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周期重塑青年就业观
2023-07-18陈锐
陈锐
20世纪最具影响力的经济学家之一凯恩斯曾在大萧条期间作过一个经典的百年预测。不同于彼时普遍悲观的社会论调,凯恩斯认为,只要避免大规模人口增长和战争,技术进步和资本积累将带领人类社会在100年后进入经济之极乐境界,届时,人们每周的工作时长不会超过15小时。换言之,工作将不再是人类的要紧事。
凯恩斯的这番预言发表于1930年,如今回看,我们离他言及的“100年后”不過7年之遥,“生活水平提高4至8倍”在全球绝大多数国家和地区都已实现,中国亦然。不过,至多15小时的周均工作时长,即便在当下最遵守劳动法规的中国公司也仅够完成2/5的考勤额度。
可以说,大师既低估了人类的经济成就,又高估了人类对所谓目的性的精神追求。新世纪进入第二个10年,工作,仍是现代人的第一社会属性;就业率,仍是当前全球各国的经济晴雨表。
中国政府自2018年开始按月公布城镇调查失业率(此前只公布城镇登记失业率),其中16到24岁人口的城镇调查失业率(青年失业率)主要对应高职、高校新近毕业生的就业状况,今年5月,这一数据首度突破20%,达20.8%,为历史最高值。二个月后,2023届毕业生会正式进入劳动力市场,从逻辑上看,青年失业率还会继续承压。
实际上,“最难毕业季”在每年夏天都会贡献一批热搜话题,已持续数年。人才市场遵循最简单的供需逻辑,每年都成为“最难”,即每年应届生找到工作和找到满意工作的难度都大于上一年,这意味着毕业生越来越多,而广泛意义上的工作和相对意义上的好工作越来越少。
青年就业在今年尤其值得关注的原因更在于,这是中国经历3年疫情管控之后的首个完整校招季,是官方多次强调要提振经济复苏的调整之年,是AI浪潮席卷各行各业的开端,与此同时中国在去年首次出现了人口负增长,GDP亦在保持多年高增长之后增速首次低于5%(2020年除外)。
新周期之说也许已成显学,但对新近踏入社会的年轻人而言,知易行难。“从高速增长切换到低速增长和停滞,意味着社会议题可能会从促进增长向促进公平转变,从鼓励冒险向鼓励安分守己转变。对普通人来讲,这是一个相当痛苦和纠结的过程,很多观念都需要重塑。”浙江大学教授王立鸣说。
中国高校应届毕业生人数在2023年达到史无前例的1158万,对比扩招后的首届(2003届)毕业生人数199万,二十几年间,中国的高等教育毛入学率从1998年的9.76%增长至2022年的59.6%,增长超过5倍,高校为社会输送的高等教育人才则累计超过1.4亿人。某种意义上,他们是伴随中国融入全球贸易体系的过程成长起来的社会中坚力量,是全球化意义上的现代公司人,也是中国城市化进程中形成的中产阶层的基本盘。
《第一财经》杂志自周刊2008年创刊便把应届毕业生的求职去向列为重点关注。原因很简单,年轻人是参与经济的新生力量,校招是年度人力市场的重要一环,而一家公司的校招策略能反映它的市场预期,更体现商业大环境的景气度。
周刊10年的10个毕业生封面报道详实记录了变化过程。每一年的毕业生,社会看着他们心仪的offer从外企、民企、技术大厂逐渐转向国企、考公、考编,向往的城市从毫无争议之北上广深,到新一线、二三线城市;求职心态从“去大公司做螺丝钉不如到小创业公司体验存在感”“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到“好卷好累只想躺平”,从向往“入海”到期待“上岸”。
“求稳”实际上已经变成了很多人的行动。公开信息显示,2022年国家公务员考试报名人数突破202万,平均竞争比超过60∶1,最热职位竞争比超过20000∶1。一位在制造业负责校招的HR对《第一财经》杂志表示,今年6月临近应届生招聘末尾时,她发现很多已经拿了offer的学生毁约,她推测大概是因为当时公务员考试的成绩公布,学生权衡之后放弃了去企业的工作。
人的预期来自于信号传递。95后以降的年轻人成长过程中熟悉的叙事是高增长、全球化、阶层跃升和消费升级,是个人奋斗与历史进程能够共振,直到画面逐步切换为放缓、裁员、脱钩和阶层固化。华东师范大学特聘教授、历史系博士生导师许纪霖认为,过去几年社会进入一个高度不确定的阶段,过去对国家命运、个人命运的确定感,只要努力学习、工作、赚钱就会变好的笃定全然消失。各个阶层都有一种迷茫感。“当今中国是一个万花筒,每个人身处大时代,却又不得不以小时代的方式活着。”他对媒体如此表示。
