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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之上

2023-07-10废斯人

江南 2023年4期
关键词:刘师傅小卖部水库

废斯人

那年秋天,我骑自行车由318国道进西藏,在一个不知名的小村庄,自行车的链条散架了,我花费了两个多小时都没有修好。已经到傍晚了,只得推着车去村子里寻找帮助。走下国道,是一片荒草丛生的田畈,再远处,有一排民居。我循着一条土路往前走,土路两边种了杨树,叶子已经黃透了,大半叶子掉在了地上。没一会儿,我听到孩子们的追逐声。我才发现不远处有一个篮球场,几个孩童在踢足球。篮球场的旁边有一间小砖房,上面写着“小卖部”。孩子们见着我,顿时就收起了笑容,木木地看着我。我对他们摇摇头打招呼,他们也没有反应。我倒显得有些尴尬,就这样,我在孩子们的目视下,推着自行车,走进了“小卖部”。一位大叔听出我是外地人出门热情接待我,他自称是刘师傅。刘师傅又高又瘦,说着一口方言。我听了半天大概懂了,他说小卖部没有销售自行车的链条,但是他可以打电话,让镇上修自行车的师傅明天来一趟村里。我感谢了他。正准备在外面搭帐篷睡觉。刘师傅把我拉进屋子,他说今天太晚,就在他家里休息。看着外头陌生的环境,我没有多想就答应了。我说给他一百块钱当住宿费和饭钱,他拒绝了,说不要钱,家里的饭总是要做的,多一双筷子也不是什么大事。

晚上,刘师傅做了三个菜,一个烧鱼块,一个蒜薹炒腊肉,一个辣椒炒鸡蛋。刘师傅得知我要去西藏,而且是骑着自行车,一脸的不解。他反复问我,为什么不乘坐高铁,现在高铁可方便了。我也没怎么解释。就说自己喜欢骑行。刘师傅说,你真怪呀,和那个男人一样?我疑惑地问,哪个男人?

刘师傅没有作声,起身去了灶台,拿出两个碗,一个碗盛满饭,一个碗盛满菜,对我说,走吧,去看看那个奇怪的男人。

刘师傅带我走了一条小路,从另外一个方向绕到民居的后面。我问他,这里是不是田畈,怎么没有耕种?他说,这是水库的尾子,这些田地都是属于水库的,到夏天泄洪,这些地方都会淹没。以前我们赶在冬春干旱的时候,偷偷种上油菜,现在管得严,水库的地盘都不要人种地。

我们刚绕过民居,就看到了一栋白色的塔,歪歪扭扭的,直入云霄。我问,那是什么塔?刘师傅笑着说,没有名字,就叫塔。

一年前的冬天,村里来了一位流浪汉,他看起来有四五十岁,高高瘦瘦的,留着络腮胡子和长头发,像是一个外国人。他不知怎么了,在水库最尾子的破茅屋里住了下来。那茅屋之前是照看水库的,后来没人偷鱼了,茅屋就荒废了。村民问流浪汉情况,他叽里呱啦地说一些听不懂的话,见他可怜兮兮的样子,村民给他找来了一些旧衣服和食物。旧衣服他通通不要,扔得到处都是,但是食物他却欣然接着,也不管是肉是菜是饭,大口地吃了起来。村民本来以为,他待不了多久,到了春天,他会离开村子,去大城市乞讨,毕竟大城市才有更多翻身的机会,然而一直过了立春,他还是没有走。村民发现,茅草屋旁边渐渐出现了砖头、钢筋,越堆积越多。一眼看去,那些砖头大大小小,上面带有水泥块,钢筋不仅沾着水泥块,还锈迹斑斑,不知道这些都是从哪里捡回来的,要这些废弃物干什么。村民觉得很奇怪。

我听这个事一下子着迷了,连忙问,他为什么要搞这些东西?

