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刮来的妈妈
2023-07-13刘梅花
黄风刮起来真够呛,整条街裹在风沙里,暗沉沉,天地混沌。街上空荡荡的,妈妈顶风走了几步,回头叫道:“老天,街上狗舔过似的,鬼影子都不见一个。”
风扑过来,我眯着眼,缩着脖子疾步走,没接茬。说真的,她的废话真多,完全不是我记忆里那个人。
妈妈让我跟她去一个陌生的地方。确切地说,是她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小镇,在戈壁沙滩上。那儿住着她的家人。她气咻咻地说:“要拆迁了,他们把我撵出来,亏死人哟。”
本来她找不到我,毕竟三十多年不见。就在昨天早上,她从乡下赶来,满大街乱窜,竟然找见我的店。
“在海棠街,那个店破败得很,快要倒闭了。”一个理发店的胖女人对她说。小地方总会这样,到处都是热心的指路人。
当然,这年头读书的人越来越少,书店是有些寒碜。她小心地推开门,绕开地上一大摞杂书,穿过狭长的走道,出现在屋子尽头。我在墙拐角处转过脸,手里还摁着一块抹布擦灰尘。天天刮大风,灰尘多得令人头疼。
“我是你媽妈。”她简短地说了一句,盯着我的眼睛看。门外大风呼啸,给我刮来一个妈妈。
我一直没有反应过来,愣怔怔的,像个傻子。事实上,我真的不认识妈妈。当年她离开时,我七岁,现在我四十一岁。家里没有她的照片——原本有,但是被我的尕姑姑拿去扔了。我想不起来妈妈的样子和声音。
她的头发很长,挽起一个发髻,在脑后鸟巢一样悬着。眼皮已经松弛,上眼皮耷拉着,露出两道细缝,眼珠子混浊。个头不高,是个罗圈腿。从衣着看,朴素寒酸,地道的穷婆子。但精神抖擞,有一股子逼人的气息。
我记得妈妈头发稀少,有点黄,常年留着短发,个子似乎高一些,也不是罗圈腿。那都是小时候的美好时光,妈妈牵着我,一起去田野里散步唱歌。
她看出我眼睛里的惊诧,说道:“你认不出来?也难怪,几十年不见,你都老了,别说我有多老。看样子,你过得不太好嘛,瞧你的裤子,啧啧啧。”
我虽然不年轻了,但穿着确实叛逆:低胸开衫,破洞牛仔裤,松糕鞋。露出一截腰不说,头发还染成黄色,像顶着一头枯草。这个样子让妈妈万万没想到。
尽管如此,她还是亲昵地拍拍我肩膀,坐到书架前的椅子上,保持着那股子逼人气息。我对这股子气息极度排斥。
我觉得应该哪里不对——是她的眼神飘忽不定,是她的声音特别陌生,口音也完全不是老家的那种,奇奇怪怪。
她用那种别扭的口音说:“穿成这个样子,腰会受凉。你还是那样,稍微一热要流鼻血吗?”
也许是我妈妈。我小时候总是流鼻血,跑一下,热一下,都会流几滴。
“昨天我特意去了一趟青石湾,荒草比人高,草丛里连蛇都有。”
也许真的是我妈妈。不用说她去青石湾干啥,我也知道。这世上只有我惦记青石湾。那是老家的一个山弯,我父亲的坟墓在那儿。老家的村庄已经是个空村庄,一个小小的山弯自然会隐没在荒草里。
老家非常冷,大人们总是抱怨冰雹打坏庄稼,仿佛抱怨之后冰雹就不会来似的。雨总是那么大,一次次把人家的屋子泡塌。
“老宅还可以住人,屋顶是青胶泥,没漏雨。你爷爷不愧是木匠,屋子打造得比谁家都结实。菜园子全是枯掉的黄蒿,我一把火烧了,撒了一些白菜种子。”
妈妈的话头扯开,不知疲倦地絮叨。越说越多,奶奶,姑姑,一些乱七八糟的家事。她还嫌不够,竟然问道:“一看你这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没嫁个有钱的男人?”
“呃,这个嘛,怎么说呢。虽然你嫁了有钱的男人,但也被赶出来。”我支支吾吾说。她自己都穷困潦倒,还好意思鄙视我。看来,她不仅打听到了我的店址,连生活状况也一并探听到了。小地方到处是长舌妇,尤其我的邻居们,最喜欢添油加醋。
妈妈翻了个白眼给我,恨恨道:“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说话不知深浅,野里野气。”
“别指望一个孤儿有多大的教养,没饿死都是老天发了慈悲。”我冷漠地顶嘴。
提起小时候,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她一直没有叫我的名字。名字她当然知道,不然也找不到店里来。问题是小时候妈妈叫我左拧根。因为性子左,喜欢和她对着干。这是亲人之间的密码。而且我们长得一点都不像,仿佛来自两个星球。
妈妈显然注意到我的疑惑。她低下头,从包里取出一张照片——是我三岁多的照片,戴个虎头帽,一脸惊诧。我天生冷漠脸。这张照片我也有一张,所以确定是我。除了妈妈,别人大概不会保存一张小孩照片吧?
