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践之奇:孙权如何巧用外交辞令
2023-07-18瀛洲海客
瀛洲海客
草船借箭是《三国演义》中诸葛亮的高光时刻。该故事取材于“孙权智斗曹操”一事。据《三国志·吴主传》注引《魏略》记载:“权乘大船来观军,公(曹操)使弓弩乱发,箭着其船,船偏重将覆,权因回船,复以一面受箭,箭均船平,乃还。”
这件事,发生在建安十八年(213)曹操征濡须口之际。当时,孙权见北军来势汹汹,便亲赴前线,与曹操“相拒月余”。后者见江东水师整齐划一、浩浩荡荡,在长叹一声“生子当如孙仲谋”后,乃引军而还。
鲜有人关注的是,曹操在退兵前,曾收到过来自孙权的两封书信,孙权不卑不亢的外交辞令,也在一定程度上让曹操坚定了退兵的打算。
一、足下不死,孤不得安
据《三国志·吴主传》注引《吴历》记载:“权为箋与曹公,说:‘春水方生,公宜速去。别纸言:‘足下不死,孤不得安。曹公语诸将曰:‘孙权不欺孤。乃彻军还。”
在严可均辑录的《全三国文》中,这两份八字书信分别被命名为《与曹公笺》与《别纸与曹公》。虽然孙权表达的意思一致,都是劝曹操退兵,但两份书信中的语气却大不相同。原因便在于“别纸”。
严格意义上说,“别纸”二字虽首见于《三国志》,但直到唐宋之际,它才算作是一种成熟文体。晚唐以降,藩镇林立,文人请谒之风盛行,用书信交流时往往含蓄、委婉,且十分注重社交礼仪。因此,时人“凡修书,先修寒温,后便问体气,别纸最后”,即一番嘘寒问暖后,再在“别纸”中表明真实来意。
而在三国时代,尽管“别纸”的使用远不如后世这般严格,但它与正式书信之间已有明显区别了。所谓“别纸”,顾名思义,即写在另外一张纸上,有别于正式书信的书札,往往依附于正文之后。相较于正式书信,“别纸”所言更加随心所欲,且不必注重社交礼仪。故孙权在《与曹公笺》还尊称曹操为“公”(曹操此时尚未进爵魏公,故孙权所言之“公”可能是“明公”,同魏臣对丞相的尊称),但在《别纸与曹公》当中,他就毫不遮掩自己的真实情感,一句“足下不死”尽显少年意气。这种十分冒犯的语气,便彰显了孙权的自信从容。
当时,孙权的确有所凭借。据学者宋杰的归纳,魏军南下作战多走三条水路进入长江,东路走中渎水(即古邗沟),自淮阴至广陵;西路走汉水,自襄樊至沔口;中路经肥、施二水,可越巢湖,再转濡须水道。然建安初年,广陵已“水道难通”,常有阻塞;且湖面宽阔,不适合登岸。可若经汉水,沿襄、樊顺流而下,又难免离吴地太远,费时耗力不说,还无法对江东腹地造成威胁。与之相比,走肥水—濡须水这条路入长江,才是最为安全、便捷,还能快速逼近吴都建邺的最佳选择。
对此,孙权与东吴群臣自然一清二楚。在江东“限江自保”的战略逐渐确定后,吴人举上下之力,在江北沿岸设立数个重镇,包括濡须坞在内,另有东关、沔口、江陵、历阳等地,皆扼守入江通道。作为濡须水与长江北岸的水陆交通枢纽,濡须口的位置显得更加重要,孙权在此重重布防,以致曹操“四越巢湖不成”,“魏不能逾濡须一步,则建邺可以奠枕”。同理,孙权欲北进中原,最好的选择也是从濡须口出发,直奔肥、施二水交汇之处—合肥。但“魏人攻濡须,吴必倾国以争之,吴人攻合肥,魏必力战以拒之”,合肥是曹魏重镇,孙权六征合肥亦是不克。
