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四川人
2023-07-10罗伟章
罗伟章
陈寿:为三国命名
一
三国时间不长,名声很大,中国不必说,日本、韩国和东南亚地区,也都熟知。那段历史,仿佛成了政治、经济、军事等各领域均可言说和借鉴的百科全书。只是这功劳,不能算给陈寿。陈寿所作《三国志》,乃三国唯一信史,与《史记》《汉书》《后汉书》,并称“前四史”,但若对历史不抱特殊兴趣,大概不会读它。十之八九,读的是《三国演义》。1990年代拍摄的84集电视连续剧,日本制作的众多影视和动漫,凡涉三国,蓝本都是“演义”。自从有了《三国演义》,《三国志》就活到阴影里去了,陈寿这个名字,布满尘埃。
这事很值得思考。《三国志》甫一问世,即获盛赞,说作者叙事精纯,有“良史才干”,说该书“明乎得失,有益风化”;后世学者,称其“笔高处逼司马迁”,是最低限度的国学必读书,毛泽东更将它作为枕边读物。众多哲言智语,如“书读百遍,其义自见”“街谈巷议,必有可采”“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国之有民,犹水之有舟,停则以安,扰则以危”等等,都出自《三国志》,可它为什么会全面输给千载之下的《三国演义》?
文字障碍并不存在,能读懂演义,大抵也能读懂志书。演义好看,当是首因。比如关羽斩了颜良,弃曹营,奔刘备,事情就结了,但在罗贯中笔下才刚刚开始,接下来,还有漫长的“过五关斩六将”。借东风、空城计、七擒七纵,根本就没有的事,却在演义里风生水起,巨浪滔天。
历史的想象力,输给了文学的想象力。
然而,首要原因只是表面原因。
深层原因在于价值观。
三国波谲云诡,几乎每天都有大事发生,无论是30余万言的《三国志》,还是60余万言的《三国演义》,若疏于剪裁,加十倍也嫌薄。剪裁的最高尺度,正是内在价值观。看演义,官场中尽奔走之士,朝廷里少尽责之人,战事频仍,草菅人命,但遗憾的是,我们听不到一匹战马的嘶鸣,也见不到它们垂死挣扎的情状,数百人众,除关羽死后一丝游魂有稀薄忏悔,再没有谁自省片刻;即使关羽,也是被动忏悔。通观全篇,喧嚣无以复加,生命却是沉默的。
回看《三国志》,乱多奸少,尤其曹操,“奸雄”二字几与之无涉。操有鸿鹄之志,乃盖世英杰。志愈宏者,为人愈多,为己愈少,因此王阳明说:“能干大事业的人,自有其真挚的精神在。”对曹操而言,挺立乱世、鞭挞宇内的气概自不必言,单是“各因其器”“不念旧恶”,就非常人能比。
作文著史,皆是写是非,有境界者能超越是非。历史透彻的冷眼,往往于浊秽处观人情,并以此塑造民族性格。战国时代,心术臻于极致,三国反倒没那么复杂,《三国志》也没那么复杂,而《三国演义》复杂,并在心术上强力加持。这可算罗贯中最大的败者。比较起来,鲁迅先生批其“欲显刘备之长厚而似伪,状诸葛之多智而近妖”,倒是小可了。人间所谓正道,在于你得到的,是你应该得的。凡让他人付出牺牲甚至巨大牺牲的得到,都不应该。而心术,恰恰是算计别人,获取“不应该”。如果本不应该却自以为应该,就是不可救药。
我们轻志书而重演义,除喜欢演义的故事,还有没有对厚黑的迷恋?
