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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王禹偁记体文的创作及宋代士人精神的体现

2023-07-10王可心

韩山师范学院学报 2023年1期

王可心

摘 要:王禹偁《小畜集》收录的十三篇记体文,内容丰富,独具特色,在北宋初期文坛上具有一定的导向作用。其记体文题材广泛,表现范围大,体现出了他重教化的教育思想、直躬行道的政治思想和传道明心的文学思想。在创作方式上,其以记“自我”为出发点和落脚点,展现了士人的浩然之气、责任意识和吏隐观,刻画出了一幅北宋士人精神的自画像。

关键词:王禹偁;记体文;创作思想;北宋士人精神

中图分类号:I 207.62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6883(2023)01-0059-07

DOI:10.19986/j.cnki.1007-6883.2023.01.010

“记”作为一种文体,专以记叙为主,如记营建之事,当记耗时之多久、工费之多少、主佐之姓名,是以记者,以备不忘。《金石例》云:“记者,记事之文也。”真德秀《文章正宗纲目》认为,“叙事”门类分为二体,其中“有纪一事之始终者,《书》之《尧典》《舜典》与《春秋》之经是也,后世本纪似之有纪一事之始终者,《禹贡》《武成》《金縢》《顾命》是也”。[1]以真德秀为代表的一些学者认为,《禹贡》《武成》等篇是记体文之祖,但就其内容而言,只有记录而没有阐述,只具有记体文的记录功能,而无记体文之独立特色。因此王应麟说:“西山先生曰《禹贡》《武成》《金縢》《顾命》,记之属似之。《文选》止有奏记而无此体,《古文苑》载后汉樊杀《修西岳庙记》,其末有铭,亦碑文之类。至唐始盛独孤及《风后八阵图记》。”[2]尽管记体文在我国古代早已萌芽,但作为一种独立的文体得到人们的重视则是在唐宋以后。

唐代是我国古代文学繁荣昌盛的时期,不仅开辟了诗歌、散文的全新领域,并且都取得了辉煌的成就。因此,继承和发扬唐代文学,跳出前人的窠臼,写出本朝自己的新文学成为了宋初文人最迫切的愿望。在唐代才逐渐兴起的记体文自然成为了宋代文人的目标之一。北宋初期是记体文从记外部他人他物转向内部记述自我的尝试时期,王禹偁作为北宋初期的台阁重臣,他的记体文写作成为了宋代记体文发展转向的先声,其记体文在记录客观事物的基础上,加入了大量的论述内容和思想阐发,记体文的重点也从描绘客体变成了记述自我。这一转变也被后来的欧阳修、苏轼等人继承,宋代记体文在他们手上最终达到成熟,发展出了新的高度。

一、王禹偁记体文的创作思想

王禹偁(954-1001),字元之,济州巨野(今山东巨野)人。王禹偁的诗文集,除亲手编定的《小畜集》30卷外,另有其曾孙王汾搜集遗文编定的《小畜外集》。其中,记体文现存十三篇,内容丰富,独具特色。

王禹偁记体文的创作思想,可分为三类:

(一)教育思想:重教化

教,上所施,下所效也。教行于上,则化成于下。教化讲究自上而下,强调君主和官吏等施教者本身的道德模范作用以及通过某一载体对人民实施教化。王禹偁的宫庙寺建类文章就强调上位者以身作则来提倡兴儒学重教化的重要性,以及兴修宫庙带给人民的信仰力量。王禹偁在《潭州岳麓山书院记》中详细的描写了陇西公在来到岳麓山书院后对当地所作的贡献:“下车布政,比屋允怀,参考吏能,寻绎民病,狱讼总紊,决剔无留,米盐靡密,推行不倦,属岁非大有。人用阻饥,减估发仓,茕嫠无告者得安其业。募兵置籍,强梁亡赖者悉拘于军,千里耕桑,涸辙得水,七州兵甲,走丸在盘,有废必兴,无政不举。”从此以后,书院“外敞门屋,中开讲堂,揭以书楼,序以客次”。[3]239开设书院,授业解惑,“使里人有必葺之志,学者无将落之忧”,自然能施善政,遵礼制,开万世太平。

