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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投行业无处安放的5800亿美元

2023-07-17龚方毅

财经 2023年14期
关键词:孙正义红杉风险投资

龚方毅

图/视觉中国

风险投资(VC)可以追溯到17世纪的捕鲸业。美国东北部新英格兰地区,捕鲸船长带领十多个船员,驾着不到20米长的单桅帆船,在大西洋的大风大浪间猎杀和船差不多大的抹香鲸,从它们的头盖骨下抽取工业革命所必需的润滑油。出海的船,有三分之一永远回不来。

资助者寻找合适的船长,资助他买船、招船员,赌他的技能、经验、领导力和运气,换来捕鲸船所载(carry)的一定比例的鲸肉、鲸油。今天VC机构以类似的逻辑挑选创业者,也用“carry”这个词指代自己从投资收益里所抽取的回报。

这门追逐高风险高回报的生意跨越了美国独立战争和南北战争,增长了整整200多年。1715年时,新英格兰只有6艘捕鲸船,过了100年才到200艘。但随着更多投资者加入,捕鲸船队在之后20年里扩张到600多艘。他们用上了当年的尖端科技,用蒸汽机取代风帆、以火药投掷鱼叉,更有效地猎杀鲸鱼。

知名硅谷投资人马克·安德森(Marc Andreessen)常用捕鲸类比自己所在的行业。但他比较少提的是,风险投资驱动的美国捕鲸业在到达顶峰后不久就急剧下滑。主要因为回报最高的抹香鲸在大西洋几乎灭绝,对捕鲸船的投资已经不再有好收益。

现在,两个行业的相似性已经进行到了急转直下的阶段。

自2015年开始,涌入VC市场的资金急剧增加,在新冠疫情暴发后走向顶峰。过去两年,VC融资超过5500亿美元。

形势在过去一年多逆转。根据私募数据统计机构Pitchbook,中美VC投资规模在2022年各下滑超过三分之一。

到2022年底,全球VC机构积累了5800亿美元可投资金,但今年一季度,它们的投资额进一步下滑超过一半。

今年6月下旬,彭博社报道称老虎环球融资八个月,只找到20亿美元,不到计划的三分之一。这家疫情期间红极一时的投资机构2021年一次就募得127亿美元。现在它投资减计90多亿美元,已经减半的募资目标也无法实现。

更早一周,红杉资本宣布全球的投资一分为三,结束了以“Sequoia”作为全球品牌的历史。美国、中国、南亚各自的管理合伙人说这是讨论数月后所作的决定,他们否认受地缘政治催化,更愿意强调红杉不同分支间的利益冲突,以及监管合规的复杂性日渐增加。

一年半之前,红杉资本宣布重組美国和欧洲业务时,它的全球执行合伙人罗洛夫·博塔(Roelof Botha)还在说风险投资约定俗成的十年清盘限期已经过时,诸多新公司绝大部分价值是在上市后兑现的,过早清盘意味着可能放弃大部分丰厚利润。

规模更大的软银愿景基金仅去年二季度就亏损230亿美元。孙正义说,“我曾经因为赚了大钱而沾沾自喜,现在想起来很惭愧。”

这三个机构是过去几年融资规模最大的几个VC基金。它们的膨胀与收缩也是过去八年来风险资本,以及诸多依赖于此的行业变化的集中体现。

以资金规模结束市场竞争,是追逐规模的开始

2010年5月,周航创办易到的时候,踩上了一个完美的创业起点。那时Uber正在美国筹备中,还没几个创业者意识到手机叫车将随智能手机一并普及。它在A轮融资拿到1000万美元,和Uber、小米相当。

等滴滴和快的2012年开始给出租车司机发宣传单时,易到已有了稳定车队和客源,迭代产品一年多。这是曾经风险投资所期望达到的先发优势——找到先行者,冒险给他一大笔钱。等大多数人意识到机会之时,这家公司已经遥遥领先。

