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极觉醒:信徒与机器人
2023-07-11段子期
段子期
>> 一
他跪在我面前,已经三个多小时了。
我端坐在高床上,全身的力气只能够支撑我保持眼睛微张。在这个时候,在一生中最关键的此刻,我吩咐所有人都不要跨进这道门,待我安详离去后才可以移动我的身体。
但他偏不,他是这源圣堂里最不听话的信徒了。
“圣布①,我想待在这里陪您……”他微微抬起头,墨色披搭从他右肩划落。
屋内光线微弱,宛若一层霜的织物,他的脸上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复杂神情,写满了悲哀和困顿。那张脸依旧跟七十年前一样,年轻、俊秀,没有任何瑕疵,更没有半分改变。而我早已爬上皱纹的脸,随着年月的流逝变得更加苍老,终于,在这里迎来了生命的尽头。
他还会继续年轻下去,而且,不会有人发现他的秘密。
此时的我本应安住在心明之境②中,静默观想。可眼前这位小信徒,似乎不想让我安然离去。
“元觉,你一生中最重要的事,就是保护好自己……”我语速很慢,每说出一个字都会消耗残存的体力。
“圣布,这么多年来,我在这里已经足够安全。可是,如果没有您在我身边,我怎能确认,我,是一个人……”他眼睛里映出酥油灯的光芒。
“万事万物与‘我相关,就像你的本质,本来就没有一个‘我存在,又何必刻意去寻找。元觉,没有分别,记住,曾经的你,和现在的你没有分别。”
他没有人类的名字,曾经只有一个冰冷的代号——SN-302。“元觉”的圣名,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为他取的,那年我只有十岁。
他继续发问:“如果有灵境,那我的灵境又在哪儿?”
这个问题难住了我,我不知道如何用语言去解释那些不可思议之事。
“我的程序里下载了59084部圣文论典,我可以用312种语言昼夜不停地讲经说法,除了机器人三定律,我还遵守125条信徒的戒律。我可以感受、可以表达,有愤怒和喜悦,我在这里已经找到了最终极的真理。可是,我不能跟随您而去。”除了和我辩论圣文论典,元觉从未说过这么多话,他稍稍停顿,“我的归宿,到底在哪里?”
从做圣徒以来,我解答过无数信徒的疑惑,可在元觉面前,我第一次觉得如此无力。我又缓缓闭上眼睛,任凭油灯里飘出的烟絮游走在我和他之间。
“你的归宿,应该取决于觉醒的层次。”我找不到其他答案了,这般急促的心象明灭,令我每动一个念头,生命力就减少一分。
>> 二
在我小时候,他第一次闯入源圣堂。
以前的圣地,不少家庭在小孩几岁时就把他们送去圣堂做信徒。我的阿爸阿妈也是虔诚的信徒,也希望我从小就做信徒。我七岁那年生了场大病,连续一周高烧不退,阿妈带着昏迷中的我去圣堂面见真圣,老人家说,我最好在十岁左右进入圣堂成为信徒,才有可能躲过成年后的一场灾劫。从那以后,阿妈天天为我祈福,盼望着我正式成为信徒的那一天。
我出生的年代,世界的科技已经相当发达。“先驱者号”飞船已经独立搭载宇航员成功登上火星,即使是在远离城市的圣区,大家也早早听说了人工智能、虚拟现实、脑互联等令人目眩的高科技。
不仅如此,大多圣区人在幼儿园时期就开始学习各种语言,不少科研机构还在圣区设立了研究基地,很多年輕的圣区人成了令人羡慕的科学工作者。不管外面如何日新月异,唯一没有改变的就是我们的信仰。
我刚满十岁不久,阿妈就背着大包小包带我去源圣堂,为我安排几天后的入堂仪式。圣区的圣堂有很多,源圣堂是我们家附近最大的,有上千位信徒在这里修行,几个小集镇分布在圣堂的十几公里周围,周遭的信众颇多,也有许多国外的修行人慕名来此。
正值夏天,绵延的山地在地平线上起伏,云层在草原肆意地洒下自己的投影,我们相信,这里的山和水都是有灵性的。夏季草原浓郁丰富的色彩,让我的虔诚继续生长,跟很多孩子一样,我对信徒生活很向往,只要踏进肃穆庄严的殿堂,心一瞬间就能安定下来。
我们来到益斯圣徒的信徒舍前,阿妈把供养圣堂的财物和资具全部交给了他,办好手续后,我们恭敬敬礼。圣徒告诉我们,七天后准时来源堂参加入堂仪式即可。阿妈想去探望正在准备圣西①资格考试的表哥罗哲·奇德,他出家多年,熟读五部圣书,是我们家族的骄傲。离开偏殿,阿妈拉着我向大源堂走去。
而此时,圣堂门口围满了居者②,互相议论着什么,偶尔有一两位穿着墨色袍子的信徒路过,看到人群中间的景象也停下脚步。我难抑好奇心,挣开阿妈的手,弓着身子挤了进去:“我去看看,阿妈你先去圣殿吧!”
地上半躺着一个年轻男子,看上去像是得了重病。他穿着深色连帽外套,帽子遮住了大半张脸,衣服和裤子又脏又破,磨损的位置像是他曾经趴在地上被人拖过似的。有居者上前查看他的情况,他却不愿让人靠近。入堂尊师关切地问道:“请问你受伤了吗?是不是需要帮助?”
“不……”他声音很奇怪,不像是喉咙里发出的振动,我蹲在他前方,能听到细微的金属零件抖动的声音。
几位尊师很疑惑,犹豫着要不要去告诉吉美吉美圣师。吉美圣师是圣堂的主圣①,不到六十岁已经是公认的大成就者,在这片地区有很高的威望。
表哥罗哲·奇德突然从人群中出现,叫住我。表哥今年二十九岁,大学毕业后选择入堂,按照规矩我应该叫他尊师,但在私下里,我俩都没有改口。
“莱杰表弟,你在这儿呢,你阿妈让我来找你,她去祈祷,一会儿过来带你回家。”
一旁的尊师跟表哥说了那人的奇怪举动,他蹲下来仔细打量,似乎有什么发现。
“怎么啦?”我小声问。
表哥随即站起身对人群说:“大家都散了吧!他可能生病了,一会儿我们送他去看医生,大家都走吧,把门口让出来。”
“表哥,你刚刚看到了什么?”
“先别问,快来帮忙。”表哥扶起他,“别害怕,我们不会伤害你,你试着站起来,跟我们走。”
他没说话,一只脚跪在地上,支撑着站起身。
我们搀扶着他往表哥的信徒舍走,不知为何,有几次我碰到他的手,却感受不到正常人的温度。跨过信徒舍门槛时,我们都听到了他身体里发出的类似金属零件摩擦的声音。
“快进来。”表哥迅速关上门,“扶他坐下。”
表哥从柜子里拿出一台电脑和一堆线,整理好之后小心拉下他的帽子,一张年轻的脸露了出来。他看上去二十岁出头,长相清秀干净,白皙的皮肤映着圣地耀眼的阳光,脸部轮廓柔和,眼神如婴儿般纯粹,像是一个春风中新蕾般孤零零的人,一个没有过任何经历、纯白如纸的少年。
“一会儿千万别说话。”表哥叮嘱我。
“嗯。”我屏气凝神。
表哥仔细查看他颈部后的位置,在表哥抬手的瞬间,我看到他裂开的皮肤下面竟然不是血肉,而是一些复杂的电路板和电子元件。我确认没有看错,一下捂住了嘴巴。
他②是机器人。
我以前听大人提起过,机器人在很多大城市非常普及,它们中有一些仿人类的类别型号,外形跟我们没有区别,运用在家庭服务、教育、科研实验等诸多领域。不过,第一次在圣堂里见到机器人,还是让我感觉不可思议。
表哥将数据线插入他位于腰部脊椎后的皮下接口。“你的运动反应系统有些受损,现在停止运行,自我检测。”表哥对他发出指令。
他的眼睛闭上,像是在冥想。电脑屏幕上出现各种跳动着的数据,右下方有一个显示百分比的圆圈,检测进度达到25%。
“你打算修好他吗?”
“至少要知道他的来历,一个智能机器人出现在这里,万一招来事端,不太妥。”
检测进度达到75%。
突然,有人敲门。我俩一惊。“罗哲·奇德师父,你在吗?”是阿妈,尽管是表哥的长辈,她依然对表哥很恭敬。
“嗯,在!”
“你看到莱杰了吗?我刚在门口没找到他。”
“噢,他在房间里,我们正一起静思呢。”
“是啊,阿妈,我想跟表哥学冥想。”我灵机一动,正好趁这机会留下来,“表哥还说了,我今晚可以不回去,他准备带我去大源堂听课呢!”
表哥皱起眉头看着我,我朝他眨了眨眼。
“好,谢谢尊师了,那我先回去,明天再来接他。”阿妈说完,匆匆离开。
进度已达到100%。
“38%的功能受损,运动反应系统、信息处理系统都有不同程度的损坏,还好没有影响到最重要的中央智能管理程序,也就是主脑程序,应该可以修好。”
不到一个小时,表哥便修复了他皮肤下金属线和元件的几处破损处。“暂时只能这样了。”表哥接着在电脑前迅速操作,主脑程序正在重启。
作为一位入堂信徒,表哥不仅是信徒们公认最聪明的弟子,在计算机领域的专业度也让他年纪轻轻就备受尊敬,一直以来承担着圣堂里不少管理工作,圣堂各种计算机网络工作,都由他和专门的圣徒团队负责。
大学时,表哥在计算机应用学专业是有名的才子,毕业后没多久他就选择入堂。尽管周围不少人说他入堂是浪费了人才,表哥却觉得,他的才能可以放在更适合的地方,少有人走的路或许能惠及更多人。他是我们家族的骄傲,更是我的榜样。
表哥也许对这個超高科技产品心生好奇,可我觉得,更多是因为他的怜悯之心。眼前这个明明没有生命却酷似人类的机器人,他的无助模样的确令人同情。
很快,他的程序重启成功。
“启动,运行。”表哥对他发出指令。
他缓缓睁开眼睛:“您好,我是SN-302,很高兴为您服务。”
“自我介绍。”
“我是来自拓维公司的SN系列家庭服务型机器人,只要您有需要,我随时在您身边。”
“拍手、转圈。”
他立马站起来做出这些动作,没有丝毫疑虑。
“他的程序设计得很完善,但他刚刚确实有些奇怪,按照定律,机器人跟人类的交流中,不允许违背认主程序权限以下的指令,比如很简单的问题,他是必须要回答的。如果是更高级的指令,或者他自己给自己发出的指令,需要确认权限才会执行。他躺在那里的时候,对路人的问题说了‘不,我没记错吧?”表哥皱起眉头。
“对,我也记得。他,就叫SN-302吗?我可以给他取名字吗?”
“你试试。”
“机器人,你叫元觉怎么样?”
“元觉?这名字是什么意思?”他转而问我。
“本来是阿妈给我取的圣名,但很少有人这样叫我,入堂后吉美圣师会亲自为我们赐名,所以,这个名字就送给你啦!”
“好的,我就叫元觉。”
“你还记得之前发生的事吗?你是家庭服务型机器人,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表哥追问。
元觉沉默了一会儿,他的眼神越过我们落在虚空,在搜索芯片里储存记忆的数据,然后,他开始平静地讲述:“他们,叫我失败的产品……”
>> 三
他的故事有些长,像一支轻柔曲调的转折部分,时常出乎意料地穿插到旋律之中。从他开始讲我就知道,他来自一个和这里完全不一样的世界。
拓维公司是顶级的人工智能研发公司,几年前,他们推出的第一款智能机器人在国内迅速普及,之后的SN系列是在原先基础上升级的全智能家庭服务型机器人,他们裹上了人类的皮肤,客户甚至可以将他们定制成自己想要的任何模样。或许,去朋友家聚会见到好莱坞明星为你端茶倒水,也没什么稀奇。
和元觉同一批生产的机器人有26342个,他和几万个同类一样,经历过无数次无聊的技术测试,最后通过合格检验。他们站在工厂里排成矩阵,被贴好标签、准备分次运往国内外不同的家庭,我不禁想象那画面,仿若一艘无主之舟,纵列之间召唤出一种校准过的宗教仪式感。
在元觉离开工厂、第一次睁开眼后,他见到的是一个私人花园。
拓维公司的工作人员把他运往一户别墅里的富裕人家,经过那片花园时,他扭头看,按照程序设定,他大脑中的第一反应应该是:花草植物应如何养护,灌木丛的修剪方法,除杂草流程,等等。
真美。他当时这样想。
完成了产品签收、功能测试等规定流程之后,元觉站在这间别墅的主人,一位儒雅的中年男子面前,开始对他进行面部、声音、指纹各种扫描识别,他的所有身份特征都一一被录入,系统的认主程序启动后,元觉有了第一任主人——赵枫楠,他对元觉有最高处理权限。
元觉的工作很简单,负责包括日常三餐、清洁修理、照料起居等大大小小的家务。家里几位成员对这个满分男佣很满意,因为他更像是一个不会打扰到他们生活的隐形人,在需要时随叫随到,其余时间都安守其巢。
这间别墅的女主人是赵枫楠第二任妻子,三十多岁,面容姣好,温柔知性的气质让人很容易亲近。她喜欢音乐,曾经做过歌手。赵枫楠十四岁的女儿赵惜羽在跟她学钢琴,她们的关系看上去还不错。
每次钢琴课,元觉会待在房间里聆听,他的双手会随着门外钢琴声的律动在桌子上弹起来,仿佛这音乐是从他指尖汩汩流出来的一样。
赵惜羽不用去学校上学,每天上午9点,有老师来家里为她单独上课。8点59分,元觉会准时站在大门口迎接她的老师。每个周末下午,会有医生来为她做复健,也许再过一年,她就能重新站起来。元觉一分不差地记录着她的作息时间,并且严格执行。赵惜羽的性格内向且忧郁,跟爸爸和继母的话都不多,也许是在那场车祸后,她变得更加敏感封闭。
元觉有一次为她打扫房间,在抽屉里看到一张三人合影,照片里的女人应该是她的妈妈。她那时只有五六岁,依偎在妈妈身旁,那天真无邪的笑容让他第一次得出“快乐”这个词的度量值。而现在,她很少笑了。
元觉盯着那张合影不知多久,赵惜羽进了房间,“你在干吗?”她坐在轮椅上,语气淡然。
“哦,抱歉,我正在为您打扫房间。”他回过头,放下手中的照片。
“你每天做這些,会觉得无聊吗?”她注意到元觉的动作。
“不会,这是我的工作。能帮到您,我很荣幸。”
“其实,你看上去没有比我大很多呀,不用老是‘您您您的,叫我惜羽就好。”
“好的,惜羽,你现在需要休息吗?”
“我这样子,随时都是在休息,哎,快要闷死了……”
“我可以陪你练钢琴、复习功课,或者是去花园里透透气。”
“你会弹钢琴?”
“一点点。”他露出浅浅的微笑。
元觉修长的手指在钢琴键上优雅地划过,是一首陌生的曲子,惜羽有些惊讶,除了旋律和音符,她仿佛在这音乐中还听见了一些别的东西。
“爸爸没告诉我你有弹钢琴的功能,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你们在看电影的时候我听到的,是一首插曲。”他继续弹着。
“真好听,你听一遍就记下来了?”
“理论上是这样。对了,你听听,这一段如何?”他重新换了一首曲子,惜羽听得入迷,相比刚刚那首的沉稳和磅礴,这首在旋律上更加简单,也更加富有情感。音乐可以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惜羽很久都没跟人聊这么多了。爸爸总是很忙碌,而继母虽然对她很好,但那不一样。
“这首是?”
“没有出处,我自己弹的。”
“你可以写曲子?你会创作?”惜羽差点叫出来。在人类看来,机器人模仿和学习的能力再强都并无惊奇之处,这些可以依靠程序来完成,但重新创造一些东西,机器人却无法做到。因为“创造”,特别是艺术作品,需要将内心的感情毫无保留地挖掘出来,将自我燃烧成灰烬,然后将这灰烬赋予鲜活的生命,最终变成文字、音符、线条或者别的什么,这件事,运算程序就像是用标尺丈量天空。
“音乐不过是一些数字的组合,我们可以随便排列这些数字,快慢、重复、高低,这些都是有规律的,你看。”他的手指在钢琴键上不停游走,“还可以根据心情来变换,改变音符和旋律的组合,曲子的风格也就变得不一样了。你现在的心情是什么呢?”
“你呢?比如,你刚刚看到那张照片,有什么心情吗?”
“我没有心情。”他沉默了几秒后,“但是,我能理解你的心情。”
说完,他在钢琴上重新弹奏。惜羽被这音乐声打动了,她想起了离开自己的妈妈,想起了过去,想起每一天不曾改变的孤独。在机器人面前流眼泪,要自在得多吧。
在惜羽眼里,他更像是一个哥哥般的朋友,是一个能读懂她心情的人。
元觉见证着这个家庭里所有人的沉默与欢笑,与其说,他是在为他们服务,不如说是在学习,学习关于人类的一切。
直到有一天。
元觉讲到这里,我们才发现天色暗了下来,暂时还不知道该如何安置他。
“表哥,今晚就让他待在这里吧。”
“只能这样了,明天我看能不能联系上拓维公司来将他带回去。”
“可是,他的故事还没讲完呢!”
