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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段冲淡平和的烟火人生

2023-07-25王春林

百家评论 2023年3期

内容提要:作为一部意欲透视表现中国南方城镇普通民众日常生活的长篇小说,张忌的《南货店》把一家南货店,以及以南货店为基础的供销社系统作为具体的聚焦对象,以冲淡平和的艺术风格呈现出世俗烟火与精神空无的彼此碰撞、冲突与缠绕,可以看作是张忌近期小说创作中的代表作品。

关键词:张忌 《南货店》 冲淡平和 烟火人生

某种意义上,能否在《收获》杂志上可持续性地发表文学作品,可以被视为一位作家创作成熟与否的重要标志之一。出生于1979年,差一点就可以混迹于所谓80后一代作家之中的张忌,迄今为止创作的三部长篇小说,除了最早的《公羊》发表于《江南》杂志之外,另外的《出家》和《南货店》(中信出版集团2020年7月第1版)全都发表于门槛极高的《收获》杂志。别的且不说,单只是这一点,就已经充分说明张忌小说创作所达到的那种思想艺术成熟度。但颇为相映成趣的一点是,单就字面的意思来看,“出家”与“南货店”却又很是有一些南辕北辙的相反意味。前者因其意欲置身于方外,一种远离尘嚣烟火的出世意味的存在,是显而易见的事实。后者因其为当代社会政府供销社系统中最为基层的一种商贸机构设置,自然会充溢喧嚣不已的尘世烟火气息。一个出世,一个入世;一个清净,一个喧嚣。二者之间,毫无疑问存在着明显的对照性差异。然而,只要是认真读过《出家》的朋友,其实就应该知道,其中的主人公,也即那位貌似出家的“假和尚”方泉,其内心深处一直都存在着到底要不要真正出家的尖锐矛盾冲突。在一篇谈论分析《出家》的文章中,针对当下时代处于现代性强烈冲击之下的出家人的寺庙人生,笔者曾经写下过这样的一种看法:“末法时代的一大根本特征,就是‘邪师说法,如恒河沙,加之末法众生善根浅、福报薄、业障重且退缘多。纵能修行,亦不易证果。不知道是佛法的确智慧高明,在好久好久之前就已经预见到了佛教在当下时代的如此一种世俗与衰微状况,抑或还是仅仅出于某种巧合,反正处于所谓现代性剧烈冲击之下的佛教确实形成了所谓‘邪师说法,如恒河沙的状况。以至于,一时之间,真假和尚共存,职业与信仰混同,端的是让人感到莫衷一是,难以做出简单的是非臧否判断。”a“假和尚”方泉,借助于“假扮和尚”的方式以获得维持生存所必须的经济收益,正是当下时代出家人寺庙人生的一种形象演绎。因此,虽为《出家》,但其中世俗烟火气息的存在,却也是一种客观的文本事实。实际上,倘要论及《出家》和《南货店》之间的内在关联,其中非常重要的一脉,恐怕就是如此一种世俗烟火气息的潜在延续。更进一步说,前者虽然名为《出家》,但却有世俗烟火气息的隐然存在,后者虽然名为《南货店》,但某种看穿人生真相后虚无感的存在却也无法被否认。也因此,世俗烟火与精神空无的彼此碰撞、冲突与缠绕,便可以被看做是张忌近期小说创作中某种贯穿始终的思想底色之所在。

