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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思录》在日本的传播

2023-07-11郑春汛

船山学刊 2023年3期
关键词:朱熹

摘要:程朱理学是中国封建社会中后期占主导地位的社会思潮和意识形态,对周边各国产生了深远影响。《近思录》在宋元之际传布日本后,身处东亚文明圈中的日本同样把它提升到显要的理学经典之位,将其定为仅次于《四书》《五经》的读本,为青年士子入道的阶梯。日本著名儒学家贝原益轩著《近思录备考》,是江户时代日本最早产生的《近思录》注解、讲读类文献,在日本《近思录》传播史上具有重要地位。作为贝原益轩的早期著作,《近思录备考》在文献征引、注解内容方面反映了其早期的儒学思想,在文献研究上具有版本价值。

关键词:贝原益轩《近思录》《近思录备考》朱熹

作者郑春汛,上海大学图书馆副研究馆员(上海200436)。

江户时代在幕府和诸藩大名们提倡朱子学的背景下,朱子学的政治地位空前,社会从上到下形成了争相学习、研究、传播《近思录》的风尚,因此产生了大量《近思录》重刻、翻译、注释、讲读、仿编等本土衍生文献,多达数百种,远超中国同时期。其中学术价值较高、占比较重的是朱子学者们或儒臣们因讲学所创作的注释、讲读文献,如贝原益轩《近思录备考》、中村惕斋《近思录钞说》、宇都宫遁安《鳌头近思录》、泽田希《近思录说略》、佐藤一斋《近思录栏外书》、中井竹山《近思录标记》、中村习斋《近思录讲说》、安褧《近思录训蒙辑疏》等等。《近思录备考》是日本著名儒学家贝原益轩的早期著作,也是中国理学经典《近思录》在日本传播过程中诞生的第一本注解、讲读类本土文献。得益于贝原益轩博学广识及深厚的学术功底,《近思录备考》既有指导初学的实用性,也有较高的学术价值,清初著名学者朱彝尊评价它:“这是在中国闻所未闻,未曾出现过的好注解(日文直译)。”[1]3陈荣捷评价它:“日本注以此(笔者注:指泽田武冈)与贝原益轩、宇都宫遁安,与佐藤一斋为最好。”[2]110 “为日本研究《近思录》标准之作。其后学者多参考征引之。”[2]109《近思录备考》在日本《近思录》研究的学术史上具有重要地位,本文将结合贝原益轩的学术生平,探讨《近思录备考》的文献征引特点、学术价值以及版本价值。

一、贝原益轩的学术生平

贝原益轩(1630—1714)名笃信,字子诚,号益轩,筑前藩(今福冈县)侯侍医贝原宽斋第五子,日本江户时代前期具有代表性的儒学家、教育思想家、博物学家。据贝原好古著《益轩先生年谱》记载,益轩先祖为吉备津神社的神职人员,益轩幼年受母亲影响信奉佛教。14岁在仲兄存斋影响下悟“浮屠之非”,始习“四书”并随其父习医药。18岁成为筑前藩二代藩主黑田忠之的侍从,21岁因过错被免职成为浪人,来往于长崎、江户等地以医谋生。27岁时被第三代藩主黑田光之召回成为藩医。28岁得藩费资助游学京都,36岁学成归藩,被聘为儒臣。70岁辞去藩职专事著书立说,卒年85岁。贝原益轩学问广博,一生著述宏富,从儒学至树艺、文学、神祇、医学、卫生、制造之类无不包罗,逾百余种。板仓胜明评价其“博学强记,和汉之书,无不穷综,其著述之富,与罗山白石相颉颃,裨益天下后世,匪浅鲜也。”[3]247

