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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卧古藤阴下

2023-07-20储劲松

书屋 2023年7期
关键词:秦观苏轼

储劲松

对于元祐党人而言,北宋元符三年(1100)那个初春,不仅意味着冰雪融解,是季节上的春天,也意味着否极泰来,是政治上的短暂回阳。这年正月,徽宗登基,皇太后向氏垂帘听政,权同处分军国事。她起用忠良,打击奸邪,政局为之焕然一新。章惇、吕惠卿、蔡京等奸恶邪僻的新党人物悉数被逐出朝廷,遭到免职、谪官或流放。同时,朝廷以新帝登基、皇子降生的名义大赦天下,并赦免按照常例不予赦免的重犯。元祐党人咸鱼翻身,已故宰执文彦博、司马光、吕公著等数十人官职得到追复,范纯仁等复官,苏轼等谪臣迁徙内地州郡。

其时,七年中连遭五次贬谪,已被除名(开除官籍)且永不叙用的秦观正被编管雷州,行于卒伍之间,把锄灌园,如同一个犯人。他亦沾皇太后雨露,二月量移英州(两个月后复宣德郎,移衡州)。接到朝廷的特赦诏令,他立即托人渡过琼州海峡,将元祐诸臣全部遇赦的天大喜讯,告知正流放儋州的苏轼。此前,道士吴复古已先行来到儋州,告知苏轼,他已经量移廉州安置(四月授舒州团练副使、永州居住)。苏轼对此半信半疑,直到收到秦观的书简,才确认了这一消息。更让苏轼欣喜的是,同时遇赦的还有弟弟苏辙以及门下四学士等人,他们都因为受他牵累而被贬谪四方。

苏轼渡海北归之前致信秦观,希望与他在海康晤面。

当年六月底,苏轼和秦观相会于雷州治所海康。师生二人,一个六十四岁,一个五十二岁,均已白发苍颜,衰老不堪,多年的贬黜生涯让他们吃尽了肉体和精神上的双重苦头。他们本已做好了客死他乡的准备,不指望生还。此番劫后重生,执手相看,似真似幻,千言万语哽咽不得出,只有四行清泪扑扑簌簌洒落酒杯。席间,秦观将不久前写的《自作挽词》呈给恩师看。挽词写道:

婴衅徙穷荒,茹哀与世辞。

官来录我橐,吏来验我尸。

藤束木皮棺,藁葬路傍陂。

家乡在万里,妻子天一涯。

孤魂不敢归,惴惴犹在兹。

昔忝柱下史,通籍黄金闺。

奇祸一朝作,飘零至于斯。

弱孤未堪事,返骨定何时?

修途缭山海,岂免从阇维。

荼毒复荼毒,彼苍那得知。

岁晚瘴江急,鸟兽鸣声悲。

空蒙寒雨零,惨淡阴风吹。

殡宫生苍藓,纸钱挂空枝。

无人设薄奠,谁与饭黄缁?

亦无挽歌者,空有挽歌辞。

诗前有小序,云:“昔鲍照、陶潜自作哀挽,其词哀。读予此章,乃知前作之未哀也。”意思是说,鲍照的《代挽歌》和陶淵明的《拟挽歌辞三首》尽管哀伤至极,与自己这首挽词相比,其悲哀的程度还是要轻多了。

2022年盛夏至初秋,连续数十日酷热少雨,我日夜躲在空调房中,身上仍有无数小溪纵恣奔流。但每读秦观自挽词,立觉阴风窣窣、鬼影幢幢,暑气被杀却一半。验尸、藁葬、木皮棺、纸钱、殡宫、苍藓、空枝、薄奠等语,一个个寒如千年墓石。秦观此诗,何其悲凉凄苦,真千古伤心人也。

苏轼当时读了这首挽词,并未多想,只当作秦观蹭蹬无聊时的戏笔而已。且以为自己的这位得意门生,经历数年磨难之后,已然参透死生,精神上达到了庄子《齐物论》所说的至高境界。何况,在儋州他也为自己作了一篇《志墓文》。他从行囊中取出这篇文章,秦观读罢,两人举酒大笑。

苏轼未料到,一个多月后秦观就下世了。在为秦观《自作挽词》所写跋语《书秦少游挽词后》中,苏轼说:“庚辰岁六月二十五日,予与少游相别于海康,意色自若,与平日不少异。但自作挽词一篇,人或怪之。予以谓少游齐死生,了物我,戏出此语,无足怪者。已而北归,至藤州,以八月十二日,卒于光华亭上。呜呼,岂亦自知当然者耶?乃录其诗云。”

在海康,苏轼与秦观短暂相聚,啸咏而别。秦观赋《江城子·南来飞燕北归鸿》词赠予恩师,卒章云:“饮散落花流水、各西东。后会不知何处是,烟浪远,暮云重。”海康一别,他们后会无期。这一次是永诀。

