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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乔的七次转身
——读三三《小楼昨夜又东风》

2023-07-22贺嘉钰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23年7期
关键词:乔乔涟漪喜剧

◎贺嘉钰

文学擅用瞬间性力量和裁剪的局部来调度我们对一件事、一个人乃至一场人生的感知。无尽的时间坍缩在小小瞬间里,漫长人生由几个表情动作勾勒,这是武断、绝对和危险的,也是迷人的。

三三新近短篇《小楼昨夜又东风》写一颗星曾经的耀目和陨落的轨迹,凝视渐黯余烬向明亮跃去的那份不甘。小说写的是一颗星要成为他自己。

星是乔乔,他可数的几次现身,或者更具体些,三三以“七次转身”剪辑出他半生所为。乔乔,乔启明,过气喜剧影星。从前“朝阳沥金”“器宇轩昂”“迎着山水,脸上漾开一阵好风光”,时过境迁,当他坐在我们身边,乔乔的“脸几乎肿了一倍”“发根稀疏”“眼睛格外显老,并不是无神,反倒有一种陨落前紧绷的光辉”。

美人迟暮令人伤心。乔乔的迟暮还被尴尬、窘迫以及与衰退相持的不甘所裹挟。他从银幕来到现实,带着时间的风沙,让在座各位多少体会着颗粒迎面擦身而过的微痛,尤其是“我”。每次相见,乔乔的容貌和神形都提醒“我”,曾有的辉煌只为此刻徒增悲伤,无能为力的人生正贴身而过。他憔悴、疲惫又不满,不满于“喜剧人设”,不满于“喜剧”本身被浅薄地误读,也不满于自己。

日渐肿胀的皮囊里装着两个乔乔。一个臣服,一个眺望。

盖茨比那盏“对岸的绿灯”也萦绕在他的心上——拍出一部电影,在选定的角色里,成为自己。于是,这个总是浸在喧闹里的人一边将自己喂养得丰润,一边又时常清瘦地出神,他在热闹而荒芜的大道上走,不时怔住,从一张照片里看见一件遥远而必要的事,然后,转身,一个自己转身看着另一个自己。

照片是大伯的。“我大伯去世得早,他的朋友从京都寄回几张照片。有一张是大雪天拍的,他一个人站在路上,后面的景色模模糊糊。我每次看这张照片,就觉得伤心,我要把它作为电影的结尾。”乔乔道。“而他的大伯则与喜剧角色截然相反,孤苦、沉郁,一个眼睁睁看着幻想破灭又转身湮没于历史洪流中的人——那样的角色,对乔乔来说,无疑是一种巨大的挑战。”

巨大挑战也是巨大诱惑。他要完成,要从此处脱身。他走着一条越来越窄的路。乔乔偏往窄门里去。日后的时间,他不过是为一个愿望以不为人知的方式竭尽全力。

一切被“我”看见。“我”是中学外语教师,与乔乔在老费张罗的一次饭局中相识。此后数年,几度交集都在饭桌上。“我”看见乔乔在行路中的犹疑徘徊若有所思,看见他数次“转身”。

小说以“七次转身”勾勒乔乔半生浮沉,像山峰出示在半天里,亦接续起连绵而沉默的部分,那是他不为人知的生活,那是我们这些普通人的日常经过。

第一次,是初次见到乔乔,酒局后卫生间里的照面,房间里也不摘下的围巾流苏落进水池,“我”试图帮忙而“他一把扯回围巾,一手按在我肩膀上,踉跄了两步终于站稳”,乔乔带着些微的窘态转身,自己站定,捞起某种尊严,那围巾就是他尊严的某种维系。第二次,乔乔在席间关于“喜剧”的严肃表态招致一场酒局不欢而散,他要从被大众想象、被过往形象规定的角色里走出。乔乔从被角色淹没的自己转向想要成为的自己,他转身,死盯着那些被现实逐渐抽空的意义。第三次,是乔乔对一次约定背过身去。他失约于“我”的邀请,并未出现在女儿十周岁宴席上,这让“我”在家人特别是妻子面前再一次颜面尽失。光鲜之下,乔乔有隐秘,或者,酒局上的真诚亦是他的表演?第四次,似乎作为某种补偿,乔乔邀我们全家去上影厂的新年宴会,流溢着时间余烬之光的一席盛宴虚虚实实、影影绰绰,小说写到此处,很像献给上影人的一支小夜曲。餐后花园中交谈,乔乔再一次将他的“真身”出示给我。那个在盛宴中婉转逢迎的人一旦安静下来,依然会转身看向另一个自己,虽然那个自己“总是在找,却永远不知道自己想找什么”。第五次,“下海”之后的乔乔在一场婚礼上做司仪,他极尽尴尬之能事,“隔着鼎沸人声,我们遥远地对望了一眼”,这一次他转向了理想主义的反面,仓皇而逃,只留给“我”一个背影。第六次是数年之后在朋友的家宴上,“我”从电视里无意看到第一次见面时乔乔所言要拍的那部电影,他已从上次狼狈中转身,回到银幕,回到体面,回到兑现,回到那张照片中的伤心和苍凉。“至剧终,乔乔一袭青衫,站在积着雪的鸭川岸边。薄雾升起,远山半隐。”第七次也是最后一次,“我”请女儿找出这部影片,在家里重温,观影后闲谈里竟被女儿幼年一段记忆击中。乔乔又一次转身,亮出他另一分身,那是一个骄傲到掩饰不住几分刻薄的人。