作为儒学家的贝原益轩,成年后其儒学思想发生过两次转变。早期的贝原益轩游学京都,与松永尺五、山崎暗斋、木下顺庵等儒学大师及医学者向井元升、稻生若水、黑川道祐等有学术交往。此时的贝原益轩既修朱子学,又习陆王学。据益轩自著《玩古目录》记载,他在读书初期好读阳明学书籍,曾读过12遍王阳明的《传习录》,但在36岁读明朝陈建《学蔀通辨》后,始弃阳明学,成为纯粹的朱子学者,是其思想第一次转变。《益轩先生年谱》云:“先生尝好陆王,且玩读王阳明之书数岁,有朱陆兼用之意。今年始读《学蔀通辨》,遂悟陆氏之非,尽弃其旧学,纯如也。”[3]247-248此后贝原益轩将朱子奉若神明,他在《自娱集》中说:“后世之学者知经义者,皆朱子之力也。……吾辈不逮之质,虽不能窥其藩篱,然心窃向往之,故于其遗书也,尊之如神明,信之如蓍龟。”[3]248带着对朱子的崇敬,这一时期的贝原益轩致力于讲读和注解、传播朱子学文献,39岁左右创作了《近思录备考》《小学句读备考》《朱子文范》《大学集要》等朱子學入门著作。

但是随着益轩对朱子学研究的深入,知识体系逐步完善,46岁时益轩开始反思、质疑朱子。他在《大疑录》中说:“予幼年诵朱子之书,尊其道,师其法,服其教,然于其所不解,则致疑思而审择,未尝阿所好,是欲仆他日之开明耳。”[3]248贝原益轩在怀疑中摸索深思,84岁时著《大疑录》《慎思录》系统表述了自己观点中与朱子不同的部分,是其思想第二次转变。他不同意朱子“理先气后”的说法,提出了“气一元论”的观点。即否认朱子的理气二元论,主张理气不可分,理是气之理,不能离开气而独立存在,天地间都是一气,万物皆由气生成,太极、阴阳、道都只不过是气的不同表现形式,并在此认知基础上将朱子“格物穷理”进一步延伸发展为“博学之功”,注重通过实际考察穷尽诸物之理,将朱子学“格物穷理”与经世致用的实证主义方法相结合。他在《慎思录》中说:“吾曹受昊天罔极之恩也,逾于他人,何以报其德之万一乎?如解释于经传,发明于义理,古人作者既备矣,求之前修之书而足矣,况区区庸劣,岂能容啄于其间乎?别事又不能为,唯欲作为国字之小文字之有助于众庶与童稚者,必待后辈而已,庶几有小补于民生日用云尔。”[3]260“虽小道鄙陋之事,苟有裨民用者,撰述之亦惟事也。”[3]260因此贝原益轩晚年不再注经释传,而将主要精力用于宣传民生日用之学,用本国语言创作了《益轩十训》《大和本草》《筑前国续风土记》等在民间脍炙人口的佳作。当时的学问书籍多用汉文书写,而益轩的著作用通俗易懂的日文书写,使一般大众也容易理解。相比起同时代其他儒学家主要针对社会乃至统治阶级层面的思考,益轩则将关注的眼光更多地投向下层平民,对当时江户时期平民教育的发展起到了很大的推动作用。

二、贝原益轩与《近思录备考》

据中日交流史料,《近思录》等朱子学文献在南宋时就已经传播到日本,镰仓时代(1192—1333)和室町时代(1336—1573),朱子学文献的研究和传播主要局限于禅僧和上层贵族中。到了江户时代(1603—1867),德川幕府以武士为统治阶级建立了新的幕藩制度,选择朱子学作为官方意识形态以维护社会关系稳定。德川幕府的历代将军及诸藩大名均崇信朱子学,聘请游学于京都、江户的朱子学者作为儒臣在藩内讲学成了当时的社会风尚,如幕府聘请林罗山、肥后藩聘请那波活所、尾张藩聘请堀杏庵、会津藩聘山崎暗斋等。贝原益轩京都游学之后也被聘为筑前藩儒臣,为藩中子弟们讲授朱子学。