结识秦观之前,苏轼曾在友人家中见过秦观的诗文,对其诗歌、文章和书法大加赞赏。后来,孙觉和李常向苏氏兄弟极力推荐秦观之才,苏轼也想见见这位青年才俊。

熙宁十年(1077)四月,苏轼由密州移知徐州,苏辙同行。时年二十九岁的秦观,借进京应举之机,带着李常的书简,从家乡高邮顺道来到徐州拜见苏轼。二人相见恨晚,秦观正式拜苏轼为师,并在王巩的操持下,举行了拜师仪式。陈师道后来在《秦少游字序》中记载道:“扬秦子过焉,置醴备乐,如师弟子。其时,余病卧里中,闻其行道雍容,逆者旋目,论说伟辩,坐者属耳。世以此奇之,而亦以此疑之,惟公以为杰士。”根据陈师道所记,拜师仪式甚是隆重,秦观的气度和谈锋令参加仪式的人议论纷纷。有人大为骇异,视之为狂生;有人怀疑其嘴上滔滔不绝,胸中必空空如也;苏轼则独具慧眼,视之为杰出才士。

秦观对苏轼的道德文章更是高山仰止。其《贺中书苏舍人启》说:“当世大儒,斯民先觉,论议为四海之轻重,出处系一时之安危。”《贺苏礼部启》赞颂曰:“道贯神明,智周事物。”

一连数日,秦观流连于徐州,苏轼、苏辙陪同他畅游云龙山等当地名胜,并介绍他与山中隐士张天骥相识。临别,秦观作《别子瞻》诗,苏轼、苏辙均作诗相和。

秦观生于士大夫之家,祖父、父亲和叔父分别在太学和州县为官,官位不显,家境也不富裕。青少年时期的秦观极聪慧,读书过目不忘,天性不拘礼法,恃才负气,孤标傲世,好兵书,好醇酒,好美色,好山水,好结交文人雅士,也好与浪荡子嬉游,乡里指为狂人。他为自己的狂狷付出了昂贵的代价:举进士多年不中,淹留场屋将近二十年,直到三十七岁,第三次应举才进士及第;后来为官,因附丽苏轼,在两次朋党之争(新旧党争和蜀洛朔党争)中屡屡遭到弹劾,罪名之一就是行为不检点。

科场连连败北,家中生计一天比一天困顿,秦观遭到亲友耻笑,乡里读书的士子甚至把他当作反面教材。《谢王学士书》:“乡人悯其愚而笑之,干禄少年至指以为戒,虽某亦自疑焉。”这对秦观打击很大,一度打算放弃举业,做一个山林隐士。结识苏轼之后,苏子时常当面或写信勉励他多读书、勤著述,切切不可放弃科举这条入仕门径,秦观这才闭门却扫,发奋攻书,并作《掩关铭》以自励。

不仅如此,苏轼还不遗余力地举荐秦观。苏轼在徐州治水成功,于东门之上建造黄楼以镇水害。诸多闻人达士为黄楼写赋作诗,他都不甚满意,便写信盛情邀请秦观作一篇赋。秦观《黄楼赋》写成,苏轼作诗答谢,盛赞秦观的赋雄文大篇,直追屈原、宋玉。《太虚以黄楼赋见寄,作诗为谢》:“夫子独何妙,雨雹散雷椎。雄辞杂今古,中有屈宋姿。”

后来,苏轼由徐州移知湖州,经过高邮,将秦观、参寥一起带到湖州,于饮食游历之间,时加谆谆教诲,秦观的诗文因此日益精进。

元丰七年(1084),苏轼由黄州团练副使量移汝州,仍在贬谪之中,六月与王安石相会于江宁,二人携手同游,前嫌尽释。其时秦观即将第三次赴京师应试。言谈中,苏轼向王安石力荐秦观之才。别后不久,又致信王安石再次托付道:“向屡言高邮进士秦观太虚,公亦粗知其人。今得其诗文数十首,拜呈。词格高下,固无以逃于左右,独其行义修饬,才敏过人,有志于忠义者,某请以身任之。此外,博综史传,通晓佛书,讲习医药,明练法律,若此类,未易以一二数也。才难之叹,古今共之,如观等辈,实不易得。愿公少借齿牙,使增重于世,其他无所望也。”王安石虽然已经罢相,但深得神宗信任,且门生故吏众多,在朝野仍有崇高的威望。他不负苏轼之托,称扬秦观诗文“清新妩丽,与鲍、谢似之”,也就是清麗自然,有鲍照、谢灵运之风。

