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印从书出”阶段的邓石如篆刻
2023-07-17陈硕
摘 要:吴熙载题《完白山人印谱》收录了二百八十二方邓石如印作,其中绝大多数都不曾付梓,堪称近年所见最为重要的邓氏印谱。本文结合邓石如及其友朋的原始文献与旁证资料,通过对印谱所涉人物、史事与风格、作法以系统研究,论证这一始辑于乾隆四十年的自钤印谱,既是处于外出鬻艺初期的邓石如的交游积累,亦可谓其前『印从书出』阶段的篆刻实践的宝贵见证。
关键词:邓石如 《完白山人印谱》 印从书出 篆刻史
邓石如在清代篆刻史上占有重要地位,时下已有公议。推究邓氏篆刻的历史形象,有三个来源:一是其中晚岁的部分代表作,特别是今藏于上海博物馆与西泠印社的原石;二是传世的各式印谱;三是魏锡曾(一八三二—一八八二)《吴让之印谱跋》中所言:『书从印入,印从书出。』[1]合而论之,即不免一面需承认在水平、面目颇为参差的邓印之中有若干杰作;一面则囿于原始材料,谓其『生前并不以篆刻作为面向社会的主要艺术展示方式,至少在他艺术活动的旺盛时期是如此』[2]。
上述判断虽有其理据,却仍可商榷。盖传世邓印过少,使论者不免于『以管窥豹』。诸如邓氏生时如何治印与鬻印?邓氏篆刻的发展脉络是什么,其早期阶段有何特点?传世诸印谱的可靠性如何,怎样甄别误植、伪托之品,又怎样评估诸印的差异?皆难定谳。在此情况下,一些新材料会利于我们展开更深入的研究。
邓石如的篆刻与印谱关于邓氏篆刻,其自陈曰:向在白门得垢道人(按:程邃)印稿,每□约三百余方,梅石居(按:梅镠)分其一;在府留二日,四世兄传尊命,便以一分奉赠;今只存一分矣。印皆为其时名公巨卿作者,儗其意,则皆其最得意者。其书今亦不可得,手泽如新,但不无割裂,伤□□三处,冥冥之中,想亦其所首肯也。
[3]『每□三百余方』究竟指哪些印作虽不可知,但邓氏曾悉心效法程邃(一六〇七—一六九二)的印作则毋庸置疑。不过从语气看,邓氏此时似已去乾隆四十五年(一七八〇)赴南京结识梅镠(一七三四—一七九七)有了一定距离,故其所述至多是大规模接触程邃精品印作的开始,而非奏刀的起初。事实上,藉由新见故宫博物院藏邓石如《笈游日记》(以下称《日记》),可以判定:邓氏最初是以印人而非书家的身份开启了鬻艺生涯。
今按此《日记》凡一册,十三纸,二十六开,主要记载邓氏于乾隆三十七年(一七七二)迄四十年(一七七五)的外出经历。
[4]对于这一段经历,早早绝意举业的邓氏自云:『故余益得以不肆力于学,乃挟史籀遗法以游于世。』[5]其中『史籀遗法』是对篆刻的雅称。据《日记》,乾隆三十七年春,首度外出鬻艺的邓氏,在安庆乘舟,沿长江东行至芜湖开始鬻印:抵河北岸,馆于旅店中,月余,无所知名。间壁有王某者,狡猾之徒,亦业余业,尝为人摹印,己力不赡,常分以与余为,谬以为某寒生,『先生毋校其值也』,而彼自得多金,余笑而颔之,且以之消旅中寂寞。自是,芜人稍稍识余名。
[6]此时的邓氏显然笼罩在孤单困顿之中。不过,随着对当地的熟悉,交际范围的扩大,其鬻印渐有起色。当年重阳节后,邓氏本拟返乡,奈何为芜湖贤达所挽,至岁末才登归程。《日记》载:是日凌晨起,检点箧中石,尚有数十方未镌竟,人来取者踵至。于是遂闭户奋兴,不十日成之,时九月下旬尽也。明日为十月朔,余将束装归矣,适戴子金鉴至,出袖中石数方,告余曰:『予有友,久慕高谊,转介仆以相求,敢祈一挥而成之,荣仆多矣。』余以归告,戴子难之,而不可以辞……遂至十一月中旬始掉归帆。
