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像技术下后现代“观看空间”探析
2023-07-10马海娇梅洁
马海娇 梅洁
摘要:从古希腊开始,视觉至上的观念就引发诸多学者对“观看”的讨论,从萨特的“注视”,拉康的“镜像”,到福柯的“凝视”,逐渐卷入后殖民主义、女性主义等理论视角。在“看”与“被看”的过程中,世界的意义方能彰显,否则万物“归于寂”。影像技术的出现与发展,促使后现代文化景观发生改变,为“观看”提供新的技术视角。本文认为“流动”的后现代之旅中,影像技术震荡着原本的现实世界,让人类观看空间呈现符号内爆、时空消失、权力在线凝视等特征,其背后隐含的是人性欲望、消费主义和权力关系等多重机理的耦合作用。
关键词:后现代主义 影像技术 观看空间
后现代主义在晚期资本主义社会结构形态中孕育、生长。一般认为20世纪60年代,后现代主义取代现代主义登上主导地位。现代主义颂扬形式理性、法则、边界设定、整齐划一和普遍性,后现代主义则偏爱多元、暧昧、模糊、不确定、偶然和转瞬即逝的事物。关于后现代主义的特征,总体意涵指向不确定、符号化、商品化,是斑驳破碎感中的精神分裂症体验。弗朗索瓦·列奥塔尔认为后现代主义是对“元叙述体”的怀疑,丢开完整的、确定的信念,主动走向破碎的、无法把握的世界。后现代“观看空间”在影像技术的加持下,陷入“真实”与“幻象”,“完整”与“破碎”,“确定”与“变动”的矛盾之中。
一、影像技术下后现代“观看空间”的新特征
现代影像技术的出现与发展,为大众的“观看”提供新的视角。在“流动”的后现代之旅和影像技术的作用下,大众“观看空间”总体呈现符号世界内爆、时空距离感弱化、权力凝视在线化的特征。
1.幻象:符号世界的内爆。后现代“观看空间”逐步走向鲍德里亚德宣称的“真实世界已不复存在”,虚拟世界正以光速吞噬真实世界。后现代人类乐于生产、消费符号并借助符号价值的交换实现社会认同的建构。陷入符号大网之中的大众追寻的理想之境不再局限于真实世界本身,大众媒介建构的符号世界同步再造着真实世界。影片《冬日恋歌》取景地成为恋人们的许愿胜地,《钢琴家》中纳粹集中营是游客眼中的历史“遗迹”,《阿凡达》中的哈利路亚山成为影迷的心之所向。仿真年代始于能指——所指关系的崩溃,代表真实的符号彻底地替代真实的存在。如果仿真的基础是实体,超仿真模仿、再生和复制的可能只是没有实体的存在,迪士尼乐园、环球影视城中的IP人物栩栩如生,打造出“过度真实”的世界。彼得·杰克逊把“中土”带进现实,将“新西兰”送进历史。“后新西兰时代”的新西兰声称自己是电影颁奖礼上的“最佳电影配国”。可以说,虚拟符号正在通过“演戏”发明、再造和重组着真实世界。
2.幻境:时空距离感弱化。最初,景观是固定在当地的,人只有真实到达才能实现观看。虽然也能将风景画下来,但是绘画耗时耗力,复制困难。随着达盖尔银版照相法、碘化银纸照相法的发明,摄影技术不断进步和普及,“复制景观”变得简单,风景借由报纸、杂志、电视等大众媒介,实现极大范围的传播。19世纪下半叶,影像数量开始成倍增长,照片成为廉价生产物。世界被转化为图像和视频,人类通过观看影像触及世界,空间距离被无限压缩。而今,VR、AR、MR技术的出现更是让“身临其境”变得简单易行。基于技术的各类“观看工具”如同技艺高超的魔法师,让世界成为一场影像展览,以不可计数的图画、影像、视频呈现在大众面前,真假难辨。罗兰·巴特认为“摄影很容易给人身临其境的错觉,让人误以为回到了现场,但其实是人在照片的刺激下,展开了一趟想象之旅”。光影是短暂的,转瞬即逝,而影像技术的魔法却能将光影固定在某个永恒的地方。
3.幻术:权力凝视在线化。拥护文化的多元,尊重不同群体的千差万别,鼓励人与自然融合发展的观念是人类的终极追求。但是,普罗众生的观看依然难以摆脱“凝视”的主观臆断。尤其是影像技术主导下的风景商品化让人类习惯通过选择、修改和异化的方式“建构”符合心理预期的自然景观。大众已经形成“观看影像优先于实地采风”的新消费行为模式,通过风景影像决定是否进行实地观看。其次,西方政客不仅在地理空间上“凝视”落后地区,将风景化为“记忆政治”,还试图通过影像技术实现虚拟空间中的“凝視”。现实社会中,巴哈马群岛的旅游业依靠殖民地过去的印象不仅延续了殖民主义的意识形态,而且阻止了当地人辨别自己国家的身份。加利福尼亚洛克镇被旅游开发商运作为“美国唯一一个保留完好的中国农业小镇”,小镇连同居民被博物馆化。西方政客在“虚拟空间”中,则总是试图通过“灰黑滤镜”拍摄、制作、传播、构建发展中国家形象,以强化根深蒂固的西方偏见认知。