面对《南货店》,首先引起我们思考的,是两个方面的问题。其一,何为“南货店”。所谓“南货”,专指长江以南盛产的食品,泛指北方没有的那些南方果品。顾名思义,既然有南貨,也就会有北货与之相对应。由此可见,以南货为主要经营对象的商铺,也就是所谓的“南货店”。说到南货店,有这么两点不容忽视。一个是,它的出现,与中国南方近现代以来日渐繁茂的工商业活动紧密相关。比如上海,南货店的最早出现,就是在晚清时期。其繁荣鼎盛阶段,当为清末以及民国年间。再一个是,虽然以南货的经营为主,但在实际的运营过程中,也往往会把北货纳入到其中。因此,看似名为南货店,但实际上却是一种与普通民众的日常生计紧密相关的囊括了所谓“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日用杂货店。当然,到了张忌小说所集中关注的1970年代末期一直到1990年代初期这样一个长达二十多年的历史时段,由于国家社会体制发生根本变化的缘故,原本一直处于私营状态的南货店早已经通过公私合营的方式,被纳入到了政府所主导的供销社系统之中。对此,叙述者曾经借助于秋林工作调动之机做出过相应的介绍:“黄埠供销社属于区级供销社,供销社分四级,最顶上的是县供销社,下面是区,区下面是镇乡,再下面就是南亭南货店这样的合作商店。”这样的一段文字所勾起的,首先是笔者自己当年的一种乡村生活记忆。我们那个差不多拥有五千人口的村庄,只有一个如同秋林所最初供职的南亭南货店这样的基层供销社,一村人的日常生活物品,全都依赖于这个看起来不怎么起眼的供销社。值得注意的一点是,对于这个供销社,我们平常并不叫供销社,而只是径直地称呼为“合作社”。但到底为什么叫“合作社”,我却并没有细思过相关的答案。这一次,只有在读到张忌的《南货店》中的这一段文字之后,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我们那时候口口声声的所谓“合作社”,其实是“合作商店”的一种简称。至于“合作”二字,更是可以溯源到1950年代中期的公私合营那里去。唯其因为南亭南货店已经伴随着国家社会体制的改变而被纳入到了政府主导的供销社系统之中,所以也才会有秋林高中毕业后的被迫入职南亭南货店这样的事件发生。

其二,则是语言层面上对南方方言的有效征用。或许与以北方方言为基础的普通话长期以来一直处于主流的地位有关,一部小说作品,只要突破常规,较为频繁地征用南方方言,就会成为业界注目的焦点。不论是2012年同样发表在《收获》杂志的那部后来获得了茅盾文学奖的金宇澄《繁花》,抑或还是张忌的这一部《南货店》,具体情形均是如此。更远一点,甚至可以被追溯到韩邦庆当年那部纯粹征用沪语写成的《海上花列传》。区别在于,或许与受到普通话某种潜在的强力抑制有关,金宇澄和张忌他们已经明显收敛了许多,只是在接受条件允许的情况下,非常有限地征用南方方言,以此来相对应于他们意欲真切呈示表现的南方生活。即使如此,语言接受的问题依然严重困扰着这些作家,否则张忌也就无需在和弋舟对话时如此这般地专门谈及南方方言的征用问题:“关于方言,诚如弋舟兄所言,写《南货店》的确是有意地在强化。其实《出家》便有这个念头,但当时做得不像《南货店》这么彻底。这个主要还是写作上的一个需要,就像你说的,这是一个写南方的小说,如果我还是用北方的语言写,小说的气质肯定是不一样的。另外,我觉得对于写作者而言,方言写作是特别有利于叙述的打开的。我以前写东西,总有一种感觉,碰到好多的话,你想到了,你却说不出来。现在尝试用方言写作时,就会贴切很多,自己写得也舒服。特别是写对话,经常会有很过瘾的感觉。这种感觉可能像会喝酒的人,喝到位了。对于读者能不能接受,我并不是特别担心,因为这个语言并不是完全道地的本地方言,我用的最多的还是方言的句式,一些书面上无法理解的语词被我拿掉了。这一点,金宇澄老师有个特别好的看法,用方言写作,这个方言肯定是要有所改良。作为一个作家,我肯定也希望有更多的人来读我的作品,但是话退回来讲,如果没有,又怎么样呢?我觉得对我来说,写作最大的功能还是让我自己感到愉悦,这一部分,在我写作的过程中,已经得到了,我不能奢望太多。”b小说是语言的艺术,某种意义上,作家写小说,也就是在写语言。离开了语言,小说也将荡然无存。就此而言,张忌的体会非常到位,对于南方方言的有限征用,的确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作品的基本面貌与根本气质。比如,对于这部小说的故事情节发展发挥着关键作用的这样一句话:“秋林记牢父亲的一句话,父亲说,秋林,今朝起,侬就是一个大人了。”尽管肯定不是成长小说,但在《南货店》中,不仅潜隐着某种成长的艺术框架,而且这一艺术框架还具体地落实体现在秋林身上,却是显而易见的一种文本事实。从这个角度来看,促使青春年少的秋林迅速走向成熟的一个重要条件,就是他因为父亲坐了牢监客观上所形成的一种生活尤其是精神上的“失怙”状态。很大程度上,正是父亲的如此一种“失怙”缺位状况,从根本上导致了秋林的迅速成长。父亲刻意强调的这句话,所强烈暗示的,正是如此一种情况。既然作为生活与精神支柱的父亲已然缺位,那秋林也就只能够迫不得已地迅速成长为“一个大人”了。从语言征用的角度来说,其中的“记牢”、“今朝”以及“侬”,毫无疑问都属于南方方言的范畴之中。因为这样一些南方方言的适度穿插,整个句子的腔调和味道便都显得有些与众不同。倘若我们把这几个语词置换为普通话的相应语词,虽然也能够传达出同样的语义,但从一种语言美学的角度来看,整个句子某种特别的腔调和味道便会一时间全部失却。

