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带雨的人
2023-07-13刘中才
刘中才
读大学以前,我从未有过远行的经历。记忆中,我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潍坊,而且只有为数不多的两次。一次是八岁那年夏天,还是因为机缘巧合。那时我父亲掌握一点儿维修拖拉机的技能,有天中午,父亲从别人那里揽到一件大活,要给一辆老式链轨车更换气缸。但是新的气缸只有潍坊配件厂才有,父亲便与车主商量对策,几经思虑后,车主决意委托我的父亲去潍坊购置一台新气缸回来。而我作为父亲的儿子,也有幸跟他前往。
我随父亲乘坐一辆几近报废的过路车,在毗邻潍坊客运站的一个岔路口下车后,又花三块钱搭乘一辆脚蹬三轮,最终在一个叫三元汽修配件的胡同里停下来。父亲顺利买到气缸后,带我吃了一顿潍坊特色朝天锅,回程之际我们还匆匆看了一眼路过的绿皮火车。
另外一次是高中毕业即将南下求学的暑假。拿到录取通知书时,父亲掏给我50块钱,执意让我去潍坊转转。他说我读了那么多年的书,吃了不少苦,现在总算考上大学了,应该出去放松一下。父亲认为一个从小窝在农村里长大的孩子从没见过世面,以后外出独自生活将会面临很大的挑战,倘若不出去走一走,恐怕连东西南北都辨识不清。
父亲说得语重心长,多少有些考验我的意思。我从父亲手里接过钱,第二天便起个大早,乘坐一个小时的大巴车到安丘,再辗转一个半小时抵达潍坊。那时我还没买手机,无法使用地图导航,我从潍坊长途客运车站出发,一直沿着向阳大道往前走,依次去了十笏园、白浪河、风筝广场。我本想继续前行去看一下状元胡同,但是临到中午时,天空突然下起了雨,我只好临时改变主意,跑到火车站对面的一家餐馆,躲雨的同时顺便吃了一碗景芝金丝面。
那场雨下得大又急切,也很是突兀,令许多外出办事的人始料未及。一行人在街上走着,原本阳光明媚的天空转瞬被厚重的乌云层层遮住,接着一阵强风吹来,夹带着零星的雨点,随后便是大雨如注。街上许多人被淋得东躲西藏,一些行动缓慢者由于慌不择路最后被雨水浇得浑身透湿,仿佛落汤鸡,露出狼狈不堪的窘态。但是他们并未心生怨愤,脸上反而洋溢着喜悦的表情,甚至还有一丝亢奋般的欢欣。同我一起坐在餐馆吃饭的一个中年男子略显激动地说,真是一场及时雨,地里吃不上水的庄稼可算有救了。中年男子一开口,其他人也絮叨起来,言语之间极尽溢美之词,纷纷表达出对这场雨作用的高度认同。有的人还故意站在雨里,抬頭望着天,雨水融入眼睛里,顺着鼻尖、睫毛落下来,化作炎夏里的涓涓清凉。
雨下得急,走得也快。只在一刻钟后,那场雨便停了。人们还在讨论这场雨时,乌云慢慢散去,太阳重新露出头来,天空明亮通透,弥漫着浓郁的清新。我环顾四周,目之所及处,大街上再次涌满了人,湿漉漉的地面上留有雨水冲刷过的痕迹。一些孩子在大人的牵引下,走进低洼处,脚踩雨水,玩得不亦乐乎。在雨水的洇染下,城市里的建筑也有别于以往,黑墙红瓦变得更加深沉,树叶绿得发亮,草丛里缀满露珠一样的水滴,大地仿佛涂了一层新色。
我在潍坊城里游走了大半天,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凝望它的场景布设,并试着把那些装进视觉里的物象一一拥入怀中,以求在某个被人问及家乡的不经意间,也能说出个大概来。比如我的父亲,倘若他问我潍坊都有什么,我会毫不犹豫地告诉他我所知道的风筝广场,以及那条翻着细流的白浪河。
但当我回到家中的时候,父亲对于我的出行见闻没有表现出丝毫兴趣,他话里话外说的也是那场雨。他说,坤生,你知不知道,你今天做了一件大事。我茫然失措地看着父亲,对于他口中的大事委实不解。父亲说,你是个出门带雨的人,你头一次出门就迎来一场雨。你可知道,已经有三个月没下雨了,如果再这样旱下去,地里的庄稼都要旱死了。父亲说这场雨来得正当其时,充满生意,地里的玉米有着落了,大豆也可以茁壮生长了,这一季必定丰收在望。
父亲眼睛里闪着光,对安排我出门一事表现得心满意足。可我对于他所谓的出门带雨深表疑惑,甚至认为是一种迷信思想。我总觉得出门的时候下雨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与何人何地并无关系。但是父亲却固执地说我属龙,又是五月出生的,五月的龙主事,所以带雨。
