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水埠,乡愁逆旅
2023-07-13舒寒冰
舒寒冰
入潜山数月,我不停调研,双腿带电,两胁生风,上登天柱摸星,下到潜河捞月,饕餮着大美山水与深厚人文,沉浸不能自拔。第一次游黄泥老街,在炎热夏夜,晚餐后起心动念,驱车出城直奔黄泥,向南二十余公里,一路乡村如画。镇武装部部长储昭生在下街口昏黄灯光下等我。镇党委书记方根旺在乡下开会,闻讯赶回。几个人把老街转个遍,透过残垣断壁,捕捉吉光片羽。老街颇具规模,街巷繁复,新旧交错,时光层层叠加其上,残缺的美,给我留下深刻印象。这是一个烟火气尚存的老街,世上已经不多,弥足珍贵,保护一个是一个,失去就不再拥有。一路上方根旺指指点点,滔滔不绝,如入故园,如数家珍,要让老街起死回生。现代化大潮摧枯拉朽,多少古街古村化作烟尘瓦砾,黄泥老街美人迟暮于滚滚红尘,靠上苍怜惜,更靠人心守护。出老街,步入繁华而嘈杂的新街,恍若隔世。
又看街边长河夜色,先去古渡口,草苇丛生,树影婆娑,幽暗河面泛着粼光,野鸟惊飞。对面是怀宁狮山,黑黝黝连绵潜伏于夜。传说黄泥老街坐落于一片“活地”,按白象之形布局建设。白象雄狮,隔河相望,形成狮象锁口的风水地貌。长河源自岳西山区,流经太湖、潜山,于怀宁入皖河、归长江,自古黄金水道,水深河广,舟筏穿梭,因而黄泥镇古称黄泥港。再上长河大桥,一桥通两县,明月高悬,静水浮光,远处黄泥中学一带灯火通明,点燃了半河静水。桥头有寺,夜色中翘角峥嵘,古称大王庙,乃纪念南宋末年抗元英雄刘源而建。黄泥夜游,穿越千百年时光,终究要回到当下,回城已经半夜。
第二次去黄泥,调研研学游,白日里再看一遍,少了初游时的朦胧与魔幻,真实的老街满目古意也满目疮痍。我想把黄泥老街纳入研学游线路,却没想好该怎么干。黄泥镇已在行动,结合“四宜”村镇建设,做了保护规划,启动部分街道保护修缮工作。民间也有人开始投资老街,下街一栋保存较好的老宅被人五万元长租,成为乡愁的逆旅。
国庆期间,再次潜入黄泥老街,等在时光隧道门口与我接头的除了武装部部长储昭生外,还有黄泥镇镇长张焰高、副镇长林学军。林学军手里拿着一叠资料,我们一见如故,从他的眼神里我能读懂老街。林学军一路导游解说,将老街的前世今生娓娓道来。但凡一个地方被炒热,背后多有一些执着的土专家,曾躲在被遗忘的角落,天长日久地发掘,不厌其烦地叫卖,杜鹃啼血,不信春风唤不回。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也是那样一个土著,在历史烟尘中寻宝,在大自然浓荫里探花。
林学军介绍,资料记载东晋时黄泥镇附近创百丈寺,北宋时黄泥镇境内建西竺寺。相传明初大移民,孔、高、金三姓移民落户长河之北黄泥港,于是黄泥洲就有了六家店,故史书说“河南一条街,河北六家店”。天启年间黄泥街已具雏形,商店发展到几十家。清嘉庆年间街上商店已有两百余家,成为潜山首镇。道光年间大小店铺超过数百家,人口三千有余,成为全省知名古镇。
据安庆历史名城保护研究中心专家组实地调查考证,黄泥古街分上街、中街、下街及毛竹巷、油坊巷、金家桥巷、营盘巷、车水巷、霹雳巷及刘家巷等十余条古街古巷。黄泥古街上、中、下三街自古商贾云集,是千年水埠、黄泥古街的中心,此为内层布局。黄泥古街巷口建有十六道闸门,日开夜闭,防匪防盗。街两旁共有九口封火塘,既为街道排水储水之处(上、中、下街各三口),又是古镇的消防防护塘。十多条街巷皆曲折迂回,所有路口全部采用“丁”字布局,上、中、下三街,街口错位设置,从巷口无法探视主街,外人初来乍到,也会晕头转向,南北不分。防御性建筑布局印证了黄泥自古兵家必争,屡遭战患。