刘师傅说,后来我们才知道,他是去二十公里远的城郊棚户房拆迁工地上捡的,来回四十公里,就为了这些破砖烂瓦。

我抬头,看了一眼白塔,大概晓得了,流浪汉是为了建那座塔。

对。刘师傅说,那座奇怪的塔就是他用那些破烂建的,我们总以为,那座塔不结实,风一吹雨一淋就倒了,没想到一年了,塔不仅没倒,还越建越高。我是亲眼见着塔长高的,我都有成就感了。

他在这块地建塔就没人管吗?

他建那塔的地原本属于水库的,水库以为是属于村里的,反正说不清楚,大家见他又是流浪人员,谁都没有管,其实我知道,他们都当笑话看,我们村好久没有这样的笑话看了。

听刘师傅这么说,我对塔好奇了起来,脚步不断加快。刘师傅见状,哈哈笑着说道,你跑吧,附近十里八村的人也是跑着去看稀奇。

我没一会儿,就跑到了塔前,原来塔不是因为外层涂上了白色的油漆,而呈现出白色,是一条条白色的布料和塑料袋挂在外墙上。塔接近十米。塔的底座有两米高,使用一块块来自不同建筑物的砖、钢筋的混合物,用水泥拼接在一起。再往上就是用砖、石一层层砌的,其中有一层用了废弃的铁板,上面贴了五颜六色的塑料袋。看得出来,他不是随便地往上堆积废物,而是利用废砖的形状和石头的纹理,每一层都拼出了图案,看起来不仅毫无违和感,更带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舒适。风一吹,塑料袋、布料啪啪作响,然后飞了起来,那一刻,感觉这座塔也跟着飞了起来。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

刘师傅走上前,敲了敲门。那座门就是一块大型的泡沫板。刘师傅喊了几声九郎。刘师傅解释说,这是村民给流浪汉取的名字,在他们方言里,九郎就是小弟弟的意思。喊了半天没人回答,可能收集破烂去了吧。刘师傅说完,正打算把饭菜放在门口,却见门口已经放了一大碗面,上面堆着一坨坨肉。刘师傅笑着说,有人比我家吃饭还早。说着,也将饭菜放在旁边。

我好奇地从缝隙中向里头偷看,什么都没有看到,正准备推开泡沫板,被刘师傅制止了。他连忙说,人不在家,怎么去人家的屋子里?那很不好。我听他这么说,红着脸,退了出来,将塑料板摆放正。又跟着刘师傅回头。在路上,我不停地回过头看那座塔,直至消失在我的眼里。白塔虽然矗立在荒草之上,却带有一股神秘的力量,让我不得不为它倾心。骑自行车去西藏——曾以为是壮举,而在那塔的面前是多么的渺小。

当晚,我睡在外屋,刘师傅睡在里屋,我问他老婆孩子呢。他说,离婚了,那两货在深圳,自己一个人过了七年,挺好的。我望着屋顶上挂着的防雨布,窗户紧闭,屋里没风,防雨布却上下翻动,我一直在想哪儿来的风,难道是防雨布上面开了天窗。小卖部一面长墙摆满了货架,一头摆放了一张麻将机,另一头,就是我打地铺的这边,挂了一个神龛,里面摆放的是“天地君亲师”位。再旁边,挂了几张老照片。我饶有兴趣地看了看那些照片,没有一张是刘师傅。我轻轻抚摸了一下照片,这些黑白照片让我想起了父亲。

之前说好了给父亲拍遗照,父亲也同意,说我学了四年摄影专业,花了他好几十万,是应该给他照个一两张相片。后来照片没拍成,父亲就去世了。父亲这一死,总让我觉得欠他一张照片。

是呀,我还欠他一张照片呢!

