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揍你一顿

庞婕蕾

一

郝奶奶家的院子是一片杂乱无章的花园，一年四季都有鲜花盛开。

林闻闻用“杂乱无章”造的句子被张老师批了一个大叉叉，理由是——杂乱无章是贬义词，用在此处不合适。但这明明是郝奶奶自己亲口说的呀，“我的院子杂乱无章，东一盆花，西一盆花，明明已经那么多了，可还总是忍不住买回来、捡回来。”

郝奶奶住在小区7号楼一层。林闻闻住在1号楼，每次帮爸爸去扔垃圾，她都会特地绕道从郝奶奶家的院子前经过。林闻闻喜欢植物，而郝奶奶家的院子里多的是眼花缭乱、野蛮生长的花花草草，据不完全统计，得有上百种。

起初，林闻闻只是远远地欣赏。后来有一次，郝奶奶在栽种月季的时候看见了林闻闻，就主动招呼：“小姑娘，别站着了，进来看吧！”

盛情难却，林闻闻推开木门走了进去。自那以后，每次路过，林闻闻都会被郝奶奶叫住聊上几句。

这一天，林闻闻扔了两个大纸箱，从垃圾站回来时，又在郝奶奶的院子前停留了几分钟——橙色的凌霄花爬满了围墙，真好看。

“闻闻，快进来！”郝奶奶戴着草帽，正在铺地上的砖石，看到林闻闻后，招了招手。

“不啦，我还要回家写同学录呢。”林闻闻摇摇头，加快脚步回了家。

还有两个月就要小学毕业了，也不知道是谁起的头，最近班里开始流行写同学录。今天放学前，塞进她书包里的是丁晨和张艺佳的同学录。张艺佳的她很快就写好了，但丁晨的她犹豫了一会儿，尤其是在“你想对我说的一句话”那一栏，林闻闻纠结了好久。她把笔杆咬出了一个浅浅的牙印儿，最终写下这么一句——我想揍你一顿。

临睡前去洗澡时，妈妈进房间帮林闻闻整理书包，顺手翻到同学录，然后把卫生间的门敲得砰砰响，大声说：“闻闻，你怎么可以给丁晨写那样的留言，显得很没教养。更何况大家都住一个小区，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被丁晨妈妈看见了多不好。等会儿快擦掉重写！”

“我不擦，同学们都这么写的。”林闻闻急了，手一打滑，毛巾掉地上了。

“这白纸黑字写上去，有损的是你自己的形象啊！”

“您不是一直教我要实事求是吗？我写的就是我最想说的话！”林闻闻寸步不让。

妈妈没再说话，听脚步声，应该是走远了。这一年来，妈妈说得最多的话就是“闻闻，你没有小时候可爱了！”“算了，算了，随便你！”爸爸也会附和，“孩子长了，主意大了！”

“我想揍你一顿”和教养有关系吗？班里有一半以上的同学都这么写，为什么她就不能？丁晨给她起过外號，叫她林嗅嗅、林臭臭。更烦人的是，丁晨只要看见她和周之栋在一起讨论数学题，就直着脖子喊“周之栋喜欢林闻闻！”其他同学听见了跟风一起喊。林闻闻尴尬得恨不得原地爆炸，周之栋也急得直挠头。更过分的是，丁晨脾气暴躁，一言不合就和同学干架，连女生都不放过。他揪过张艺佳的头发，下手太重，都快把她的头皮掀翻了。

林闻闻越想越觉得自己没写错，丁晨这么可恶，如果可以，她是真的很想揍他一顿！

二

第二天进教室后，林闻闻按照学号顺序，把两本同学录传递给陈欣诺。陈欣诺一点也没耽搁 ，没一会儿就写好了。林闻闻探头瞄了一眼，天啊，陈欣诺居然给丁晨写了这么一句——祝你有远大前程！

“你不讨厌丁晨吗？”林闻闻有些纳闷儿。班上几乎所有女生都讨厌丁晨。

“不喜欢也不讨厌。”陈欣诺笑了笑，露出她最近刚戴上的牙套，牙套是钢丝的，闪着金属光泽。为了证明丁晨没那么讨厌，陈欣诺举了几个例子，比如每次开学前返校，丁晨都会主动留下来布置教室；每次义卖活动，丁晨都特别积极吆喝；他还经常和同学分享零食、文具，挺大方的。

“你这是被丁晨的小恩小惠收买了。”林闻闻提醒她，“丁晨对女生都敢下狠手，绝不是什么好人。”

“反正他没打过我。”陈欣诺斜睨了林闻闻一眼，“他也没打过你呀，你们不是住一个小区吗？有时候我看你们放学还一起回家呢。”

