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李玟：那个从不喊累的人倒下了

仇广宇

2015年4月23日第五届北京国际电影节，闭幕式红毯，李玟。图/视觉中国

“Love you，guys！”（我爱你们！）

2023年7月2日，歌手李玟录下的一段40秒的感谢语音，送给关心她的歌迷。录音中，李玟的声音略显疲惫，但听起来还是人们熟悉的样子。录音最后，她还是恢复了平时那种上扬、兴奋的语气，而这句“Love you，guys！”，也是她给公众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没有人能预料到事情的走向。7月5日晚，李玟的二姐李思林突然发布微博称，李玟长期患抑郁症并一直与病魔斗争，7月2日突然在家中轻生，最终抢救无效，于7月5日与世长辞，年仅48岁。一时间，李玟是“为情所困”“割腕自杀”等传闻，也开始在网上流传。7月6日，李思林再次代表李玟的家人宣布，很多传闻并不真实，她们会等待法医检验结果出来，再向公众公布李玟确切的死因。

消息一出，网友们都觉得难以置信，他们甚至把“告诉我这不是真的”这个词条顶上了热搜。因为李玟给公众的印象一直都是健康、年轻、健谈，也一直在发表作品、参加节目，一如年轻时那样活跃。李玟的去世也惊动了欧美媒体，BBC在报道中称，李玟是第一批在太平洋两岸成名的亚洲歌手。CNN则评论称，很多人评价，李玟作为一个亚裔美国人打破了种种限制，给年轻的中国女性在世界舞台上提供了榜样。

2023年，恰好是李玟踏入歌坛的第30个年头，多年来，人们眼中的她几乎从未改变：身材健美，舞姿迷人，总是唱着《好心情》这样的快节奏的舞曲，用阳光的笑容感染着身边的人。她近乎极端地做到了敬业、自律，几乎没有负面新闻传出，她也关心公益，经常随手帮助身边的人，就像一部能量满满的永动机。

人们以为，这部永动机会这样一直转动下去。如今，一切戛然而止，随着事件的发生，李玟阳光笑容背后的问题也逐渐暴露出来，种种迹象表明，她这几年一直生活在痛苦和伤病之中，家庭生活似乎也有不如意之处。但她一直保持着强大、快乐的外在形象，不愿对外倾诉、求助。这位曾经刀枪不入，从不放弃的快乐“女战士”，最终还是提前放弃了这个世界。

阳光之下的阴影

李玟去世的消息如同一场地震，直到她离去几天后，还不断有余震袭来。被称为“小李玟”的唱跳歌手萧亚轩发文称，李玟是她在唱跳领域的启蒙老师和偶像，李玟生前还在鼓励她克服因为舞蹈导致的伤病，重回舞台。同样擅长唱跳的歌手李宇春回忆，她小时候买过李玟的磁带，连专辑中的歌曲顺序都记忆犹新，如今，她也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和李玟一起参加过奥斯卡颁奖典礼的演员杨紫琼称，她为李玟感到自豪，并会永远怀念她和她美丽的声音。

李玟的去世，给普通人造成的冲击也是巨大的。除了那些耳熟能详的歌曲，很多接触过李玟的人都曾被她侠义、善良的人格魅力所感染。李玟去世后，媒体报道了一件往事：李玟曾在湖南怀化看到一位在路边卖柑橘的老人，她就安排家人买了老人的柑橘，还积极帮忙宣传，帮助老人同村的村民卖掉了20多万斤柑橘。一位身在重庆的女子发出照片，讲述2013年，她亲眼见证李玟在四川芦山地震灾区做志愿者的事。当时，李玟亲自带着一卡车物资送往灾区，车上车下来回跑，帮助转运货物，看起来完全不像一位明星。

震惊之余，人们开始探究，性格开朗热情，甚至有些“社牛”的李玟，究竟是什么时候出现异样的。在刚刚过去的2022年，李玟在歌坛的表现算是活跃，她参加了《声生不息·港乐季》，在节目里和歌手李健搭档。她普通话不好，但还是笨拙地跟着李健学说四字成语，李健评价她“没想到这么阳光，天性解放得特别好”。她还去毛不易、李雪琴的节目《毛雪汪》，帶着他们跳自己年轻时最擅长的电臀舞，时年47岁的她，看起来精力比两个年轻人还要充足。