更进一步说,作为一部意欲透视表现中国南方城镇普通民众日常生活的长篇小说,张忌之所以要把一家南货店,以及以南货店为基础的供销社系统作为具体的聚焦对象,乃主要因为以售卖日杂用品为主要功能的南货店(扩而大之,也就是供销社),与普通民众充满烟火气的日常生活关系最为紧密。为了把普通民众日常生活的烟火气表现出来,张忌首先在各种器物以及售卖器物的描写呈示上下了足够大的功夫。比如,南货店中一段描写吴师傅包糖纸的精彩文字:“比如卖白砂糖,平日只包一层细纸,一层粗纸,现在会多包上一层粗纸。粗纸用多用少,不会上账,多包上一层,就多增了一分白砂糖的进项。这样做,一般都不会有人提出异议。有人提了,吴师傅也会跟对方解释,这次来的糖特别细。买糖要糖票,糖票珍贵,包得不仔细,漏了可惜。多包层纸,牢靠些。这样一讲,对方也就没多的闲话了。”再比如打酒:“打酒人来了,吴师傅也有办法。打酒不论斤,论提。酒提形如打水桶,垂直有一长柄。平日里打酒,马师傅总叮嘱,酒提要轻轻落,轻轻提。现在,吴师傅当家,碰到内行的,依旧轻轻落,轻轻提,碰到不内行的,酒提伸进酒埕里,手上就会用些力道,加快起落速度。这样,酒埕里的酒就会起泡沫,趁着泡沫未散,迅速舀起来,倒进客户的酒瓶。泡沫掩在老酒上,酒就可以少些,减些斤两。”看似只是南货店日常工作状态的一种描写,但细细品来,却也格外意味深长。首先,应该被看作是对一种器物美学的充分体现。关于器物美学,我曾经在一篇关于王安忆长篇小说《天香》的批评文章中有所论述,正如同王安忆在《天香》中不仅注重于器物的描写,而且也更总是借助于器物的描写而写人一样,张忌在《南货店》中也借助于器物与售卖器物的描写巧妙揭示着人情。比如,吴师傅之所以要煞费苦心地在售卖器物时如此这般地斤斤计较,想方设法地“缺斤短两”,与秋林参加工作一个月后店内盘存时意外出现了两百元的缺口紧密相关。唯其因为必须很快地弥补亏空,所以,吴师傅他们才会想方设法地不惜违背职业道德,也要通过各种曲尽其微的售卖手段去从事经营活动。但在借助于器物以及售卖器物的活动凸显日常生活烟火气的同时,通过这样一个细节,张忌却也在不经意之间巧妙地写出了“文革”结束初期中国社会一种普遍的物质匮乏与经济乏力的状态。正因为物质匮乏和经济乏力,所以吴师傅他们几个人才不得不为了弥补区区二百元的亏空而不惜费尽心机。