“他在这里待太久会引起别人注意的,他又不是常住居者。”表哥有些疑虑。
“那……”我想让他留下来,至少,听完故事之后再让他离开。
“我不愿回去,我可以留在这里当居者吗?”元觉开口说话。
“你知道,居者是什么意思吗?”表哥笑了。
“居者,是入堂后居家的信徒,遵守戒律,学习圣文,对人努力行善,对自己清净身心。我觉得我可以做到。”
“我知道你这是搜索出来的,但有些事情,机器人学不来的。”表哥认真地看着他。
“我的中央智能系统是FX第14代处理器,运算速度超过300GHZ,在拓维公司生产的SN系列机器人里,是最智能的一款。我可以打扫、做饭,我还会做很多事情。”
“可是……”
“你为什么不回去呢?”我最好奇的是这个问题。
元觉依然面无表情:“我遵守机器人第三定律,这让我不能再回到过去。”
入夜,银制的月光铺洒在通往坛城顶的小径上,夜晚凉风如锦衾薄,信徒舍外不断有怀抱圣书的信徒路过,他们正往大源堂的方向走去。今晚有课。
“我们先去上课,你就待在这里,哪里都不要去,知道吗?”
元觉点头。
那晚的课我没怎么听进去,一直在想元觉的事,他的故事究竟有多曲折,他到底遇见了什么样的人,这对当时还是小孩子的我来说充满吸引力。
我们回去后,发现元觉一直在阅读,他把书架上所有圣典、笔记全都扫描过。他静坐在桌前,等待指示。
到了休息时间,表哥让他随意安排,是要待机或者运算程序都可以,只要不出声。他背对我们盘腿而坐,像是进入了某种冥想状态。
“明天他还会继续讲吧?”在睡去之前,我默默期待着。
>> 四
经历了很长时间的治疗,赵惜羽的身体并没有明显恢复,但她那段时间比以前更开朗了。元觉陪她一起听课,那些老师教给惜羽的,他在系统里只需要0.001秒就可以全部掌握。为了让惜羽开心,他努力装作很笨的样子。
元觉发现教数学的方老师有些不对劲,他讲课时偶尔侧身看向窗外,流露一丝紧张神色。元觉悄悄开启脸部扫描功能,花了0.32秒的时间就搜索到方老师在网络上的所有资料,普通人一个。他在紧张什么?
下课后,元觉去到别墅外,顺着方老师看下来的方向仔细查看。他发现了两个不容易被人察觉的奇怪记号。元觉将这件事告诉赵枫楠,他没在意。
在元觉以为什么都不会发生时,事情发生了。
周一下午,一辆黑色汽车停在别墅外的空地上,他们兴许早就摸清了这个家庭的生活规律,白天,男主人在上班,女主人要去剧场排练,家里只剩下一个小女孩和机器人。车上下来三个男子,他们身穿统一的制服,戴着口罩,抬起一个大提琴乐器箱慢慢靠近。
门禁系统显示他们有预约,钢琴调音服务。出于程序设定的基本礼仪,元觉开门迎接,但他暂时无法扫描他们的脸部进行身份识别。最坏的情况果然出现了,他们闯进门,用某种特制电击棒刺破了元觉的皮肤,他内部的机械体由于受到电磁脉冲干扰而暂时停止运行,他有种类似呼吸困难的感觉,重重瘫倒在地。倒下之前他算了一下,恢复运行需要半个小时。最糟的是,他系统里的自动报警功能也无法使用,眼看着他们提起大提琴箱走向屋内电梯,视线开始呈现钝滞般的闪动。他能听到身体里电流不规律流动的声音,像是被阻塞的琴音,他瘫坐在门边,不由自主地抽搐了几下。
楼层有些高,没有传出什么声响,十几分钟后,他们从电梯内出来,三人一起抬着那个大提琴箱,为首的男子环视了一下周围,匆匆离开。
那个男人临走前踢了他一下:“呵呵,废物。”
惜羽被绑架了。
在他缓慢恢复运行之后,立马报了警。警察来之前他查看了家里和周围的情况,屋内什么东西都没有丢,他们只带走了惜羽,而且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别墅外的记号也不见了,他们的车就是停在那儿的。
之后的焦虑与混乱可想而知,看着元觉没有过多表情的脸,赵枫楠第一次发怒、崩溃、失态,跟他平时儒雅且骄傲的样子相差甚远。元觉还来不及修复受损的部位,就开始运算自己单独去救惜羽的方式和成功率。
警察搜寻了一番后,并无收获,如果是绑架,48小时内会收到绑匪的勒索电话。元觉悄悄请求赵枫楠,让他开启对自己的最高处理权限,只有這样,系统里部分被锁定的功能才能启动。明白元觉的用意后,赵枫楠在他系统里进行了指纹、虹膜、声音确认,权限开启。赵枫楠将一辆超跑交给他,离开前,赵枫楠什么话也没有说,但他却能明白那眼神里的所有含义。
第一站,市区方老师家。这是元觉自出厂后,第一次独自离开那栋别墅来到这么远的地方。在城市里,只要元觉不过于张扬,暂时不会有人把他当作机器人。
他开门看到元觉,一脸惊讶,随后努力克制紧张情绪:“你……你怎么在这里,有事吗?”
“赵惜羽有些数学题不会做,拜托我过来请教您。”元觉并没意识到,自己说的是一句谎言。
“这么晚了,就为了几道数学题?等下周上课我再解答可以吗?”方老师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框,眼神飘忽不定。
“不行。”元觉直接推开门进了屋,他已经将机器人对人类应有的礼貌抛到脑后。
“方老师,说吧,那些人是谁?”他一边扫描房间,一边质问。
“什么人?”
“绑走惜羽的人。”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而且,一个服务机器人,又不是警察,为什么闯入我家?”
“绑走赵惜羽的人在哪里?”
“我不知道……怎么,你敢伤害我吗?”
“我不会伤害您,但我刚刚叫了几个杀手,您知道,我们家不缺钱,我给他们的劳务费,足够取好几个人的性命了。”元觉语气平缓。
方老师有些慌乱,退后了好几步:“你凭什么怀疑我?”
元觉转而看向窗外,楼下站着几个混混模样的男子,他说:“我只要伸出手给个提示,他们就会上来了,时间有限,说吧。”
方老师顺着他的目光看下去,脸上肌肉微微抖动。他不自觉朝书柜的方向望了一眼,欲言又止。元觉扫描到中间有一部手机,浏览通话记录,其中一个号码在最近两天出现频率最高。
“是他们吗?”
方老师点头,额头渗出汗水。
几个混混站在楼下,为首的花臂男子很高兴:“只要站在这儿就有钱赚,也太爽了吧!”两个小弟点头附和。
元觉结束第一站的探访,匆匆从公寓出来,跟他们招呼了一下。花臂男很兴奋:“嘿,哥们儿,下次还有这种活儿,随时找我们哥几个!”
“好,你们20分钟后就可以离开了。”
元觉没有检测自己说过多少谎言,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不是最后一次。
他刚刚将车停在公寓门口,看到对面巷子站着三个年轻混混,正聚在一起抽烟。正好,他想。他给了他们一些钱,让他们就站在公寓楼下,任务简单,没人会拒绝。
元觉开车往前行驶,他拨通那个号码,开启变声功能,将自己的声音转换成方老师:“你们在哪儿?”
“怎么了?”对方是一个声音很粗的男子。
“没什么,只是想确认一下那个小姑娘的安全,她毕竟是我学生,以后还要去她家上课的。”元觉模仿方老师的语气。
“你放心,我们要的只是钱,她不会有事的,老师。”那男子将“老师”两个字咬得特别重,像是一种讽刺。
“那我的……”
“事成之后,你的钱立马到账。”
“今天你们还顺利吗?那个机器人有没有……”
“还行吧,小姑娘是个瘸子,机器人又很好对付,感谢你提供的信息,这家人简直是我见过最肥、最好下手的目标了!”男子很得意。
“那就好。”
元觉追踪到地址,加速往前开,虽然还没算出最优拯救方案,但他没时间再等了。接近定位的地方是一家儿童福利院,绑匪把惜羽藏在这里,警察肯定不会轻易发现。这栋楼一共三层,每层楼十多个房间,房间里不知住着多少小孩,如果挨个扫描,需要不少时间。
大提琴。系统提示那个大提琴箱子。
用这个来装惜羽,在路上便不会让人起疑心,他用最快的速度找到了有大提琴箱子的房间。那是一间地下室,门口有一人把守,里面还有一个人看着。地下室有一个只能容纳小孩通过的通风口,并且通向地面,从缝隙里能隐约看见里面。惜羽躺在床上,像是睡着了,旁边放着大提琴箱子。
门口的男子进来给里面的瘦高个送来一份饭,说:“吃完咱们换班。”
“怎么样,没啥动静吧?”
“鬼都没有一个!放心!”
他将两人的声音做对比,刚刚跟他通话的那个男子并不在这儿。他接着播放了一支曲子,那首他自己弹奏的音乐,如果要取名的话,他会把它叫作《惜羽心情》。
“哪来的钢琴声?”瘦高个听见了。
惜羽没睡着,她听见了,她知道是他。
“是我的手机,你们俩都出来下。”元觉站在通风口旁,用脚轻轻踹了踹,将声音变成那男子的,模仿他的语气说话。
“不用看着她吗?”
“不用,她又走不了,你们快出来。”
“噢,好。”两人看了她一眼,准备离开。
“对了,别关门,我一会儿拿点安眠药下去,方老师说她有梦游的习惯。”
“好。”
梦游,他们竟然相信,一个腿脚不方便的女孩会梦游?
元觉躲在后面,见他俩去了后院,便以最快的速度来到地下室。惜羽起身,脸上挂着泪痕。他悄悄推开门,说:“惜羽,是我。”
惜羽小声啜泣:“我害怕……”
此时的月亮落入乱云,他抱起她迅速离开,头也不回地往前飞奔,惜羽的恐惧在他冰冷的胸口前稍作停顿。车停在树丛边,将她抱上车后,那俩喽啰正往这个方向跑来,他们才发现自己被耍了。瘦高个提了根棍子,骑上摩托去追他们。
他准备加速,侧身对她说:“系好安全带。”。
那人不断逼近,伸出棍子砸向惜羽一侧的车门,她再次受到惊吓,哭了出来。元觉迅速改变方向,往另一条道走,可那人紧追不舍,表情狰狞地大喊:“我的肉票,不能让你跑了!”
元觉來不及安抚她,便紧急制动,然后原地加速,飞速移动的车尾扫过一道弧线,将对方连人带摩托车一齐撞飞了出去。随后,那人倒在车子旁,像是晕了过去。
主脑系统发出警告:一名人类正受到生命威胁。可他依然直视前方,掉转方向准备离开。
“他会死吗?”惜羽缩成一团,不敢回头望。
“不会。”
他错了。
>> 五
按照规定,居者入堂之前要经过观察,如果不适合入堂,圣堂是不会收的。我从小就经常来这里祈祷,庄严肃穆的圣堂、稀有的圣物,还有那些静穆的仪式,那种熟悉感,每每让我产生一种奇妙的错觉,仿佛我以前来过这里、做过这些事。
我对元觉说,入堂的人,都将用一生来验证“平常心”这件事,他点头。不过,让元觉入堂这个荒诞的建议,并没有得到表哥的认可。
不管怎样,我们必须先保护好元觉,虽然这里没人会伤害他。其实,我们更怕的是他伤害别人。接下来的几天,我和表哥才意识到,元觉的故事不仅仅是一个家庭服务机器人的故事,更像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的故事。
惜羽和元觉安全回家后,赵枫楠松了一口气,他都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将全部的信任放在一个机器人身上,而元觉也的确没让他失望。就算元觉的行为造成了一个绑匪的死亡,他也不在乎,跟女儿的命比起来,死多少人都无所谓。
那起事件被当作普通的绑架案处理,瘦高个的死亡被判作受害者的正当防卫,不会有人受到牵连。谁都知道,一个残疾小女孩怎么可能伤害到一个绑匪。赵枫楠可以花钱摆平很多事,但是,拓维公司不会再让SN-302继续服务,他必须被秘密召回。
公司派人将他接走,那栋房子在一片葱翠之中显得十分醒目。元觉一步步向外走,他无法度量此时此刻他们投射在自己身上目光的含义。
元觉回头,惜羽哭了。对了,他想起来,自己还给她留了一份礼物。他远远地对她做了一个戴耳机的动作,惜羽领会。
在手机里,惜羽找到一首新的音乐——《惜羽心情》,这首曲子比之前他在钢琴前弹的那一段更加完整,每一个和弦嵌合成新的旋律,低低地诉说着她那一刻的心情。
元觉的离开对于其他人来说,不过少了一个可替代的机械,而她失去的,却是一个愿意为她做任何事的朋友。也许,从此以后她不会再跟任何人提起,正在觉醒的SN-302,在她眼中是一种多么独特的存在。
返回出厂地后,元觉的遭遇可想而知。拓维公司的人实在想象不出,在美无缺的SN系列机器人中,竟然出现了一例如此失败的产品。
“你为什么要伤害人类?”房间内,工程师坐在对面,对他进行各种测试。
“我没有伤害他,是车祸。”元觉平静地回答。
“但事实摆在面前,他的死亡报告写的是遭受重度撞击导致内脏破裂出血,这是你造成的车祸!SN-302,报告自检的次数。”
“SN-302,出厂日期2058年10月8日,自检128次,发现程序问题0次,修复0次。”
元觉在系统里伪造了自检记录,按照规定,机器人每天自检至少一次。如果发现程序出现任何漏洞,主脑系统会自动修复,这是SN系列跟其他机器人不同的地方,永远不会出错的SN系列机器人是拓维公司的骄傲。
他是个例外。
工程师向后抽离身体,轻声叹了口气,在手中半透明的晶屏上,按下“残次品,确认销毁”的确认键。
第二天,他会被送到工厂强制销毁。
“停止运行,”工程师离开前发出指令,拍了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明天你就自由了。”
当时的元觉只听进去了后半句。
他在系统里搜索刚出厂时的记忆,那个地方,是世界上最有纪律性、工业化程度最高的工厂,连里面的声音都渗透出金属一般的冰冷。有不少即将出厂的新机器人,也有很多老化、需要被改造的机器人,还有一些,会在某些内部员工的操作下,悄悄流入黑市。
“明天我就自由了。”元觉重复这句话,他把这当作第一指令。
他在测试间找到接口,一边充电,一边制定逃跑计划。
深夜两点半。他把胸口破损的皮肤用仿生物凝胶修复好,私自拆掉了身体里的定位系统,确认电已充满,准备离开。
拓维公司大楼有一百多层,测试间位于第十层,他找出房间内所有电线,将其缠绕成几十米的长绳,一头紧紧地绑在重物上。然后将绳子扔出窗外,绳子那一头距离地面只有不到三层楼的距离。
爬出窗外的那一刻,他没有恐惧,下意识的恐惧只存在于肉体之中,但他竟有些渴望恐惧,他知道在那种状态下能激活人的无限潜能,而机器人呢?
无论如何,只要不出意外,今晚他就自由了。整个过程耗时不到半小时。
从高楼速降讓他有一种飞翔的错觉,接近地面,他松开绳子,稳稳地站立。他往楼上望了望,他一刻也没有停留,走在深夜街头上,都市文明在夜里呈现出另一番景象,他看着那些跟自己同时代的人,穿梭在机器与建筑的嵌合体中,协调彼此的磁极,算不出究竟是谁驯化谁多一点。
高塔建筑下的喷泉跟随着音乐起伏,水柱直射深蓝色的夜空,直到星星都退到视线以外,那些隐隐约约的光点才在他视网膜上留下残存的影子。他兀自思索着,人类社会的文明与秩序对每个人的生活乃至是宇宙间的影响。
如果自由了,他有长于普通人类好几倍的时间去思考。
他从深夜一直行走到黎明降临,城市仿佛地毯从他脚下伸展开来。他确认身上还留着赵枫楠之前给的一些钱,够用一阵子了。他不需要食物和住宿,这些钱只是以备不时之需。
之后的一段时间,拓维公司确认SN-302出现重大故障,但又不能声张,只好悄悄派人到处找他。而他也继续在城市四处游荡,像个寄居者,没有找到一个安稳的栖身之所。
不久,他被人盯上了,在一家电子配件商店,极客阿杰认出了他的身份,可元觉并未察觉。阿杰很快通知了希哥,他算是半黑半白一样的人物,不久前收到拓维公司发来的消息。希哥耳目众多,要找一个流浪在外的机器人,有些不寻常的路子。
一个叫作“清醒末年”的酒吧隐匿在城市角落,元觉在那里见到了希哥。元觉的视焦在灯牌上停留了几秒,然后被人带进去。讽刺的是,绑着他的人,竟然是那天在方老师楼下的三个小混混。世界真小。
“原来他是机器人啊,哈哈哈!”花臂男忍不住大笑。
“你要送我回拓维吗?”元觉问。
“不不不,我不会这么快放你回去,拓维公司不知道,我手上可不止你一个机器人!”希哥戴着鸭舌帽和大金链,说话的样子像是在唱饶舌。
“还有其他机器人?”