二、影像技术下后现代“观看空间”的机理分析
弗雷德里克·杰姆逊将后现代主义视为“消费社会”的产物。消费社会的根本转变是由满足生存的物品消费转向象征身份的符号消费。后现代文化景观中,影像技术与消费主义合谋制造无处不在的“幻象”“幻境”与“幻术”,扫荡着真实的世界。商品符号批量生产、影像奇观泛滥、虚拟空间凝视等现象的背后是人性欲望、消费主义和权力关系等多重机理的耦合。
1.期待和幻想:追求与制造乌托邦。期待和幻想是后现代消费主义的两大要素,与其说人们崇拜和追随的是商品本身,不如说是被内心深处的幻象所控制。后现代大众的观看如同丹尼尔·J·布尔斯甸所言是在追求一种“假象”,包含着极大的不真实与虚构性。首先,相较于物理实体空间,影像技术为大众营造出更多维的“想象空间”,超仿真形式再造虚幻中的真实,化身为“虚拟节点”的大众可以在多个虚拟空间中扮演各类角色,实现不间断转换人生的可能。虚拟空间构成戈夫曼笔下新的表演“前台”,如梅洛维茨所言“表演”的边界发生改变。全新的“表演舞台”上,借助于时空的转移,大众进入“自我世界”,暂时离开社会规范,卸下现实世界的面具,进入巴赫金“狂欢广场式生活”,在属于自我的乌托邦中释放压力、自我沉醉,实现对现实世界不可达成的期待与幻想。影像技术不仅可以实现想象和现实的高度切换,让现实景观进入虚拟世界,将想象之物照进现实建构。更重要的是后现代影像技术逐步凌驾于现实之上,可以为大众制造出更多可以产生好看、动人、震撼等幻想因子的奇观。幻想需求带动了大批专业人士参与奇观生产,如商业摄影借助技术让商业照片更具戏剧化和冲击力。
2.消费与规训:无限放大的自恋心理。很长一段时期,人类只是自然的一部分,无法支配和主导自然,不涉及主体与客体的对立关系,不存在人对自然景观的规训。文艺复兴后,在雪莱、拜伦、柯勒律治等诗人的推动下,阿尔卑斯山脉、英格兰湖区成为举世闻名的风景胜地。诗意的“临摹”风景名胜的方式彰显了人类作为主体的姿态。随着影像技术的进一步发展,大众由通过风景画欣赏自然风光转变为借助影像技术占有自然风景,以消费风景影像为代表,购买风光照片、明信片、景观模型消费和想象自然景观。自然景观成为影像的复本,被规训进“社会全景”之中。“风景如画”赞扬的正是“适合放在图像里的景观美”。大众通过影像技术记录观看,认为借助影像可以真实地将世界特定时刻据为己有,而影像背后却隐藏着大量的主观创作。人类乐于接受技术改造后的图像,甚至对“滤镜处理”的照片更有亲近感,隐含着人类关于世界的全新观看视角与规训机制。影像技术主导下的“自然商品化”让人类涉入“建构”自然环境景观的过程,存在于乡村的现实景观被人类按照喜好进行“人为隔离”,留下山川、河流、草木等期待之物,删除农机、电缆、荒地等嫌弃之物,关起豺狼、飞鹰等危险之物。仿古景区则必须让现代技术隐藏在仿古建筑之中,否则一切看起来不够“自然”。自然提供了山川、河流、森林、鸟兽、鱼虫、花草,但风景之所以成为风景,却是影像技术与消费主义合谋的结果,体现着人类无限放大的自负心理。
3.权力与凝视:虚拟空间的东方主义。影像技术的发展为凝视作为客体的自然风光、异族他者提供更多可能。拍摄即占有被拍摄的东西,人类借助影像技术轻易地实现对自然风景的裁剪、修改、调色、拼接等,以选择性复制、传播与观看的方式控制、拥有和再造自然风景。影像技术作为规训,其范围是由景及人的。新媒体平台构建出线上“东方主义”观看空间,权力凝视实现在线化,延续着“东方作为一种谋生之道”。1978年,萨义德提出的东方主义是后殖民主义研究的里程碑,透露着葛兰西“文化霸权”理论和福柯“知识/权力/话语”理论的浓烈气息,“在西方的注视下”一个民族成为另一个民族的景观,“被扮演或被舞台化的野蛮人”是肯尼亚马赛人维持生计的重要途径,也是优等种族兑现“参观他者”的民间想象的主要方式。时至今日,后现代的“观看空间”依然没有摆脱权力压制下的“东方主义”思维方式。旷日持久的叙利亚战争,轰炸、炮火、难民得以在社交媒体上被让全世界看到。但是,部分在线观看者的“观看”是难触及内心的,凝视他者的过程中可能还会不自觉地产生优越感,甚至形成国家认同、民族认同、身份认同等。部分深谙此道的西方政治家、艺术家、电影导演借助脸书、推特甚至暗网传播具有“东方主义”的影像,将东方国家的在线形象与“疾病”“贫穷”“落后”等关键词深度捆绑。社交媒体中的反智主义群体更是加速着“东方主义”的实时在线传播,蔓延着无知与非理性。
