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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是你的牡蛎

2023-07-18梁爽

莫愁·小作家 2023年7期
关键词:牡蛎美味

梁爽

去写自己最喜爱的那部分事物,当然是幸福的,但其过程至为艰难。因为在最初念头的灵光一闪之后,仍旧保留创作的激情,同时不减损对事物本身的热爱,不亚于一场决斗。

——题记

北方干燥的冬日,夜夜都有几个时辰醒来,伸手便去够床头的保温杯。解完了口渴,又要不自觉地去摸枕边的人工泪液,好给这枯涩的一双眼也浇灌出一点活路。每每至此,我的脑海里总要浮起一只湿淋淋的大贝壳,里面汪着一块流动的软体,每一个泡沫都泛着海水的味道。而后在想象中捏起杯盏,将浮起脂膏的琼浆一饮而尽,再一口一口地抿下它绵软的肉体,直到被其鲜甜撞昏了头,便可再沉沉地睡去。至于这贝壳中会不会生出个美人来,我常常来不及想。

要说阿佛洛狄忒如何从大海的泡沫中诞生,从牡蛎壳上冉冉升起,并生下爱神厄洛斯,那是古希腊神话赋予女神的使命,抑或干脆是进化中的人类赋予神话的使命。人要活下去,要有情,有爱,有生存、繁衍和造梦的欲望。她炙热的传记版本留给后世的想象,恐怕远比一双断臂来得劲。当雕刻家阿历山德罗斯的作品被英法两国武力争抢,成了举世闻名的残缺美时,一枚今人无缘看到的金苹果已经高高伸过头顶,间接引起了特洛伊战争。于是知道,世人对所谓古典人体美学的膜拜,亦不过是众神的执念而已。

牡蛎是不管这许多的。它在地球上生存了2亿年,入诗、入画、入餐桌,都只不过是短暂的当代史。

1735年,让·弗朗索瓦·德·特鲁瓦应法国国王路易十五之邀,创作了著名的《牡蛎宴》。画中,凡尔赛宫廷官员狩猎归来,酒过半酣,蚝壳遍地,锦衣玉食的奢靡生活不过是这华丽大殿之下的平常光影。餐桌作为熱门的创作题材,不仅是对食物、食欲的生动描绘,更是对所处时代和社会生活的管窥。如果说梵·高笔下《吃马铃薯的人》让人看到农夫一家的疲惫、暗淡、粗粝,供上流人士饕餮寻欢的海味对比供劳苦底层充饥果腹的土豆就会立见尊卑。仿佛食得牡蛎的那个世界,人也必须有牡蛎的品质。在小说《圣诞颂歌》中,狄更斯就形容他富有而冷漠的主人公斯克鲁奇“像牡蛎一般,神秘,自给自足,而且孤独”。

作家的形容绝妙。牡蛎的确是神秘而奇特的生命存在。我们见惯了自由灵动的鱼,随波逐流的水母,好像游泳是海洋动物必备的活命技能。牡蛎却像植物一样,是个拒绝腾挪的定居者。一旦在幼年选定落脚点,牡蛎的足就会退化消失,从此不再四处漂泊。而它的天赋异禀远不止此。其肉身没有出入孔,却能吞吐海水,吸收养分,甚至可以不受基因的控制,在二三十年的时间里,任凭需要切换性别。等它们死了,也不需要谁立一块碑。因为世世代代的牡蛎会用群体的遗骸垒起一座“牡蛎山”,安葬自己,也为新生命们提供坚固的安家之所。这是何等智慧,何等壮观。所以,牡蛎大概并不孤独。它们生死为伴,生死相依。据说,一个多世纪前的澳大利亚殖民者还从海中采掘牡蛎礁体用作建筑材料,足见其坚固。

然而,食客们大抵并不关心它在端上餐桌前如何生如何死,如何建构起它们自己的或他者的世界。就连最基本的口腹之欲,也往往在味蕾之外的事情上被过分放大或消耗。几乎一辈子不动窝的牡蛎,于世人眼中却有着激发活力的魔法。在某些神乎其神的传说中,恺撒是为了泰晤士河中肥美的牡蛎远征英格兰,好让他的后宫佳丽花颜不陨;而拿破仑则保持着每天吃100只、连吃100天的牡蛎谋杀纪录,方才有了征战四方的惊人战斗力。在这些时候,人们很乐于相信,世界之大,唯有牡蛎是实在的、永恒的。正如女性蓬勃欲出的生命张力是世界运转的动能。