一起回家？林闻闻才不想和丁晨一起回家，还不是他巴巴地凑上来的？一路上说一些没营养的笑话，或是聊无趣的网络游戏，林闻闻才不爱听呢。

林闻闻撇了撇嘴：“反正我讨厌丁晨。”

话是这么说，可陈欣诺的话还是在林闻闻的心里掀起了小小的水花。林闻闻也收到过丁晨送的小玩偶、小零食。有一次她拉肚子提前回家了，丁晨还帮她做了值日……

要不要把丁晨的同学录拿回来，把那句话擦掉重写？林闻闻迟疑了一会儿，很快又打消了顾虑。因为，张艺佳带回了一个劲爆的消息——丁晨把史若萱的鼻梁骨打折了！

张艺佳和丁晨一向不太对付，这下抓到了丁晨的把柄，一番手舞足蹈，讲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昨天下午，丁晨和史若萱去楼下共享空间给鱼缸换水，不知怎的起了争执。你们也知道，丁晨这人脾气有多臭，他一个拳头挥过去，就把史若萱打得眼冒金星，捂着鼻子痛苦不堪。史若萱得在家静养一个星期才能来学校。”

那该有多疼！林闻闻的目光落在了史若萱的座位上。史若萱个子不高，因为她爱挑食，中午的菜向来很少碰，每天带一包海苔拌着白饭吃。她那么瘦弱的身子怎么经得住丁晨的拳头？丁晨块头那么大，又高又壮的。

这下，有更多的人想揍他一顿了吧？不改了不改了，对丁晨这样的闯祸精绝不能有半点心慈手软。

三

连着好几日，林闻闻都看见一个下巴上蓄着一撮胡子的年轻男子和郝奶奶在花园里喝茶聊天。是郝奶奶的儿子从国外回来了吗？凡事爱打听的丁晨跟林闻闻说起过，郝奶奶是他们学校的老校长，退休快二十年了。哦，难怪呢，林闻闻第一次进院子里，郝奶奶就问她几年级，班主任是谁？林闻闻提了张老师的名字，郝奶奶听了摇摇头，说：“不认识，大概是新来的年轻人吧。”

郝奶奶家的院子不小，大概有一百平方米，房子更大点，有一百二十平方米，但只有她一个人住。丁晨告诉林闻闻，郝奶奶的老伴前两年脑梗去世了。“那郝奶奶的孩子呢？怎么一直没见他们？”林闻闻追问。丁晨猜想说，也许是在国外吧。

郝奶奶笑得多开心，笑声大概可以从一楼传递到三十楼。看来是真的，一定是郝奶奶的儿子从国外回来了。

大约因为实在太开心了，林闻闻只是在院子前稍作停留，欣赏了一会儿那粉中带绿的绣球，郝奶奶便起身，拿了把剪刀给林闻闻剪下一枝，说：“喏，带回家插花瓶里，每两天换一次水，一个星期都不会谢。”

林闻闻本以为这是她特有的福利，一路高兴着呢，却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了满头大汗的丁晨。丁晨把手上一大束绣球举到林闻闻面前，说：“看这绣球漂亮吧？郝奶奶送我的。”

郝奶奶也太偏心了吧？给了丁晨那么一大束！郝奶奶不知道，丁晨没准新鲜劲儿一过就会把花扔垃圾桶里吗？她就不心疼？

最开始，那盆绣球是别人丢弃在垃圾站的，郝奶奶看还有存活的可能，就带回去栽种在自己的院子里了。绣球喜阴，郝奶奶特地在樟树下辟出一块阴凉地儿培育它，浇水、除虫、施肥、修枝。等一棵长壮实了，又剪下几枝栽种，才慢慢有了这一小片绣球园，可怎么就舍得让丁晨剪了这么一大束？

林闻闻越想越生气，没搭理丁晨，气鼓鼓地走了。

一连好几天，林闻闻都看见丁晨去郝奶奶家的院子里采花，一采就是一大捧。郝奶奶非但没阻止他，还指点丁晨：“不要只盯着一种花，多选几种搭配着才好看。”可把丁晨乐的，拿着一把大剪刀咔嚓咔嚓丝毫不手软。

郝奶奶一定是疯了！再这么下去，她的花园迟早要秃！

不过也奇怪，丁晨要这么多花做什么用呢？研究植物吗？上学期的兴趣课上，老师倒是让大家研究植物来着，但这个学期，大家研究的课题是行星，行星和花似乎扯不上关系。

直到史若萱回到学校，谜底才解开。原来，丁晨把每天采摘的花随学校每日的作业一起带给史若萱了。史若萱骨折之后，教导处的老师找丁晨谈过话，并告诉丁晨，他要是不取得受伤同学的原谅，学校就要给他记过处分。所以，丁晨巴巴地去讨好史若萱，是为了争取“宽大处理”。