三、影像技术下后现代“观看空间”的未来假想
随着影像技术的发展,人类或许能进入真正的“虚拟世界”,实现“符码”与“拟象”的高度融合,也可能陷入由“看见”到“不见”的自我封固。未来观看空间中“他者”与“自我”的关系对照走向平等还是偏见加深悬而未决。
1.幻象与真实的融汇。未来的观看不是真实消逝于幻象之中,而是幻象融汇进真实体系里,人类或将进入全新的数字化生存时代,逃脱现实世界走进真正的“虚拟世界”,沉醉在专属自我的“元空间”中,实现对幸福、快乐、权力、尊严、自由等精神层面的价值期待与幻想。沉浸在电子符码中的后现代“观光客”借助影像技术成为“时空旅行者”,带着猎奇甚至喜悦的心情进入另一时空,进行专属的时空冒险。在时空缝隙中自由穿梭,或变身超人拯救宇宙,或扮演“大黃蜂”守护城市,或成为王子公主寻找真爱,或幻化为猎人追捕恐龙……未来的“观看空间”或将充满无尽的离奇之事,交织着现实世界无法满足的期待和变幻莫测的幻觉。当人类返回现实物理空间,一切幻象似乎又真实存在于世界,如同毛利神话与《指环王》再造的“后新西兰”文化真实存在于新西兰大地上。未来的真实世界,也将变成一场壮观绚丽的超仿真符号巡展。
2.见与不见的矛盾。依附于影像技术后,人类经由“不见”演变为“看见”,将现实生成奇观进行保存与传播,自然之景由主体沦为拍摄之物的背景,占有、修改、创造理想的景观成为可能。浪漫诗人笔下的原野鲜花、潺潺溪水、碧绿草地变成摄影作品、AR背景、VR场景。调色、删改、异化图像是一场社会技术规训运动,规训社会从封闭的规训、某种社会“隔离区”扩展到无限普遍化的“全景敞视主义”机制的运动。规训的最终结果将投射回人类自身,加剧人类的自恋心理和控制欲望。未来观看空间中,人类满足看见理想景观的同时,也在影像技术的限制下,逐步自我固化和封闭。信息茧房、个性化推送等社交媒体运行机制无限放大围绕个体的自恋心理诉求。人类的观看空间将由“看见”转向“不见”。VR、AR、MR等技术眼罩将人类与现实世界隔离,带入另一个空间世界,实现自我边界、舒适区域、控制欲望的无限放大。
3.被凝视者与属下阶层的反击。早期的西方旅游书写观看下的“记忆政治”到社交媒体等新型传播渠道的“属下阶层”,东方主义一直存在。经济相对落后的地区缺少足够的权力按照自身的意愿控制地理边界、网络边界的开放与关闭程度。面对凝视,既缺乏主体意识,也难找到代言人,只有被再现、扭曲和重构。未来的观看空间,个体将拥有物理世界的现实身份、现实身份进入“虚拟世界”的重合身份、全新身份进入“虚拟世界”的再造身份等多重身份。多重身份的大众在“虚拟空间”中或因更多的“看见”多时空的“他者”而实现对内在“自我”的认识与反省,他人注视着我就足以使我是我所是。“虚拟世界”形成的新“社会空间”为传播真实的多元的“他者”提供更多的技术和平台,让世界的苦难可以被更多人看见,“属下阶层”或将获得发言机会,“属下阶层”的回眸成为可能。自以为是的“优等的种族”携带着霸权“凝视”其他种族、民族和文化时,反抗的目光也会回射。
四、结语
后现代的观看之旅,世界暴露在人们的目光之下,接受众人的观看。无论是消费主义下的“符码”与“拟象”对远方的幻想与期待,还是技术观看下的“光线在精神的非空间里漫游”,或是权力关系下“他者”与“自我”的对照,都只是作为可见被进行简略的概述。“大象无形”,在与世界的繁复关系之中,对不可见的理解才是更宝贵的。如何让观看由视觉指向精神,始于现实,指向本质;始于幻象,指向真实;真正击碎虚空,是需要认真对待的问题。
作者马海娇系重庆第二师范学院讲师、复旦大学新闻学院博士研究生
梅洁系湖北省宜昌市人民政府研究室科员
本文系重庆市社会科学规划项目“我国电视剧产业国际竞争力影响因素实证研究”(项目编号:2020PY24)、重庆市教委人文社科重点项目“智能媒体参与社会治理的逻辑构建与路径实践”(项目编号:22SKGH449)的研究成果。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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