我躺下,把自己塞进睡袋里,没过多久,能清晰地听见刘师傅打呼噜的声音,防雨布随着他的呼噜声上下抖动得更厉害了,弄得我睡不着。我父亲以前也打鼾,他不太喜欢我学习艺术,那个时候我既在学习美术,又在学习拉二胡,他觉得那都是女孩子的本事,男孩子应该练习篮球、田径或者跆拳道。小时候,父亲常常跟我说,你不要安静地待在那里,你得动起来,像小白兔一样,生命在于运动。他会带着我长跑,一跑就是十公里,中间不歇气。我每次即便跑得很慢,但也咬牙坚持到了最后,似乎咬牙坚持就是对他的反抗,然而父亲看到我能够跑到最后,总是一脸的笑容。他尝试说服我,让我报个体育特长生,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他问我为什么。我说应该无聊吧,练习田径像长跑一样无聊透顶。直到去年,父亲说,会帮我找到一个体面的工作,他战友在江汉路开了一个婚纱店,我学摄影刚好对口,可以去拍婚纱照。我拒绝了,我说,我可以去任何的婚纱店,但是我不会去,我是搞艺术的,又不是搞那些事的。父亲说,拍婚纱照不也是艺术照,新郎新娘穿得漂漂亮亮的,站在那里,背后又是美景,多好看呀。我发现我解释不清了。我就跟他说,反正我不去,我要去旅行,拍一些片子,你知道吗?我老师说我是体验派,只有体验过,才能拍出满意的作品。父亲说,那你找个女朋友,先体验拍一组婚纱,以后就有手感了。我无语了,瞪着他说,那我要是想拍一组死亡主题的片子,是不是也要体验一番死亡,才能拍出来?父亲站在门口愣了半天,才说,等你想去婚纱店了,再跟我讲,婚纱店是我战友独资开的,他会给足我面子,我在战场上曾经救过他的命。

我翻过身,不顾那条烦人的防雨布,双手枕在脸下。父亲死后,他的形象比以前更陌生了,他带走了许多的记忆,又留下了重复的细节。我的旅拍计划,也时时搁置。这次骑行,是我去那家婚纱店应聘的时候,无意提到了父亲,也诉说了我的困惑。他战友听闻是父亲,很激动,给了我一笔经费,赞助了这次西藏的骑行,还给了我一个超长带薪假期。我也是很惊讶:还没上班就放假了。他战友对我说,仅此一次,往后你就得好好拍婚纱照了。我点头答应了。

我从包里拿出照相机。这是父亲在我读大学的时候给我买的。我借助手机的灯光,小心翼翼地擦拭。擦拭完了,就抱着相机睡着了。第二天,睁开眼帘,一群村民站在小卖部门口,纷纷伸进头,好奇地打量我。我吓了一跳,赶紧爬起来,穿好衣服。刘师傅从里屋背了一袋东西出来。对着村民说,找来找去,就只有一袋油菜种子,是去年的,忘记到了种油菜的节气了,没来得及进种子和化肥。刘师傅喊了一声,油菜就先拿这个种吧,再追肥。村民一边买着油菜种子,一边默默盯着我。

这时,九郎来了,他将昨天送饭菜的碗洗干净,送了过来。刘师傅接过碗,放到一旁。九郎加入其他村民的行列,一道看着我狼狈地收拾睡袋和洗漱。我弄完之后,尴尬地问,哪儿上厕所?

刘师傅抬起头,笑了笑,说茅坑在外头。然后指着九郎,让九郎带我去。九郎兴冲冲地跑在前面,我要小跑才能跟上他。我这才发现,离小卖部不远的地方有一条小河,茅坑就在河边,是一座四方四正的砖房里搭两块板子。河的上游还有几个妇女在洗衣服,洗衣粉打成的泡沫从板子下漂过。没办法,我实在憋不住了。上完之后,屁股都被河风冻红了。出来的时候,我特意瞄了一眼,一坨屎漂在河面上,悠闲地奔向下游。

九郎不在外面,我独自回的小卖部。吃了早饭,刘师傅说,修自行车的出发了,要两个小时才能到村里,问我是否愿意陪他去种油菜,我欣然答应。刘师傅有两亩地,种出来的油菜打成菜籽油,不仅够自己一年的用量,还能卖一点。

等我们扛着锄头走到地里,才发现九郎与村民一同种油菜,有喜有乐的。刘师傅跟我说,九郎是个好人,不管谁家有农事,他都主动帮忙,事后别人给他钱,他坚决不要。村民很喜欢他,哪家做了好菜,都会端一碗给九郎。九郎现在连谁是谁家的盘子都认识了。