“你原谅丁晨了吗？”林闻闻问史若萱。

“那天，他应该也不是故意的。”史若萱摸了摸自己初愈的鼻梁，上面还贴着一块维尼小熊的创可贴。

“丁晨送你的花都是在郝奶奶家院子里采的，不是他自己种的，也不是花钱买的！”

史若萱倒不意外：“丁晨跟我说了，他说这叫‘借花献佛。对了，他担心我在家无聊，还编了一个小游戏给我玩。没想到，丁晨还有这能耐，他说长大以后想当程序员。”

这是典型的好了伤疤忘了疼，又是一个被小恩小惠收买的傻瓜，跟陈欣诺一样。如果是林闻闻，她才不会被这些小伎俩蒙蔽，哼！

四

风水轮流转，向来把拳头伸向别人的丁晨这回也挨了打。

谁让他多管闲事呢？

周寒有一本收藏册，里面整整齐齐地插满了他收集来的奥特曼卡片。张老师说，周寒要是把这份心思用在整理语文笔记上，成绩肯定突飞猛进。这本收藏册是周寒的心肝宝贝，轻易不对外展示，要想欣赏，必须得到他的许可。那天，潘杰闲来无事，经过周寒的座位，一伸手，把周寒放在桌肚里的收藏册掏了出来，然后满教室喊：“谁要欣赏周寒的宝贝，请到我这儿来！”

话音刚落，就被丁晨一把抢过去：“这是周寒的，不能随便动！”

潘杰见丁晨来势汹汹，一把推开他：“丁晨，要你在这儿狗拿耗子！”

两个人就这么扭打在一起，一路从教室打到了走廊。也不知潘杰究竟使了多大的力气，丁晨被他推倒，整个人倒在了地上。当时丁晨喊疼，别人都没当回事。第二天丁晨来学校时，脖子上套了个10厘米宽的白色套子。他走到潘杰座位前，指了指自己的脖子：“你昨天推了我一把，我的脖子现在错位5毫米，得戴这玩意儿两个礼拜。”

潘杰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丁晨耸耸肩，“我就是跟你说一下。”

因为脖子上套着一个起固定作用的脖套，丁晨现在不能低头、不能仰头、不能转头，不管是喝水、吃饭、写作业都得保持笔挺的姿势，实在搞笑。

丁晨还向大家展示了他的脖套最人性化的设计，那就是在脖子和锁骨中间位置挖了一个洞。这个洞是有用处的，成年人可以把领带从这个地方掏出来；对学生来说，就是先系好红领巾再戴脖套，然后把红领巾从这个洞口掏出来。

大家观摩了丁晨的展示过程，都哈哈大笑起来。林闻闻也笑了，说来也奇怪，明明丁晨在受苦，为什么看起来非但不可怜，还很好笑呢？

隔天早上下了点雨，天阴沉沉的，林闻闻起晚了，匆忙吃过早饭后就出了门。到了校门口看见值勤的同学，才想起来，忘带红领巾了！要是这会儿回家拿，肯定得迟到，可值勤的同学火眼金睛，她肯定混不过去……就在她左右为难的时候，身后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 ，转身一看，是丁晨。

“林聞闻，我的红领巾借给你吧。”丁晨想从那个洞里把红领巾掏出来，但发现卡住了，就索性把脖套摘了，扯下红领巾递给她。

“那你怎么办？”

“我回家再去拿一条。反正我经常迟到，也不在乎多一次。”丁晨把脖套重新戴好，慢悠悠地往回走。

林闻闻迟疑了一下，随后麻溜地系上带了点麻辣鸭脖味儿的红领巾冲进了学校。进教室后，她吼了一声：“丁晨的同学录在谁手里？”

“在我这里，怎么啦？”焦音琪问。

“没、没什么，就随便问问。”

其实不是随便问问，从校门口走到教室的一路上，林闻闻想好了，要把丁晨的同学录拿回来，把那句“我想揍你一顿”擦掉。可是，被焦音琪的大嗓门一震，林闻闻又犹疑了，如果就这么擦掉了，那她岂不是和陈欣诺、史若萱一样，被丁晨的一点小恩小惠收买了？她是这么没原则的人吗？

五

周日傍晚，林闻闻和小伙伴们在小区花园里玩捉迷藏。她一向跑得快，藏得严实，总是最后的赢家。这回也不例外，一说开始，林闻闻撒腿就往郝奶奶家院子的方向跑。她前几日就看好了一个地方，是院子通往小区地下车库的一段花丛，那里堆满了修剪下来的樟树枝，高高低低、长长短短，堆成一人高，是一个天然的屏障。

