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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赋主题流变论

2023-07-12杨棱

雨露风 2023年5期
关键词:扬雄饮酒

酒自古与文学创作息息相关,关于言酒书写,自然要追溯到《诗经》。目前学界对酒赋的研究较少,多属单篇分析,欠缺主题路径探讨。由汉至宋酒赋主题呈现出细微转变,汉抒酒见表讽喻;魏发感慨引情思;唐言立志展宏图;宋叙酒事显理性。此种变化与时代变迁、文学思潮及作家旨趣息息相关,厘清这一历史时期酒赋发展演变脉络可视察历代其他题材赋作同期演变路径及缘由。

古人饮酒,讲究拜、祭、啐、卒爵。《礼记·乡饮酒义》:“祭荐,祭酒,敬礼也;哜肺,甞礼也;啐酒,成礼也。”酒有三事:事酒、昔酒和清酒。郑玄注:“事酒,有事而饮也;昔酒,无事而饮也;清酒,祭祀之酒。”酒出现在集体和个人两种场合,场合不同,饮酒者的情绪也大有不同。先秦时期,《诗经》中的祭祀宴饮活动,酒是必不可少的佳品。汉魏时期,酒也高度参与到日常文化生活当中,号称“百礼之会,非酒不行”,并有“百乐之长,嘉会之好”的美誉。[1]隨着生产力的发展,饮酒的场合增加,“酒”也进入文人书写范畴,并常涉及人的情绪和情感体验。酒可以在辛苦劳作后酣饮,《诗经·伐木》记载:“有酒湑我,无酒酤我。”酒可以出现在宴席宾客的公堂,《诗经·七月》:“朋酒斯飨,曰杀羔羊。挤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2]524酒可以暂时让人远离烦恼,《诗经·卷耳》载:“我姑酌彼金疊,维以不永怀。”“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2]26女子以酒消愁,借酒麻痹自己,缓解对丈夫的思念。汉赋也将酒与个人情感相联系,刘向《九叹》中的《远逝》篇:“欲酌醴以娱意兮。”[3]165班昭《东征赋》:“酌蹲酒 以驰念兮。”[4]331班婕妤《自悼赋》:“酌羽觞兮销忧。”[4]455《汉书·东方朔传》中记载东方朔也曾说:“销忧者莫若酒。”江淹《别赋》中明确提道:“可班荆兮赠恨,唯蹲酒兮叙悲。”[5]从时间上看,刘向生活于西汉初,而班婕妤生活在汉成帝时期,而班昭已经是东汉时人。所以从流传的作品来看,中间漫长的时间里酒的消忧功能却几乎没有再被书写,究其原因,主要源于大赋兴盛,而大赋富丽豪奢的性质并不关乎个人的精神世界。魏晋的酒赋不同于两汉讽颂的大赋,表现为情感抒发增加,对酒的规劝增加,这与魏时期社会背景息息相关。两晋玄学之风兴盛,个人对酒的喜爱大增,禁酒令“形同虚设”。唐宋酒赋一改前期讽谏性和对自然的追求,融入个人情志与理性思考,与唐赋为科举应试之作有关,表达志向,希望得到统治者赏识。通过考察相关酒赋作品可探析酒赋由汉代至唐宋主题上的演变。

一、两汉:礼制与讽谏

晋人江统《酒诰》:“酒之所兴,肇自上皇。一曰仪狄,一曰杜康。”[6]《左传》记载,君子曰:“酒以礼成,不继以淫,义也;以君成礼,弗纳于淫,仁也。”先秦“酒”担礼制之责,汉赋中的“酒”承担了纪实礼俗和情感蕴藉的双重功能,直接以“酒”附名的作品有邹阳、扬雄和王粲的同题之作《酒赋》,此外言酒书写约30篇,其中单“酒”就出现约60处,并承担调和人伦、进谀帝王及祭祀祖先等文化功能。两汉酒赋较同时期大赋相比,独居一隅,一改夸张宏大的体制,转向精致短小。《西京杂记》载:“梁孝王游于忘忧之馆,集诸游士,使各为赋。”其中邹阳作《酒赋》,实属应制之作。“庶民以为欢,君子以为礼”,[3]2782上至君主下至庶民均以酒为交涉的路径,以此强调酒的社会功用。“清者为酒,浊者为醴;清者圣明,浊者顽騃。”象征二者在道德层面的区别,继而对酒宴描写,展现君臣饮酒其乐融融的景象。同时也有对君主的劝谏,最后以“吾君寿亿万岁,常与日月争光”颂扬君主之德完结。从结构上看,虽篇幅与汉大赋迥异,但主旨未变,有明显的汉赋特征。