我给九郎打了一声招呼,九郎高兴地挥手。

种油菜是个苦差事,还好九郎帮忙,他和刘师傅在前面耕土,我在后面播撒种子。这时,我才发现九郎力大无比。刘师傅早就累了,九郎一人耕土。到后来村民们都去歇息了,他还在麻利地干,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气。

直到那天中午,我的自行车终于修好了。我正对小卖部依依不舍,计划去留的时候,修车的跟刘师傅说,他在县气象局的侄子打电话给他,这两天气象不好,有大暴雨,让他把摊子收了,侄子说了三遍,三遍就很重要了。这个季节下大暴雨,天气太反常了。刘师傅接着说,反常多了去了,今年夏天本是抗洪的季节,硬是一滴雨没下,你看水库干得什么样。然后对我说,你在这里住两天吧,等雨下了再走,安全一些。我其实有私心,并不想马上就走,我计划给塔和九郎拍几张照片,说不定有一张满意的作品。听他们这么说,我立马就答应再住两天。

傍晚,天空明暗浑浊,风刮得很大。好在卫衣的领子长,我的脖子整个都缩了进去,暖和多了。我背着相机,双手揣在兜里,独自向塔的方向走去。这个季节的野草很犟,每一步都走得磕磕绊绊,于是我有意将野草一棵棵踩倒,从倒伏的野草上走过。那一段看起来不长的路,我感觉走了很长的时间。塔映入眼帘,越来越高大。我远远地打量这栋建筑,荒原之上的一抹白色,除了地基是正方形的,再往上的建筑歪歪扭扭,可能是建的時候,他觉得歪了又砌了回来,反反复复才有这样的形状,虽然很不协调,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美感,又唐突,又自然。我拿起相机,选了不同的角度,拍了好几张。正在这时,九郎推着小拖车回来了。拖车里面装着石块。九郎见着我,挥手给我打招呼。他放下拖车,喝了半瓶装在塑料瓶的水。

我靠拢过去,站在九郎的身边,也没有跟他说话。九郎小心翼翼地把塑料门板移开。我迫不及待地准备进去一探究竟,脚刚要踏进去就被九郎一把拉住。他把拖车上的石块搬到门口,然后从一个砖缝里拿出毛巾,拉着我向河边走去。我一头雾水,只能跟上他的步伐。等快到河边的时候,他松开了我的手,一溜烟地向河边跑去,一下子把衣服脱光,钻进水里,在水里打了几个翻,然后笑着向我招手。我突然反应过来,进他的家门也是有规矩,这个规矩不是套鞋套,而是要洗个澡。

风哗啦啦地吹,我摸了摸脖子,虽然被衣领包裹着,却还是冰凉。我轻轻放下了相机,不情愿地脱光衣服下到河里,身体一沾到河水就不停地抖动打颤。九郎望着我这副模样,哈哈大笑起来,不停地往我身上泼水。我集中注意力抗寒,完全没有搭理他,等我身体适应了水温,我在水里快速地冲了一下身子,全身上下都搓了一番,就跑上岸了,赶紧用内裤擦干身子,再把衣服穿上。即便这样,还是打了几个重重的喷嚏。九郎却不急不躁,慢慢地洗,一边洗一边游水。这时我才观察到,河的上游正是早上用过的茅坑,我还看到茅坑里露出一个屁股,顿时羞涩地转过头,起身向塔走去。

来到门口,我见九郎还不回来,犹豫地走进了塔里。塔的第一层大概有十平方米。地面是用破碎的地板砖拼接成了一个规整的形状,碎片的质地、颜色都不一样,明显是从不同的地方收集来的,却被削成个头差不多的三角形、圆形、正方形,大大小小的成百上千个,拼成的图案像是一个散发光芒的太阳,又像是某种家族的图腾,带有一种原始的神秘的感觉。地面一尘不染,让我不得不脱了鞋,才安心走在上面。地砖虽然是破碎的,但是被水泥包了边,走在上面,还是非常的光滑。塔里没有什么家具,只是在靠墙的地方放了一张桌子、两把椅子,空空荡荡,却极具艺术感。我想大声地喊一声,说不定有回声,于是我喊了一声,九郎应了一声。我吓了一跳,不知道什么时候,九郎进来了。我端起相机找准角度就是一顿猛拍。九郎好奇地看着照相机,见他那个样子,我就把相机递给他,让他用眼睛对准取景器,镜像变清楚了就按下旁边的按钮,咔嚓一下,一张照片拍好了。他兴奋地看着屏幕上呈现的照片,又尝试了好几次。

