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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的蒲鞋坊和爸爸的蚕丝被店

2023-07-25高巧林

东方少年·快乐文学 2023年8期
关键词:蒲草蚕丝被春雷

高巧林

1

谁也没有想到,偏远冷寂的溪里古镇成了热热闹闹的旅游景区。

有了足够多的游客,也就有了无限的商机。

一时间,无论是镇上的居民,还是附近乡村里的农民,纷纷去老街上开饭馆、建客房,叫卖各式各样的美味小吃和旅游商品。

高春雷听妈妈说,爸爸也想去镇上开店,而且已经想好了,开一家蚕丝被店。

“太好了,我家也要开店了!”高春雷拍着小手高呼道。

爸爸的灵感来自一位高中老同学的经商经验——五年前,老同学去县城开了一家蚕丝被店,生意红火得很。

爸爸问老同学:“把蚕丝被店开在溪里古镇上行不行?”

老同学打着包票说:“肯定赚钱,一定要趁早开,目前古镇上还没有蚕丝被店呢。”最后,老同学还给爸爸传授了一大套经商的理念和诀窍。

爸爸雷厉风行,请他的堂哥出面,去老街上租了一个位置不错的店面。爸爸的堂哥,也就是高春雷的伯伯,是溪里镇旅游发展公司的总经理。

高春雷越发来劲,并热切希望爸爸的蚕丝被店能够早日开张。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爸爸总是磨磨蹭蹭、拖拖拉拉,甚至还不时地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后来听妈妈说,爸爸拿不出开蚕丝被店所需的三四万元本钱,所以……

这天,爸爸妈妈心事重重地坐在自家客堂里,你一句我一语,说着向谁借钱的事。可是说了半天,还是说不出一个合适的债主。

高春雷走到爸爸身边,脱口而出:“爷爷有钱。”

爸爸妈妈对视了一眼,但谁也没有搭理高春雷。

高春雷急着说:“我不骗人,爷爷真的有钱。”

没错,就在昨天下午,高春雷亲眼看到,爷爷从一个小木箱里取出好几张淡绿色、手机一般大小的纸,然后鉴宝似的看了又看,数了又数。高春雷问爷爷,这些都是什么?爷爷神秘兮兮地说是“银行券”。

“银行券不就是钱吗?”高春雷说。

其实,爸爸比高春雷更清楚,爷爷一生勤劳节俭,是积攒了不少钱。到了退休年龄后,又津津乐道地操起先辈们传下来的草品手艺,编织一双双蒲鞋,出售后挣些零用钱,增添他的银行券。

可爸爸一直觉得,自己从小到大都不太争气,已经让爷爷够费心的了,不想再给爷爷增添负担。当年,爷爷嘱咐爸爸好好学习,可爸爸连考三年大学都没中。踏上社会后,到县城做了点生意也赔了本。之后,爸爸想开出租车,但却没个长心,到头来什么也没干成。没办法,现在爸爸只能老老实实待在村里,依靠现代化农机和新型农业科技的力量,耕种七八十亩粮田。农闲时打些零工,但到头来,手头还是紧巴巴的。再则,应了“养了儿子不养爸,养了孙子吃阿爹”这一句俗话,高春雷每学期所需的学费和每一天所花的零用钱,全都是从爷爷的口袋里掏出来的。正是因为这样,爸爸不敢开口,也不愿开口向爷爷借钱。

“爷爷,我爸爸想向您借钱。”高春雷走到爷爷房间,闪着天真无邪的眼神,大声说。

“你爸爸要向我借钱?”爷爷疑惑着问。

“是的。”高春雷解释说,“爸爸要去镇上开蚕丝被店,需要本钱。”

爷爷听了孙子的话,反过来找到儿子,问:“春雷说的话是不是真的?”

