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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世界风险社会生态理性哲学生成建构的致思之路

2023-07-12黄各

鄱阳湖学刊 2023年3期
关键词:伦理学理性哲学

编者按:四川师范大学唐代兴教授立足于后世界风险社会,围绕“当代人类何以才能理性存在”展开生态理性哲学研究,尝试构建本土化的当代哲学,现已在三联书店、人民出版社、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北京大学出版社等出版生态理性哲学专著30部,在《哲学研究》《中国人民大学学报》《伦理学研究》《自然辩证法研究》《道德与文明》等刊物发表生态理性研究论文260余篇,初步形成生态理性哲学话语体系及理论框架。其基本努力从如下方面敞开:(1)提出“自然为人立法,人为自然护法”新存在论思想,主要著作有《人类书写论》(1991年)和《生境伦理的哲学基础》(2013年);(2)思考“自然、生命、人”合生存在的生态理性本体问题,主要著作有《语义场:生存的本体论诠释》(1998年、2015年);(3)探讨“人的世界性存在”的生态理性的认识论问题,主要著作有《生态理性哲学导论》(2005年);(4)探讨生态理性哲学方法论,呈现方法创建哲学,主要著作有《生态化综合:一种新的世界观》(2015年);(5)运用生态理性哲学思想和方法研究美的问题,构建生态理性美学本体论,主要著作有《当代语义美学论纲:人类行为意义研究》(2001年、2003年);(6)运用生态理性哲学思想和方法探讨伦理学的生境问题,重建伦理学的生境体系,主要著作有《伦理学原理》(2018年)和《生境伦理学》8卷(2013—2015年);(7)运用生态理性哲学思想、生态化综合方法和伦理学的生境理论研究气候、灾-疫等环境问题,主要著作有《灾疫伦理学:通向生态文明的桥梁》(2012年)、《气候失律的伦理》(2017年)、《恢复气候的路径》(2017年)和《环境治理学探索》(2017年);(8)运用生态理性哲学思想、方法和伦理学的生境理论重新审视本土的传统哲学,尝试从《论语》开始重新抉发孔子哲学及其如何创造一种人类的“思想范式”,并呈现孔子思想学说的体系及内在逻辑,主要著作有《〈论语〈思想学说导论》(2019年)和《〈论语〉思想学说会通研究》(200万字,2023年)。近年来,他从伦理学回返哲学的基本问题,展开生态理性的“生存论研究”,其系列著作第1卷《书写哲学的生成》和第2卷《存在敞开书写》已出版,第3卷《生成涌现时间》、第4卷《限度引导生存》和第5卷《律法规训逻辑》即将出版。

受《鄱阳湖学刊》的委托,中共中央党校(国家行政学院)黄各博士于2023年5月18日对唐代兴教授进行了线上访谈。此次访谈具体围绕唐代兴教授生态理性哲学的致思主题进行,以期对他的当世思考有更深入的了解,对他致思主题的几个维度有更全面的把握,并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探求他“拯救”当今时代根本困境和危机的方法论要素。此外,还希望借助此次访谈,让更多的人参与到对人类当世处境的反思和追问中去,毕竟哲学不仅是对人类已有立场、观点的总结,更是探究人类因何而生存的当代创造。

哲学的存在之问,是对人之存在的本体之问,其实质是存在的世变之问,为人的存在提供“不变中变”的人性依据。如若存在之问出现偏离或被遗忘,哲学也必然在人类社会中消隐。这样一来,人类会沉迷于物质世界的发展而不再展开反思与批判,因而会陷入到生存危机之中。面对这种复杂的困境,唐代兴教授数十年来笔耕不辍,他所致思和建构的哲学体系的一个重要生发点就是围绕着当今世界文化生存的沙漠化和思想的荒原化而展开,并力求为真正解决这一危机而努力。因此,他将他的哲学提炼和概括为“生态理性哲学”。在他看来,哲学的当代道路,是沿着经验理性向观念理性再向科学理性方向前进,而最终必然达至的是生态理性的道路。而且,这一道路必须是实践的,是伦理的,是向善的。

一、 当今时代的存在之问

黄各:唐教授,您好!感谢您接受采访,向我们系统阐释您的学术观点和治学之路。我们知道,您非常关心当今世界的发展和走向。如您所说,当今世界是一个极具风险和挑战的社会,由此引发的技术、科学、政治、经济等问题持续挑战着人类社会存在的极限,以至于演化出种种危机。而破解这些危机的希望,是哲学。唯有它,方能开出“存在之问”的新生之道。那么,在您看来,哲学在这个世界中的根本性质是什么,它能够为我们当今世界作出何种努力,提供哪些价值?

唐代兴:你所谈的这个问题,既源于当世存在的困境和危机,又立于审视当世存在困境和危机的高度,号准哲学的命脉,扣问其用在何处。

理解哲学在这个世界中的根本性质,需要从“人”入手。从歷史观,人这一生物实实在在经历了两次创生:第一次是原创生,造物主创化世界及万物和生命,人也由此伴随众物而诞生,成为自然人类学的人;第二次是继创生,是造物主、世界、人三者共生发力创造了新人,也即人从自然人类学的黑暗深渊中走出来向文化人类学方向演进,促成动物存在的人获得人质意识而开始成为人文存在的人。人从自然人类学向文化人类学方向展开的这种质的变化,即是人开始超越本能的适应而形成意识的思维,并获得对象性看待世界和存在的激情,其物理性质的体质结构和生物性质的体质形态也发生着根本性的改变。这两个方面改变的整体呈现,就是人从四脚爬行变为“两脚走路,两手做事”。站立存在的人由此获得引颈向上和俯身向下的能动性,这种内在的能动性播下了向下刨根究底和向上追本溯源的超越性玄想的种子,其后经历漫长的孕育而开出人的存在之问的花朵。