父亲的那番道理无法用科学的语言作出解释,在他看来,一个人出门带雨是有灵性的。雨落下来的节骨眼儿上,意味着天气发生变化,作为一个靠天吃饭的人,下雨或是不下雨都对农事产生影响,父亲对雨的敏感度已然超出我的认知。应时的雨可以看作对生活的一次拯救,能将一季的作物从死亡中剥离出来,也决定着收成的好坏和一年的生计。这犹如父亲在我身上寄予的厚望,宿命里,他用尽浑身解数与生活对峙,但还是无法挣脱现实的枷锁。他常常在茶余饭后,有意无意地说着某人在城里上班,非但没有风吹日晒,还可以做到旱涝保收。我深知,那种妥帖安稳的日子是父亲所期盼的一种归属,因而,每次念叨起来的时候,他都不由自主地端起桌上的酒杯,狠狠地嘬上一大口,再用力咽下去。
但对于父亲认定我就是那个带雨的人,我不敢苟同。无论从生辰八字判断,还是从家庭出身界定,我都无法做到呼风唤雨。雨是水的化身,它被赋予生命之源,并以循环的方式与大气相依相生。它的到来带有很多的偶然性,但更多的是湿度、温度多重因素合力而为的结果。
然而,不可否认的是,在我离家或回程的日子里,我确乎是在带雨而行。我带着雨走,也带着雨归,有时是淅淅沥沥的小雨,有时是密密匝匝的大雨,它们几乎在我出门的瞬间勃发而生。而且,雨之将来的前夕,常常是晴空万里不挂一丝云彩,在行将出门的顷刻,天气遽然陡转,继而雨水落下。母亲也半开玩笑地说我是个雨包,以至于在久不下雨的日子里,母亲在电话里问我何时回家,希冀我带一场雨回来,以让地里的庄稼不再忍受干旱的困扰。
几次下来,我虽无法作出合理的解释,但父亲的说法似乎被予以证实,我便觉得自己与众不同。意念里我也认定,一个可以出门带雨的人,必定也能做出一些事来。尤其是在久旱无雨而地里迫切需要一场雨浇灌的时候,我便盼望回到故乡,把头顶上的那片乌云装进口袋,像载着满身的乡愁,将南方的雨带到北方去。
我曾经讨教过很多人,以探听的口吻盘问他们出门的时候是否也會下雨,是否也在不经意间与一场雨打成一片。我把那些雨描述成生活里随时随地都会出现的一段故事,以期他们能给出一个确定的答案。但是他们或者摇头摆手,或者疑惑地注视着我,似乎对这样的问题颇感诧异,以至于认为我还沉浸在某个小说篇章里没有走出来。
由此我更加深信,父亲说的话是对的,生在五月里的龙,必将与雨共舞。父亲能作出这样的判断,也一定在斗转星移的物候里对自然有过长久的深耕细研。
最开始的那几年里,我把出门带雨的身份看作是一种至高无上的光环,窃以为其中隐含着某些无法用语言表达的神秘色彩。我固执地认为,一个人出门时总是带雨而行,犹如神灵附体,委实鲜见。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一些麻烦也随之而来。雨簌簌落下,原本坚实的沙土路变得满是泥泞,脚底下尽显坑洼,稍有不慎便会踩到水洼里。但凡出行,偏偏又都是遇到一些要紧的事务,带着一身雨水前往,终究不比艳阳高照来得妥帖。每每此时,我便迫切希望雨水不再落下来,至少在我出行的途中暂且安静一会儿。可心里的意念常常于事无补,十之有八,雨照旧会飘然而至,像一个精于世故的老人,捏住了你的心思,对这一行程了如指掌。
亦同于久病成良医,料定大凡出门都会下雨,每当外出的时候我便习惯性地带一把伞。有几次,我提伞在路上走着,一些陌生人投来异样的眼光,似乎认定万里无云的朗日里不可能下雨。而事实上,雨落下来的那一瞬间,他们只能奔跑着四处逃离,就近躲在临街商店的门口处,左右无路也进退两难。我时常看见劈头盖脸的雨水钻进他们的领口里,在背心处浸出一个清晰的轮廓。更有一些人着急参加某个活动,又苦于无伞误了时间而懊悔不已。而我只管把伞撑开,任凭雨水肆虐,胜似闲庭信步,大有一种会当击水的侥幸感。
每当遇上这样的场景,我会给远在潍坊老家的父亲打个电话,告诉他这些年来我在出门途中见过的每一场风雨,以及站在风口浪尖上应急处突的经历。电话里,父亲屏着呼吸,一言不发,只是认真地听我讲述。末了,他才慢条斯理地说,你是五月里的龙,主事。我笑笑,对父亲的话不置可否。如今,父亲不再种地,看天吃饭于他而言已经成为过去,他再也不需要盼望一场雨在某个时间节点里恰如其分地落下来,去启发一粒种子或者润泽生在黄河浅滩里的一片芦苇,但是我一直相信,我就是那条五月里的龙,既出门带雨,也能够主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