爸爸低着头说:“是真的。”

爷爷一听,心软了,爽快地拿出三张银行券。

没过几天,高春雷家的蚕丝被店正式开张了,大门口还挂着“养蚕人家蚕丝被店”这样一块吸引眼球的招牌。随后,爸爸妈妈齐心合力,采用“养蚕人家”的蚕丝料,现场制作一条条轻柔、暖和又透气的蚕丝被。游客们为之心动,把一床床蚕丝被买回了家。

第二年,爸爸又借用网络平台,把一条条蚕丝被发往全国各地。

才三四年工夫,高春雷家的蚕丝被店就火了起来。于是,爸爸有了“高老板”这样一个响当当的名头,家里也有了一辆豪华气派的轿车,而高春雷呢,自然也摆脱了贫困,过上了好日子。

2

每逢周末,高春雷总想去离村六七公里远的溪里古镇,看看他家的蚕丝被店,顺便帮爸爸妈妈干点活,张罗张罗顾客,试着当一回小伙计。可是,爸爸妈妈非但不许,还总借机来一番老生常谈式的唠叨——安心待在家里,好好复习功课,有了好成绩后去县城重点中学读书,争取考上好的大學。

没办法,高春雷只能乖乖地待在家里,饱尝“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滋味。

大家都知道,中秋节和国庆节这两个接踵而至的节日,堪称“旅游黄金周”。来自全国各地的游客把溪里古镇挤得满满当当。高春雷家的蚕丝被店自然也是顾客盈门、生意兴隆、财源滚滚。可是不巧,妈妈刚动过阑尾手术,店里只有爸爸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

一大清早,爸爸第一次用救援的口气对高春雷说:“跟我去趟蚕丝被店吧。”

高春雷欣然答应,或曰求之不得。

太阳红着脸,悄悄爬上村东的天空,把房屋、树木和电线杆扯出一个个长长的影子,往清波荡漾的河面上撒下一把把令人眼花缭乱的碎金。

高春雷利索地起身,一溜烟儿跑出门,踩着新修的环村公路,加快脚步,兴冲冲地跑向爸爸的轿车。

“春雷,你要去哪里?”身后传来爷爷的喊话。

高春雷止步,回头怔怔地望着爷爷。

爷爷身穿灰色棉布衬衣,手里拿着一把银闪闪的镰刀,肩上挎着一个黄澄澄的竹篓,站在自家的蒲鞋坊门口,仿佛舞台上的老生,摆开一个稳健有力、动感十足的亮相动作。

蒲鞋坊是爷爷的“工作室”。虽然只有十三四个平方米,但粉墙黛瓦、斜坡翘脊、木门竹窗、草帘布饰,满是古朴宁静之气。门前长着一塘绿叶纷披、黄花俏丽的丝瓜,檐边躺着好几个半青半黄的南瓜,树下晃悠着几只麻羽老母鸡。门口挂着一块由爷爷亲手制作的木牌,上面写着三个工工整整的毛笔字——蒲鞋坊。而真正体现蒲鞋坊特色的,是里边的环境与摆设。

院子中间放一个长条板凳。板凳一端是爷爷的座位,另一端安了一个耸起的木齿蒲鞋推耙。墙角一侧堆放着早已晒干了的糯稻草、蒲草和芦花,这些都是编织蒲鞋的原材料。三面墙上挂满了蒲鞋,其中有爷爷新编织的,也有他收集保存下来的各个历史时期的蒲鞋。

蒲鞋是一个总称,它包括用糯稻草编织、没有鞋帮、形似凉鞋的草鞋;用蒲草编织,形似迷你小木船的低帮蒲鞋和用蒲草芦花编织,质地柔软又暖和的高帮芦花蒲鞋。

毫不夸张地说,爷爷的蒲鞋坊是当今乡村里一道独特亮丽的民间文化风景,见证了一代代乡村人的勤劳、俭朴与智慧。而爷爷的高超手艺呢,堪称民间工艺百花园中的一枝奇葩。再则,爷爷的蒲鞋坊还传承着一抹朴素的红色基因——当年,爷爷的爷爷曾先后为苏南水乡抗日游击队和奔赴解放大上海战役的解放军同志送过上百双草鞋呢!

爷爷曾告诉高春雷,上个世纪苏南乡村人脚上穿的,大多是简朴廉价的蒲鞋。于是,经常能看到脚穿轻便草鞋的农夫,在河泥中喊着号子,快步穿行在金黄色的油菜花地或墨绿色的青苗地里。流动在水道上的运货船工或渔夫,脚穿结实透气的低帮蒲鞋,沐浴着凉爽爽的野风,稳稳地站在船板上,撑篙、摇橹。打谷场上的男女劳力,脚穿低帮蒲鞋,唱着丰收的歌,劲头十足地搬稻、脱粒、扬谷。冬天的屋檐下,挤满了晒太阳的男女老少,其中有人就着火星闪烁的铜脚炉,爆上一把香喷喷的米花。也有人脱下过于暖和的高帮芦花蒲鞋——在阳光的照耀下,高帮芦花蒲鞋散发出轻轻袅袅的暖气……

