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湿地情死

2023-07-12黄斯妮

雨露风 2023年5期
关键词:泰特人类母亲

《蝲蛄吟唱的地方》故事发生在这样的一片湿地中:“美国北卡罗来纳州海岸边的湿地几百年来一直是沉船的水手、逃亡的奴隶以及躲避各种各样麻烦的人们的栖身之处。湿地有自己的‘法律——不同于那些灼刻在石板上或是记录在文件中的条文,这里的法律古老而自然:‘在走投无路、绝望、孤独之时,人们会找回直指生存的本能。”[1]20生与死在这里循环往复,沼泽知晓所有新生与死亡的秘密,因此并不视死亡为悲剧,当然更不是罪恶。

女主人公基娅出生在一个破碎的家庭,独自在湿地里野蛮生长。作者通过基娅的眼睛,让读者看到了自然之美与残酷。基娅从无条件地接受这些自然界的现实出发,发展出了一套自己的价值观,用于理解、阐释和对抗人类的行为。最后,湿地与基娅合谋,完成了一次完美的谋杀。可以说,终其一生,基娅也没有走出湿地。

劳伦斯·布依尔对生态女性主义批评进行过说明:“对将自然作为女性的父权制式再现的批判,对女性在博物学史、科学研究、自然写作上扮演的重要角色的修正式发现;针对开采或利用的伦理学提倡一种‘关心哲学;对于所谓存在于女性与自然间(在生物或精神上)神秘的亲和关系的复原。”[2]本文运用生态女性主义观点分析基娅的人类身份如何与自然形成亲和关系的联结,湿地如何体现其母性影响,最后明确湿地与基娅的合谋是一场报复式的反父权行为。

一、湿地女孩——基娅

父亲离开后,基娅一个人住在湿地的小棚屋里,一天夜里一群镇上的男孩来到基娅的小屋,他们嬉笑并叫她“湿地女孩”,然后在门上留下手印。这使基娅想起那只被同类啄食的母火鸡,她的哥哥乔迪曾告诉过她,如果一只鸟变得和同类不一样,它就会更容易引来捕食者,所以群中的其他鸟会杀死它。小镇居民对待基娅的态度体现出她作为人类的尴尬境地。一方面,她被自己的族群孤立,对于小镇的居民来说,基娅不属于他们中的一员;另一方面,基娅是被湿地养育的“狼孩”,基娅来自湿地,等同于湿地。因此,基娅身上带有与自然和人类社会既对抗又融合的双重矛盾性。

基娅家的小屋在蒲葵丛后面,这些蒲葵四处蔓延,一直到一连串的潟湖边;小屋的另一边是橡树林和潟湖。可以说,基娅对于人与自然及他们之间的伦理关系的启蒙认识都源自于湿地。在才上小学的年纪,基娅已经学会了如何在湿地里独自生存,与湿地建立了一种亲和关系的联结。这种人与自然的联结使得基娅的人类身份模糊化了,进而表现出一种动物性,把她与人类社会隔绝开来。在学校里,所有人都选择忽略她;在课堂上,因为拼错单词,招来了同学的无情嘲笑。放学回家的校车上,前排的同学一直在阴阳怪气地喊她的名字,甚至有人叫她“湿地母鸡”和“沼泽老鼠”。基娅明显被人类社会他者化了,面对这种无处不在的歧视,她被迫以一种动物化的行为进行反击。“她跑进湿地,在沙堤上用力踩来踩去,留下清晰的脚印,然后蹑手蹑脚地进到水里,没有留下任何踪迹,又折回来,往另一个方向去了。到了泥地,她跑着圈,踩出让人迷惑的线索,接着悄无声息地穿过坚硬的地面,从草丛跳到树枝上,消失得无影无踪。”[1]56这是动物遭到捕杀时,出于本能用来迷惑捕猎者的行为。负责搜寻和追踪的训导员隔三差五就会过来,但是他们甚至没能接近过基娅,最后,基娅的动物性抵抗获得了胜利,她再也没有去过学校。