[7]纵然以此间治印数量论,亦不难推度其平日治印的规模。何况,倘作为职业印人的邓氏不勤于奏刀,又怎能谋食自给,以致『人来取者踵至』?那么,邓氏何以会留下以书见长而印作参差的印象?其子邓传密(一七九五—一八七〇)所言值得关注:或当风雨晦明,弛担逆旅,望古兴怀,濡墨盈斗,纵意作书,以纡泄胸中郁勃之气。书数日复游,游倦必书,客中以为常。以故书法流传,所在不乏,而刻印则惟壮年前后事。时情殷负米,徒以上世法书不能博流俗所好,藉刻印取值,受少应速,可谋朝夕。既不能择人而施,而得之者亦淡漠视之,不甚顾惜。其能存于今者,千无一焉。
[8]夸饰之辞固不可免,[9]但其对于乃父治印及印作流传的讨论,仍可凭信。因『受少应速,可谋朝夕』,邓氏理应在出游之际频于治印,然自身对相关印蜕、边款的保存难称周到,受印人亦大都不以珍贵之物对待,所以流传甚少。而经常颠沛困顿的作者未必总能精心创作,更直接影响其水平。基于此,后人在为邓氏编纂印谱时,势必要穷搜遍采,在这之中,『聚少成多』的色彩是要远逾于『精益求精』的。
传世诸邓氏印谱,孙慰祖《邓石如篆刻作品系年——兼论邓石如印风印艺》论述已详,[10]纵然仅以孙文提及者论,亦不难发现:诸谱收印较少,确真者更少;收录情况复杂,误植、伪托者多,摹刻者多,待定、存疑者多;面目、水平参差。显然,诸谱无法充分反映邓氏一生篆刻的发展轨迹,其早岁经历尤阙如。
吴熙载题《完白山人印谱》中国嘉德国际拍卖有限公司二〇一四年秋拍征集到有吴熙载(一七九九—一八七〇)署耑的《完白山人印谱》二册(LOT号:一九四二。以下簡称《印谱》),因收录一众邓氏早期印作,堪称近年所见最重要的邓氏印谱。
[11]此谱纵27c m,横15.5c m,装池简率,收录印作兼有朱色印蜕、墨色印蜕、墨稿以及剪贴、倒钤、重收等,似是颇具『日常』色彩的自存稿本。其中收录邓氏印作凡二百八十二方,另有吴熙载印二方,僧听涛等印四方,此外还有赵良《叙》与僧听涛题记。部分印蜕旁有行书小字释文或题识,亦是邓氏手笔。
《印谱》公布已历数年,但只有沈慧兴《新见吴让之题〈完白山人印谱〉述略》一篇研究专文。
[12]沈文综合印作风格、材质、印色等,并结合地方志,对《印谱》以初步的钩沉,认为:因《印谱》中部分印作与邓氏风格相契,印主时代与邓氏吻合,遂为『目前知见邓石如生前唯一的自辑印谱』。上述判断基本可信。
关于邓氏的境遇与《印谱》的编纂,赵良《叙》云:邓君石如嗜古而癖,幼尝习学举子业,久乃厌弃,而专意于篆刻,盖欲藉是以广交游,冀得从贤士大夫家略窥其藏书及古今名人印谱,广所见闻,因以自考其业之工拙。今年春,将游古歙,假道于泾,泾人喜其技而求之。留一月,将行,乃出其谱,遍示同人,赠以言者甚夥。最后过余馆,石如悉取以示予。
此《叙》可与赵氏诗文互证,如作于同年的《赠邓石如》:今春过访南山巅,尊彝古鼎罗满筵。为我刻印摹前贤,要令贱名珍琅玕……揖我远游黄白间,(石如自泾游新安)。历夏及秋行复还。尘途困顿囊无钱,剩有笈游诗数篇。(《笈游草》,石如诗集也。)[13]由『今年春……留一月,将行』与『历夏及秋行复还』可知,邓氏在南游『黄白』(黄山、齐云山)后,返回泾县。二人往还密切,多年后赵氏仍念念不忘:往年有古歙之游,假道泾川,访余于邑东小华山房,出其印谱并所得同人诗古辞,属余序之,余惟。
[14]上述行迹,《日记》恰有说明。乾隆四十年,为芜湖友人提示,邓氏放弃游南京、扬州,改以黄山、齐云山为目的地,由芜湖步行南下,历南陵而过泾县:明日,主人谓余曰:『观先生非凡俗人,此地有赵太史者,致仕家居, 方课子侄于七圣殿僧舍,若往谒之,吾知先生必有合也。』余然之。一见,果如故交,遂命诸子侄曰:『此吾道中人也。』余遂以所业请,颇见称许,遂欣然为余作《印稿序》以赠余。先生名青藜,字然乙,号星阁,为海内之所瞻仰。于是泾之人士群相趋焉,而所寓之楼为之冠盖相接,皆叹曰:『若非君来,几虚此楼之胜。』……一日,赵苹山先生凌晨携石数方来晤,余尚未盥栉,眼蒙胧间,先生□□余曰:『水西北山麓漏若红霞者,君辨之乎?』余谢不知。先生曰:『此地明泉清坑□□□桃李为业。每当春日,游人若蚁,惜余足力不健,不能与君偕游也。』余闻之,食不暇饱,便行,主人止之曰:『且缓。余有从弟名崧者,馆于湖山殿,与桃园咫尺间耳。前日已为彼言之,彼欲延至其馆,今可便道过也。』……转至湖山殿,沈先生一见笑曰:『君神仙中人耶?何为着锦袍?』……