爷爷的蒲鞋坊虽然因时代变迁而逐渐冷清起来,但由于声誉好,不时迎来四村八乡的挑夫、渔民和窑工等一拨拨买蒲鞋的人。如果爷爷出门,不在蒲鞋坊,那也无妨。出门前,爷爷准会把一串大大小小的蒲鞋挂在蒲鞋坊门外的竹枝架上,任由顾客挑选,至于钱嘛,再说啦!有时,会有村中孕妇走进爷爷的蒲鞋坊,坐上长条板凳,就着推耙穿草绳、缠蒲草、揉芦花绒,有模有样地做着编织蒲鞋的动作。高春雷站在一边,懵懂的眼神,好奇地看着。直到孕妇留下一包红皮枣子或几个红鸡蛋之类的礼品离开后,才听爷爷说,这是老风俗——孕妇就着推耙做几个象征性的动作后,足月生产时准会顺顺当当的。

如此淳朴而浓郁的乡情民风,把高春雷幼小的心灵滋养得像泉水一般清纯、透亮。

一次,高春雷由感而发,写了一篇令语文王老师赏识有加的作文——《爷爷的蒲鞋坊》。

平时,班上的作文小能手是李家华。每一次写作文时,高春雷都会虚心请教李家华。而这一次,王老师居然把高春雷的作文当作范文,念给全班同学听。李家华听后非但不服气,还在背地里说:“高春雷哪能写出这么好的作文,莫非是……”言外之意,高春雷的作文是从别处“借鉴”得来的。幸亏,王老师力挺高春雷,并告诉全班同学一个真理——只要有丰富的素材和饱满的情感,谁都能写出好作文!

其实,李家华心里的不服不单单是在作文上。李家华的爸爸本是做外贸生意的,家里生活早就奔了小康,李家华呢,也过惯了好日子。但最近几年,李家华爸爸的外贸生意萧条了不少,家里经济渐渐拮据起来。反观高春雷,生活越来越好,出手越来越大方,李家华有一点嫉妒和忌恨高春雷。

高春雷的爷爷读过作文后,接连高兴了好几天!进而说,要把编织蒲鞋这门手艺传给高春雷。

高春雷听后激动不已,跃跃欲试。此后的一段日子,高春雷经常利用课余时间,来到爷爷的蒲鞋坊当小学徒——坐上小木凳,抓住一把干爽硬朗的糯稻柴,在半空中頻频颤动,抖落掉一片片酥松枯腐的柴壳,然后踩住糯稻柴,挥起木榔头,一下一下地敲,直到把糯稻柴敲得软熟柔顺,成为爷爷搓绳的好材料之后,他从墙边取来一把把清香爽滑的蒲草和一缕缕蓬松暖和的芦花绒,一一递给爷爷,让爷爷将糯稻柴绳、蒲草和芦花绒揉为一体,编织出一个个蒲鞋底、蒲鞋帮,直至拼接成一双双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蒲鞋。最后,他会拿起一把剪刀,小心翼翼地修剪支棱在蒲鞋面上的草结头,或端起一把扫帚,替爷爷把蒲鞋坊打扫得干干净净。

高春雷也会跟着爷爷出门卖鞋。爷爷背上一大串草鞋、蒲鞋和芦花蒲鞋,走村串门,拿着腔调一路吆喝:“买蒲鞋啰!结实的蒲鞋!”高春雷学着爷爷的样子,亮出清纯脆嫩的嗓音,一声声喊。有时,高春雷跟着爷爷走到溪里古镇上,去老虎灶房、船码头和混凝土预制场等处叫卖蒲鞋。末了,跟爷爷坐进河边的一家茶馆儿,在热腾腾的茶香雾气中,边品茶边招待蒲鞋顾客。离开集镇时,爷爷格外慷慨,会给高春雷买海棠糕、五香豆、橡皮头铅笔和香水橡皮等各种吃的、用的。

前年冬天,高春雷也穿了一双由爷爷编织的芦花蒲鞋。爷爷不但把编织手艺发挥到了极致,还找来破旧背心,剪成条状,用针线将布缝在芦花蒲鞋的帮口四周,让高春雷免遭摩擦之痛。最后,爷爷还将烧烊了的柏油涂在芦花蒲鞋底上,让高春雷当作雨天里的雨靴。