扬雄《酒赋》又名《酒箴》,现存本为残卷,从现存内容来看,《酒赋》中没有群臣对话及主客对答,而是通过对比装水的瓶和装酒的鸱夷两种物体,以此比喻不同类型的人。这种构思方式在赋体中可谓首创。赋文“滑稽”一词自古众说纷纭,《史记·索隐》 曰:滑,谓乱也;稽,同也;以言辩捷之人,言非若是,言是若非,能乱同异也。楚辞:将突梯滑稽,如脂如韦。崔浩云:滑,音骨; 稽,流酒器也;转注吐酒,终日不已,言出口成章,词不空竭,若滑稽之吐酒。故扬雄《酒赋》云:鸱夷滑稽,腹如大壶,尽日盛酒,人复藉沽,是也。又姚察云:滑稽,犹俳谐也。滑,读如字;稽,音计也;言谐语滑利,其计智疾出,故云滑稽也。[7]各家之说词严义正,均含语言善辩之意。赋序文“汉孝成皇帝好酒,雄作《酒赋》以讽之”。由此猜测“滑稽”为“俳谐”义,符合全文讽谏主旨。残卷篇幅无从评价,但仍在汉大赋讽谏或颂扬的主旨当中。总之寄托在汉赋中的酒文化主题上,呈现鲜明的政治色彩。

言酒书写的作品中也可窥见两汉至魏晋酒赋主旨转变。扬雄公元前53年出生,公元18年去世,经历五位皇帝的政权更迭,《蜀都赋》是他早期言酒的作品,以酒描绘祭祀的盛况和设宴摆酒的乐趣。扬雄《甘泉赋》作于汉成帝元延二年,赋作极力夸饰甘泉宫的富丽豪华,同样有以酒祭祀的场景,但主旨相异。他用“推而隆之”的方法讽谏汉成帝骄奢淫逸的生活,但全文夸饰过于讽谏,总体批判力度不大。扬雄《太玄赋》作于建平三年(公元前4年),此时作者备受政治打击,作品体现出消极避世的思想。《逐贫赋》是扬雄晚年的作品,作于建国四年(公元12年),讲述末世时期麻木不仁之士碌碌无为的生活现状,揭露王莽篡汉后社会经济凋敝,平民百姓生活不易。扬雄言酒书写的赋作总体呈现一致的脉络:展现帝国——微讽帝王——消极避世——痛斥社会。

二、魏晋:情感与克制

酒赋与汉大赋体制宏大、文辞浮丽夸张不同,虽部分为残卷,总体上体制短小,但极少使用夸张、铺陈的手法,多从酒的本身书写,记述成酒的过程,具有纪实性特点。

曹魏时期,饮酒之风大盛,弊端也日渐明显,王粲《酒赋》持中肯态度,既讲饮酒的正面作用,也直言沉湎于酒的危害。王粲认为:“致子弟之孝养,纠骨肉之睦亲。成朋友之欢好,赞交往之主宾。”[3]2784适当饮酒可以调和人伦关系。后笔锋一转,嗜酒导致“毁业、败事、取诬、遗耻”等事。《尚书·酒诰》言:“天降威,我民用大乱丧德,亦罔非酒惟行;越小大邦用丧,亦罔非酒惟辜。”以警世劝俗。

魏曹植《酒赋》:酿酒之缘起——酒的特性——王孙公子嗜酒状况——规诫饮酒之风。结构与王粲赋相似,赋中“献酬交错,宴笑无方。于是饮者并醉,纵横讙哗。或扬袂屡舞,或叩剑清歌”[3]2785是对酒的享受,赋作最后“先王所禁,君王所斥”引以规戒。由赞扬转向规劝,承接传统赋体“曲终奏雅”的范式。饮者沉醉“或颦僦辞觞,或奋爵横飞”,显然过度饮酒有失大体。汉崇尚饮酒,不可避免有因酒失态的场合。《三国志》记载曹植喝酒误事。嵇康《酒赋》仅存“重酎至清渊, 凝水洁滋液。全备芬芳……”数句,无法察其全貌,故不论。

晋代,士人对饮酒的态度有了细微的转变。刘伶《酒德颂》与众酒赋不同,以“颂”为体,以表称美功德。刘赋大赞酒之益处,并将酒与隐逸和自然结合,挖掘了酒与玄学的关系,将以“酒”为题材的诗赋上升到哲学层面。张载《酃酒赋》一改先前酒赋写法,将关注点放至酒本身,略述宴会场景。专写酒从酿造、酒酿成功到擺设酒宴的整个过程,重写酒之甘醇,无畅饮画面,参宴者情绪平静缓和,无醉酒后的失态画面,但张载仍在告诫“鉴往事而作戒,罔非酒而惟愆”。[3]2786此赋重客观体物,对饮酒者情感描写较少。不局限于人物情感,而是讲求面面俱到的体物描写,酿酒过程、饮酒器皿、过度饮酒之危害等等均涉及,旨在颂赞和劝慰。

以“酒”为题的汉赋,邹阳篇饮酒助兴,是表达对君主颂赞的进谀之作;扬雄借酒抒发对现实的看法,进谏君王节酒自持;曹植《酒赋》戒酒自省;王粲从酒品到人品的思考,并作劝诫时人戒酒之语。其中曹、王《酒赋》所劝诫的对象由扬雄讽谏的君主转变为当时饮酒过度的社会风气。酒赋不仅是体物,更是诠释作者对人生的理解和生命的体悟,表现赋家王道之责与个人情感的交融。从汉到魏晋,细观酒赋创作主旨的更迭,对饮酒的态度有细微的转变,汉酒赋符合汉大赋的特征,虽谈酒之危害,但在大一统背景下,赞颂功业的成分更为突出。建安时期,社会纷争不断,曹氏父子迫于建功立业,于诗赋中阐述酒的危害,并颁布禁酒令。两晋玄学兴起,酒能给人带来逍遥无为之境,饮酒之风再次被掀起。