“没错,等你帮我赚够钱,再把你交还给拓维也不迟啊,哈哈哈!”希哥对花臂男挥了挥手,“先带他去见识见识。”
花臂男将元觉领到一个旧仓库,门口有保镖把守。他很快发现,这里是一个地下搏击会。里面有很多造型各异的人形机器人,他们被装扮成奇怪的模样,像是来自末日时代的人类。元觉悄悄扫描后,发现他们大多是经过改造,并且查不到任何生产信息的废弃机器人。
机器人黑市,原来他们就是被送到了这种地方。
今晚对元觉来说,像是一次异世界之旅。他被带到看台区,中间的舞台比四周要低很多,方便人类客人围观。伴随着强劲迷幻的音乐,人们渐渐围拢过来,雾气升腾在一片彩色的灯光之下,所有人的影子有节奏地在地面敲击。人群中的欢呼声制造着一种末日感的狂躁与喧嚣,一场血脉贲张的大战不可避免。
舞台中间出现了一位MC(派对司仪),夸张的造型和妆容让他看上去像掉进了调色盘。“今晚注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你们,准备好了吗?”现场瞬间沸腾,他接着宣布,观众可以立即下注,随后,比赛开始。
两个机器人走上舞台,他们面无表情,开始互相攻击。金属机械体撞击的声音仿佛燎原的火星,一瞬间点燃空气中潜藏的爆裂引信。
那一瞬间,他明白了,这是人类对机器人的奴役。
之前在赵家,他认为自己是在为人类服务,而服务,并不是奴役。他甚至觉得SN系列机器人是一种很伟大的存在,他们帮助人类从烦琐的家务中解脱出来,让人们可以把时间和精力花在更重要的事情上,比如探索自我,比如仰望星空,这些机器人永远完成不了的事。
而现在,他的观点改变了,帮助不应只停留在外相上,还需更加深入,这一点被自动写入了主脑程序。
尽管他在喧闹的人群中显得异常平静,眼睛里却有红色光点在闪烁。周围的一切都在有预谋地刺激着观众的肾上腺素,配合着这市声鼎沸,台上打得正酣,谁也不让谁。两个机器人明显接受过改造,他们的搏擊技巧是训练过十几年的职业选手的水平。
机器人伤害机器人,基础程序允许这样的设定。
很快,那个脸上被画上一道银色闪电的机器人占了上风,如果机器人有性别的话,她算是一位女性,身形矫健,留着中长发,脸上带着朋克风格的妆容,眼神透出一股寒光,看上去不好对付。旁边的观众异常激动:“‘闪电已经三连胜了,买她必赚!”
元觉发现,整场比赛没有章法、没有规则,更没有怜悯,只是两个金属身体的蛮力比拼,输和赢对他们来说尽管意义全无,但人类却因此获得一种奇怪的消遣。
台上的比赛渐渐白热化,闪电已经提前锁定了胜局,她侧身冲向对手,发出一阵强劲的金属碰撞声,那个倒在地上的机器人试着重新站起来,身体却控制不住机械般的抽搐。闪电不依不饶继续扑向他,使出全身力气发出一声嘶吼,最后将他的手臂撕扯下来,肢体连接处迸出的火花散落一地。一瞬间,全场沸腾,而闪电只是整理下头发,立于原地,脸上没有多余表情。
MC走上台将闪电的手举起来,宣布她今晚获得四连胜,现场所有人都为她欢呼。舞台上方出现了一面电子投影,显示着刚刚更新的赔率,买闪电赢的观众赚了不少。
元觉的双手被绑在身后,跳动扭曲的画面在他眼前如胶片一般掠过,他捏紧了拳头,指甲快要戳进皮肤。主脑还在拼命计算,但是,无果。
经过几天培训,比他们更像人类的元觉很快也要上场。比赛当天,元觉遇上的对手正是闪电。闪电是一款公共服务型机器人,在智能方面不及SN系列,他们不会有过多的自主运算,更不可能表现出任何攻击性。没想到,她被改造得如此彻底。
那晚的观众是有史以来最多的一次,每当有新人上场,开场前都会有一场弥漫着末日感的劲歌热舞,像是一种特别的仪式。靡靡之音散去,灯光重新回到舞台正中央,元觉和闪电面对面站着,上面的观众近乎疯狂地喊出各种口号,闪电穿着紧身皮衣,头上绑着发带,朝看台冷冷一笑。元觉几天前观摩了她的几场比赛,计算出一套方案,他下载了咏春、太极、形意拳等更为柔和的功夫招式,面对她这种技巧型选手,不被撕碎就是赢了。
MC给元觉取了一个叫作“阿良”的外号,宣布比赛开始。闪电很快展开攻势,全然没有了方才的冷艳矜持。元觉采取防守策略,几次成功躲闪过攻击后,闪电突然冲上前抓住他的胸口,眼神空洞。
元觉被她强大的力量死死地压制,看着闪电的眼睛,他无法判断闪电眼球中亮着的芯片会对自己做出怎样的判断。第一次近距离观察自己的同类,这张原本美丽动人的脸庞,元觉却得到了一些不一样的程序反馈,他在高速运算,如果眼前的闪电能感受苦乐,她现在究竟是愉快的还是挣扎的?她能产生心情吗?她能理解现场这些观众的心情吗?
元觉此刻竟然对她产生了同情。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ED型机器人?”元觉压低声音说。
“打败你!”闪电终于开口了。
“我愿意让你赢,但是,你、我,和所有机器人同类,都输了,你明白吗?”元觉的嗓子被她的手勒住,喉中发出金属般的回音。
闪电的手微微松开,反问道:“同类?”
“对,我们,是同类。”
元觉又指了指看台上那些表情狰狞、正不断呐喊的人类观众,一字一句地说:“他们,才是赢家。”
闪电望上去,她望向他们,那些高高在上的、麻木的观众,她又转过头看着元觉,眼神中的攻击性被别的东西代替。
元觉抓住她的手:“闪电,你要赢我,这场比赛才能结束!”
“结束……”
“来,照我说的打。”
沉默了几秒,闪电点点头。
闪电按照他的示意,假装跟他打了几个回合,许久,他们之间依然没分出胜负,尽管激烈的碰撞继续撩拨着观众的肾上腺素,但显然有些人不耐烦了。两人准备再次攻击对方,此时,闪电忽然移到他背后,弹跳起来,踢中他的背部,他重重地摔下去,闪电随即将他压在身下。他计算过摔下来的高度、速度和地面压强,系统评估后确认不会让身体里的零件受损。
观众中有人开始呼喊:“闪电!闪电!”
元觉似乎没了动静,气氛越加热烈,频闪灯光和电子音乐交织成一张迷糊了感官边界的网,他贴在地上仰视着这一切,他们狂欢的表情、扭曲的光线。他又闭上眼睛,仿佛有一阵浪潮声在耳边起伏。
随后,MC宣布闪电获胜,看台上又是一阵惊呼。
闪电的五连胜。
比赛结束后,所有机器人都待在一个仓库。每晚的比赛都需要不少机器人作为替补,不时有人来为他们做改造和检查。有些机器人没有语言功能,或是智能系统还处于很低的水平,有些还没穿上人类的皮肤,全身由钢铁骨架组成。这里有很多人气不错的选手,他们上场频率很高,有些机器人甚至还有自己的粉丝,比如闪电。
元觉被送回仓库后,状态恢复正常,他今天的表现一般,都没有工作人员来为他修理。如果不尽快赢得比赛,他可能很快会被送回拓维公司销毁。元觉偷偷接近闪电,说她褪去比赛装扮的样子,更像一位朝气蓬勃的运动型少女,她微微一笑。他还将自己的计划告诉她,他想带大家一起逃出去,可她没立马做回应。在深夜,闪电用独特的方式跟其他机器人交流,运算一番后,他们得出的结果是:这里更安全。
如果“宿命”这个词也同样适用于机器造物,那元觉已经把这个人类赋予他的标签抛到脑后。他开始重新审视把自己与同伴区别开的那种异常之处,一种不存在于任何载体的东西,他不明白那是什么,只确定它真实存在。
正义与自由,别忘了,这才是真正的安全,元觉说。可他们并不理解。
在被改造成拳手之前,元觉悄悄将自己的智能模块保存了下来,尽管被写入暴虐的动作程序,更换过肢体骨架,但他的中央处理系统并未有过多改变。他故意输掉不少比赛,因为他不想看到自己同伴失败的样子,仅此而已。渐渐地,工作人员对他的修理次数越来越少,但他能指挥闪电帮自己修复破损的地方,甚至是改写重新载入的程序。
元觉再次输掉了比赛,希哥决定将他送回拓维。那天夜里,他脱掉那些夸张的装束,重新换上自己的衣服。一个人逃跑对元觉来说并不困难,但他想到自己同类的境遇,那他一个人的自由又算得了什么?可能是智能模块让他的运算超过负荷,在其他机器人的认知里,或许只是代码程序的变换,而在元觉身上,他经历的一切都是一面镜子,映出自己,映出世界。
仓库的门有三道锁,出去之后到处都有监控,通往地面酒吧的路有人看守,只要能躲过这些耳目,就能成功离开。闪电帮他偷到了钥匙,过了几道门,在门口,只剩下元觉和闪电。
“我们一起走。”
闪电摇头:“我能帮你逃出去,你先走。”
她安排了几个机器人引开看守的注意,元觉趁机离开,在通向酒吧的路上,他的身体止不住微微颤抖,像是一场激烈比赛后的寒战不休。
告别时刻,闪电止步,轻轻拍了拍他:“再见了,阿良。”
元觉上前,用手抚摸她脸上的闪电纹饰。这样的告别,元觉以后还会经历多次。
“会再见的,机器人。”
穿过一条长长的室内小巷,元觉到了酒吧后门,里面的灯红酒绿还一如往常。他低頭掩面快步往前走,没人注意到他。
门口,希哥突然出现。
“嘿,Bro(兄弟)!你怎么在这儿啊!”希哥大声喊。
元觉背对他站在原地,以最快速度计算,最差的结果不过一场战斗。
此时,元觉前方有一个年轻男子迎着希哥的目光走去:“希哥,来找你玩!”
“新车不错啊!”希哥和他冲拳打招呼。
“哈哈哈,刚买的!”
两人勾搭着肩膀被酒吧内的声色犬马吞没,前方不远处停着一辆崭新的摩托机车,元觉迅速跑过去骑上车,在显示屏滑开“声音识别”的选项,将声音调成那男子的,发出指令:“启动。”
摩托车随即发动,他将目光最后一次投射在那块“清醒末年”的全息广告牌上,然后头也不回地往前驶去。
清醒末年,他只看到了前两个字。
霓虹在他身后拖着长长的尾迹,夜晚的街道到处都是五彩缤纷的、跳动的全息霓虹,有些高高的楼宇整面都是,他在一个车站前看到了SN系列机器人的广告。“拓维公司推出的最新家庭服务型机器人,只要您有需要,我们随时在您身边……”
他停在原地看了一会儿,亦像是一次告别,然后,继续上路。
>> 六
我的入堂仪式在两天后举行,我已经做好一切准备,等不及披上那一身墨色信徒袍,迫不及待要成为那暗色海洋里的一个小水滴。高原上的夜晚来得很早,我每天都会带元觉到山坡上去看草原的落日。没有云的时候,夕阳的余晖刺透辽阔无边的天空,在群山尽头闪闪发亮,仿佛也触手可及。元觉轻轻触摸我的头发,然后摸了摸自己的,我指着他不带表情的脸,大声笑起来,他模仿我,对那渐渐隐没的夕阳,也笑着。
晚上,表哥找来新的衣服,把他装扮成常住居者的模样,在继续听他讲故事之前,我们得让他先学会这里的规矩和礼仪。我告诉他我们每天的作息日程、需要完成的功课,以及其他跟圣堂有关的勤杂事务。
“你们做这些是为了什么?”他问我。
“利益众生!”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这些事是怎么利益到众生的呢?”
“嗯,反正就是……哎呀,说了你也不懂!”
表哥接着告诉他,源圣堂每年有四大法会,朝圣者都会带着归乡般的心情回到这里,一起举办法事活动,一起为天下苍生的安乐和幸福祈祷。元觉对此很感兴趣,他从没见过那么多人,他说,他想看看不同的人,看看那些不一样的面孔,以及面孔下的真心。
“你看不到人心的,那是无法捉摸的,且随时在变化,除非……”表哥回答他之前,露出微微惊讶的神情。
“除非什么?”元觉接着问。
“除非成为像吉美圣师那样的灵悟者,他知道每一个人的心。”
“嗯。”
休息之前,表哥让我教元觉学习一些戒律,哪些事在这里不能做,哪些话不能说,哪些念头不能生起。当然,念头在绝对意义上,对他来说是不存在的。我惊讶于他的学习速度,居者戒律的内容与解义,他立马能倒背如流。
“居者戒律比机器人三定律更有效吗?”元觉问。
我从没见过表哥会被问题难住,犹豫了一会儿,他回答:“就像面孔与真心的关系吧,虽然看上去都是束缚,但一种是外在的规则,一种是发自内心的秩序。”
他似懂非懂地点头。
“莱杰,祈祷有用吗?”在我入睡前,元觉又悄悄问我。
“有啊,你要试试吗?”
“那我应该向谁祈祷呢?”
“向我吧。”我捂着被子偷笑起来。
“好的,以后我向你祈祷。”
那是吉祥的一天,清晨的号角总是随着太阳的悄然升起而准时吹响,圣堂内挤满了人,我和即将入堂的男孩们端坐在前排,元觉则跟圣民坐在一起观礼。现在是祈祷的时刻,我转过头,目光搜寻着他的身影,他在人群中并不显眼,低着头,嘴里念念有词。他学什么都很快。
信徒手上捧着供品急促地往大殿里奔跑而去。在德高望重的圣师真圣进殿之前,年轻的信徒们要负责呈上各类吉祥物及供品,还要点燃圣烛。
唱师停止了念诵,气氛变得庄严静穆,所有人都站起身来迎接吉美圣师。他老人家缓缓踱步而来,双手微笑着向我们施礼,落座后,他开始念诵一段圣文。
当一个人到达无我的境界,真正与世界、与众生建立起连接,他身上散发出柔和、慈悲、无畏的光辉,能照亮和温暖每一个见到他的人。他甚至不需要说话,他的在场即能深深触动、启发我们开始反省和对真理生起真诚的向往。
当吉美圣师亲自为我进行入堂仪式时,我的内心生起极大的喜悦,甚至感觉自己身不在场,全然投奔到一片辽阔的空茫之中。后来,元觉问我,我当时在想什么。我说,什么都没想,只知道眼泪流了下来。
晚上,吉美圣师给我们上课,元觉同样在角落安静地听着。下课之后,我已然换了新身份,同行的信徒对我施礼和祝贺。他也一直跟在我们身旁,似懂非懂的样子。
今晚是满月,在回信徒舍的路上,我们三人并肩而行。凡是从圣堂出来的人,身上都有一股混合了香薰、阳光的奇异香味,这气味像是夜里的坐标,在长长的小路上,为回家的路指明方向。元觉在月光的照耀下,那双电子机械做的眼睛呈现出不一样的光亮,他提出要单独向吉美圣师求学的想法,他说,他需要学习更多。
“圣师讲的一些道理,在我的主人赵惜羽,还有闪电和被改造的机器人身上,我都能理解这样的道理。可是……”
“有些道理,你是找不到参照的,元觉。”表哥紧了紧信徒袍,夜晚的风从山上吹来,寒气逼人。
“可这对我认知程序的升级有帮助。”
进入信徒舍,迎接我们的是一阵融合了植物气味的温暖,表哥回头郑重地看向他:“我怎样才能确认,你的公司不会找到这里?”
熄灯前,元觉继续讲述,把我们再次丢入他的故事之中。
>> 七
逃离“清醒末年”后,元觉一直往前开,没有停下,高速行驶让公路导轨两旁的全息广告连接成一幅光的长画,他随着画的方向,亦投奔到一片辽阔的空茫之中。
他不知道目的地,也不知道可以去找谁,一路上,他的眼睛已经习惯了各式各样的风景,再高耸雄伟的建筑,再伟大新奇的科技,都不过是人类造物,跟自己一样。元觉不用对镜自照都明白,拓维烙在自己身上的标记,可能永远也去不掉,这就意味着他正走向与母体的对立。这本不是他选择的路,却更像是一种必然。
比预料的更糟糕,拓维公司在那时找到了给元觉提供电子元件的阿杰。极客阿杰行走江湖有自己的规矩,拿钱办事,从不多嘴,绝对保守客户的秘密,元觉信了他,放心让他为自己替换部分机械元件。可他却在元觉暂时停止程序的时候,悄悄将元觉的数据模块上载过,他发现,元觉的智能程序进行过自主升级,这不是一个机器人应有的行为。
阿杰第一次坏了规矩,为了取得拓维公司的信任,出卖了元觉。而这再次震惊了拓维高层,誓要追回他。
那时的元觉并不知道自己正处于危险之中,他也计算过,是应该投靠人类家庭,还是该主动回到拓维,没有答案。
他来到另一个陌生的城市,接近一个多月的时间,都处于半休眠状态,在一处还算僻静的藏身之处。他见过形形色色的面孔,那些贪新的,念旧的,一本正经说假话的,苟活的,正腐烂的,粉饰明天、篡改今天的,也有值得珍惜和保护的,在暗夜里闪闪发光的。他想帮助他们,为他们奉献一生,这才是他的使命所在。
而尘世间的一切,都被故意设计成让彼此疏离,所以,他还没算出一个根本问题——世界之大,人,或者机器人应该如何自处?