3

爸爸多次劝爷爷,把蒲鞋坊关了,去镇上的蚕丝被店帮忙。可爷爷性子倔强,非要守在冷冷清清的蒲鞋坊。如今穿蒲鞋的少了,生意淡了不少。空闲时,爷爷如雕像一般,一动不动地坐在蒲鞋推耙上,或拿起一双积满灰尘的蒲鞋,出神地看上半天,或拿起一把蒲草,反反复复地做出推蒲鞋的动作……

此刻,高春雷实在拿不定主意,自己应该站在爸爸这边,还是站在爷爷这边?他的目光没有离开站在蒲鞋坊门口的爷爷,进而,他的耳边再次响起爷爷昨天跟他说的话。

“明天跟爷爷去村西湖滩摘芦花、割蒲草,好吗?”

“好的。”

听爷爷说,眼下正是芦花初绽、蒲草成熟的好季节。爷爷凭经验知道,必须赶在这个时候,将一把把绒毛乍露的芦花穗采摘下来,晾晒成蓬松而紧致、用以编织芦花蒲鞋的绝佳材料。如果错过了最佳采摘期,芦花就会开过头,绒毛就会一片片凋落。而蒲草呢,经过大半年的生长期,已经变得壮实、高挑而密匝,也到了最佳收割期。如果收割晚了,它们就会被西风吹得枯蔫,失去韧性。

“嘀嘀!”爸爸按响汽笛,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大声喊道:“春雷,快点上车!”

高春雷有些尴尬。

爷爷不忍,向高春雷频频挥手,大声说:“跟爸爸去镇上吧!”

高春雷这才带着歉意,跟爷爷挥了挥手,上了轿车。

轿车的速度很快,把田野、农舍、行人和摩托车甩开老远。

坐在车上的高春雷感慨:自己乘坐的快船,跑出过百米十四秒的好成绩,但终究比不上此时轿车带来的速度。进而联想,爸爸的轿车就像日行千里的骏马——车头是马首,前面的两盏车灯是马的两只眼睛,四个轮胎便是马的四条腿,车身是马背,车座位上的垫子便是马鞍……

“驾!”高春雷不由地腾身、挥手、喝令,摆出扬鞭催“马”的架势。

“嘎——”

爸爸突然踩了刹车,车速立即下降。高春雷控制不住地前摇后晃,心想:要是没有系安全带,准会从“马”背上掉下来。

“爸爸,怎么停车了?”

“去那边采些桑叶。”

“要桑叶干什么?”

“喂蚕。”

高春雷这才想起爸爸曾经说过的话——店里特意养了一竹匾蚕宝宝,从春天到秋天,总共可养四五茬。顾客看过这一竹匾的蚕宝宝后,会更加相信店里的蚕丝被是真货,招牌上写着的“养蚕人家”也是名副其实的。

“爸爸,这不是骗人吗?”

“这不叫骗人,是生意经。”

“生意经?”

“没错。”爸爸直言不讳地说,“这一招是从别的商店效仿得来的。譬如,才开张的饭店大言不惭地挂上百年老店的招牌,菜单上堂而皇之地亮出各式“招牌菜”“特色菜”“私房菜”;有些银店里的首饰明明是从别处批发的现成货,但店主偏偏要雇一个小伙计,坐在店门口的铁砧边,挥起小铁锤,叮叮当当地敲着一根筷子样的银条,硬是摆出一副手工制作的假象……”

听过爸爸的解释,高春雷原本轻松愉悦的心情变得灰暗又沉重。因为他快上六年级了,已经有能力判断——爸爸和那些经营者的行为,明显有悖于学校老师们的教诲,明显背离了真诚、善良的人心和文明高尚的社会道德。

“春雷,你要记住。”爸爸郑重叮咛,“如果有顾客问,咱家蚕丝被所用的材料是不是真蚕丝,你要爽快地说‘是的。”

“哦……”高春雷支支吾吾,不敢大声回答。因为他早就知道,店里的蚕丝被大多是从外地批发来的,由人造纤维制作而成的真空棉被。

车子驶入古镇停车场时,高春雷看到一辆辆载着游客的大巴车、中巴车和轿车也在陆续抵达。

爸爸快速下车,直往老街大步走去,好像蚕丝被店门口已经站了许多顾客似的。

高春雷背着一布袋桑叶,一路小跑,跟在爸爸身后。

4

爸爸打开蚕丝被店的大门后,径直往里走去。不久,他端出一只蠕动着百来只蚕宝宝的竹匾,轻轻地放在门外一侧的木架上。

饿了一整夜的蚕宝宝们凭经验知道,主人到了,很快就能吃到鲜嫩可口的桑叶了。它们兴奋不已,昂起黑斑点点的脑袋瓜,扭着洁白柔软的身段,一副急不可耐的模样。其中有几只搭茧成蛹的蚕宝宝,没有一丝食欲,僵直着饱裹裹、胖乎乎的身体,随时准备上演“作茧自缚”的生命游戏。