朱子学是以《四书章句集注》为核心而构建的“四书学”体系,这个体系的内在结构是以《小学》《近思录》为逻辑起点的。《四书》《五经》与《小学》《近思录》的关系,清儒施璜的解读十分明确:“《五经》以《四书》为阶梯,读《四书》无入处,不可以言《五经》。《四书》以《近思录》为阶梯,读《近思录》无入处,不可以言《四书》。《近思录》以《小学》为阶梯,读《小学》无入处,不可以言《近思录》也。欲升《五经》之堂室,必由《四书》阶梯而上。欲升入《四书》之堂室,必由《近思录》阶梯而上。欲升入《近思录》之堂室,必由《小学》阶梯而上。”[4]自序3可见进入朱子学学术系统的次序是《小学》—《近思录》—《四书》—《五经》。日本朱子学者也遵从同样的学习次序,如《暗斋先生年谱》记载,江户名儒山崎暗斋讲学,“先《小学》,次《近思录》,次《四书》”[3]294。同为入门书籍,《近思录》的地位比《小学》更重要。据李方子《朱子年谱》载,(淳熙)十有四年(1187)三月,(朱子编次)《小学》书成。先生“既发挥《大学》以开悟学者,又惧其失序无本而不足以有进也,乃辑此书以训蒙士,使培其根以达其支云” [5]4。可见《小学》的定位是“训蒙”读物,并未真正触及“四书学”的学术内核。而对于《近思录》,朱熹说:“修身大法《小学》备矣;义理精微,《近思录》详之。《近思录》好看。四子,六经之阶梯;《近思录》,四子之阶梯。” [6]2629表明在朱子学体系中,《近思录》起到登堂入室的作用,是研读《四书》的正式开端。

江户时代在幕府和诸藩大名们提倡朱子学的背景下,朱子学的政治地位空前,社会从上到下形成了争相学习、研究、传播《近思录》的风尚,因此产生了大量重刻、翻译、注释、讲读、仿编等《近思录》本土衍生文献。《近思录备考》是贝原益轩作为儒臣为藩中子弟讲学时所准备的参考资料。《近思录备考》跋云:“学者之于经,未有不得于辞而能通其意者,是以敢私记,以备他日之考索云尔。” [1]82以及同时出版的《小学句读备考》跋云:“与诸生讲此书,因训诂之难解,旁搜传记而摭有资于讲说者为编,以备他日之参考。”[1]624表明其编撰目的是通过训释经文帮助初学者疏通经义,在需要的时候“以备参考”,这两部书亦因此得名“备考”。这一时期贝原益轩不仅编撰了《近思录备考》,同时编撰了《小学句读备考》《朱子文范》,先后于宽文8年(1668)、宽文9年(1669)出版。江户时代版业发达,但写本因其低成本、传抄便宜的特点也被广泛使用,与刊本并行。江户时代学者讲说《近思录》的风气盛行,但《近思录》的本土衍生文献写本、抄本约占七成,刻本相对较少。而此时的益轩笃信朱子,受《近思录》影响,“体心行身”地奉行并传播朱子学,因而十分重视朱子文献的出版传播,每一书成,均亲自与书肆联系商谈,将所编之书刻印出版。他在《小学句读备考》跋中说:“程朱之书,航海传于我者,盖三百余年于此矣,然而《小学》《近思录》之行于世也,未备于二纪,真为可恨焉。我曹幸生于今时,而得见此书而讲习之,当徒事空文而不能体心行身,则不几于侮圣贤者乎!”[1]624他甚至仿照《近思录》,精选朱子语录纂集成书,仿编了一本《朱子文范》。据《益轩先生年谱》记载:“此顷信朱文公之学术愈笃,好读其文集。乃穷乡晚出,为不能阅其全集之人,纂辑精要而为五卷,使久野正的加训点,自补正之以行世。是为《朱子文范》也。”[7]18与朱熹在《近思录》序中所言:“以为穷乡晚进有志于学,而无明师良友以先后之者,诚得此而玩心焉,亦足以得其门而入矣。”[8]328其编撰目的如出一辙,足见益轩受《近思录》影响之深,《近思录备考》也是研究益轩早期儒学思想的重要文献。