很快九郎就觉得没意思,他将相机还给了我,用背篓背着今天运回来的石头,向塔上走去。我知道他是要建塔,就好奇地跟在后面。楼梯是用一块块水泥板堆成的,走在上面冰冰凉凉,绕到后面才发现,塔的背面每一层都开了窗,又通过一扇扇鏡子,将光线引入到每一层的最中央,巧妙地解决了采光问题。第一个窗子有两米高,没有窗门窗架,用细线将各色饮料瓶穿在一起,然后像帘子一样挂在窗子上,风一动,瓶子砰砰作响,光线趁着缝隙钻了进来。第二个窗户矮一些,是用贝壳穿在一起,风都难以吹动,我轻轻地用手弹了一下,贝壳相互碰撞,然后线都缠在一起了,我赶紧又把线解开,物归原位。越往上走,窗户越来越矮。塔的第二层放了一个长条旧沙发,那大概是九郎睡觉的地方,旁边有一个衣柜,衣柜被黑色的布盖住,衣柜里应该装着九郎的生活用品。每一层塔都有一两个家具,整体看起来都整洁、干净,无论是器物的选择,还是颜色的搭配,都别出心裁,相互融合,让我难以相信,这些东西都是九郎从外面捡回来的。

风刮大了,将塑料瓶子吹得响亮,我看了一眼窗外,天已经黑了下来,野草在瑟瑟发抖,让整个田畈看起来在晃动,这场雨来势汹汹,应该不小。我对九郎说,快要下雨了。他没有搭理我,将石头背到了最后一层,又背了一袋沙子上来,又提了一桶水上来,又抱了一个木箱上来。他打开木箱,里头是水泥灰。他熟练地和水泥。和完水泥,将石块沾着水泥,小心翼翼地安放在最外边,他码了三四层石头,我这才看明白,他想做一排石头栏杆。我靠近石头边,向外张望,视野非常开阔,越过田畈,可以看到刘师傅的店、村子外面的街道,甚至还能看到318国道,国道上拉石材的货车来来往往。九郎拍了一下我的肩膀,示意我换一个方向。我朝另一边望去,群山之中,一片白茫茫的湖,湖水波光粼粼,望不到边际,像是镶嵌在山里的珍宝,闪闪发光。往细处看,湖面上还有一群水禽在觅食嬉戏。这应该就是水库吧,站在塔上,刚好可以俯瞰。我回过头看着九郎满足的笑容。那个时候,我觉得全世界只有一个艺术家,那就是九郎。

雨猛然开始往下落,九郎回过神,赶紧俯下身体,继续和水泥,搭建石头栏杆。我见状,劝他下去躲躲雨,等天晴了再弄这些。九郎没有作声,似乎完全听不见我的声音,埋头干事。雨水淋湿了他的头发、衣服,密密麻麻地打在他的身上,他满不在乎,连满脸的雨水都不去抹掉,眼睛里铺满了雨水,也不多眨一下眼,任雨水占据着自己的身体、目光。他的那股认真的劲,让我觉得他手里拿的不是石头,不是水泥,而是一股神圣的力量,他不是在搭建房子,而是在完成一件艺术品。我连忙冲到一楼,找了一块塑料布,把我相机包裹了起来,只留出镜头,快速地冲上塔顶,对着九郎一阵拍摄。那一刻,全身血液在沸腾,完全盖过了雨声,所有的声响都杂糅在一起,归于我的心脏,它又源源不断地释放着力量,田畈、大地、湖水都在回应着我的心跳,我在喘息着,仿佛达到了艺术的边缘。这时,我听见有人喊我,不停地喊,声音越来越大。