高春雷从布袋里抓出一把把鲜嫩碧绿的桑叶,投进竹匾。

蚕宝宝们一齐拥向桑叶,张开贪婪的小嘴,开始享用起来。填饱肚子后,才轻轻地扭动身体,有的还准备美美地睡上一觉。

蠶丝被店约有十七八个平米,门外是人来人往的老街,背后流过一条清亮亮的小河。店堂门口横着一个长长的柜台,台上有一个计算器,台下空格里放着一个方形的白铁皮钱币箱。柜台左侧一米多长的空当里配了一扇小木门,方便店主人进出。店堂中央放着一张操作台,上面摊着一条尚未完工的蚕丝被。店堂里边靠板壁处立着一排方格式储物柜,里边存放着十多条重量不一、价格不等的蚕丝被。店堂左右两侧的粉墙上挂着一张张标题醒目的彩色照片,照片的名字有《我们村里的采桑姑娘》《蚕宝宝与双宫茧》《人的第二皮肤——蚕丝被胎》,等等。

高春雷由衷地佩服爸爸妈妈对蚕丝被店的合理设计与精心布置。但他想不明白,第一张照片上的采桑姑娘明明是个陌生人,但为啥要叫“我们村里的”?据他所知,村里原有的一千五百多亩农田桑地,除了被国家耕地“红线”划定、被大农户承包耕种水稻田,其他全被征用开发了,哪还有养蚕采桑这码事?思索了一会儿高春雷似乎理解了爸妈的用意,不禁一阵脸红,纯洁幼小的心灵里填满了迷茫与不安。

金灿灿的阳光以倾斜的姿态照进老街,驱散白纱似的晨雾,擦亮光溜溜的石板街面。游客越来越多,嚷声越来越高。各式各样的店铺早已敞开门面,一家家店主对着来来往往的游客微笑着、吆喝着。

爸爸挨近操作台,开始制作一条尚未完工的蚕丝被。

高春雷第一次以小伙计的身份站在柜台后,有点紧张,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最后,迫于爸爸一次次地催促,才勉强带着一丝羞涩,对着路过店门口的一拨拨游客,张开微微颤抖的嘴巴,怯怯地吆喝一声:“卖蚕丝被喽!”

“是真蚕丝吗?”一位城里人模样的青年男子留步,上前询问。

“是,是真蚕丝。”高春雷愣过好一阵后,才硬着头皮回话。可是才回话,本是紧绷着的心立刻加速乱蹦乱跳起来。

“喊得响一点!”爸爸冲着高春雷吼。

“哦!”高春雷咳了咳,清了清嗓门,拔高声调吆喝,“卖蚕丝被啰!”

这一吆喝,把一个金发蓝眼、身材高挑的欧洲美女吸引了过来。

爸爸带着生意场上特有的敏感,立马放下手中的活儿,跨到柜台边,微笑相迎。他用不太利落的普通话,介绍起了蚕丝被的质量、规格和价钱。

可惜,欧洲美女听不懂中国话,只能一边频频打着手势,一边说着自己的语言。

爸爸睁大了眼睛,显得茫然无措。

高春雷壮着胆子,用学校里学过的英语单词和句子,试着就蚕丝被的买卖问题,跟欧洲美女进行了简单的交流。

“OK,OK !”欧洲美女一边伸出大拇指夸奖高春雷,一边掏出钱,买走一条3斤重、单价1380元的蚕丝被。

爸爸缓过神儿来,惊讶地看着高春雷。

高春雷一下有了满满的成就感。

这时,又一拨游客驻足在店门口。其中一位高个子中年男游客走上前,问高春雷的爸爸:“老板,蚕丝被怎么卖?”