希腊众神对美即正义的确信,大概和世人对美食即正义的笃定无差。恍惚之间,每一颗牡蛎都让我觉得奥林匹斯山的月光好似近在眼前。而清醒时,却无端端想起《我的叔叔于勒》。这恐怕是莫泊桑对牡蛎产业最大的贡献了。不同于权贵阶层不知餍足地吞饮,普通人若抱着歆羡和好奇也想尝个鲜,须得像小说家笔下的那一家人,用假装不想吃相互谦让,掩盖昂贵的价格和脆弱的自尊。

伤了自尊的事件总是格外让人记得清楚,对当事人而言,即便过去多年,个中细节场景仍是历历在目,而对事件的旁观者、阅读者、共鸣者来说,其滋味和印象也往往给凿得太深,而当作自己的体认乃至全人类的共情。几乎不曾想到,这些情绪和对情绪的解读原本无关牡蛎。不管后来的人们如何将牡蛎与富有、享受和珍馐玉馔的象征相连,一个不容忽视的事实是,在16世纪的欧洲,牡蛎乃至龙虾这等奇怪的生物,都是丢给穷人、孤儿、奴隶和囚犯当主食的。就像我们今天在明亮干净的超市柜台上拾起一个包装单位的野菜,看看价签,等待身旁或心里的某个声音说一句类似的话。

事物的多寡、供需关系乃至对最基本的什么是好吃的认定,或许并不是理所当然的。资源的分配并不均衡,少即美味,难得即美味,成功、权力、荣耀即美味。而那些失去立身之本、失去家庭庇护、失去自由人生的不幸者,牡蛎、龙虾之味何以会吃出一个好吃来?它们是水生的害虫,是鱼饵,是对人最恶毒的侮辱。且不说这些粗陋无人瞧得上的食材会经过怎样的烹饪,如果那种程度的加工也可以称之为烹饪的话。

若要抛开凡此种种,去识得食物的本味,想来是需要机缘和造化的。前有梅尧臣仕途不顺,往游海乡归靖(今深圳),写下《食蚝》诗篇,感慨牡蛎之美味,同情从业者之穷苦;后有苏东坡被贬儋州(今海南),以一篇《献蚝帖》将得此美物、烹而食之的全过程记录其中。不论是“肉与浆入水,与酒并煮”,还是“取其大者,炙熟,正尔啖嚼”,都饱含着好吃带来的激情与快慰。

这牡蛎好吃到什么程度呢?好吃到此等鲜美,何须油盐酱醋。好吃到他要每每告诫幼子苏过:“无令中朝士大夫知,恐争谋南徙,以分此味。”这么厉害的东西可别给人知道了,免得都来跟我抢。果真会有人为了几颗牡蛎蜂拥而至吗?当然不会。这是什么地方?是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的荒蛮瘴毒之地,是仕途失宠者最后的流放之所。可在诗人清净无碍的心性之下,美味和幽默都是真实的、可贵的。其行文之明快流利,只让人看到他高兴的吮指模样,而忘了他是经历了怎样的一遭接一遭的坎坷,才历练出如此的旷达豁朗。

相比《牡蛎宴》烦冗华丽的大场面,这种感觉是静物式的,一如法国印象主义先锋画家马奈对哲学的深思。他不止一次将一桌牡蛎收入画中。而在《吃牡蛎的乞丐(哲学家)》中,画家不去表现牡蛎本身,或是食客如何撬开牡蛎壳、洒上柠檬汁、贪婪地生吞下肚的场景,而是通过散落在地的牡蛎引向更为隐秘深奥的主题。画作题目即挑明了画中人是乞丐,同时也是哲学家。智慧给了他不一样的面庞,那无法躲避的锐利眼神和洞悉一切的轻蔑一笑,似乎比委拉斯开兹笔下惊人相似的《梅尼普斯》更可击穿人心。

一个人只要拥有智慧,就可以不管不顾地去创造自己的灵魂,那是新世界的大门。爱牡蛎至深的莎士比亚也曾以之作比,表达对人生的掌控感。那句流传下来的俗语“世界是你的牡蛎”,很多时候,是年长者对年轻人拍拍肩膀时说的话。作为现代文明语境下的美好祝愿,这句熨帖温热的引述意在鼓励人们勇敢地冲出去——“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事,或者去你想去的地方。”

编辑 闫清 1453337028@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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