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以上野千鹤子为名义的暗战
2023-07-17张明扬
张明扬
《始于极限》
作者: [日] 上野千鹤子 / [日] 铃木凉美
译者: 曹逸冰
出版社: 新星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22年9月20日
没见过比上野千鹤子更擅长对话的(女)学者了。
仅这两年,这位最为中国人熟知的女权主义学者,就在华出版了四本“一对一”对话集:《始于极限》《从零开始的女性主义》《终于看见了自己》《快乐上等》。最火的那本《始于极限》稍稍有些特殊,是上野千鹤子与女作家铃木凉美历时一年的往复通信。
前几天,也是因为一场对话,上野千鶴子被意外卷入了一场中国社交媒体的舆论漩涡。
围绕《始于极限》,三位北大毕业的女生与上野千鹤子进行了一场两个小时的视频对话,被剪成二十分钟的精简视频放上网络,遭到了大批网友的口诛笔伐。
旁观者眼中的冒犯
三位女生到底说了什么?简单说就是以个人婚恋烦恼为主的家长里短,虽然问题问得缺乏理论深度,相当对不起北大的人设,但擅长对话的上野老师还是完美控场,说出了不少金句。
至少从视频上看,上野千鹤子对话时的心情不错,更不要说被“冒犯”。她在对话结束时表示:“完全没有鸡同鸭讲的感觉,处处都是共鸣,完全感受不到语言的壁垒。”
但是,看这则视频的不少中国网友却感到被冒犯了。
网友们的愤怒并没有朝着上野千鹤子来,他们指责三位北大女生“占用宝贵的女权对话资源,贩卖私货”“假借女权之名,捍卫幸福人妻的尊严”,更恶毒的,甚至将对话形容为“一个大脑和三个子宫的对话”。
三位北大女生的提问水平看起来不高,看到偶像之后可能也过于仰望了,但她们之所以遭到如此大规模的攻击与批判,肯定不仅仅是因为“水平不高”,各大平台每天有无数场糟糕的对话和访谈上演,又有谁会去关心呢?
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三位北大女生都是已婚人士,其中两位还有孩子,她们在与上野老师对话时也并没有表达出对婚姻尤其是男性的“批判精神”,因此被批评者们视作“女权的叛徒”。
但这仍然是明面上的。我看对话的感觉是,三位北大女生并没有看上去那么“没有水平”,只是絮絮叨叨地聊了一些家常。事实上,她们在刻意触碰“中国式女性主义”中最敏感的一些话题,或者说,是借提问上野千鹤子的机会,借上野千鹤子的表态,借助上野千鹤子的权威,挑战和反击了一些中国式女性主义在社交媒体上的“激烈声音”。
简单说就是,三位北大女生是在“挟上野以令(激进)女权”。
三个人问的很多问题,就是朝着“激烈声音”去的,而上野的回答,也的确在三位北大女生预期之中。从这个意义上而言,三位北大女生对上野的文本是熟悉的,她们很清楚地知道上野在某些具体问题上的“温和底色”。
这显然触怒了那些平日里有激进倾向的女性主义者。但这些人又不方便或缺乏足够的威望去正面挑战和质疑上野千鹤子,只能将三位北大女生作为批判的靶子。
可以说,这是一场双方都在借上野千鹤子说事的暗战。
批判者们期待的上野千鹤子对话是什么?
他们期望的是,与上野千鹤子一起激烈攻击男权与男性,批判婚姻与男女情爱。
而后,或许可以借助这场对话,向外界塑造一个激烈“厌男”的上野千鹤子,借此为激进声音“夺取”女性主义内部的合法性。
“恋爱是谈了比不谈好”
但无论是三个北大女生,还是批判者们,可能都应该好好看看上野千鹤子的文本,看看上野千鹤子的真实想法是什么,而不是用“想象”来代替阅读,人为制造一个完全符合他们各自思想倾向的上野千鹤子,而暗暗“摒弃”那个不符合他们期待的上野千鹤子。
毕竟,以上野千鹤子这两年在中国出版市场的火爆程度而言,她已经是事实上的中国女性主义教母,所有人都想借助她的光环与威望,而无人敢于正面挑战。
我们以《始于极限》为例,看看上野千鹤子究竟说了什么?
在以上那场对话中,上野千鹤子说“我也喜欢男人”,这遭到了部分网友的极度不满。他们辩称,上野老师其实只是说了“我也是个异性恋”,将此翻译为“我也喜欢男人”是三位北大女生公然夹带私货,污染中国女性主义的纯洁性。
或许对话真的“利用”翻译夹带了私货,但如果你进入文本,看看《始于极限》,就会清楚地发现,上野老师真的喜欢男人,她对男女情爱(性爱)的态度是高度认可的。
《始于极限》专门有一部分是探讨“恋爱与性”的。铃木凉美在去信中激烈表达了对情爱的反感与绝望:
您深知男性是“扔下身体和灵魂”的阴沟,也有足够的经历和智慧尽情鄙视他们,可您为何能认真面对他们,而不感到绝望呢?……您为什么没有就此放弃,认定“跟他们说什么都是徒劳”呢?