这是很值得认真去想的。好书之所以好,正是因为它能帮助我们看见自己。读书的目的或者说境界,也在于能从书里反观自身。
二
历史是国民的公物,梁启超由此倡导史学革命:变“帝王之学”为“为国民写史”。梁公一番苦心,但混淆了史与文。在史家那里,社会即政治。陈寿亦不免。然周旋于王公贵胄权谋干戈之间,能张望黎庶,抽出笔墨,记下“民垂泣”“百姓大饿”“民人相食”“白骨交横于旷野”……已是“国民史”。相对于史学,文学对此应承担更大责任。社會在政治中消隐,文学的使命,就是要复活社会的生机与疼痛。但在《三国演义》里,它同样只是模糊的背景。
这是不是说,《三国志》好,《三国演义》不好?当然不是。《三国演义》不仅好,还差一点就变得伟大。——要是罗贯中能写出人物的自我审视,能多一些生命情怀,他和他的书,该是多么伟大!不伟大,但照样好。苦难中出华丽,卑微中显巍峨,纷乱中见秩序,在罗贯中笔下都有,而且他贡献了众多符号性人物,比如说到诸葛亮,自然就代表足智多谋和公忠体国;说到关羽,即刻会想到绝伦逸群和义薄云天。同时,他比较如实地表达了汉末至魏晋的英雄观:推崇功业,道德退隐。这种英雄观与儒家学说相悖,所以成了乱世。但它提供了另一种精神维度:注重个人价值的彰显。有没有这种维度,是不一样的。
作为史学家,陈寿对罗贯中的写作大概不以为然。他或许认为,自己写的才是“真”的。然而,中国的史学与文学,都脱胎于经学,文史不分家这种又好又坏的传统,从《诗经》就开始了,到司马迁,成为集大成者。设若陈寿没有文学家的笔力,其同代和后世,根本就不会认他。
事实上,我们的许多史学大家,即使不说文深于史,也旗鼓相当,并会在某种场合,有意无意地展现自己的文学才华,孤傲如陈寅恪,也要来一本《柳如是别传》。历史之于中国,文学传播的力量大于史学,我们从《三国演义》去看三国史,从杜诗去看唐代史,从《水浒传》和《金瓶梅》去看宋代史,从《红楼梦》去看清代史。或许全世界都一样,不然,马克恩和恩格斯就不会认为巴尔扎克《人间喜剧》所呈现的历史内容,如同镜子,“反映了整整一个时代”。这种“诗意”传播,使历史成为改造的和想象的历史,从而含混了真正的历史。
有真正的历史吗?
相对而言,是有的,比如《三国志》之于三国史。
《三国志》的可贵,于此尽显。
但陈寿若有在天之灵,他也不得不承认,罗贯中的《三国演义》,全面碾压了他的《三国志》。对此,他无力改变,只是在背后冷笑。
他有资格冷笑。要是没有我陈某人的《三国志》,何来你罗贯中的《三国演义》?这话不说绝对成立,也基本成立。“演义”借鉴了评书和话本,这是实情,但主体和源头故事,是《三国志》给的。一件事情发生了固然重要,发生之后记录下来,或许更加重要,因文明由此生焉:经陈寿记录,历千年累积,而有了《三国演义》。“三国”这个称呼,也是陈寿首创,至少是在书里首创。从王朝划分,本无“三国”之谓,其前段,属东汉,后段,属魏晋,但陈寿以“三国”命名,形象地昭示出朝廷暗弱、鼎足而三的分裂格局,且音节响亮,柔软的美学与坚硬的事实达成和谐。若改为《汉末晋初志》,一点劲也没有。
著作家能为事物命名且被普遍认同,是很大的本领,也是很大的功绩。
三
说陈寿,竟說了这么多书。这是故意,也是不得已。“故意”是因为,陈寿是个写书的,对写书者而言,书是其核心所在,是他最大的人格。说“不得已”,乃因陈寿这人,实在没什么好说的,资料少,也普通。
史载,陈寿作蜀臣时,宦官黄皓专权,众皆趋炎,独寿不附,但怎么个“不附”法,并无可靠细节。他数次遭贬,似可旁证,贬烦了,作诗曰:“关山不似人心险,游子休歌行路难。”诗意中只是泛泛解说,少沉痛之感。哪像杜甫“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一听就痛不可忍,且是“大我”之痛,是前之所谓满篇是非,却化是非于悲悯、于沉郁和忧思,因而不见是非。再如谢眺之“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起因无非是遭人忌恨,受了委屈,可一旦落笔,却有高古苍凉开阔浑厚的旷世之境。由是观之,陈寿被贬,也就是官运不济而已,命运之中的深创巨痛,是谈不上的。
又说,陈寿搞“有偿新闻”,时有丁氏兄弟,陈寿去对兄弟俩说:给我千斛米,我为你们老爹作传。谁知“丁不与之”,陈寿也就“不为立传”。这事记于《晋书》,《晋书》和《三国志》一样,同属二十四史,是正史,陈寿的劣迹似乎板上钉钉。但考证起来,丁家“外无摧锋接刃之功,内无升堂庙胜之效”,且结党营私,是晋之罪人,“不得立传明矣。”
还说,陈寿为父守丧期间,让婢女床前侍候。可那些天,陈寿病了,婢女是侍候汤药。真是没趣。
陈寿一生,其实是平淡的。
要从根子上了解这个人,还是只能去他的书里。
除《三国志》,陈寿还有《古国志》《官司论》等,要么失传,要么不显,所以还是从《三国志》说。
前面提到“英雄观”这个词,罗贯中给出了自己的英雄观,可我们读演义,其实看不到英雄,连关羽也不算,关羽有武士精神,有阳刚气象,这不简单,我们民族整体阴柔,所以渴望阳刚的先贤,才将阳刚列为“诸德之首”。——然而关羽还称不上英雄。义和利,自然义高,但正如儒有“君子之儒”和“小人之儒”,义也有大义和小义,小义只服务于利益集团,大义才与英雄靠近。演义中人,都在利益集团中奔走,因此没有英雄。
《三国志》有吗?