人的存在之问所扣问的存在,既不只是自然存在,也不只是人的存在,而是存在世界和人的世界的共生存在。人扣问存在的根本冲动是求解存在的根源和存在的依据,前者对应造物主原创化的世界,后者对应造物主、世界、人共生发力继创生的世界。存在之问向前一个方面展开,必关注存在的原创化,产生神学,志意于明证人的存在之来龙去脉,以打磨存在的定海神针,即信仰。存在之问向后一个方面展开,必关注存在的继创生,产生哲学,志意于明证人的存在之本体动力,以更新配置存在的望远镜像。要言之,神学的存在之问,是人的存在的信仰之问,其实质是存在的永恒之问,为人的存在提供“变中不变”的神性根源;哲学的存在之问,是人的存在的本体之问,其实质是存在的世变之问,为人的存在提供“不变中变”的人性依据。无论神学的存在之问还是哲学的存在之问,都是围绕自然人类学的人如何可能不断向文化人类学方向前行,由此形成神学的存在之问,炼就一双巨手,高居于天空之中伸出其神圣的双手,努力将人往上拉;哲学的存在之问锻造出两个铁肩,站立在大地之上,用钢铁般的双肩将人努力往上托。这一拉一托开出了人的存在敞开的无限空间。所以,哲学在这个世界中的根本性质,不能单独由哲学来确定,而应该由以“人”为起点和目的的神学和哲学来共同确定。

神学的存在之问,为变化中的人提供不变的存在期待、希望和爱;哲学的存在之问,为变化中的人提供不迷失己在的应变指南、知识和方法。相对于人而言,存在就是天地相连的浩瀚苍穹和动荡大海,神学的存在之问为之拨开浓雾敞亮启明星,而哲学的存在之问却为之校准存在罗盘上的指南针。这是理解存在之问的哲学能够为世变存在作出何种努力的认知前提,也是理解神学的努力是历史的,它解释永恒存在的学问和智慧,而哲学始终是当世的,它是解释世变存在的学问和智慧的出发点。

黄各:那么,哲学之问如何能够为人和人类提供世变存在的学问和智慧?

唐代兴:这需要导入哲学的存在之问能够做什么的问题。存在既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又四通八达地播散开去,绵绵生成数不清的问题,但基本的方面有三:一是现在的现象;二是存在的本体;三是存在的关联。存在的现象生成与运行,由科学接管而成为科学关注的对象。存在的本体问题和存在的关联问题,既是科学不愿接管的问题,也是科学不能接管的问题,更是神学无力过问的问题。后世将亚里士多德哲学中那些科学之外的内容归纳为形而上学,并将其置于“物理学之后”,实际上是在哲学与科学之间划了一条不可逾越也无法逾越的界线。科学如此,其他社会科学或人文学科同样不能解决存在之本体问题和存在之关联问题。于是,不能为其他学科所解决的这两个问题就归入了哲学,构成哲学的存在之问的基本问题。实际上,凡是其他学科都不愿意接手的问题以及其他学科都解决不了的问题,都抛给了哲学。哲学就是直面当世由种种不能解决的问题汇聚起来的存在困境和生存危机而展开的存在之问,因为这些不为其他学科所解决的世变性存在问题,都与存在之本体存在和存在之关联存在相关。