此外,苏轼还向扬州知州鲜于侁推荐秦观。秦观游历扬州,鲜于侁待之颇厚,后来也多次举荐秦观。

因为苏轼持续勉励,秦观应举的信心大增。又因为苏轼提携,秦观在士大夫中声望渐隆,客观上为他成进士营造了良好的舆论环境。元丰八年(1085),秦观终于登进士第,名列仕版,开始了官宦生涯。

及第后,他作了一篇青词,虔诚感谢上苍的眷顾,并祈祷家人平安健康、自己官运亨通。《登第后青词》:“伏愿上真昭答,列圣顾怀。增寿考于慈亲,除祸殃于眇质。私门安燕,无疾病之潜生;官路亨通,绝谤伤之横至。”只可惜现实并不如他所愿,入仕后直至亡故,诬陷和诽谤与他如影随形。

元祐五年(1090)五月,经范纯仁引荐,秦观由蔡州教授被召至朝中,再应制科,除太学博士。甫一上任,就遭到洛党骨干、右谏议大夫朱光庭弹劾:“新除太学博士秦观,素号薄徒,恶行非一,岂可以为人之师?伏望特罢新命,诏观别与差遣。”(南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所谓“薄徒”“恶行”,说的是秦观入仕之前,经常饮酒啸聚,与青楼歌伎密切往来。这并不算诬陷,秦观确实曾经沉湎于吴歌越艳,有《满庭芳·山抹微云》《一丛花·年时今夜见师师》《迎春乐·菖蒲叶叶知多少》《南歌子·玉漏迢迢尽》等诸多艳词为证。在《满庭芳·山抹微云》中,秦观更是赤裸裸地自道:“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唐宋时代,士大夫大多爱逛青楼,官宴通常也召伎歌舞侑酒,与歌伎交往以至眠花宿柳,算不得什么污点,朝廷一般不过问,坊间甚至视为风雅之事。况且,正如王国维《人间词话》所说:“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永叔、少游虽作艳语,终有品格。”秦观的艳词多系宋词名篇,非登徒子的浪语亵言可比。但秦观还是因此被罢去太学博士。

六月,范纯仁、曾肇又向朝廷举荐秦观入秘书省,校对黄本书籍。

第二年,秦观再次经历仕途起落。七月,他由校对黄本书籍迁秘书省正字。但第二个月就被罢免,依旧校对黄本书籍。正字任命诏书刚下,殿中侍御史贾易就以暧昧之事攻击秦观,上疏“诋观不检之罪”。所谓不检、暧昧之事,仍是老调重弹,说秦观与歌伎纠缠不清。御史中丞赵君锡、御史黄庆基紧随其后,也各上了一道奏疏,弹劾秦观“薄于行”“素号狷薄”,请求罢去其秘书省正字之职。赵君锡、贾易、黄庆基等人弹劾秦观,本意不在秦观,而意在牵连他背后的靠山苏轼和苏辙。黄庆基在奏疏中就直接攻击苏轼“援引党羽”。又据《续资治通鉴长编》,贾易在奏章中攻击苏轼和苏辙:“苏轼兄弟阴结权幸,分布腹心,伺察中外,苟有与之少异者,必能中伤摧辱。故贪利小人竞相趋附,而秦观狡狯尤甚,当其鹰犬之寄,同恶相济,谋害正直,不顾国家利害、朝廷得失……”读史至此,我拊膺长叹息:正与邪,忠与奸,自古难辨,奸邪小人攻击忠直君子,与忠直君子痛斥奸邪小人,出语竟然如此相似!

受攻击时,苏轼上《辨贾易弹奏待罪札子》自辩,并为秦观辩护:“秦观自少年从臣学文,词采绚发,议论锋起,臣实爱重其人。”

犹如白衣与污泥缠斗,白衣无论如何也斗不过污泥,最终被抹一身黑。苏轼、苏辙斗不过章惇、蔡京之流,秦观也斗不过贾易、赵君锡之类。因为君子有底线,小人无廉耻。恰如秦观《朋党(上)》所言:“邪正不辨而朋党是嫉,则君子小人必至于两废,或至于两存。君子与小人两废两存,则小人卒得志,而君子终受祸矣。”

其实,秦观并不愿意卷入党争,尤其不愿卷入洛党、朔党与蜀党三党之争(世人谓之君子相争),这从他元祐年间所作的诸多相关诗文可以清晰地看出。《寄张文潜右史》:“日出想惊儒发冢,风行应罢女争桑。”以春秋后期吴、楚两国因边民争桑而起战祸来譬喻朝中党争,希望尽快停息朋党相斗。《南池》:“泛泛池中凫,上下与水俱。不与水争力,所以全其躯。遇物贵含垢,修身戒明污。胡能若云月,浪自惊群愚。”说愿意学水中的鸭子,随水浮游,明哲保身。《漫郎》:“乃知达人妙如水,浊清显晦惟所遭。无时有禄亦可隐,何必龛岩远遁逃。”表达吏隐于朝、不介入争斗之愿。有一段时间,因厌恶党争,他甚至想弃官归乡,《清夜》诗说:“胡为蜗角端,相与竞寻尺?劝君归去来,飞空鸟无迹。”