其次,小说中这两段关于包糖纸和打酒的精准细节描写,其实更是暗合于张忌《南货店》艺术控制力超强的创作特点。能够把一部旨在描写呈示人间烟火气的长篇小说拿捏到如同包糖纸和打酒一样恰到好处与不动声色的程度,正所谓“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其实是非常不容易的一件事情。我们注意到,在与弋舟的对话过程中,张忌曾经明确表示过对作家汪曾祺以及《儒林外史》和《金瓶梅》的强烈兴趣:“汪曾祺的确是我欣赏喜欢的一个作家,他的小说也不是异军突起的,而是和中国的古典小说有一个衣钵关系的。而我自己喜欢的东西正好就是这一路,就像我也喜欢《儒林外史》《金瓶梅》那样的小说,它们都是差不多面貌的。”c一方面,作家的如此一种“夫子自道”,的确给出了一种有效进入《南货店》的理想解读路径,但在另一方面,我个人认为,张忌的《南货店》其实更与同样出生于浙江的前辈作家周作人有着不容忽视的思想艺术渊源。我们都知道,浙派作家或者说文人,在狭义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曾经占有特别重要的地位,细细历数那一长串闪闪发光的名字,几乎已经占据了中国现代文学史的“半壁江山”。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作家之一,就是周作人。这里我们着重强调的,是周作人散文创作所具备的一种冲淡平和的思想艺术特质,曾经有文学史著作做出过这样的精辟论述:“他自己的散文,也有‘浮躁凌厉与‘冲淡平和两体。前者多收入《谈虎集》《谈龙集》中,思想意义与社会作用显然更加积极,常为论者所引述;但真正显示周作人创作个性,并成为他对现代文学艺术独特贡献,而且实际影响更大的,却是后者。周作人的散文多作閑谈体,所追求的是自然而隽永,是富有艺术意味的闲谈。……周作人的小品常将口语、文言和欧化语杂糅调和,产生一种涩味与简单味,很耐人咀嚼。他的闲话体散文有点类似明人小品,又有外国随笔那种坦诚自然的笔调,有时还有日本俳句的笔墨情味,周作人显然都有所借鉴,又融入自己的性情加以创造,形成平和冲淡、舒徐自如的叙谈风格。如另一散文家所评说的:‘他的作风,可用龙井茶来打比,看去全无颜色,喝到口里,一股清香,令人回味无穷。人们也常用‘闲适来概括周作人的散文风格,其间蕴涵着丰富的审美内容。一方面是淡而且深的寂寞之苦,另方面又别有一种淡淡的喜悦,可以说是‘苦中作乐,忧患中的洒脱,也就是周作人所说的‘凡人的悲哀。”d我在张忌的《南货店》里,所真切感受到的,就是周作人以及“冲淡平和”这四个字。一方面,我的确不知道张忌在自己的创作过程中是否想到过同为浙人的文学前辈周作人,但在另一方面,我却注意到了张忌对于“淡”以及小津和是枝裕和他们的由衷喜欢:“对的,我喜欢淡一点的东西,我总觉得在小说里用力是特别让我心虚的。比如我喜欢日本的电影,从小津到是枝裕和,他们的电影总是能给人一种不能言说的东西。具体到小说上,也是如此。”无论张忌自己是否认可,反正在我这里,更愿意把他所谓“淡的东西”理解为周作人的那种“冲淡平和”。与此同时,更令我欣喜不已的是,张忌竟然提到了小津与是枝裕和这两位世界级的日本导演的名字,因为我自己也毫无疑问是他们俩的忠实铁粉。质言之,以上几位,虽然所具体从事的行当或写作的文体有所不同,但内在的精神与艺术气质却不管怎么说都是相同的。什么样的一种精神和艺术气质呢?一言以蔽之曰,就是冲淡平和这四个字。

