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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痴

2023-07-23王睿

中学生百科·悦青春 2023年6期
关键词:刘师傅小子工匠

王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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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门口犹豫了很久,才下定决心似的用指关节敲了敲生锈的大铁门。

这家名叫“我痴”的旧店面,深藏于老北京的胡同里。新年这个时段,即使是老胡同也会迸发出些许烟火气息,走街串巷,在这样满巷子破锣嗓音拉家常的平凡热闹里,唯独它依然陈旧得刺眼。

“来了——”

这门隔音依旧很差。我心里念叨着,默默地数着步骤:先是听见屋里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铁器碰撞声,然后是椅子腿在瓷砖上摩擦而发出的尖锐的叫声——最后,这噪声终于回归成两声苍老的咳嗽。

门开了,探出一张和这扇门同样老旧而刻板的脸,方正、古板、苍老。但在看到我之后,那双细长而浑浊的眼睛愣了一下,眼角慢慢伸展开一条细长的纹路。

“刘师傅,是我。”我急忙打哈哈,朝他挥了挥手,“新年好啊。”

“咳,咳……原来是你小子,进来坐吧。”刘师傅声音比我记忆中更加嘶哑了,像一只濒死的老猫。他把两只手背在背后,慢慢转过身去,一步一摇地晃了回去。我急忙跟上,顺手带上了吱呀作响的大门。

这家名字很任性的店铺,一直由刘师傅一人打理。他并非什么舞文弄墨之人,也不是故意起这样标新立异的名字,他只是个年迈而普通的修表匠。

而我,不过是他尝试收过的几个学徒之一,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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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小子还敢回来啊。”刘师傅慢悠悠地瞥了我一眼。我悲哀地发现,尽管我已经不需要以一个学生的身份来面对他了,却依旧下意识地回避他的目光。

那熟悉的、针扎一样的目光,尖锐而刻薄,让被注视着的任何一个人都无所遁形。

“是,是啊……”我躲闪着随口答应。这模样被他看在眼里,他眼一瞪,刚要发火,却又收住了声音。

“和三年前一个德行!唯唯诺诺的,大小伙子没点精神气,像什么样子?”刘师傅提高音量,来了这么几句,然后房间内重新归于死寂。刘师傅本就寡言,而我也不知话题该从何开始。

只是听着屋里不同款式、不同年代钟表的嘀嗒声,突然就安下心来。不知怎地,脑海中熟悉的记忆扑面而来。

六年前我第一次见到刘师傅。

刚毕业的大学生总会有点血气方刚的抱负,可离开学校之后,才发现自己在人才济济的北京是何等渺小。每天除了投简历就是面试,整个人浸泡在铅字和打印纸的海洋里,拼命往上挣扎。我感觉自己在这个城市似乎无处安身。

于是我遇到了刘师傅,然后变成了一个挂着名牌儿的修表学徒。

我至今忘不了,我给他当学生时最常见的场景:我像一个犯了错的八岁小孩一样低着头站在门口,老人提着热水壶,扶了扶黑框眼镜,重新用热水注满手中的黄桃广口罐头瓶。尽管那耷拉下来的眼皮遮住了浑浊瞳孔的大半部分,但那鹰隼一样锐利的眼神却倔强地钻出稀疏的睫毛,直直地戳过来,把偷偷抬头看他的我吓得一个激灵。

“大小伙子没点精神气,像什么样子?”他拔高音量冲着我劈头盖脸地骂下来,我感觉手中拿着的表都在颤动。

“我们是工匠,工匠,知道吗?你读过书的,都读到哪里去了!”他的口气很像我高中时的教导主任,“工匠是什么?认真做好一件事,登峰造极!知道吗?工匠精神!你这小孩太没毅力!”然后他慢慢拧开盖儿,喝了一口茶水,看看我,背过身去,“我再教你最后一遍。今天修不好這块表,不许吃饭。”

然后是第一个最后一遍,第二个最后一遍……直到无数个之后,达到他想要的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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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师傅对他身边的任何一个人要求都极其严酷,包括他自己。

照他自己的话说,他修过的表比我吃过的饭还多。刘师傅年轻的时候精力充沛,传承了师傅的一身本领,修表也能修出自己的艺术和名声。那时候北京城内盛传着“修表老刘”的名号,众口相传之下,他的生意一天比一天好。