先生即主人从弟名崧者,字南瞻,别号湖樵山人。善作书,直逼古人,人之求之踵相接也。性情洒脱,尝自称为『沈郎』云。余归而为摹印大小十数方,自是数往来于余寓,称密焉。因荐水西书院赵荆来先生处,先生言语谦默,容止蔼然可观,坐对之间,觉余形秽。
[15]虽未提到赵良, 但所述与赵《叙》、诗无不合, 故《叙》与邓、赵的交游皆应系于乾隆四十年。
[16]不过,鉴于《印谱》的形态与性质,我们在认可其间多数印作作于乾隆四十年的基础上,不能排除有少数为后来补钤、粘贴的可能性,即如所收『淫读古文甘闻异言』,便是乾隆四十六年(一七八一)所作。
[17]因而只可谓《印谱》的主体始钤于此年。
《印谱》所涉人物
《印谱》中不见《日记》提到的赵青藜(一七〇一—一七七五)所撰《印谱序》,[18]亦未收录邓石如为之治印,更不见赵良所说的『赠以言者甚夥』,可知彼时的许多细节已佚。
[19]不过,不必怀疑《日记》对赵青藜『为海内之所瞻仰』的描述,以其曾高中乾隆元年(一七三六)会元,历任翰林院庶吉士、编修与江西道监察御史、山东道监察御史等职,[20]致仕的赵氏自然成为当地的文化领袖。邓石如得其推介,才能喜迎『泾之人士群相趋焉』,而这之中,赵氏一族应是重要的组成部分。事实上,《印谱》上册收录邓氏为泾县诸赵所刊的印作,足可证明《日记》之可靠。《印谱》所涉诸赵,沈慧兴已有初步钩沉,惟是而未尽,故以赵良为坐标,简述其人。
赵良( 一七四四— 一八一七) 字肃徵, 号肖岩,赵青藜四子,乾隆六十年(一七九五)进士,曾任内阁中书等。
[21]致仕返泾后,『连岁掌教书院,四方以文卷来谒者日益』。
[22]身为家族中坚,赵良平日自然多有酬应,与邓石如相识,实无足怪。赵良(一七四六—一七九四)字云起,号台岩,赵青藜五子,良弟,县学增广生,[23]无功名,未入仕,久居泾县,常与四兄良出游唱和。因其长、二、三兄早亡,[24]赵青藜诸子中,只有此二人与邓氏有来往。赵履泰(一七一八—一八〇三)字平三,号涵斋,即《日记》中的『赵苹山先生』。以族内辈分论,为良族侄,但良兄弟二人自幼随其弟履谦(字立三)受句读,加之年岁较轻,故称述之际,实以长辈待之。
[25]赵履泰久困场屋,乾隆五十九年(一七九四)得赐举人,次年得赐翰林院检讨。赵季思,赵履谦子、履泰侄,由履泰抚养成人。
[26]赵叔琳字荆来,即《日记》中的『赵荆来先生』,良族人。长期掌教泾县地区书院,乾隆四十五年(一七八〇)授铜陵训导,未任而卒。
[27]赵暄字献吾,叔琳子。乾隆四十二年(一七七七)举人。
[28]赵祝圣字梧江,号月岩,良同辈族人,庠生,擅书画。
[29]赵绍祖(一七五二—一八三三)字绳伯,号琴士,良族侄。廪生,两任滁州训导,一署广德州训导,道光初举孝廉方正,给六品顶戴,晚岁主讲秀山、翠螺书院。
[30]赵绍祖邃于经史之学,因熟稔金石且交游广泛,是诸赵中与邓石如交往最深且久者。在初识之际(或即乾隆四十年),便赠邓氏诗云:愿君北游观太学,鲂鱮貫柳细拂拭。三日坐卧摇心精,十年工夫苦面壁。应当操刀携石重过我,拍手大笑前言真蠡测。
[31]另有赵良奖,从行辈字『良』推测,应是良同辈族人。方志偶载其襄助地方事业的义举。