王禹偁对岳麓山书院的来历及重新修缮的过程进行了记述,但文章的重点在于赞美陇西公作为一名儒家文化思想的忠实践行者,为教化地方风俗而做的种种高尚行为。他写这篇文章的目的,是希望地方官能够以身作则,大行儒学,重视施教的方法和措施,把教化百姓当做治理地方的重要目标。正如他在《昆山县新修文宣王庙记》中所说:“然而庠序或缺,儒素弗兴,实仓廪而礼节未知,既富庶而教化不至,为邑之长得无咎乎?”当一个地方经济发展繁荣,人民生活富足,却不知礼乐,不知教化,那么治理这个地方的官员是有过错的。“以如某一变之风,阐诗书而及鲁议者,曰吴地,祼国也。昆丘,海嵎也,旧染霸俗,未行儒风,非明君以文德敷万邦,非良宰以儒术化百里,又安能遵先王之教,移小国之风者哉?”[3]224寺庙只是一个载体,若想真正地移风易俗,将穷山恶水之地治理得井井有条,生活安定,就必须要行儒风、重文德、用儒术、兴教化,执政者只有在治理中实现经济与文化和谐统一,才是合格的执政者,才能遵先王之道,移一国之风。

(二)政治思想:直躬行道

《宋史·王禹偁传》评道:“禹偁词学敏赡,遇事敢言,喜臧否人物,以直躬行道为己任。”[4]9798直躬行道对于王禹偁而言,就是无论在何种境地,都要坚持自己心中的“道”。这一政治思想被贯彻于王禹偁的全部官场生涯。

太平兴国八年(983),王禹偁进士及第。据《宋登科记考》载:“(太平兴国八年)三月十五日辛未,殿试礼部奏名合格進士王禹偁以下若干人。得进士王世则以下二百二十九人。始分三甲,第一甲王世则以下十八人,第二甲一百五十七人,第三甲五十四人,并赐及第、出身。”这批登进士第的士子,如石赞善“初授大理评事、知东京户曹参军”,李建中“初授大理评事、岳州录事参军”,杨覃“初授徐州观察推官”[5]24-26,有不少人获得了较高的官职。这与太宗朝政局势日趋稳定、版图急剧扩大、各级官僚机构急需官员补充离不开关系。然而当时的王禹偁仅“授成武县主簿”[5]25,成武县在北宋时属单州,属于中下县,成武县主簿只是个从九品上的官职,可以看出王禹偁在一开始并未得到朝廷的重视。初入仕途的王禹偁尽管身居低位,但他的心中始终怀着为地方为百姓服务的热忱。他在《单州成武县主簿厅记》中说道:“士君子学古入官,不以位之高下,身之贵贱,在行乎道、利乎民而已矣”[3]221。主簿虽职位低微,但只要心中有百姓,虽“足下千里,毫末合拱,岂为难哉,又何卑冗之有焉”。同时王禹偁在记中也表达了自己的期望:“主簿之能事毕矣。然后可移之于郡,用是道佐佑长吏,则龚黄循良之政可待也。复可移之于国,用是道弼谐帝皇,则尧舜雍熙之化可致也”,王禹偁决不甘心于只做一任小小主簿,他的心中有更大的抱负,但他始终秉持着“在其位谋其政”的儒家观念,认为应先履行好一个主簿该尽的职责,之后才能为百姓做出更大的贡献。在文中结尾,他也劝诫后来人“使后来居是位,升是厅者,勿以下位而自败其道焉”。[3]222