三、《近思录备考》的文献引用特点

宋元以来,如同《四书章句集注》代替《四书》传播一样,叶采的《近思录集解》在东亚儒学圈实际也是代替《近思录》来流传的。叶采作为朱熹的再传弟子,其《近思录集解》有两大开创之功,一是依据《近思录》内容拟定了各卷篇名及内容提要,这种纲目提要的创建使《近思录》原书体例显得更加明晰完备。二是叶采注常常引用朱熹语来注四子语,弥补了《近思录》中未收录朱子语录的缺憾,使程朱理学思想内容的表现更趋明朗,发扬光大了该书主旨。因此叶采《近思录集解》影响深远,成为后世《近思录》注解、续编、仿编者所倚重的范式,在整个东亚包括日本风靡一时。江户时代产生的日本《近思录》注解、讲读类本土文献大部分也是在叶采《近思录集解》的基础上完成的二次创作,如陈荣捷所说:“叶采之注在日本甚为通行,日本注家几皆全依叶注。”[8]3《近思录备考》也是以叶采的《近思录集解》为底本进行的二次注解。《近思录备考》问世以后,因其具有较高的学术价值和实用性,得到了日本学者和学子们的广泛接受和认可,为之后的日本人注解《近思录》竖立了标杆,长期被后人模仿引用,陈荣捷评价它:“引朱子及其他理学家甚长,亦附己见,为日本研究《近思录》标准之作,其后学者多参考征引之。”[2]109指出《近思录备考》在文献引用上具有特点,而且学术价值高,对后世影响大。它的引用特点和学术价值从以下几个方面可以体现。

(一)引用广博,训释详尽

《近思录备考》引用经史子集各类著作近200种, 在训释字义时除了引用常见的《尔雅》《说文》,还用到了《增韵》《韵会》《字汇》《五车韵瑞》《小补韵会》《海篇》《续韵符》等。训释文义如《易》类引用就有《易说统》《周易本义》《议易传》《易嫏嬛》《易经蒙引》《东坡易传》《周易古今文全书》;《小学》类有《小学合璧》《小学章句》《小学衷旨》《小学句读》《小学集注》《小学纂疏》《小学集成》,其丰富翔实可见一斑。在阐释义理上除了征引到朱熹、张栻、许衡、薛瑄及朝鲜李退溪等著名理学大儒的著作外,还涉及卢孝标、胡宏、程若庸、范念德、吴澄、胡炳文、程钜夫、李南黎、丘濬等在日本知名度不高的宋、元、明理学家80余人,从时间和地域跨度上体现了贝原益轩广博的学识和宏大的学术视野。

益轩作《近思录备考》是为初学者扫除跨文化閱读带来的障碍,使本土初学者能够得于辞而能通其意,因而与叶采注的“微言大义”不同,《近思录备考》训释详尽,具体到字词读音、释义、句义、典故出处、典故原文。如《近思录》卷二第92条原文中有:“逊此志,务时敏,厥修乃来。故虽仲尼之才之美,然且敏以求之。今持不逮之资,而欲徐徐以听其自适,非所闻也。”[9]87全句43字。叶采注:“逊,顺也。逊此志则立心已定,务时敏则讲学为急,如是则所修乃日见其进也,说见《尚书》。”[9]87叶采注文仅34字,较为简略,用字甚至比经文还要少。贝原益轩注:

《书·说命》:唯学逊志,务时敏,厥修乃来。○《蔡传》:逊,谦抑也。时敏者,无时而不敏也。逊其志如有所不能云云。虚以受人,勤以励己,则其所修如泉始达,源源乎其来矣。○朱子曰:逊顺其志,抑下这志,仔细低心下意与他理会。又曰:既逊其志,又须时敏。又曰:为学之方,只此二端而已。○李氏曰:为学之道,常以卑逊自下为心,以能问不能,以多问寡,有若无,实若虚,逊志之谓也。○吕氏曰:为学之初,先要虚心下气,方能受天下之善,若气高则与为学工夫相背。○陈氏曰:骄与怠最害于学,骄则志盈,善不可入,怠则志惰,功不可进。○《述而》篇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注:敏,速也,谓汲汲也。“逮”,《字汇》音第,作‘音大者非也。“非所闻也”,《说命》:匪说攸闻。注:甚言无此理也。 [1]706

