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一爿书店
2023-07-22林文月
林文月
我幼年时居住在上海闸北。我的家在江湾路,在虹口公园游泳池对面。每天上学,须先跨过家门前一条窄窄的铁路,然后沿着虹口公园走,继续走下去便是整洁的北四川路了。马路当中是有轨电车的终站地段,人行道则由方块的石板铺成。这段路是我最喜爱的,我很少规规矩矩走完这段路,不管是一个人走或有同伴,总是顺着那石板跳行,有时也踢石子跳移。夏天,高大的梧桐树遮蔽了半条街;秋天,则常有落叶追赶在脚步后。
在这一条北四川路的中心点,比较靠近学校那边,有一排两层楼洋房。前面一段是果菜市场和杂货店一类的店面,母亲有时也到那里去购物;那后段却是我喜欢去的地方,有一家文具店和一爿书店。早晨去上学时,因为赶时间,又由于时间太早,店门总是锁着,所以我只能从那沿街的大玻璃窗望进去。夏季里,常常都会碰到朝阳晃朗反射耀目,不太容易看到店内的景象;冬季里,则又往往因窗上结了冰霜,故只见白茫茫的一片,有时禁不住会用戴手套的指头在那薄冰上面随便划一道线,或涂抹几个字什么的,心想放学时一定要进去。
小学一年级的功课既少又轻松,通常在上午十一点半就放学了。家里因为要等父亲回来吃午餐,不会太早开饭的,所以我几乎每天都在归途上溜进那爿书店,去看不花钱的书。那时候的学生好像不作兴带钱,我们家更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孩子们要等到上了中学才可以领零用钱,因此我身上当然连一个铜板也没有。尽管没有带钱,我倒也可以天天在那书店里消磨上半个钟头,入迷地看带图的《伊索寓言》等书。我最喜欢嗅闻那些印刷精美的新书,那种油墨真有特别的香味!一边看书一边闻书香,小小的心里觉得快乐而满足,若不是壁上有鸟鸣的钟声,真怕会忘了肚子饿忘了回家哩。
那爿书店有多大呢?我已经记不得了。当时觉得十分大,四壁上全都是书,但那时我个子矮小,如今回想起来,那店面也许并不一定真大。记得在进出口处有一柜台,里面总是轮流坐着一个中年男子和一个老妇人,大概是母子吧。别人经过那个柜台,差不多都要付了钱取书走,我却是永远不付钱的小“顾客”。其实那样溜进溜出,倒真有点儿像进出图书馆一般自在,而他们母子也从来没有显出厌嫌的样子;相反,那中年人还常常替我取下我伸手够不着的一些书。那老妇人弯着腰坐在柜台后面,每回我礼貌地向她一鞠躬,她都会把眼睛笑成一条缝,叫我明天再来玩。日子久了,和他们母子都变得有些熟稔起来,偶尔伤风感冒或有事请一天假,他们甚至还会关怀地问“昨天怎么没来呀”一类的话。
那是一个夏天中午,放学途中忽然下起倾盆大雨来,我快速地从学校跑到书店,但雨实在太大,到达书店时,已是全身上下都湿透了。不过,我满不在乎,只在门口跳几下,把身上的雨水抖落了一些,便走进店里。我站立的地板上,不久就积了一摊水。头顶上的电风扇不停地旋转着,那凉风吹在湿透的身上,不由得叫人打了好几个喷嚏。身上微微发抖,觉得快要生病的样子,可是雨一直在下,所以只好继续站着看书。
这时,那个中年的店主人走过来,示意我跟他上后面二楼的房间。那是两间窄小的住室,里面有点幽暗。随后,那老妇人也上楼来。她提了三壶热水,替我拭擦头发、脸孔和身体,又拿来一套很宽大的衣服让我换穿。不知为何,我竟乖乖地按照她的意思去做。也许当时除此而外也别无他途吧。一身都干爽之后,他们又铺了一个床铺,叫我躺下。大概我是真的受凉感冒了,所以居然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床上。那老妇人正俯视着,虽然她的脸上堆满慈祥的笑容,我还是吓哭了。许是联想到一些童话故事中受坏人诱拐的情节吧。老妇人用枯瘪的手抚摩我的短发,哄我、安慰我,又叫她的儿子端了一碗不知是什么的热腾腾的东西来。我像梦游似的坐起,把那碗东西吃下。肚子里充实了,身上也就有气力了。
中年男人问我家的住址和电话号码。老妇人叫我到隔壁房间去换穿我自己的衣服。原来,她已将我的湿衣烘干或烫干了。在换衣服的时候,我听见那男人在电话中讲话,好像是在同我母亲说话。我忽然掉下眼泪,不知是因为惊心还是安心。
未几,母亲雇了一辆黄包车来接我回家。雨还没有停,正在屋檐外淅淅沥沥滴着水珠。我听到母亲同他们母子用日语在寒暄道谢,又看见双方有礼地一再鞠躬;可是我自己倒像是置身事外,做梦一般,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在我平淡无奇的过去里,这是我时时想起的往事之一,虽然没有什么悬宕的高潮,也没有什么动人的结局,我甚至不晓得这整个的事情是否可以算是一个故事。但是,每次回忆时,仍有一种如梦似幻的感觉;那种温馨的情绪也始终留存在心底。
那爿书店叫作什么名字呢?我完全记不得了。那好心的店主人母子姓什么呢?我也一直不晓得;说实在的,我连他们的模样儿也早已经忘掉了。然而有时不免想:我从小喜欢读书,而在这平凡的生活里,从过去到现在,一直都与书本有密切的关联,我读书又教书,看书也写书。是什么原因使我变成這样子呢?我不明白。只有一点可能:在我幼时好奇的那段日子里,如果那书店里的母子不允许我白看他们的书,甚至把我撵出店外,我对书的兴趣可能会大减,甚且不再喜欢书和书店也未可知。
人海茫茫,许多人和事都像过眼云烟似的消逝了,但是有些甜蜜而微不足道的往事,却能这样叫人怀念。我不知道这件往事是不是对我曾发生过什么启示或影响,只觉得那种温暖竟比一些热烈的欢愁经验,更令我回味无穷。
(迎风摘自中信出版集团《岁月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