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星球边界到社会界限:集体性自我限制视角
2023-07-12乌尔里希·布兰德刘香檀
乌尔里希·布兰德 刘香檀
[摘 要]“星球边界”这一概念已经深刻改变了全球环境议题的表述方式和表达形式。通过引入“社会界限”概念,可为全球环境议题讨论提供一个批判性社会科学视角,从而可以更准确地理解所谓自然生态临界值的社会属性。文章首先从社会科学视角分析了星球边界概念的优缺点,然后以资本主义社会为核心探讨了现代社会的扩张动力、权力关系和锁定结构,因为正是它们驱动着一种严重不可持续的社会的自然关系。虽然社会界限的确定是一个争议性过程——围绕着规范性判断、伦理关切和社会政治斗争等方面,但它可以为公正的社会生态转型提供指引。集体自治和自我限制的政治是社会界限考量中的关键性元素,并且与整合人类福祉和自然边界的重要建议与多元经验相关联,其中国家的作用以及增进社会福祉的激进的替代性方法尤为重要。最后,文章将社会自由界定为不以牺牲他人为代价的生活的权利,并对此作了反思。
[关键词]星球边界;社会界限;生态转型;自我限制;批判性社会科学
十多年前,约翰·罗克斯特伦(Johan Rockstrom)及其同事在《自然》杂志发表了关于“星球边界”九个论点的开创性成果,并迅速成为关于可持续发展讨论的重要文献。罗克斯特伦在文末呼吁应该“关注导致现状形成的社会动力”及其如何使得我们已经或正在越过许多自然生态安全边界,而这種研究的主要目的是找到“我们的社会可以保持在这些边界之内的方法”。①基于此,威尔·史蒂芬(Will Steffen)等人于2015年在《科学》杂志刊文认为,星球边界的分析框架未能考虑到更深层次的公平和因果问题,其所聚焦的边界划分以及越界现象的发生,是由不同的人类社会和社会群体以责任不均衡的方式造成的。②在本文中,我们将致力于阐明社会科学方法对于分析人类生存发展界限或阈值的重要性:关注社会界限是必要的,而以民主方式确定社会界限,可以为保障所有人都能拥有美好生活提供可能。
一、“星球边界”10年之后:批判性回顾
“星球边界”概念是由罗克斯特伦及其同事在2009年哥本哈根联合国气候变化大会上提出的。在这次会议上,世界各国试图就应对全球气候变化议题达成新协议,但却以未获得有约束力协议告终。基于这种背景,“星球边界”这一概念被提了出来。与更早的环境极限争论相比,星球边界话语较少关注自然资源的耗竭,而是更多聚焦资源利用和物质消耗对于地球生命活力的影响,比如土壤富营养化、生态系统破坏以及由人类活动产生各种排放物能力的退化等。
“星球边界”概念提出的前提条件,是罗克斯特伦等人基于全新世的地质时代条件所划定的“人类的安全运行空间”。①他们认为,现有证据显示,只要设定阈值不被突破,人类就可以自由追求长期的社会和经济发展。而对于每一个阈值,这些作者都提出了一个定量化的“控制变量”,即一个普遍性的、稳健的并且有可靠数据支持的系统性变化指标。如此一来,所谓边界就处于与这一控制变量的假定触发值有一定距离的位置,并且会使得人们减少对处于足够远的、因而不需要被立刻关注的阈值本身的关注。星球边界框架所凸显的是表征着地球系统变化及其关键过程的非线性动力机制(比如全球生物地球化学循环)。
这一概念的提出,是基于地球科学、生态经济学和复杂系统韧性理论的实证研究所形成的系列想法、假设和见解。依据这些理论革新,生物圈被视为一种生物地球化学的循环过程和自我调节的生态系统、物理循环系统,并特别强调其生物物理的特征。同时,这一概念还建立在韧性思维的基础之上,并专注于确定地球系统中的各种阈值,认为这些非线性的、经常突发性的动力机制一旦被启动,就会导致地球偏离所谓的“安全运行空间”。尽管有时难以作出准确识别——往往由于对地球系统中复杂反馈的不完整的科学理解以及其他因素,但星球边界话语仍致力于基于对地球系统非线性动力机制的理解来绘制出人类活动的安全运行空间。正如这些作者所指出的,所谓边界是对整个地球系统所作出的规范性判断。考虑到各种风险和不确定性,他们采用了尽量规避风险和保守的方法来量化确定星球的边界。
罗克斯特伦及其同事小心翼翼地避免描述人类社会的新陈代谢可能会存在的技术官僚式自负。他们正确地指出,必须依据社会对非线性的和潜在的灾难性变化的风险承受能力来确定或划定边界。在他们看来,经济社会发展的主流范式在很大程度上仍无视从陆地到星球范围内由人类引起的环境灾难风险。但考虑到为地球系统确定的“安全运行空间”也可以被视为我们星球公共空间的一部分,从而会对各种生命形式产生影响,因而这一概念需要进一步考虑其政治影响。罗克斯特伦等人虽然承认了边界概念的规范性质和归根结底的政治性质,但并没有作进一步讨论。比如,经济活动被认为是人为环境变化的关键性驱动力,并可以推动“人类-环境耦合系统”超越已知的稳定阈值,从而进入非线性的和潜在的“灾难性”环境变化区域,但对此并未充分地作出问题化概括。他们新发表的论文提出,边界概念应该包括对一个“公正”而“安全”运作空间本身的思考,②但它并没有阐明不同形式的正义的复杂性——不仅仅是分配上的、还有程序上的——以及这种方法所具有的政治意涵。