但就连两宋历任帝王对党争也无可奈何,任由朋党之祸殃及大好江山,秦观一介小吏,又如何能阻止得了?哲宗即位后,朝中朋党之争更趋酷烈,天下汹汹,元祐党人被驱逐殆尽。

绍圣元年(1094)四月,秦观离开汴京,踏上了贬谪杭州的旅途。这只是苦难的开端。自此以后的七年里,他连续遭遇五次贬谪,一直贬到岭南,再也未能回到京师和故乡。

北宋王直方《归叟诗话》说:“秦少游以校勘出为杭倅,方至楚泗间,有诗云:‘平生逋欠僧房睡,准拟如今处处还。诗成之明日,报责监处州酒。好事者以为诗谶。”

王直方所言为秦观惹来祸事的诗,题为《赴杭倅至汴上作》。原诗是这样写的:

俯仰觚稜十载间,扁舟江海得身闲。

平生孤负僧床睡,准拟如今处处还。

很显然,这是秦观内心百般苦楚时的自宽之词。所谓“江海得身闲”,所谓处处“僧床睡”,不过是故作高蹈逍遥之态罢了。因诗文惹祸,历史上例子众多,但秦观被贬,并不像王直方所言是因为这两句诗。由元祐诸臣在绍圣年间的悲惨遭际可知,章惇、蔡京等人打击政敌是有计划有步骤的,即使秦观一路哑默无言,诗也不作,词也不写,贬谪他的罪名也可以随时罗织。

这年闰四月,御史刘拯上疏弹劾范祖禹、黄庭坚、张耒、秦观等史官修撰《神宗实录》“或毁诋先烈,或凿空造语以厚诬”,并揭发黄庭坚、张耒、秦观等人“影附苏轼”,请朝廷深究苏轼之罪,并褫夺秦观等人的职务。随后,御史周秩也上了一道奏疏,批评朝廷对秦观的惩罚不到位。于是秦观被削馆阁校勘,由杭州通判贬为监处州酒税,降授左宣议郎。

一个多月内两次遭贬,秦观心情越发沉重,强烈预感到更大的风雨还在后头。因而在停留泗州,等候朝廷公文时,他向知州借了一条船,回了一趟高邮老家,和家人短暂團聚,展拜过祖先墓茔之后,又带着母亲匆匆赶赴处州。

处州即今天的浙江省丽水市,地处浙江省西南部,是一个偏僻的小州,与天堂一样的杭州有霄壤之别,监酒税更是个管理税收的小吏。途中,秦观担心到了处州没有住处,于是致信处州的胡姓友人,请他帮忙租赁住宅。《与胡子文书》:“远方必无闲空地宅,如成都僦债。然括苍,士大夫渊薮,其父兄必多贤,闻仆无居,宜有辄居以见赁债者。幸前期闻之,不然使迁客有暴露之忧,亦郡豪杰之深耻也。”书简于旅途中匆匆草就,语气却铿锵有力且有戏谑成分,足见秦观与胡氏交情不浅,也足见秦观性情之率真。

经胡氏周旋,抵达处州后,秦观寄居在隐士毛氏的故居文英阁里。不久,他又移居酒税署,办公居住合一。处州城中有一座小山,名姜山,酒税署就建在山上。在处州贬所两年多,在征收酒、鱼、肉等税赋之外,秦观以吟咏自适,诗词代表作有《题务中壁》《文英阁二首》《处州水南庵二首》《题法海平阇黎》《千秋岁·水边沙外》《好事近·梦中作》。《千秋岁》词云:

水边沙外,城郭春寒退。花影乱,莺声碎。飘零疏酒盏,离别宽衣带。人不见,碧云暮合空相对。  忆昔西池会,鹓鹭同飞盖。携手处,今谁在?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

显然,他在处州非常孤单,连饮酒也无情无绪,有时干脆懒得端起酒杯。他常常独步郊外,回忆起从前在京城与师友宴集唱和的欢乐场景,以此打发漫漫光阴。他心中有大海一样的忧愁,堪比被俘后的南唐后主。南宋曾季貍《艇斋诗话》记载,此词传至朝中,宰执曾布说:“秦七必不久于世,岂有愁如海而可存乎?”