哲学之无用,其根本原因是哲学不太关心现象存在。关心现象存在,与现实生存直接关联,因而凡是与现实生存直接关联的现象存在的研究,都获得自身的实用而彰显出当下的价值。人们崇敬科学、技术学,是因为科学和技术学能够给人和社会以更新的生存武装;人们热衷于政治学,是因为政治學围绕权力和权利而展开;人们迷信经济学和管理学,是因为经济学和管理学激发经济冲动、焕发财富分配激情。但哲学却对这些毫无兴趣,它只注目于两个方面:一是现象存在何以存在,或者说现象存在何以如此方式存在?对这个问题的关注和发问,自然把现象存在背后的本体存在凸显了出来,为现象存在、为可以这样存在而不那样存在找出依据,或者为现象存在不能这般存在而只能那样存在提供理由。所以,无用的哲学又始终是大用的。哲学的大用在于哲学只关注存在的本体存在问题和存在的关联存在问题,并为人探求如何存在的知识和方法,而不是为人提供怎样生存的知识和方法,因为人怎样生存的知识和方法必须以如何存在的知识和方法为指南。比如古代的科学,是缘发于闲暇的激发,并放大天赋的好奇与惊诧去探究存在世界的神秘,与怎样生存没有关联,由此使科学的热情总是与哲学和神学搅在一起。但近世以来却发生了根本的变化,科学为技术所带动,技术却为政治和经济所激发,政治和经济却受物质、财富、利益所搅动,一切都源于生存,并谋求解决怎样生存的问题。怎样生存的问题,具体到个人就是怎样实现物质幸福,以及如何提高物质幸福感和物质幸福指数;具体到社会则是解决存在安全和生活保障,或解决更高水平的存在安全和更丰富内容的生活保障。因而,怎样生存的问题总是求利的,功利是其基本取向,并且怎样生存的认知、思考以及知识和方法的探索与构建,也总是体现具体、浅表和经验实证。由此,技术始终不渝地为怎样生存提供解决的工具和手段,科学总是为怎样生存提供解决的知识和方法。于是,自近世以来,科学被拥戴性地生成出科学主义,技术被崇拜地推向技术主义;自启蒙运动以来,哲学也因本原的寂寞和孤独而有些迫不及待加入怎样生存的行业。由此,哲学作为人类上行的通道被阻断,思想的瘫痪成为当世人类的精神特征。康德和黑格尔成了哲学的最高音符,登上分析哲学巅峰的维特根斯坦和建构起现象学珠穆朗玛峰的海德格尔必然共同唱出“哲学终结”的挽歌,原因何在?为生存论而唱的哲学只能沿着下行道路,从对人的存在之问转向对人的生存之问。哲学必须与神学割袍断义。上帝虽然可以通过语言的喧嚣而保留其木乃伊般的形式(尼采的天真,如同道出皇帝没有穿裤子的小孩子那样说出上帝早已被康德砍下头颅的真相),但却以“必死”为前提,人才可成为真正的立法者,人造的智力逻辑才能上升为无所不能的法器。当一切都朝着怎样生存的下行道路展开,而哲学又从根本上丧失它自身的贞操,人类必然沦陷于后世界风险社会,由此引发的技术、科学、政治、经济、文化、教育等领域的问题,尤其是豪赌般的军备竞赛、武器炫耀以及价值观念和体系的世界性对决等方面的根本问题,在事实上挑战着人类能否持续存在的极限。按照现行的怎样生存的下行轨道加速推进,人类能否持续存在的问题,并不是一个凭空玄想的问题,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能够听到自我终结或者自我毁灭的脚步声的问题。比如,无限度开发的基因工程尤其是人工智能,已让整个人类倍感存在的危机,这正如生命未来研究所(Future of Life)发布的《暂停大型人工智能研究:一封公开信》指出的那样,正在“掀起的AI狂潮,开发和部署越来越强大的数字大脑,但目前没有人能理解、预测或可靠地控制AI系统,也没有相应水平的规划和管理”。①这种“失控的竞赛”野性开发状况如果得不到迅速改善和“可靠地控制”,那么留给生物人类的时间其实并不多。而俄乌战争引发出全新的人类问题,包括核威胁引发核战争的可能性及其将带来的不可预料的世界性破坏等等,正将人类引向存在的悬崖。价值的对决全面引爆的是人类的分裂,一个沉陷于分裂的黑暗深渊中的人类必然引发文明的互为解构和存在的自相残杀。改变这种前所未有的危境的基本方向,是调整“怎样生存”的下行轨道,重新疏通久被荒废了的“如何存在”的上行道路,从具体走向整体,突围现象存在,重新探求本体存在,疏通并发现关联存在的内生动力,打通“简单创造复杂”和“复杂创造简单”互为推进的运行机制。而这些方面的努力,需要哲学为其提供本体存在和关联存在的视野、认知、知识和方法。因此,当世哲学作为“与共”即与世界共存在、与人类共命运、与未来共前景的前提,需要走出康德的个体主体主义和黑格尔的国家主体主义的双重陷阱,摆脱分析哲学的唯智力主义的逻辑怪圈,倒掉现象学的迷魂汤和蒙汗药,以回返存在之问、开启“怎样存在”之道来牵引“如何生存”,并为巨变的当世存在能自救地解构“思想的瘫痪”提供存在论的依据以及生存论的思想基石、知识视野和形而上学方法。

二、 回答存在之问的生态理性方式

黄各:您将您的哲学基本理论称为“生态理性哲学”,为什么用它来命名?它的基本主题和着力解决的基本问题是什么?

唐代兴:其实,这个问题既涉及人类发展史,也涉及近代启蒙哲学解构了哲学的本体论形而上学方式,开启了认识论形而上学方式。哲学的这种认识论形而上学方式,既贯通启蒙哲学,也贯通实证主义、分析哲学和现象学,几乎构成启蒙哲学之后所有哲学运动、哲学思潮、哲学流派的内在意向与趣旨。认识论形而上学方式得以建立,必须完成两种切割:首先是将上帝与人予以切割,让它以纯形式的方式出现在人面前;其次是将存在世界与人予以切割,让它接受人的立法规训之后以“自在之物”的方式远远地伫立在人的侧面。以人为绝对主体的认识论形而上学方式,将上帝和存在世界作为不能完全阉割也无法完全阉割的残存物保留了下来,但已经没有了生命,更没有灵魂。但当世哲学要为当世存在困境和生存危机探求其根本的解救之道(即上行之道的知识和方法),必须回返自身并正视人的世界性存在以及其中的限度生存。

人的世界性存在,是人的本原存在位态。人的世界性存在敞开生存的本原性位态,必是限度生存。所以,人的本原存在位态与本原生存位态的合生,就形成人的存在生态。所谓人的存在生态,就是人的世界性存在位态的敞开生成人的限度生存的位态,人的限度生存的本原位态敞开实现着人的世界性存在位态。然而,由于人是世界性存在者,人的存在必是存在于存在世界之中,人的存在生态必源于存在世界的存在生态。所以,我所探询的生态理性哲学之“生态”概念,也因超越生态学的视域和含义而获得了哲学存在论和生存论的视域和内涵。

“生态”概念的西语形式Ecology,源于古希腊语οικοs,本义为生命的栖息地,意指地球的共同形象。Ecology的οικοs来源为生态学的诞生提供了词源学依据。勒特(Reiter)于1865年将logos(意为“研究”)和oikos合并成■kologie(生态学)概念,由于oikos的本原语义的规定性,使生态学成为家政学(Home Economics)的最早表达式。在西语世界里,家政学恰恰是经济学(■konomie)的原型或者说最初表达,它是作为正当地处理家务和正确地处理世上财富的学问。在由oikos+logos而形成的■kologie中,生态学作为探求地球有机物之间的良好关系(即共同形象)的学问,很自然地打开了通往上帝之门,即“基督教界[■kumene, oikeo=居住(wohnen),可以加一个前缀ge就等于:居住地(gewohnter Erdkreis)]作为基督徒乃至所有人的普世共同体。不仅教堂是神的房屋,而且所有的人和所有的造物都是‘上帝的殿。于是,家政学、生态学和基督教界可以看做是同一个托付的三个方面,成为上帝家政事务中的管家(Haushalter)”。①德国生物学家恩斯特·海克尔(E. Haeckel)运用达尔文进化论思想阐述生物的形态学结构,用“系统树”形式呈现地球世界中各种类生物进化的历程和亲缘关系,将生态学定义为研究有机体与周围环境(包括非生物环境和生物环境)相互关联的科学,并在其后的探讨中将地球生命的起源和人类物种的演变纳入生物进化体系中来考察,提出“生物发生律”,揭示生命“个体的发育是系统发育简短而迅速的重演”。