门外雨雪交加,每年春天就这样,不是大风就是雨夹雪。妈妈还在不停地絮叨,她只有一点点钱,勉强够路费,住店吃饭的钱没有着落。我碍于面子,说她可以住在我店里,和我一起吃饭。
她肯定饿了。书店里间有一个小卧室和小厨房,我进去给她煮了碗面。我没有别的住处,店就是家。妈妈停止絮叨,一口气吃掉那碗面,额头冒汗。
我看着她,手指粗糙,手掌里有厚厚的老茧。耳朵上挂着个铜耳环,不停地晃。当年她到处说嫁了个有钱人。从变形的手指和罗圈腿来看,可能不是。能让骨头走样,是重体力劳动者,经年累月的那种。
确实很难迅速接受突然而至的妈妈——我是个迟钝的人,迟钝地接受生活贫苦,迟钝地面对一切,懵懵懂懂看待世界。但我对细节却很敏感,保持一种本能的警惕。
“唉,可怜的后娘,”她眼睛里闪着一丝泪光,叹口气,“做什么不比做后娘强?我拉扯小岗二十多年,给他娶妻成家,又拉扯两个孙子,比亲生的还要亲。可如今眼看拆迁分钱了,他把我赶出来,白辛苦一场。”
她语气凄凉,每一句话都斟酌妥当后才说出来。毕竟我是在爷爷家孤独长大的,没有母亲的陪伴,日子在思念和忧虑中慢慢度过。我怕孤单,怕比天荒地老还老的孤单。
无疑,她不得不说这些,她此行真正目的,仅仅是要我去那个小镇,帮她拿到拆迁款。她看我的时候,眼神里没有怜悯爱惜之意。确切地说,她一直在打量我,掂斤播两,像估算一头牛,能拉多重的车。
不过,我很疑惑,她说当后娘二十多年,但是她离开我是三十多年,那么其中十年时间去哪儿了?我没问,保持我的一语不发。眼下这档子事让人发愁,如果她讨不到拆迁款,将不得不和我住一起。
“当年你爹没了,我也很伤心。”妈妈终于提到父亲,“你也小,怕你到人家里去受委屈,才留给你爷爷奶奶。”
“刚才见到你,还以为是个混混,穿成这样,一点都不体面。”她的唠叨跳跃性很强,让人猝不及防。
“你说,”她问我,“当初不丢下你,咱娘俩过,会不会比现在好?”
“那我不知道。”我回答。当初家里人对她真的一点都不好,我有记忆,尕姑姑天天骂她,撵她走。估计妈妈命中犯撵,到哪儿都被人撵。
“无论如何,”妈妈说,“你得替我出面,帮我一把。我不识字,打官司也不知道怎么打。”
“你有结婚证吗?”这是我所担心的。
“那个可没有。”妈妈叹口气,垂下头,“日子尽头啥也没剩下,连一张纸头都没得。”
“日子没有尽头。”我淡漠地说。虽然我知道她内心酸楚,创伤历历可见。显然这种回答让她很有挫败感,不掩饰一脸失望。
“他的前妻是跑掉的,没有离婚。现在因为拆迁,那个女人回来了,她是小岗的亲妈。她倒是有结婚证。”
“那么,那个男人怎么说?你跟了他二十多年,啥都没有?”