在《好事近·梦中作》词中,秦观写道:

春路雨添花,花动一山春色。行到小溪深处,有黄鹂千百。  飞云当面化龙蛇,夭矫转空碧。醉卧古藤阴下,了不知南北。

古藤,藤州;醉卧,猝死。关于此词“醉卧古藤阴下,了不知南北”二句,在秦观卒于藤州光华亭后,当时秦观的诸多师友以及后世很多文人,都以为是秦观无意中说出的谶言。

没有亲朋好友,秦观就与隐士毛氏交游,与当地僧人来往。他结识了法海寺住持昙法师,时常一起品茗作诗。闲暇之日,秦观也经常到寺中抄写佛经,两年多里,抄写《阿弥陀经》七万字。《题法海平阇黎》:“因循移病依香火,写得弥陀七万言。”

秦观与僧人交往,抄写佛经,固然是遁世之法,以防朝中政敌找到破绽继续迫害自己;另一方面,也是潜心向佛。他和两宋诸多士大夫一样,受宋代帝王和世风影响,圆融儒、释、道三教。青年时代,秦观乡居期间,曾跟从高邮乾明寺昭庆禅师学佛。在《五百罗汉图记》中,他以佛门弟子自居,并且自言:“余家既世崇佛氏。”苏轼在给王安石的举荐信《上荆公书》第二书中也曾说秦观“通晓佛书”。

孰料,抄写佛经也是罪过。

绍圣三年(1096),秦观再次罹罪。《宋史》有载:“使者承风望指,候伺过失,既而无所得,则以谒告写佛书为罪,削秩徙郴州。”谒告,即请假。文中的意思是,自秦观贬黜以来,朝中执政大臣秘密授意两浙路转运副使胡宗哲,派人日夜对秦观进行严密监视,伺机寻找过失,罗织罪名,但久无所获,最后以请假抄写佛书、“败坏场务”定罪,削职编管郴州(今湖南省郴州市)。所谓编管,是宋代惩罚罪臣的一种方式,剥夺其阶官(寄禄官)、职官(实际职务)、封号、俸禄等,流放到荒远州郡,编入当地户籍,并由地方官严加监视管束,不得自由行动。如此,秦观一无所有,且被限制了人身自由,等同于戴罪之民。这一年,秦观四十八岁。

离开处州去郴州之前,秦观再次来到法海寺,修忏三天。在《留别平阇黎》一诗的跋语中,秦观说:“绍圣元年,观自国史编修官,蒙恩除馆阁校勘,通判杭州。道贬处州,管库三年,以不职罢。将自青田以归,因往山寺中修忏三日,书绝句于住僧房壁。”诗云:“缘尽山城且不归,此生相见了无期。”贬谪途中,他的诗词多为这般不祥之语。

谪人带着老母和老仆再次起程,目的地在遥远的南蛮之地湘南,要穿越整个江西。

这一年中秋时节,秦观抵达庐山脚下的鄱阳湖畔。四十八年前,他就出生在这片水域。其时,他的祖父带着家人自高邮往南康上任,经过九江,秦观降生于舟中。《书王氏斋壁》:“皇祐元年,余先大父赴官南康,道出九江,余实生焉。”数十年来,秦观多次经过庐山和鄱阳湖。但这一次,他是一个罪人。

绍圣三年(1096)十月十一日,秦观抵达洞庭湖。在湖畔,他备好纸钱、纸马、香、酒、茶、果,并写了一篇祝文,虔诚祭拜洞庭诸神。在《祭洞庭文》中,秦观哀告道:“观罪戾不肖,顷缘幸会,尝厕朝列,备员儒馆,承乏史臣。福过灾生,数遭重劾,蒙恩宽贷,投窜湖南。老母戚氏,年逾七十,久抱末疾。尽室幼累,几二十口,不获俱行。”又祈求诸神照拂护佑:“观之得罪本末,诸神具知,愿加哀怜。老母异时,经彼重湖,赐以便风,安然获济。仍愿神贶,早被天恩,生还乡邑。观以疾走便道,不遑躬诣祠下,尽此血诚。”其词之哀,叫人千载后不忍卒读。

舟至湘水,泊于江上,秦观作《临江仙》:

千里潇湘挼蓝浦,兰桡昔日曾经。月高风定露华清。微波澄不动,冷浸一天星。  独倚危樯情悄悄,遥闻妃瑟泠泠。新声含尽古今情。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秦观越谪越南,诗词也越发感伤幽冷,越发凄婉惨切。“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两句,也似自挽词。

大半年中,秦观和母亲风餐露宿,经历了千辛万苦。《如梦令》:“遥夜沉沉如水,风紧驿亭深闭。梦破鼠窥灯,霜送晓寒侵被。无寐,无寐,门外马嘶人起。”岁末,他们终于抵达郴州。