星球边界框架的引入是环境科学和政策研究学界的一次有意识介入,旨在提出一个“确定人类发展生物物理前提条件的新方法”。③从转型知识贡献的角度来看,星球边界概念具有如下三个优点:其一,它拓宽了关于生态危机的政治和学术辩论,超越了气候变化这一自世纪之交以来就主导大部分可持续性相关讨论的话题,而对社会新陈代谢所引起的生态和生物地球化学变化作了更多的阐明,包括生物多样性锐减和富营养化问题。其二,它体现了对此前提出的各种生态极限方法的完善,比如对承载能力或生态足迹“超标”的评估。其三,它可用来描述星球边界的标志性图像,也即九个地球关键系统过程的边界,以从中心出发的不同维度来呈现,简单而直观地表明了边界越界的现状。可以说,星球边界概念的流行,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这幅图像的视觉冲击力,使它迅速成为科学和教育演示中的标准资料。
与此同时,我们也可以看到这一框架的一些弱点和模糊之处,使得它被作出一种“一切照旧”或“支持现状”意义上的阐释。星球边界框架把“社会和经济发展的主导性模式”确定为“陆地和星球”环境灾难的主要驱动力,但并没有说明哪些社会、政治和经济条件可以以及如何导致不可持续发展。换言之,它对“灾难性的长期社会和环境破坏”进行了激进的批判性诊断,但却未能为更全面的分析提供空间,以便深入探究现实紧迫难题的社会根源并提出更激进的解决方案。星球边界框架的另一个局限在于其选择的这九种特定边界的社会政治和社会伦理含义。由于未能澄明和批判性讨论其规范性前提,星球边界概念把它的思考局限在一个相当狭窄的价值观和世界观视域之内,比如忽视了环境正义或女性主义文献和土著关怀伦理以及其他环境价值著述中所表达的观点。①此外,星球边界概念所强调的将“耦合的人类地球系统”带回到一个“安全的运行空间”,已经预设了全新世或至少在最近的过去对于所有人都是安全的;但鉴于人类社会的权力和剥削结构,事实并非如此简单。
二、理解社会动力机制及其障碍:重新引入“资本主义”向度
自首篇关于星球边界的论文发表以来,地球接近多个临界点的社会-生态过程严重加剧。对此,史蒂芬等人认为,这种持续的加速应归咎于“人类系统中的技术锁定和社会经济惰性”。②但在我们看来,“技术锁定”和“社会经济惰性”都是由资本的社会结构所导致的。我们把“资本主义经济和社会”当作一种有用的分析工具,以此揭示资本主义作为一种社会形态是如何运作的。事实上,政治生态学和社会生态经济学的研究,已经详细探讨了资本主义的结构性驱动因素如何框定了导致生态破坏的各种实践做法、制度与行动。③这些领域的学者着重强调了社会的生产、再生产和生活关系,以及财产问题、当代公共地域的圈占、权力和统治,何以是增长、积累和生态危机的阐释性要素。鉴于本文的写作目的,我们采取了关于资本主义经济的生产、再生产和生活方式的核心特征的初始定义,并将它的社会的自然关系特点概括如下:
首先,资本主义是一种货币性生产经济,而社会财富则“表现为‘庞大的商品堆积”。①在这种经济中,动员劳动力、改造自然、创造和处置人工制品的权利与能力都采取货币形式,而货币的不平等积累(无论是以信贷还是储蓄的形式)则意味着对自然和社会的不平等权力。生产以谋取利润为导向,货币利润是榨取和私人占有剩余价值的主要方式(另一种方式是税收),而私人谋利性投资是增长和变革的主要驱动力。因而,用于投资目的的支出能力是社会权力的主要表现形式。②资本投资是“技术锁定”的主要原因,不仅决定着资本的各种有形和无形形式,而且决定着未来的生产和消费方式。因而,与随后讨论的其他社会过程一样,谋利性投资形塑了资本主义社会的新陈代谢及其与自然的关系。
这些社会关系是围绕着统治阶级以及他们的高层管理者(这些人为了自己的私利控制着投资过程从而以货币形式积累资本)和与之相对的那些阶级之间的不对称架构构建起来的,而后面那些阶级不得不出售他们的劳动力来赚取其生存所必需的收入。③这种不对称性还与性别、种族和帝国统治关系等元素交织在一起,而新的知识产权制度,无论是针对COVID-19的疫苗还是植物种子,都强化了这种排斥性逻辑。因而,不平等并不是资本主义社会关系的结果,而是它们的基础所在。
在当今的全球经济中,上述资本积累过程尤其体现在大公司之中。它们必须努力扩张,以维持其在市场经济中的主导地位。它们还必须积极塑造和调控对其产出的需求,以实现利润最大化,努力构建自己的商品链和循环系统,以最大限度地降低成本和负担外部化,积极参与创新,以维护长期固定资本资产的价值,并对抗竞争对手和国家监管。相形之下,工薪阶层作为一个阶级,在物质上依赖资本主义生产及其扩张来维持他们的生计和生活,并辅之以再生产领域中的供应和保障。与此同时,资本家依靠工薪阶层的有效需求来吸纳生产产出,并以消费者的身份参与到资本主义的扩张逻辑之中。资本和劳动之间的这种冲突性的相互依存随着时间和空间的改变而发生变化,并导致形成了资本主义发展或积累制度的不同阶段,以及其中不同的社会的自然关系。④就此而言,经济增长已经成为社会生活及其所促成的社会组织的物质基础。⑤