我们依然从下街口入,古老的皖派建筑,穿枋架梁,青砖黛瓦,砖雕斗拱,齐檐封火,硬山顶,两三间一组,门户相连,多为二层店铺,前店后坊,一楼石槛响板门,二楼女墙格窗,对面街,宽不过五六米。住在这样的老房子里,白天闻得见对门人家茶饭香,晚上倘若睡不着,或许也能听得见隔壁架子床吱吱响。如今大多人去楼空,铁锁把门,老式门环锈迹斑斑。我有些奇怪,千百年时光磨砺,石板为何没长出包浆?一问才知,早年兴修水利,老街上那些被草鞋、布鞋、绣花鞋、皮鞋、马靴磨得光滑发亮的石板石条全被撬起来搬去修坝了。心痛。无需大惊小怪。黄山的老房子被连根拔起化作江浙富人家的亭台楼阁,南海沉船船板摇身变成都市会所里的茶几,此类现象比比皆是,砖瓦木石,佛首神龛,都在回环往复的时光中流转,各有因果,随缘而安。眼前古民居斑斓沉郁,青砖墙风化长毛,伸手轻拂,现出“上太子庙”“下太子庙”的字样,明朝庙宇的残砖,砌进了清朝的民房,成为今天的古董。想起潜山野寨中学纪念抗日将士的忠烈祠上,也砌进了一些宋朝塔庙的古砖。
街道旁逸斜出,右侧长出一条小巷,墙壁上挂着牌子——毛竹巷。黄泥、王河一带盛产毛竹,用毛竹加工的舒席闻名天下,毛竹巷得名当与此有关。
街上尚有些门窗开着,像耄耋老人半睁眼帘。走进一户人家,阳光从屋顶昏黄的明瓦透进来,屋内杂物充塞,斑驳零乱,旧家具,新电器,随意庸常。老奶奶在厨房忙活,热情招呼我们。小姑娘贴墙一闪溜出门。侧房是一个杂物间,临近木窗放着一张书桌,堆满书本,另一个小姑娘伏案作业,令人眼睛一亮,犹如浓荫深处瓦砾堆中盛开一朵明艳的野花。问老屋历史,道不出所以然,原来屋主早已迁出,老宅空着,租给这位老人带着两个孙女就近读书。我们都是老屋的过客。出门,左转右转,又见一门开着,通过长长过道,进入时光深处,一方逼仄的天井,一个木梯靠在墙边,斜阳沿楼梯爬上阁楼,一位老妇人坐在墙角,手摇蒲扇,驱逐流蝇和飞蚊。交流得知,她的孩子们早已搬出老街新建了楼房,老人嫌住新房要爬楼,又喜欢老宅光阴沉静,便独守在此,与古人为伴。在中街一处路口,摆着一个大油桶改装的锅灶,上面压着一口煎饺子用的平锅,斜阳下油渍闪亮。一对夫妇在屋内包饺子,据说他家煎饺是老街名吃,每天早晨來买饺子的人挤满街头,春节过年时回乡人多,买饺子要排很长的队。
中街一片老宅,政府出资征收,正在修缮改造,修旧如旧,植新入旧,补漏陈缺,引光入室,作为小镇共享客厅,将来可以在此喝咖啡,品红茶,聊旧时风月,看大屏上黄泥美女演《十二月花神》,任光阴在玻璃顶上慢慢流转。其中还有非遗工坊,做黄泥米粉蒸肉,这是老街的名吃,粉细肉嫩,香软可口,肥而不腻,可谓馋虫的大麻,专治思乡症与怀旧癖。
又进一户老宅,幽暗清雅,主人不在,墙上挂着三屏书法,中间大字草书孔夫子名句“吾日三省吾身”,两旁对联“弋榻春风书页舞,半窗明月墨花香”,此联是乾隆年间进士曹秀所做,原文是“一榻清风书页舞”,以“弋”通“一”,误“清”为“春”,真是风雅至极。联侧挂着一对中年夫妇的合影,玻璃相框里的主人当是读书之人。后退出诗书之家,入一杂货店,店内仍保留着三十年前的场景,货架上多是卖不掉的过时百货,披上一身灰尘,就地化作古董。
街边有一处茶馆,大门关着,每天早晨开业,中午关门,几张木桌,大壶沏茶,大碗任喝,每人一上午收费四元,点心另外算钱。顾客都是街坊邻居,熟面孔聚在一起,在这古街的信息集散中心,民间舆论场,消磨时间,臧否人物,讨论时事,分享趣事,大国冲突,民间纠纷,古镇风流,信息比导弹快。每次镇上新来的干部,尚未来得及亲民走访和施政演讲,其履历政绩、官品人品、酒量酒品、长相吃相、有什么背景、家属在哪里上班,都已经在此传播发酵,很快成为千家万户茶余饭后的谈资,官声太差的人还真不能来黄泥混光阴,历来老茶馆就是官吏的火焰山和照妖镜。
