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一盏茶的间歇

明玥

“我家老宣做这个水果生意还不到两年，血压都升上去了。”这是我在老宣家买水果时，宣嫂的忧心：“做水果生意之前，他的血压好好的，如今吃了两颗治高血压的药，高压都降不到150以下。做生意急成这样，担忧成这样，搞坏身体，好不划算。”

连客人都明白，开水果店的人，面临着两难的选择，如果你只进苹果、梨子、橙子这种耐存放的大路货，那么水果店的利润还不够付房租的。唯有那些娇贵的、稀罕的、不耐储存的水果才是利润的大头。初夏，黄樱桃上市了，来自胶东半岛的黄樱桃连夜赶送过来，果柄都是翠绿的，每一颗黄樱桃都黄中透橙，内部的果汁流光溢彩。但黄樱桃只要到第三天还卖不出去，就会烂掉一小半。初夏的杨梅也是如此，小个头的慈溪杨梅味浓酸甜，大个头的东山杨梅形如乒乓球，汁水四溅。杨梅刚卸下车的时候，深紫色的果刺根根直立。杨梅的果刺越是圆润饱满，说明果实是在果树的向阳面生长，吃起来口感更是浓郁深邃，可只要放了一天，杨梅的刺就软了下去。有些杨梅还开始出水，发出酒味。到了盛夏，新鲜荔枝、山竹的存放也是如此，即便将它们放在冰上，又不停地将其中变色的果实取出来，它也存放不了多久。难以存放的还有一种叫做苹果蕉的香蕉。这种香蕉又粗又短，外型萌感，口感粉糯，来的时候都挂在一整根树枝上。顾客要几根就从上面剪几根，很有趣味。它们就像弯弯的月亮，金黄的无忧无虑的月亮。可惜过两天，月亮上就会生出了斑点，就像脸上的黄褐斑一样难看。

因此，宣叔只要进了这些娇贵的水果，就像百爪挠心。他担心缺少客人，又担心客人来得太晚。一些娇贵的水果，早上和晚上的卖相都截然不同。水果店一般是静悄悄的，你没法像路边摊那样高声叫卖：“贱卖啦，贱卖啦，两条鱼只要十五块。”水果是一种清灵诗意的食物，浆果、车厘子、阳光玫瑰葡萄，尤其有格调，它们就像19世纪薄有田产的闺阁女子一样，耗到花容失色的那一刻，依旧要矜持。于是，宣叔的急躁都憋在了心里，导致他的血压急升。哪怕水果店开业后十多年，总的利润一向不错。

后来，还是宣嫂有办法。她上网买了半块老门板当茶案，就放在店门口，让宣叔喝茶清心。她相信，总有一天，宣叔会将心中的急躁化为这一滴滴的穿石流水。说来也奇妙，自从喝上了福鼎老白茶，宣叔就被俘虏了。老白茶初泡，颜色很淡，入口却有一种历经岁月沉淀的药味。宣嫂跟他说，福鼎是她的老家，当地的老人家都说，茶是半份药，专治心思浮躁。

与一般的绿茶或红茶不同，福鼎老白茶看似清淡，实则浓郁，茶色和茶香能够保持十几泡不变。在饮茶的过程中，宣家两口子就在门口的茶几下棋，一方执白、一方执黑，伴着茶水，一上午的时间就过去了。

说来也奇怪，等宣叔习惯沏茶、喝茶，把这着急忧虑的心思放过去后，他的水果生意反而更好了。路过的陌生客人也會进来挑一两样水果，打断他的棋局。可能，所有的人心里对那些急切推销的人都存有一份警惕性，而一个在门口清清静静、悠悠笃笃喝茶下棋的老板，给人一种富足从容、云淡风轻的感觉，人们反而相信他一定会进好货，他的水果光泽诱人，品相整齐。是的，当你能静心品味一缕茶香时，整个水果店里的香气都似乎更加浓郁了。

悟出同样道理的，还有店长小卓，她在我经常去买衣服的一家女装店工作八年了，我看着她从销售员、领班、店长助理一路提拔上来。在品牌换了设计总监以后，小卓很不适应。以前，这家店卖的全是中规中矩的职业装，西装配短裙，衬衫配长裤，经典款式今年卖不掉，明年还可以卖。但现在的设计总监为了拯救日渐下行的利润，准备向年轻人的潮流看齐，经常会设计一些出人意料的潮流款式，比如刺绣灯笼袖，比如可在门襟前打成蝴蝶结的衬衣领带，比如棉质裙子的侧面拼接了小羊皮大插袋，连羊绒大衣和风衣也玩起了各种各样的拼接。这样的新潮款式，很可能今年卖不动，明年就无人问津了。

虽然设计总监也控制了每个款式的生产总量，但小卓依旧心急如焚。她经常在客人进门时，就亦步亦趋地跟着客人，客人在试衣，她就在试衣间门口等着。客人走出来对镜观瞧，无论实际效果怎么样，小卓都使劲夸赞。

客人反而像林间小鹿一样竖起耳朵，警惕地聆听内心的声音。只要发现一点点不合心意之处，就脱下来还给小卓。临走，客人还对小卓说，下次我进门的时候，能不能别跟得那么近？

小卓后退一步，惭愧地鞠躬，失望地目睹客人远离。那段时间，所有的压力都闷在了小卓心里，让她的下巴和眉心接连不断爆出大脓痘，连最厚的遮瑕也遮不住。有一天，我看到她嘴角的大燎泡，安慰她说：“尝试喝茶吧，也许，想办法让自己的心安定下来，这间店的业绩才会变好。”

这句话点醒了小卓，她请示了上级，在店堂中央安放了一张素雅的长案，又购买了一些简约高洁的明式椅子。小卓自己购买了茶叶。茶叶并不昂贵，她特意去了产茶圣地，购买了金坛雀舌筛下来的茶尖。金坛雀舌都要在清明节之前采摘，全部是未展开的芽头。而这样的一斤茶要用到6万个芽头的高档茶，在出售之前需要再次过筛，把机器制茶时弄碎的茶尖全部剔出来。这种碎茶同样凝聚了茶树半年缄默的积累，有的甚至揉入了像小米粒那样大小的氨基酸微粒。茶人都知道，那微黄微白的颗粒可不是什么杂质，而是高档茶在萎凋炒制时，芽头上的毫毛所凝聚的，里面充满了鲜活纯香的滋味。

小卓准备了一个过滤壶，四个茶杯。没有客人的时候，她就在那里沏茶、看书，让自己的心安定下来。她也会邀请熟客一同喝茶，吃她亲手烘焙的小饼干。

有时，客人不好意思说，这次真没看到什么合适我的衣服，竟然还享受了你额外的服务。小卓淡淡地回应说：“没关系，细水长流的买卖，才是好买卖。我30岁才开始喝茶，琢磨出越好的茶越是清澈、淡定，浅饮一口，整个舌底都有回甘。我想，人与人之间最好的信任与帮衬，与这一盏好茶，有几份相似。”

是的，人生就是这么奇妙。有时，你不去急切索求，好的结果方会如黄昏的彩虹一样圆满地到来。而你不过是在喝茶的间歇，一抬头看到了它。

编辑/宋凌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