这就是为什么当工业化发达国家面临生态和社会制约因素所带来的经济增长危机时,政府会不惜一切代价进行干预以挽救增长,特别是通过新自由主义的政策调整,包括放松对劳动力和金融市场的管制、公共服务的商品化以及实施财政紧缩政策等。从稳定的角度来看,增长随后又变成了生态不稳定和社会不平等的主要驱动力。而从生物物理学的角度来看,正是资本使得越来越多的二氧化碳积累在地球大气层中,未来排放锁定在现存的依靠消耗化石燃料的物质人工制品和基础设施中。⑥就不同社会层面来说,这些复合危机(生态的、经济的和社会的)会被一些人较早感受到,而它们对某些人的生活所造成的负面影响,却可能使另外一些人从中受益。因而,批判性分析自然和资本主义的矛盾,也就意味着必须承认没有一个全球性生态危机对于所有人都呈现为同样的事情,总会有赢家和输家。然而,上述资本主义增长律令及其后果并不独自决定当代社会的经济关系。正如随后所讨论指出的,其他“经济逻辑”与资本主义共存,并且是其破坏性逻辑的“帮凶”。
第二,批判性社会科学已经以大量证据表明,政府、国家和国际政治体制——往往被理解为制定实施公共政策的機构工具——在不断升级的资本主义增长以及相应的地球边界超越中发挥着重要作用。①其实,它们并不是中立的规制者,而是为增长型经济创造整体上的制度、法律和基础设施条件,这部分是由于政府和国家在财政上依赖一个正常运行的资本主义经济。因而,资本主义增长律令及其不可持续的后果,在很大程度上内嵌于国家自身的理性、制度、官僚做派和主体性之中。
同时,国家是一个社会竞争的舞台。②例如,通过福利国家制度,包括劳动力、教育、公共服务和社会保障等在内的诸多领域都在去商品化上取得了巨大成就,因为它将政治优先性置于赢利目的之上。这些进展过去得到了把经济增长成果重新配置和再分配到这些服务部门的支持,如今新自由主义的社会结构调整则朝着不再鼓励再分配而是向无限制的经济扩张方向发展,并严重损害了这些成就。
第三,资本主义社会是悖逆生物物理系统再生产基本条件的增长经济。因为,经济过程与生物过程一样,相对于它们所处其中的系统而言是负熵的,它们将可用的能量和复杂的物质转化成为成品,并向周围环境释放废弃物。而与主要基于生物物质代谢的传统农业社会不同,工业社会是在基于化石能源的代谢基础上发展起来的。③更具体地说,资本主义社会的增长律令凭借的是在生态和社会上都不可持续新陈代谢的生物物理基础以及对“公地”的破坏。这种新陈代谢可以分别从能量和物质的消耗以及进一步锁定增长的生物物理储备积累这两个方面加以分析。
从新陈代谢的角度来看,以GDP衡量的物质消耗和经济增长之间的脱钩——可以带来物质强度的降低或物质效率的提高——掩盖了真正的问题之所在,就像生产和消费空间格局变化的影响一样。尽管GDP的增长率可能快于物质消耗(这一趋势被赞誉为资源效率的提高),但物质消耗的绝对量往往是持续增加的。即便发达资本主义核心国家的人均资源开采和消费量已趋于稳定,但至少仍部分依赖不断增加的进口,尤其是化石燃料进口。
社会生态经济学、以生态学为基础的政治经济学、政治生态学和社会生态学的方法,通过强调社会占用自然的冲突性和制度调解的形式,对不断攀升的社会新陈代谢概念作出了重要补充。此外,满足历史形成的基本社会需求,比如食品和住房、交通和通信、保健和衣服,以及它们的生物物理向度,都与象征性的和话语的层面密不可分。例如,汽车不仅仅是具有某种生物物理特性的交通工具,还代表着一种特定的生产和生活方式。更具体地说,汽车是由强大的汽车工业和大量的工资劳动者共同造就的,并且与自由、个人独立、阳刚之气和进步等价值联系在一起。
第四,批判性社会科学已经开展大量研究,并揭示出资本主义增长律令是如何以及为什么深刻嵌入到日常生活实践之中以及社会规范和物质制度等方面。①就消费社会学而言,这导致了人们对这种常规化、习惯性做法为何难以改变的反思。增长律令——尤其是在南方国家中也被称为“发展”——不仅在既存制度框架中根深蒂固,在整体性的社会规范、价值观和话语体系中也是如此,以至于被视为一种精神的基础构架或微妙的主体化模式。然而,大多数促进更可持续的生活方式的主流努力往往聚焦于教育个人,促使人们采取更好的行动,鼓励绿色消费主义,或者引入更有效的技术手段,因而被批评为对社会生活的理解过于肤浅。相比之下,批判性社会科学将社会对增长的依赖理解为一种强有力的社会想象,因而遭到激进的社会试验、运动和替代性的集体实践的挑战。
第五,对资本主义的宽泛理解揭示了不平等的全球社会关系。在国际层面上,社会的新陈代谢是高度分化的。研究表明,它们是由核心和外围国家之间的不平等交换构成的,这种交换将占有和生产剩余价值的经济与社会联系在一起。②尽管全球增长往往被视为解决这些不平等问题的补救措施,但事实上,它总是会导致新陈代谢速率的国际两极分化,在跨越地球边界的过程中加剧社会不平等和生命支持公共系统的加速破坏。此外,它还导致跨越地球边界的不可持续的生产和消费模式,从根本上说即基于全球精英和(上层)中产阶级与全球各地的次等群体对自然资源、自然汇和劳动力的不平等占有与使用。③
通过采用一种受到批判性社会科学启发的更为复杂的视角,可持续发展研究可以开发出更好的工具来理解社会物质占有的不平等分配,不只是以一种纯粹描述性的方式,还可以深入分析社会和经济锁定在不平等的生态交换关系中的关系特征,以及环境损害向最弱的政体和经济体进行“成本转移”的动力机制。