先后引用了《尚书说命》《尚书蔡传》《论语述而》《字汇》等3种经典、1种字书,以及朱子、李氏、吕氏、陈氏等4位理学家语录,共8种相关文献276字,层层递进来注解,用字量是叶采注的8倍,其详尽程度可见一斑。对此,日本学者室鸠巢解释道:“朱子之书,盛行中国,中国儒者有志理学者所素传习而通知,不待表章缵述。”[3]252因为科举制度,中国儒生们从小就熟读各种经解经注,具有一定知识储备与接受基础,可以直接进入义理阶段学习,所以叶采、何基、杨伯岩、柳贯等宋代古注解均以“微言大义”阐发义理为主,不需要重复字词训释这些基础知识。日本初学者并没有中国儒生同等的阅读基础,考虑到日本民族文化特点,《近思录备考》这种基础性本土化入门注解可谓应运而生,因此极具实用性,出版后即得到广泛传播和认可,为日本后期《近思录》注解、讲读类文献的著作开创先河,极大推动了朱子学在日本的传播。

(二)注解以“明代四书学”舶载本为主体文献群

16世纪后半期以来,中国的雕版图书成为日中贸易的主要输出品之一,通过海上贸易流通到日本的中国古籍被称为“舶载本”。因明代科举与四书的深厚关系,产生了以《四书大全》《性理大全》为代表的大批“明代四书学”的注疏和学习用书,同时由于明代商业出版普及,雕版图书的大量印刷促进了“明代四书学”书籍的流通,也促进了书籍流入日本,舶载本是为朱子学向日本传播的途径之一。江户时代,舶载本到达贸易港口長崎后,要先经长崎的幕府官员“书物审查”,由幕府选购一些必要的书籍,余下的再由藩国、民间书店竞相购买。幕府和藩国一般委派儒臣负责这项工作,除了选购,还要对这些书籍进行“点校”增加日文训点,贝原益轩也曾担任此项工作。在17世纪的日本,著名朱子学家林罗山、中村惕斋、安东省庵、贝原益轩等,通过舶载本接触到了中国科举制度下的朱子学即“明代四书学”,扩大了对朱子学接受、认知的深度和广度。日本列岛的思想、知识也被纳入了东亚同时代的儒学圈。

《近思录备考》定位是面向日本初学者的入门注疏本,贝原益轩在编撰时将选购舶载本获得的明代“四书学”注疏书进行了筛选,他以明代科举标准下的朱子学为正统,挑选了《四书大全》《五经大全》《性理大全》《四书蒙引》《四书存疑》《四书讲述》《四书邹鲁指南》《四书翼注》《四书节解》《四书直解》《四书说统》等书作为引用文献。其中贝原益轩最重视的书是《四书蒙引》和《四书存疑》,他在《读经总论》中说:“(《蒙引》《存疑》《浅说》)以朱子为宗,初学之徒不能理会于朱注者,须以此等说为阶梯。”[7]19《四书蒙引》《四书存疑》作为科举用书,排斥当时流行的阳明学系,拥护正统朱子学,非常符合贝原益轩初弃阳明学笃信朱子的学术立场,因此《近思录备考》引用《四书蒙引》高达57次,《四书存疑》31次。此外,他认为《性理大全》《四书讲述》《四书说统》等十余种书对初学者也有一定帮助,因此每种引用也有数次到数十次不等,形成了《近思录备考》的鲜明特点。