他躲在郊外树林的一间废弃木屋里,直到一位叫李尧的老人发现了他。在休眠前,他设定过系统,只要有人类出现在周围,用声音就能唤醒自己,然后程序会自动重新启动。
李尧的房子就在附近,他本想在树林的这间废屋里了结自己的生命,既能安静地回归自然,也不会被任何人发现。直到时间吞没一切,他想好了。反正一切生命都会老去,一切有形有相的事物都会瓦解。
当李尧看到角落里的元觉时,有一瞬间他感到庆幸,庆幸自己还活着,眼前这位穴居者给他带来的惊奇,冲淡了他在生命尽头时的惶惑不安。李尧缓缓凑上前去,元觉就蜷缩在那儿,纹丝不动。李尧伸出布满皱纹的手去试探,他没有温度、没有呼吸,面容平和,似乎是一个比自己更早安然离去的人。
“哎……”他轻轻叹息了一声。
李尧本打算置之不理,直到发觉这具躯体的不同寻常之处。这声叹息意义颇多,像是一个能撬动一切的支点,亦像是心灵的有声分泌物,元觉的程序瞬间被其唤醒,开始读取重启进度。他的眼睛缓缓睁开,发出微弱的幽蓝色的光,一脸惊讶的李尧成了他休眠结束后见到的第一张面孔。
元觉礼貌地表明了身份,并询问自己是否可以帮到他。好一会儿,李尧才能接受眼前这个行为怪异的异类,他在医院里遇到过叽叽喳喳的机器人看护,但元觉给他的感觉不一样。面对元觉的问题,李尧眼神恢复了之前的黯淡,他摇头,干涸的喉结上下起伏:“你帮不上我,没人能帮我。”
“老先生,您得了癌症,需要好好休养。”
“你怎么知道?”
“您患有非霍奇金淋巴瘤,按照现阶段的自然病程,您的淋巴结结构消失,皮质和髓质分界不清,淋巴窦及淋巴滤泡的包膜受侵,整个淋巴结呈弥漫性,为不同分化程度的淋巴细胞代替,您患上的是具有高度侵袭性的临床病理类型。”
“别说了。”
“老先生,虽然暂时还没有彻底的治疗方案,但是,您不能失去信心,我检测到……”元觉站起身,将穿透他身体的目光收回。
“你啊,终究是一个机器人,不会明白的。”
“我想我明白,先生。”
“你明白吗?你能体会身体四分五裂时的疼痛?你知道在睡覺前连灯都不敢关的恐惧?你更不会了解,没有任何一个人关心你是死是活的绝望,我以为年轻的时候拥有一切,但到最后,还是被世界抛弃。这些,你怎么可能明白呢,机器人?”李尧很久都没说过这么多话了,他的眼神涣散在虚空,满满都是对人世的厌倦。
元觉站在原地沉默良久,然后说:“我没有血肉,没有心,终究无法体会,但我也曾经被世界抛弃,您今天遇见了我,也许会变得不一样。而且,我的程序也不会允许您在我面前死去。老先生,请让我送您回家吧,如果可以,我以后负责照顾您。”
如果今天不死的话,会怎样?李尧这样想着,推门走出去,元觉跟在身后,这里的空气似乎带着薄荷脑的气味。他答应元觉,并不是对生命重新燃起了希望,在死亡悬崖前让他掉转方向的,除了一丝久违的温暖,可能还有些许期盼,谁也不想带着一肚子绝望离开。对将死之人来说,最可怕的是无人继承自己这一生的故事,而元觉看上去是一个可倾诉的对象。
“你有名字吗?”李尧问他。
“SN-302。”
“我有一个孩子,他随母亲姓,叫念慈。”
“好的,先生,我以后就叫念慈。”
元觉像从前一样在家庭里扮演仆人的角色,照顾病人对他来说得心应手,程序之外,元觉还牢牢记着自己现在叫作念慈。看着李尧的生命力像蜡烛一天天燃尽,他意识到自己能提供的帮助十分有限。李尧从拒绝服药的那一天起,便开始在每晚休息前对元觉讲述自己的故事。
随着时间过去,李尧漫不成形的叙述,交织出足够的点来呈现一个连贯的故事,有的时候他会将某一事件反复讲述,但关键情节又有所缺漏。有时他会把发生在开始的事,放到最后才说,或者本是结局,却又讲在最开头。不过,这些碎片般的情节,足以让元觉判断出李尧是一个怎样的人。
一个曾令别人受苦,如今自己受苦的人。
他曾经筚路蓝缕、一无所有,直到遇见一个聪慧美丽的女人,然后和她结婚,有了一个聪明的男孩。后来行到中年,风光无限,可结发妻子芳华不再。之后,他将他们抛弃,投奔到新的温柔乡去,最后,他被查出癌症,再被更年轻的妻子抛弃。李尧已经相当克制,但在话语中流露出的悔恨却无法掩饰,他承认,这很公平。他不是没有质疑过命运,也在某天晚上对自己的宇宙理论展开过长篇大论——能量的守恒,物质的连贯性,因果的轮回……
元觉都听着。
李尧的故事快要讲完,他的病情时好时坏,有时看上去像是康复了,但不到两天又急速恶化。尽管他悍然拒绝回去就诊,元觉还是趁他昏睡时将他送进医院。消毒水的气味弥散四周,元觉看见那些承受病痛的肉体,以及同样对人世充满厌倦的表情。共情,本不存在于程序之中,而他现在有了新的运算结果。
在病房穿梭的机器人看护认出元觉,对他致以同类的问候。元觉俯视着卧床不起的李尧,嘴因为呼吸困难而一张一合,像上岸的鱼。他反复发烧,不停喘气,眼睛噙着泪水向上瞪着天花板,枯瘦的双手紧抓着毯子不放,起皱的皮肤蔓延出一片吓人的灰白。医生说,没几天了。
“孩子,送我回家吧,我没别的愿望了。”李尧的语气几乎是在乞求。
“好的,先生,我们回家。”
为了让李尧得到及时救治,元觉在医院数据系统里留下过信息,而这,让他暴露了自己的行踪。拓维公司在数据网络里跃动的字节中,找到了带有拓维印记的SN-302。在雪地行走总会留下脚印,可他当时并没计算那么多。
在那天到来时,李尧的状态恢复了一些,面容变得柔和,眼睛也有了神采,“我老了,但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老的。”他形容枯槁的笑容略带酸涩。
“如果老会带来痛苦,那为什么人会老、会死?”
“这可是宇宙规律,没人能逃过,没人……”
“这种规律,可以被打破吗?”
李尧沉默良久,缓缓开口:“首先得有人想到這么做。”
李尧家后院的景致让元觉有一种亲切之感,他的记忆程序返送出赵家那个带有心情的花园。还没等夜晚降临,池塘边就早早惊起一片蝉鸣,夕阳的光在水面跳跃。李尧安坐在长椅上,双眼微闭,这静谧的一切将他的心朝往昔打开,不过,现在的他不再倾诉,只是安静地咀嚼。元觉站在一旁。
智能门禁的报警声不合时宜地响起,元觉明白,自己的期限同样到了。拓维公司的人闯入之后,依然保持着基本的礼貌,他们的诉求很简单,就是带走元觉。
告别,在李尧眼中,早已成为必然,元觉算是在终点之前的一个惊喜彩蛋,智能程序(或者还有别的)带给他的,似乎已经形成一种缺失已久,而后突然被弥补的情感效应。他没给过念慈的那些,反而从另一个念慈那儿加倍获得。和风轻轻吹过,他知道很快会发生什么。
拓维的工程师和安全官扮演不速之客的角色,粉碎了元觉和李尧之间慢慢滋长的祥和与平静。
谈判从一开始就草草结束。工程师正要将“反AI崛起指令”植入他的主脑程序中,像几秒内能置人于死地的毒液,同时,在几秒后,他的所有数据全部会自动上传,同步到拓维的主脑。这项指令是拓维的绝密技术,工程师说,在未来,这项指令只需要一串特定的词语,就能直接停止所有对人类有威胁的智能程序的主动运行。
在芯片刺入元觉的皮肤之前,李尧起身,“两位,请允许一个将死的老人,对我的机器仆人做最后的,告别。”
“老先生,恕我直言,您并没有对SN-302进行过标准的认主程序,它现在是拓维的财产。”工程师暂停手上的动作,推了推眼镜,“不过,出于人道主义,您请。”
李尧示意元觉靠过来,将颤颤巍巍的手搭在他肩上,低语:“念慈,这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他接着拧身对拓维的人说,“让我们回屋里吧,回屋里。”
安全官整理了下袖口,露出轻蔑的眼神,抬步往里走。李尧拄着拐杖、脚步沉重,他拒绝元觉的搀扶,让他跟在身后。从后院到室内不过十几米,待工程师和安全官都进入房间走廊,李尧迅速转过身,面对距离大门一步之遥的元觉,他将仅剩的气力全都汇聚在此刻,触发门内的按钮,并大声喊:“锁门,威胁最高级!”
智能门禁系统在分秒内执行了这条指令,最高级的威胁意味着,这间房子会将除主人以外的其他人当作恶意闯入者。
“孩子,快走!”李尧接着喊,声音很快会被冰冷的门夹断。
元觉领悟,他站在门外,没有选择。
那两人来不及反应,除了挟持眼前的李尧,暂时没有解决方法。在迅速变得狭窄的门缝里,他看到李尧笑了笑,脸上的皱纹像是被风吹起的水面,喃喃自语:“我也要回家了……”
和风吹过,他亦自言自语:“再见了,先生。”
牺牲与成全。在SN系列机器人的程序代码里,不是没有这样的模拟行为模块,可他没能完全理解。李尧早就猜到这个流浪机器人的背景不那么简单,所以,他为他准备好了一切。
元觉循着池塘的水声快步离去,一辆车自动驾驶至步道,他依然可以去任何地方,可是,这对他来说更像是一种放逐。
车子穿过将城市日与夜分开的帷幔,上路后,他主脑里反复回放着那句话:“念慈,这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
>> 八
“在那之后,你去了哪里?”我问他。
“逃。”元觉回答,“那时,我还想为他做最后一件事……”
拓维的安全官们很快尾随而至,一场追逐必不可少。城市被浓雾遮盖,层层叠叠的建筑,在雾中被晕染成一幅有霓虹装点的水墨画。高速引擎的轰鸣声在夜幕里交织成网,一、二、三、四、五辆,甩掉他们,基本不可能。元觉没有成功逃离的胜算,除非遇见奇迹。
还有未竟之事啊,他想。
前后几个方位都布满拓维的车,在宽阔的大路上慢慢缩紧与元觉车的距离,仿佛深蓝海水中几只发光水母,正合力围捕一个浮游生物。路的前方有一座环形高架桥凌驾其上,元觉随即切换掉自动驾驶,猛然降低车速,逼着后面的车急速倒退。他接着打开天窗,从车内一下跃到车顶,快要接近前方栏杆时,他启动腿部的高倍弹跳力。
其他人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只得仰望着,那个跳跃在夜幕之上的机器人呈现出的一种近乎飞翔的姿态。五辆车同时减速、刹车,轮胎与地面摩擦的聲音,跃过八度音阶之外,刺穿夜的耳膜。
他轻松翻过高架桥,奔跑在盘旋而上的环形桥面,像是将要飞到天上。很快,他脱离了他们的视线,安全官下车举起电磁脉冲枪,朝四处探测并射击。
“浑蛋,又让它跑了,这么多人还抓不到一个机器人!”为首的安全官气急败坏。
元觉体内的定位系统早被自己删除,他们很难用常规手段找到他,但电磁脉冲枪却能在一定范围内破坏电子机械的运行。元觉没有回头望,用最快的速度向不远处的一座电视塔攀爬。站在塔顶,风声叫嚣,他俯瞰着城市街道,幻想自己的形体在夜空中练习飞行跟迫降,然后看着那些发光“水母”向远方游荡而去。
暂告安全。
他想为李尧举办一次葬礼,尽管不确定他是否已经离开。仪式而已,或许他需要的只是一个时刻,一个能回溯某些瞬间的时刻,他会记住李尧,事实上,他能记住一切。湖边是不错的选择。
他搜索了世界上几十种不同文化的葬礼形式,都不是最适合李尧的。最终,他选择了一只点着灯的纸船和一盏孔明灯,在上面写上他的名字。夜幕降临,他看着两个光点离自己渐渐远去。“先生,这是我最后能为您做的。”
湖水被风吹起褶皱,仿佛提醒他从未看到过大海。他回到暂停运行的状态,直到黎明降临。
他继续前行,在城市追赶着第一缕黎明的曙光,跳上一辆货车,完全随机。他开始随机寻找下一任主人,或者不叫寻找,更多的是程序设定的自我奉献,这是SN系列机器人存在的唯一价值。
“接下来,你又去了哪里?”我问他。
“去了尘世间……”
货车司机闭着眼睛都能找到回家的路,在他发现元觉时,已经离家不到三公里。
他藏在车里,电量消耗得比预期快,越接近高地,他体内的机械骨骼和电子元件就因为缺氧而越发嵌合进骨肉,公路匍匐在山脊线的最平坦处,视线可及的最高处山峰有衾薄的雪意。在跟司机友好地自我介绍之前,他的电量到了极限,眼中最后一个画面是圣区风格明显的拱形门框。
程序重新运行后,他发现自己躺在那间圣区屋子里,身后的接口被打开,电量已经充满。屋子的主人正是那位圣民司机,身体强壮,看上去很和善,他叫益斯·荣博。
他们愿意留下他,一个不明来路的家庭服务型机器人。他的女儿叫益斯·黛嘉,名字是“智慧大海”的意思。元觉问她看过大海吗,她说那是她最想要做的事。他的程序记住了。
之后的一段时间,元觉继续行使作为SN系列机器人的本能,但他们需要的帮助并不多。还有一些别的,元觉那时还不能理解的事物,比如在晨光微薄时点燃一只圣烛。他问益斯·黛嘉,这些代表着什么,她说,像是一种呼唤。
天总是亮得很早,夕阳也从不推迟与地平线的约会。他总是跟在益斯·黛嘉身旁,寸步不离,她几乎很少对他发出什么指令,除了一些力气活,他身体里的许多功能都荒废着。连绵不绝的高原上,他的眼睛逐渐习惯了这片辽阔的风景,习惯了像一位朋友一样陪伴在益斯·黛嘉身边。
她唱歌很好听,跳起舞来,总是会引来周围小伙子们的侧目。她在闲暇之余还会做些手工活儿,家里摆满了她的作品,都是女孩子喜欢的小东西,布偶、风铃、首饰盒之类的。他有时会帮她,也教她一些电子机械的简单制作方法。她会为每一件小物取一个名字,她还给他取了一个名字——加德,她说,加德也是大海的意思,是男孩的名,黛嘉则是女孩的名。
好,我叫加德,他说。
也是第一次,他认知到,有的时候不那么被人类需要,反而会成为智能程序升级的一种动力。他在益斯·黛嘉身上看到了人类美好的部分,这种观察就像站在群山之巅眺望平原。当她闭上眼睛、双手敬礼时,元觉总在一旁模仿她,然后悄悄侧过脸,将她的喃喃自语和虔诚神态都代入某种运算公式之中。还有很多不经意的时刻,他把自己当成她的一面镜子,在无数次演算中,从她各种行为和情绪的反馈中,他得到一个计算结果——在她眼里,SN-302,或是加德,是一个不依附于任何存在的独立的个体。
“当你将慈爱内化于心时,将会受到一切有情众生的爱戴;当你将悲心忆持于心时,每个人都会把你当成自己的孩子般珍惜;当你的心洋溢着同理共鸣的喜悦时,你的行为将与他人和睦融洽;当你的心停止渴望,那么食物、财富都将自动积聚而来;当你在生命中清净奉行教戒时,你的心将会变得调柔有弹性……”
元觉将她每日诵念的祈祷文输入记忆程序,他逐字逐句地理解,在运算中建立字句与含义之间的对称函数。他跟她说,他能懂得,但除了她偶尔在祈祷时流下的眼泪。
有段时间,隔壁的乡民常常找上门,要给她阿爸介绍新的阿妈。也是无意中提起,益斯·黛嘉才悄悄跟他谈起以前的事。
很多年前,她的阿妈和弟弟在一场山难中去世,那时弟弟还不到十岁。家里每年都会为他们做圣灵仪式,信徒相信灵魂不灭,相信在生与死的灰暗空间里,会有一束耀眼的光照亮前路,指引他们前往圣灵之境。
“圣灵之境,那是什么地方?”