“你要几斤重的?”爸爸反问。

“2斤重的。”游客说。

“980元。”爸爸说。

“货色真吗?”他又问。

“哪儿会有假。”爸爸说,“全是双宫茧上的丝,洁白如玉、莹润无瑕。”

这位游客将信将疑,其他游客举棋不定。

爸爸转身从操作台边儿上取出一小团蚕丝,当着游客的面,一边拉出绵长不绝的蚕丝,一边说:“看清楚了,只有上好的真蚕丝才拉得开、不易断。”

游客们睁大眼睛看着。

爸爸又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打着后,让蚕丝靠近火焰。瞬间,蚕丝上冒出一缕白烟,传出淡淡的焦臭味。

“是真蚕丝!”刚才那位男子这才肯定着说,“烧着了,蚕丝上的蛋白质会冒白烟,生出一种特有的焦臭味。”

爸爸去储物柜上取下一条条规格不一、价格不等的蚕丝被。

游客们七嘴八舌,挑挑拣拣。但最后,只有最初询问的那位掏钱买走一条2斤重的蚕丝被。

高春雷从他手里接过钱,小心翼翼地捋平,折叠整齐,放进柜台下面的储钱箱。

一个上午,游人络绎不绝,生意兴隆。下午,大多数人返程,高春雷家的蚕丝被店也慢慢趋于冷清。

不料就在这时,上午那位高个子的中年男游客,拎着他上午买走的那条蚕丝被,怒气冲冲地来到蚕丝被店。

“您好,有什么事儿吗?”正在操作台边打盹儿的爸爸,抬起头来问他。

“老板,你这蚕丝被是假货,我要退货!”那个人似乎憋着一肚子怒气,边说边把蚕丝被重重地掼在柜台上。

高春雷猛然一怔。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爸爸站起身,冲着中年男子说,“货是你自己看好的。”

“我请懂行的人仔细看了,你这货是真空棉的。”中年男子大声嚷嚷着。

“我跟你没话说。”爸爸边说边转身,故意摆出不想理睬的样子。

中年男子看店老板这个态度,怒气值上升,重重地打开柜台边的小木门,抡起拳头,直往店堂里闯。

眼看一场“狂风暴雨”即将来临,高春雷使出小小男子汉的气概,快步冲到中年男子跟前,响亮地说:“叔叔,请您息怒!”

中年男子看到高春雷,不由得收起了大拳头。

高春雷立即走到柜台边,打开储钱箱,从中取出980元。

中年男子转过身,从高春雷手里接过钱。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蚕丝被店。

店堂里出现了短暂的沉寂,那条蚕丝被丑陋而尴尬地“躺”在柜台上。

“谁叫你这样做的?”爸爸反应过来后,冲着高春雷大声责骂。

“爸爸,我这样做也是为您好!”高春雷挺着小胸膛说。

“你个吃里扒外的小混蛋!”爸爸边骂边挥起愤怒的拳头。

高春雷犹如一棵正在长高的青松,从容不迫、傲然挺立。

“你要干什么!”店门口传来一声大喝。

爸爸的拳头在半空中停下了。

爸爸的堂哥、旅游公司的高总经理来了。

“弟,你怎么冲孩子发这么大的火?”高总问。

爸爸沉默好一阵,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春雷做得对!”高总一言裁定。

爸爸欲言又止。

高总把爸爸叫到一边,推心置腹地说:“弟,你不能再卖假货了。我实话告诉你,旅游公司三天两头接到游客的投诉信,他们都在说,你卖的是假货。如果再这样下去的话,恐怕市场监督部门会插手处理了。”

爸爸低头不语。

“弟,你还是好好想想吧。”高总经理说完,转身告辞。

“伯伯,您慢走。”高春雷懂事地送客。

爸爸好像一头愤怒又委屈的水牛,红着眼,喘着粗气,只是一时找不到发泄的对象。

高春雷惶恐不安地坐到爸爸身边。他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怎么说。

就这样,父子俩默默地坐在店堂里。直到天色暗了,爸爸才起身走到柜台边,把储钱箱里的钱塞进包里后,乒乒乓乓地上好店堂板,径自向自家轿车走去,全然不顾身后的高春雷。

“爸爸!”高春雷边喊边追。

看着爸爸颓废的背影,高春雷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他知道,爸爸的火气还没有完全消退。

回家的路上,父子俩照旧无言。

5

夕阳临窗,暮色将至。高春雷和爸爸一前一后回到家时,坐在屋檐下盼望已久的妈妈立即起身。妈妈迈着略显沉重的腿脚,从厨房里端出热腾腾的饭菜,还有专属爸爸的酒瓶和酒杯。

爸爸绷着冷冰冰的脸说:“不喝了。”