而基娅与人类社会的联结是通过泰特开始的。基娅七岁时第一次驾船外出,由于经验不足,在一连串的潟湖里迷路了。当她在橡树根膝和桃金娘丛兜兜转转的时候,遇到了哥哥乔迪的朋友泰特。“有人知道她的名字,她被带回这个世界了。她觉得自己被什么拴住了,又从其他什么中解脱了。”[1]65接连遭遇抛弃的基娅面对知道自己名字的泰特,第一次找回了与他人的连接。基娅渺小又孤独的样子引起了泰特的兴趣,但这种兴趣并不是来自青春期的荷尔蒙,而是一种对小动物的好奇、惊异。几年后,基娅在她最喜欢的地方之一——挨着五棵橡树下面的一块空地上发现了一根大概五六英寸长的大蓝鹭的“眉毛”,这是泰特发起的一场“羽毛游戏”。几个来回之后,泰特获得了基娅的信任,并且尝试教会基娅读书写字。基娅在书籍中了解了更多关于湿地的知识,补充了从湿地学到的单纯的生存技能。他们相伴着度过了四季,直到泰特要去上大学。一次回家,泰特发现了基娅的船,好奇使他躲在灌木丛后面偷看。这时,基娅被突然的呜呜声惊到了,“她俯身蹲下,像鸭子一样慢慢走回自己的船,不时瞥一眼周围……膝盖几乎碰到了脸颊”[1]57。泰特目睹像动物一样灵敏怕人的基娅,他感到痛苦、孤独和怪异。与基娅相知相恋的泰特,依然无法摆脱以一种人类的视角去观察与湿地半交融的基娅,基娅仍然处于半自然半人类的暧昧地位。

二、作为母亲的“湿地”

在校车上被同学侮辱后,基娅没有回家,而是沿着橡树林中的小路一直跑到海边,一头冲进荒凉的海滩。顶着海浪的咆哮声,基娅大声呼唤她的鸟儿们。她拿出从学校里偷偷带出来的派皮和发面卷,喂食在她脚趾间挤来挤去的海鸥。几周后,基娅被一根生锈的钉子扎进脚底,由于害怕得破伤风死去,她学着妈妈的做法,把脚浸入湿地的盐水里。到了第八天,基娅的脚可以灵活转动了,疼痛也逐渐消失。几个月过去,冬天降临,“太阳温暖得像一床毯子,裹在基娅的肩头,哄她深入湿地。有时她在晚上会听到一些陌生的声音,或者被太近的闪电吓一跳——每一次跌倒,都是大地接住了她”[1]84。湿地不仅治愈了基娅的伤口,还拥抱了被族群孤立的她。從这个时候开始,基娅接受了湿地成为她的母亲,而海鸥是她唯一的家人。

随着父亲回棚屋的次数越来越少,基娅猜想他可能永远不会回来了。只剩下最后的几美元,基娅靠粗玉米粉、煮贻贝和瘦母鸡偶尔下的鸡蛋过活,但是仅剩的火柴不够过冬。基娅想放弃自己,走到镇上去,让他们把自己交给政府,送自己去学校。但是,短暂的思考后,基娅没有办法做到:“我不能离开海鸥、苍鹭和棚屋。湿地是我唯一的家人。”[1]100于是,基娅决定沿着泥沼收集贻贝,在天刚亮的时候,开船到黑人老跳那里换一点钱和汽油。在挣到第一笔钱之后,基娅意识到,这比每周一父亲给的例钱可靠多了。从此,挖贻贝成了基娅唯一的生计。这是作为“母亲”的湿地孕育基娅的养分,湿地不仅是她的家,更是她唯一赖以生存的地方。

在基娅的亲生母亲离开后,作为“母亲”的湿地,填补了基娅人类母亲角色的缺席。当基娅开船去湾头滩,她发现一群与她同龄的小孩正在树林背后的沙滩上玩足球。基娅好奇和她们在一起会有多快乐,她想起妈妈,“比起男人,女人更需要女人,但她从没说过怎么加入这类群体”[1]134。从这时起,亲生母亲对基娅的影响越来越小。因为随着年龄的增加,基娅所需要的知识,都已经是记忆中的母亲无法满足的了。没有人类母亲的引导,基娅只能从湿地学习,湿地母亲教会了基娅残忍的自然现实。在约定的日子里,基娅在闷热的潟湖旁边等待泰特的到来。一天等到太阳下山时,望着夜空中的萤火虫,她想起乔迪曾告诉她,“雌萤火虫在尾巴下发光,告诉雄性它已准备好交配。每一种萤火虫都有自己的光语”。[1]145但是,紧接着基娅注意到,“一只雌性改变了密码。一开始它以正确的顺序长短闪烁,吸引来一只同类雄性交配。然后它发出不同的信号……第二只雄性确信自己找到了一只有意愿的同类雌性,于是飞到它上面准备交配。但突然间,这只雌萤火虫伸出触角,用嘴咬住它,吃掉了”[1]140。只需通过改变信号,雌性就得到了一个交配对象和一顿大餐。湿地母亲教会了基娅她的“生存法则”,基娅理解并且遵循湿地的残酷法则,并不以作为人类的伦理去批判她。“基娅知道,这里并不需要评判对错。这并不邪恶,只是生命的本能冲动,即使这以牺牲某些参与者为代价。从生物学角度来看,对错不过是不同光线下的同一种颜色。”[1]141