我回过神,往塔下一看,原来是刘师傅。刘师傅喊我回家去。

我说我还要再待一会儿。

刘师傅不同意,反复说塔上不安全。

我大声地说,没有什么不安全的。

正在这时,雨水变得坚硬了起来,我捧起双手,水滴开始变成了固体,然后是冰,一坨坨的冰,砸得我浑身疼痛,我这才反应过来是冰雹,我赶紧拉着九郎往塔下走,九郎一下子把我甩了出去。他力气大,而我重重地摔在地上。九郎脱掉了湿漉漉的上衣,回到了原位,继续搬弄着石头。我看着拳头大小的冰雹砸在他的身上,皮肤都红了,肿了,流出了鲜血,他如同一块铁,岿然不动。

那张照片无法打印,我抱着相机看了一整晚,直至相机没有电。那张照片依旧刻在我的脑海里,反复地回想。刘师傅让我到里屋睡,给我加了一床被子,可是我还是感冒了。第二天,我骑着自行车去了一趟镇上的卫生院,开了一些感冒药和外伤药。我路过一家网吧,停住了脚步,突然忍不住冲了进去。我买了一个读卡器,将相机的照片拷进了电脑。看着九郎在冰雹里建塔的照片,内心有太多的东西想要诉说,于是我在照片下面写了一篇创作感受,大概有三千字,作为一个原创的帖子发在了论坛里。关掉电脑之后,我才松了一口气。那张照片才渐渐地从脑子里淡化。

我骑自行车回到村子,专程去了白塔,把外伤药送给九郎。我刚到田畈,远远地就看到九郎站在塔顶上。我发现塔的石头栏杆已经做好了。九郎扶着栏杆,眺望山里。山里有一片湖,恐怕只有九郎才可以看见吧。我大声地喊着九郎。九郎也发现了我。他对着我大喊了几声啊啊哦哦。这是我第一次听九郎开口说话。

淋了雨之后,很快我就病倒了,头痛发烧,起不了床,吃了感冒药也不见效。我躺在床上,只要睁开眼,眼前就会出现白晃晃的一片亮光,亮光之中悬挂了一个黑色的相框。相框有节奏地前后摇摆,我仔细看着相框,里头夹着一幅照片,照片上有塔,父亲站在塔下,一脸严肃地看着我。我有些胆怯,感觉自己没做错什么,他却一副不信任的表情。父亲好像对我说话,但是我听不清楚他在讲什么。我叫了一声父亲,却听见刘师傅在喊我的名字。他见我这般虚弱的样子,吓坏了,连忙喊村民把我送到了镇上的卫生院。我在卫生院打了三天吊瓶,烧依旧没退,医生说我病得很重,建议送到大医院。刘师傅慌了神,这事他做不了主,他左思右想,决定拿我的手机联系亲人。他在通讯录里翻了几个电话,最后找到了我父亲的战友。他很焦急,通过手机跟我说,傻孩子,难受的话就回来吧。我猛然觉得,我也是有家可以回的人,那一刻,心中生出了许多温暖,我想都没想,当即答应了。说也奇怪,打完电话之后,我觉得自己清醒不少,疼痛也减轻了。当天晚上,我就退烧了。

等我重新回到刘师傅家,自行车修好了。我摸了摸自行车座垫,皮垫子被我磨破了一个洞,我还是挺怀念骑行的这些日子。我决定乘车回上海,自行车始终是个累赘,打算将自行车送给刘师傅。刘师傅不干,他说他从来不骑自行车。我只好说暂存在他这里。刘师傅这才答应,他让我一定要记得回来拿。我想去塔那边,跟九郎告个别。刘师傅总觉得我生病跟塔有关系,他劝我别去。我说我想去。刘师傅说,九郎一早就走了,不在塔里。刘师傅说的不知是真是假,他也是为我好,我只能作罢。出了小卖部,我最后望了一眼塔,就离开了村庄,改乘汽车,再坐火车回到了上海。