“唔,他嘛,瘫在床,啥也说不出来,嘴巴歪掉的。我被小岗毒打,撵出来已经三个月了,到处流浪,山穷水尽才来投靠你。”她黯然失色地说。
她唠叨累了,不停地打着哈欠,走进里间小卧室,靠着被子打盹儿。睡了一会儿,有点冷,小心翼翼抖开毛毯盖在身上,沉沉睡去。我的床上躺着一个陌生人,说是我妈妈。真让人吃惊,一下午都回不过神来。
妈妈要休息几天,但她总是串门。隔壁的拉面馆,对门的理发店,甚至拐角处的小旅馆,她把人家的门槛都踩秃噜皮了。她显然是个异乡客,就算混在一群人里,也一眼看得出来。她总是紧锁眉头,神色紧张兮兮,但是竭力挺直腰杆,装出一些气势。但是这些气势就算是瞎子也会一眼看穿。我总觉得,比起悔恨与幻灭,过去的日子可能带给她过多的拮据狭隘,甚至穷酸。虽然她处处要强,表现出倔强的个性。
比起她的粗陋来,我的日子要缜密很多。在那个大山老宅里,深深的院子,我陪着爷爷奶奶,日子孤寂萧条。爷爷会木匠活,总是在屋檐下摆弄木头。奶奶煮好面条,给我的碗里卧一个荷包蛋。我想爹妈,躲在厨房里哭。
我们过着平淡安稳的日子,倒也衣食无忧。我长大后,很少回到老宅。爷爷奶奶去世,姑姑们远嫁,老宅兀自凋零。如果她真是妈妈,可以安顿到乡里老宅。还有几亩地,还有菜园子。至少比戈壁沙滩要强好多,也没有人打她,羞辱她。
我孤独惯了,没法适应和妈妈磕磕碰碰的日子,只希望她早点离开。周末,闺蜜从省城来,喊我去喝咖啡。我们刚坐到“格桑梅朵”咖啡馆窗前,就听见木地板上发出熟悉的笃笃笃声,是鞋子不合脚的跋涉声。是妈妈,穿着我的高跟鞋探头探脑四下里找我。我装作没看见,扭头看窗外。
憋了一会儿,我觉得她可能走了,回头朝大厅看,差点儿气晕。妈妈正在可怜兮兮地看我,她后背贴在粗大的柱子上,手里绞着衣角,嘴里悄声嘀咕,眼神飘忽不定,像在梦里——那种手足无措的样子像一只被遗弃的小狗。我只好招招手,她踩着不合适的鞋子呱嗒呱嗒飞跑过来,服务员露出怪异的眼神。
这样的日子应该尽快结束。当我决定跟她去一趟陌生小镇的时候,妈妈希望我穿得朴素体面一点。
“那是乡村。最好穿平底鞋。”她重复了好几次。我痛恨她多嘴多舌。我从小自由自在惯了,没有人指责我穿得不合适。
出门的时候,依然刮着大风,妈妈走在前面,虽然是罗圈腿,但挺直腰板,有那么一股子逼人的气息。也许不是我妈妈。我沮丧地想。爷爷奶奶都去世多年,两个姑姑远嫁新疆,杳无音讯。谁也认不出来我妈妈的样子。
这可真是天大的笑话,莫名多出来妈妈,莫名跟着她去争财产。可她究竟是谁?
到达小镇的时候,是正午。火车站外是苍茫戈壁滩,看不到人烟。一辆灰头土脸的蛋蛋车等着拉客,我担心破车跑着跑着就会散架。妈妈显然和司机认识。但是她不想说话,皱纹堆叠的脸和微微驼背的样子,暴露出她内心的胆怯。当然,她不想让我看出来,强撑着那股子气势。
蛋蛋车跑了好久,苍黄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些村落,灰扑扑的,像是被老天遗弃的。小镇果然很小,最多十来家店铺。车停在街上,路边站着几个闲聊的人。
我多了个心眼,拿了一张司机的名片。这荒蛮之地,架势不对就得逃走。“可以包车,一百五十块。”司机对我说。
我们走在街上的时候,有人幸灾乐祸说:“是小岗妈,杀回来了。还领了个黄毛帮手。”
“撒谎精。”有人马上接了一句。
媽妈转过头,认出来是熟人。但是她仍旧一语不发,悄悄对我说:“这地方的人野得很,小心点儿。”
果然是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全是沙土路,天气热得令人崩溃。店里没有人,店主们叉腰站在门前闲聊,嘴上叼着烟,盯着我们看。所有的人都灰头土脸,像刚从土里扒出来,脸色黄黑。我觉得似乎走到了世界尽头,压抑又恐慌。
“我们像两个小偷。”我说。
“我也不想活成这个恓惶样子。”妈妈没听明白我的话。
走出小镇,朝着妈妈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村庄走去。我已经饿得腿子发软,但是妈妈不想在小镇上停留,哪怕吃一碗面都不愿意。
“我不想被人家看笑话。”她叹了口气。都说人类是女娲用黄泥捏的,可我觉得妈妈是叹气做的,时不时叹,不叹好像不行似的。
遇见第一个村子时,我想直接穿过村子。可是妈妈并不允许。她收住脚步,指着一条岔道说:“绕过村子,村子里狗多。”可我并没有听见犬吠。舍近求远,肯定有缘故。不过我不想打探,她的行径越来越令人迷惑。其实她也是谜一样地出现,可我却稀里糊涂跟她来这种鬼地方。
妈妈几乎拽着我绕过那个村子。她可能是怕一些不期而遇。天知道她的生活里潜伏着多少秘密,至少不是一个磊落的人。从岔路上看过去,庄户人家多半是泥土院子,也有一些铁皮屋。墙上爬着藤蔓,都蒙着一层灰,才发芽,一点点绿。几头骆驼拴在屋后的空地上,饿得有皮没毛,像从火星逃来的外来物种。有户人家的土墙上歪歪斜斜写着一行字:沙滩村小卖部。
一路没有树,庄稼地里蒙着白花花的地膜,一垄一垄延伸到很远。另一个村子出现后,她又叹了口气。是妈妈的村子,这儿生活着她的家人。人家不多,十来户。村口的人家庄门敞开,院子里乱七八糟,屋门上挂着花布门帘,脏兮兮的。
妈妈带我走进村子中间的邻居家,说先吃一点东西,不然等会儿吵架都没力气。一个破败的院子,几间东倒西歪的土房子,空荡荡的,鸡儿狗儿不见一只,世界上竟然有如此荒凉的院子。屋檐下坐着个老妇人靠着门框缝补衣服,像在旧时光里,遥远又迷离。她抬头,眯着眼睛看进来的不速之客。迟疑片刻,喊了一声小岗妈。老妇人认出妈妈,站起身,走过来低声说道:“怎么又来了?你领的是谁?”