此后数年,魏吴两国分别在肥水—濡须水这条水路上各有依仗。魏有合肥抵御南军北上,吴亦凭借濡须、东关等重镇数次击退魏军。只要双方防备得当,彼此之间的角力就会维持在一个平衡状态。这正是孙权敢对曹操不客气的最大凭借。再加上孙权已逐步取得江东大族的拥戴,以及孙刘联盟的稳定,他自然没多少后顾之忧。反观曹操,却因代汉之心显露,而遭遇了较大阻力。
此战之前,众臣曾请曹操进魏公、加九锡之礼,却遭到尚书令荀彧的激烈反对。作为曹操的肱骨之臣,荀彧功勋卓著,又善举荐人才,在士林中颇具名望,因而他与曹操的决裂,让朝堂上的“拥汉”力量一度凝聚起来。代汉大业遇阻,曹操当然“心不能平”。至建安十七年(212)冬十月,曹操始征孙权之际,便借机将荀彧清算。按《三国志·荀彧传》注引《魏氏春秋》:“太祖馈彧食,发之乃空器也,于是饮药而卒。”次年正月,曹操亲至濡须口,与孙权对峙月余后引军而还。彼时荀彧已死,曹操也顺利进爵魏公,得以建国定都;同时还复古“九州制”,因古九州中冀州版图辽阔,魏国所辖领土也迎来了急剧扩张。在此情形之下,曹操当然不会再与孙权多作纠缠。
二、权之赤心,不敢有他
孙权少年登位,如何能坐守东土,与当世枭雄曹操、刘备鼎立三方?
除张昭、周瑜、陆逊等江东文武的尽心辅佐外,也与孙权本人的性格有关。陈寿评曰:“孙权屈身忍辱,任才尚计,有句(勾)践之奇,英人之杰矣。故能自擅江表,成鼎峙之业。”孙权长于审时度势,能在关键时刻放低身段,忍受羞辱,这便是他的过人之处。与《与曹公笺》《别纸与曹公》相比,孙权递呈给曹丕的这封《上魏王笺》,便一改往日强硬、自得的口吻,变得十分谦卑与恭顺,并有主动称臣的意味。如:
权之赤心,不敢有他,愿垂明恕,保权所执。
殿下践祚,威仁流迈,私惧情愿未蒙昭察。
权之得此,欣然踊跃,心开目明,不胜其庆。
愿殿下克卒前分,开示坦然,使权誓命,得卒本规。
在这封六百余字的信笺中,孙权自云“本性空薄,文武不昭”,全靠父兄基业与先王曹操的垂幸,方才“抚绥东土”。所以在一开始,孙权便以“昔讨关羽”一事为自己邀功,同时点出孙曹两家已为同一阵营;而在末尾,孙权再次承认曹丕的魏王身份,并发出“当为国讨除贼(刘)备”的口号。如此姿态,与此前的意气风发大相径庭。令孙权态度大变的原因,究竟是什
么呢?
这还要从孙权背盟说起。建安二十四年(219),关羽攻襄、樊,守将曹仁、满宠不能敌,被困城中;赶来支援的于禁、庞德,也很快被击溃。关羽水淹七军后,“名震华夏”;与此同时,陆浑群盗在首领孙狼的带领下,以“关羽偏师”的名义流窜至梁、郏一带,毗邻许都。曹操“以汉帝在许,近贼,欲徙都”,但司马懿、蒋济二人却向他提出了一个更好的解决办法,那就是拉拢孙权,“许割江南以封权,则樊围自解”。
正如孙权《上魏王笺》所云:“先王以权推诚已验,军当引还,故除合肥之守,著南北之信,今权长驱不复后顾。”在此之前,曹操为防止孙权北上,乃遣夏侯渊、张辽等人率二十六军屯居巢;至孙权背盟后,曹操为表达诚意,便主动解除合肥防务,同时令张辽率军支援徐晃,与关羽作战。而孙权为迷惑关羽,也到合肥虚晃一枪后,便将矛头对准了他。吕蒙夜袭南郡得逞后,荆州大变;陆逊也很快遣人进驻秭归,及时切断了从荆州入蜀的通道。至此,关羽后路已绝,终为孙权擒杀。