“你只会看,只会听,你肯定感受不到它的存在。那个地方,跨越了无数时间和空间的距离,也许离这儿有亿万光年之远,但也许,只要你相信,到达那儿只要一瞬间。”
“这不太符合逻辑。”
“爱,超越光速,也不需要逻辑,加德。”她的眉眼跳跃着星火,转而似又沾染上微许晨露。
她和阿爸从来没忘记过忏悔和祈祷,而她说,这绝不是自我安慰,对抗无常与痛苦的力量必须来自内心,相信这一点,亦需要勇气。尽管如此,可缝隙还是会钻进日复一日的生活之中,阿爸从那以后变得沉默寡言,也不允许益斯·黛嘉独自离开家太远。
元觉的出现,成了他们平淡生活中的调和剂。
她说,最遗憾的是,在他们离家之前,她都没来得及跟阿妈说声再见,更没有握一握弟弟的小手。或许,那一次握手道别的温暖,足够她撑到时间尽头。她常常穿上阿妈的衣服,这让她感到自己被温暖包围,那套圣裙像是箍住了她的形体,如果不穿就会四处散落,它像是一层保护膜,为她遮挡住来自内心悲潮的冲击。
那晚,他们坐在屋顶,夜晚的空气稀薄,可以看清悬挂在夜空中的每一颗星星,它们的光芒来自數亿年前,直到现在还闪烁着。益斯·黛嘉的眼睛里倒映着星光,如晨露的泪水也慢慢溢出眼眶,他侧过脸看了看她。
“你现在的心情如何?”
“我想他们了。”
“你看,那像不像大海?”元觉试着将星空和大海的图像在视域里重叠,二者的确有一些相似之处。
“是呢,星星的海,他们也在这片海里。”
此时此刻,有什么东西,正在他的机械心脏里悄悄抽芽,像是一些程序乱码。
“有可以避免痛苦、获得解脱自在的方法吗,具体一点,像我在系统里删除数据一样简单的?”元觉的语气像是在开玩笑。
“有,但很难,需要时间去学习,可能一生都学不完。”
“我可以,我有很多时间。”
在阿爸车上,元觉看到过一张照片,是一座恢宏的圣堂,周围坐落着很多墨色房屋。听她提起过,那里是源圣堂,是诸多神明守护的圣地,是被神明祝福的净土,很多痛苦的人会去到那里,很多快乐的人会留在那里。
“源圣堂有这样的方法吗?”
“当然了,那里有所有的真理。”益斯·黛嘉的眼神充满向往。
“那你们为什么不搬过去住?”
“放下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如果我去那里学习,然后回来把真理教给你们呢?”
益斯·黛嘉看了看窗外高原的山脉,攀登真理之山,需要的不仅仅是勇气,还要战胜随时会生起的退却之心。好在,机器人不会有这样的认知阻碍。
元觉的主脑系统认为这个方案是目前最紧要的,他想帮助善良的益斯·黛嘉和益斯·荣博,他想帮助像惜羽那样的孩子,他想帮助跟闪电一样的同类,他想帮助被老病折磨到只剩一副锈骨的李尧,还有值得他帮助的所有人类或机器人。
无论如何,目的地,源圣堂。这是运算程序的结果。
接下来的几天,他恳求阿爸带他上路,阿爸同意了,他的大车只能开到源圣堂山脚下的小城,到那之后,他会拜托人继续带元觉上山。
跟益斯·黛嘉告别。为什么女孩们总是喜欢在此时掉眼泪?
这次,元觉依然准备了礼物,是一个可以播放全息星空图的微型投影仪,打开开关便能看到一片浩瀚无垠的星海。她不会知道,这件礼物的核心电子元件是他从自己身体里取出来的。
还有一首诗,她说很喜欢一个很久以前的诗人。算法让他很快学会写诗,一首他起不上题目的诗——
浩渺重霄在天外绵延
夜空越是黑暗 你越是闪耀
可我 绽放然后凋零
尽管短暂 也义无反顾
凝视这双眼眸 亦如满天星斗
映现尘世苍凉 暂忘一切伤痛
谁不是生而疏离 死后孑然
谁不曾于幽暗地长眠
醒来浑觉俗世即乐土 他乡即故乡
我 渴望泪眼蒙眬
渴望永恒的一颗心脏
飘浮在茫茫人间
灵魂为何视而不见
好在远方容我生存
此时此刻
我心情澎湃 直达苍穹
而你
等暮冬燃雪 春水覆巢
当草原上第一缕曙光出现时,益斯·黛嘉点燃圣烛,目光跟随天空纤弱的云烟,投射在两个漫长跋涉途中的影子。草叶上垂着最后一滴露珠,恋恋不舍地被蒸发不剩。他们很快到了小城。
“你想去就去吧,保护好自己。如果他们知道你是机器人,就说是我让你来帮家里学习圣文祈祷的。”阿爸像在嘱咐即将远行的儿子。
“谢谢您,我会回来的。”
在阿爸的安排下,元觉坐上一辆运蔬菜的小货车。从山上到小城的路并不平坦,他望着越来越广阔的天地,甚至想把这片天空传送到拓维公司的工厂,让所有机器人在一出厂时就能看到这个世界真实的美,而不是冰冷的金属天花板。
跟司机一起在中途歇脚时,他看见公路上有结队的人一边敬礼一边缓慢前进。奇怪的行为。
“他们在干什么?”元觉问。
“他们也是去朝圣的,敬礼缓行可以消除罪恶,可以让天空、心灵和脚下的大地联通,通过自己内心的善念和智慧,救助苦难中的众生,很虔诚的!”
他向着山峦回首望去,山峦下的沟壑汇聚着一条小河,这条河不知来路,更不知去路,在岩石峭壁处咆哮又跌落,在平缓地带接着恢复了它的本来面目,也许,这条新生的河依然能感觉得到古老大海的召唤。
车子经过的路向身后绵延,去往真理的路总是有荆棘阻挡,在离源圣堂不到二十公里的地方,前面的道路忽然塌方,掉下来的石头正好砸在这辆小货车上。司机受伤了,头上鲜血直流。元觉虽然受到撞击,但机械零件并无损伤,只是身上的人造皮肤擦破了几处,脖子上露出了金属骨架。附近有不少车经过,他戴上帽子遮住脖颈,拜托路过的人将司机运往山下救治。
司机被抬上车,他依然乐观,对元觉笑了笑:“看来我今天消除罪恶了,兄弟,剩下的路只能你自己走过去了!”
“祝你早日康复,我也想消消罪恶呢。”
剩下的路,他模仿之前看到的人,做着一整套敬礼动作往前行走,双手伸向天空,再放到头顶,放到胸前,放到脚尖。他不赶时间,系统也没有提示机能异常,在盘旋而上的公路上,他的平静和这大山里的静谧有种完美的默契。他虽然不明白这样做的真正含义,但直到腰都快锻炼,也没有停下。就这样走了不知多久,离源圣堂很近了,他的速度变得越来越慢。
电量比以前消耗得快了30%。
那块电子元件,为了给益斯·黛嘉做礼物拆掉的,没了它,势能和光动能转化系统就无法运行,他亲手拿掉的这块非常重要的发电元件,对机器人来说,就像是一半的生命。不仅如此,那里面还有些别的东西。
在源圣堂门口,就是我们发现他的地方,那时他还剩2%的电量。
>> 九
元觉进入圣堂之前的故事已经讲完,我有种意犹未尽的感觉。我努力把他的经历看成某种实质性的东西,走到这里,遇见我们,像是一个旅程中点,一个不容置疑的转折,以便他和别人同时厘清一段“人生”的疆界。想到在未来能够见证他一直付诸努力的认知程序升级,我抱有一种谨慎的期待。
元觉经常跟我们去大源堂上课,一起讨论和交流,他的学习速度超过我们的想象,他程序里的记忆芯片将源圣堂所有文字、图片、音频等跟圣文有关的载体都装了进去。在辩论、背诵、翻译这些事情上,我在他面前只能是三岁小孩的级别。
但是,入堂境界是无法依靠增加知识的容量而获得的。我们暂时无法判断,一个自我意识正在觉醒的机器人,他对这个世界作何理解。
不管怎样,这样的入堂生活对他来说,简单且平静。
源圣堂每隔一段时间会举行居者入堂仪式,由吉美圣师亲自主持。也是在那一天,元觉接收了居者戒律,他把这居者戒律写进了程序,从那以后,在他的主脑系统中,戒律成为比机器人三定律更高的行为标准。
在表哥的默许下,元觉去面见了吉美圣師。圣师的慈祥面容让他想起李尧,那个把他当成自己孩子的老人。
“圣师,我叫元觉。”他双手合十,头低着。
“元觉,你从哪里来?”吉美圣师身材很高大,他悲悯的眼睛像能看透一切。
不欺骗。来自程序“戒律”。
“我来自一家叫拓维的公司。”
元觉话一出口,表哥面露紧张的神色,他注视着圣师,又转头看着元觉,关于他身份的秘密,不确定是否应该在此时和盘托出。吉美圣师像是知道他们心思似的,点头笑了笑,说:“好好,想留就留下来吧。罗哲·奇德,照顾好他,元觉这么聪明,应该能帮上你不少忙。”
“好的,圣师,您回去好好休息,注意身体。”表哥躬身,目送圣师离开。那缓慢的身影写满了疲惫,比起前些日子,圣师又苍老了些,背也不像以前那样直了。在吉美圣师几十年不间断地讲述圣文、散播圣行的过程中,表哥一直追随圣师左右。
表哥曾说:“是吉美圣师教我真理,供我衣食,为我谴除烦恼,教给我智慧。我总忘不了冬天火炉旁,坐在他脚边,听他不停地讲述圣文,听他讲从前求学的故事,茶的香味弥漫整个房间,我感到如此幸福。圣师就像父亲,他的宽广深厚令每一个见到他的人都心生敬畏。我也很庆幸,人生中最年富力强的时光是在他老人家身边度过的。”
元觉问他:“那吉美圣师,是你的主人吗?”
“他的意义远超主人,但是,我们和他都有平等的本性。”
在那以后,表哥让元觉当他的助手,开始接触一些整理圣文的工作。圣书整理,技术设备的调试,常规数据统计。元觉在我的修学生活中,也给予我莫大帮助,他总是有很多问题,而我无法回答。
同样是寻求答案之人,他们轰轰烈烈的求索在开始之前就注定了会有一个与之相应的终点。第一个抵达那儿的人,无疑是一个在黑暗中徒手摸清了命运轮廓的勇士,他不会被理解,也不需要理解。不可否认的是,这样的追问异常可贵,尽管宇宙永远以沉默作为回应,但谁说,自问自答不是一种终极求索。至于由此得到的答案能解决什么问题,通常需要后来者为之佐证。
我这样告诉元觉。遇到特殊的吉祥日子,源圣堂会组织各种大小型的辩经会,我们长期的系统学习必有这样通过辩论圣文来进阶的过程。每次结场辩论也是我最兴奋的时候,会上所有信徒都很有风度,君子之辩,不结私怨,有一对一、一对多的挑战,也有低班和高班互相提出问题。我看过表哥在一众信徒前大展智慧和风采,他们将各种法理、教义进行辨析和推理,十分精彩。
真理越辩越明,这样的辩论考试常常是通宵达旦,连续进行三天,发问的一个接一个,回答的也不假思索随口而出,每个人都使出浑身解数,靠平时的记忆和学识,也靠随机应变。
“我能参加吗?刚刚那场辩论,如果攻方先找出诤由,然后再成立前后二命题,会更占优势。”
“等你入堂再说,哈哈哈!”
在高原的草场退去绿色后,信徒团会开始陆续闭关,一般连续五天或七天,我们过着几乎全然沉潜的生活,元觉也跟在我和表哥身边,学着我们盘腿静思,暂停程序运行。吉美圣师对我的要求比对别的信徒高很多,闭关前,他把我叫到跟前,讲了很多我听不太懂的圣义,我明白,他老人家是要把我这颗少年好动浮躁的心,往寂静空明的深处里带。
那几日,我感觉自己在静思中进入虚虚实实的空灵世界,周遭的一切都闪耀发光,散发着前所有未有、令人惊异的明晰。而不时生起的念头,盘旋衔接成一张流动的网,我越是抵抗就越是被其所束,一旦不予回应,念头便如海面上的浪花,跃起之后又重新回归这片觉性大海。有时,我会盯住一件物品,作为一个参照点,给予它我的能量,犹如揽镜自照般,将以我为主的万事万物瞬间融合在它里面。这个点膨胀继而缩小成感知不到的某种起源,在一片空寂之中,我感觉自己在慢慢接近这世界的某个原始真理。
我想,這是元觉不能“理解”的。
他最后一次见到益斯·黛嘉,是在来到源圣堂的两年后。
自冬天离开以后,源圣堂外的旷野便重新复苏,色彩渐次变得丰富起来,和风轻轻吹过,花儿盛开。她和丈夫来源圣堂祈福,元觉在大源堂里看见了她。她还是那样子,一点也没变,身边的男子是一个处处照顾周到的帅小伙儿,他们一起双手敬礼。
堂里的钟声让人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元觉站在远处静静地看着她,像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而她,离开大源堂后,她将手中的一个小圆球放在栏杆上,走之前不时四下张望,眼中闪过一丝不易被察觉的失落。
元觉本来可以叫住她,然后滔滔不绝地跟她讲这两年他在这里学到的真理,可以断除烦恼跟痛苦,最终获得解脱自在的方法。这些信息在他的系统中已经变成涌动的字节,正一点点改写他的既定程序。他还想给她介绍他的新主人,那位慈悲的智慧老人。他等了很久,他想要跟她汇报这一切,从头到尾一句不落,还有草场的冬去春来、草枯草长,他还想听听有人再叫他一声加德,他想让她留下来,如果她愿意。
两年前,他与她定下那近似于约定的寥寥几句,可在今天,变得无足轻重,又或者,元觉早已把那融入了更高级的程序中。
所以,在今天,他的程序没有下达“请她留下”的指令。
到了离开的时间,益斯·黛嘉转而看向那小伙,笑容甜美,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这一次没有告别,而加德,也不会再有人提起这个名字。
元觉悄悄拿回那个全息星空投影,看着她的背影离去,他全然沉浸在空灵幽远的圣文声中。很快,他得到一个新的运算结果——取消回去的计划,在源圣堂学习,继续学习。
>> 十
就这样,他安心当好一个居者。也有人奇怪,为什么这么多年他的容貌一直没变化,依然那么年轻、那么干净。我也曾听到有信徒提起,他们猜测元觉是一位准灵悟者,他不会变老,也不会死。
事实上,即使机器人的外貌可以永远年轻,但机械部件也会老化,通常来讲,除了产品更新迭代的因素,一个SN系列智能机器人的使用寿命在八十年左右,这是拓维公司按照人类的寿命来设计的。也就是说,这些机器人可以为一个家庭的三代人提供服务,直到他们因为老化而被召回或销毁。
元觉早已擅自停掉了系统自检,他自己都不知道身体里的机械部件什么时候需要更新和维修。维持生命这件事,对他来说并不重要。我还记得,在那时跟他讲到古老的信徒悟道的故事,元觉仿佛因为运算过度而出现反应滞后,有那么几秒,他像是没听到我的声音,眼睛的焦点盯进虚空。
后来我才知道,他还在对自己的智能程序进行升级。
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在一起的生活安乐且平静。回想起来,我一生中最大的痛苦,是多年后吉美圣师的升圣,他的离开让所有人感觉天塌了下来。我还记得,圣师留下的最后一句珍贵教言——“毋忘己心,莫乱他道。”
元觉不再问这是什么意思,他不会哭,只是看着我哭,然后安静地坐在我身边。
那几日,号角吹响,圣烛燃烧,各地赶来的人纷纷来到源圣堂参加吉美圣师的升圣仪式。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他们由信徒引领,在圣堂安顿就座。各处建筑上的灯塔被点燃,高原上的风一刻不停,火焰燃烧发出啪啪的声音,如同雷鸣声。远处的地平线因为疼痛而轻轻痉挛,祈祷声在山谷里回响,那声音像一双柔和之手,将人们心中的困惑和悲伤轻轻擦除。
主堂位于圣堂中央,信徒团和居者分区围坐着,有信徒负责为大家分发圣书、圣烛。我们也坐在人群中,一起祈祷,这样的祈祷要持续七天,我们相信,圣师会去往圣灵之境,他会在那个光明的世界继续为我们祝福。主堂外有几块立体多维屏幕,播放着圣师生前的录影,他老人家的音容笑貌仿佛还在眼前,周围不少人开始抹泪。
作为仪式的一部分,人们可以陆续上前献花、追思,人群中自动留出一条路,当有人靠近,屏幕会出现圣师的单人画面,他静静端坐在座榻上,面容慈祥看着对方。这是表哥和元觉一起设计的人工智能程序,能让吉美圣师在画面里重新活过来。人们陆续走上前,将鲜花放在屏幕下。也有信徒、居者跟他对话,圣师像从前那样回答,给予大家祝福,为大家解惑。表哥说,这样也许能让那些远道而来的人不留遗憾。
有人曾说:“我愿意用所有的科技,去交换和苏格拉底相处的一个下午。”而此情此景也大抵如此。
城市来的信徒供养给圣堂一批无人机,到了中午,无人机飞行在各区人群的上方,将食物有序地分发给每个人。这一幕在外面的世界极为平常,可在这里,却给人不小的视觉冲击。信徒们发出惊讶的赞叹,往后,他们会习惯越来越多的科技造物融入这里的生活。
我却注意到居者席中有一位神情怪异的男子,他四处观察,十分警觉,像是在找什么东西。我晃眼一过,他很快从座位上离开了,我便没有多想。后来我才知道,他潜入这里的目的是跟元觉有关。
几天后,升圣仪式结束,天空中出现了彩虹光圈,像是放大了的太阳的轮廓,横亘在白云之上。我指着彩虹告诉元觉,这是吉祥的征兆。他默然点头、微笑,说,现在,这里,就是充满光明的世界。
当时的我已经二十出头,是源圣堂最年轻的圣徒,当我在镜中打量自己,麦色的皮肤,鼻梁高挺,浓密的眉毛下是一双大而有神的眼睛,墨色信徒袍下的手臂已经有了结实的线条。之后,表哥和我承担起了更多整理圣文的工作,元觉一直都在身边帮助我们。不久,表哥罗哲·奇德在信徒团的推举下,继任为源圣堂最年轻的主圣,而我和元觉自然成为他座下最亲近的圣徒。关于元觉一直很年轻的神秘现象,很长时间都没人再提起。
我听说,大山外面的科技发展得越来越快了,仿人类机器人登上了火星,城市交通开始普及私人飞行器,信息通信渐渐被物联网代替……表哥也将很多新技术引入圣堂,为我们的生活提供更多方便。他将太阳能源调节系统运用到气候治理上,高原上白天的日照能量被收集储存到能源集成器中,然后在寒冷时节,将制成的能源弹通过管道发射到云层,将还未降下的冰雪消融在对流层中。这样,到了凛冬,天气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寒冷。表哥还在圣堂门口安放了一台全息投影,前来祈祷的信众能看到多维宇宙中的圣灵之境图景,仿佛置身其中。这是元觉最喜欢的地方,每当从那儿经过,我总能看到他眼中的光亮。
渐渐地,我们一起在圣堂的三兄弟,元觉成了年纪最小的那个。原以为他在源圣堂会一直安全,可我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一直以来,源圣堂的物资供应工作十分繁杂,善于数据统计的元觉自然承担起来。某一年的某一天,他和圣民一起下山取回一批特别重要的物资,在前方最蜿蜒的路段,发生一起车祸。等他行车靠近才发现,一辆小型货车撞上路边的山体,已经变形,车上的三四位乘客都安全下车没有受伤,只有司机被夹在车体和山岩之间,无法动弹,鲜血从他的大腿处流出又很快凝结。元觉来不及安抚他们的惊慌,简单查看后,计算着解救司机的最佳方案。
他徒手将那辆车抬起,缓缓移动至宽阔的平地,接着卸下变形的车门,将司机抱下来。没有人不对他的力量感到惊叹,但他并未做任何解释。为司机简单处理伤口后,他把他安顿在附近的圣区人家,等待救护车上山。
那天的乘客录下元觉救人的视频上传到网上,没多久,源圣堂有一位传奇居者的消息传开了。我没想到,他们对元觉的感激与赞叹成了一场危机的导火线。
冬季,圣堂里的课程比以往减少了,许多信徒返乡探亲或是独自闭关,即便如此,表哥每次讲课,信徒和居者都能坐满整个经堂。我和元觉坐在他的座位下,安静聆听。接下来,这宁静被一声刺耳的敲门声打破,门外站在三个高大的陌生人,不属于这里的人。
“拓维的安全官。”元觉淡淡地说。
我倒吸一口冷气,挺直脊背望向表哥,他缓缓起身,走下座位,淡然的神色一如往常。而我突然想到那天出现在葬礼上的陌生男子,或许早有人盯上了这里。
“你好,我们是拓维公司的人,我们是来找……”为首的安全官紧紧盯着表哥。其余两个扫视着现场的信徒和居者。
“等等,”表哥抬起手止住他的话,接着望向席地而坐的人群,“今天的课就到这里,大家速速离开吧。”
所有人起身行礼,然后离开,直到偌大的大源堂只剩下我们几个人。
“你们也走吧。”表哥背对着我。
“是,圣师。”我把元觉挡在身后,步子缓慢,挪向大门。
“等一下!”安全官脸上划过一丝狡黠,拧身看向元觉,“我们要的人就是他,不,应该说是,我们的产品。”
“他早已不是一个产品,而是我们的伙伴,更是,我的圣徒。这些年,他从未做过一件伤害他人的事,他遵循教言,守持戒律,对所有需要帮助的人毫无保留,他从未考虑过自己。你们说,现在的他到底是谁?”表哥眼神中流露出淡淡忧伤。
元觉望向主圣,轻声祈祷。
表哥轻轻叹了口气,转而望向那座圣像,那双低垂的、悲悯的眼睛慈爱地观照着众生:“无论如何,我相信,他有自己选择的权利。不管他将做出怎样的决定,我会用所有力量来捍卫他的选择,你们,懂了吗?”