[32]邓氏为诸赵所刊印作发挥稳定,大都为尺寸相同、朱白相对的对印,应完成于同一时期。此外,在此之间,还有许多吉语、成语、诗句印,从《印谱》的排布而言,这些印作似亦属于诸赵。当然,仅凭《印谱》恐还不能恢复邓氏与诸赵往还的所有细节,然其藉由族人转相引介,以篆刻结识族内的士人,则是显而易见的。盖诸人虽有年岁、辈分与支派之别,却皆属族内『好古共同体』成员,故其诗文多言访碑踏青、品鉴古物。邓氏之所以能在短时间内为诸人治印甚多,正赖此『好古共同体』的存在。事实上,以宗族为单位、以『好古共同体』为对象,恰是《印谱》(特别是上册)的重要特点。
邓石如与诸赵的交往深而久,至去世当年,邓氏由扬州访泾县,在写下绝笔《泾县学宫礼器碑》后,与赵绍祖相见,后者作《送邓石如旋里四十韵》,有句云:溯流来访友,念旧正愁侬。故老凋零尽,(叔台岩,兄平山、元一,皆石如旧交,今并谢世。)悲歌意态慵。
[33]其中提到的『叔台岩,兄平山』指赵良霨与赵履泰。『元一』指赵帅,字元一,号伟堂,乾隆二十七年(一七六二)举人,曾任镇江府学训导、安肃知县等。
[34]《印谱》未收相关印作。这愈说明《印谱》仅为彼时邓氏篆刻的一部分,其交游远比所知的更广泛。
此外,《印谱》还涉及一些人物,既有学者官宦,亦有生平无考者。此情况夥见于诸多明清印谱,反映出职业印人如邓石如交游面宽阔而又具有随机性的特点。
不过,《印谱》中出现某人的姓名字号印,并不必然证明此人是邓氏友朋或二人有实际交往。盖此类印作,或为请索,或为销售,或为主动干谒,或为转相委托,甚或有攀附权贵之徒私刻其名章以炫世欺俗的案例。倘无其他可靠资料佐证,仅凭《印谱》的『一面之辞』,殊难为据。在这之中,以邓氏为金榜治白文『金榜私印』、朱文『辅之』最值得关注。
金榜(一七三五—一八〇一)字辅之、蕊中,号檠斋,安徽歙县人。乾隆三十七年状元,曾任翰林院修撰,散馆后称疾不出。勤著述,尤精『三礼』。金、邓交往确凿,如左辅(一七五一—一八三三)云:余昔授造古歙金蕊中殿撰家,殿撰固善书法,尤亟称完白不置,门庭堂户,皆完白书也。尝指完白书,谓余曰:『是实能以锺、王之腕力运史籀之体制者,数百年来,一人而已。』[35]对于长年遭受穷困的邓石如而言,金榜施以青眼,不啻为久旱甘霖。所以在其逝世之后,邓氏追挽如下:一笈横肩,或岁而至,或间岁而一至。先生忘其贵,余忘其贱,款款相接,颍滨一阁,寝斯食斯,不厌不倦,此情亦足千古也。每看余作篆,啧啧赞不已,曰:『真唐监(按:李阳冰)后一人,宋元以至今日,无有加于君者,勉之勉之!』余常感激于心,不一日忘也……吁!世路沈沈,希再获于伯乐之一顾,然亦竟已矣。书及此,不禁泪涔涔下也。其如先生今长逝也何。
[36]至于二人何时结识, 以往论者多受到张惠言(一七六一—一八〇二)所云的影响:乾隆五十年(一七八五),余遇之于歙县,此卷其时所书也。余之知为篆书,由识石如。
[37]由《印谱》可知,以往将二人初识系于乾隆五十年或稍早,显然过迟了。鉴于赵良《叙》与《印谱》初纂俱可系于乾隆四十年,故邓氏为金氏治印及二人有最初的交集,[38]亦可系于此时。
此外,《印谱》收录白文『曹秀先印』、朱文『地山』,属曹秀先(一七〇八—一七八四),字恒所、冰持,号地山,江西新建人。乾隆元年进士。曹氏为朝中重臣,自乾隆三十九年(一七七四)起,任礼部尚书达十一年,此间未尝离京。
[39]故与邓氏几无可能实际接触,则二印或为他人代请,或为邓氏虚张其名。又收录白文『王以昌字禹言号俣岩』,属王以昌,江苏江宁人。雍正八年(一七三〇)进士,曾任翰林院編修等。
[40]传世材料无关涉邓、王交往者,故此印的性质应近于为曹秀先所刊二印。
最后指出《印谱》中出现较频的三个姓氏——郭、宁、吴。分别涉及:郭士龙、郭士斐、郭士浩;宁炉、宁烿、宁名卿、宁焯;吴昌、吴云山、吴树、吴廷飞、吴熊。其中有可能与邓石如有来往的是吴云山。
[41]从邓石如与诸赵交往出发,上述三者或亦是:邓氏先与族内某一好古者结识,尔后受其宣介,为其他族人治印。