故事时间前后长达二十多年的《南货店》的结构线索,其实比较简单,无非不过是具有视角性功能的小说人物秋林,从高中毕业后参加工作,成为南亭南货店店员,开始初涉人世,一直到他步入中年的一段人生时光。从成长的艺术框架来说,也就是从他“不识愁滋味”的少年懵懂,一直到他饱经沧桑后的“天凉好个秋”。大致说来,小说的上中下三部的区分,所依据的也是秋林在供销社系统里前后连续的三段工作经历。上部主要描写初生牛犊的秋林在南亭南货店的工作经历。等到中部开始不久,一方面因为秋林自己的工作努力,另一方面也因为有父亲的老同事许运生的关照,他已经被提拔到黄埠供销社去当文书了。这样一来,中部所主要叙述的,也就自然是秋林在黄埠供销社工作时的所见所闻了。同样的道理,下部一开始,秋林就借助于好友知秋的帮助,结识了刚刚成为县供销社主任的鲍一鸣。由于鲍一鸣特别看重友情的缘故,秋林很快就被调到县城工作,先是担任县社秘书股的股长,后来又被任命为土特产公司的经理。很大程度上,正是依据秋林人生的这三段论,《南货店》才被划分为上中下三部。然而,尽管说秋林是文本中不可忽缺的一位视角性人物,但他在更多时候所扮演的却是日常生活中旁观者的角色,他自己身上所发生的故事并不足以构成小说的主体故事。真正构成了主体故事的,反倒是围绕在他身边的那些被称为芸芸众生的普通民众的故事。大约也正因为如此,所以他和作家弋舟的的对话才会被命名为“在无差别的世相中体恤众生之千姿百态”,“众生”也才会被放置到特别重要的核心位置。但在强调“众生”重要性的同时,我们也应该意识到时间作为一个潜在主人公在小说中地位的特别重要。虽然说几乎所有的小说都离不开时间这一重要元素的介入,但相比较而言,这一因素在《南货店》中却无疑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和价值。我们都知道,唐代诗人崔护曾经有一首流播极广、脍炙人口的《题都城南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这首诗的引人注目,一般会被认为是写出了一种强烈的“物是人非”之感。这样的一种理解,当然不会错。但问题还在于,到底是什么样的一种东西才能够导致“物是人非”状况的必然生成。细细想来,其中最核心的一种因素,很显然就是时间。与崔护这首《题都城南庄》相类似,张忌《南货店》中,所有耐人咀嚼人生况味的最终生成,毫无疑问也是时间因素作为潜在主人公充分发挥作用的结果。比如,那位曾经被我们认定为“伯乐”的许运生。许运生的第一次登场,是到南亭南货店检查工作。那一次,若非秋林自觉作掩护,否则齐师傅在酒中掺水的行为就一定会败露。也就是在这一次,许同志和秋林做了一次交谈:“吃好饭,许同志问秋林父亲情况。秋林说父亲关在余姚监狱,许同志问他有没有去看过,秋林低头不应。许同志便不再问,只说,你有事,可以到县供销社寻我,我叫许运生。秋林感激。许同志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爸爸不容易,是个老实人。”在那个“文革”余威犹存的时代,许同志能够不计父亲入监之嫌,关心秋林,其实是颇不容易的一件事情。尤其是到后来,许同志竟然把这种关心落实到了提拔秋林到黄埠供销社担任文书一职的地步,就更是说明着他的公正善良与坦荡无私。这一方面,一个有代表性的细节就是,在许同志后来把秋林更进一步地提拔为黄埠供销社团委书记之后,秋林提了一篮橘子登门感谢,竟然还得到了许同志一袋糯米的回赠。许同志的如此一种行为做派,直令秋林感动不已:“秋林听了,心里感动。他觉得自己运道好,竟能碰上许主任这样好的人。”但恐怕谁也很难料到,就是这同一位许运生许同志,到后来,竟然会发生那么大的精神蜕变。在许主任因得罪组织部副部长而被更换职务后,不忘旧情的秋林,专门去文化局探望。那一次,一肚子怨恨的许主任,曾经对着秋林大发牢骚:“心里最过不去的是童小军这只众生。我此时的遭遇,就是因为当时提拔了他。”“但这个人没良心,上树拔梯。你不晓得,我调离供销社,我老婆小店想卖点糖给罐头厂他都不同意,这个活众生。”听到许主任的这一番牢骚后,“秋林觉得心里有点难过。他描述不出来这种感觉,在他心目中,许主任这个人,那样清廉,那样正直。当年只为对自己的爹有点好印象,就用力帮自己,从不索要什么,自己送去一袋橘子,他就还回来一袋糯米。可此时的这个许主任却变得有些不熟悉了。”请注意,或许是出于一时疏忽,此处的“一袋橘子”与此前的“一篮橘子”形成了些许差异。前边讲秋林给许主任送过一篮橘子,这里却变成了一袋橘子。尽管微不足道,但却也需要特别指出来引以为戒。同样的一个人,虽然不至于判若两人,但前后两个阶段变化的存在,却也无可置疑。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变化?详加考察,这个阶段许主任的日常生活真正可谓波澜不兴,除了日常琐事,还是日常琐事。但就是在这看似寻常的日常生活过程中,由于时日的增长,许运生许主任身上却发生了竟然让秋林都感到极不适应的一种变化。归根到底,也还是时间因素在发挥作用的结果。能够在看似不经意之间不动声色地把许主任如此一种具有明显“温水煮青蛙”效应的人性倾斜与精神蜕变强有力地揭示出来,所说明的,正是作家张忌某种非同一般的艺术表现能力的具备。