有,比如曹操。
人言,陈寿作《三国志》,是晋统一天下之后,晋又承魏而来,因此陈便对魏(包括司马氏)多有回护。我不这样看。考察三国,魏确实气象更炽。魏是力的象征,蜀和吴都失之纤弱。诸葛、姜维北伐不息,所谓“匡扶汉室”,无非拿大话做借口,以攻代守才是实情。这本身就是弱。而且,《三国演义》虽打着“尊刘贬曹”的旗号,但曹操的诸多非凡之举(比如官渡之战后烧掉部将私通袁绍的书信),罗贯中一样也没漏掉。我一直认为,罗贯中是以曲笔颂扬曹操。曹操重现实,但同时有理想,所以是英雄。彻头彻尾的实用主义者,不可能成为英雄。理想主义者不会为了利益突破底线,实用主义者无底线。政治家和政客,也由此而泾渭分明。——毕竟,曹操最终也没有废汉自立。
在学者易中天看来,以曹魏为正统,是蜀汉人的政治诉求。当时的蜀地,分为三大集团:荆州集团、东州集团、益州集团。刘备所属荆州集团是外来者,益州本土集团并不欢迎他们的统治(当然,不欢迎,并不仅仅因为这个)。光禄大夫谯周,竟用拆字的方式来预测未来,说刘备的备,意思是足够了,刘禅的禅,意思是让出去,曹操的曹,是广大而方正;几相比较,自然后者更有前景。
不过话说回来,陈寿毕竟是蜀汉人,中国知识分子,历来有家国情怀,就算当时注重个人价值的彰显和实现,这情怀会淡一些,也不可能完全消失,蜀国被灭,对陈寿来说,即使家没亡,国已破,而国破等于家亡。他如何面对这一处境,又有着怎样复杂的内心世界,我们已无法揣度。可以一说的是,如果陈寿带着如此心境去回护曹魏和司马,就是他避祸的手段了。
我们不能对一个以曲笔和幌子自保的人置喙。
四
但对陈寿“史德”的怀疑,不只那些。
他说诸葛亮“连年动众,未能成功,盖应变将略,非其所长”。读者因此愤愤不平,并大搞人肉搜索,终于扒出陈寿父亲做过马谡参军,马谡失街亭,被亮所杀,陈父遭牵连,领受髡刑。髡刑是剃光头发。现代人听来,这刑法类同玩笑,但古人眼里,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头被剃光,是大辱,所以陈寿在书里报复。至于陈寿赞诸葛亮乃“识治之良才”,堪比管仲、萧何,并费心撰《诸葛亮集》,读者也不买他的账。还比如关羽,陈寿说他“善待卒伍而骄于士大夫”,读者也大有意见。诸葛亮和关羽,都是神一样的存在,只有好,没有坏,哪怕你说了他们一万句好话,只要有半句“坏话”,你就是小人,就是居心叵测。
与之相应,陈寿对谯周评价很高,拿谯周去比急难之士申包、范蠡。须知,魏将邓艾险度阴平,后主刘禅出城纳降,鼓动刘禅举白旗的,就是谯周。此等“妖言惑众”“卖主求荣”之辈,只配遗臭万年,陈寿却说“刘氏无虞,一邦蒙赖”,都靠了谯周的谋划。再一搜索:哦,原来谯周是陈寿的老师!