无论上帝家政学或世俗家政学意义的生态学,还是生物环境论意义的生态学,均从不同维度突出“生态”的根本要义:其一,生物是关联地存在之物,并以关联性为根本保障;其二,关联地存在本身既成为生物的家园,也成为存在世界生育的来源;其三,关联存在为本身自造生机,自为生生。由此三个方面的自为规定,生态即是生物的存在敞开状态,它既展现生物与生命之间以及生物与环境之间的生成关系,也张扬生物自身本性及存在敞开的生存习性。这可从汉语“生态”概念入手作进一步理解。汉语中,“生态”之“生”既是名词也是动词:作为名词,它意指生命;作为动词,它意指生命为继续存活而谋求生路、创造生机。所以,“生”乃指生命为良好地保存自身本能地谋求生路、创造生机;“态”乃存在者的存在姿态和自为敞开的位态(或曰不变朝向),以及由此生成的关联状态、进程。合言之,“生态”概念实是对生命存在状态及朝向的描述。首先,生命一旦诞生,就自生其与生俱来的固有存在姿态,并且这一固有存在姿态一旦向生存领域敞开,就形成某种或多种可能性朝向,这种朝向就是生命存在敞开的生存位态,亦曰存在敞开位态。其次,生命的存在姿态和可能性朝向(即存在敞开位态)恰恰源于生命的自在本性。生命的自在本性表征生命始终是未完成、待完成和需要不断完成的可能性及敞开进程。第三,生命敞开自身的进程,由生命的自身本性决定,但生命不断完成自己的这种进程到底朝何种方向敞开,却不能完全由它本身决定,因为无论宏观意义的生命还是微观意义的生命,始终存在于他者之中并借助他者才可获得自我彰显或自我实现。由于这一双重规定性,生命存在的固有姿态以及由此向生存领域敞开形成的位态,就获得性质或朝向生境或朝向死境的不同可能性。

要言之,生态即是生命存在的固有姿态及存在敞开的原本性位态(或曰生存朝向)。为进一步理解“生态”的本质涵义,还需明确定位“生态”关涉的“生命”“存在”“生存”三个词。

首先,“生态”关联的“生命”,实是定义“生态”的主词,由此形成生态始终是相对于生命而言的。定义生态的主词“生命”,既是具体的,也是整体的。作为具体意义的生命,是指可数的或者可量化的一切存在样态、型式或存在者,比如树、绿叶、牛、马等,都是可数的生命存在样态。作为整体意义的生命,既可指诸如江河、山峦、海洋等由复数构成的存在样态和型式,也可指地球、自然、宇宙之宇观存在。生命既可指启动知觉观感到运动变化的存在物,也可指启动知觉观感不到运动变化的存在物。比如一块石头,知觉不能观感到其运動变化,但在高倍放大镜或显微镜下,石头仍处于运动变化状态中,也在生长,因而也有生命,也是生命存在物。在存在世界里,万物都有生命,都是实在的生命存在。所以,在小时间尺度下无生命感觉的存在物,在大时间尺度下仍然呈生命态。

其次,生命必走向存在的定型,存在必由生命来定义。由此,生命之是或者说成为生命,就是存在。存在是生命之是的自为样态、样式和型式。在继生意义上,生命之是不能完全由生命自身所生;在原发生意义上,生命之是不能由自己所成,它需要造物主般的他者或曰关联力量成就。所以,生命之是的自为样态、样式和型式,实在关联中生成。耶和华创世纪,既与他的创造之欲关联,也与他欲创世纪的想象(或曰预设)和创造的实绩(被创造出来的世纪)关联。耶和华如果没有内生的创造之欲,不可能生发出创世纪的作为,也就难以彰显出他作为上帝之能;没有上帝之能,自然无以生发创造之欲。

生命之是和生命之是的关联生成,使存在本身呈两种样态和型式,即具体的样态和型式与整体的样态和型式,也可说是自在样态和型式与关联样态和型式:生命之是即具体存在或者说自存在的样态和型式;生命之是的关联生成即是整体存在或者说关联存在的样态和型式。生命之是的关联生成,使生命之是的自在持存必须以敞开的方式实现,也只有当生命之是自在敞开,才可重新进入生命之是的关联生成中获得继生、再生之能。由此两个方面,生命之是的关联生成构成生命之是本身即存在的原发姿态;以生命之是的关联生成为原发动力的存在敞开的生存朝向,构成生命之是的本原性位态。

第三,“存在”和“生存”都是相对于生命而言的。“存在”之于“生命”有两个含义:一是指生命的原发状态,即生命诞生即为存在;二是指生命的静态,即生命被凝固在某个空间之点上。与之相反,“生存”意指存在敞开的状态,这种存在敞开的状态一定是进程性的。相比较而言,“存在”是空间化的,生存是时间性的。正是这种区别,存在之天赋状态或固有状态是姿态,存在敞开生存的本原性姿态即是特定朝向的位态。反观之,姿态和位态是一个“东西”的两种存在状态:姿态,乃存在之静态型式;位态,乃存在之动态型式。只有当存在敞开生存时,才呈现其位态型式。以是观之,姿态既是存在的姿态,也是存在敞开的姿态;同样,位态既是存在敞开生存的位态,也是存在的位态。