表象之下，没人会想到，李玟竟然还背负着抑郁症的重负。但根据亲人的描述，李玟其实数年前就患上了抑郁症，并一直顽强地与病魔做着斗争。知道了这个信息，再去翻看她从2020年起的发布的微博，会发现从那时起，她的语言风格有了一些改变，开始写下“医治破碎的心灵”这样情绪化的词句，并提到过，她在家人的陪伴之下看了很多心理学书籍。大概从那年开始，就有人担心起李玟的精神状态，但这个迹象并不为大众所注意，还是被她灿烂的笑容掩盖了。

除了精神方面的危机，进入中年后的李玟，身体也经常出现问题，小病不断。几年前，李玟对外透露，有一度她从歌坛消失，并不是因为把重心放在家庭上，而是因为患上了严重的支气管炎，差点彻底失声。2023年春天，更严重的问题爆发，她的左腿髋关节移位，在没有软骨的保护下，神经被压住了。她做了大手术，很长一段时间不能运动，连走路都要重新学起，短时间内也不能跳舞。正是在这次手术前，她才罕见地对外坦陈，她从小左腿就有缺陷，动过手术但是失败了，这么多年能坚持跳舞，都是靠那条右腿硬撑。就在李玟去世后，姐姐李思林也承认，李玟前几年还患过乳腺癌，后来经过治疗已经痊愈。

病痛之外，近年来关于李玟另一则传言，是关于她的婚后生活。2011年，李玟与年纪比她大16岁的加拿大人、时任利丰集团执行总裁的乐裕民（Bruce Rockowitz）结婚，举办了豪华婚礼。这段婚姻的起初依然是一段佳话的延续，两人经常共同出席活动，李玟甚至还自曝正在进行人工受孕，看得出他们感情甜蜜。但近几年，李玟和乐裕民很少共同出现，一向快人快语的李玟也开始闭口不谈婚姻生活，乐裕民对婚姻不忠的流言也多次传出，但她始终对此保持沉默，直到去世。

在李玟生前，还是有一些敏感的人发现了她的异样，与李玟合作过的主持人林海提到，在2020年参加《我们的歌》第二季时，李玟一直在节目里调节气氛，开导别人，但当歌手常石磊当面创作了一首歌曲，直接表达对她的喜爱时，李玟突然就激动落泪了，他当时就觉得有些反常。如今想来，林海开始反思，自己当时是不是应该多问一句，多关心一下她。2022年，在《声生不息·港乐季》演出时，林子祥发现李玟走路姿势很奇怪，就询问她是不是腿有问题，还建议她赶快去做手术。在这档节目中，擅长跳舞的李玟基本放弃了跳舞，甚至在其中一场演唱中出现了扑倒在台上的动作，虽然这个动作被长裙掩盖，也被观众误以为是舞台表演的一部分。

顺着这些线索回看，才发现一切早有端倪。李玟多年前曾说，自己不爱哭泣，性格冷静持重，在工作重压下都不喜欢喊累，年轻时，她甚至根本不会拒绝任何的工作请求。但近几年来，她越来越直白，也开始愿意在电视上流露自己的情绪，经常说到一半就会落泪。同样在2022年，在一个歌唱比赛做评委的李玟，甚至因为替唱得好却无法晋级的选手鸣不平，公开发了一次火。那时，镜头中的她，一反常态声嘶力竭地呐喊，不顾镜头的拍摄和众人的眼光。这也几乎是李玟多年来第一次将负面情绪展示给大众。

人们才发现，作为歌坛的敬业标杆，李玟一直习惯把自己的负能量隐藏起来，让外界忽略她失意的一面，对别人宽容温暖，却对自己苛刻。而2020年之后的这些偶尔的情绪爆发，其实也让人们看到了更真实的她。但因为长期积累的习惯，她在很多事情上依旧不肯低头，不愿寻求帮助。哪怕是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她也在想着硬撑下来。这种坚持，如今想来，令人心碎。

黄金时代的唱跳第一人

80后、90后歌迷们一定会记得《好心情》MTV里的李玟。在镜头里，她留着橙红色的长发，在海滩上跳舞，开头就是一段标志性的笑声，非常引人注目。那是20世纪90年代末，华语歌坛热歌频出的黄金时代，但当时，被传唱的那些歌大部分仍是曲风伤感的传统情歌。李玟出现之前，市场上还没有一个女歌手能够像她一样，以动感、快乐的歌声和西化的整体风格闻名。这样的歌声和形象成了她最大的标签，立刻就和歌坛那些或清纯或忧郁的华人歌手区别开来。

