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从安格尔到杜尚，艺术的边界如何被打破？

撰文=郑朝辉

“泉”的艺术史

在艺术史上，很多艺术家和作品都以“泉”为命名。“泉”常常被视为源泉、灵感、创造力和生命力的象征。在艺术中代表了生命的力量、净化的力量、神秘的力量和恢复的力量。这些内涵和象征意义使得泉成为一个在艺术中广泛使用的主题。

在古希腊和罗马神话中，泉被视为神祇的居所，如海神涅柔斯的宫殿（通常被描绘为宏伟的建筑物，围绕着一个中央的泉水池，池中常有各种神话生物和海洋生物，如海豚、蛤蜊、贝壳等，与涅柔斯的形象相呼应），涅柔斯是一个非常受人尊敬的神祇，经常被用来象征着海洋和水的力量。这一时期，泉水被认为具有治愈和净化的力量，如古罗马时期的公共浴场和温泉被视为社交场所和康养中心。在浴场和温泉的内部，常常可以看到许多雕塑和壁画，其中一些涉及到泉的主题，以强调水的重要性和清洁力量。这些作品反映了古罗马人的审美观和生活方式，也为后来的艺术家提供了灵感和参考。而在古希腊和罗马雕塑中，泉也被用作装饰性元素，以突出建筑物的优美和高雅。通常呈现出精致的水流和纹饰，具有动态和流畅的形式，代表生命和活力。例如，古罗马喷泉和古希腊神庙中的装饰性泉池等。

在文艺复兴时期，泉常常被用作象征性的艺术元素，代表着纯洁、重生和复苏。这个时期的艺术作品中，泉经常被描绘成流动的水源，喷泉或瀑布的形式，通常与一些裸体或半裸的神话人物或圣人形象结合在一起。泉象征着源头和起源，这与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家对古希腊和罗马文化的探索和回溯有关。在这些文化中，泉代表着生命的来源和永恒的精神力量，同时也代表着艺术家所希望达到的完美和纯洁。泉的象征意义在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作品中被广泛运用，并成为了当时艺术家的共同语言。

18 世纪的法国艺术中，泉的形象也被广泛应用于风景画和装饰艺术中，被视为对自然之美的赞美和表现。这一时期，欧洲的文艺复兴和启蒙思想运动催生了一股新的艺术风潮，被称为洛可可风格，泉成为了其中一个重要的艺术形式。

彼时的法国凡尔赛宫是18 世纪欧洲最大、最豪华的宫殿之一，其中的凡尔赛花园更是具有举世闻名的美誉。花园中的许多雕塑和建筑都以泉为主题，例如典雅的阿波罗喷泉、以巨石为底

座的竖井喷泉等。这些雕塑不仅体现了当时法国上层社会对艺术的追求和品味，更是展现了法国宫廷文化的繁荣和富庶。此外，在18 世纪法国的绘画中，泉也是一个常见的主题。画家弗朗索瓦·布歇以泉为灵感创作了不少著名的画作，如《欢乐泉》、《幸福的岛屿》、《维纳斯的喷泉》（克利夫兰艺术馆藏）等。这些作品都展现了欧洲艺术家对泉这一主题的热爱和探索。

对页特雷维喷泉（Fontana di Trevi），是罗马最后一件巴洛克式建筑艺术杰作，是罗马境内最大的也是知名度最高的喷泉，也因此成为罗马的象征之一。

19 世纪的法国艺术中，泉被广泛使用，尤其是在印象派和后印象派的作品中。克劳德·莫奈的《睡莲池》中就有一个小小的泉喷水，让整个画面更加生动。塞尚的静物画中也常常出现水晶玻璃器皿中的水波纹和泉水喷溅的形象。同时，19 世纪的艺术中，泉的形象也被赋予了一些新的意义，比如象征清洁、净化和重生的力量，以及对人类和自然之间的和谐关系的探索。

在19 世纪末期到20 世纪初期的现代主义艺术萌芽的过程中，泉的象征意义发生了变化。艺术家们开始关注对物质世界的分解和重新组合，对于泉的表现也变得更加抽象和符号化。例如，法国艺术家马蒂斯在他的抽象绘画中，以图案化的形式表现了泉水的流动和生命力量。而杜尚的《泉》则挑战了传统美学观念，用一个厕所的标志性物品来挑战人们对艺术与非艺术之间的边界，同时也突显了现代社会的消费文化和审美观念的多元化。杜尚的《泉》被视为颠覆传统艺术观念的象征，标志着艺术的边界被彻底打破。