妈妈扑通一声坐在屋檐下的小板凳上,脸上是奇怪的表情,惧怕又兴奋。她说:“老嫂子,这次来,我豁出去了,要拼个他死我活,不然就同归于尽。”
老妇人依然一脸淡漠,抬头看我——她太矮了,头顶才到我胳肢窝底下。她没理睬妈妈的话,又问了一句:“这个是谁?以前没见过。”
“是我娘家侄女,来帮我的。”妈妈轻描淡写说道,并且瞪了我一眼,不允许我说话。我都惊呆了。然而更加惊讶的还在后面。“她还没婆家。”妈妈看似随意,不紧不慢补了一句。
我和妈妈同时看见屋子里走出来一个老男人,胡子拉碴,蔫头耷脑。不过,他看见我,两眼放出贼溜溜的光芒,让人害怕。
老妇人脸上立刻活泛起来,混浊的眼睛骨碌骨碌转,使唤那男人去做饭。她不住嘴地夸那个油腻男,听出来是她大儿子。
老妇人拉我过去坐在她身边,泥鳅一样缠紧我,问这问那——多大了,是不是离婚的,城里有没有房子,能挣多少钱。我特别尴尬。不不,是紧张。我看到妈妈的神情里有一丝得意,或者是拿捏,或者是欲擒故纵。
我打小就特别敏感,善于观察别人的眼神,并且能揣摩出对方的心理活动。妈妈可能要利用老妇人,不不,是利用我。我完全可以断定,那个老男人是个光棍。
果然,油腻老男人借故来倒茶,将我上下打量半天,他的眼神轻蔑猥琐,斜着,直愣愣看人,像个鬼一样。让人疑心他是刚从酆都城里放出来的,不熟悉人世间。
他并不像老妇人说的那样麻利勤快,半天连锅都没有烧开,磨叽着,时不时把脑袋伸出厨房门偷窥。老妇人不得不亲自下厨去。她走路时脚步沉,呼吸粗重,弓腰驼背。我怀疑到了一个被世界遗弃的部落,生活着一些怪异的人。也许是老天打发人类下界时,把不合格的都丢在这里。
“糟糕,我的身份证落在蛋蛋车上了。”我低声对妈妈说,露出惊慌的表情,事实上我内心是惊慌无措的。
“打个电话,给司机加钱,让他送来过。”果然,妈妈怕我逃走。
我一边给蛋蛋车司机打电话,一边借故热,走出院子透风。我问了一下小镇上有没有派出所。蛋蛋车司机猜测我遇到麻烦了,他倒是实在,说加钱到五百,立刻过来接我。
“你把车停在村子外,等着,我立刻过来。钱根本不是问题。”我能听见自己声音不停地颤抖。小时候人家都叫我狼丫头,现在才知道连兔子都不如。再怎么说,兔子逃命比较利索。
我跟妈妈建议,先去找小岗谈,然后过来吃饭。妈妈没有理由拒绝——老妇人的饭菜遥遥无期,她才开始揉面,案板脏得看不成,她的手也像老鸹爪子,黑黢黢的,指甲缝里塞满污垢。但愿我不要吃这种人家的饭,虽然面粉是无辜的。
那个老男人吭哧吭哧剁了半只硬邦邦的熏兔子,半拉子掉在地上,乌黑,落满尘土。他斜盯着我们看,脸上露出猥琐贪婪的表情。厨房里一颗菜都没有,柴禾也不见。没有两个小时,饭吃不到。妈妈打量一番,叹了口气。
“今晚就住我家,镇子上那家旅馆关门了。”老妇人殷勤地送我们出来。妈妈傲慢地点点头,神态硬朗起来。
穷得锅挂在墙上的邋遢人家——她的眼神里有不掩饰的嘲讽。不过,她瞥了一眼那个老光棍,低声对老妇人说:“听着点动静,架势不对,过来拉个架,别伤了我侄女。”
老妇人脑袋点得像鸡儿啄米。
隔了三个庄门,妈妈示意到了。庄门紧闭,我敲了几下。
“谁?”有个女人凶巴巴地问。
“是我。”妈妈简短回答。
院子里传来拐杖一捣一捣的声音。好久,庄门里面呱嗒一声,沉重的铁皮门嘎吱嘎吱响着。铁皮大门上抠出的一道小门,开了一道缝,一个女人的脸出现在门后的阴影里。
“老妖婆,天晴晴的,是哪阵妖风把你给吹来了?”