与许主任的人性倾斜和精神蜕变相比较,小说中更令人印象深刻,更讓我们唏嘘不已的,却是齐师傅与齐海生他们父子俩的人生悲剧。需要强调的一点是,这样一个人生悲剧的最终酿成,很大程度上也是时间因素作祟的结果。首先,是齐师傅。齐师傅可以说出生于一个水产世家,他的祖上就在沥石街上做水产生意。遗憾的是,到了1949年之后,这样一种情形就难以为继了:“到1950年,政府搞土改定成分。齐师傅有船有店铺,被定为商。1956年,公私合营,齐师傅脑子活络,看清形势,以一艘船两间店面入股,参加公私合营。到了六十年代,他又参加了供销社。”既然身为时代政治的另类,那齐师傅在特殊年代也就肯定在劫难逃,好在他真的脑子活络,竟然以化妆的自我戏谑方式来加以应对,当然,戏谑的方式只是为了求得自我解脱,在其内心深处其实一直都为此而痛苦不已,如此情形,正是他内敛性格的一种外在表现。然而,齐师傅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想象到,有朝一日,自己的亲生儿子齐海生竟然会去告发自己。那一次,齐师傅因为齐海生热衷于赌博而对他有所指责,没想到,齐海生却因此认定齐师傅偏心眼,怀恨在心的齐海生竟然暗中举报了自己的父亲。齐师傅一生受过各种磨难都安然无事,唯独齐海生告发一次,吃尽苦头。正因为着实伤透了心,所以,那一次,齐师傅也才痛下决心,彻底与齐海生断绝关系:“他告诉自己,这个叫齐海生的人,在他心里,已经死了。”

显然,齐师傅自己的个人遭际固然不幸,但更加令人痛心的,却是他和儿子齐海生之间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恩怨纠葛。齐海生是齐师傅的大儿子,与一般人相比较,他的来历很是带有一点传奇色彩。原来,因为婚后多年不育,他那贤惠的妻子秀娟,曾经煞费苦心地给他张罗了一桩神不知鬼不觉的典妻事情。借助于美姑的肚皮,生下了齐海生。但正所谓造化弄人,没承想,齐海生来到人世不久,秀娟自己就怀了孕。齐师傅,便又有了第二个儿子齐罗成。不知道是天性如此,抑或还是暗中随了谁的性格的缘故,齐海生小小年纪就表现得很有主意。有一天,他忽然间发现了自己和弟弟之间的差别。齐罗成既像齐师傅,也像秀娟。而自己,却谁也不像:“这是一桩奇怪事情,齐海生心里暗暗存下疑惑。”在四处探寻,甚至连专管户籍的派出所都去过,然而却探求无果的情况下,齐海生的心性一时大变:“从派出所出来那一日起,齐海生便将齐师傅一家视作外人。特别是齐罗成,更成了眼中钉。”到后来,齐师傅尽管因为被齐海生告发一事而与他“绝交”,但他心里却始终都没有真正放下过齐海生:“对这个大儿子,齐师傅一直觉得自己心底里有刻骨仇恨。他这样想了八年,但看了那封信,他突然明白了,自己根本没有恨过齐海生。八年,日本人也打败了。但他打不败自己,他只是装作恨了齐海生八年。当年在他肩上撒尿都觉得香喷喷的人,叫他怎么恨?”唯其因为如此,所以他在暌违多年,不期然间收到齐海生的来信之后,方才下定决心,宁愿惹秀娟不高兴,也要坚持自己退职,让齐海生顶了自己南货店的班。但尽管如此,齐海生却仍然坚持着不肯原谅齐师傅。实际上,这个时候的齐海生已经通过一个偶然的机会,不仅见到了自己的生母美姑,而且还了解到了自己的身世之谜。身世之谜的彻底揭示,对齐海生构成了巨大的精神打击:“齐海生听了,真是觉得天崩地裂。他这时才终于明白自己真正身世。此刻,虽然他晓得了齐清风是他亲生父亲,反而更加恨之入骨。他恨齐清风,也恨秀娟,齐罗成,他恨他们全家。”从一种精神分析学的角度来看,尽管自己的身世之谜已经被揭开,但他却不仅没有因此而释怀,反而对此更加耿耿于怀,在厌恶自己身世的同时,也更加仇恨把这些耻辱带给自己的生身父母,以及养母和胞弟(虽然说齐罗成与此事真正可谓了无干系)。他之所以巧使计谋,非得想方设法去顶齐师傅的班,就是为了和弟弟齐罗成争宠。