自那之后,我就在父亲战友的婚纱店干起了专职的摄影师。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的,日子就这样慢慢地过。拍摄婚纱照对于我来说不是什么难事,我也发现了一些小乐趣,比如说,顾客喜欢上我拍的照片会不由自主地微笑,她对自己的照片形象满意,也就是对我摄影技术的认可。拍摄多了,收入也增加了,我开始攒钱买房子。又过了两年,我谈了一个女朋友。我们是相亲认识的,她是我高中同学,高中三年,我们没有说过话。在一次同学聚会上,同学们起哄,让我和她接触试一试,我没法拒绝,当场就约她下次单独出去约会。她答应了。慢慢地,我和她越聊越多,两人就在一起了。她有诸多优点,比如说勤快、温柔、善解人意。最主要的是,她和我合得来,从不干涉我的事。半年后,我终于在郊区付了首付买了一套房子,面积九十平,刚好够两人生活。我认为可以结婚了,在情人节,我拿着玫瑰和戒指,跪下向她求婚。她哭着答应了,说我们以后好好过日子。

在结婚之前,我打算拍一组别致的结婚照。我一直有个想法:边旅行边拍摄。说起旅行,我立马想到了九郎还有白塔,我生的那场病,仿佛让我忘了他们,回到上海,就再没有想到过那个村庄。这么多年过去了,塔应该做成了吧。我猛然想起曾经在论坛上发过“流浪汉九郎和塔”的照片故事,自那之后,我一直没有登录论坛。我想着重温那些时光,便兴奋地打开电脑,登陆账号,进入论坛后台之后,我大吃一惊,那篇文章有十多万的阅读量,帖子下涌入了大量的评论,还有不少媒体账号转载,“流浪汉九郎和塔”在当地曾经火了一把,我竟然没有发现。这诱发了我的好奇心,我决定再次回到那个村庄,去拍婚纱照。

一个月之后,我和未婚妻从上海出发,路上奔波了四天,又回到了那个熟悉的地方。从大巴上下来之后,我们提着大包小包,沿着凹凸的土路往前行,没一会儿就看到了刘师傅的小卖部,他的小卖部一点没变,刘师傅坐在小卖部前,他头发全白了,人也沧桑了。刘师傅一眼认出了我,激动地站起来,对着我招手,见我走近了,一把拉住我的手。他说,你回来了呀。这话我听得感觉像回家一样,格外亲切,我开心地笑了起来。

刘师傅告诉我,我走了之后,没过多久,很奇怪,好多陌生人都来到了村子里。我心想,肯定是我的那篇帖子吸引了不少人过来。

刘师傅说,后来,那座塔成了网红打卡点,好多外地人专程过来看塔。特别是周末,村子里到处都是人,叽叽喳喳的吵死了。刘师傅的小卖部卖东西都卖不过来,光烟酒就要卖几百块,有时一天就要进一次货。长了野草的那片田畈,被几个摩友骑摩托车碾成了平地,一棵野草都没有了。然后那些人又在田畈里搭帐篷、开派对、搞烧烤。他们觉得不过瘾,几个人在河岸边装了一些电子彩灯,到了晚上,一整条河发出五颜六色的光,他们三五成群地在河里喝酒划船,喝醉了就套个游泳圈,漂在河面上。

刘师傅笑着说,河边的粪坑也给拆了,他们要在河里玩耍,自然看不得大粪漂在河上,起先刘师傅不同意拆粪坑,但是那群人承诺换个地方建更好的卫生间,还带抽水马桶的。有这好事,刘师傅毫不犹豫地答应了。那群人集资了一万元,给他新建了一个卫生间。卫生间还收费,撒尿一元,拉屎两元。最关键的是九郎。这群人把九郎搞蒙了。九郎不修塔了,他哪儿都不去,守着门,不让那群人进入塔里。有人出价一千块钱,就为进去看一眼。九郎拒绝了,他一直都指着河里,还用毛巾假势搓着身子。刘师傅加重了语气说,九郎真傻,还指望别人去河里洗澡呢。刘师傅为九郎着想,劝他收点钱放人进入白塔参观,真金白银,不收白不收,何况收门票是白挣钱,又不要成本。可是九郎死活不配合收门票,他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了一块铁板,将塔的门封得死死的。来村里玩的人都有意见。村里管事的被吵得没办法,只能出面和九郎沟通,给予适当的经济赔偿,收回塔的那块地。这事被水库的知道了,水库的不干了,说那地本来就是水库的地盘。两边围着那块地的归属一直扯皮。事情越闹越大。刘师傅见情况不妙,他再次去劝九郎,有钱在手,可以去城里买个两室一厅的好房子,何必赖在塔里,风吹雨淋的。九郎年纪也不小了,拿着这笔钱不说买房,也可以养老。九郎死活劝不动,他就认死理,实在没有办法。