正是由于王禹偁坚持不以位卑而坏道,很快他便得到了重用。雍熙元年(984)王禹偁升任长洲知县,“(端拱元年)王禹偁、罗处约应中书试《诏臣僚和御制〈贺雪〉诗序》,奏篇称旨。丙寅(初八),以大理评事王禹偁为右拾遗,罗处约为著作郎,并直史馆,赐绯衣;旧止赐凃金银带,特命以文犀带宠之”[6],“端拱二年三月,太宗亲试贡士,召王禹偁使作歌,禹偁援笔立就。太宗谓侍臣曰:‘此歌不逾月遍天下。即左司谏、知制诰。”[4]9794知制诰一职,主要负责为帝王草拟文书、参与决策,“其多由科举高第、文辞典雅者出任,皇帝也以此职来待文学高选、堪副帝宪者。因其清要,历此官后多入翰林,旋登二府,成为宰执大臣,时人以任词臣荣之”[7]。太宗在位时,大学士多经由进士、馆职、知制诰一路迁拔而来,而后进入翰林院。从一个地方芝麻官到知制诰,王禹偁仅用了五年时间,这个晋升速度不可谓不快也。青云直上的仕途并不代表王禹偁就此享受富贵荣华,相反,有了进谏的机会,王禹偁更加敢于尖锐地批评时政。真宗即位后,会诏求直言,禹偁毫不犹豫上疏言五事:谨边防,通盟好;减冗兵,并冗吏;艰难选举;沙汰僧尼;亲大臣,远小人。每一件事都毫无疑问地触及封建统治阶级的利益。王禹偁后来经历的三次贬谪,也证明了他这一生始终奉行的直躬行道的政治思想“以是颇为流俗所不容,故屡见摈斥”[4]9799,然其终身未悔,无论身居何位,王禹偁心中都充斥着以民为本的儒家之道。“自为志得行,功业如皋夔”,正如王禹偁自己所说,自己想要像圣人身边的贤臣一样,嫉恶如仇,奉行己志,直言不讳,为百姓谋利益,就算被人所怨恨排斥,驱逐深山,也无悔此生。1

(三)文学思想:传道明心

宋初文坛,唐末五代颓靡纤丽之风的影响很大,王禹偁在诗文中多次指斥了这种风气及其造成的后果,同时也提出了自己的主张。他在《答张扶书》中说道:“夫文,传道而明心也。古圣人不得已而为之也。且人能一乎心至乎道,修身则无咎,事君则有立。及其无位也,惧乎心之所有,不得明乎外,道之所畜,不得传乎后,于是乎有言几,又俱乎言之易泯也,于是乎有文焉。”[3]253王禹偁认为文章产生的根本原因是“惧乎言之易泯”,才以文代言,记之而不至于泯,而“言”之所以会产生,在于“惧乎心之所有,不得明乎外,道之所畜,不得传乎后”,为文之根本自然在于心之所想。“传道”“明心”既是为文之根本,也是写作文章的标准。

在王禹偁看来,达到此标准的是“古圣人不得已而为之”的文章。这表明,王禹偁在文学上主张尚古崇道。王禹偁推崇、赞赏、效法前贤“放逐以终而词气不屈;布在方册,千古如生。苟举而行之,则其道未坠”。[3]262言辞间充溢着他对前贤文、道、行三者合一的颂扬,反之,对那些“碌碌事文笔,歌时颂圣”的“徘优”文人、违背文道行合一者,则嗤之以鼻。王禹偁从小就接受了传统的儒学教育,“自幼服儒教,味经术”[3]263,以仁为核心的儒家思想不仅奠定了王禹偁为政为民的政治理念,同时也促进了王禹偁对道的追求。他在《觧梁官舍》一诗中说:“上天于我心还厚,只遣文章道更尊。”[3]130王禹偁崇尚文以明道,也是对唐古文运动的学习和继承,只是比起韩柳,他所倡导的道与现实政治、民生结合更为紧密些。王禹偁在政治上曾三遭贬谪,为此他曾写下《三黜赋》:“屈于身兮不屈其道,任百谪而何亏?吾当守正直兮佩仁义,期终身以行之。”[3]8道出了他在官宦仕途上屡遭挫折却始终坚持初衷、不移文道行合一的志向和立场。这种文学思想体现在记体文这一文体上就是以论为记的重要转变。

《黄州重修文宣王庙壁记》中,作者主要借修文宣庙之事,来表达自己对“世之有人以儒为戏者”之说的批判:“先师若是凶耶?”同时他付出行动:“曾硕书之刊石镂板,置于神座,俾夫春秋释奠有所瞻仰,塞戏儒之口,刷先圣之耻,亦无愧孔门之徒也。至述先师之道,则孟轲所谓生民以来,未有如夫子者,其功不在舜禹下。”《无愠斋记》是王禹偁记体文中篇幅最短的一篇,同时也是议论占文章比重最高的一篇。王禹偁将书斋命名为无愠斋,本身就是在告诫自己宠辱不惊、去留无意。“古人三仕,无喜色;三已之,无愠色”[3]240-241,古人三仕,自己也三仕;古人无喜色,自己又何必喜形于色?古人三已之,自己也三黜落;古人无愠色,自己又何必怒气满腹?既然决定要效仿古人宠辱偕忘,那么在书斋里弹琴、写字、赋诗、喝酒、煮茶、炼药岂不快哉,又何必顾影自怜,黯然心碎呢?虽是记无愠斋,实际上是在记录自己的内心。文章表达了作者屡遭贬谪后自适而不自弃的文人品格,以文明志。