最后,资本主义社会是由一种不平衡的知识秩序再生产的,并且会再生产这一知识秩序,既表现为对科学理性的赞扬,也表现为对科学理性的排斥。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倾向于促进技术专家和专家话语,而这些话语往往被学术研究奉为圭臬并损害其他形式的知识,或者当“地方的”或“传统的”知识可以成为(经济上的)生产力时,它们就会试图挖掘利用这些知识。基于同样的逻辑,极右翼政客作为气候变化否认者,往往以所谓“普通人的常识”的名义将专家知识非法化,以促进民粹主义议程,其目的也是为了排除其他知識体系。批判性社会科学,特别是来自全球南方的女性主义和非殖民主义方法,强烈质疑西方/现代的自然观所认为的自然与人类社会是分离的,而是强调人类社会与自然之间相互依赖、关联性和共同生产性。星球边界框架不仅有可能强化当前危机诊断过程中其他形式知识的隐形化,还可能通过建议大规模气候工程或气候明智农业项目等自上而下的技术官僚解决方案,压抑长期存在于全球南方和北方的多元生活方式之中的解决方案路径。
可以看出,尊重地球边界以确保“人类的安全运作空间”,需要对资本主义的增长、统治和剥削的逻辑以及由此决定的社会进程和社会新陈代谢施加严格限制,而资本主义社会有着难以掌控的复杂的动力机制,很难重新导向一个社会和生态上合理的新方向。因而,政治意愿、设计更好的政策、更多的财政资源以及将传统政治行为体与社会利益相关者联系起来的新治理模式固然很重要,但对于破坏性社会关系对自然的社会经济和文化锁定的更精准理解也是十分必要的,并且已经在批判性社会科学中得到广泛讨论。接下来,我们将在确定社会-生态转型的社会-政治障碍的同时,尝试勾勒出可能的变革方向。
三、公正的社会生态转型的“社会界限”:前进方向
多年来的批判性社会科学研究,不仅有助于更好地理解不可持续性的驱动因素,还可以帮助确定更可持续的可能性的切入点以及深刻的社会生态转型的大致面貌。批判性社会科学视角不仅有助于对占主导地位的资本主义制度进行分析,还有助于创造一个宜居的、公正的、民主组织的未来。其中,政治和社会的关系将由处在地球边界之内的“面向所有人的美好生活”概念来引领。
接下来,我们将首先把“社会界限”范式界定为社会-生态转型的一种社会自我限制形式。然后,我们将讨论社会界限概念与现存观点的相似之处,以及它所提供的新思考。此后,我们将探讨社会界限如何、由谁、为谁意义上的核心性问题,并引入关于资本主义原则的系统性替代的辩论。最后,我们将对治理体系和约束性规则的必要性进行反思。
(一)社会界限:从具体经验中产生的新范式
毫无疑问,我们需要对社会界限作出界定,以应对不断加深的生态危机及其破坏性的社会经济影响,尤其是对于那些已经生活在不稳定条件下的人群而言。我们所理解的社会界限并不是由生物物理过程客观给定的,而是从争议性的社会过程中形成的,这些过程导致了社会承诺不会僭越的集体界定的阈值。这些限制领域包括贫困、不平等、生态破坏、不公正、屈从、剥削、消费、保护公地等。社会界限是结构性的边界,尤其是由社会内部的政治规则所设定的,这些界限将会确保其物质的和能源的先决条件,以便所有人都能过上美好的生活。因而,并不能保证某一社会一定会民主地决定走向通往自我限制的道路,也不能保证这可以通过达成社会共识来实现。而这正是进步的社会运动和其他政治行为体、政治教育和替代性项目的作用之所在:它们强化和支撑植根于社会正义理念的社会文化价值和规范,而社会正义理念又必须嵌入到社会关系和制度之中。要想成为社会有效的界限,那么,其价值就必须或多或少被整个社会所接受,并贯穿到决策过程之中。
批判性社会科学工作可以帮助我们制定这种“自我限制的政治”,并划定遵从这些限制的社会界限、社会条件和社会政治措施,比如将化石燃料保存在地下和在组织社会生活时选择较低碳排放、较少生计破坏的方案。同时,它也为批判性的质疑留下了开放空间。“社会界限”概念的核心之点是分析和政治观点的改变,而不是简单地认为地球是有限的。我们坚持认为,地球是潜在丰富的——只要我们集体地限制自我需要,并为其他人留下空间,以负责任的方式在当前和未来世代中分享它所提供的资源。这也是一种值得尊重的、与非人类存在友好共处的观点。①星球的或社会的边界并不是既定的;相反,它们总是关系性的,是人类意图、行动、实践和互动的结果,而正是这些因素应该受到限制,从而为所有人创造空间。把关注焦点从星球邊界转移到自我限制的界限,表明了这是一个社会性挑战,是一个植根于参与、集体自决和民主审议形式的过程。数个世纪以来,作为全球北方和南方国家共同财富的自然公共地域的民主治理,为我们提供了实践社会自我限制的经验。自我限制质疑将环境难题视为需要以技术官僚方式应对的想法,这种方式隐含着诸如调整边界或继续扩张直至“禁止侵入点”的考量。