三、湿地与女孩的完美谋杀

基娅无条件地接受湿地母亲教给她的残酷法则,发展出了一套自己的价值观,用于理解、阐释和对抗人类的行为。多年后,当乔迪和基娅谈起小时候离去的母亲,乔迪说母亲在那种孤独的情况下,行为会失常。但是基娅情绪激动道:“我不理解她为什么不回来……在自然界这些看似无情的行为事实上增加了一个母亲一生中孩子的数量,因此在困难时期抛弃后代的基因就传给了下一代……人类中间也有这样的现象。一些在我们看来很残酷的行为在当时保证了早期人类在任何严峻的自然环境中都能生存。我们的基因里保留了那些本能,某些条件占上风时,它们会自我表达。”[1]251基娅的价值观从表面上看有一点俄裔美国小说家安·兰德的个人主义。兰德推崇个人主义倾向,是因为她坚信个人为自己的利益而活是正义的。而基娅认识到的是自然界没有对错可言,残忍自私与美丽共存,可以说她是“无道德的”。这个认知是对人类社会建立起来的各种价值观的否定和拒绝。基娅的人生成功了,但遵从的仍然是湿地的法则。因此,当基娅——这个湿地女孩遭遇死亡威胁的时候,她选择与湿地合谋,完成一次完美谋杀案。

蔡斯想要占有美丽的基娅,因此接近她,甚至欺骗基娅承诺给她婚姻。后来蔡斯被基娅识破,几年后他仍想强占基娅,同时给基娅下了“死亡威胁”,基娅不得不又开始像动物一样躲起来。在蔡斯死亡的那天晚上,基娅应邀到镇外的格林威尔去跟负责自己的编辑见面,她明显拥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在最后一次庭审中,辩护律師汤姆呼吁陪审团放下所有谣言和偏见,作出正确的判断。在漫长的庭审中,基娅始终否认,始终三缄其口,同情和相信基娅的人最终合力推翻了小镇居民对她的歧视,基娅赢得了审判。然而,基娅却是真正的凶手。

基娅从酗酒、家暴的父亲那里无数次学到:男人一定要打最后一拳。她明白,蔡斯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孤单是一回事;活在恐惧中则完全是另一回事”[1]160。基娅下定了决心:“我永远都不会这样生活——担忧着下一拳何时何地会落下”[1]170。“雌萤火虫用假信号吸引陌生雄性,然后吃掉;雌螳螂吞食自己的伴侣。”[1]180同雌性昆虫一样,基娅也知道知道该如何对付自己的伴侣。那天夜里,基娅在格林威尔赶上最后一趟夜班车,赶海流,根据月相做了诱惑蔡斯的计划。她在黑暗中温柔地呼唤蔡斯的名字,然后把他向后推倒。她蹲在塔底的泥泞中,抬起蔡斯因死亡而变得沉重的头,取回送他的贝壳项链。基娅掩盖好脚印,不留下任何踪迹,湿地帮她掩饰了一切痕迹。

四、结语

法国哲学家、女性主义者弗朗西斯·德奥波尼于1974年正式提出“生态女性主义”一词,她认为女性关怀他者、关爱自然,女性曾经是“世界的园丁”,而当时法国女性进行的抗议活动不是为了追求个人的权利,而是为了自然、家园、其他物种和其他的女性同胞。因此,女性“从历史上就是和他人、自然相联姻的”。[2]基娅与湿地形成了一种神秘的亲和关系的联结,湿地也弥补了基娅母亲角色的缺失,成为了基娅的“自然母亲”。卡洛琳·麦茜特从历史视角出发,探讨了自然最初的女性形象:“有机理论的核心是将自然,尤其是地球与一位养育众生的母亲相等同……自然作为女性的另一种与养育者相反的形象也很流行:不可控制的野性的自然,常常诉诸暴力、风暴、干旱和大混乱。仁慈的养育者和非理性的施虐者均是女性形象的性别形象,均是女性性别的特征观念向外部世界的投射。”[2]湿地母亲养育了基娅,陪伴着基娅的一生,基娅从中学到的不仅有爱、有真,还包括黑暗残忍的现实。而土地作为女性的隐喻是一种父权制的文化建构,这种建构不仅源于“男性对色情征服或压抑的隐喻”,也来源于征服土地的父权制心理。基娅从小面对着对家里人拳脚相向的父亲,长大后又遇上为了占有自己不惜以暴力相加的蔡斯。当面对蔡斯的死亡威胁,面对来自父权制的压迫,基娅以一种出于本能的动物性方式,和她的湿地母亲一起联手进行了一场对蔡斯的报复、对父权的倾覆行为。最后,湿地收回了她的女孩,深埋她的秘密。

作者简介:黄斯妮(1997—),女,广东韶关人,闽南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方向为世界文学。

注释:

〔1〕欧文斯.蝲蛄吟唱的地方[M].王泽林,译.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9.

〔2〕华媛媛.生态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在美国的兴起和发展[J].文学理论前沿,2014(1):77-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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