本页左图：库尔贝《泉》1868 年 奥赛博物馆藏

右图：布歇《维纳斯的喷泉》布面油画 1756 年 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藏

本页左上：安格尔《土耳其浴室》布面油画 108×110cm 1862 年 卢浮宫藏

右上：安格尔《土耳其浴室》局部

安格尔的开创性思考

安格尔是19 世纪法国现实主义绘画运动的代表人物之一，他反对浪漫主义，强调现实主义的精神。他认为艺术的主要目的是要表现现实，而不是理想或幻想。他相信艺术应该是对现实的严肃和真实的反映，应该描绘人们在现实生活中所遇到的真实问题和困境。安格尔的美学理念也强调了艺术家应该在创作中注重人性的关怀和表现，以及社会和政治问题的关注。他认为艺术家应该是社会责任感和使命感的拥有者，应该通过艺术来表达对社会问题的看法，并且用自己的作品来影响社会的改变。在他的作品中，经常描绘了劳动者、贫穷者、妇女和儿童等社会弱势群体的形象，反映了对社会现实的关注和对这些群体的同情。

《泉》是19 世纪50 年代末期的作品，这个时期正处于法国艺术界的一个重要的变革时期。安格尔所处的时代被称为现代派诞生之前的前现代主义时期，艺术家们正在试图摆脱传统的束缚，追求个性和创新。在这个时期，许多艺术家开始尝试用新的方式来描绘现实，他们试图从对外在世界的描绘中迈向更深层次的内在表现和感性体验。在这样的背景下，安格尔开始探索对光线和颜色的表现，这促使他开始关注印象派的画风。他与其他印象派艺术家一样，开始关注光线、色彩和空气在自然中的变化，试图捕捉瞬间的感觉和氛围（如《土耳其浴室》中静物就有一定的印象派之风）。

下图：安格尔《自画像》颜料画 64.8×52cm 1859 年 哈佛大学艺术博物馆藏

《泉》这幅作品就是在这样的探索下创作而成的。

在深色的背景下，一个裸体的少女正扛着一个水罐在洗澡。她柔嫩的脚下是质感很坚硬的青灰色岩石。周围零星地点缀着几朵娇小的野花，从而烘托出一种安静、纯洁的氛围。少女的身体以《米洛斯的维纳斯》（又称《断臂的维纳斯》）的姿态反立，同样以柔美的曲线变化展现在眼前。

在这幅画中，安格尔摒弃了传统的画法和主题，用明亮的色彩和宽松的笔触描绘了一个女性在清澈的泉水中沐浴的场景，强调了自然光线和色彩的变化。这种新颖的表现方式和手法引起了当时的争议和反响。

本页阿历山德罗斯 《米洛斯的维纳斯》（又称《米洛斯的阿芙洛蒂忒》、《断臂的维纳斯》）大理石 高：2.04 米 卢浮宫藏

许多后来的印象派画家和现代艺术家都受到了安格尔的影响，例如莫奈、雷诺阿、塞尚和毕加索等。他们也通过自己的创作进一步发展和演绎了印象派的理念和技巧，创造了更加具有表现力和想象力的艺术作品。因此，安格尔的《泉》可以说是现代艺术史上的一幅里程碑作品，对于后来的艺术家和观众都具有重要的意义。

此画是安格尔在76 岁高龄时完成的，他从1830 年在意大利佛罗伦萨逗留期间就开始创作《泉》，直到26 年后才最终完成。

《泉》是安格尔裸女形象中最负盛名的一幅，展示了人类普遍赞美的恬静美、抒情美和纯洁美，标志着安格尔艺术达到光辉的顶峰。

安格尔的泉在当时引起了很大的争议和讨论，主要是因为裸体女性在当时的社会中被视为不雅和不道德。但是，安格尔却通过这幅作品表达了他对于生命和自然之美的追求和思考，以及对于传统道德规范的反叛和质疑。

杜尚的颠覆性与思考

在安格尔完成《泉》的60 年之后，马塞尔·杜尚把一件成品瓷质小便器送到纽约独立艺术家协会举办的展览上，杜尚将其命名为《泉》。不出意外，这件作品被展览委员会愤怒地拒绝了。