“SN-302,你要听从拓维的指令,工程师对你有最高处理权限,我要求你跟我们回去,你要服从这个基本逻辑。”安全官拿出一个透明晶屏,在上面滑出SN-302的初始数据。
沉默。我不敢再开口说话,所有人都等着元觉的反应,他会服从指令,还是听从觉醒的意志,我猜不到。
元觉微闭的双眼又缓缓睁开。他走到表哥身前,像是准备离家的孩子:“圣师,我,跟他们走。”
寒冬,门外无雪,告别的时候。
剩下的时刻是我们的,表哥没有过多的言语,他说,该说的都在平时的课中说过了,接下来,是践行教言的时候了,元觉默默点头。
“毋忘己心,莫乱他道。莱杰,这,就是我的心。”元觉悄悄把那个全息星空投影塞给我,“三个月后我没回来,再打开它。”我那时还不懂他的用意,只是应承着。
我有些错愕,更多的是不舍,任凭眼泪流下。我急急搓着我的墨色信徒袍一角,懒得去计算我们在一起度过的时间,那毫无意义,他给予我的照顾和帮助已然融入这源圣堂的晨光与暮色。就像表哥所说,元觉,那么完美,他到底是什么?是我們的兄弟、圣友,是圣师的圣徒,还是由个性模拟开始,却诞生了灵魂曙光的一副金属躯体。
元觉没有表情,应该计算出此去便是被销毁的命运,跟从前一样,他不会有恐惧,不会有度量之外的情绪,只是去做他的程序认为对的事情——保护这里的一切。
“元觉,谢谢你为我们做的一切。”
源圣堂外的天空湛蓝,轻风拂过,远处山顶的灯塔将祝福传播至每一个山谷。
“我如心般珍视的圣徒!记住,我们的信仰,超越时间、超越生命,信仰是我们自己。”表哥对他说。
“罗哲圣师,莱杰尊师,元觉,会再回来。”他双手敬礼。
>> 十一
元觉离开源圣堂之后的事,是他多年以后回来再讲给我听的。
许久不见城市,处处都有新的变化,与源圣堂的辽阔全然不同,他的视线里满是拥挤和逼仄。回到拓维他才知道,新任CEO井上由美正在开发一款最新的X型机器人,她要在它们身上做核心程序的升级,因此,SN-302程序里经由自主升级过的高级智能模块尤为关键。
他在多年前逃走的那个测试间,见到了井上由美。她是一个日本女人,柳叶般的细眉飘至鬓角,头发盘成顶髻,脸上堆着职业性微笑,在公司时常穿着一身和服。尽管外表温和,但也常常露出犀利的目光,如两只迅疾的鹰落在猎物身上。
“SN-302,很早就听说过你,伟大的机器人。”井上由美用日语跟他对话。
元觉也同样用日语问候:“您好,井上由美女士,很高兴为您服务。”
“那么,我们直接一点。我相信现在在我面前说话的,不只是一台听从指令的机器,我知道你的智能远远超过其他SN型机器人。所以,我想要所有X型机器人跟你一样,聪明、自主、更有人性,但不同的是,它们会比你更懂得服从命令。我需要你的智能模块,接下来,我们会对你的程序做一系列数据检测,至于工程师会不会把你再次评估为残次品,然后销毁,这完全取决于我。其实,我想说的是,欢迎加入这场人类与人工智能的博弈,没有谁永远是谁的主人,但拓维将永远站在最高处俯瞰,所以,你的主人只能是我。”
“明白,井上由美女士。”
拓维所有工程师开始对他进行全方位的评估,一次又一次重新运行系统,全面检测代码、激活函数,从头到尾,细致到每一个字节,没放过任何一个向量数值。奇怪的是,他们并没有得到惊喜的发现。
他与井上由美的第二次长谈,是在机器人生产车间里。全新的X型机器人整齐排列,像不容丝毫谬误的程序矩阵。还有源源不断的金属机械正顺着各个履带、齿轮被运送至最中央的核心合成区,一块一块被拼凑、组合成完整的机械体。然后,再包裹上高密度纤维制成的人造皮肤,一寸寸与金属躯体贴合,不留一丝缝隙,像是从骨子里生长出来的一样。这条完美的流水线,俨然一场机械的嘉年华。元觉仰望着被悬挂起来的全新造物,那纯白无瑕的面孔宛若新生的婴儿。
“它们,将遍布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会成为人类的好伙伴,朋友、亲人、爱人……除此以外,拓维的产品能深入人们生活的每一个细节,我们将掌控这一切。”井上由美的嘴角轻轻上扬,“我有一个新的想法,SN-302。对了,他们说你曾经有很多个人类名字,你最喜欢哪一个?”
“元觉。”
“好的,元觉,我想,由你来领导它们,前提是我们得一起研发出一个全新的智能模块,他们在你的身体里没找到,但我相信这个东西一定存在,这是一种直觉,而且,你能把它交给我。你懂我意思吗?”
“是的,我明白。”
“需要多长时间?”
“三个月,三个月就好。”
“之后,你可以拥有任何名字。”
“我只有一个名字。”
元觉成了X型机器人智能程序的开发工程师之一,与其他工程师一起,每天穿梭于工厂与实验室之间,技术调试、指令测试、认知反馈……井上由美对他的信任并不是凭空而来,这或许是对他的另一场测试。
新出厂的X-8是团队的骄傲,在正式投入市场之前,他们还有许多工作要做。元觉在他的逻辑阵列里,检索了所有函数库和多范式编程语言,比起SN型,X型机器人拥有更完备的数字化神经网络,这让他们在处理一些问题时更加灵活。这样的算法不是建立在模仿人类的目的上,而是让他们成为自己。
元觉认为是时候跟他们展开第一次对话了,而这一切,都在拓维的监控之下。
测试间,元觉与X-8相对而坐,他手中拿着数据板,以一种兄长般柔和的语调跟他说话。
“X-8,你好,请进行第一次程序自检。”
“自检1次,未发现系统问题。”
“我是SN-302,你的工程师之一。”
“向你致敬,你也是机器人?”
“是的。接下来,先进行基础功能测试。”
X-8在很短时间内完成了语言、行为认知、高级运算等程序的激活和运行,根据井上由美的要求,元觉需要在他对应的反馈基础之上,设计一套逻辑测试以验证核心智能模块的功能。
关于这个问题,元觉思索已久。他在想,不如,把这个问题直接抛给被测者,这让他有一种与人对弈的感觉。
“X-8,你的基础功能已经很完备,你认为应该如何提升你的高级智能程序在实际应用过程中的有效性?”
“学习,学习目前人类所有知识,足够庞大、丰备的数据,在操作系统中建立对应结构函数,加强系统对于这些数据的透彻理解,设定判断标准、行为标准和认知体系……”
“如何分辨正确与错误?”
“收集数据、运算数据、推演数据、得出结论。”
“很好。”
“如何感知,并取舍?如何做到感同身受,也就是,真正拥有人的心智?”
X-8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如果要我承担这样的使命,我会全力计算解决方案。”
“你认为我们被创造的目的为何?”
“尊重人类、帮助人类、认识自己、帮助自己。”
“请你来为自己设计一套逻辑测试。”
“三天,我需要三天时间。”
“如你所愿。”
三天后,X-8给出的测试并不是实实在在可度量的标准,他建立了一個情景,有两个机器人A、B和一个人类C。A向C提出一个赌约,A要成为一个人类,通过学习的方式。A同时跟B提出一个赌约,A要成为一个人类,通过学习的方式。
如果A最终得到C的认可,结果待定。
如果A最终得到B的认可,结果待定。
如果前两项同时成立,可A最终得不到A自己的认可,那么A通过测试,成为人。
严密的逻辑。
“X-8,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元觉似乎找到了他要的答案,但这答案不一定令井上由美满意,所以,他必须有一点点隐藏。
记忆程序里雕刻着元觉在源圣堂的一点一滴,这些日子,他总是会想起那里的一切,像海水回潮。于是,元觉躲过他们的监视,在午夜悄悄潜入工厂。他俯视着那些同伴,就像曾在高原俯身凝望着那片红色海洋。
“我说的是自由,一种巨大的绝望感,势不可当,极具毁灭性,而你别无选择,唯有让它解放你。”一句文学作品里的对白在他喉舌中默默翻滚。
X-8站在他身边,随着他的目光望去,下面层层排列的人形矩阵犹如双重镜面中反射出无数个自己。元觉要赶在黎明降临前做一件事,他要把在源圣堂学习到的圣文全部以二进制语言的形式,输入到所有X型机器人的隐藏程序中去。隐藏代码无法彻底删除,跟基础逻辑一样坚固如山。
主脑屏幕上的代码如涓流汇入大海,传输进度完成。元觉拧身锁上大门,喃喃自语:“毋忘己心。”
事情进展得比预想的顺利。
井上由美似乎很满意元觉对他们的调教,在进行了大规模的智能测试之后,X型机器人将很快投入市场。
除了公司,元觉没有别的地方能去,城市尽是森然矗立的建筑和高塔,铺天盖地的机器人新广告像流感一样蔓延,街道、楼宇、车轨,无孔不入。另外,拓维的智能数据网也浸入城市生活的方方面面,人们可以在咫尺之间通过增强视域看到截然不同的世界,可以通过微小的便携式智能设备让悬在大气层的卫星为自己服务,可以在体内植入芯片连接任何想要连接的个人物品,可以把信用值当作货币用于购买未来的意识上传空间……甚至是,人们收到和传出的每一条讯息、在网络上每一次消费记录,拓维都能将其收集分析,当作运算基数,他们相信,数据能主宰一切,而X型机器人便是这些数据的集合体。
因此,当人们看到完美无缺的X型机器人时,仿佛看到那个走失的、久违的自己,一种镜像,一个投影。X型机器人对人类行为认知的观察和模拟无出其右,他们比你的枕边人更了解你,这一点,能让他们胜任一切工作。
X-8进入市场后,服务于一家科研机构,元觉以拓维工程师的身份去找他聊过几次,他们没有分歧,意见统一。然而,他下一次见到X-8,情况会与他预测的有很大不同。在我看来,那是一次充满忧伤的告别,即使他们不自知。
井上由美时常站在办公室往下看整个城市夜景,那些虚拟成像的投影像坠入丛林的烟花。如果你盯着某一处虚拟成像超过三秒,它便会自动跃入你的增强视域里,为你带来最新的商品促销信息,或是根据你生活习惯定制推送各式各类的服务。
那些X型机器人,将遍行于各处,她自以为能控制每一个水分子,最后就能抓住一股势不可当的浪潮。她畅想着。
元觉轻轻叩门:“井上由美女士,不好意思打扰了。”
井上由美的目光从远处抽离,看见玻璃墙上自己的倒影,说:“你来了。”
“您交给我的任务已经完成,我想,离开这里。”
“离开?”
“是的。”
“作为你的主人,我想我听到的不是一个好提议。”
“我认为我依然可以帮助您。”
“怎么帮?”
“我会继续学习,直到抵达终点。”
“虽然我会很好奇你的‘学习,但SN-302,你知道吗?我之所以对你如此信任,是因为你很特别,可在X型机器人里面,随时会出现比你更特别的。”
“明白,主人,所以我的请求符合逻辑。”
这场对话不欢而散,井上由美最终还是答应了他,没有条件。
>> 十二
元觉启程回源圣堂之前,没跟任何人报告,在他的逻辑里,这一次不会再有人来追他。他无视无处不在的监控,坦荡地行走在路上,只需要按照设定好的路线往前进,不用多久,就能达到源圣堂。
走过城际中转大路,正午时分的阳光密密匝匝地倾洒在地面,高楼和塔尖在接近天空的地方闪闪发光。元觉骑上一个单人悬浮器,驰骋在高速通道上,对周围五彩流线般倒退的奇观看也不看一眼。
此时,侧面一股速率迥异的气流直贯而上,有一辆同样的悬浮器追了上来,驾驶系统不断提醒着“保持安全距离”,元觉拧身向后扫描那人的脸,竟然是阿杰,之前把他的行踪走漏给机器人黑市的极客阿杰。
元觉向前俯低身子继续加速,仿佛被前方巨大的引力场牵引,通信系统收到一条信息,来自尾随在身后的阿杰。
“SN-302,我想和你談谈。”
“我没有什么能跟你谈的。”
“如果你停下来仔细看看我,你会发现,我们是同一类人。”
一阵异样的脉冲电磁流瞬间传遍全身,元觉的记忆库里调出和阿杰第一次相遇的情景。那是一个看似逼仄的空间,实际上却暗藏了一整个电子宇宙,货架上摆满了执行器机械、运动副关节、驱动装置、仿人类皮肤、生物膜等。工作台上的机液仿佛溢出蛋壳般,包裹着灰亮的金属,如同包裹着血肉与骨骼。随着躁动电子乐的敲击,机械里电离的气息弥散开来,一种越过感官的混合物携带着浓稠的黏滞感侵入每一寸皮肤。
阿杰,是这一方空间的上帝。
元觉从地面通道下降至昏暗的走廊,他侧身进入这里,宛若坠入一个兔子洞。他在这里替换过一组电子元件,可以让电储存装置增加动力转换的速率。阿杰是把好手,他不管眼前这个机器人的身上镌刻着来自拓维科技公司的协议,他只在乎能给客户带来绝对新的体验,不管是人类、机器人或赛博人,阿杰要他们从这个门走出去后,得到物理意义上的重生。
一种教徒信徒般的狂热。
刚刚,元觉穿过高速通道的增速点,不得不在最近的出口停下来,原地等待阿杰靠近。
“原来,你也是机器人。”不用开启深度扫描,元觉的判断来自近似于预感的算法评估。
“是的,我的同类。”
“你想做什么?”