关键的问题是,尽管齐海生已经顶了齐师傅的班,成为南亭南货店的店员,但他却并不怎么珍惜这个工作的机会,反过来还是以一种破罐子破摔的“逆反”心理来面对工作和生活。尤其是在接替秋林成为南货店的店长之后,他更是变本加厉地利用手中的权力作恶。具体来说,齐海生的恶行,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其一,是利用店长的权力大行贪污之事。数额之大,竟然多达四千元。这个数额,放在1980年代初期,不管怎么说都是一个不小的数目。其二,色胆包天的他,竟然趁同事毛毛父亲晚上不在家的时候,摸上门去和她发生关系。没想到,他们的事情却正好被毛毛的未婚夫,那位县社的刘副股长给一下子撞破。先是齐师傅想方设法上上下下找关系摆平了毛毛一事,但等到齐海生贪污之事爆发后,那个毛毛却又重新跳出来,改口说齐海生强奸了她。要命处在于,齐海生以上两件事东窗事发的具体时间,恰好就在1983年。那一年,恰逢全国自上而下的一场“严打”行动:“葛梅成摇了摇头,说,这个事恐怕不是判几年那么简单。你没有听到消息吗?最近好像风声很紧,听说上面下达了指标,每个单位都要抓一些人。供销社也分了指标。如果这事是真的,那这齐海生就难说了。”实际的情形是,齐海生这一次果然撞到了墙头上。正常情况下肯定罪不至死的他,两罪并罚的结果,竟然是吃了枪子儿。但需要注意的是,在齐海生东窗事发前,面对着苦口婆心规劝自己的父亲齐师傅,他竟然讲出了这样一番既“无情无义”又“自暴自弃”的话语:“我求你了,莫要这样对我,你不是我的亲爹,你要好对齐罗成好去,他才是你骨血。”齐海生内心的积怨已深,由此即可见一斑。只有在百般努力全都无法奏效的情况下,面对如此一种阴差阳错的无奈人生,齐师傅不由得感慨万千:“现在想来,要是早晓得秀娟能怀孕,又何必借肚呢,等两年不就好了?可天下的事情哪有道理可讲,一个人如果真想讲道理,那他不是呆了,就是疯了。”所谓人生没有道理可讲,也可以被理解为天不遂人愿的代名词。说到底,个人的意志根本就不可能主宰生活的方向。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假如时间可以倒流,齐师傅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去借肚生子。但这又怎么可能呢?时间因素的巨大力量,在此再一次得到了强有力的印证。

但请注意,偏就是这位看起来有点恶煞的齐海生,却特别喜欢各种小动物。即使是没有主人的野猫,他也会想方设法地百般呵护:“每次齐海生回到此地,野猫们便纷纷从墙头墙尾探出头来,眼睛蓝汪汪地望着他。海生自小喜欢动物,每次回来,都从街上买点小鱼小虾,炖一锅,掺着饭拌好,倒在一个个小盆里。野猫们看见,便人一般排队整齐地吃。”问题在于,尽管齐海生对野猫们已经如此呵护,但这些野猫却仍然坚持不肯和他太亲近,还总是要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每每这时,齐海生都会感到有些难过。它们似乎看透了人,人是最不可信的。”在这里,一个非常关键的原因是,有着一种非同寻常身世的齐海生,在野猫的身上竟然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产生了一种近乎本能的心理认同:“齐海生觉得自己跟这些野猫很像。他也不相信人,特别是女人。就像爱春,平时普通一个女人,就为了换房那一点小事,竟然能对陆秋林下狠手,多少可怕。还有那个生了他,又将他扔了的女人。还有秀娟,她怂恿齐清风跟别的女人生下自己,害自己在这世上让人看了十几年的笑话。”就这样,借助于这群野猫,张忌在尖锐揭示齐海生根本就不可能解脱的精神情结的同时,也写出了他某一方面难能可贵的爱心。二者的拼贴本身所凸显出的,就是齐海生人性构成的某种复杂性。