王禹偁将“自我”意识带入到记体文这一文体的创作当中,开启了记体文由记他人他物转向记“自我”的文学转向,这种文学转向,向世人勾勒出了一副儒家士人精神的自画像。

二、士人精神的自画像

记体文在唐代以前主要以具体描绘客观事物为主,如柳宗元的《永州八记》描绘出了凄冷寂寥、静谧幽深的永州山水,创造出一种空无人际的山野清幽之美,成为后世山水游记的典范。陈后山曰:“退之作記,记其事耳。今之记,乃论也。”程敏政亦曰:“观韩之《燕喜亭记》,亦微载议论于中,至柳之记《新堂》《铁炉步》,则议论之辞多矣。迨至欧苏而后始专有以论议为记者,宜乎后山诸老以是为言也……至范文正公之记《严祠》,欧阳文忠公之记《画锦堂》,苏东坡之记《山房藏书》,张文潜之记《进学》,斋晦翁之作《婺源书阁》,记虽专尚议论,然其言足以垂世而立教。”[8]从韩愈、柳宗元开始,议论在记体文中的作用逐渐凸显。入宋以后,议论就成了记体文的一个重要部分,甚至出现了专“以议论为记”者。宋代是记体文的繁盛期,这一时期无论是作品质量还是作家数量都蔚为大观,“以论为记”的特点也成了宋代记体文发展的新趋势。

宋人的论并非只是简单地对一事一物做出论断,而是在论述之中表达个人志向和情怀。在北宋儒学复兴、文明秩序重整的时代背景之下,宋代士子们普遍怀有“以天下为己任”的政治理想和壮志豪情。政治上,他们积极参加治理国家事务;学术上,他们追求“循道既久,文行逾粹”1。文学在他们看来,不仅是艺术审美范式,更是道的载体。他们提倡“纯粹”的文学,追求“大道至简”,在文学的审美体验中体悟道的内涵,这一追求体现了儒家“人能弘道”的责任意识。然而受到时代的限制,北宋文人面对着积极入世和归隐山林的艰难抉择,现实和理想的差距使得北宋文人开始转向内寻求心灵的解脱,王禹偁记体文创作就成为了这一转向的先声。

王禹偁将记体文创作重点从描绘外部客观世界转向内部记述“自我”,试图寻找精神世界的慰藉,因此记体文在他手上成为了文人表达自我内心独特感受、抒发独到见解的一种文体。同时,以“人”为记叙中心,不断挖掘、塑造人的内在心性修养的记叙方式,也为欧阳修、苏轼等人今后的创作奠定了一定的基础。其以记“自我”为出发点和落脚点的创作方式,展现了士人的浩然之气、责任意识和吏隐观,刻画出了一幅北宋士人精神的自画像。

(一)北宋士大夫的浩然之气

王禹偁自幼家境贫寒,而后经逢丧乱,举族分散,“当时未名,以乞丐自给,无立锥之地,以息幼累”[3]206。尽管生活不易,但王禹偁始终坚持读书学习,“自幼服儒教,味经术”[3]208,掌握儒学精神。《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也。敢问何谓浩然之气?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闲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9]王禹偁追求的浩然之气是为官正直坦荡,无愧于心,无愧于民。为官期间,王禹偁多次上书直谏陈弊,曾巩在给王禹偁写的传记中就记载了太宗对他的评价:“禹偁文章,独步当世,然赋性刚直,不能容物,卿等宜召而戒之。”2