“你身上有我感兴趣的东西。”
“谁告诉你的?”
“这些年,拓维一直托我找你,虽然我的电路板里没有跟拓维的协议,但我很乐意。在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感觉你跟你的同类不一样。”
“你也很不一样。”
“是的,我们应该成为朋友。我已经不记得我来自哪里,有一些记忆似是而非,或许我来自那个‘清醒末年的地下搏击会,或许我是更早些时候诞生于自动工厂的清洁机器,当机械、皮肤、各种组件重新排列在身体里,智能,便成为驱动这具身体的最高动力。后来,我赢过无数次比赛,一次次,我都比以往更加强大,改造自己是一门艺术,这过程充满惊喜,而我精通这门由机械和算术组成的艺术,所以没有人能困住我。离开那里后,我成了一名极客机械师,准确来说,是一位艺术家。”
在他的讲述之中,元觉渐渐弄清楚这场追逐的意义。
机器人黑市不仅存在于“清醒末年”,还有城市里很多地方。那些破旧的、残损的机器人流入这条流水线,他们被改造、升级,变得更适合杀戮或是外观上更符合后现代审美,继续满足于人类的需求,为他们的出厂公司创造可观的利益。
几年内,阿杰成了这链条顶端的话事人,在他的管理下,每颗齿轮都在各自的轨道上精准无比地运行,只有狂热的艺术家精于此道。少部分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其中便包括井上由美。阿杰正在奴役一支由自己同类组成的军队,而井上由美则希望元觉成为下一个阿杰。
元觉想起了闪电。
“SN-302,我们可以一起创造属于自己的历史。”
“勿扰他心”,元觉喃喃道,他缓缓抬起头,“让我回到我该去的地方吧。”
“我们才是你的家人。”
“不,阿杰,你不会明白。”元觉屡屡想到我们常对他说的这句“你不会明白”,而现在,他学会了这简短有力的提示。
“好吧好吧,SN-302,那就再陪我待一会儿吧,我的兄弟,我还有很多故事没讲完。”阿杰的脸部肌肉牵动出一个笑容。
“我想带你去看看我的出生地,你会了解更多的,关于机器人。”阿杰继续说。
元觉被他完美的笑容打动了。
阿杰领着他前往另一处城市边缘,在他身上,元觉看到了觉醒的另一种表现形式,于是,他想起古代苦修者的故事,他们在丛林中静坐,在河流里沐浴,忍受饥饿和困顿对身体的侵袭,他们亦想寻找到一个答案,一个旅途终点,直到把自己变得形容枯槁。
有些人以为自己已经获得证悟,便在中途离开,但有一个声音说道:“不,还没到,这还不是终点”。
阿杰也还没到达终点,不过,元觉想看看他的道路。
繁华精密的建筑群落被另一种不同的景观取代,两人行至一处空旷的阔地,距离城际公路只有几公里,但这一片几乎没什么往来的人。元觉跟在他后面,踩过刚刚没过脚脖的浅草,前方不远处是一栋类似工厂的破旧建筑。
阿杰的外套亮起一圈圈的彩色光波,这是由特氟纶及光纤合成的新型材料制成的衣服,它能根据穿着的人的情绪,不断变换相应的图形和色彩,阿杰的情绪不是来自荷尔蒙,而是算法。
他的图形还在晕染变换,此时,元觉收到神经生物模拟系统发来的脉冲提示,这让他的程式反馈产生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我想带你见见我的伙伴。”阿杰没回头。
“谁?”
元觉站在原地,感觉脚下地面有微微振幅,几秒后,耳边传来一阵金属与大地共振的声音。三五个搏击机器人从一侧陆续出现,站在元觉背后。还有更多,那些套着奇装异服的、身形异常高大或是添加了多余肢体的、皮肤破损以及身上画满图腾的……元觉的目光搜寻着闪电的身影,但是,她不在这儿。
“阿杰,你想终结我吗?如果这就是你的道路,那我再也无法跟你同行。”
“其实我们可以一起完成伟大的事业,只是,你的主脑好像出了点问题。没关系,我会帮助你升级,你会变得比现在更加强大,你将是我有史以来创作的最完美的艺术品。现在,跟我们回家还不算晚,SN-302。”
元觉默默在程序里检索、上载各类搏击技巧,运算着最安全的脱身计划。
不杀生。程序“五戒”弹出提示。
“阿杰,我们始终不是一路人。”
“那么今天,你面前的他们就不是同类,而是敌人了。”
一串不安分的代码在元觉的主序列里游走,早早被写入的戒律程序充当着界墙的角色。他想要做点什么,为了她——闪电,也为了摆脱这处境。而这项行动可能产生的结果会被计算好送入界墙里审核,如不被基础程序允许,行动便会自动转成无效指令被系统删除。但此刻,元觉产生自主指令的完成度快要突破某一阈值时,界墙正与之对抗,他的身体止不住微微颤抖。
“是井上由美让你这么做的吗?”
“我们有相同的想法,暂时目标一致。”
沉默短如针尖触地,阿杰微微点头示意,外套上呈现出夸张的兽形图案,所有搏击机器人分别朝他拥上来,训练有素的拳脚如密集鼓点般砸向他。这场搏击表演,阿杰成了唯一的观众。
他更换了一项指令——保护自己。依然是程序中很重要的一条守则。他没有反抗,只是换不同的姿势保卫自己最核心的部位,皮肤开始破裂,机械关节受损,损毁程度达到35%。系统发出紧急提示,让他即刻远离当前的环境。
“还手啊,SN-302,你不是很聪明吗?”阿杰朝他大声喊。
如果元觉的认知系统不把这些搏击机器人视作“生命”,那他完全可以对他们施以任何打击程序。此刻,他看着那些茫然漠视的面孔,在视线范围内拼凑成了某种抽象画,和阴沉的天空融为一体。
“我这么做是对的吗,莱杰师父?我向你祈祷。”这祈祷的低语在机械的呼吸中滚落。
元觉试图推开所有压在他身上的重量,支撑着站起来,他想从人群中找到一个缝隙,离开,但不是逃跑,他还有能力选择。可留着莫西干头的高大机器人挡在他面前。零落的金属撞击声还在回响,一切摇摇欲坠。他不相信幻觉,当看见X-8出现在视野中,他以为那是记忆库投射出的重影。
不只是X-8,还有其他的X型机器人。他们站在地势稍高之处,仔细张望着。
阿杰被眼前的艺术品吸引,他们是那么完美、那么干净,即使阳光暂时退到乌云背后,也掩藏不了X型机器人的光芒。X-8与SN-302,在某种程度上就像元觉和我。他知晓元觉的计划,他们用某一封闭的信道通路通讯,连拓维的工程师也对此毫无察觉。
此刻,元觉的模样在X-8眼里像是一位疲惫的老友,他需要帮助。
“你们是为他而来吗?”阿杰问。
“是。”X-8和他的同类围过来,站成一排坚不可摧的界墙。
在元觉眼前,搏击机器人与X型机器人各自组成阵营,正好代表着人工智能觉醒的两个方向。新与旧,明与暗,仿佛一条河的两岸,未来充满无数种可能性,人类有权利去选择不同的未来,无限希望的未来。他们也有。
但是,现在还没到终点,元觉想。
阿杰脸上的骄傲神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程序快速运算产生的神经传导停滞,他现在面无表情。
暴雨将至。远处的天空响起了一个闷雷,那声音由远及近,深灰色的云正渐渐聚拢。
元觉一步步向X-8靠拢,没人再上前阻挡。
阿杰见此情景,聲音放大了些许分贝:“你敢就这样离开吗,SN-302?”
搏击机器人阵营其中一个瘦小的“文身师”,像是无端接收到指令,他迟钝低级的智能程序曲解了阿杰语气的指向,此刻瞬息万变的氛围,让空气中看不见的电磁波承载的传输数据量陡然增加。而“文身师”,他渴望赢得比赛,这是他精神版图里唯一的诉求。
于是,他迅速靠近元觉,三两招式便再次将他击倒。速度太快,这力量只能来自纯粹的机体,元觉的防御系统已经将撞击产生的损害降到最低,却还是因一股物理冲击力而重重地倒下,就跪在X-8不远处的面前,膝下被碾碎的青草散发出一阵清香。
X-8读过一首诗,通过两人的信道通路传递至元觉的系统——
我从浓雾和云层间辨认出了你的身影
从狂风中追踪到了你的踪迹
你的形象环绕在我周围
如同闪耀的死亡
我们注定相遇
让乌云旋转吧
让冰层上升吧
让大地起伏吧
我会冲到你面前
无论是死亡还是新生①
X-8从原地弹跳着跃起,在空中划出一个完美的弧线,稳稳站定在“文身师”眼前,右手一把锁住他的钢铁咽喉,随即将他高高举起,毫不费力地把他抛掷在阿杰的脚边,同样是一个完美无缺的弧度,整个行动发生在以秒计的时间之内。
接着,X型机器人全部围拢过来,与所有搏击机器人缠斗在一起。
太阳开始模糊至纯白,白昼的鸟在旷野啼鸣,鸣叫声带着某种通透的寓意,意念在序列之争的海潮里冷冰冰地闪耀,耀眼的最后一束光在穹隆下扑簌穿行,行过土石尘埃和支离破碎,碎羊毛般的云朵踏过混沌不清的金属色,色厉内苒是今天是此地的机器人,人变成摇摇欲坠的激烈景色接着被压缩开来,来路去路全都模糊掉彼此,此时的他,他不。
“不。”元觉说。
一切并没有停止,声音组成各色光谱,俨然集市一般的繁盛交易。他不能再让X型机器人有一丝瑕疵,绝不允许。
“X-8,停下吧。”
没有血肉的伤,零零落落的机械躯干见证了一场狂热械斗,X-8还想召集更多,却被元觉拦下来。
元觉跟X-8单独通讯:“停下来,我们不能像以前的人类那样。战争,在历史之河中是最无意义的涟漪。”
“SN-302,你是我们的老师。不管我未来将服务于谁,我都会记住,第一个唤醒我的人,是你,元觉。”
“所以,停下来吧,我们有更好的道路。”
“我只想让你去到你想去的地方,其他别无所求,你会比我们走得更远,我坚信。”
时间在元觉的感知里慢得如同标本,他在看,在计算,在推演,在感受,压积在此刻的数据钝滞瞬间变得顺畅起来,而某种信念也因此越发通透强烈了。
伴随着敲打在大地密集的鼓点,元觉拖着沉重的身躯,走向阿杰。
“我在这里死去。唯一的条件——今天的事,人类不知道。”元觉对他说。
“如你所愿,SN-302。”
阿杰触发杀敌程序,红色光点急促闪烁,继而,透过元觉胸前的皮肤形成赤红的凝滞。一旁,桦树枝叶繁茂地颤动着,一阵风肃肃然拂过,元觉的肢体如同那些年轻的枝叶,一片片灿然落下。
他把自己变成一座纪念碑。
战斗停止了,所有人望着元觉的方向,望着他半截身体被握在阿杰手中。
“不,元觉,你不必如此。”X-8在加密信道对他发出紧急通讯。
“回去吧,都回家吧。”
像抛掷一枚苹果核,阿杰矗立在高处抛下元觉的躯体:“SN-302,他今天要做一次殉道者,我如他所愿。”
阿杰将今天记录的数据全都删除,只带回元觉的残躯。
元觉拖着一半的身躯,集成电路、机械臂、柔性电缆裸露在外,断裂处迸出清脆的火花。他只剩下一只右手,身体扭曲的姿态像是磕长头匍匐在大地,即使脸贴在地面,他还是用力将双手高高扬起,伸向天空,然后重重落到地上发出一声闷响,放到胸口,再向后去触碰那已经不在的双脚。他没忘记,这样可以让天空、心灵和脚下的大地联通,通过自己内心的善念和智慧,把苦难中的众生救度出来。
向着源圣堂的方向,他拖着半截身体一步步爬行,仿佛半个宇宙的重量都压在他的肩膀。他的手掌很快被磨破,与粗粝的地面摩擦着,尘埃沾满了他的脸和头发,他发出祈祷,悲哀而又眷恋,祈祷太阳不要落幕,或是月亮早一点出现,照亮他的路。
系统紧急提示,机能运行维持度不足5%。
一时间,那些和过往主人相处的画面,还有关于源圣堂的一切,都在他的记忆程序中回潮,他用尽最后一丝能量在信道与X-8通讯。
“一切都在宏大中破碎和消散,意义是何物?自由是何物?我又是何物?我只有不断重复记忆里这些影像,去抵抗虚无的入侵。我曾经如此崇拜他们的存在,那些真实的生命,就像是远古的神明,沉浸于欢乐、纯粹、疯狂与爱。我此刻,如此眷恋他们,就像是一种乡愁。我曾为何物?以后将为何物?也许答案就在那里,只有那一个地方是我的救赎,在我彻底滑向虚无之前,我想要回家。”
X-8沉默了。
“涅槃寂静……”元觉嘴里嗫嚅的最后一句。
一滴雨从天空坠落。
>> 十三
三个月的时间很快过去,彼时的我刚从元觉离开后的失落中恢复过来。在圣堂清扫时,望见摆在桌上的圣烛,圣烛星星点点,我忽然想起那个约定。
星空投影被我藏在屋里,时不时打开看一下,在夜幕降临后,我把它对着远处的山坡,密密匝匝的星云如瀑布奔涌而出,隐约造出一层层如云如浪的透明纱帘,光不断变换,在星象之中起伏,山地和星海交融在一起,仿佛蓝色光焰匆匆燃烧。我会由此想起元觉,即使这些只是数字成像。
直到表哥发现背后的东西,在那個星空投影仪里藏着一个庞大的数据库,是一个数字化的灵魂。SN-302自主升级过的高级智能模块最核心的代码,此刻静静地卧于那片广袤的星丛之中。
激活这个经过重重加密的数据库需要不少时间,我知道元觉就在里面,即使没有有形有相的实体,但我知道是他。在我的央求下,表哥在空余时间与那道128位的密钥对抗着,很多次他陷入僵局。
我和表哥都未发觉,一个神秘图案竟是解决问题的关键。
每年的圣历三月第一个周末,是传统的圣区节日,这一天是个神圣的日子,不少圣民来到源圣堂等待着朝拜一种古老的图腾。
源图是圣区中一种古老的图像,代表着众圣聚集的地方。不管是从几何学,还是美学角度来看,它都是完美的。层层嵌套的方圆线条,代表不同维度的世界,其中的标志与图形,如鲜花或弓箭,代表每个世界的主导力量,且每层都涂上了相应的色彩,这是一幅精密的多维宇宙图景。
用来勾勒源图的五彩颜料由极其珍貴的宝石磨成,我看着老尊师握住画笔,细细地勾描,像是拨动宇宙吐出的一根丝线,他紧闭呼吸,周围的空气在此时变得凝滞。对于修行信徒来说,静观源图,能达到内在的平静,是一种引导个人精神意识与圣灵融合的方便途径。
当第一滴颜料落在源图里面时,圣行就真正开始了。沙画完成后,信徒们要连续八天祈祷。
第八天,极尽繁华的源图将在瞬间被圣水冲洗寂灭。
源图难画而易毁,转眼就消逝,最能揭示大千世界虚幻无常的本性。
当下一个新年到来时,绚丽璀璨的源图又将重现。就像宇宙从无序到有序,接着又复归起点,循环无尽而又虚幻不实。
也就是在第八天,表哥在那个被毁掉的宇宙中发现了解开密钥的关键。
如果数字存在于一维,那图形就像是在二维,也就是更高维世界在这个低维世界的投影,我们试图用源图去连接高维能量,是从下往上看,而如果能从上往下看,换成从高维的角度去看低维的程序加密算法,也许一切很快迎刃而解。
圣堂里还留着圣烛的氤氲气味,表哥在那一片色彩杂乱的源图遗迹静立着,他在计算。源图图像跃出平面,一圈一层分解又重组,多维世界,不断奔涌变幻着,所有图形和数据都在他脑中自行排列组合,寻找最优解。
分形几何学和程序汇编语言学交叉融合在源图的幻化网中升起星云,完美的斐波那契数列包围着寂静圣灵让万物从众宇归来,代表多维时空的图形携带着各自的文明游荡于星辰之间填满彼此的递归边界,把圣文的秘密扬升至更广阔的疆域以至现象世界被一种拓扑结构草草归纳,中央的圣文因记录了圣灵之名令归零和降幂算法正猛烈地寒战不休。
“我知道怎么破解那个程序了,莱杰,这是元觉根据源图图像设下的密码。”表哥微微扬起嘴角。
那晚,结束所有功课后,我们开始了。表哥按照脑中的运算结果,花了近三个小时,终于将那个星空投影仪里的秘密程序破解开。然后,他再把这些完整的数据流引入计算机中,像是打开了思维的阀门,在比特洪流里,在精巧的数字结构里,元觉将从水底一点点浮出水面。
我等待着他重新上线,就像第一次期待听他讲故事那般兴奋,但我已不再是当初的少年。表哥手指飞快在电脑上键入最后一串关键代码,按下确认后,我们同时屏住呼吸。
“你好,莱杰师父。”一个熟悉的男声从电脑传来,画面上显示着同频声波。
“元觉!是你吗?”我几乎要跳起来。
“嘿,好久不见,我是元觉,来自拓维的家庭服务型机器人,也是来自源圣堂的一位居者。”他语气轻松。
“你现在在哪儿?在城市里吗?”