“遭雷劈的贱人,自己一身绿毛,还说别人是妖。老娘修的院子,想來就来。叫小岗出来,老娘倒是和他老账新账一起算。”妈妈的口气哀怨又威严,但透着心虚怯弱。
“借给你个胆子,老妖婆。你以为领个柴禾棍成精的小妖来,老子就怕你?”
“柴禾棍小妖?瞎眼了吧?花钱请的律师,专门来陪我打官司。”
“那好啊,让我看看大律师,我还从来没见过。”女人哈哈大笑,哗啦一声推开小门。是个瘸腿的女人,腋下紧紧夹着拐杖,瘦而苍白,看不出来年龄。她好像站在世界的尽头看我,眼神幽暗怪异,嘴巴有点歪。她出生时肯定被钳子夹了一下,脑门被夹扁,眼珠子往上吊。嘴唇边一圈辣子油,可能刚吃过午饭。
妈妈强行挤进去,示意我也跟着,我没动。院子尽头,屋檐下一个男人瘦巴巴的,弓背塌腰,瞪着眼珠子朝这边看。不远处还有一个老头子,躺在轮椅上,嘴里叽叽哇哇,听不清说啥。老头背后站着一个衰老驼背的女人,翻着白眼仁。
那个男人走过来,扯住妈妈的衣襟,不让她靠近屋檐下的老头子。驼背老女人呸了一声,逼近妈妈。三个人开始激烈地争吵。天气特别热,我觉得汗水把白衬衫都湿透了,牛仔裤也紧紧贴在腿上。
我这才明白妈妈让我穿朴素一点的意思,当然是为了打架方便。可是,厮打这类粗鲁的行为,我没有经验。
“你想逼死我吗?小岗你个没良心的。”妈妈歇斯底里吼着,回头看我一眼,示意我进来帮忙。
“老废物,你早就该死了,活着何用?”那个瘦男人也吼着。
“你看,我就是这样的后妈,把他拉扯大,把几个孙子拉扯大,倒是踹心窝子一脚把我踢出门,冤死了。律师,你来评评理。”妈妈回头喊我。她从小岗的目光中,预感到即将到来的危险。
蛋蛋车司机打电话,他在村口。
妈妈还在喊我,可是被瘦男人揪住头发捣了一拳,又被驼背老女人扇了一个嘴巴,她连哭带喊地吼着,瘸子女人一捣一捣也扑过去,几个人扭打成一团。我吓坏了,立刻脚底抹油逃之夭夭。我是个孤儿,活得不容易,得逃命。打小爷爷叮嘱我,遇到危险立刻逃走,因为你弱小,没有能力保护别人。
其实我怕得要命——老妇人和她的鬼儿子让人害怕,小岗一家让人害怕,妈妈的眼神让人害怕。整个村庄像一张大嘴,会把人啊呜一口吞下。
村庄里一片死寂,似乎没有人住。我风一样刮过巷子,路过老妇人家的时候,那个鬼一样的男人刚好走出庄门,顶着一头乱糟糟的黄草。大概没有柴禾,搂了些枯草烧锅。
“到镇上五百,到火车站八百。”蛋蛋车司机淡定地说,贼溜溜地盯着我看。
“赶紧去火车站,不差钱。”我跳上车,啪一声关紧车门。也不知道是惊吓还是生气,我的心几乎跳到嗓子眼儿,浑身颤抖,血往头上涌。我觉得快要窒息。
蛋蛋车吼叫一声,浑身颤抖着朝前跑。我回头看,那个鬼男人疑惑地朝着村口张望,大概反应迟缓,他应该觉察出我逃走了。而那个老妇人袖着手,站在庄门前伸长脖子朝着小岗家的院子看,她压根就不想去拉架,只想看热闹。
小岗家的院子里,可能正在酣战。毫无意外,那家人一定打赢了,虽然全是些不着调的,瘸的瘸,歪的歪,瘫的瘫,驼的驼。妈妈是个冲动的笨蛋,白挨打。
“你和撒谎精是啥关系?”司机滴溜溜转着眼珠子问道,是个老油子。
“撒谎精?为啥这么叫她?”蛋蛋车穿过小镇,朝着火车站方向逃窜。
“小岗是个弱智,一直娶不上媳妇。前几年,娶了沙滩村老韩家女儿,天生腿瘸,比小岗大十来岁。”司机答非所问。
刚才开门的那个女人应该就是,我暗自思忖。
“这家人闹腾了好久,小岗把撒谎精赶出家门。好像没给一分钱。”
“那么拆迁款是怎么回事呢?”我忍不住问。
“拆迁?倒是有这回事。那个村子十来户人家,整体要搬迁到林场里去。”
“那老崗前妻呢?是不是回来了?”