这股刚介耿直的精神自然让王禹偁的仕途充满坎坷,淳化二年(991),王禹偁因“请论道安罪,坐贬商州团练副使”[4]9794,这次被贬并未让王禹偁对朝廷失去信心。至道元年(995),王禹偁被召入翰林,对于孝章皇后葬礼一事,这位耿直的儒士认为其不合礼数而再次提出自己的见解,随后便被贬去滁州。真宗即位后,王禹偁复起知制诰,后因卷入政治斗争,再次被贬于黄州。这次被贬,王禹偁已是四十五岁,这对于其今后的仕途来说不可谓不是一个巨大的打击。然而王禹偁博然浩大的儒士胸怀令他写下了“屈于身兮不屈其道,任百谪而何亏?吾当守正直兮佩仁义,期终身以行之”,为人所敬仰。王禹偁的三次贬谪,他皆问心无愧,他的所言所行都符合他对“道”的追求,因此他能在贬谪黄州期间,写出了代表作《黄州新建小竹楼记》,从而被世人称之为“王黄州”。

《黄州新建小竹楼记》是王禹偁表现自我意识的典型作品,在他笔下,竹楼的美丑不再以其本身客观价值为评价标准,而是以审美主体的高尚品质和道德修养为评判标准,这也是“竹楼不朽”的原因。小竹楼在外表上看平平无奇,甚至可以说是十分简陋,“黄冈之地多竹,大者如椽,竹工破之,刳去其节,用代陶瓦,比屋皆然,以其价廉而工省也”[3]241,但因为“我”的心性平静淡泊,因此普通的小竹楼在“我”眼中,有了别样的风情:“与月波楼通,远吞山光,平挹江濑,幽阒辽夐,不可具状,夏宜急雨,有瀑布声,冬宜密雪,有碎玉声。宜鼓琴,琴调和畅;宜咏诗,诗韵清绝;宜围棋,子声丁丁然;宜投壶,矢声铮铮然;皆竹楼之所助也。”[3]241是“我”成就了竹楼,而非竹楼成就了“我”,文人的自我意识让客观事物有了更高的审美。在如此优美宁静的小竹楼里,“披鹤氅衣,戴华阳巾,手执周易一卷,焚香默坐,销遣世虑,江山之外,第见风帆沙鸟,烟云竹树而已。待其酒力醒,茶烟歇,送夕阳,迎素月,亦谪居之胜概也。”[3]241-242尽管偏居一隅,但自己煮酒烹茶,与书籍为伴,与日月为友,修身养性,悠然自得。作者的自我意识在与自然山水的相融间达到了和解,小竹楼成为了文人心中诗意的存在。被贬谪到偏远的黄州,这对于王禹偁来说并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从主观来说,屡遭贬谪必然会导致文人内心深刻的忧愁,但从客观来说,黄州宁静的环境和优美的风景一定程度上缓和了他被贬的苦痛和压抑心情,同时,儒家的豁达精神和“道”的正义让他能够在自然山水间修身养性,得到精神上的解放,这种精神上的主观感受反过来又推动了客观美景在诗人眼中的构建,实现真正的物我合一,浩然之气塞于天地之间。

(二)北宋士大夫的责任意识

王禹偁以传统儒者的身份自居,弘扬儒家之道以拯救世道人心。同时,宋初统治者重视文人,实行重文抑武的政策,大开科举,使得寒门学子有机会能够入朝为官。这对于出身低下的王禹偁来说,是实现自己理想的唯一途径,因此王禹偁对登上仕途有着极高的热情,對家国建设有着高度的主人翁意识,努力跻身仕途,试图借“位”来行“道”。

端拱初年(988),太宗“闻其名,召试,擢右拾遗、直史馆,赐绯”[4]9793,这是王禹偁仕途的转折点,得到帝王赏识的王禹偁很快平步青云,到了能够施展自己抱负的更大的舞台。这时的他写下了脍炙人口的记体文《待漏院记》。《待漏院记》不仅立意独特,在艺术上也颇有造诣。全文语言简雅古淡,多以四字句为主,读起来毫无晦涩,且内里神韵丰腴高妙。王禹偁开头借由“天道不言,而品物亨、岁功成者,何谓也?”“圣人不言,而百姓亲、万邦宁者,何谓也?”[3]225这两个问题引出世间万物各司其职、相辅相成的重要性,进而联想到宰相佐于帝王、佐于国家的重要性。若宰相不廉政清明,对帝王和国家而言都是一大灾难。文中描述了三类宰相:勤政奉公的贤相能使“皇风于是乎清和,苍生以之而富庶”,以权谋私的奸相则让“政柄于是乎惰哉,帝位以之而危矣”,全身而退的庸相“无所取焉”。[3]225三类宰相对比强烈。文章无情地鞭挞了鱼肉百姓的奸相和无所作为的庸相,气势逼人,结尾更是直白指出:“请志院壁,用规于执政者”[3]226,一位忧国忧民的直臣形象随之跃然纸上。