从他出师开始接活,到我第一次见到他为止,他已经修了三十多年的表。这不是一个小的时间跨度,小到“解放”牌手表,大到西洋钟楼,他把自己往工具箱里一扔,用自己的时间修复了许多人的时间。

他在跟我讲这些的时候声音很慢,喝了一口茶水,眼睛微微眯起。

他是个痴人。我毫不否认这一点。我在他门下学了三年,不到他修表时间的零头。我是他收的最后一个学生,也是他送走的最后一个学生。

我走的那天早上,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看着我收拾东西。

在我跨出大门向他挥手告别时,他突然犹豫着张开了嘴,像是要说什么。然而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叹了口气,背过身去。在红墙绿瓦的小院里,他只穿了一件青灰色衬衫的背影,单薄得像纸。

在那么粗糙而萧瑟的寒冬里,好像这一转身,就告别了一个时代。

“……你这小孩。”刘师傅的一声叹息把我拉回了现实,“你当年是学得最不认真的一个,到了现在,反倒成了唯一一个还回来看看我这老骨头的。”

我当然不好再继续重温曾经的窘事,因而只能搪塞过去:“可我一直觉得您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修表匠。”

“不见得了。”他靠着窗子,窗外灯火通明,逆光把他的身影涂成了一片阴影,唯有几根干枯的白发耷拉在边缘,被光影染成惨白。

“你们年轻人啊……唉,现在的人,东西坏了光想着换。哪像以前,我们这一代的老骨头,无论什么东西坏了都先想着修……”

我沉默了。因为刘师傅说的完全属实,在这样厚重而窒息的无能为力下,任何语言都显得很多余。

修表匠,和我见过的几乎所有手工艺人,都已经成了“过去”的标志。他们代表着某个曾经辉煌过的时代,然后作为一种见证,看着我们这样的新人大踏步地往前走,自己却只剩下了欲言又止、默默转身的份儿。

就像刘师傅,他本是修复时间的人,一抬头,却发现自己已经被时间甩得太远了。这是一个被更换而不是被修复的时代,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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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了,小子,你眼神好,来给我看看。”他又端起了工作时的模样,厚厚镜片下的一双眼睛,锐利而专注,鹰隼一样。我凑过去,发现是表盘上的一行英文字母。顺着他指的那个方向,我轻声读出那个单词:“Watch……”

“啥?”他拍了我的头一下,“你没事喊店里名牌干啥?”

“不是,”我连忙辩解,“这是英语单词,中文是钟表的意思。”

“英文?钟表?”他愣了一下,“……小子,你再读一遍。”

“Watch。”

“我痴……”他的发音很古怪。但我知道他念叨的不是这个单词本身。突然,他哈哈地笑起来,撞翻了桌面上放着的大工具盒,“我痴,哈,这词儿好!我一个修表的,我确实痴!”

我蒙了。合着刘师傅根本就不知道这词儿怎么读啊?那,这店名是不是也太机缘巧合了点。

“小子,这店名儿,你师爷给起的,知道不?”仿佛是看穿了我的疑惑,刘师傅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看向墙上的挂钟,目光深邃。

我痴。原来是好几代人撑起了这个标新立异的名字。一代一代传承下来的东西,被时间的筛子筛尽了,除了这传统的技术,可能也就剩这点“痴”了吧。

“小子,过年了,喏。”刘师傅咳嗽两声,拄着拐杖下楼,出门。我跟在他后边,看着他的背影慢慢地被烟花和鞭炮染成五颜六色,他的白发隐没在烟囱的灰白烟雾里。

他揣着手,嘴角微微勾起,鼻翼缓慢伸出两条细长的纹路。“新年,啥都更新换代了,明年肯定有比今年更新的东西。可是小子你要知道,最新鲜的,往往也是最容易被遗忘的。”

在红灯笼喜庆的色光下,我看见他手中的表,透明的表盘正在发光。那一小块圆形的白色光亮,直戳戳地射向那写着“我痴”两个字的门牌。

即使后来红灯笼因烧坏了灯罩而熄了火,门牌上那点光亮,也没有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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