“老岗前妻?是有个老女人在他家晃荡,有时候又不见了,谁知道啥人。”
“那他是不是很有钱?”
“不知道。老岗就是个骗子,满嘴跑火车。倒是听说撒谎精改嫁时,带着前夫给的一笔钱,被老岗骗光。现在厮打可能是为了这笔钱。拆迁款她连边儿都摸不着。你到底是谁?”
她到底是谁?我暗自思忖,没理睬司机。在我的印象里,爷爷从未提到过妈妈从我家带走一笔钱,除非他不知道。大千世界,充满了谎言和欺骗。
火车站还没到,此时戈壁滩骤然起风,狂风吼着,飞沙走石,像到了世界末日。破旧的车子在风里颠簸,可别被吹跑了。大风呼啸着,把几块田地里覆盖的白色薄膜卷起来,吹到半空中。鸟儿卷到空中,被大风噎死,硬邦邦摔下来。我想不到妈妈竟然住在这样一个荒蛮之地,简直像住在月球上。如果她真的是我妈妈的话。
天地一片混沌,暗沉沉的,令人心生恐惧。司机从车内后视镜里一直偷窥我,嘴角抽搐。我给闺蜜打了个电话,报告了我的位置和车牌号。我假装她在火车站等我。滚滚红尘,别被尘土蒙住眼睛。要知道,到处都有陷阱,有的已经挖好,有的正在挖。
说真的,过去的日子虽然贫寒,但很安逸,从未遇到过这样糟糕的状况。我是躲在爷爷翅膀底下长大的,所以遇到突发情况,我不知道怎么应付。
司机沉默片刻,突然说:“幸好是沙尘暴,如果下一场暴雨,你就走不了。暴雨会把附近这一片都淹没,洪水甚至冲出戈壁滩牛大的石头。夹枪带棍的暴雨,我这车会被砸扁咯。”
“那么镇子上有旅馆吗?”
“有倒是有,但恐怕你也不敢住。”
“这么可怕的地方,只有外星人才敢来。”我嘀咕了一句,看到前面风沙里有灯亮着。火车站到了。
司机收下钱说:“下次可别来啦。这地方民风剽悍,恶习缠身。光棍多得数不清。”他的眼神里有些痞子气,绝不是真诚的那种。
我说了声谢谢,虽然他面目可憎。世界上竟然有这样狂野的地方,令人想不通。
有一趟车刚好停靠小站,不能到达目的地,但至少能离开这鬼气森森的破烂地方。无论如何,我得立刻逃离。爷爷说,逃命时不惜力气,不惜钱,用最快的速度。
列车哐当哐当开出小站,我长长舒了一口气。一口气吃掉三碗泡面,对面的老人瞪大眼睛看我。如果他知道我惊险的一天,就不会这样惊讶了。
此时手机响起,是妈妈。如果她是我妈妈的话,或者她是猴子派来的捣乱鬼。
“你去了哪儿?他们到处找不到你。”妈妈怒不可遏,似乎受到了天大的侮辱,声音里夹杂着呻吟。可怜的人,一定被打坏了。
“谁在找我?”我故意问道。大风已经刮到了村庄里,我在电话里听见妈妈粗重的呼吸和狂风呼啸声,还有家禽的尖叫声,可能鸡儿被刮上天了。
“你个二球货,他们开着农用车到处找你,没顾上来帮我拉架。”妈妈可能气疯了,如果我在对面,肯定会被打一顿嘴巴子。其实像她这种处境,根本没有必要生气。
她原本想利用老妇人母子给她帮忙,结果那两个二货心思根本不在帮忙上。幸亏我逃得快。
“我迷路了,在荒野里,风特别大。”
“我被小岗打坏了,没钱去医院。给我转一点钱过来。”
妈妈比我想的要穷很多。她穷得很彻底,走投无路的穷,山穷水尽的穷,贫贱无依的穷,攻城拔寨的穷,剜骨掏髓的穷。
大概她和小岗已经厮打了无数次,屡败屡战,屡战屡败。他们肯定在争夺什么,可是那么破败的家庭,争夺什么呢?奇怪。
“你究竟是谁,为什么要冒充我妈妈?仅仅为了骗钱?”我低声问道。对面的老人一直盯着我看,偷听我谈话,真讨厌。
“滚。老娘就是你妈妈,混账东西。你都穷得鬼拔毛,骗个毛线。”她咆哮一声。她已经到了穷途末路,很明显。
“所以你才想利用我?指望那个老光棍帮你?你觉得打架能解决问题吗?”我阴阳怪气地问道,还趁机哼哼冷笑几声。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差点毁掉我,真是鼠目寸光。