让我们再回到凯恩斯1930年的预测。经济学家对百年后工作时长的判断之所以偏差如此之大,是因为他没有料到即便生活水平和生产力效率都已经足够高,经济激励仍会让人们工作更长时间、更努力。贫富差距的分化、全球化带来的竞争压力,使人们的工作时间不降反增。
凯恩斯还提出了一个在当时全新的概念:“一种新的疾病正在折磨着我们,某些读者也许还没听过它的名称,不过未来它将会响彻整个社会—这种病叫作‘由技术进步而引致的失业。此类失业的根源在于我们提高劳动力效率的速度远远超过我们为劳动力开辟新用途的速度。”
第一次工业革命带来的职业冲击应该是这一预测的历史依凭。1760年到1840年之间,英国最早出现了数十个以蒸汽机为动力的大型纺织厂,后来增加到了数百个,为当时迁徙到城镇的农业人口创造了全新的就业机会,但起初并未创造出很多新型职业或者行业。
如果谈论早期工业革命对职业或行业造成了什么影响,那就是它导致一系列固有的甚至是古老的职业遭到淘汰,比如织布工和蹄铁匠,同时它也创造出了一些新职业,比如工程师、科学家、设计师、发明家、建筑师和企业家。其中,这些新职业的从业者几乎都是在私立学校、牛津大学和剑桥大学接受过教育的城市人口。而对于那些注定要在工厂里工作的人来说,他们固有的技能并不在雇主所要求的素质清单上,雇主需要的只是经过培训之后能够操作手摇纺纱机、水力纺织机和动力织布机的人—他们经历了技术性失业。
中国经济增速已然放缓
数据来源:国家统计局
当下,身处技术拐点期,AI浪潮给人才市场带来的情绪冲击,其实正是一种对技术性失业的恐惧。
2023年由ChatGP T引领的技术浪潮,大幅提升外界对通用人工智能想象的同时,也正在颠覆一群人的职业预期。ChatGPT基于大模型开发,而此前人工智能研究领域最主流的自然语言处理(NLP)沦为了“上一代”技术。“我很担心在学校和实践中学的技术再过两年都会被淘汰”,一名NLP方向的研二学生对《第一财经》杂志说,3年前,他刚从经济学转至该专业,NLP是当时最时髦的专业方向之一。现在,这名顶尖大学(一度最前沿专业)的在读研究生,对自己硕士毕业后的职业前景充满焦虑,“还没就业,专业已经没了”的可能性很大。
高校应届毕业生数量已突破千万
數据来源:教育部、国家统计局 注:2023年数据为教育部预测
另一方面,在物质极度丰富中长大的这一代,又会很自然地向包括工作在内的各种社会实践寻求意义。
剑桥大学人类学家詹姆斯·苏兹曼在《工作的意义》一书中,从进化史追溯人类为何发明了工作这件事。苏兹曼认为,工作的产生源于对稀缺性资源的争夺。人们担忧资源稀缺,因而勤奋工作变得重要,人也变得越来越忙碌。现在,命题变为了:当经济已经发展到一定阶段,人应该做什么才有价值?
采访今年毕业的大学生时,我们发现,“意义”是一个高频词,尤其当面对一份“没那么满意”的工作,他们会转而思考能从中获得什么意义回报。
这是一个很大的代际变化。一方面,新一代年轻人求职时,物质回报可以不再是首选,经济价值可以靠后,这意味着自我价值驱动、意义驱动型的工作关系会更多出现在未来职场,社会对职业的价值判断的维度会日趋多元;但另一方面,当经济价值不再是人力关系的首要维系,也可能带来更多情绪化的职业决策和更脆弱的劳资关系。
自1999年扩招,大学录取率一度超过9成报名人数 招生人数 (单位:万人) 录取率 (%)
数据来源:教育部、国家统计局
于是,将个体价值与工作分离的职场人不在少数,年轻的职场人已经学会反思体系化的工作对人造成的异化。如同iPhone联合设计者托尼·法德尔在《创造》一书中的描述,人们很容易将对流程、繁文缛节、职能评定,以及办公室政治这些东西的熟稔和真正的个人成长混为一谈。现在,在体验了职场后,一些年轻人意识到“会上班”是一种能力,它不一定代表个人成长,与其被某个体系评断,不如选择自由职业等更自由的方式。
中国人口结构正在发生变化
数据来源:国家统计局
不遵循体系化的生活方式,也是某种对此前多年中国职场上升叙事的颠覆。从“做题家”到“脱下孔乙己的长衫”,种种热门话题背后,可能是青年一代的自我和解。
经济发展总有周期,因为没有任何永恒之增长。1930年,欧美多国已进入大萧条,经济停滞,人们收入增长锐减,悲观情绪笼罩,凯恩斯的一系列经济预测诞生于此时。眼下,“长期停滞”论再度成为热门社会议题,青年一代的职业观正经历或主动或被动的重塑,重温经济学家身处长期停滞初期的思考,兴许能帮助我们厘清一些思路。毕竟,从长历史的角度看,上一次,是以凯恩斯为代表的理性乐观者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