“自我限制”一词与“自治”的字面意思相呼应,而“自治”是指自我制定行动的法律或规则。在传统自由主义的理解中,自治是植根于独立的、个体的自我的想法,因而是不受外部规范决定的或自由的。然而,在激进的自治主义传统中,它被理解为一种社会关系,是通过地方的、水平的、反威权的实践做法实现自决的集体性过程。①对于两者来说共同的是,自由意味着给自己的行为制定规则和限制,而不是遵从任意的或外部强加的规则,它构成了作为自治的民主的基础。作为自治的自由,不是终结于别人的自由开始的地方,而是开始于自我强加的限制,从而为他人创造空间。就其社会维度来说,自治抵制其对立面即“他治”,也就是依据既定规则对行为进行调节,这些规则包括所谓的市场法则或紧缩和增长的口号。因而,作为集体自我限制和自决的自治,要求人们对自己的命运负责,即作为一个社区,要给予自己自我约束的规范,而不是遵循外部强加的规则。依此,自治意味着从资本主义律令的结构性和心理约束中的解放。
着眼于可持续性和社会生态转型,作为一个集体性的、复杂的、冲突性的社会进程,自我限制可以被框定为旨在为面向所有人的美好生活创造条件,植根于不必以牺牲他人(人类和非人类存在)生活为代价的现实中的自由。
作为自我限制的自治理念在世界各地的许多传统、社会和社区中以不同的形式存在着。例如,甘地的“swaraj”概念就意味着个体和社区的自治与自由受到对于其他个体和社区的责任与义务的约束,因而必须将包括对自然态度在内的精神或道德生活约束在一定范围和非暴力的限度之内。②将自治作为指导性原则还意味着为多元化社会-自然构型中的创造世界其他实践提供了可能,而不是强迫它们进入所谓的“同一个世界”,即将发展界定为增长的西方主导模式。多元化世界是“一个许多个世界都可以生存其中的世界”(正如墨西哥萨帕塔运动所指称的),③它使得不同的社会环境运动和抗拒性社区达成联盟并团结在一起,成为一种“实践的政治生态学”,力图在异质性中找到一致性。
就此而言,对社会-生态转型的一种更激进的理解是,直指问题的根源,并为星球边界论者不完善的规范性表述增加一些实质性内容。当然,这并不是一项容易完成的任务,因为它意味着需要拒绝不断升级的生产生活方式,而这种方式是20世纪大多数社会转型努力的标志性特征,这些努力都旨在确保地球上一些居民的社会福利和解放,而牺牲其他人群和非人类存在的利益。它还意味着建立强化关于生活质量和福祉的替代性理念的联盟,这些理念既不以积累物质财富为宗旨,也不以通过剥削他者来获得成功为中心。相反,它关注的是人类幸福的关系、精神和情感维度,而这些维度植根于公平、团结、合作、参与、重新分配能力和多元化生活方式的共存等原则。
那些在世界各地的具体社会试验和实践中形成的明确的替代性方案理应得到发展,并结成与公正的社会生态转型原则相一致的和跨部门之间的强大联盟。面对这一挑战,将难免会出现许多问题,比如:如何想象和实施尊重自然生态的社会解放进程?无休止的人为欲望推动了全球中产和上层阶级的大规模过度消费,针对这些欲望制造的政治和文化干预将会是什么样态?从那些提出可持续适应的生活方式的社区,从那些为了追求美好生活和基本需要满足而不惜一切代价抵制发展主义和增长主义的社区,特别是在全球南方边缘地区的社区中,我们究竟能够学到什么?所有这些问题凸显了思考社会权力架构的必要性,以及“可持续性”政治战略中可能的赢家和输家,比如:谁最可能为变革买单?变革对于不同社群的影响究竟有何不同?它会在社会的哪些阶层中遭遇批评和抵制,为什么?如何在不强加吸纳或限制其他世界观的普遍范式的前提下开启全球性转型,特别是在全球南方国家?如何巩固卓有成效的联盟,而不是通过强加技术官僚设计的解决方案?
至于社会生态转型的经验和潜能,批判性社会科学聚焦于进步的社会运动和激进的社会试验以及国家的多重角色。这些运动通常呈现出斗争活动的交叉性(依据种族、性别、城市或地域以及劳动或环境条件而组织起来),从而展现了它们在创建联盟上的努力,并且它们抱有替代性的价值观,致力于想象替代性的未来和构建不同的社会的自然关系。①与所谓的保护环境中的“人类”共同利益声称相违背,对于资本主义社会不断升级的动力机制的替代方案往往产生于社会—生态的现实冲突和动员之中。比如,“为了未来的星期五”运动或全球南方许多国家中的反榨取主义抗议活动,正在不断增强并卓有成效。在捍卫本土知识、共同性实践和推进化石燃料驱动的粮食体系系统性转型的前线,粮食主权运动及其联盟也在逐渐扩大。现有的特别是在全球南方国家的社会运动,成功阻止了世界范围内的物质代谢增长,其中许多人打着“环境正义”的旗号。在许多情况下,各种形式的动员都带来了积极变化,比如阿根廷采矿项目的终止。在全球北方和南方,土著居民对剥夺土地的抵制活动,既要求关注生物物理的限制和边界,也要求以自我限制的形式重新商定社会界限,从而为所有人的美好生活创造空间。其中,一系列关于“美好生活”、生活质量和福祉的替代性认知和做法涌现出来,并且经常是相互交织的。这些活动的组织者还创制了近年来非常著名的一些政治口号,比如尼日利亚和厄瓜多尔运动中的“把石油留在土壤里”。世界各地都在为更可持续和社会公正地利用环境而进行自下而上的动员,然而这些环境捍卫者往往是弱势群体的成员,面临着被定罪、人身暴力或被暗杀的高风险。
(二)新进程:将社会基础和福祉与“边界”相结合