是这样一个乔乔。一个明亮、黯淡、油滑、清爽、失意而一直坚持的多面体。乔乔走出银幕,让这颇易滑向单向度的形象散发着复杂的人的气息,一个在真诚与伪饰之间摆荡,在油腻与不凡之间徘徊,在窘迫与自尊之间游走的人。三三以旁人视角目睹这颗星,看见那细小动作和细微神情里伸向精神、存在、终极意义的叩问。

这篇小说也许关于命运,乔乔从璀璨到不如意到不甘到跌进泥潭,到周身光洁着抵达自己。火光只是一瞬,而淬炼漫长,一个人可以被光鲜的过往拖下泥潭,当他浑身湿淋淋地爬起,并试图以某种体面来凝视到达他的目光时,他将获得真正的尊严。这篇小说也许还关于尊严的丧失和重获,三十年,层层涟漪正是一个人想要发出自己的光这不死的欲念。

乔乔的七次转身就像涟漪中心,在涟漪与涟漪之间,是无限的水,在水与水之间,起伏着时间的形状。它们接壤着“我”、妻子、女儿、老费、“油爆虾”的日常生活,七次转身之间,人间荡过三十年,时间露出它惊心的轨迹。这篇小说还关于时间。

我们在友人家第一次看到电影《小楼昨夜又东风》的那个夜晚,回家路上,三三写下这样一幕:

电影结束已是深夜,公交停止运营,我和妻子打车回去。出租车在公路上行驶,车厢以外,幽暗的世界如蹿动着的微弱火焰。妻子坐在我旁边,光线沿着她的轮廓一层层上涌,就像一场无止尽的涨潮。她小声地吸涕,我转头再看她,发现她眼眶竟泪光粼粼。我有些错愕,想装作不知道,迟疑后还是开了口。

“电影那么感人啊?”我故作语气轻松。

“神经病,和电影有什么关系。”妻子说。“神经病”几乎是她的口头禅。

“那你怎么了?”我问。

“没有。”她往窗外望去,又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久久无言。她小声重复道,“没有,我能有什么。就是真的过了太久了,都不知道怎么过来的。”

乔乔的出现总是将时间忽然标记而出,人生就这样顺水而过了。这篇小说像一次取消了时间感的写作,但另一层属于时间的视角又几乎是缓慢挪行的。三三以“瞬间性力量”与“裁剪的局部”勾勒出乔乔半生,让三十年的时间从小说里流过而不觉。这其间,“我”从刚工作到退休,女儿从幼孩到而立,妻子从怀带某种不觉之美到在婚姻中历尽无奈和不甘,却又无从讨要什么,只有无能为力的伤心。人生那些朴素的辛酸和悲伤,小说里隐约浮现。

而小说依然最属于乔乔。“Gatsby believed in the green light.”盖茨比一生钟情对岸码头那盏绿灯,乔乔也是,他信仰的不仅是表演,而且是真正成为自己,在某种喜剧的造设里接近悲剧的苍凉和崇高。

若在这里停住,三三就写下一个传奇故事。可是她又向前走了一步,让刚刚踏上“神坛”者重新就位于“人”,一个飞起的结尾到来了。

结尾如此漂亮。人生千回百转,万事瞬息流过。一切秩序、混乱、细节、重大被一种文学的方式重新编制在叙事与情感的经验里。身临过往,记忆雪片般飞来,那些与乔乔的碎片交集成为人生经过的某种隐喻。小说在这里飞行器般垂直抬升,以情节里的细节为手臂,向着时间的边缘伸展而去。总是这样的书写让我确认,时间与世事的风暴即便只存在于词语,也能从你我面前呼啸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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