翦羽之战后,曹、孙两家皆有所得,可谓双赢。按理来说,两家本应该精诚合作,但因为襄阳郡的归属问题,双方又生出了嫌隙。据《晋书·宣帝纪》记载:“会孙权帅兵西过,朝议以樊、襄阳无谷,不可以御寇。……仁遂焚弃二城,权果不为寇,魏文悔之。”襄阳城在经历连番大战后,已是残破不堪,曹丕见状,便命曹仁将其舍弃,收缩防线,以应对蜀汉在东三郡的威胁。而孙权见状,则命大将陈邵从汉水逆流而上,占据了襄阳。但正如司马懿所说:“襄阳水陆之冲,御寇要害,不可弃也。”曹丕见孙权擅取襄阳,当即反悔,加之孟达已携东三郡归降,所以在称魏王后,曹丕便主导了一次南征。这场被历代史家忽略的短暂战斗,正是促使孙权主动遣使求和并卑辭上书的直接原因。
据《三国志·文帝纪》记载:“六月辛亥,治兵于东郊,庚午,遂南征。”大概是没找到曹丕南征的证据,史学家司马光在《资治通鉴》将其改写为“王引军南巡”,认为曹丕此次行动只是巡视,而非征兵。后世学者如何焯、卢弼等人,亦持此见。但《三国志·曹仁传》又明确记载:“孙权遣将屯历阳,休到,击破之,又别遣兵渡江,烧贼芜湖营数千家。”即曹丕南征时,遣曹仁入历阳破吴军;随后,曹仁又联合徐晃破陈邵,重新占据了
襄阳。
曹丕南征的更多细节,在《上魏王笺》中亦有所披露:“近得守将周泰、全琮等白事,过月六日,有马步七百,径到横江,又督将马和复将四百人进到居巢。琮等闻有兵马渡江,视之,为兵马所击,临时交锋,大相杀伤。”不难看出,曹丕为宣扬其魏王之威,选择拿孙权“杀鸡儆猴”,在夺回襄阳后,他还不忘以“张(辽)征东朱(灵)横海今复还合肥”对江东进行明晃晃的威胁。
孙权背盟,自知与刘备暂无转圜余地,故而对曹丕的耀武扬威,他也只能主动服软。于是,便有了接下来的称臣、表态,而陷于东吴的魏臣于禁、浩周、朱光等人,也被悉数遣返。
三、乞寄交州,以终余年
此后一段时间,孙权仍在“屈身忍辱”。严可均辑《全三国文》中还收录了两篇孙权呈给魏文帝曹丕的书信,分别是《上魏文帝书》与《卑辞上魏文帝书》。以后者为例,参见于《吴主·孙权传》:“故权卑辞上书:‘求自改厉,若罪在难除,必不见置,当奉还土地民人,乞寄命交州,以终余年。”标题中提到的“上”“卑”等字,不仅点明魏吴两方的上下级关系,还将孙权的惶恐姿态展现得淋漓尽致。
交州是苦寒之地,孙权何以要“乞寄命交州”?盖因曹丕称帝后,刘备亦紧跟其后,并将目标对准了东吴。刘备东征,孙权求和未果,此时卑辞向曹丕称藩,安抚曹丕的态度,就能让东吴减少一个大敌。否则,一旦魏蜀同时出兵,东吴危亡便将在旦夕之间。不怪孙权多想。君不见,曹丕代汉前后,刘备曾遣韩冉使魏,“并贡锦布”,而曹丕亦“有诏报答以引致之”,后刘备“得报书,遂称制”。魏蜀两国的“暧昧”,令孙权不敢冒险,只能将身段放得更低,他甚至还答应曹丕,要将太子孙登送到魏国
为质。
这样的外交辞令,自然会起到不俗成效。见孙权“真情实意”,加之被遣送回魏的浩周愿以全族性命为其担保,曹丕也真相信了他的投诚。但正如陈寿所云:“权外讬事魏,而诚心不款。”孙权在文书中的卑微、惶恐,不过是刻意表现出来给曹丕看的,后者一旦相信,就让孙权有了喘息之机。
夷陵之战后,刘备大败而回,东吴亦是惨胜。如此双输局面,让吴蜀暂时放下龃龉,选择握手言和。至此,东吴外患已消。直到曹丕在洛阳左等右等,也没等到孙权送来的人质时,他才方知后者卑辞实是谲语。尽管曹丕直呼上当,并再度征吴,但对此时的东吴而言,曹丕的军事行动已无法给江东带来倾覆之
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