但仅仅一年后,这个市场就跟易到没什么关系了。

“资金规模迅速摧毁了首创者先发优势。”易到最早的投资人、五源资本(原晨兴创投)创始合伙人刘芹2020年对《财经》记者说。他错过了整个网约车市场。遵循着风险投资的经典打法,刘芹抢在别人之前看清趋势,再找到最有希望的公司。而滴滴的成功完全改变了游戏规则。

2013年12月,腾讯和阿里分别入股滴滴和快的,开启打车大战,把一线城市的打车费压到3元、5元。易到的用户快速流失,市场基本被滴滴和快的瓜分。

周航起初无法理解这样的“自杀行为”。那轮打车补贴大战时,滴滴和快的主要提供出租车服务,收不到提成,看不到盈利可能性。事实上,滴滴的出租车业务至今也只有微薄盈利。易到一开始不愿加入补贴战,曾在2014年放弃了一笔大额融资。

启动补贴大战后仅八个月,滴滴和快的就至少烧掉24亿元。资金弹药先由腾讯、阿里,再由风险投资机构批量送上。新加坡主权基金淡马锡在2014年底加入打车大战,红杉和高瓴则在次年1月入场。再过一个月两家公司合并,此时他们已经拿到近15亿美元融资。

“在互联网的世界里,差异化服务、会员体系、强有力的资源,这些都不如流量和价格战。”2018年周航在《重新理解创业》一书中,回头总结道。

易到在2015年也加入到补贴战,但错过融资时机难以争取到新的资金,只得与乐视结盟。创始人周航辞职离开,易到则跟乐视其他业务一样慢慢消失。

之后Uber带着更大规模的资金来到中国,再战一轮,卷入各式各样的投资人,既有软银、老虎环球、DST这样的VC,也有阿里、腾讯、淡马锡等战投,还包括中国邮政、交通银行等国资。等到滴滴上市之时,已经融资200多亿美元。

从此开始,用钱解决竞争成为VC的新战术。

摩拜和ofo成立前三年的融资额比滴滴和快的同期高一倍。已经破产的蛋壳公寓上市前七轮融资58亿元,成为长租公寓市场最头部的企业。同样资金链断裂、前期巨额融资的还有每日优鲜,从2015年到2022年,融资近百亿元。

公司估值迅速变大,而传统早期风险投资机构跟不上了。投资人Aileen Lee在2013年第一次用“独角兽”比喻那些估值10亿美元以上的初创公司时,全球一共有43个独角兽。2015年结束时,这个数字超过了200。

最先抓住这个变化,重塑风险投资机构的人是孙正义。2016年夏天,已经选好接班人、即将退休的孙正义决定再做几年,并决定五年内筹集一只千亿美元的基金,为迎接再一次技术大爆炸做好准备。次年,这个名为“愿景”的基金完成首期募资。

孙正义说愿景基金会不同于传统VC,将寻求公司控制权、拥有董事会席位、和创始团队讨论公司战略。而且一开始公开的几笔投资规模都很大,少一点的十多亿美元,多一点的上百亿美元。

2018年红杉资本也筹集了一只80亿美元的成长型基金。这只基金由已经退居二线的红杉资本管理合伙人迈克尔·莫里茨(Michael Moritz)推动成立。

据金融作家塞巴斯蒂安·马拉比(Sebastian Mallaby)所著《风险投资史》的描述,莫里茨的干预和1996年软银强行1亿美元入股雅虎有关。红杉是雅虎的早期投资人,孙正义报价时,红杉犹豫过。投行给了拟上市雅虎很高的估值,但上市总是存在风险,而接受孙正义入股虽然要稀释股权,不过雅虎飙升的估值足以弥补这些“损失”。