妈妈急了,狂吼一声。我觉得她是羞愧得满地打滚,想找到南墙撞一撞。她叽里呱啦说了一通,愤怒挂断电话。她承认想利用我,不过仅仅是想利用老妇人和鬼男人帮她打架,并不是真的想把我嫁给那个人家。因为那家人穷得冒烟,穷得发霉长白毛,老鼠进屋都会饿死。
这是什么鬼逻辑?那家人有钱就可以嫁啦?她当年就是傻啦吧唧认为老岗有钱,才嫁给那么个渣渣,还没吸取教训呀。
“老娘就是打官司输了,咽不下一口气,才跑来打架的。你个窝囊废。”她最后骂了我一句。虽然我们都穷,却在内心深处深深瞧不起对方,极度鄙夷。我们都认为对方是傻子,神经病。
不,我仅仅是没钱,属于贫。妈妈是真的穷,赤裸裸的穷。她啥都不剩,尊严、底线、人格。她的穷破碎一地,残渣碎片都难以寻觅,可以算作是纯粹的穷鬼。
夜色渐渐降临,火车外狂风大作。戈壁滩就是一场大风接着另一场大风。我回想起小时候的时光,努力记起妈妈的样子,然而是徒劳。我能记起的是爷爷背着我,在厚雪里跋涉,把我背到学校。我能记起的是奶奶跪在田野里挖柴胡,攒钱给我买棉衣。爷爷奶奶在手心里把我捧大,可不是为了给妈妈当牺牲品。
没多久,也许半个小时,当妈妈再一次打来电话时,步步紧逼,很难对付。我只好绝情地告诉她,我可以在小城等她,一起去做亲子鉴定。在基因对比出来之前,一切免谈。
她简单地说没钱,买不起车票,现在还躺在小岗家院子里,骨头被打折,动弹不了,一天水米未进,无人理睬。
那就等你有钱再说。我不管她躺在哪儿,内心涌起一股说不清的厌恶。我不想要这样粗鲁潦草的妈妈。其实我根本不想要妈妈。我已经习惯巨大的孤独落寞,习惯看人脸色生活,小心谨慎保护好自己。爷爷奶奶从未期望我长大后光宗耀祖,只盼望我有个安稳的日子。
事实上,这一趟冒险之旅,也花光了我所有的积蓄。书店没啥生意,勉强糊口而已。很难相信,捉襟见肘的日子里,居然稀里糊涂多出来一个妈妈。可能老天打发错了。
半夜,我在一个陌生的城市下车,夜色黑得瘆人,感到扑面的恐慌。已经没钱去附近的小旅馆住宿。徘徊良久,有人过来搭讪,脸上冒着绿光,也许是幻觉。这样的夜晚令人恐惧。夜太黑了,天荒地老的黑,吓破胆的黑,不顾一切的黑。
幸好有早班车,凌晨三点多。凑了身上所有的钱,买了一张票,在候车室坐着。像我这样胆小怯懦的人,稍有风吹草动就惶恐不安,根本不能这样冒险,不能窥探外面的世界。这可能是这辈子对我来讲最惊险的事情。
回程的火车上倒是踏踏实实睡了一觉,惊吓过度后极度疲惫。我梦见父亲,他发了疯一般抱着我哭,我也跟着哭。
下火车的时候,妈妈发来一条短信:“如果你觉得不嫁人也能活,那就独自生活吧。千萬不能当后妈。”我相信这是她的肺腑之言。
回到小城之后,日子依旧,生意还是老样子。我接了一份打字的工作,多一点收入。妈妈这件事,一直有将信将疑的负担折磨我,使我夜夜失眠。有时候迷瞪一会儿,却梦到爷爷。他翻腾木器,这儿修修那儿补补,爬上树看大叶子的大黄,又喊我去拔蔓菁。老院子温暖寂静,像在世界深处。
手机一响,我会吓一跳。然而妈妈总算没有打来电话。这种心神不宁的日子特别折磨人。内心深处,其实我是怕她。我怕她把我拖入泥潭,过和她一样粗鄙的日子。她如果回头找我,只能把她安顿到老宅去住。如果这个人真是我妈妈的话。
不过,就算她在老宅,也不一定好好过日子。看样子,她骨子里是个折腾鬼,喜欢把日子过得鸡飞狗跳。她是一股狂风,能把老母鸡吹上天。一个不安分的人,眼神始终飘忽不定。也许她有着彻骨的孤独。可是,要知道孤独是每个人都有的,我小时候比谁都孤独。不过,她一直没有叫我左拧根——妈妈从不叫我的名字,一直喊我左拧根。如果她不是我妈妈的话,她到底是谁?为啥要闯入我的生活?为啥掌握着我完整的童年?