近年来,越来越多的研究文献表明,可持续转型需要某种形式的社会“界限”。凯特·拉沃思(Kate Raworth)于2017年提出的“甜甜圈经济学”,②就是一个将星球边界与社会基础结合起来的认知框架。它依据世界各国政府提交的、80份面向“里约+20”的优先项目,概括出社会基础的11个维度。当社会基础得到满足并且不跨越地球边界时,就可以成功获得“安全而公正的空间”——呈现为一个被称为处在“甜甜圈中”的有趣的信息图。基于此,一个由社会和环境科学家组成的跨学科团队将各国数据应用于这个甜甜圈框架,从而确定在国家层面上何时或以何种方式可以实现“地球边界内面向所有人的美好生活”。①该小组依据150个国家的7个生物物理指标和11个社会指标,计算出哪些社会阈值已经达到和哪些生物物理边界已经突破。迄今为止,没有一个国家能够做到尊重地球边界并保证该研究所定义的“面向所有人的美好生活”的权利,尽管基于城市或地区的分析可能会得出略微不同的结果。
十分重要的是,我们需要质疑自然-社会关系在两个圈中的呈现,其中一个(自然)是包括另一个(社会)的外部环。拉沃思的甜甜圈框架并没有对社会基础设定明确的上限;它們是隐含着的,与星球边界的上限相联系。然而,在一个环境中享受美好生活会阻碍其他人在其他地方过上美好生活的可能性。就某些人的“过多”正是另一些人的“不足”之间的密切关联而言,明确的上限(不仅仅是生态意义上)是必要的,因为越过这些上限将会导致以牺牲其他人的利益为代价来达成社会基础。在社会界限方法中,外部限制是社会生态性的。例如,社会界限可以限制商业空间的发展,使得公共地域不会被侵犯,从而不仅能够遏制消费主义的蔓延,还能限制那些能源密集室内空间的扩大,而这种空间是当地的小生产者无法负担得起的。依此,社会新陈代谢和社会的自然关系理论得以有机结合起来,鼓励我们从复杂的、动态的、互惠的和系统性的相互关系视角重新思考这个模式。
除了“甜甜圈模型”和丹尼尔·奥尼尔(Daniel ONeill)等人于2018年提供的计算结果之外,如何将人类需要与资源联系起来,这一问题仍需要社会辩论和参与性讨论。这种方法是在“可持续福祉”②的概念语境下提出的,并且是“在边界内过美好生活”项目的主旨,该项目强调公民可以通过参与审议确定如何在考虑到能源与分配体制的同时满足其需要。也是针对这一问题,近年来围绕着“消费走廊”的观点提出了消费最低值和最大值的概念,旨在将环境正义和人类福祉的理解结合在一起。③其实,“消费走廊”就是一项社会界限的倡议,它基于对所有人的普遍需要的理论假设。虽然普遍性的“人类需要”概念对于许多人来说是有争议的,但它可以为一般性的抽象概念提供参考,这个概念有助于确定面向所有人的美好生活的基本构成元素,就像是我们身体的完整性,而它的具体内容则交给不同语境下的社会文化来确定。
曼弗雷德·麦克斯-尼夫(Manfred Max-Neef)1991年区分了“需要”和“满足物”,其中满足物是指满足某一种需要的不同方式。④满足物可以通过一个社会过程来界定,而需要是由不同的维度来表达的,因而不能排列顺序。比如,对爱的需要,既不能取代,也不能补偿物质生活本身。在消费走廊视域下,社会商定需要的满足基于这样一个假设,即满足不应侵犯所有人现在和将来做同样事情的可能性。这就意味着,消费和服务设施的使用存在着上限。
尽管消费走廊理念还没有能够付诸实施,但这个概念明确地将重点放在设计它们所需要的过程上。这一理念的核心之处,是充分考虑到经验和知识形式多样性的跨学科方法。最近与消费走廊理念相关的研究越来越注重社会实践的作用,即人们的日常生活尤其是需要满足如何与社会规范、人的性格和物质架构相关联。然而,这里讨论的社会界限不仅包括消费,还牵涉到供应系统和生产过程,因为正是这些系统有利于某些形式的消费而不是其他形式的消费。通常情况下,生产规范是由有权势的投资者制定的,他们的利益在于扩大生产,依赖于创造越来越广泛的欲望。在思考围绕着商品生产和分配的研究与发展动力机制和现行规范时,社会确定的界限将意味着工业转型和生态不友好行业逐步被淘汰,比如汽车或航空部门、采煤和燃煤部门,以及工业化农业和水产养殖的急剧减少。这些努力需要与各自的社会生态产业政策携手并进,而所有这些都将使得经济民主的结构和过程成为必需。
(三)通过各种激进的替代方法创建社会界限
经济增长驱动的和消费资本主义的现代化的替代方案必须诉诸多元化战略,以便加强存在于世界各地的各种激进或系统性的旨在改变国家的替代选择,无论是从内部还是从外部来争取这一目标。许多替代性方法是对古老和传统方法的重申,它们往往是由处于边缘地带的人民和运动在反抗统治制度的过程中产生的。另一些则来自于现代社会或工业化社会,通常是中产阶级或城市精英群体,他们对自己的生活方式感到幻灭,而对自己所延续的不平等和不可持续的生活方式较为敏感。前者的例子是反对榨取主义、发展和西方现代性的斗争,以及随之而来的全球南方各地以美好生活为中心的土著或其他社区世界观和实践的复兴或主张。这些和许多其他方法都表明,确实存在着以团结、相互联系、互惠、嵌入自然、健康和其他类似的原则或伦理价值为中心的方法。它们与工业社会中出现的一些替代性方案有着共同主题,比如去增长、生态社会主义、生态女性主义、欢乐主义、地球灵性主义、和平主义、深层生态学、社会生态学、公地理论、环境正义、生态无政府主义、工人阶级环境主义和自然权利等。世界各地也存在着多种多样的替代性实践,其中包括农业生态学、转型运动、生态村落、共同生活、团结经济、慢运动、工人主导的生产、能源和粮食主权、自由软件、由气候正义引导的深度公正转型等。