除夕之夜,郴州家家团圆户户欢笑,秦观和母亲寓居客舍,孤苦冷清。百般穷愁中,秦观作《阮郎归》词:“乡梦断,旅魂孤。峥嵘岁又除。衡阳犹有雁传书,郴阳和雁无。”衡阳城南有回雁峰,相传,北雁南飞至此而止。回雁峰以北,大雁尚能传递书信,过了衡阳,连大雁也不肯到了。此词极言谪放之苦和郴州之远。

绍圣四年(1097)初,秦观在郴州写了多首语调凄苦的诗词。《点绛唇》:“尘缘相误,无计花间住。烟水茫茫,千里斜阳暮。”《鼓笛慢》:“好梦随春远,从前事、不堪思想。”“那堪万里,却寻归路,指阳关孤唱。”《如梦令》:“肠断,肠断,人共楚天俱远。”他的这些词作经秦楼楚馆传唱,很快传遍潇湘,传至四方。

编管之人,与囚犯相差无几。投荒索居,日月难挨,秦观在写诗作词之余,修改以前在秘书省任正字时撰写的十篇书法论文,自作序言,结集为《法帖通解》。在《法帖通解序》中,秦观说,他供职秘书省时,有机会见到藏在秘府的历代传世法帖真迹,“字皆华润有肉,神气动人,非如刻本之枯槁也”。他自己是当世有名的书法家,又亲眼见过许多法帖墨迹,并时常揣摩,故而他这部书并非人云亦云的平庸之作。

流离播迁,惶惶如丧家犬之时,秦观住在旅舍中,仍然发奋读书著述,惜寸阴胜于尺璧。纵观古来大方之家,哪一个又不是如此?

郴州只是秦观流放途中的一个中转站,他的厄运接踵而至。在郴州落脚未稳,绍圣四年(1097)二月,朝廷诏命又到:“郴州编管秦观,移送横州编管。其吴安诗、秦观所在州,差得力职员押伴前去,经过州军交割,仍仰所差人常切照管,不得别致疏虞。”

这一次,秦观被贬到五岭以南的横州(今广西横州市),时年四十九岁。朝廷下诏书并且命郴州派专人押送,沿途嚴加约束。秦观已由罪人升级为朝廷重犯。他心如枯木,临行作《踏莎行》,词云: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南宋吕本中说,秦观过岭以后所作诗,高古严重,自成一家,与旧作不同。这首词是其岭南作品的开篇,身世多艰,词风已由凄婉渐变为凄厉。不久,秦观将这首词寄给谪放儋州的苏轼,苏轼极为喜爱,书结尾二句于扇面。秦观逝后,苏轼又在扇子背面写道:“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

是年三月,秦观被押往横州,途经衡州、永州和桂州。岭南气候炎热,他怕母亲经受不住,于是请人将她送回高邮老家,自己只身前往岭表。

路过衡州,知州孔平仲是秦观在朝时的旧友,因“附和旧党当权者”,绍圣初年由秘阁校理出知衡州。孔平仲款留秦观数日,饮酒赋诗之外,两人同游回雁峰等南岳诸峰,并去拜访衡山花光寺僧人仲仁。仲仁善画墨梅,当世极有名,后世称之“墨梅鼻祖”。但仲仁当时出了远门,秦观寻他不遇,于是留下一封书简,求其墨迹。《与花光老求墨梅书》:“仆方此忧患,无以自娱。愿师为我作两枝见寄,令我得展玩,洗去烦恼。幸甚。”

四月,秦观抵达永州祁阳,观摩了名闻天下的浯溪摩崖石刻《大唐中兴颂》。此石刻在潇湘二水交汇处的浯溪峭壁之上。其字真力弥满、朴茂清雄,气度恢宏,系唐人元结撰文,颜真卿书丹,为历代所宝。秦观一见,嗟叹久之,题诗于附近崖壁上。

到达横州治所宁浦,已是深秋时分。初到时,秦观寓居城西登高岭浮槎馆。南国四季燠热,时令虽然已近初冬,横州的蚊子却既大且多,咬得他无法入眠。饶是如此,他仍然勤勉把卷。《宁浦书事六首》其一:“挥汗读书不已,人皆怪我何求。我岂更求荣达,日长聊以销忧。”流放的日子漫长又无望,他埋首书中,以解心中郁江一样长长的忧愁。

横州位于广西南部,四围群山环抱,中部开阔平缓,郁江自西向东横贯流淌。尽管炎热、多蚊虫,当地山水风光甚美,物产也丰富。《宁浦书事六首》其二就说:“鱼稻有如淮右,溪山宛类江南。”