[42]前『印从书出』阶段的邓石如篆刻『印从书出』是对邓石如篆刻的高度概括,不过,此语乃是针对邓氏中晚岁成熟印风而发。众所周知,邓氏结识梅镠后才得以系统取法秦汉以降金石,使其篆、隶书取得突破,『书』有所变,『印』亦随之。以此对应《印谱》,显然不合。因之,欲对《印谱》亦即前『印从书出』阶段的邓氏篆刻以恰切评估,需设身处地评估一位初出茅庐的皖南印人会面对怎样的局面。在这方面,钱泳(一七五九—一八四四)云:国初苏州有顾云美(按:顾苓),徽州有程穆倩(按:程邃),杭州有丁龙泓(按:丁敬)。故吴门人辄宗云美,天都人辄宗穆倩,武林人辄宗龙泓,至今不改。乃知雕虫小技,亦有风气运会存乎其间。近来宗秦、汉者甚多,直可超唐、宋、元、明而上之。天都人尤擅其妙,如歙之巴隽堂(按:巴慰祖)、胡城东(按:胡唐)、巴煜亭(按:巴树煊)、鲍梁侣,绩溪之周宗杭,皆能浸淫乎秦、汉者。
[43]至于邓印的取法与风格,梅镠在乾隆四十九年(一七八四)致黄易(一七四四—一八〇二)信中云:其印篆虽不能尽入秦、汉,然魄力特强,愈大愈佳,其得意处可与何主臣(按:何震)相抗。
[44]又,丁国钧(?—一九一九)云:后见秣稜甘旭父旸印谱,始知邓先生刻印,实导源于旭父。邓氏流传诸印章,有全摹谱中体格者,而甘君名氏,几湮没无闻。
[45]所言虽各有侧重,但都说明,邓氏鬻印之初,实无可能回避明清的篆刻潮流,尤其是盛行于皖南、苏南者。故其取法程邃等人印作的时间,应较以往所知为早。以此考察《印谱》,可知其风格、刀法、布局上的因循或『合群』,乃是理之宜然,如:『作好人行好事读好书说好话』近于归昌世『君子有常体』,『寸心千里』近于汪关『赵均之印』,『海阔天空』近于汪关『吴伟业印』,『十年一剑』近于梁袠『青松白云处』,『如松柏之茂』近于梁袠『何可一日无此君』,『地山』近于胡正言『道临』,『郭士斐印』近于胡正言『史可法印』,『半榻清风』近于陈瑶典『一帘秋月』,『和神清节』近于释篆玉『我镜静如』,『芦中人』近于王綍『渔人』,『序天伦之乐事』近于王綍『此境此时此意』,『气象万千』近于程邃『千岩秋气高』,『小山氏』近于程邃『小山阴』,『云间』近于程邃『布鼓雷门』,『奉修众善存诚久涵养三元造化长』近于程邃『泰山嵩岳以立身青天白日以应事』。这些近似处说明,《印谱》所收诸印大都在明清篆刻场域中有其渊源,尚不具有独创性,邓氏此时仅是一位追随主流风气的普通印人。由此可结合邓氏此后篆刻与书法实践,分析《印谱》中有哪些作法被抛弃,又有哪些被延续。
邓氏中晚岁印风与《印谱》不同,我们是否可据此判定其后来尽弃故技?笔者认为不妥。盖梁袠、程邃等的许多风格元素仍可见于邓氏中晚岁印作,而随着交游扩大与见闻增多,他理应有条件接触到更多、更精的古代玺印,故而取法对象的更易仅是印风变化的原因之一。值得关注的是那些工艺化、图案化过甚与品质低劣之作,它们或因『受少应速』,或为试验与游戏,皆不免于『误入歧途』,如『献吾』『寸心千里云山万重』『鱼雁往来』『长乐无忧』『护封』『一言九鼎』『副启』『立堂』等。所幸邓石如后来并未在『歧途』上再用力,这应归功于『印从书出』取径在金石、书法、篆刻之间联结的关系。
事实上,虽然自魏锡曾提出『印从书出』以来,学者大都根据邓石如的成熟风格理解其含义,不过,倘据字面含义,则《印谱》中部分印作已在援书入印上有了值得关注的实践。如『荆来』『成中氏』『地山』『东溪』『位宾』『光风霁月』『子野氏』『冠墀』等,比照邓氏早中岁所作篆书,结字排布与生拙趣味皆合。这或许说明,此时的邓氏并不甘为时风的追随者,而在部分印作中表现出一定的自主性与创造性。考虑到此前职业印人多不兼为书家,在漫长的历史中,篆刻与书法亦非天然的孪生艺术,[46]则邓氏尝试的意义实在重大。所以,我们盛誉邓氏中晚岁『印从书出』的成就时,应注意到,这一取径在《印谱》中已现端倪。