从根本上讲,位态即是存在所处的位置和状态。存在所处的位置,意味着位态既自具地理性质,也自具空间性质。位态的地理性质,展示位态内生立足点、出发点、起始,意味它自身来源于什么及全部可解释依据。位态的空间性质,展示位态敞开姿态、朝向、方向、包容性、可能性,意味着它指向什么及各种可能性。

存在敞开的位态,是存在自身的敞开,是由存在出发的生存敞开。但存在敞开的生存位态,并不完全由自己决定,这涉及存在本身既是存在本身,也不完全是存在本身,前者意味着存在就是存在,存在乃存在之外别无他在,存在者皆在存在之中;后者意味着存在何以存在,存在向何处存在,存在以何种方式存在,存在并不只是存在本身,它涉及存在之自我安放、自我安顿的问题,这即是存在之为存在的座架:存在坐落为存在。这是存在敞开的生存位态既由存在决定,又不完全由存在决定的原因。

由此,作为以存在姿态和存在敞开位态为实质定位之生态,获得了关联性、时空性、不确定性、可能性,并且基于此的自持存性,以存在姿态和存在敞开位态为本质规定的生态,亦可表述为以其固有存在姿态敞开生存的进程状态,这一进程状态呈不可逆方向,既敞开空间的张力,也呈现时间渗进的生成力量。所以,生态又蕴含时空并自为生成时空化的场态,在这一自为生成的时空化的场态中,理性呼之欲出。这是以存在姿态和存在敞开位态为本质规定的生态与理性合生为“生态理性”的内在土壤和可能性。

如上仅是从生态理性的自身规定性而言,从哲学发展史观,人类哲学之诞生,必有其发问存在的前提条件。从大的方面讲,就是人必须从自然人类学的黑暗深渊中走出来走向文化人类学;具体而言,人从自然人类学走向文化人类学的进程中必须获得人质化觉醒,形成人的对象性思维和目的性认知。从其人质化觉醒而生成对象性思维和目的性认知的发生学和继生论之双重维度观,人发问存在的基本方式有两种,即心觉方式和知觉方式。心觉方式的本性趋上,踏上天启之路,开出存在的神学之问,释放出信仰之光。知觉方式的本性趋下,踏上心智之路,开出存在的生存之问。

从发生学观,人类哲学实是经历了从心觉化的天启向心智化的知觉方向敞开的存在之问,但其存在之问的知觉方式必然达向理性方向的提升,开出经验理性、观念理性、工具(或曰科学)理性三种不同方式,最终必然向生态理性方向发展。

存在之问的经验理性方式,是哲学从天启降落于人间的最初方式。它立足于知觉世界,从历史性积累的经验中提炼出可普遍化的理性认知方式。由于经验来源于生活世界,或者从根本上讲,经验来源于存在世界,所以经验理性的存在之问指向存在世界,以期发现存在世界的规律、法则,构建人的知识,提升人的认知,指导人的存在和生活。由于经验理性展开存在之问的主体能力构建的基石是经验,经验得来的对象始终是具体的,经验运用指向的存在世界也是具体的,因而其敞开存在之问的对象往往不是整体的存在世界,而是具体的存在者,并通过具体的存在者来打开整体的存在世界镜像,从具体的存在者所敞开的特征来拟想或把握整体的存在世界。古希腊早期的自然哲学就体现这一特征。

经验理性的发展必然开出存在之问的观念理性方式,其根本努力和实际成就,就是突破存在之问的经验桎梏,将思维-认知朝向外部的存在世界转向内部的观念世界,形成以观念为准则的理性认知方式,由此使哲学的存在之问暗中转换成为存在的观念之问。克塞诺芬尼的“理神”说、巴门尼德的“存在”论、柏拉图的“相”主张和亚里士多德的“实体”论,以及笛卡儿的唯理论、莱布尼茨的单子论、康德的个体主体论、费希特和谢林的绝对唯心论、黑格尔的实体主体论等,都体现观念理性的存在之问从存在世界转向主体世界,并构建唯我的主体论来替换了存在世界的存在本身,使哲学的存在之问演绎成为人的存在主体之问。

存在之问的观念理性方式将人的存在如何可能的客观依据之问变成了主体条件之问,哲学由此成为推动人在存在世界面前的自我膨胀而最终踏上无视存在世界的道路,康德的个体主体主义的观念理性哲学和黑格尔的国家主体主义的观念理性哲学成为这种推动的两翼动力,最终将哲学驱赶上科学理性之途。客观论之,存在之问的科学理性方式是哲学的观念理性的极端方式,即哲学的主体主义必然追求实践来证明主体主义本身的绝对正确和至高无上,并以此从根本上解决人本中心化的目的论。所以,哲学的主体主义滑向实践主义的必然态势是极端地张扬以经验为导向并以经验构筑为目标的科学,突出科學的绝对权威和普遍性,由此,存在之问的科学理性方式最终沦为科学主义。科学理性的理想是提高人在观念和实践两个方面的绝对主体地位,但科学理性必然沉沦于科学主义的深渊中,将主体之人变成了工具,凡是科学论的观念和技术主义均对人实施了双重的奴役。

存在之问的经验理性开出观念理性的歧途,其最终归宿必是工具主义的科学理性。工具主义的科学理性将人全面沉沦为工具之时,也就是人类理性回返自身之时,同时也是哲学的存在之问必然恢复自身本分而指向存在本身,开启存在之问的生态理性方式。

三、 存在之问的实践取向

黄各:我们知道,在传统的哲学领域,哲学一般被划分为本体论、认识论和实践哲学,您为什么特别关注生态理性的实践哲学部分,尤其是伦理学方面的建构?