秦观早就没有了俸禄,衣食无着。为了生存,在当地人资助下,他设帐课徒,开办书院。“苏门四学士”之一的秦观,誉满天下,横州学士喜其南来,纷纷投入门下,荒凉的浮槎馆书声琅琅。清光绪版《横州志》说,秦观选择当地聪颖少年悉心教授,这些学子也不负秦观之望,写诗作文渐有法度。秦观因此受到横州人的普遍敬重,经常受邀到当地人家中做客。

但遭受连环打击,只身漂流至此,身体又因屡次长途迁徙染上疾病,秦观的心情多数时候是痛苦甚至绝望的。《宁浦书事六首》:

南土四时尽热,愁人日夜俱长。

安得此身作石,一齐忘了家乡。(其三)

身与杖藜为二,对月和影成三。

骨肉未知消息,人生到此何堪。(其五)

任是无情人、木头人,读了这些诗歌,也心有戚戚焉。贬黜以来,秦观日夜悲伤忧愁,所作诗词几乎无一首无“愁”字,无一首不黑云重重。悲愁伤心,也伤肺,他急剧衰老。此前过衡州与孔平仲相会,秦观离开后,孔平仲就对家人说:“秦少游气貌大不类平时,殆不久于世矣!”

横州仍然不是秦观贬谪生涯的终点,他的厄运仍在继续。

此时,朝中章惇、蔡京、吕升卿等,将元祐党人赶尽不算,还打算全部秘密杀绝。当年九月,秦观第五次被贬,罪名是附会旧党。是年秦观已届知天命之年。

开除官籍,且永远不再录用,押送濒临大海的雷州(今广东雷州),离京师有万里之遥,无疑是极重的处罚,仅次于流放儋州的苏轼。犹如一顿皮鞭之后,再加一记闷棍,秦观自知北归的希望已经渺茫。由横州迁往雷州,途中经过鬼门关,其《鬼门关》诗云:

身在鬼门关外天,命轻人鲊瓮头船。

北人恸哭南人笑,日落荒村闻杜鹃。

鬼门关本是神话传说中阴曹地府的一个关隘,所谓阴阳两界交界处。现实中的鬼门关在今广西北流市西,处于北流和郁林之间,又称阴阳道。此关双峰对峙,中成关门,其阔不过三十步,瘴气滋生,多蚊虫鼠蚁,夜间被一团白雾笼罩,人行其中,但闻鸦雀悲鸣,甚是可怕。唐、宋两朝,诸多北人南迁蛮荒之地,死于此关者不计其数。

在秦观之前,苏轼谪儋州,黄庭坚贬黔州,都曾经过此关,也都留下令人读之胆寒的诗作。

关于秦观在雷州的生存境况,《海康书事十首》约略说过一些,主要是务农以糊口,读书以忘忧。“白发坐钩党,南迁海濒州。灌园以糊口,身自杂苍头。”“读书与意会,却扫可忘忧。”当年苏轼门下意气风发的秦学士,如今皤然白发。为了填饱饥肠,他夹在当地士卒之间,握锄耕作,闲暇时闭门读书,或者混迹市井之间,看穿着青色裙子打着赤脚的美妙粤女售卖鱼虾。他时刻盼望着得赦北归,自我安慰说:“何关二千石,时至自当还。”

五十岁生日那天夜里,秦观躺在床上,往事一幕幕在脑海中飘过,怎么也睡不着,索性披衣下床,于涕泪纵横中作长诗《反初》。反,返也;反初,返还初服,复归本原也,语出屈原《离骚》“进不入以离尤兮,退将复修吾初服”,前人多借指辞官归田。秦观在诗中说:“昔年淮海来,邂逅安期生。谓我有灵骨,法当游太清。区中缘未断,方外道难成。一落世间网,五十换嘉平。”又说:“誓当反初服,仍先谢诸彭。晞发阳之阿,■啜太和精。心将虚无合,身与元气并。陟降三境中,高真相送迎。”再三吟诵此诗,我以为秦观所说的反初,非指辞官归田(他已布衣之身),而是再续仙缘、重新修真的誓言。自绍圣初年遭贬以来,六年了,他一谪再谪,早已将修真弃之身后。起初,他对朝廷还抱有幻想,如今终于清醒过来,认为只有修道才能让自己脱离无边苦海。

但是,一个堕入尘网、沉入深渊的人,老命尚且不保,又如何能遨游三清之天?博学智慧如秦观,又怎么会不明白这简单的道理?在困顿牢落之中,他只不过是借此宣泄对朝廷的强烈不满罢了。

过五岭特别是抵雷州以后,秦观的诗多作佛家语、道家语、勘破之语。《自警》:“争名竞利走如狂,复被利名生怨隙。贪声恋色镇如痴,终被声色迷阡陌。”《口号》诗小序:“美酒忘忧之物,流光过隙之驹。不称人心,十事常居八九;得开口笑,一月亦无二三。莫思身外无穷,且睹尊前見在。功名富贵,何异楚人之弓?”只是,勘破又能如何?他在泥淖中越陷越深,泥巴快要淹到他的脖子了。