李玟生于中国香港，9岁移民美国，听着英文歌长大，也学会了一口流利的英语。她的两个姐姐也有文艺天赋，幸运的是，母亲发现了她身上的天赋，并支持她去多参加比赛。1993年，她参加香港TVB电视台的“新秀歌唱大赛”，获得亚军。这个比赛被称为歌星摇篮，梅艳芳、黎明、陈奕迅、杨千嬅、郑秀文等人都是从这里走出的。比赛结束后，她当即被华星唱片旗下的现代派公司看中签约，后来又开始进军中国台湾歌坛，推出唱片。

当时只有20多岁的李玟，是一个喜欢唱歌跳舞的单纯女孩，开朗是她的天性，她也没有意识到自己会突然被时代选中，成为全新女性形象的代言人。刚到中国台湾时，她还没打开局面，等了很久，才上了一个名叫《好彩头》的综艺节目。她本以为这是个卖力表演歌舞的好机会，没想到打动观众的不是她的歌喉，而是她不太利索的中文和爽朗的笑声。歌迷们从未在华语歌坛见过一个如此奔放又洋气的女性。就这样，她的唱片开始在中国台湾大卖，奠定了她最初的成功。

而在当时，利于李玟这样的海外华人发展的另一个有利条件是，陶喆等歌手带起的R&B（节奏蓝调）曲风，开始成为歌坛最新的流行风潮，在美国成长的李玟，对这种风格非常熟悉，她复杂的转音技巧，也让她恰好搭上了时代的快车。李玟曾回忆，年轻时有唱片制作人认为她唱歌时转音太多，劝她更改风格以适应华语市场，但她却坚持不改，认为那才是真实的自己。很快，风格独树一帜的李玟被制作人姚谦看中，签入知名公司索尼音乐。几张专辑后，李玟的《好心情》《DiDaDi》《想你的365天》唱遍了中国的街头巷尾，获封“天后”的称号。在她的歌词中，人们看到的是极为大胆的态度，直白地表达着爱与恨，女性可以在情感中掌握主动权。很多年轻人是通过李玟的出现，才意识到，一位中国女性原来也可以这样表达自我。

21世纪初前后是李玟事业的高光阶段，她不仅仅在中国成为大明星，影响力也开始扩散到全世界。1999年，李玟签约美国索尼，出版英文专辑并打入美国的排行榜。两年后，她唱着电影《卧虎藏龙》的主题曲《月光爱人》的英文版本，出席了第73届奥斯卡颁奖典礼。当时，李玟打破平时的着装风格，特意身穿一身红色旗袍上台演唱，以东方式的典雅形象，在全球观众心中留下深刻印象。她也因此成为第一个在奥斯卡典礼献唱的华人歌手。这份成功，也被她视为人生中最大的三项成就之一。那時的她紧张得要命，接受采访时却依然大声说要“拼了命地唱”，为亚洲人争光。这个表达，让在现场的《卧虎藏龙》导演李安印象深刻，李玟去世后，他还在怀念那时的她。

在东西方两种风格间切换自如，唱功扎实，作品众多，种种优势，让李玟的影响力变得越发持久。比她更年轻的唱跳“天后”萧亚轩、蔡依林初出茅庐时，作品风格里多少都带有李玟的影子，擅长唱快歌的徐怀钰也曾把李玟视为偶像。一直到2005年，《超级女声》选秀节目火爆中国大地之时，人们也能发现李玟带给年轻人的影响力。那时，不少选手选唱了李玟的歌曲，甚至有人因为模仿她的“怒音”而广为人知。因为她的歌虽然听起来放松、愉快，但难度也不低，是很能考验唱功的。

2001年3月25日，美国洛杉矶，李玟在第73届奥斯卡颁奖典礼上演唱歌曲《A Love Before Time》。因演唱电影《卧虎藏龙》的这首主题曲，李玟成为了首位登上奥斯卡金像奖颁奖典礼献唱的华语歌手。图/视觉中国

电影 《自娱自乐》剧照

“小品天后”不再

猝不及防离去的李玟，给人们留下的大都是快乐的记忆。李玟生前曾被网友赠予了另一个封号——“小品天后”，意思是说她一举一动都有趣，就像在演小品。在歌唱主业之外，她的亲切、接地气和幽默令所有人过目难忘，“永动机”一般的她，也似乎有一种超越常人的娱乐精神。