(三)引文内容精当

《近思录》除了在引文范围、种类上有特点,其引文的内容选择也十分精当,准确地阐释了朱子学理论中的难点。如《近思录》卷六第十七条,有“先公太中讳珦……既而女兄之女又寡。公惧女兄之悲思,又取甥女以归嫁之。”[8]199-200讲程珦为寡妇外甥女主持再嫁的事,而同卷第13条有程颐语录:“孀妇于理似不可取……然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8]198程颐认为寡妇再嫁为失节,而程颐的父亲却为自己的寡妇外甥女主持再嫁,于是有门人向朱子表达了疑惑,《朱子语类》卷九十六载,(门人)问:“取甥女妇嫁一段,与前孤孀不可再嫁相反,何也?”(朱子)曰:“大纲恁地,但人亦有不能尽者。”[6]2473朱熹的回答有些许无奈,默认了理论与实践的分离情况,使得程颐的理论显得“自相矛盾”,初学往往难以领悟。对此,其他学者作注或避而不谈,或模棱两可。如清张绍价《近思录解义》说:“嫁甥女,见其慈。慈恕故能笃恩义,刚断故能正伦理。犯义理不假,则无不正之伦理。”[10]645认为程珦的做法虽“犯义理”但是合乎“伦理”;朝鲜李瀷《星湖先生近思录疾书》说:“早孀再嫁,世之通行,而太中之恩义可见,故只取其大义耶?” [10]645认为“恩义”属于伦理“大义”,是可以不遵循“义理”的,均认同朱子学理论中伦理与义理是有矛盾的。贝原益轩《近思录备考》则不谈程珦嫁甥女的事件本身是否失礼,而是引《五杂俎》的一段话来探讨“孀妇再嫁”这个问题:“《五杂俎·八》曰:圣人制礼本乎人情,妇之事夫,视之子之事父,臣之事君,原自有间。即今国家律令,严于不孝不忠,而妇再适者无禁焉,岂以人情哉?抑亦厚望于士君子,而薄责于妇人女子也。”[1]758解释了程颐提出的“孀妇似不可取(娶)”论属于“圣人制礼”的范畴,是对士君子提出的修身齐家要求,并不是对妇人女子或普通人的要求。益轩通过精准恰当的引文注解,使读者明白,程珦嫁寡妇外甥女的行为,表面看似与程颐言论相悖,但实际并不影响程颐理论的核心。

四、《近思录备考》益轩自注的学术价值

贝原益轩在注解中除了纂集、征引他人注解,也常常提出自己的见解,即陈荣捷所说的“亦附己见”[2]109。《近思录》收录周敦颐、张载、二程语录共622条,但益轩并不是每一条都为之作注,而是根据学生学习需要,挑选有学习难点的条目作注,因此《备考》实际注解的条目为558条。益轩在《备考》中以“愚谓”发表个人见解139处,以“案”或“愚案”补充个人考证研究100处,共计239处个人创作,这些自注集中体现了贝原益轩的学术思想,极具学术价值,体现在以下两点:

(一)富有创见

如《近思录》卷四第十一条:“邢和叔言吾曹常须爱养精力。精力稍不足则倦,所临事皆勉强而无诚意。接宾客语言尚可见,况临大事乎?”[8]145此条为程颢门人邢恕的语录,与朱熹在《近思录》序中的说的专录“周子、程子、张子之书”主旨不符,引起许多学者不解,如日本学者佐藤一斋在《近思录栏外书》中说:“此《录》限四先生之语,文公《前引》可证,况邢恕于程门为叛人,无由独载其语。”[11]340朝鲜学者李瀷在《星湖先生近思录疾书》中说:“此《录》只载四先生言,其余门人说话则无有矣。邢恕一条缘何以得载于《遗书》中?朱子又缘何而采之此《录》?况恕,程门之叛卒,其为言不过修饰外面而无所实行。”[10]468代表了很多学者心中的疑问。也有学者则通过主观推测使之合理化,清茅星来《近思录集注》说:“此程子述邢恕之言如此,亦不以人废言也。”[10]468认为此条邢恕语录是经程颢转述的,也算程子语录;清李文炤《近思录集解》说:“和叔非能立诚者,程子乃不以人废言耳。”[10]468认为这就是邢恕语录,但都认同记录邢恕语录是为了体现程颢践行《论语》提出的“不以人废言”的品德,将注释重点转移到“大义”上,以主观推测使《近思录》中出现“四先生”之外的邢恕语录合理化。贝原益轩则通过版本考证提出了更合理的解释。益轩注:“案,《二程类语》‘邢字上有‘与字,然则是亦程子之言也。”[1]731贝原益轩通过版本比对考证,证明这条语录在其他版本上是有“与”字的,作“与邢和叔言”,实际是程颢对邢恕所说,仍属于程颢语录,是版本问题造成了“邢恕语录”掺杂于“四先生语”的矛盾假象,比之清儒的主观推测更让人信服。日本后学佐藤一斋等学者接受了贝原益轩的观点,佐藤一斋在《近思录栏外书》中直言:“邢恕上有‘与字,为程子语,《遗书》则与本书同……《类语》为是。”[11]340