实际上,并不只是齐师傅与齐海生父子,《南貨店》中那些陆续登场的芸芸众生,又有哪一位不是时间面前的失败者呢?也正是在这个意义层面上,我们方才能够理解小说中这样一段极富意味的叙事话语:“秋林坐在昏黑的办公室里,看着窗外景物剪影一般,脑中想起许多人来,父亲,知秋,还有马师傅,齐师傅,吴师傅,豆腐老倌,长长一串名字,秋林突然明白一桩道理,人这一世,无非就是一个人一个人地认识,又一个人一个人地离开。做人真是空空一场,丝毫没有意思。想到这一层,一时之间,秋林心中孤独竟难以抑制。”一方面是以南货店为核心意象的烟火人生,另一方面却又是如同秋林这般的人生感慨,由此,我们便又一次面对了张忌近期小说创作中世俗烟火与精神空无的彼此碰撞、冲突与缠绕这样一个不管怎么说都绕不过去的话题。其实,对于自己小说中的这样一种精神底色,张忌也有着自觉的体认:“我可能是有点消极的,我觉得人就是来世上受苦的,有了这样一个前提,那在人世上遭受各种苦也就自然而然了,所以我并不会在小说里展示恐惧或者惊慌失措,最多可能还是有点逆来顺受的那种感觉。另外,我也觉得人是改变不了任何东西的,大到你眼前的世界,小到你的个人,什么都改变不了。人的一生就是齿轮跟齿轮的一种磨合的状态,你也说不清是你带动了别的齿轮,还是被别的齿轮带动。起初,棱角分明,转起来还有点劲,磨到最后,棱角慢慢没了,开始打滑了,人这一生也就结束了。”e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们都是地处南国的浙人的缘故,虽然中间也相隔了很多年的距离,但张忌的这种世界观,却与周作人非常地相似与接近。以至于,假如把这段话挪移到周作人的名下,不少人也都会相信的。唯其因为有着差不多相同的世界观,所以冲淡平和才成为他们共同的精神徽记,才构成了他们共同的思想艺术风格。

依照张忌在与弋舟对话时的自我坦白,他曾经先后为《南货店》设计过三个不同的结尾方式。现在所采用的,是其中的第三个。这个结尾,具体落实到了齐师傅之死上。齐师傅临终前,专门向前来探望自己的土特产公司经理秋林提出了一个“平反昭雪”的请求:“他说自己六十年代初期便进了供销社,对供销社感情最深。但因为历史问题,在供销社里一直抬不起头。以前不觉得,现在生了这恶病,最遗憾便是这事。昨天你来看他,说有什么困难让他来寻你。他就想,你是国家干部,是供销社里的大官,能不能就请你出面,帮他平反。”正所谓“心有千千结”,原来,虽然这么多年早已过去,但曾经的历史问题却一直是齐师傅所难以释怀的一种精神情结。惟其如此,他才会在弥留之际提出这一要求。怎奈秋林其实位卑权小,根本就不可能满足齐师傅的愿望。尽管如此,但他却可以突然灵机一动,“干脆给齐师傅写封悼词”。然而,悼词写完后,秋林却陷入了一种强烈的自我怀疑状态:“自己写的就是齐师傅的一生吗?一个人的一生就是这样了吗?”待到和妻子杜英围绕真假问题发生了一番对话之后,回过头来再看那封悼词,“更加感觉怪异起来,似乎越看越不像是写给齐师傅,而是虚构出来的某个张师傅赵师傅李师傅。秋林抬起头,只看着窗玻璃上照出的自己面孔出神。其实何必又要分清是写给谁的呢。写给谁的,又有什么要紧?这天下的人活得各不相同,写在悼词上却又有多少区别呢?”从这个角度来说,秋林的这封悼词又可以被理解为是写给包括秋林自己在内的其他许多人的。或者,干脆也可以被看作是秋林写给生活的一封悼词。以入监的父亲留给秋林的“秋林,要记牢,从今朝起,侬就是个大人了”这句话起始,到秋林给齐师傅写悼词做结,某种意义上,张忌这部精心结撰的长篇小说《南货店》,也可以被看作是作家写给烟火人生的一封形式特别的悼词。后来被秋林揉掉了的这封悼词的中心意思,或许也就是学者们评价《红楼梦》时所惯用的“色空”二字。

注释:

a王春林:《生存挣扎与精神困厄》,《南方文坛》2018年第1期。

bce张忌、弋舟:《在无差别的世相中体恤众生之千姿百态》,《南货店》,中信出版集团2020年版第,473—474页。

d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修订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16—117页。

(作者单位:山西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