妈妈察觉到爸爸的不快,但没问,只是默默地收起了酒瓶和酒杯。

高春雷也不说什么,只顾划动筷子,夹菜、扒饭。直到吃过晚饭,去淋浴房痛痛快快地洗过澡,换上沾着阳光香气的干净衣衫,才慢慢地定下心来。

第二天早晨,爸爸没让高春雷去蚕丝被店帮忙,而是带着还没完全康复的妈妈去了镇上。

高春雷和爷爷一起,来到村西湖灘,望见大片绿波起伏的芦苇和蒲草。其中特别抓人眼球的,当数一朵朵白鹭般的芦花,晃悠悠地栖居在芦梢上。

高春雷赤着脚,挽起裤管,跟着爷爷走进水汪汪的湖滩。他学着爷爷的样子,一会儿踮起脚,伸手摘下一把把雪白柔软的芦花穗;一会儿弯下腰,用铲刀割下一根根散发着清香的蒲草。

受了惊的灰羽水鸟在不远处扑棱棱地飞来飞去,迷了路的黄鼠狼在脚下的圈子里东逃西躲。高春雷在收拾芦花和蒲草时,还捡到了三个圆溜溜的野鸭蛋。

后来,高春雷的好朋友李家华他们也来了,帮着摘芦花、割蒲草,争着捡野鸭蛋。湖滩上响起天真烂漫的说笑声和嬉闹声。

爷爷高兴极了,他把一大堆芦花和蒲草摊在秋阳普照的湖岸上。高春雷和李家华他们把清香扑鼻、柔软舒坦的蒲草当作垫子,不停地蹦跳、摔跤、翻筋斗。

傍晚,爷爷扛起一大捆蒲草,高春雷背起一竹篓芦花,俩人一步一颤地走回家。

不料过桥时,爷爷闪着了腰,疼得无法动弹。

高春雷把芦花背回家后,再次回到爷爷身边,把蒲草分成三小捆,一一扛回了家。

春天里的一个星期天。爷爷跟窑工、挑夫和渔民等七八个老客户约定,要去镇上的茶馆儿喝茶、聊天、买蒲鞋。可是,爷爷在整理蒲鞋时又闪了腰。

“爷爷,我帮您把蒲鞋送到镇上的茶馆儿吧。”高春雷主动请缨。

“你行吗?”爷爷问。

“怎么不行?”高春雷说,“我替您把蒲鞋卖给茶馆儿里的老客户,然后去老街上叫卖。”

爷爷僵着疼痛的腰,把十五双蒲鞋串在一起,交给高春雷,叮嘱道:“老价钱,不要卖高了。”

高春雷频频点头。

太阳已经升得一竹篙高。茶馆儿里早已人声喧嚷、热气腾腾、茗香四溢。高春雷走进茶馆儿时,爷爷的老客户们早已到了。但此刻,只有一个半大不小的男孩背着一大串蒲鞋,站在茶桌边,怯生生、清亮亮地吆喝:“卖蒲鞋啰!”

一位头发花白的陌生爷爷看过高春雷背着的蒲鞋后,兴奋地说:“这不是蒲鞋王高会祖的手艺吗?”

“是的。”高春雷骄傲地回话。

“你是?”爷爷问高春雷。

“我是高会祖的孙子。”高春雷回话,“我爷爷闪了腰,不能亲自来,就委托我了。”

聽到高春雷的话,大家明白了。包括陌生爷爷在内的八个老客户各自从高春雷手里接过一双蒲鞋,把钱交给了他。

高春雷知道,卖掉八双蒲鞋所得的钱,比不上一条蚕丝被的被角。但他分明感觉到,心里甜甜的。

老街上照例挤满了游客。高春雷背着剩下的七双蒲鞋,冲着来来往往的游客一声声吆喝:“卖蒲鞋啰!”

不时有游客停下来问价,或试穿,或好奇地拿在手里不停地看呀摸呀。当然,也有成交的。

买走蒲鞋的顾客,大部分都是城里人和外国人。他们晃晃悠悠地拎着蒲鞋,大摇大摆地走在老街上。高春雷觉得不可思议,难道他们也喜欢穿蒲鞋?