(二)具批判精神

程朱理学在中国封建社会后期处于官方哲学地位,又因为科举的关系,中国儒生们对朱子及朱门后学叶采等人的学说也多持尊奉的态度,不敢直接表达质疑。早期贝原益轩也对朱子奉若神明,笃信不疑,但这种信任是建立在对比过佛学、阳明学及广泛阅读的基础上独立思考的结果,与中国科举制度下的尊奉不同。因此贝原益轩虽笃信朱子,但并不“爱屋及乌”地笃信朱子门人叶采,《近思录备考》中,贝原益轩对于叶采注中不信服的地方会直接加以否定。如《近思录》卷十第二条中有“古之时,得丘民则得天下”[8]250句,叶采注:“得乎一丘之民,则可以得天下,说见《孟子》。”[9]252贝原益轩注:“王观涛《四书翼注》云:‘得乎丘民,非只是得一丘民之心,即天下之民归心也,只论个得民心可以有天下的道理。愚谓:王说可据。叶氏注‘得乎一丘之民则可以得天下之说,恐未是。”[1]787 明朝的王观涛在《四书翼注》中只敢委婉陈述己见,并不敢直指叶采之非,而贝原益轩则明确表示叶氏注“恐未是”。贝原益轩的批判精神对后世学者影响深远,此后的日本本土代表性《近思录》注解、讲读文献如泽田希《近思录说略》、安褧《近思录训蒙辑疏》、佐藤一斋《近思录栏外书》、中村惕斋《近思录钞说》等,对叶采注均有明确批判性表达。日本社会因为不受中国政治意识、学术传统、门派之争的束缚,且没有科举制度,因此虽然同处东亚儒学圈,江户时代的朱子学者们并未将朱门后学叶采视为绝对权威,在处理学术分歧时也敢于直陈是非曲直,表现出独立的批判精神和充分的学术自信。