唐代兴:这个问题提得很好。

首先,以发问存在为基本主题的哲学,即是形而上学。形而上学展开存在之问,所要力求解决的三个基本问题,即是存在世界的存在问题、存在世界存在的本体问题和存在世界存在的本质问题,由此形成存在论、本体论和本质论。所以,存在论、本体论和本质论,此三者构成整全的形而上學的自身内容、自身结构和自身框架。

其次,我关注伦理学,与中西伦理学传统的思路和认知模式完全不同,在于有不同的哲学方法论和认识论,即生态理性哲学的方法论和认识论,但它却是建基于我对生态理性哲学本体论的最初构建之上的。

我尝试构建的生态理性哲学本体论即存在场域论,它的最初文本呈现是《语义场导论:人类行为动力研究》(1998年),该著于2015年修订再版,更名为《语义场:生存的本体论诠释》。场域本体论的核心概念是“生态语义”,继《语义场》后,从“生态语义”入手检讨人类美学的历史性迷雾,将美与人类存在发展及其行为意义联系起来进行整体考察,揭示美的产生与人类存在发展之间的本质关系,形成《当代语义美学论纲:人类行为意义研究》(2003年),该著是关于美的存在敞开本质的认知论,为其后出版的《生态理性哲学导论》(2005年)奠定了思维的起步。《生态理性哲学导论》是生态理性哲学认识论的框架性呈现,在它的基础上拓展和深化,形成生态理性哲学方法论专论,即《生态化综合:一种新的世界观》(2015年),我在该著中提出一个基本主张,即方法创建哲学。一种新哲学的诞生,首先是方法的诞生,这是将生态理性哲学方法命之为一种重新观存在世界的基本态度、基本视域、基本认知的原因。正是在如上基本思考形成的前提下,我才进入了伦理学领域。

第三,我从生态理性哲学的基本问题转向伦理问题,有许多因素促成,包括个人的特定生活遭遇,也包括我于2001年9月至2002年7月到北京大学哲学系做西方哲学访问学者期间,经指导老师赵敦华教授推荐聆听了王海明教授的伦理学课,以及自行聆听了陈少峰教授的先秦伦理课。陈少峰教授在课中提到功利主义,认为功利主义虽然一直名声不好,但却很重要,于是问他带的学生是否有人愿意认真研究一下功利主义,结果没有人响应。在那个时候谈功利主义还是有些风险的,我却觉得这是件很有意义的事,于是想尝试,就去读这方面的相关文献。听王海明教授的课确实很乏味,也有诸多的内在抵触,但还是坚持了下来,以至于最后发现收获了许多,所以直到今天还是持这个看法,学伦理学的人,应该了解王海明教授的《新伦理学》,因为他以自己的方式逻辑地重构了伦理学的整体视域和理论图景。但我却并不认同他把伦理学定义为“科学的伦理学”并从价值入手来审查伦理问题,虽然崇尚价值构成是伦理学界固有的认知模式,但我认为这是“半吊子伦理学”思维-认知模式,因为人间伦理问题并不源于价值,价值只是伦理学的上半截中的一个问题,伦理学的下半截才是根与本。当然,还有一个更为根本的原因:我尝试探讨和构建本土化的当代哲学,是基于理性的危机,这种危机被我本人抽象地表述为“当代人类理性存在何以可能”。为了便于理解,其实也是基于自己所能,我将这个抽象的问题化为四个具体的问题:(1)人善待人何以可能?(2)人善待环境何以可能?(3)人善待历史何以可能?(4)人善待文明何以可能?其实,这四个问题不仅蕴含理性的诉求,更蕴含伦理的审问。如上诸多因素的自发聚合,或许成为我从生态理性哲学的基本问题转向伦理问题检讨的内在冲动,但其中直接的诱惑性行动却是陈少峰教授的功利主义之问,它激发我在北京大学访学期间写出了《利益伦理》(2003年)。当时赵敦华教授评价这本小册子初步构建起的“利益、人性和道德这一‘伦理三角形的目的,不只是为了概括历史,更重要的是指导现实”。①而王海明教授的“科学的伦理学”和“价值论”激发我对伦理学的全面检视的愿望和欲重建伦理学的狂妄。由此,我意外地抛下生态理性哲学的基本问题,并踏上了伦理之问的陌生之路。

关于伦理学,我个人将它定义为哲学(形而上学意义)达于生活世界指导社会和人生的方法论。就功能论,我定义“伦理学是时代思想精神的启蒙方式,和大众生活引导的心灵导师”;仅后者言,伦理学是引导人治学、治事、治生的大智慧和方法。在传统意义上,自亚里士多德始就将伦理学和政治学定义为实践哲学;近代笛卡儿将实践哲学概括为伦理学、政治学、力学和医学;黑格尔将法哲学看成是实践哲学,并把伦理学和政治学融入他的法哲学中。但我认为,相对于形而上学的实践哲学而言,至少应该有伦理学、政治学、教育哲学和美学(或曰“美的哲学”)等。

我之所以特别关注伦理学,是因为伦理学是实践哲学的一般学问,其他诸如政治哲学、教育哲学、美的哲学,都属于实践哲学的特殊论,或者说领域论。笛卡儿认为,伦理学是最高的和最完善的知识,一切知识都汇聚于它,它又播散开去激发其他领域的知识探索与构建。所以,伦理学具有统摄和引领性,这是它作为一般实践哲学的根本原因。