另一延续到后来的是字法上的『不拘小节』。明清印人大都不是专门的小学家,学殖浅薄反是常态,故印文不合六书处甚多。何况在许多印人看来,『古意』『奇趣』要比严守《说文》重要得多。具体到《印谱》,有两类印作值得关注,一是以庞杂古文入印者,如『献吾父』『藩臣号曰仙侨』『气象万千』等。二是以小篆或缪篆入印但不合六书者。邓氏在奏刀时,或将《六书通》一类字书作为主要参考,用字从时、从奇、从心。因而《印谱》中大部分印文都有刻意求奇、变形逾度、来源混乱的问题。
结语
因包含未刊印作众多,《印谱》的出现是邓石如研究史上的重要突破——邓氏早岁篆刻得以显露真容。对于其余邓氏印作的鉴定,亦觅得可靠的参考。在《日记》等的印证下,《印谱》部分呈现了初出茅庐的印人邓石如是如何在皖南开展其交游与鬻艺的,并表露出重要的社会脉络与历史语境。
《印谱》中诸印作的风格、面目与水准颇为参差,且不悖于皖南、苏南诸流派的好尚,反映出邓石如在彼时的真实状态——广涉猎、勤奏刀、浅入古,为时风与市场左右,既有灵光乍现的开拓性实践,亦有误入歧途的自运或游戏之作。我们不能因《印谱》稀有而对其中印作妄加溢美,但可做出如下评述:作为邓石如篆刻生涯重要组成部分的《印谱》,既是与『印从书出』紧密相关的前期铺垫,亦是对清中期篆刻生态的难得呈现。
注释:[1]黄惇. 中国印论类编[ M ] . 北京: 荣宝斋出版社,2010:447.
[2]孙慰祖.邓石如篆刻作品系年——兼论邓石如印风印艺.孙慰祖.邓石如篆刻[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后附17.
[3]故宮博物院藏稿本。
[4]陈硕.消失的片段——邓石如《笈游日记》考论[J].新美术,2021(1):147-157.
[5][6][7][15]邓石如. 笈游日记. 故宫博物院藏,2a,3b,7a,12a-13a.[8]邓传密.东园还印图序稿,见孙慰祖.邓石如篆刻[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前附4.
[9]陈硕.成为『典范』:晚清时期邓石如书史地位之建构[J].文艺研究,2021(5):142-160.
[10]孙慰祖.邓石如篆刻[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后附1-3.
[11]《印谱》图片由笔者二〇一四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摄于中国嘉德国际拍卖有限公司预展现场。
[12]西泠印社.第五届『孤山证印』西泠印社国际印学峰会论文集[M].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2018:1045-1059.
[13][14][24][25][26]赵良.肖岩诗钞[A].续修四库全书(第一四六四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207,338,371-372,361-362,361-362.
[16]沈慧兴据今人所编邓石如年谱,将此间诸事与赵《叙》皆系于乾隆四十七年(一七八二),是错误的。
本文为山东大学文学院科研项目『邓石如年谱新编』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山东大学文艺美学研究中心
本文责编:王 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