后来,有人趁着九郎不在,偷偷地溜进塔里,在里头不知道干啥,正巧碰到九郎回来了。那人被九郎抓住,按在地上打,打得头破血流,忙喊救命。最后民警来了,把九郎带回了派出所,第二天,他们把九郎送到了救助站。九郎不在了,村里就把铁门打开了,收费参观神秘塔,一人一百块。来玩的人一下子就多了起来,大家一窝蜂地往里头钻。村里第一天就挣了一万块。水库听说了,跑来几个五大三粗的壮汉砸场子。没办法,村里给了两千块钱出去,才息事宁人。刘师傅说,九郎打的那个人是个熟人,就是村里某人的亲戚,在水库那边干临时工,水库那边奖励了他五千元。

正在我们聊天的时候,我无意发现小卖部的墙边放著一台自行车,它都掉了一层颜色,我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我第一次骑行西藏时候的车子,当年我就是推着它走进了村子。车上一点灰都没有。刘师傅说,这车我一直好好保管,车胎每年都换新的,你骑上去试一试。果真,骑上去,车像新的一样,踩踏得挺顺脚的。我骑着自行车,带着未婚妻,沿着田畈向塔的方向驶去。野草还是那么犟,车胎碾压不了,还弹回了力,我连龙头都扶不住。我们干脆下车步行,还是像以前一样,将野草一根根踩倒,顺着倒下的野草往前走,顺溜多了。

刘师傅对我讲过,终于大家都把那塔看腻了,来玩的人越来越少。那塔没啥意思,不就是几块破破烂烂的垃圾堆积而成,说得不好听,就是垃圾山,有什么看头?这时,村里和水库一合计,双方打算共同出资,把这些垃圾推倒重来,建立一个真正的水泥钢筋的白塔,塔高二十米,代表水库和村里的友谊长存,也好吸引游客过来玩。刘师傅说,在白塔被铲除的那一天,来了好多人,大家都在围观,那座塔在铲倒的时候会往哪边倾斜倒塌。铲车铲了两三下,塔从中间开始坍塌,然后推车把那些建筑垃圾填进坑里,埋入地下做塔基。这一切半个小时就搞完了。刘师傅讲了一个细节,那天,铲车在推塔的时候,他无意回过头,一眼看到了九郎。九郎不知道怎么样从救助站里跑了出来,他站在人群最后面、田畈最高处,目不转睛地盯着塔倒了。刘师傅可怜九郎,想接他回小卖部吃口热饭,刘师傅一路小跑跑过去找九郎。九郎已经离开了。刘师傅远远地看着九郎背着一个破袋子,向更高处走去。

我问刘师傅,九郎很伤心吗?

刘师傅说,不,九郎在笑,感觉他很轻松,九郎肯定还会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再建一座塔。

我们越过田畈,田畈到处都是垃圾,这些垃圾都有些年头了。我远远看着新建的白塔,白塔已经掉色了,露出里头的灰砖。新塔建好了,完全没有吸引到游客,所有九郎与塔的事都埋入了地下,新塔也就荒废了。未婚妻好奇地打量四周,她迎着风,大喊了一声我的名字,我回过头,只见她捡起地上的白色塑料袋,在空中挥扬,笑着说道,我觉得这里挺好的,不如我们在这里拍一张婚纱照吧。

【责任编辑 周如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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漳河有一水库群
抢生意的馒头
国王的小卖部
梅兰芳容人之失
心锁
出山店水库
想“走红”,不得用点手段吗
出山店水库
心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