20 世纪初的欧洲，工业化、城市化和现代化加速发展，这些因素对于艺术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艺术家开始反对传统主义，寻求一种更加自由和创新的艺术风格，以反映当时社会的变革和个人的情感表达。抽象主义、立体主义、未来主义、表现主义、达达主义……20 世纪初现代艺术的主要特点是创新、自由、探索和反叛，这些特点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具有深刻的意义，也对后来的艺术发展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杜尚1917 年的这一举动是对当时艺术界传统观念最强烈的一次挑战，他试图颠覆观念，挑战权威。当时的艺术界普遍认为艺术品需要有美的外观和手工制作的价值，而杜尚通过选择一件工业品，从而打破了这个观念。他希望通过这样的方式重新定义艺术，将日常物品变成艺术品。

本页安格尔《泉》布面油画 163×80cm 1856 年 奥赛博物馆藏

对页马塞尔·杜尚《泉》（阿尔弗雷德·斯蒂格里茨拍摄的照片）

杜尚的《泉》被视为“达达主义”的代表作之一，这是一种拒绝传统文化和价值观的艺术运动。通过这幅作品，他引发了当时的激烈讨论和反思，不仅改变了当时的艺术潮流，也影响了后来的现代艺术。杜尚认为，艺术品的价值不在于它所呈现的图像或形象，而在于艺术家的创造力和思想，以及观众对这些创造力和思想的接受与理解。因此，他将日常生活中的物品改变其原有的用途和形式，从而引发了对艺术定义的重新思考。

中国当代艺术家张羽认为，100 年来艺术的发展止步于马塞尔·杜尚的“泉”。虽然这一说法可能有些过于绝对和片面。但杜尚对20 世纪艺术史确实产生了深远影响，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是唯一的创新者和推动者。实际上，在20 世纪的艺术史上，还涌现了许多其他的艺术流派和艺术家，比如表现主义、超现实主义、抽象表现主义、毕加索、马蒂斯、康定斯基等等，他们也为当代艺术的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

安格尔与杜尚的异同

安格尔的《泉》是19 世纪中期的艺术作品，仍属于传统意义上的油画作品，而杜尚的《泉》则是20 世纪初期的先锋艺术作品，被认为是“达达主义”的代表作之一，属于装置艺术的范畴。

从艺术内涵上来看，安格尔的《泉》强调了对大自然和人体之美的赞美，表达了一种对美的追求和崇敬，而杜尚的《泉》则是一种反艺术的姿态，呼吁打破传统，反对观念上的束缚和妨碍，以及对艺术本身的定义和形式的挑战。

安格尔的《泉》几乎是唯美主义的典范。而杜尚却把同样的命名赋予了“不堪入目”的小便器，从而彻底粉碎了传统意义的“美”。而且他还宣称，这件作品的外缘曲线和三角形构图与达·芬奇的《蒙娜丽莎》别无二致，而它那柔润、光洁的肌理效果和明暗转换与古希腊的雕刻大师普拉克西特列斯的大理石雕刻完全一样。通过这件玩世不恭的作品，杜尚向传统艺术概念发起了极为尖刻的挑战。

本页马塞尔·杜尚在他的工作室 1959 年

虽然这两幅作品在表现形式、艺术内涵等方面存在很大的差异，但它们都对当时的艺术和文化传统造成了深远的影响，成为了不可忽视的艺术代表作。它们的出现标志着现代艺术在创新、突破传统的同时，也挑战了艺术与非艺术边界的界限。安格尔试图以一种更直观的方式表现人们的生活、思想和情感，强调艺术家的直接感受和生活体验，使观众感受到一种强烈的真实感。而杜尚则是对现成品进行再加工的艺术，颠覆了传统的美学和审美标准。

本页艺术家曼·雷创作于1920年的“Three Heads”，照片中的左下是艺术家约瑟夫·斯泰拉（Joseph Stella），右上是杜尚，还有一个头像就是杜尚上方的曼·雷半身像。

因此，从安格尔的《泉》到杜尚的《泉》，可以看出艺术界对于艺术定义的不断挑战和推翻。艺术的发展不断地推动着艺术与非艺术边界的扩大和模糊，让人们对艺术的定义和认识不断发生变化。艺术已经不再局限于传统的表现方式，而是在不断地创新、突破和探索中寻找着自己的方向。