三、唐宋:言志与理性

汉代文学创作以大赋为主,重写山川河流、帝国盛况,赋作对个人的关注和书写都极少。唐宋酒赋叙酒事,抒情志,讲理性。

唐代酒赋由汉魏礼制约束、讽谏主旨变为注重酒及饮酒者本身。唐代酒赋由以“酒”为题变为以“酒事”为题,如《醉赋》,作者通过写酒事来表达自己的志向,也对治国之道提出见解,体制也由汉魏散赋、骈赋转为律赋。唐赋在六朝骈赋的影响之下,律赋随之问世。律赋相较汉赋,格律严重、篇幅较小。这也意味着律赋鲜有铺陈和夸饰,词藻也不及汉魏辞赋,从格律、篇幅上看,唐陆龟蒙《中酒赋》、皇甫湜《醉赋》当属律赋,可见酒赋也受到骈赋和科举制度的影响。

唐代诗赋多与科举相关。南朝齐庾杲之为尚书驾部郎,家清贫,食唯有杂菜、韭菹、韭、生韭。时人任昉戏之曰:“谁谓庾郎贫,食鲑常有二七种。”三九二十七,音谐三韭。东晋周颙隐居山中,清贫寡欲,终日长蔬。太子问菜食何味最胜,颙曰:“春初早韭,秋末晚菘。”传为佳话。陆龟蒙《中酒赋》:“周子之菘向晚,庾郎之薤初春。”[3]2799句化为典故。陆赋虽以酒为题,但写的是醉酒后的场景,推崇酒与圣贤相关,延伸酒之圣贤君人。并通过相关史事来表达自己的志向。古有饮酒而乐作颂酒赋者,亦有承其之苦作悔过之思。唐皇甫湜《醉赋》以自身沉湎于酒受其苦的教训,警示世人。[3]2796陆龟蒙《中酒赋》述其因酒致病,自戒断饮。宋以后断酒赋少见。宋儒治学,多入理学之途。文人普遍表现出体物悟理的态度,在创作上趋于理性主义,文学的哲理化、议论化倾向明显,文从道出,借此阐释义理,具有鲜明的理性色彩。苏轼酒赋中也有明显的向理倾向,表现为抒情表物与理性思考的结合。

宋代酒赋以苏轼辞赋篇目为最,以此考察宋酒赋之特征。苏轼作赋改变以往宽宏体制,以求情理兼备。分别作于守杭期间、知定州任上、远谪海南时期的《洞庭春色赋》《中山松醪赋》《浊醪有妙理赋》皆与酒相关。三篇赋均写酒,由于所作时期不同,心境和写法也颇不相似,前两篇紧扣“酒”字逐层展开,后一篇以议论入赋。《中山松醪赋》感叹松树用于燃烧的命运,转而写松子尚可制酒,评酒之美。写以松明制酒,实际表现人尽其才的事理,松树尚可达到物尽其用,何况人呢?表达君主也应懂得惜才、用才的社会意识,做一个善察多识的统治者。苏轼涉“酒”赋也远不止于此。唐以律赋取士,句式对仗工整,宋苏轼则以散文笔法入赋。《中山松醪赋》:“漱松风于齿牙,犹足以赋《远游》而续《离骚》也。”[3]2790《洞庭春色赋》:“吾闻橘中之乐,不减商山。岂霜余之不食,而四老人者游戏于其间。”[3]2792均以散句入诗。赋中用散句易体物抒情、叙酒事以言理。《浊醪有妙理赋》:“独醒者,汨罗之道也;屡舞者,高阳之徒欤?恶蒋济而射木人,又何狷浅;杀土敦而取金印,亦自狂棘。故我内全其天,外寓于酒。”体现作者对超然物外的精神境界的追求。

四、结语

汉代酒与政治、礼制挂钩,颂讽合宜。曹魏时期,饮酒之气盛行一时,曹植等政治性人物涉酒险误政事,禁酒之令严苛,赋作也含禁酒之意。晋代是饮酒风气的转变期,尽管禁酒令张示,狂饮之气仍存。唐承禁酒之意,但重点在酒事,注重文辞格律。宋赋家受到理学的影响,酒赋也深含说理之意。

作者简介:杨棱(1998—),女,贵州师范大学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

注释:

〔1〕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

〔2〕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M].吴格,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7.

〔3〕许结.历代赋汇(校订本)[M].南京:凤凰出版社,2018.

〔4〕龚克昌等.全汉赋评注[M].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 2003.

〔5〕江淹.江文通集汇注[M].胡之骥,注.李长路,赵威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4.

〔6〕严可均.全晋文[M].何宛屏,校.北京:商务印书馆, 1999.

〔7〕(宋)司马光编著,(元)胡三省音校.资治通鉴[M].北京:中华书局,19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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