应约而至。吴泽南老人站在老宅门口,头发花白,一丝不苟,脸颊瘦削,清癯而沉静,眼窝里有两口古井,衣着整洁,穿一双干净的旧皮鞋,又高又瘦,像一根笔直的老旗杆,一问,已经八十多岁高龄。他转身带我入门,腰背挺直,步伐规整,双肩平稳,举止有度。小院里沿墙摆放着两排盆景,大盆高山流水,小钵幽红冷绿,整整齐齐,草木皆景。屋内布置清雅整洁,墙上挂着字画,架上摆着根雕,都是老人亲手书画雕刻。翻开一本旧画册,老人的花鸟赫然在册,多年前的获奖作品。又展开发黄的卷轴,山水扑入眼帘,构图精细,用笔古朴,似前朝古画,老人的得意之作。黄泥老街文脉未断,尚有涓涓细流在暗处滋润着残砖断瓦,幽蕊暗香。聊起老街往事,老人思维清晰,带我穿越千年,回到老街源头,进入神话和传说。
老人带我们四处转转,一路指指点点,指门道姓,说三道四,谈古而不论今,不觉间就走到了吴家老宅。“解放前,我们吴家经营药材、烟草,一百多号人吃饭,其中八十多人是做工的,这里是作坊,那边是厨房……”老人站在断壁残垣中喃喃自语,如一根会说话的廊柱。吴家深宅大院多处坍塌,断梁上挂着腐烂的椽子,光阴从撕裂的屋顶斜泼下来,屋内的坛坛罐罐,竹器木器,纷然杂陈,院中荒草丛生,树木阴森,地上残砖碎瓦,鸡飞虫爬,不知何时手臂被蚊虫叮咬,起了几个大包,痒得钻心,如怀旧症发作。我站在院子里举目四望,许多人从屋内跑出来,从瓦砾中爬起来,从墙角处钻出来,从树上跳下来,从云彩上飞下来,围拢在我和老人身边,越聚越多。我感叹:“你们吴家是大户人家,人好多啊!”老人立即说道:“解放前潜山首富。”同行人介绍,吴家老宅已初步列入政府保护修缮的计划。
资料显示,鼎盛时期的黄泥老街,有数百家大小店铺,囊括了京广货、丝绸布匹、诊所药店、粮行盐店、妓院茶馆、客栈酒楼、铁锅瓷器、织布染坊、水果鱼行、篾货铁匠、珠宝银楼、竹木家具、文房四宝、理发澡堂、黄烟烛坊及其他作坊等。出名的有吴同元、邱源兴、大公道、高元祥、仁人堂、同仁堂、吴元昌、陈乾泰、翰墨林、永元春、永盛祥、吴同和、同春、溢馨馆、龙辉银楼、广泰、同庆昌、得意楼、碎仙楼、昇亮烛坊、同发、同益、裕民、顺昌、如意、兴隆、鼎兴隆、振兴隆、振兴达、天然等数十家。
出老宅,老人带我们绕到螺蛳旋——解放前的老街集贸市场。再转入上街。街口有中药铺,铺内药柜井然,一老妇人门前闲坐。以为遇到悬壶济世的名医,可医我健忘症,一问才知医生是她孩子,抽去核酸检测了。同行人指着老妇人跟我说:“她黄梅戏唱得好。”我欲倾听,又恐冒昧唐突,只觉得时光倒流,老妇人眉目生动。与中街下街以商居生产为主不同,上街临近长河古渡口,刘家巷一带史称河街,多茶馆酒楼,旅店歌坊,是漫长旅途中的温柔乡,烟火红尘中的娱乐场。过去,往来的富商巨贾、贩夫走卒、水手船工停泊上岸,进入刘家巷,打尖歇脚,吃茶喝酒,赌钱听曲,往往通宵达旦,欢闹不止,歌吹不绝。徜徉在空街古巷,侧耳细听,旧时光深处隐约传来划拳赛酒的吆喝,夹杂着女子温声软笑。
出上街,又去考察大王庙,和尚外出,菩萨和大王都闭门谢客。再去孔家祠堂,古树掩映,只剩下半边华堂,作为文物保护单位,近年得以修缮,旧貌着新装,雕花的门楼,彩绘的檐壁,高悬的牌匾,仍不失孔门风华。