没等雅虎和红杉作出决定,孙正义直接威胁说,如果不能投资雅虎,就会去投资竞争对手并彻底消灭雅虎。

“莫里茨后来决定,永远不要再被有钱的投资人欺负了。”馬拉比写道。

被软银刺激的红杉进而影响其他同行。光速资本合伙人Semil Shah说,正是红杉的超级基金促使其他风险投资公司寻求更大的增长基金,并在全球范围内寻找交易机会。2018年全球VC募资额首次超过3000亿美元,是2013年的6倍。

伴随规模扩大,VC行业的一些运行规则被改变。这些规则设立之初多为降低投资风险,但限制了投资人在最出色项目中的回报率。

比如大规模VC机构开始覆盖更多阶段的公司。此前,投资机构大多只投资特定轮次以降低风险,但专注早期的投资机构错过一个公司之后有资金再跟进,而专注后期投资的则可能错过。拿到更多钱的投资机构往往覆盖更多阶段。

到2021年,红杉重组美国和欧洲业务,去除原来的各种限制,既可以投资最早期的初创公司,也可以跟投成熟期的大公司,甚至直接购买已上市公司的股票或者投资加密货币,并且也去掉了原本为了降低风险所设置的退出期限。

投资机构和创业公司相互影响

1972年唐·瓦伦丁(Don Valentine)创办红杉,他募了300万美元,投了第一批公司。其中15万美元给了创办刚两年的苹果。如果这笔钱留到今天,价值会超过60亿美元。

苹果公司1976年成立、1980年上市。上市时净利润率已经达到10%。但红杉为了确保第一期基金的高回报率,在1979年作价600万美元卖了手里的股份。

这是风险投资机构早年习惯的遗憾。它们帮助一代科技公司掀起个人电脑革命,但投资金额有限,也无法长期持有股份。回报主要留给了二级市场投资者。今天苹果和微软的市值分别为3万亿美元和2.5万亿美元,股价比上市时涨了2000倍-3000倍。

2012年Facebook上市时,情况大不相同。这家成立八年的公司已经融了23.36亿美元,积累了10亿用户。IPO(首次公开募股)当天,Facebook市值就达到1000亿美元,为最早起的风险投资者带来上千倍的回报。而上市当天买入它股票的投资者就“只有”6.5倍回报。

2005年,还是携程CFO(首席财务官)的沈南鹏受邀组建红杉中国,并在美国总部的协助下募资1.8亿美元。也是从那年起,中国开始量产美元基金。之后的十几年里,最具创新和冒险精神的一批人,抓住移动互联网的机会。

创业者在VC支持下在中国建立了庞大的互联网产业,也为投资方带去可观的回报。这次拆分时,沈南鹏负责的红杉中国资产管理规模已经超过了红杉欧美,投资了中国大部分移动互联网时期的明星项目,包括美团、京东、拼多多、字节跳动。这些公司大多已经上市。

超级成功案例给了投资者信心,但整体上,风险投资的成功率没有变得更高。凯鹏华盈前合伙人Eric Feng发现,2008年以前的投资人平均投六七个项目就能保证成功退出,实现回报;到2014年,投资人平均得投超过十个公司才能有回报。

“所幸”VC等来了足够多的钱。2014年以后美国在讨论退出量化宽松,提高融资成本。欧洲则正经历债务危机。受监管和市场环境抑制的资金,急需一个看起来有高回报率的市场。

2015年,全球VC合计募资超过1400亿美元。这是超级VC基金成形的经济基础。

钱多了之后,投资人急着把钱塞给创业者。2017年上半年,软银要求入股滴滴50亿美元。滴滴CEO(首席执行官)程维试图拒绝,因为滴滴账上已经有100亿美元。但孙正义重复了他对雅虎和红杉说过的话:如果不要这笔钱,他可能会直接投给滴滴的竞争对手。程维妥协了。