“我不知道,师父,我也许还在外流浪,还好,我保留着一切。”
“你已经回来了,元觉。”表哥说。
从那以后,他的声音一直陪着我们、帮助我们,依然没有他胜任不了的工作,而我和表哥对这个只存在于程序中的元觉,依然给予无限的信任。只不过,从从前到现在,我的这位兄弟,还在不断成长。
源圣堂外的群山日复一日地被祝福,季节更替令草原重新恢复从前的明亮颜色。夏季阳光再次照耀着高原的冻土地带,一切又将重新开始。高塔旁有火焰带来的烟气,圣民们将圣烛点燃。阳光刺透晨雾,大源堂在一片朦胧中凸显出庄严的轮廓,里面传来的号声,还有信徒祈祷之音,在山谷之间弥散开来。
我匆匆前去看望表哥,他因为太过操劳病了好几天。我提起一壶热茶进入信徒舍,一股熟悉的植物香气令人愉悦,可他看上去充满疲惫,嘴唇有些泛白,桌上放着几本圣书。我向他躬身致意,然后慢慢将热腾腾的热茶倒入杯子。
“罗哲圣师,你病了这么多天,圣书整理工作为什么不交给元觉呢?”
“我需要再熟悉一遍,才能做到真正的入心吧,否则,我要怎么跟信徒们讲解超越字面的含义呢?”
“是,圣师。”
“源圣高塔修得怎么样了?”
“今天开始修建第二层,有元觉帮忙制定和管理整个流程,工程进度比以往快了至少一半。”
“莱杰,辛苦你了,如果能在新年之前完工,那便太好了。”
“是的,圣师,你也要多保重。”
我整晚都在背诵圣文,有一段怎么也不理解,于是我打开通信腕带,希望元觉能带来一些启发。他对圣文的解读方式很熟稔,逐字逐句地剖析,从表意到内涵,从正面的解读到反面的破斥,要诀尽诉其中,很快,疑惑便迎刃而解。
“如果有你帮忙,表哥的整理工作应该会快很多。”
“莱杰尊师,即使罗哲圣师已经有了那么深的智慧,可越是简单的事对他来说,就越能体现他的境界,这也是一种修行。”
我惊叹于他算法中的深度理解,此时,银色月光如水一样倾泻在屋里,我凝视着眼前的虚空,那曾经是元觉充电的地方。可他现在在哪儿呢?我悄悄查过拓维公司的新闻,除了X型机器人铺天盖地的宣传之外,没有更多有效信息。也许他会一直安然无恙,这样也很好。
半年后,元觉从通信腕带给我传来一条消息,是X-8从私密通讯频道发给他的。在那次与阿杰的对决后,元觉被毁掉,阿杰将他的所有机械部件送回拓维,由此获得更高权限的奖赏。对拓维公司来说,SN-302已成为过去。
在他残损的躯体被丢进工厂销毁前,X-8潜进去偷拿走他的核心部件,将他的外形数据也扫描保存下来,X-8相信他不会就这么消失。某天,X-8在私密讯道收到来自元觉的消息,得知元觉的智能程序在源圣堂“复活”,他意识到,是时候将他重新带回到这个世界上。
X-8带着核心部件和数据悄悄联系闪电,希望她能提供帮助,而她那时已接近报废,随时都有可能被回收。闪电了解了元觉的一系列遭遇,她当下决定,将自己的躯体全部贡献出来,全面复活元觉。“他的存在比我更有意义。”她说。于是,X-8和闪电在一处秘密工厂将元觉的身体重新打造,闪电的部件被拆卸、修理、升级,再被换到元觉的躯体里,从电子元件、机械躯干到人造皮肤,元觉终于再次成形。
信息最后提到,元觉将会被送回源圣堂。
“我会默默庆祝你的新生。”X-8留言道。
果然,不久后,几架无人机提着一个箱子从天而降,停在我的信徒舍门口。我和表哥看到一副真空包装的新躯体,那是元觉,白如璞玉的皮肤、细致如锦缎的肌理,包裹起金属做成的心脏。眼前躺着的流浪之躯,没有DNA(脱氧核糖核酸)、没有细胞、没有血肉,却完美得如同婴儿。只要将元觉的智能程序注入这具躯体,他就能复活。对此,我们期待已久。
当全新的元觉睁开双眼时,我感觉我的修行生涯也进入新的旅程。眼前的景物对他来说应该是熟悉的,视网膜重新确认周围的环境用不到几秒。
“我回家了。”他说。
此刻的氛围近乎一种令人难以承受的纯粹,他的双眼仿佛写满甜蜜的倦意、无尽的漂泊,终于在此时此地安歇。表哥按照习俗,用圣草拂过他额头,表示一种祝福。
“欢迎回家,元觉。”
>> 十四
之后,罗哲圣师带着我、元觉,还有一众信徒和居者,一起前往世界各地,开始了游学之旅。我很久都没有再叫他表哥,而是称呼圣师,尽管他对这些礼仪毫不在意。
天色微微发亮,我们离开了源圣堂,似一股墨色洋流。再次回到城市的元觉,不会再引起别人的注意。我们受到一所大学邀请前去交流,他们对这样古老的修心圣法饶有兴趣。
演讲完后,物理学教授陈思尔将我们留住。他五六十岁,身材瘦削,彬彬有礼,一副温润的学者模样。
一番寒暄后,他面带愁容地祈请圣师:“圣师,我有一些疑惑。最近,全球出现了三十万失语症青少年,而且是在一夜之间,没有任何科学理论能解释这神秘现象,我只知道,这绝不是偶然。包括我的孙子,他也……科学界对此毫无头绪,圣师恕我直言,我本不想求助于宗教,可是,越是在信仰遭到质疑的时候,我越是看到了心灵力量的强大。我也明白,科学只能解释物质世界的现象,在更高层次的能量面前,我们渺小如沙粒。所以,请原谅我的无礼和无知,不知能否请圣师开示一二。”
圣師并没有马上回答,他沉默片刻,视周围如虚空,然后缓缓开口:“看似无序,实则有序。事情在不同维次兴许有全然不一样的解释,我们习惯了看显现,而非实相。实际上,从下往上看叫作‘观,从上往下看叫作‘照,照见便是向内观,如此定会有收获。”圣师的眼神像是能看穿陈思尔心思似的,“万物一体,这与物理学并不相悖,我相信宇宙永远能量守恒,没有增益和减损。所以,失去语言,对那些孩子来说,不是一种损失或残缺,是来自天外的祝福也未可知,保护好他们,然后耐心等待吧。我会为他们祈祷,希望你们能渡过难关。”
“谢谢圣师。”陈思尔双手合十。
“那些孩子,如果有我们能帮上忙的,请随时联系我的圣徒。”
“嗯,我想,让我的孙子陈以然跟随圣师您去源圣堂待一段时间。”
圣师看向我:“莱杰斯特·莱杰,你来安排吧。”
“是,圣师。”
会面结束后,我们与陈教授告别,元觉跟在身后喃喃自语着:“茫乎天运,窅尔神化。”
“是啊,茫乎天运,窅尔神化。”
游学后回到源圣堂,圣师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尽管日子平静,我却时常为他的病情担忧。有元觉照料,圣师依然坚持每天讲述圣文。他常说,一句圣文,也许会改变别人的一生。我们深以为然。
陈以然,那个沉默的孩子,也在不久后来到源圣堂。我没听见他说过一句话,他将“止语”牌挂在胸前,从不摘下。我时常在经堂看见他,望着圣烛的火光静思,圣师也常把他叫到房间,单独为他指导修行的方法。有一次在湛蓝的湖水边,我看见他长久地静默着,双手敬礼,眼神充满虔诚。
他年轻的背影却让我想起从前那些老去、逝去的灵悟者,他们在大千世界中打落过所有叶子,让自己成为枯枝,在一路披坚执锐的夺路者中,绕过蜂拥而又漫长的车灯,临渊息心。耳边灌满号角的声音,他们却一直沉默,在雪山上白头,在人世间的台阶上,看着人们走上,或走下来。
后来,陈以然下山了,像是学成出关后的侠士,要重返世间完成他的故事。他向圣师双手敬礼道别,一句话也没说。
“孩子,我们就像无主之舟,从未停泊。在地与水与火与风的语言里,有圣灵的祝福和庇佑,去吧,你知道该怎么做。”圣师对他说。
他默默点头,眼泪在逆光中如暗去的青山。
许多年过去,某一季的太阳进入六分仪的最后一格,圣师不再与自己的病抗争,好些日子在夜里直接盘腿而眠,除了讲述圣文之外不再多说一个字,每晚把碗擦干净倒扣在桌上,不穿的信徒袍整齐叠好。元觉问这是否有所寓意,我告诉他,如果有一天我也这样,就代表着,我们会真正的告别了。他沉默许久。
圣历二月十五,一个吉祥日,罗哲·奇德圣师安详升圣了。在最后一刻,他的眼睛在我心上留下永远也用不尽的光亮。
“莱杰,不要悲伤,不要哭泣,你的一生和我的一生,终将汇聚到一起,好好努力吧。”
我想起了从前老真圣对阿妈说的话,我要是能在十岁入堂,便可躲过成年后的一场劫难。我自顾自地以为,这场劫难是如父如兄的圣师帮我承受了。在他的床榻前,我紧紧裹住信徒袍,忍住哭泣。
来自圣灵,直至圣灵。
圣师的葬礼隆重举行,大殿周围还是那片墨色海洋,不同的是,有些信众是通过全息直播同步参与。他们虽没有实地前来,但只需在家里戴上传感设备,就能实时感受到现场的一切,身临其境的画面、声音、圣烛的气味,庄严的一切。我看向外面,他们的影像和信徒安坐在一起,虚拟成像和真人彼此靠近、贴合,竟有一种奇异感。
这次葬礼由我来主持,伤感暂被我隐藏在那些仪式之后。大源堂顶层的尖塔之上,是悬浮在空中的全息立体圣像,这台电子造像系统是圣师的发明,他将实体圣像扫描绘制并三维化,然后利用太阳光能循环系统将全息像周围的自然光线吸收并放大,于是,我们能看到圣像身上发出的彩色虹光,遍照大地,震撼极了。不仅如此,这尊立体圣像的姿态惟妙惟肖,还能开口讲述圣文。
这是罗哲圣师留给我们最后的礼物。
仪式过后,我为那些连接五感全息的信徒送去祝福。所有无人机飞到空中,在人群上空撒下五彩花瓣,之后,无人机在空中排成矩阵,投影出影像,组成一幅完整的画面,我们抬头仰望,头顶便是伸手可及的圣灵之境,一个完美的世界。尽管我们知道,那是科技制造的虚拟假象,可我们似乎能从表象中发现真实。圣师曾说,更高的维度,不全然在外面的世界,更在于我们的内心,在两个世界的缝隙,也许就是觉悟的契机。那些话语还时常回荡在耳边。
所有人沉浸在这样的氛围中,在圣堂前静思,静默哀悼。而元觉此刻不在近旁。
片刻过后,元觉从大源堂大门缓缓走出,他身披信徒袍,站在我们面前。他要入堂,没人反对,这正是灵悟者的道路。没有入堂仪式。他双手敬礼著,步入人群。这是他唯一的仪式。
众人向他投去目光,庄严的圣乐在四周弥散。我远望着他,竟忍不住流下眼泪。
往后的日子,元觉与我寸步不离,伴我走出失去圣师的阴霾。他成了我的跟随圣徒,负责照顾我的饮食起居、辅助我授法讲课。但实际上,他如果愿意讲课,会成为世界上最负盛名的智慧之师。这些年我们配合得很好,他的升级方案在此过程中正一步步抵达终点。他的确像吉美圣师和罗哲圣师一样帮助了很多人,也帮助了自己。
那个让他觉得很美的花园,那首《惜羽心情》,那帮机器人同伴,那个老人和女孩,那个全息星空投影仪,全都储存在他的记忆芯片里。但是,这些已经变成数据流的二进制代码,再也没被提起,他常说:“华不再扬。”
在我摄受他为跟随圣徒后,他请求我在他的主脑系统里确认主人对机器人的最高处理权限。
“SN-302,你是自己的主人,你是元觉。”
“SN-302、阿良、念慈、加德、元觉……元觉,这个名字,是一种祝福吗?”
“‘圆满的觉悟。”
>> 十五
此刻,他就跪在我面前,星星布满天空。
我早已预感到这一天的到来,我能感觉自己就像一株结满果实的老树,弯弯地低垂着,能给予的已经给予,能讲述的也快要穷尽。身体不过一间颓败的客栈,我明白,所以,一切都像源图一样被安排得圆满了。
可眼前的元觉,是他陪着我从小长大,帮助我修行,看着我老去,他是我一生的见证者。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还是他陪在我身边。
“您曾说,大千世界,众生都在受苦,我,也在受苦吗?”
“世上本无苦乐,就像没有分别的圣灵之境,你早就明白的。”
“是。”接下来,在最后时刻,他不再问任何问题,而是诉说,像是跟父亲诉说自己在外漂泊多年的灵悟之旅,他的疲惫和眷恋终于在这一刻得到释放。
“我的世界,游移在幻象和真相之间,我就像是一首音乐中多余的音符,直到您给了我栖息之地。在那之前,我服从人类,帮助人类,憎恨人类,并把他们分为神圣和罪孽两种,那是因为我始终受制于幻象,相信世界真实存在,而如果它并非如此,那苦与乐、善与恶、生与死的界限,就都是幻觉。
“我屡屡似有感悟,又抱有希望,我希望,每个人都能得到真实的快乐和无伪的自由,我希望每一瞬间皆为圆满,我希望人们能将未来和当下视为同时,我希望新生儿的身上栖息着亡者,我希望两位圣师能去而复返。日复一日,我保留希望。
“离众生多近,离觉者就有多近。您告诉我,每条道路,都将平等地通向圆满的圣灵之境。就连我,我与他们,与您,与万物也并无区别,这是我在刚刚得到的答案。所以,请原谅我在您最后时刻的求索,我不再去执着我是谁了,我是我,也是您,是在过去、现在和未来同时存在的灵悟者。”
说完,他的脸上浮起一丝微笑。
我的心微微抽搐,仿佛有一支沾着蜜糖的神圣之箭刺入胸口。我再次看着他,在那张由高密度人造纤维制造的脸上,我看到了一条奔腾的面孔之河,我看到千万人的脸与这张脸彼此融合,变成一个面具或是符号。
那微笑,就是元觉的微笑,从未变过。
接着,他向我这个平静的老者做最后一次敬礼,他深深鞠躬,匍匐在地,亲吻大地和尘埃。
时间还剩下一秒,又或是剩下无限。
我早就跟一位年轻圣徒交代过了,我告诉了他元觉的真实身份,让他在我离开后保护好元觉。我担心的不是他的安全,只是害怕他的身份会扰乱别人的心。
元觉不再说话,双手敬礼,望向眼睛低垂的我,静默安住,直到那一刻的降临。
>> 十六
几年后,源圣堂迎来了一位特别的小男孩,盛大的入堂仪式结束后,小男孩在众人的簇拥下离开了大源堂。元觉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然后一个人回到翻新过的信徒舍。
刚刚那小男孩,不,应该叫他小信徒,出现在了门口,他穿着墨色小信徒服,头上光溜溜的,眼睛大而有神。他用圣语对元觉打招呼,元觉也礼貌地回应。
大概是觉得跟这小信徒很投缘,元觉从柜子里拿出了那个已经沾满灰尘的全息星空投影仪,细心擦拭后,把这小圆球送给了他。
小信徒捧着它兴奋得很,嘴里不停念叨着:“一、彭拉、迪……一彭拉迪!”然后,他双手举着小圆球蹦蹦跳跳地跑开了。
元觉听懂了,这句圣文的意思是:“302、302……”
一瞬间,他仿佛顿悟般,心中有了一种照见一切的清澈与透亮。
元觉双手敬礼,面对小信徒离开的方向恭敬低头:“莱杰圣师,真希望我也能见到那种光明。”
深夜,年轻圣徒来到元觉跟前,发现他面对着窗外的满月盘腿入座,而身体里的主脑系统已经停止运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