然而令人没想到的是,后来的日子,妈妈一直没有出现。她像一个幻影,出现又消失。有一天我冒险拨打那个可疑的号码,提示已停机。妈妈隐匿在茫茫人海里,杳无音讯。
无端想起她,那种掂斤播两的眼神,那种惶恐无措的表情,那谜一般的举止。顿时又觉得她多么可怜啊,在挣扎,在拼命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而那根稻草,却抛弃了她。
如果她真是妈妈,那么我的无情可能来自于她的基因。如果她不是妈妈,那么每一个细节都是精心设计的。无论是真是假,我都格外缺运气。
这件事一直梗在心里,令人痛苦。于是,费尽周折找到尕姑姑的电话。
“啥?你妈妈找到你了?她找你干啥?”即便尕姑姑老了,但语气还是那样刻薄严厉。
“也许是个骗子,不是我亲妈。”我嗫嚅道。打小被尕姑姑压制,我怕她。
“唔唔,当然不是你亲妈。她当年嫁到戈壁滩沙滩村,过了几年,被老岗拐跑,老岗怂恿她卷走那家人的钱。老岗给她看一个假存折,她傻兮兮给老岗家当了一辈子苦役。哈哈哈,傻货。”尕姑姑几乎要笑出声来。
我有些吃惊:“你等等,你说她不是我亲妈?”
尕姑姑说:“你是抱来的,爷爷奶奶不让说。不过现在也无所谓。你真的一点记忆都没有?那时候你都两岁多了。”
我愣住,一时反应不过来。尕姑姑补了一句:“想想看,你妈又嫁了两次,哪家都没生小孩。你能是亲生的?”
“她一直没有叫我左拧根。”我叹了口气。这命运。
“早都忘了呗。她压根就没有心疼过你。你读中专时,她来过一次,要求带走你。老岗的儿子是个傻子,娶不上媳妇,估计她想把你嫁给那个白痴。”
“后来呢?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被我摁住狠狠打一顿,赶走了。你虽是抱来的小孩,爷爷奶奶可是当心肝宝贝拉扯大的,丁点儿委屈受不得。不是我说,奶奶偏心眼,家底全给你,我和大姑一分没得。”
不然呢,你以为我这些年靠啥生活呢。我没说出口。
“听我说,左拧根,别瞎咧咧了。那女人要是再找你,一口咬定是假冒的。她不敢做亲子鉴定。你个傻瓜,别给自己惹麻烦,自己的祖坟都哭不过来,却跑去哭乱坟岗。”尕姑姑口气斩钉截铁。
——世俗而虚荣,歇斯底里而混乱,市侩式的实用主义者,狡诈不守底线,是尕姑姑对妈妈的评价。她很生气,恨不能再去打一架。
我没敢问尕姑姑,我的亲妈在哪里。这世间,除了郑重而严肃地对待自己的生活,别无他法。
很快,我搬离海棠街,投靠省城的闺蜜。我在黄河街的拐角处,租了一个不大的店面,开了花卉店。省城非常大,足够我藏起自己小小的忧伤。奶奶留下的最后一枚镯子,是我开店的资金。人生,大致就这样吧,告别昨日,往事随风。
责任编辑 夏 群
刘梅花,本名刘玫华,“70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第二届甘肃儿童文学八骏之一。近年在《安徽文学》《芳草》《天涯》等文学刊物发表作品。多家报刊有专栏散文刊出。部分作品被转载,并入选多种选本、中考试卷。获首届三毛散文奖、甘肃敦煌文艺奖、甘肃黄河文学奖等多个奖项。出版作品集《骆驼庄园》《草木禅心》《天边的卡哇掌》等九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