伦理学之所以具有实践哲学的一般功能,是因为以下三个根本的方面:第一,伦理学为个人和社会提供如何“生”和怎样“生生不息”的共在互存的根本思想、基本认知、基础知识和宏观方法。所以,伦理学是生性的学问,是其生境建设的学问。这是它能够统摄和引领其他实践哲学以及其他社会科学和人文学术的基本方面。第二,伦理学是最接地气的学问,这体现为它以人性为土壤,以欲望为动力机制,以利益为逻辑起点,以权利与责任对等为基本框架,以自由、平等、公正为价值原理。伦理学的这一基本的认知视野、方法理路、框架结构和价值取向,不仅为政治学、经济学、教育学、管理学,也为政治、经济、教育及至科学和技术的发展提供了能生和可生的认知指南、知识方向和方法引领。更具体地讲,无论是对于个人还是对于社会任何领域和方面而言,功利论方法和道义论方法均成为其不可缺失的基本方法。第三,伦理学是最为直接地与环境关联和与自然会通的学问,因为伦理学的土壤是人性,人性的本原含义是生物本性,是物性,它直接通联起自然法则。我的伦理学检讨和重建,就是从这三个维度展开的,由此创建起包括可以作为导论的《伦理学原理》在内的8卷本伦理学的生境体系,即卷1《生境伦理的人性基石》(2013年)、卷2《生境伦理的哲学基础》(2013年)、卷3《生境伦理的知识论原理》(2013年)、卷4《生境伦理的心理学原理》(2013年)、卷5《生境伦理的规范原理》(2014年)、卷6《生境伦理的实践方向》(2015年,原书稿名《生境伦理的宪政方向》)、卷7《生境伦理的制度规训》(2014年)和卷8《生境伦理的教育道路》(2014年),尝试打通人性论、哲学、知识论、心理学、政治学(政体论和制度学)、教育学而建构起开放性生成的伦理学体系。其中卷6政体伦理、卷7制度伦理和《宪政建设的伦理基础与道德维度》(2008年),可看成是我从三个不同的维度尝试讨论生境论的政治哲学的基本问题。

伦理学作为实践哲学的一般探讨,必须拷问天赋相近且又“习相远”的人性,作为伦理学的土壤并为伦理学提供生、利、爱的人性方阵和原理何以可能的依据。由此我先后敞开两个方面的冲动:一是向自然方向释放,以汶川地震为契机,展开环境伦理和环境哲学的讨论,先后出版《灾疫伦理学:通向生态文明的桥梁》(2011年)、《气候失律的伦理》(2017年)、《恢复气候的路径》(2017年)和《环境治理学探索》(2017年),尝试提炼出人力无度干预环境和自然而造成逆生态运动的基本原理,以及恢复环境、回归自然的基本原理,即层累原理、突变原理和边际原理;二是回返存在之问,探索人类伦理存在的最终存在依据和原发根源,这就是我现在正在做的系列生存论研究。

四、走向生存的综合审思

黄各:从2001年开始,您的研究重心主要是围绕着生态理性哲学-伦理学展开,虽然具体研究方面有差别,但主题始终是生态理性的。最近,您又在此基础上形成了“生存论研究”的规划,能否简要谈谈后者是如何生成、发展的,它的基本意向是什么?

唐代興:你所提的这个问题触及对生态理性哲学的客观理解问题。在今天这个异常烦忙而烦盲的时代,全面地了解一个系统思考相当需要耐心。凭感觉和已有的知识或认知经验对新的思考作出似曾相识的判断,这是比较容易的。由于生态学和生态哲学的原因,我的生态理性哲学往往被如伽达默尔所讲的那种“先见性”理解成了生态哲学,这种误解实让人始料未及。为此,在从伦理之问回返存在之问,以“生存论研究”来命名,不过是对生态理性哲学被曲解为生态哲学的一种尝试性矫正,其理由是:生态理性哲学之“生态”概念,是陈述存在之本原位态和生存之原本位态的概念。存在敞开即是生存,存在敞开生存的本原位态,即是生态。因而,生态理性哲学既是研究存在之问的哲学,也是研究生存之问的哲学;前者即是形而上学,后者即是认识论和实践哲学。客观地看,本人探究实有早期、中期和正在经历的后期之分。从早期的生态理性哲学到后期的生存论研究,基本主题并未改变,只是切入的视角所有变化。我的早期研究,是从存在论切入,起步于本体论,走向认识论和方法论的讨论,然后进入中期展开其实践哲学。我耗时20余年之久的实践哲学研究,主要是拷问其一般论,即以伦理学为主题,并通过伦理学而带动政治哲学的思考和环境问题的生存论检讨。经历长达20余年的实践哲学的跋涉而步入“耳顺”的岁月,则是试着跳出生存论的环境伦理、环境哲学之思而重返存在之问,再进行生态理性的形上检讨,然后展开认识论思考,并从一般认识论发散开去作综合取向的领域性认识论的检讨。这就是我将后期的存在之问命名为“生存论研究”的基本考虑。

哲学的基本形态是形而上学,它是认识论的出发点,也是实践哲学的基础。

早期的存在之问的本体论思考,是从语言入手而进入本体论的场域世界。对本体论的场域世界的最初触摸,初步形成场域本体论即《语义场导论:人类行为动力研究》(1989年成稿,1998年初版)。高清海先生在为该著所写的“序”中认为,“从语义这个角度去研究人和人的活动世界,在我国应当认为具有填补空白和开拓性的重要意义”。①从语言切入来发问存在,确实有其自身的优势,但同时也存在自身的局限。因而,后期再回返存在之问,则需要避免这种局限。所以,后期的存在之问再度敞开本体论之思,却是从存在论入手的,以此揭发宇宙存在世界之存在本体及内在本质和“简单创造复杂”与“复杂创造简单”之互动力创化机制,再由此重新拷问人的存在世界何以如此存在和怎样敞开其存在的生生机制,揭发其一般生存论蓝图。只有在严肃地发问宇宙存在世界和人的存在世界之何以共生存在的基础上,才能进入一般认识论之域,拷问人类知识体系构建的依据即(宇宙自然的)律法与(人造的智力)逻辑之间的生成关系,以揭发人类如何可能在宇宙化的存在世界里存在所必须遵从的律法体系,即自然律、人文律和社会律体系。后期展开的存在之问进入到这个环节,则可敞开综合取向的领域性认识论之思,比如“意义与价值”之思、“信仰与善恶之思”以及美的哲学之思等。

黄各:能否简要谈谈您“生存论研究“的总体思路和规划?它从哪几个维度展开,具体研究哪些方面的问题?