五、《近思录备考》的版本价值

《近思录备考》作为创作于17世纪的日本古文献,除了学术价值,还有作为古文献特有的版本价值,裨益于当代的《近思录》版本研究工作。《近思录备考》是以叶采《近思录集解》为基础进行的二次创作,其中保留了部分流传于日本17世纪的《近思录集解》叶采注文原貌,极有参考价值。叶采《近思录集解》完成于宋淳祐八年(1248),初成之后就有抄本、刻本出现。自南宋至清末七百余年时间里,《近思录集解》不仅在国内广泛刊刻传播,而且还向东亚的朝鲜、日本、越南等地传播,在流传过程中形成了不同的版本系统。我国现存最早的叶采《近思录集解》版本为收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的元刻本,此版本与国家图书馆收藏的元刻明修本、清康熙年间邵仁泓重刊仿宋本、四库全书抄本分属不同的版本系统,几种版本之间内容文字互有异同。而日本流传的《近思录集解》在内容文字上与我国现存的几種版本系统又有不同。如《近思录》卷十四第二条“颜子,春生也”[8]306句,台北元刻本、国图元刻明修本的叶采注均作:“颜子亚圣之才,如春阳坱北,发生万物,四时之首,众善之长也。”[9]314其中‘坱北一词,清邵仁泓刻仿宋本、四库抄本中均作‘盎然,两种版本的字形和读音存在巨大差距,且“坱北”一词似文理不通。以贝原益轩《近思录备考》中保留的叶采注文作为桥梁,则可解释这种差异原因。贝原益轩注:“(叶采注)坱圠。《字汇》:坱,於党切。圠,乙黠切。坱圠,无垠际貌。《楚辞》:坱兮圠。王逸注云:雾气,昧也。《贾谊赋》:坱圠无垠。”[1]811“坱北”一词在贝原益轩注本中作“坱圠”,从发音到字义都注解十分清楚,“坱圠”为古汉语常见词汇,意为‘漫无边际貌。“坱圠”与“盎然”,古音相近,意义相近,与清邵仁泓刻仿宋本、四库抄本的字形差异在训诂学上属于同源性的“一声之转”,而台北元刻本、国图元刻明修本作“坱北”则是因为“圠”字与“北”字字形相似而导致的刻误。再如《近思录》第十四卷第二十六条,也是全书最末一条,原文:“横渠先生曰:二程从十四五时,便脱然欲学圣人。”[8]326台北元刻本并未收录此条。国图元刻明修本、清邵仁泓刻仿宋本、四库抄本虽收录有此条,但均无叶注部分,从国内现存文献看,叶采似没有为此条作过注。而《近思录备考》中却罕见保留了此条叶采注部分内容:“(叶采注)游山诸诗。《二程全书》五十四卷《明道文集·游鄠县山诗》十二首,并序载之。案,此年嘉祐五年,明道二十九岁。”[1]818根据《备考》体例,“游山诸诗”四字为叶采注文,表明当时益轩所见《近思录集解》的版本附有叶注“游山诸诗”等语,与国内版本不同,为《近思录集解》的版本研究提供了新的线索。

结语

日本流传的数百种“《近思录》本土衍生文献”是在接受《近思录》及历代注本的基础上形成的,分为日文训点类、注解讲读类、日本学者仿写类。其中最具特色的文本,是以《近思录备考》为代表的日本讲学者、研究者在阅读解说《近思录》及其整理本的过程中,加以注解、讲评而形成的讲读文本,数量几乎占现存日本流传“近思录本土衍生文献”的一半。关于《近思录》内容的本土化解说和具本民族特色的讲读,反映出六七百年间日本学者、读者对《近思录》的认知、消化与反馈。《近思录备考》作为第一本针对日本初学者所编撰的《近思录》本土化注解、讲读文献,开启了日本《近思录》本土注解讲读类衍生文献的先河,为《近思录》在日本的传播以及朱子学的普及做出了突出贡献,在日本《近思录》研究史上具有重要的学术地位。《近思录备考》的文献征引特点以及益轩自注的学术价值向我们展现了贝原益轩早期的儒家思想形态,以及江户时代初期《近思录》在日本传播的本土化接受状况,同时其作为古籍的独特版本价值也值得我们进一步深入研究。

【 参 考 文 献 】

[1]益轩会.益轩全集.东京:国书刊行会,1973(昭和48年).

[2]陈荣捷.朱学论集.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3]朱谦之.日本的朱子学.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

[4]施璜.小学发明.刻本.安徽:紫阳书院,1698(康熙三十七年).

[5]李方子.重刻朱子年谱.刻本.安徽:紫阳书院,1700(康熙三十九年).

[6]黎靖德.朱子语类:第7册.王星贤,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6.

[7]辻本雅史.贝原益轩和《大学》.深圳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6(2).

[8]陈荣捷.近思录详注集评.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9]叶采.近思录集解.程水龙,校注.2版.北京:中华书局,2020.

[10]程水龙.《近思录》集校集注集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

[11]佐藤一斋.近思录栏外书.程水龙,陶政欣,校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1.

(编校:章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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