无论从个体还是集体的角度来说,这些概念都体现了不同的世界观和实践及其挑战不平等、压迫和不可持续性的结构,并以促进正义、平等和可持续性的观念来取代它们。它们都拒绝新自由主义的全球化,赞成选择性的经济去全球化形式,其中包括拆除“大市场”,即由全球金融市场掌控并通过机场、高速公路和货运的化石燃料物流来维持统一的市场。在某些情况下,社区的集体自决意味着需要控制自己的边界,以保护自己的生存和生计主权,免受诸如欧洲联盟-南方共同市场条约等关于粮食系统的全球贸易和投资协定的不利影响。因而,它们指向在上述伦理价值观指导下的政治、经济、社会、文化和生态生活领域的全面转型。
批判性社会科学一致认为,国家在社会生态转型中的角色是模糊不清的或多重性的。正如前文所述,由于资本主义国家的战略选择性,它往往是问题本身的一部分。它对增长和税收的依赖推动着国家机构去维持不可持续的结构、过程和权力关系,即便是那些初看起来意在应对生态危机的政策也是如此。在许多国家中,维护精英利益的国家的压制性一面要比分配性一面强大得多,为了资本和寡头的利益,往往以公开的和片面的方式行事。结果是,资本和国家之间的边界在薄弱的“市场民主”背景下变得模糊不清。相应地,近年来关于“民主空洞化”和新右翼崛起的言论越来越多。①
但也必须看到,国家作为一个争议性场所,也可以成为解决方案的一部分。然而,这将取决于通过强化分权的构成单位(市镇)和服务基本供应的公共制度(教育、保健)与经济决策的民主化来改变国家的具体形式。在通常的以欧洲为中心和“现代的”国家与国家理論中,这是一个富有成果和重要的论辩领域。①在许多国家中,国家的作用是模棱两可的,因为它在很大程度上保护着不可持续性。但与此同时,它也有可能对至少一部分社会生态成就给予法律和财政上的认可。此外,国家还有可能对过度的开采和剥夺施加限制,例如通过实施收入和财富的上限。不仅如此,公共当局将在塑造非商品化的供应系统方面发挥关键性作用。问题仍然是,我们应如何切实地制定这种限制,从而导致更持久的和制度化的实践形式,以及如何在不同的空间尺度上实施关于极限的民主治理。这种强调可能会促使对极限或界限的“前瞻治理”的深入思考,而不是纠结于对现有的被动适应的考虑。
目前占主导地位的民族国家形式已经一再表现出严重的无能为力,至多是采取一种福利国家的方法,而这显然无法应对像气候危机这样的全球问题。这种形式的国家还会导致某种程度的权力集中,而对鼓吹自由的“民主”的强调似乎更适合于资本主义经济,而不是生态敏感的、以人为中心的经济。例如,印度的甘地式自治社区Swaraj曾设想了一个没有中央集权的社会,但这即便是可能的,也仍然会存在更大规模上的协调和治理问题,因为在相互联系的世界中,没有一个社区可以孤立存在,而且生态系统、文化和经济都只能在更大规模上存在。萨帕提斯塔和库尔德自治运动尝试的激进民主试验是有借鉴意义的,因为它们的规模较大,而拉美的土著自决运动或印度中部社区的自治或激进生态民主运动也是如此。②与此同时,由于民族国家会在可预见的未来继续存在,使其变得负责、透明和敏感的运动,尤其是在回应边缘化社群的需要和权利方面,至少和那些试图转变国家与权力本质的运动同样重要。就此而言,在从当地到国际的各种空间尺度上,国家也是社会生态转型政策制定实施的行为体和领域。经济和经济行为体不只是利润驱动的公司,还可以是服务于共同利益的角色。此外,还有一些令人鼓舞的实例表明,社会生态替代方案获得了政府政策和项目的支持,特别是来自于市政当局和区域性机构。关于社会-生态基础设施及其形式和所有权的斗争,是重建或设计地球和社会界限的核心。
激进的社会-生态转型将意味着在全球北方国家的各个治理层次上实施社会可持续的去增长战略,以及在全球南方国家中用各种激进的福利战略取代现行发展模式。去增长已经被描述为一种公平和民主地选择性降低生产与消费水平的方式,以便既维持人类福祉、社会正义和生态条件,同时减少社会生活的商品化和市场化。③这一概念源自于20世纪70年代关于增长极限的辩论,并自21世纪初开始在社会运动和学术界中迅速传播。它强调资本主义和生态可持续性之间的不可调和性,而这种不可调和性是由对生态技术和市场机制的迷恋所推动的。在解构增长意识形态的同时,去增长研究既关注体现价值观和穿插性战略的草根实践和社会过程,也关注制度和国家政策,比如上限、绿色税、工时减少或基本和最大收入等,这些都可以逐步导致保持繁荣的去增长。去增长理念不仅挑战增长经济的物质和意识形态基础,也质疑辩护其合理性的文化基础。围绕去增长理念开展的社会运动和项目,正在创造出从主导性的增长迷恋中解放出来的空间。其中,替代性生活方式的试验和体验不仅是可能的,而且成为自我展示和进一步扩展的空间。①近年来围绕去增长的辩论和战略制定,也充分考虑了国家及其在社会生态转型过程中的潜能。②
结论:从星球边界到社会界限