在镇政府食堂用晚餐,夕阳西下,暮色笼罩,老街多了一份厚重与神秘。意犹未尽,决定再一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再次夜游老街。我的步伐明显加快。近日看短视频里施一公演讲:“宇宙中从来就不存在时间,时间就是运动。如果你以超光速追踪,一定能看到十年前我在演讲。”按他的说法,如果我的步伐超过光速,就能回到过去,拍古人的肩头,苏东坡蓦然回首,我赶紧打躬作揖。這话不无道理,毛主席也说过:“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然而,纵使我大步流星,依然比光慢了半拍。我近来研究元宇宙,产生了一些奇思妙想。可以设计一个元宇宙,让时光倒流,让古人复活,让一切逝去的美好事物重生,让数字孪生的自我不再老去。为了抗拒死亡和消失,我在长篇小说《纸房子》里,就曾设想于互联网世界里建一个幽堡,所爱的亲人朋友都活在其中,每逢佳节倍思亲时,按键一点,我就跨过时光窄门,进入浩瀚幽堡,与先父对饮。我这篇小说发表于2017年,元宇宙的概念尚未风靡。这些念头一动,神思恍惚,沿街的门窗纷纷打开,人们从各个角落走出来,满街都是黄泥故人的身影,民国的“五善人”、清末的“五老”、元末的兵和匪、唐宋的和尚道士、郝万老、熊楚南、张尔康、文举人、武状元、国军司令、旧政府县长、大律师、商会领袖、民间艺人、文化名人、能工巧匠、地下党、青红帮小头目、水手、妓女、戏子、屠夫……中街口灯光亮着,我放慢脚步,满街人影迅速远去,只剩五六个人坐在门前聊天,一娉婷女子手捏小包从身旁袅袅走过,石板街上留下一串足音。
归来又是半夜,疲倦却难以入眠,思绪如天柱山雨后云海。潜山历史文化沉淀深厚,总体保护得较好,部分已经开发利用,从薛家岗到山谷流泉,从三祖寺到太平塔,从程长庚到张恨水,从痘姆古陶到桑皮纸,从历史文化名城到黄泥老街……潜山人有些痴,守着老祖宗遗产做千秋大梦,痴到极处便是大聪明。如何保护和开发好黄泥老街?哪些案例可以借鉴?脑子里回放老电影,平生行云流水,最爱旧时风物,一双飞毛腿走过大理、丽江、屯溪、宏村、西递、同里、周庄、乌镇、南浔、佛堂、朱家角、千户苗寨、篁岭、大通、三河、孔城、石牌……一次次穿越时光隧道,迷失在历史烟云,那些古城古堡古街古巷古村古寨古道古桥,死去了就是传说,活下来就是传奇。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前车之鉴,可以为师。关于黄泥老街的保护开发,形成一些粗浅的想法和建议:
一、申报历史文化名镇,现在已是中国传统村落,应该得陇望蜀,本就是安徽知名古镇,不能降格戴帽子。
二、坚持整体规划保护,保存整体风貌、历史文脉、生产生活习俗、文化遗产。
三、扶持引导居民通过自主经营、租赁经营、使用权转让等方式,存续和活化传统产业,引进和植入新业态,让老街活下去,有用才能活得更好,宏村是这方面的典范。
四、尽快出台黄泥老街保护管理条例或办法。
五、成立由政府、专家、原居民和商户共同参与的保护组织,依法依规保护开发。
六、引进国有文旅企业牵头管理运营老街,有个靠谱的国企做大管家,做带头大哥,事情就好办多了。
七、引入文化艺术力量,将老街建成作家、画家、摄影家及其他艺术家、工匠采风创作和传习的基地。
八、将老街打造成研学基地,划入研学游大线路。
九、打造黄泥老街元宇宙,创造一个虚实相生、古今平行的梦幻老街。
就九条吧,久久为功,天长地久,十全十美怕是很难了。
需要防范几种倾向:
一是政府大包大揽,把老百姓的事全变成政府的事,干不好还被老百姓骂。
二是对资本盲目崇拜,动辄腾空招商,原居民走了,商来了,结果要么有想法没办法,要么有办法但没管用的办法,一番神操作之后,蛛丝儿结满画栋雕梁,老街成为游客进不去,老百姓回不去的空街死巷。
三是群众无序开发破坏,拆的拆,建的建,钢筋水泥强攻雕梁画栋,胡乱地穿靴戴帽打花脸,榫对不上卯,穿草鞋打领带,乱哄哄一地鸡毛。
四是只讲情怀,不讲效益,导致难以持续,保护一片老街比不得捐资建一座希望小学。
责任编辑 王子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