这种义正词严的质问应该是那些北大女生批判者所乐见的。
但上野千鹤子在回信中却这么写道:
我至今相信,恋爱是谈了比不谈好。因为在恋爱的游戏场上,人能够深入学习自己和他人。恋爱会帮助我们了解自己的欲望、嫉妒、控制欲、利己心、宽容和超脱。恋爱是斗争的平台,你要夺取对方的自我,并放弃自己的自我。我从不认为恋爱是一种放纵的体验。在恋爱的过程中,我们受到伤害,也互相伤害,借此艰难地摸清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渡给他人的自我防线,以及对方那条无法逾越的自我界线。我向来认为恋爱不会蒙蔽一个人的双眼,恰恰相反,恋爱是一种“面对对方时极度清醒,以至于在旁人看来无比疯狂”的状态。
“恋爱是谈了比不谈好”,多么清晰的表达。上野千鹤子坦承:她喜欢男人,热衷恋爱,享受性爱。
不严密地说,上野千鹤子是反婚反育,但不反恋爱;反男权但不反男人。
但在中国舆论场上,上野千鹤子的表态又似乎是“离经叛道”的。相当一部分中国网友无法接受“喜欢男人”的上野千鹤子,他们宁愿相信这是“翻译错了”。
女性主义就一定要厌男吗?
或许可以这么看,婚姻是社会后天建构出来的,天然带有男权社会的一些痼疾;而恋爱是基于人性的一种本能,是中性的,因此,抵制恋爱也可以视作“反人性”。
女性主义者不可以喜欢男人么?为什么不可以拥抱恋爱?
看似荒诞的发问,却是真实存在并不可忽视的一种思想冲突。
我在微博上看到一个女生困惑地问了一个问题,大概的意思是:她自己是坚定的女权主义者,并且清楚男人几乎没有好东西。但是抵不住性取向是异性,无法控制自己对谁有无好感,“最近对在学校有个比我大一届的男生有点好感。然后这几天就一直在心理挣扎和自责……怎么办啊”。
尽管在跟帖中,不止一位网友建议她读读上野千鹤子的书。但也可见,在有些“坚定的女权主义者”看来,“不可以喜欢男人,不可以恋爱”是某种不可以越雷池的教条。
持有这种思想倾向的女性主义者很可能是少数,但也很可能因为激烈和决绝,而显得声音很大。
三位北大女生大概率了解上野千鹤子在书中对恋爱的真实态度,但她们希望在对话中,让上野千鹤子再清楚地表达一次。
上野千鹤子如她们所愿表达了,也成功激起了“反恋爱者”的愤怒。
但三位已婚北大女生也选择性淡化了上野对婚姻的负面态度——上野认可恋爱,远远不代表她也认可婚姻。
在《始于极限》中,上野千鹤子明确将婚姻定义为“一种多么可怕的契约”,“我无法忍受将性和爱置于权利和义务的关系之下,与拥有和被拥有的关系挂钩”。
从这个角度而言,北大女生和她们的批判者们,都在试图用上野千鹤子思想中的某一面向,建构一个“纯粹”的上野千鹤子:要么决绝地反婚反育反恋爱,要么是对一切男女关系无条件的接受。
一个上野,各自解释。
更重要的是,真正的上野千鹤子要超越这些“具体的表态”本身。
无论在这场对话中,还是在书中,上野千鹤子心目中的女性主义,是“追求自由的思想,只要自由的活着,怎么都可以”,“对于女性来说,有选项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因此,我们在北大对话和《始于极限》中都可以看到,上野对个体选择的温和,北大女生對所谓“婚姻幸福”的追求,铃木凉美对AV女星身份的捍卫,上野虽然从个体经验上不尽认可,但她还是表达出极大的宽容。
甚至,她还在对话的最后给北大女生及她们的孩子送上寄语:将女性主义的思想认知在代际间传承接力。
出于对“自由选择”的偏好,上野对所谓的“女权教条主义”一向不以为然,也不太认可“取消”式的女性主义。可以说,上野千鹤子就是女性主义的最大公约数。
对于中国男性而言,尤其推荐看看上野的书,如果你连上野如此温和的女性主义思想都无法接纳的话,那么,你就可以自我诊断为一名深度男权主义“感染者”了。
(作者系历史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