作为一位外貌出众的女明星，李玟从不在乎扮丑、搞怪，只要是工作需要，能让观众开心，她就愿意花力气。她曾经自导自演的“小品”很多，比如在综艺节目里跳起搞笑风格的印度舞，模仿老歌夸张的颤音唱腔，甚至是在电影《自娱自乐》里把自己的代表作改成了戏曲风格，还穿上乡土气息浓厚的旗袍表演，尽情恶搞。在商演中，无论台下是掌声如潮还是冷冷清清，她都倾尽全力跟观众互动。即使网友们把她的这些喜剧般的表演拿来恶搞调侃，她也会开心地回应，一点也不摆架子。

娱乐别人也娱乐自己，是李玟性格中一种强迫症般的习惯。生前，李玟曾谈到，她一直生活在一个氛围严肃的知识分子家庭，父亲早逝，母亲一个人抚养三个孩子，对她们要求严格。曾有人劝李玟的母亲将年纪最小的李玟送给别人寄养，但母亲坚持不放弃她。或许因为这些原因，她也就顺理成章开始扮演缓解他人情绪，体贴别人的角色。她习惯逗笑家人，也习惯用笑声帮助别人，掩饰伤痛，只要大声笑出来，似乎那些痛苦就都不曾存在。几乎所有人都忘了，幼年时的她，只是一个内向害羞的，担心被家人抛弃的小女孩。只有她的伯乐、为她写过很多歌词的姚谦曾经看出端倪，他曾说，李玟表面是洋气开放的样子，其实内心是个很敏感的人，像一头“脆弱的、敏感的小鹿”。

快乐和笑容，显然不是李玟生活的全部，而是她用來对抗生活困境的武器。主持人金星曾问过李玟，你是否一向很顺利，没有过低谷？她说，不是，只是我很少说。人们也能在后来的只言片语中明白，李玟并非天生的人生赢家，她有很多遗憾、失落，只是她都像战士一般去面对。她的父亲在她出生前就去世了，她从未见过父亲一面。刚做歌手时，她其实也并不是突然爆红。初出道还在小公司时，李玟一个上节目的机会也没有。后来很多出镜和表演的机会到来，公司依然没有条件打造她，甚至连专职化妆师也没有。她选择自己咽下这些困难，就自己拿着化妆箱，买8个多小时的站票火车票赶场演出。其中的甘苦，都是在多年后取得成绩之时，她轻描淡写地说出来时，才为人所知的。

这些遗憾、失落甚至辛苦，都是李玟曾经不愿提起的隐痛。她长期戴着阳光灿烂的面具，骗过了所有人，似乎也骗过了自己。不过，就在她患上抑郁症，却也慢慢学会接受、表达情绪，不再为难自己时，情况似乎也在慢慢变好。2023年春天，李玟动完腿部手术后，发布了自己正在恢复锻炼的视频，视频里的她消瘦了很多，出院时只能坐轮椅，要一步一步借助工具重学走路。但她仍然对着镜头鼓励自己，叫自己“女战士”。2023年5月20日，李玟发布了一条微博，其中有她的新作《战歌》的歌词：伤痛过，血泪模糊过，怀疑过，也重新来过，向命运承诺。这段话，仿佛透露着她一定要坚持到底的心情。2023年6月初，有朋友发语音关心她的状态，她还体贴地回应：“还在努力，在克服。”只是这次，她没能走出伤痛，没能穿越血泪。她留下了那些让人们感到快乐的记忆，也留下一片错愕和遗憾。

而随着李玟的离世，那个作品众多，风格自由肆意的华语歌坛黄金时代，似乎也随她而去了。遗憾之余，无论是同行还是歌迷，大家都只能用一首首作品的传唱去悼念李玟。7月7日，李玟去世的第三天，和她同一时期在歌坛打拼的“天后”张惠妹在演唱会上唱了李玟的作品，哭泣着对观众们说“我们都要好好的”。此时另一位“天后”孙燕姿也在台下聆听。7月6日，在湖北武汉，李玟的歌迷们在长江边点起蜡烛，带着鲜花，齐唱她的《想你的365天》，因为李玟说过，自己母亲的祖籍在武汉，她也是武汉姑娘，人们想用这种方式送别她，让她不要孤单地离去。正如歌中那句萦绕耳畔的歌词所唱到的那样：“心里，有你说过的故事，梦里，你在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