“星球边界”框架无疑是一个强有力的理论范式。然而,它在设计上没有、也不可能解决的问题是,主导性的经济和政治逻辑、权力关系和潜在的利益结构才是导致自然边界被跨越的主要社会原因。将生物物理和批判性社会分析相结合的研究框架,比如社会-生态经济学、以生态学为基础的政治经济学、政治生态学和社会生态学,有助于更全面了解资本主义社会内在的关键性因果机制的先决条件,而正是这些机制导致了自工业革命以来发生的生物物理环境的巨大变化。这一新框架的首要任务是共同达成对生物物理和社会结构与过程的相互關系和相互作用的更全面理解,以克服目前可持续性研究界存在着的学科局限,从而挑战那些对迎合或天真相信当前决策者轻视或无知的危险。
我们主张实施一种深刻彻底的社会-生态转型。它将包括全新的知识秩序,更好地平衡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人文学之间的关系,其本质都是学科交叉的和跨学科的。因而,本着认识论多元化的精神,我们呼吁在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人文学之间,在所谓的“现代”知识与“传统”知识之间,以及在科学知识与“非常规”知识之间进行对话,从而理解和确定复杂的社会-生态系统动力机制的条件和阈值,而这也是本文的主旨,并且对科学研究和对话的组织本身也会产生影响。没有一个学科或方法能够再假装它的研究结果不具有政治性,假装自己作为研究者的责任仅限于某一特定学科或学术领域的“边界”。所有工作都应该是跨学科的,因而我们呼吁进行跨领域的辩论和批评,从而在知识和前进方向上达成可能的共识。为此,我们构想了一个根植于社会界限确定、同时吸纳星球边界概念的建设性批评过程,也就是为了设置“社会-生态边界指标”而共同工作。跨学科的和不同形式知识之间的合作至关重要:边界设定以及自我限制的策略和实践做法,都需要对特定策略与实践经常会发生的意外不利后果进行长期性评估。
在我们看来,确立社会界限对于应对日益加深的生态危机以及破坏性的社会经济影响是十分必要的,特别是对于那些已经生活在不稳定条件下的人群,他们的声音在常规决策过程中是极其微弱的。借助于社会界限概念,我们把前文讨论的程序性问题与明确承认集体层面上自我限制的需要结合在一起,即作为自治的自由——自治不是意指独立,而是指自我决定的能力。通过借鉴卡尔·波兰尼的观点,我们进一步提出,集体性的自我限制不仅是实现正义的条件,而且是实现“不只是少数人的自由,并且是所有人的自由”③的条件——自由根源于对他人造成的社会(和环境)影响的行动负责。对集体自由的追求是“社会界限”概念的核心。
这种自由观念呼唤其社会成员不再以牺牲他人的方式来组织社会以及社会的新陈代谢。它还使我们认识到,历史的人类社会总是以不同的形式来确立各种限制,尽管现实中发生了对剥夺的不断推进,但持续存在并行之有效的共同性实践深刻地说明了这一点。因而,资本主义生产生活方式所塑造的“无节制”和“赢家通吃”的幻象,其实是相当短暂的。它们作为根植于斯宾塞社会达尔文主义的稀缺性经济概念的对应物,被纳入到资本主义的想象之中,并自19世纪以来一直主导着人们的经济思维。在它看来,在一个资源稀缺的世界里,唯有适者才能生存,而其他人要么服务于他人要么根本不配生存。结果,不是尝试社会自由的集体自我限制形式,而是逐渐形成了面向少数人的、以牺牲他人为代价的帝国式生活方式,其基本进路则是通过扩张(殖民主义、新榨取主义)、剥削廉价的生产要素(奴隶制、受剥削的和早熟的劳动力)、强化的生产力和消极后果(浪费、以生存为目的社区的衰败)向其他社群或未来的外部化。
与此同时,我们承认,资本主义关系从来不是“整齐划一的”,而是存在着多样化的具体形式。其他社会组织形式比如团结经济或某些护理和再生产工作一直存在着,只不过构成了所谓“冰山经济”中的沉没部分,或者说是被隐藏起来或被严重贬低的经济活动,尽管依然是所谓生产性经济的重要基础。①它们未必一定就独立于资本主义经济,其本身也不一定是“可持续的”,但它们有着不同的运作原则和价值实践,并构成了以利润为导向的运行原则和价值实践的替代物。在全球北方和南方,随着人们和社区或主动或被动地卷入到资本主义的生产生活方式中,这些另类的生活方式正在日益受到威胁。相应地,生态分配冲突和致力于抵制不断升级的全球社会新陈代谢及其破坏性影响的社会生态运动正在迅速崛起,反对商品边界的扩张、自然和空间的商品化、新自由主义的或紧缩治理。活跃于全球北方和南方的各种社会运动、团体、实践和鲜活的社会试验之间的联盟,正在努力捍卫替代性生活方式的生存空间,从而确保“面向所有人的美好生活”的条件。
在一个有着社会界限的世界里,面向所有人美好生活的条件是通过一个集体性过程来确定的,这个过程将取决于社会政治斗争的结果,并依赖其他人也有能力这样做。就社会界限概念而言,作为自治的自由之所以能够成立,是因为一个公正的审议过程可以导向特定的社会和政治规则,而这些规则能够保障人人享有美好生活的实质性条件。从异质性的、无节制的扩张和加速的普遍逻辑中逐步获得解放,将会支撑个人和集体的不必再以牺牲他人为代价的自由价值。
(原载于《可持续性:科学、实践与政策》2021年第1期。限于篇幅,部分内容作了删减处理。此次翻译已获作者授权)
责任编辑:胡颖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