艺术与非艺术

什么是艺术，什么不是艺术？这是一个复杂而有争议的问题，不同的人可能会有不同的看法。

从广义的概念上来看，艺术是艺术家创造性的表达，通过视觉、声音、文字等媒介来传达艺术家的思想、情感和体验。艺术作品是具有审美价值的，能够给人们带来情感上的共鸣和美感上的享受。而那些不具备艺术性的事物或活动，例如日常生活中的实用品、科技产品、工业制品等，这些物品或活动主要的目的是为了实现某种功能或达成某种目标，而不是为了表达作者的情感或思想。

然而，有些实用品、科技产品、工业制品具有较高的审美价值，可以超越其本身的实用功能，逐渐被认为是艺术品。例如，汽车、家居设计、时尚服饰等领域的作品，它们的设计和制造过程中注重审美和形式的创新，并且它们的产品本身能够激发人们的审美感受和情感共鸣。在这种情况下，这些产品可以被视为艺术品，因为它们具有与传统艺术品相似的审美属性和价值。

从个体上来看，艺术与非艺术的边界问题是一个相对而言比较主观的问题。不同的人也会有不同的看法。艺术与非艺术的个体认识差异体现在人们对于审美和价值的主观认知上。不同的个体对于艺术和非艺术之间的界限可能有不同的看法。一些人可能认为，只有经过艺术家的创造和加工，才能使一个物品成为艺术品，而其他的物品则是非艺术品。而另一些人则可能认为，任何物品都可以成为艺术品，只要被视为具有审美意义。

从发展的角度来看，艺术一直在扩展自己的边界，尝试从不同的方向去突破已有的界限，这个过程不断地推进了艺术的发展。从安格尔的《泉》到杜尚的《泉》，正是艺术和非艺术的边界突破的体现。

在19 世纪，艺术被认为是一种高雅的文化形式，是用来表现美的、精神的、道德的、历史的和宗教的主题。安格尔的《泉》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它的创作背景就是为了向古典艺术致敬。这幅作品被认为是新古典主义的代表作之一，它借鉴了古希腊神话和罗马文化的元素，并强调了人物形象的理想化和完美化。

本页左图：1979 年安迪·沃霍尔（Andy Warhol）绘制的宝马4 系M1

右图：1967 年，以沃霍尔金宝汤罐头为原型的丝网印纸质连衣裙

然而，随着时代变迁和艺术观念的演变，人们开始质疑艺术的定义和边界。19 世纪末到20世纪初，在现代艺术萌芽过程中，艺术的概念已经变得更加宽泛和模糊。一些艺术家开始将日常生活中的物品或活动作为艺术对象，并以此挑战传统艺术与非艺术之间的界限。例如杜尚的《泉》就是以一个普通小便池作为艺术品的最典型呈现。

杜尚的《泉》之所以会能被认为是艺术品，主要是因为其打破了传统艺术的观念和表现方式，挑战了人们对艺术的定义和界限。杜尚将一件常见的卫生器具放置于展览厅中，并在上面署名，以此来挑战艺术品必须是美丽、高雅、技艺精湛等传统观念。此外，杜尚的泉还表现出了对艺术和现实世界之间关系的思考，对艺术品的生产、传播和消费方式进行了反思。

在杜尚看来，艺术不仅仅是美的表现，更是一种思想的表达和社会的批判。他试图用最简单的形式，最直接的方式，表达出对现代社会和人类存在状态的思考，这使得他的作品超越了传统艺术的限制，成为了一种全新的艺术形式。

从安格尔到杜尚的艺术实践中，艺术的边界逐渐被打破，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对艺术材料的选择上，安格尔的《泉》使用传统的布面油画，而杜尚的《泉》则使用了常见的卫生器具，打破了传统的材料选择，将非艺术材料转化为艺术材料。

对传统美学概念的挑战上，安格尔的《泉》中展现的是美的审美体验，而杜尚的《泉》则挑战了美的概念，将艺术定义为对社会习惯和习俗的颠覆。

在创作的方式和观念的改变上，安格尔的《泉》是在传统绘画方式下完成的，而杜尚的《泉》则是一种“就地取材”的艺术实践方式，强调作品的概念和观念的创新。

总的来说，从安格尔到杜尚，艺术的边界逐渐被打破，艺术不再仅仅是传统意义上的美学审美体验，而是可以通过各种方式和材料来表达概念和观念，艺术的定义也逐渐被扩大和深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