林闻闻蜷在那里等了好一会儿，听到负责抓人的小伙伴在这里走了好几个来回都没发现，心里不免得意。正想等他们高喊认输了再现身时，突然看见丁晨领着两个小伙伴朝她走来，并伸手一指，说：“林闻闻就躲在那儿。”

可恶！林闻闻腿上被咬了十五个蚊子包，眼见要赢了，却被丁晨出卖了！丁晨已经拆了脖套，可以自如地冲着林闻闻晃动他的大脑袋：“你不要以为这个好地方只有你一个人知道哟！”那副阴谋得逞的表情真是让人想好好揍他一顿！

更可恶的是，丁晨手上还端了一盆仙客来，又是从郝奶奶家的院子里搜刮来的。林闻闻认得这盆花，郝奶奶告诉过她，仙客来虽然样子不出众，但很耐热，外出旅游十天不给它浇水都能开花。史若萱早就回学校了，丁晨不用再讨好她了，这一回，丁晨又是借花献给谁呢？

“闻闻，进来看看吧。”郝奶奶穿着一件藏青色的T恤，外加一条紫色褶皱的束脚防蚊裤，这是她劳作时一贯的装扮。

郝奶奶刚才忙着除草，一定没看到丁晨顺手牵羊吧？

“郝奶奶，丁晨偷了您一盆仙客来。”林闻闻气呼呼地走进了院子。

郝奶奶看见她腿上的蚊子包，进屋拿了一瓶花露水递给她。“是我让他拿的。闻闻，你喜欢什么，也尽管拿。还有你那些小伙伴儿，也把他们喊来，看上什么拿什么，拿回家放在阳台上好好养，总比烂在这地里好啊。”

烂在地里？怎么会？气氛突然有点奇怪。郝奶奶是要出远门还是……林闻闻不敢再往下想。外婆去世前，也是把子女都叫到床前，把自己所有的东西都一一分配……

“我打算去住养老院了。”郝奶奶似乎看出了林闻闻的担心，安慰她，“我老了，没有老伴儿，没有孩子，想想还是去养老院更方便些。”

“没孩子？上次那下巴长一撮胡子的叔叔不是您儿子吗？”

看着郝奶奶瞪大了眼睛大吃一惊的样子，林闻闻知道自己搞错了。先前看到的那个叔叔不是郝奶奶的儿子，而是她多年以前教过的一个学生。这个学生上学时很调皮，第一次上学就跑到操场看蚂蚁，书包也不带回家，更别提写作业了。所有老师看到他都头疼，唯独郝奶奶对他有耐心。

“记得有一天下暴雨，我着急把学校露台上的花搬进花房，没来得及穿雨衣，本来都已经做好淋成落汤鸡的准备了，突然有一把伞出现在了我的头顶——没错，就是那个调皮男孩儿……”时隔多年，郝奶奶还能回忆起当时的细节，“他个头儿小，就这么踮着脚尖给我撑伞，那个费劲儿哟！我就想，这是个好孩子，也许暂时和别人不一样，但只要我们多给他一点时间和耐心，他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后来，他果然越来越好，上了重點中学，考上了国外的大学，开了一家自己的公司。每年再忙，都会抽几天过来陪郝奶奶说说话。

“郝奶奶，您总是对丁晨很宽容，是因为丁晨很像那位叔叔小时候吗？”林闻闻好奇地问。

郝奶奶点点头，又摇摇头：“他们两个有一样的地方，也有不一样的地方。那个男孩儿天性爱自由，缺乏一点秩序感，但丁晨不一样。丁晨跟我说过，他管不住自己的脾气，是因为他大脑里有根血管有点问题，需要长期吃药控制，而药物的副作用就是情绪容易失控。”

丁晨以前也和同学们这么说过，可没人信。大家都觉得这是丁晨给自己找的借口。

“郝奶奶，您相信他说的吗？”林闻闻心想，郝奶奶做过那么多年校长，哪个孩子在她面前撒谎，肯定能一下识别吧？

郝奶奶没说话，她笑眯眯地看着林闻闻，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郝奶奶信，那林闻闻要不要信呢？捧着一盆小雏菊回家的路上，林闻闻顺手把盆里的杂草挑出一根又一根，嘴里嘟囔着：“信！不信！信！不信……”

一路念叨着快走到楼下大堂时，她被丁晨拦住了去路。

丁晨往林闻闻手里塞了一包果丹皮：“我不是故意出卖你的，我就是看小伙伴们找得太辛苦了！”

还没等林闻闻反应过来，丁晨已经一溜烟儿跑了。

丁晨的同学录还在焦音琪那里吗？林闻闻打算明早到了学校，把它要过来。她才不是要把“我想揍你一顿”这句话擦掉，写都写了，坚决不反悔。她只是想在后面再加一句话——哈哈，前面是开玩笑的，别介意。祝你前程似锦，早日成为一个优秀的程序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