网约车、外卖有广阔的想象空间,庞大的资金投入可以让消费者尽快接受新的习惯,让一个公司建立护城河。但当软银将同样的方法套在其他一些公司之上,留下的就是荒诞故事了。

在投资滴滴不久,孙正义快速敲定对WeWork的44亿美元投资。WeWork自诩是创业生态基础设施,是一家为企业提供办公解决方案的科技公司,但其最核心业务是租下大片办公空间再分租给小公司。通过持续融资和亏本经营,迫使竞争对手跟着降价、关门,以结束竞争。2019年,WeWork估值接近500亿美元,但后来提交的招股书不被二级市场所接受,估值减半再减半。现在,它市值跌到5亿美元。

还有遛狗公司Wag。它用AI算法公司配对遛狗人和狗主人,以图像识别技术判断狗的情绪。它的创始人在2018年开口向软银愿景要1亿美元巨额投资,却被塞了3亿美元。用机器人做比萨的公司Zume的创始人则在同一年被劝说应该去“改变世界”,拿了3.75亿美元。几年后,Wag低价出售、Zume直接关门。

2020年新冠疫情以后,资本更是不再稀缺,海量的钱冲进了股市和科技公司,掀起估值海啸。一批估值百亿美元的创业公司借着乐观情绪集中上市。2021年仅美元基金扶持的公司IPO后市值就超过2000亿美元。

情绪又传回一级市场,2021年创纪录的1500亿美元风投资金涌入美国,投资人出手超过3400亿美元,差不多是前一年的两倍。

老虎环球进一步“升级”了风险投资的打法,一度做到今天才拿到利润表看数字,明天就在创始人要价的基础上加价25%——为了拿到更多份额。他们放弃押中黑马所能产生的超额回报,只寻求广撒网带来的平均回报,借助“快速投资—获得回报—快速募资—快速投资”迅速提高规模。

中国市场在2022年之前有着更丰富的投资标的。投资方在各种行业追逐着一个类似移动互联网的机会。根据《财经》这几年的持续跟踪,在每一个被看好的行业,过量资金都以不同的办法造成问题。在芯片行业,不断诞生的新公司反复争抢同一批工程师。在教育行业,广告费一度是行业最大支出。在消费行业,连锁餐饮品牌平均一家门店的估值可以上亿元,在疫情期间极速扩张。

5800亿美元的难题

俄乌冲突、利率上升和潜在的经济衰退,令2022年比2020年更不确定。在这充满挑战的年份里,企业更有动力储备现金,“降本增效”贯穿整年,风险投资也更注重盈利能力。

VC筹集的资金平时留在出资方(LP)账上,等投资时才会打款(Capital Call),根据《经济学人》报道,以及《财经》所了解的信息,出资方和VC都对这个环境下投资非常谨慎,一些大型出资人已经让VC暂缓申请出资。

去年仅美国风险交易数量和规模就分别减少了14%和30%,到年底,全市场积累了5831亿美元可投资金。谨慎的趋势延续到今年,一季度北美融资总额较去年同期下降46%,全球则同比下降53%。

一起倒下的还有二级市场。去年纳斯达克指数跌了33%、恒生科技跌了27%,两市IPO规模缩水七成,上市估值跟着打折。IPO是VC最常见的投资退出渠道之一,股市不景气显著增加了公司退出难度,让VC更不愿意投资。

一二级市场的疲软可能进一步影响这几年新成立的基金,因为项目投资回报差,甚至没有项目可投,它们未来难以筹款。业界已经开始用“僵尸VC”形容这些基金。早期投资机构TechStars的CEO梅勒·加韦悲观预计,未来几年可能有一半的VC无法筹到下一笔钱。

依赖VC的创业公司也因此被推到了一个艰难的境地。许多公司已经习惯每年融资以支持扩张,迟迟没有建立盈利能力。现在钱消失了。

“资本市场的情绪波动像钟摆来回摆动,很少待在摆动轨迹的中心点,几乎大部分時间都在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投资人霍华德·马克思(HowardMarks)曾在《周期》一书中写道,“而钟摆摆向一端的运动,也为回摆提供了动能。”

现在,风险投资市场的回摆开始了,带着过去八年聚集的力量。

(实习生孙海宁对此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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