在《长洲县令厅记》记中,我们可以看出长洲县当地条件的恶劣:“其土污潴,其俗轻浮。地无柔桑,野无宿麦。饪鱼饭稻,衣葛服卉。人无廉隅,户无储畜。好祀非鬼,好淫内典。学校之风久废,诗书之教未行,兼并者僭而骄,贫窭者欺而堕。田赋且重,民力甚虚。租调失期,流亡继踵。或岁一不稔,则鞭楚盈庭而不能集事矣。至有市男女以塞责者,甚可哀也”。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下,士大夫救民于水火的责任意识在王禹偁心中进一步加强:“虽欲不顾其时,不程其力,亦犹建一指而扶天柱。不其艰哉,时之然也。”[3]223

此时的王禹偁还在其诗《对雪》中写道:“自念亦何人,偷安得如是。深为苍生蠹,仍尸谏官位。謇谔无一言,岂得为直士。褒贬无一词,岂得为良史。”这种对家国人民的强烈责任感也深刻影响了后来的文人学士,欧阳修在瞻仰王禹偁画像后,特作《书王元之画像赞》以表达自己仰慕之情,苏轼亦称他“耿然如秋霜夏日,不可狎玩”。官位的升高随之而来的是对家国更大的责任,王禹偁看到了这点,于是在真宗问政时,王禹偁极力谏诤,从边防军务、官吏管理、选拔人才、佛教信仰、亲贤远佞等方面详细论述政策的利弊,为民直言。他对人民强烈的责任感让他能够在面对宰相的不满时丝毫不妥协,就算被贬黄州,仍以文明志。在贬谪期间,王禹偁也不忘关注国家大事。咸平三年(1000),濮城盗贼趁夜入城,王禹偁知道后立刻上书提出解决办法,真宗嘉纳之。宋代儒家士大夫强烈的忧患意识和社会责任感,让他们自觉承担起了维护统治、振兴儒学的重任,这一担当并不会随着现实的打击而变得难以为继,他们反而越挫越勇,坚忍不拔。王禹偁就是其中的一个代表,他的儒士精神也鼓舞着后代学子积极参与社会变革。

(三)北宋士大夫的吏隐观

个人遭遇和时代的变迁使王禹偁的吏隐观发生了变化:一方面是对儒士使命的践行,另一方面则是隐居之下的勉励自宽。王禹偁是一个受儒家精神浸染的文人,他接受的是传统的儒家经学教育,强调修身养性,同时也有着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因此在为官时他能坚定不移地奉行“勤政为民”的理念,弘扬儒士的“道”。在遭受不公平对待时,他心中的浩然之气也能让他在天地之间与自己达成和解,追求诗意的人生。

太平兴国八年(983),王禹偁进士及第,奉命任成武县主簿,在《单州成武县主簿厅记》中,他表示:“士君子学古入官,不以位之高下,身之贵贱,在行乎道、利乎民而已矣。”[3]221而后升迁出任知制诰,为皇帝起草诏命文书,润色王言,一时成为天下文人投卷与干谒的重点对象,文章道德为天下表率。身居高位的王禹偁,在《昆山县新修文宣王庙》《长洲县令厅记》《待漏院记》等文中都阐述了自己的为官之道。