唐代兴:“生存论研究”,既是一个时间性概念,象征一个前行的新起点;也是一个空间性概念,标志一个拓展的新视域。以“生存论研究”为主题来展开生态理性哲学的继发之思,其基本意向是回到生态理性的基础认知和基本问题本身,对生态理性的源头问题、本原问题予以进一步澄清,在此基础上展开综合审问,由此敞开如下四个维度的“存在敞开生存”何以可能的再审问。

第一个维度是生存论的形上认知。主要讨论五个问题:一是讨论人类精神创造主体即哲学家创造当世哲学所必备的书写哲学能力的自为生成何以可能,形成第1卷《书写哲学的生成》;二是讨论哲学展开存在之问并建构存在之思的本性、方式,以此梳理近代以来的哲学走向,揭示面对后世界风险社会进程的生存理性消息,形成第2卷《存在敞开的书写》;三是讨论生态理性哲学的场存在论和场本体论何以可能,形成第3卷《生成涌现时间》;四是讨论人的世界与宇宙世界共生存在视域敞开的限度生存,即在由卷3对生态理性、共生存在、场态本体、生境逻辑四个范畴建构起来的本体论框架和形而上学蓝图规范基础上,讨论“心灵镜像视域的生成”“人是世界性存在者”“自然为人立法,人为自然护法”“限度生存的应然和必然”四个基本问题,形成第4卷《限度引导生存》。其中,第3卷和第4卷构成一种自然人类学向文化人类学方向演化到底能走多远的张力问题,这一问题的实质即共生存在的本体的本体,即其逻辑的体认和建构、遵从和运用的问题,这个问题可概括地表述为宇宙创化的存在律法指南和规训人的智力逻辑何以可能,由此形成第5卷《律法规训逻辑》。上述5卷已经完成并陆续出版。

第二个维度是生存的人本条件。主要讨论五个问题:一是以“意义与价值”为主题,讨论人存在的本原意义及价值生成的条件与方式,即从存在世界入手,探究意义生成价值、价值呈现意义的生存论机制,揭示将存在世界、意义、价值三者贯通形成存在之整体的却是事实本身;二是以“信仰与善恶朝向”为主题,讨论人的存在信仰敞开或遮蔽如何生成其生存论的善恶问题,即神学意义的“恶是善的意外”如何可能实际地敞开“恶乃善的根源”,以及“因恶而善”的努力怎样滑向“由善而恶”的病理学拷问;三是以“尊严形塑人的存在”为主题,讨论人如何可能尊严存在的生存论形塑及方法;四是以“平等保障生存自由”为主题,讨论如何正视不平等的人性和社会的根源而尊严存在的人敞开生存、诉求自由和幸福的根本条件;五是以“自由创造美生”为主题讨论人的存在自由和自由存在的善美敞开,揭发平等是保障生存的,自由是创造生活的,所以自由是创造美的生活的根本权利。目前已完成第7卷《善恶的病理学研究》。

第三个维度是生存论的善业基础。主要讨论五个问题:一是以“国家的善业基础”为主题,讨论国家为何是善业的存在论检讨和国家回归善业本原何以可能的生存论追问;二是以“文明牵引文化何以可能”为主题,讨论文明对文化的牵引和文化对文明的进阶何以可能的存在论依据、人类学条件和世界论方法;三是以“教育与律法、人性和文明”为主题,讨论教育何为和何为教育及形塑人性再造文明的可能性条件;四是以“知识分子的形塑”为主题,讨论技术化存在和实利主义生存场域中全速坠落的人类自救指向知识分子形塑何以可能;五是以“知识、学术与大学”为主题,讨论知识分子不可取代的独立工作如何重振自己的使命,凭借对大学的守护和学术创造形塑人的进化和社会文明。

第四个维度是生存论的美学智慧。主要讨论五个问题:一是以“美的存在”为主题,讨论人的美生存在的自然学依据、人性论基础和发生学机制、心灵学动力及主体存在的意向性方法;二是以“美的形式”为主题,讨论存在之美敞开自身的形态学图景,揭发“有意味的形式”的生活类型和形式化体系;三是以“美的生活”为主题,讨论存在之美的生活形塑;四是以“生态与修辞”为主题,讨论生态修辞的美恶哲学问题;五是以“哲学意向的中西会通”为主题,讨论哲学的人类学和世界主义及其超越性会通问题。哲学意向的会通,既源于中西哲学个性的激励,也源于中西哲学共性的鼓动。哲学的个性,主要由特定的地域、具体的民族、民族化的自然语言和个体化的哲学主体即哲学家所书写;哲学的共性,主要由宇宙自然、存在世界、律法、真理、宗教、信仰、人文精神等因素所书写。哲学会通的基本方法,是问题方法;哲学会通的根本方法,是形而上学方法,即存在的场化本体论方法。

黄各:非常感谢您于百忙之中抽出宝贵的时间向我们展述您终身致思的哲学主题!您不仅以独特的思考方式解答了我们所关心的、影响人类存在的几个关键问题,还简明扼要地将您未来的总体研究规划向我们作了较系统的介绍。我想,有了此次访谈,包括我们在内的更多学人将会对您的致思方向有更进一步的了解。最后,期待您更多的作品问世。

责任编辑:胡颖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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