时间还早,高春雷转身朝着他家的蚕丝被店走去。他已经好久没去蚕丝被店了,只是最近常听爸爸唉声叹气地说:“老街上的蚕丝被店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最终,去除不了‘同行必妒这一陋习,陷入恶性竞争的泥潭。”

高春雷来到蚕丝被店时,门前的游客依然成群结队,但就是见不到拐进店里购买蚕丝被的顾客。

店堂里不仅气氛冷清,还给人一种即将破产倒闭的感觉——操作台上堆着零乱不堪的蚕丝,储物架上的蚕丝被东倒西斜,店门口的一竹匾蚕宝宝死了一大半,苟且活下来的早就饿得骨瘦如柴、奄奄一息。

回到家后,爷爷问:“蒲鞋呢?”

高春雷说:“卖掉了。”

爷爷又问:“除了卖给约定的老客户,还卖给谁了?”

高春雷说:“卖给城里人和外国人了。”

爷爷不信。

高春雷摆足姿态,一五一十地说了卖蒲鞋的情况。

爷爷惊讶不已,他自言自语道:“城里人和外国人也喜欢蒲鞋?”

6

秋天到了。

爸爸的蚕丝被店真的要关门了。不,应该说是倒闭了。因为现在非但赚不到钱,还欠了两年多房租款。

那天,高春雷去店里帮爸爸收拾东西时,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看到店门口多了一块临时性招牌,上面写着四个又粗又丑的大字——旺铺转让。

回到家后,爸爸一副颓废的模样。这似乎还算正常——一个风光无限的老板突然沦为事业空虚、无所事事的闲人,得多难受?问题在于,爸爸的沦落居然历经数月都不能自拔。

妈妈天天跟爸爸大吵大闹,但没一点儿用。最后,妈妈只得忍气吞声、以泪洗面。

一天,高春雷见爸爸独自歇在角里,就沏了一杯爸爸最喜欢喝的龙井茶,然后坐到爸爸身边,一言一语地开导他:

“爸爸,商场如战场,胜败寻常事。您要好好振作起来,重新寻找出路,不要在歧路上越走越远。”

“爸爸,您一定知道,我和妈妈为您受了多少苦,担了多少惊。”

“爸爸,您不是一直叮嘱我要好好念书,争取考上县城重点中学,最后进入名牌大学吗?但我一旦失去您的关爱与抚养,这一切都会化为泡影的。”

……

“呜呜呜——”听完高春雷的话,爸爸一把抱住高春雷,哭了起来。

爷爷呢,一连几天没露面。

高春雷决定去看看他。

到了那里,他发现蒲鞋坊关着门,周围静得出奇,挂在门口的木牌也不见了。

高春雷勾起手指关节,轻轻叩门。

不一会儿,门慢慢转动,门缝儿里露出了爷爷的脸。高春雷跨进门槛一看,长条板凳没了,木齿推耙没了,挂在三面墙上的一双双蒲鞋也不见了。

“爷爷,东西都去哪里了?”高春雷急着问。

“喏,全都在。”爷爷指着放在墙角边那两个鼓鼓的大麻袋,微笑着说。

“这是要干什么?”

“把它们搬到镇上去,放进你爸爸的那个蚕丝被店里。”

“爷爷,您想开店?”

“是的。”

“开什么店?”

“蒲鞋坊。”爷爷说,“你高伯伯已经对我说了,蒲鞋坊将成为老街上的一道风景,彰显传统文化的魅力,吸引更多中外游客的关注。”

高春雷问爷爷:“这店铺不是欠着房租钱吗?”

爷爷说:“我交上了。”

第二天,高春雷跟爷爷一起,把两个大麻袋搬上河边的小木船,运往溪里古镇。

高春雷跟着爷爷再一次走进蚕丝被店时,三位工匠已经把店堂修缮一新。高春雷不明白,为何要在店堂中间修上一道木板墙,把大店铺分成两间小店铺。爷爷不吱声,只是忙着整理。

高春雷站在店中央,往左右两边一看,先后看到两块招牌——“蒲鞋坊”和“真空棉被店”。

“爷爷,您还要开蚕丝被店?”

“不,是真空棉被店。”

“我曾听爸爸说,真空棉被的价格非常透明,赚不了大钱。”

“就是要这个透明,就是要诚实本分地做生意!”

“谁来开这真空棉被店?”

“你爸爸。”

“太好了!”高春雷举双手赞成。

不出半年,爷爷的蒲鞋坊和爸爸的真空棉被店开始有了新的起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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