咸平元年(998),王禹偁“落知制诰,出知黄州”,但他不愿顾影自怜,而是“以琴书诗酒为娱,宾之地有余力,则召高僧道士煮茶炼药可矣”,退隐山水,修身养性,“岂惧竹楼之易朽乎?后之人与我同志,嗣而葺之,庶斯楼之不朽也!”[3]241《野兴亭记》是王禹偁记体文第一次将描写视野从朝堂转向了亭台楼阁。作者在文中描绘了陇西公游历野兴亭路上所见美景:“乳鸟喈喈,飞走之蒙仁也。禾麦芃芃,污莱之尽辟也。原田莓莓,草木之被泽也。公乃降邴,车开曹樽,金印紫绶,却而不御荷衣蕙带,服之无斁撷芳,以侑酒赋诗以佐欢心,将道宜景,与神遇,穷幽殚乐,不夕不归”[3]237,彼时的陇西公被贬于此,逐渐远离朝堂,然而他却在自然山水间得到了精神上的解脫,能够优游庙堂,进退自如。而此时的王禹偁,也是刚遭受贬谪,不得不远离朝堂,心中充满苦闷。因此王禹偁不由地对陇西公能够在官场中进退自如的从容洒脱心态表达了向往:“宜其居崇高富贵之上,在忧勤逸豫之间,优游庙堂,永保无咎,某辱在陶,冶累尘掖,垣命纪芳,亭因及盛,德亦万分之一尔”[3]237。

王禹偁的吏隐心态实质上是士大夫在面临黑暗社会现实与个人理想主义的冲突时的一种传统折中处世心态,它所折射出来的是对家国天下的责任感以及士大夫自适而不自弃的品格。清人吴之振评价王禹偁“独开有宋风气”[10],无论是在政治、学术还是对待人生的态度上,王禹偁都对后世文人士子的生存样态具有一定的借鉴意义。

宋代是个散文繁荣的时代,北宋初期又是散文重塑与建构相互交织的艰难转型期,期间许多有高度社会责任感和文学使命感的文人,都自觉地投身于新王朝文风探索的艰苦道路之中。王禹偁作为宋初文坛领袖,苏轼欣赏他“以雄文直道独立当世”,叶适钦佩他“由上三朝未有及者”[11],他在记体文创作中转向对“自我”的记叙的实践也成为了北宋记体文改革的先声。在王禹偁记体文中,审美主体的作用得到了凸显,以“我”为立足点去描绘客观事物,描写对象因此充满了主观性。比起单纯的记叙,他更偏向对内在的深刻思想的探索,在追求内心心性修养的过程中,完成了一幅儒家士人精神的自画像。林晓娜在《宋代的“吏隐”、“中隐”考辨》一文中统计,“吏隐”在北宋诗人诗集中出现超过七十次,远超于唐人的二十五次[12]。在特定的时代背景下,宋代文人士大夫既有儒家治国平天下的积极责任抱负,又有禅道调适自我的逸致,他们把这些思想融入到记体文的写作之中,以论为记,使记体文的结构更加灵活多样,在内容和思想上,增加了对人生的思索和反省,这些“理趣”“情怀”等哲理意蕴拓展了记体文的表现范围,进一步推动了记体文的发展。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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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宋)王应麟.玉海[M].刻本.杭州:浙江书局,1883(清光绪九年):3911.

[3](宋)王禹偁.小畜集[M]//(清)纪昀.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86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

[4](元)脱脱.宋史[M].刻本.北京:武英殿,1739(清乾隆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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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战国)孟轲.孟子[M].长沙:岳麓书社,2000:47.

[10](清)吴之振.宋诗钞[M].北京:中华书局.1986:5.

[11](宋)叶适.习学记言[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456.

[12]林晓娜.宋代的“吏隐”、“中隐”考辨[J].兰台世界,2015(21):16-17.

On the Creation of Wang Yuchengs Ji Prose and

the Embodiment of Scholarly Spirit in the Song Dynasty

WANG Ke-xin

(School of Liberal Arts,Guangxi University,Nanning,Guangxi,530004)

Abstract:The thirteen pieces of ji prose included in Wang Yuchengs Xiaochu Ji(Collection of Small Animals)were rich in content and unique in character,playing a certain guiding role in the literary world of the early Northern Song Dynasty. The wide range of topics and expressions in the ji prose reflected his educational ideology of edification,his political ideology of morality and his literary ideology of preachment and purification of the mind. In his way of creation,he took“self”as the starting and ending point,showing the noble spirit of the scholar,his sense of responsibility and his view of the officials seclusion,and portraying a self-portrait of the scholarly spirit in the Northern Song Dynasty.

Key words:Wang Yucheng;ji prose;creative thought;scholarly spirit in the Nothern Song Dynas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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