莫道雷州远,更有海角人。

在秦观编管雷州前一年,他的恩师苏轼由惠州再贬琼州别驾、昌化军安置。昌化军即儋州。落难师生,隔着风涛险恶的大海。他们都是被限制了行动自由的人,烟波浩渺,只能远远想念,频繁互寄诗文书简,以相慰安。

苏轼《跋秦少游书》:“少游近日草书,便有东晋风味,作诗增奇丽。乃知此人不可使闲,遂兼百技矣。技进而道不进,则不可,少游乃技道两进也。”他又曾对陪伴在身边的小儿子苏过说:“秦少游、张文潜,才识学问为当世第一,无能优劣二人者。少游下笔精悍,心所默识而口不能传者,能以笔传之。然而气韵雄拔,疏通秀朗,当推文潜。二人皆辱与予游,同升而并黜。有自雷州来者,递至少游所惠书诗累幅。近居蛮夷,得此如在齐闻《韶》也。汝可记之,勿忘吾言。”(南宋朱弁《曲洧旧闻》)。即使流放海外,苏轼对他门下的得意弟子仍是称誉不迭。

“我观人间世,无如醉中真。”穷途末路,秦观《饮酒诗四首》如是说。他原本身宽体胖,而今形销骨立;原本豪迈慷慨傲睨不群,而今头颅低到了尘埃里。他自感不久于人世,提笔给自己写了一篇叫人柔肠寸断的挽词。

挽词写好不久,春天来了,朝廷的特赦令也来了。绝处逢生,这怎能不叫久迁之客欣喜若狂。

元符三年(1100)六月底,苏轼与秦观在海康短暂相会。七月初,秦观踏上了归程,临行作《和渊明归去来辞》:

归去来兮,眷眷怀归今得归。念我生之多艰,心知免而犹悲。天风飘兮余迎,海月炯兮余追。省已空之忧患,疑是梦而复非。及我家于中途,儿女欣而牵衣。望松楸而长恸,悲心极而更微。升沉几何,岁月如奔……封侯已绝念,仙事亦难期。依先茔而洒扫,从稚子而耘耔。修杜康之废祠,补《由庚》之亡诗。为太平之幸老,幅巾待尽更奚疑?

悲欣交集,笑泪齐发,苦甜参半。读此诗,可以想见当年遇赦北还的秦观,内心是如何激动和复杂。他想象着儿女欢喜相迎的场面,想象着归乡后的悠游岁月。

但是,福祸相倚。

这年八月,秦观北归途中经过藤州。

谪人复官,心情大好。秦观游览了藤州名胜流杯桥、玉井泉和光华亭,作《藤州诗三首》。他不曾料到,这是自己的绝笔。

八月十二日,痛饮美酒之后,秦观醉卧在光华亭上,中途称口渴,想喝水,仆人用水盂捧江水奉上,秦观笑看水盂而逝,得年五十二。其死因,据苏轼说是中暑。

关于他的离世,《宋史》说:“至藤州,出游光华亭,为客道梦中长短句,索水欲饮,水至,笑视之而卒。”所谓梦中长短句,是指贬谪处州时,梦中所作《好事近》,其结句云:“醉卧古藤阴下,了不知南北。”世事多奇,冥冥之中,似有前定。

苏轼得到秦观下世的噩耗,是当年九月七日,正值北返途中。收到凶问,他悲伤痛惜无以复加,连续多日吃不下饭,还曾怀疑是道路传言,抵达白州即今天的广西博白县,消息被证实。后来,他在《与欧阳元老一首》中说:“其死则的矣,哀哉痛哉,何复可言。当今文人第一流,岂可复得?此人在,必大用于世;不用,必有所论著以晓后人。前此所著,已足不朽,然未尽也。哀哉!哀哉!”

秦观遽然离世,最悲痛的除了家人,当数苏轼。苏轼伤心之余,更是倍感愧疚,因为秦观的贬谪和早逝,都是自己牵累的。第二年五月,苏轼回常州途中经过金陵,在给弟子李廌(字方叔)的复信中说:“某自恨不以一身塞罪,坐累朋友。如方叔飘然一布衣,亦几不免。纯甫、少游,又安所获罪于天,遂断弃其命。言之何益?付之清议而已。”东晋王导当年曾说:“吾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幽冥之中,负此良友。”苏轼的自责,与王导绝似。

秦观卒后一年,苏轼病逝于常州。他们同生共死,比管鲍之交更可风世。高山流水曲已终,苏轼、秦观不见了。此等妙人,再难寻觅,以至人间寂寥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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