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性的创伤书写
2023-07-13陶卓菁
陶卓菁
《大风刮来的妈妈》文如其名,是一个关于妈妈与女儿的故事。在凌厉大风中被刮来的妈妈是孱弱而看不懂的,也是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女儿世界里的。四十一岁的“我”在自己经营的书店一隅独自生活,突然而至的妈妈推开了这扇安静的大门,目的也很明确,希望“我”可以帮助她在重组家庭中争夺财产份额。血浓于水的母女关系本应十分亲密,然而三十多年前的抛弃与母女关系的长久空缺让两人实则离得很远。
这种本应亲密但实则疏远的关系还体现在结构上。叙述者“我”以第一人称把控着文本,本可以在“我”的心理空间内并不费力地游走,然而,“我”总是与接受者忽近忽远,甚至有时以局外人的视点俯瞰着事件的发生。面对“我”所遭遇的创伤,叙述者的叙述话语是粗线条的,笔调平静淡漠,好似创伤后的解离状态——“我”必须先将自己抽离出爱恨纠葛的母女关系,才能以旁观者的角度反观妈妈的生存状态,去叩问她究竟是谁。“我”对妈妈是怜悯的,也想尽“我”所能帮助她,初次相见“我”便注意到妈妈粗糙的手指和手掌上厚厚的老茧,踩着不合脚的鞋子在家里穿梭,“像一只被遗弃的小狗”,即便“我”无法从妈妈看“我”的眼神中感知到怜悯与爱惜,在面对妈妈內心的酸楚与创伤时,“我”的捕捉依旧更为细腻。随妈妈到了村子后,妈妈先将“我”领去了邻居老妇人家,介绍时将“我”的身份定位为尚未婚配的娘家侄女,有暗示作媒给老妇人儿子之意。在这里,“我”之于妈妈是物件、是资产、是帮手,却唯独不是女儿。于是,意识到这一点的“我”坚定选择了逃离,即便知晓妈妈此刻正在遭遇暴力。
不难发现,小说中“我”对创伤的处理是独特的。三十多年前,妈妈的突然离去是一种创伤;三十多年间,未正面书写的爷爷奶奶的去世是一种创伤;三十多年后,妈妈的忽然而至也是一种创伤。于“我”而言,“妈妈”一词连带的创伤具有无法回避的侵入性,在无法自洽之前,“我”没有选择透支自己去救赎妈妈。这种创伤后的重建似乎是对传统“牺牲自我拯救他人”叙事的一种冒犯,因而初看之下或许会让部分接受者感到失望——这不是一个拯救妈妈的故事,而仅仅是一个救赎自我的故事。“我”自幼父亲离世,由爷爷奶奶抚育长大,即便“我”努力回想关于妈妈的一切,却只能想起厚雪里跋涉将“我”背到学校的爷爷,跪在田野劳作为“我”攒钱的奶奶。父母亲角色由爷爷奶奶代替,而这个大风刮来的妈妈也就显得多余。妈妈并没有在孩子需要的时候承担起母亲的义务,却在孩子长大后扮演起了弱者,渴求孩子拯救她于水火。“爷爷奶奶在手心里把我捧大,可不是为了给妈妈当牺牲品”,“我”在意识到“母爱”已然不可能拥有后,决然拒绝了这种角色倒置的有毒亲子关系,创伤伤害已经形成,但创伤主体却可以采取有立场的自主保护。
“我”称自己是胆小怯懦而无情的,细究之下,读者却又不难察觉这样叙事的不可靠之处。其一,“我”拒绝着牺牲,但还是轻易相信了妈妈的话,跟随她去了村里,花光了所有的积蓄,直至亲眼望见妈妈的穷是“尊严、底线、人格”都破碎一地后,才宣布了冒险的失败,“我”自己承担了后果,不再与妈妈纠葛。其二,“我”回家后依旧无端忆及妈妈的可怜和无助,创伤如噩梦重复出现不断闪回,这一切都表明创伤并未就此终结,“我”在倍感挣扎之下从尕姑姑处询问自己的身世:大风刮来的妈妈不是亲妈,“我”是爷爷奶奶抱来的。作者在此处给予了人物片刻的温情,让“我”的几许不忍有了安放之处。
作为创伤书写,作者主要是通过风景意象的陌生化、时序的分裂和非线性的情节等方面来凸显“我”心灵的混沌、解离,以此来强调“我”与妈妈在时间和情感上的巨大鸿沟。在创伤性情景再现和过往经验被破坏之中,“我”不断重新组织内在自我和新的现实相连,为人生注入新的势能。
“告别昨日,往事随风”,小说结尾的抒情带有强烈的作者意志,不需要煽情创伤的悲痛,也不必等待创伤的愈合,就写一场关乎个人的完整的创伤经验,这似乎是作者想要传达的。倘若从所谓更宏大的视野来看此类创伤书写,或许应当关注的是:经由理性反思后,如何将一场碎片记忆里的个人创伤转化为一种公共性的文化创伤?比如文本中始终缺席的母爱,究竟是个体的无能为力,还是那个时代爱本身就无法被习得?这个创伤多大程度上是个体的,多大程度上是结构性的?单从文本出发,我们或许无法得知作者是有意为之,还是确有忽略,然而在这里或许并不重要,小说传达的承认创伤未完全愈合、不与创伤纠缠、继续向前走的意义已然让个体创伤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弥合,而看似单薄的个人性的碎片体验里同样蕴藏着巨大的情感共鸣,这也恰好是小说留给现实历史的反思空间。
责任编辑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