读者几乎忘记了,对亮、羽二人,你是从《三国演义》倒推回去看《三国志》的。你把人物的影子当成了人物本身。
对诸葛之用兵,他的对手司马懿有个评价:“亮志大而不见机,多谋而少决,好兵而无权。”这里的“权”,不是权力,是权变。此可置诸不论,连年征战,使蜀境凋敝,民生多艰,这是事实。所以当地百姓才不欢迎刘氏集团的统治。谯周极其崇敬诸葛亮,但十分反对北伐方略。如果你去过武侯祠,对近代名士赵藩的那副对联不可能不在意,道是:“能攻心则反侧自消,从古知兵非好战;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当然,诸葛亮有他的苦衷,刘备三顾茅庐,仿佛离不了他,其实很长时间以来,他是被闲置的,以致“国家以蜀中唯有刘备”,刘备一死,“南中诸郡尽皆叛乱”,曹魏多人,都修书诸葛,劝其投降。因此诸葛用兵,除以攻为守的战略需要,也是宣示天下:蜀中并非无人。
关羽骄于士大夫,同样是事实。关羽失荆州,走麦城,与子并死,除史学家吕思勉指出的远因(刘备急于攻占成都),与关羽本人轻视知识分子关系甚巨:糜芳等正是被他轻慢,才抽了他底火,使他退无归路。
至于谯周鼓动刘禅投降,实是大势所趋。说他“卖主求荣”,可一国之内,谁为主?为一昏暗之主让一邦蒙难,就算忠臣?此可参照刘璋当年投降刘备,刘璋说:我父子在蜀地二十余年,无恩德加于百姓,不忍再让他们受涂炭之苦。且刘禅纵情声色,老早以前,谯周就上疏劝谏过,请后主减乐官,削后宫,挣脱物欲,修身崇德。刘禅不听,所谓“扶不起的阿斗”。谯周谏言中有句很厉害的话:“百姓不徒附。”你要老百姓拥护你,你得给出拥护你的理由,不可能糊里糊涂又莫名其妙地拥护你。结果,谯周本人首先失望了。
总之,陈寿置评,大抵是公允而妥帖的。
特别值得赞赏的,是他有历史眼光。
历史眼光也即未来眼光。
那些怀疑,非但没动摇我们对《三国志》的信心,还为它加了分。
包括有人说,《三国志》的重要缺陷,是只有纪和传,无表和志,而我恰恰认为,陈寿不拘泥《史记》和《汉书》开创的范式,正体现了他的创新精神。写清那段历史是他的终极目的,取什么体例,并不重要。他将“三国”分述,同样是创新。这种写法,既符合当年实情,也表达了一种尊重。
但也不是没有缺点。书中写出征,前面说一万人,写着写着忘了,说成三万了。写许攸叛逃袁绍,《武帝纪》称:“许攸贪财,绍不能足,来奔。”《荀彧传》里又说,许家犯了事,袁绍“收其妻子,攸怒叛绍”。写马谡的结局,有说被诸葛亮杀掉的(《诸葛亮传》《王平传》),有说马谡是下狱病故的(《马良传》),有说是马谡逃亡的(《向朗传》)。这种前后矛盾处,还多。
不过,上述缺点可以原谅,笔误之外,某些事陈寿未必确知,只能提供可能性。但有种缺点不能原谅。比如他评黄皓:“操弄威柄,终至覆国。”言重了。黄皓弄权,其实没翻出什么大浪,实不该承担如此重责。前面说蜀国纤弱,将亡国之殇让一个宦官去背,足见其弱。岂止言重,还是对统治者的迎合:出了事,自己不担,就找个替罪羊。
当然,可能我也言重了。陈寿或并非迎合,他就是那样认识的。他的书再能穿透历史,毕竟他是将近两千年前的祖先了。以现代观念去苛责古人,是无道。
五
陈寿字承祚。祚者,福也。陈寿的确有福,他有个好老师谯周。谯周精研六经,通晓天文,为蜀之大儒,对陈寿的学业和人生,多有影响。陈寿还有个欣赏者张华。张华是学者,也是显官(晋惠帝即位后,太后委张华以朝政),对落魄中的陈寿多有举荐。可既为落魄,也见出无福。数遭贬谪,即是无福,正如谯周早年对弟子的判语:“卿必以才学成名,当被损折。”即是说,陈寿可凭才学扬名天下,但也会遭遇不幸。只是,谯周和陈寿本人,都没想到他遭遇的最大不幸,是千余年后出了個罗贯中,写了本《三国演义》,致世人忘了《三国志》。
其实不会忘的。追寻真相的读者,读罢“演义”,自会生出念想,探究史实,于是去阴影深处,捧出他那部近40万言的大书。
《三国志》和《三国演义》,彼此成就,陈寿到底是有福的。
陈寿的另一个福气,是公元372年,也就是他去世75年后,河东裴家生下了个裴松之。裴家乃士族官宦之家,裴松之幼即好学,博览群书,终成史学大家,其重要贡献,是为《三国志》作注。陈寿善剪裁,但有时剪得太过,加上离时代太近,某些事还看不清,就省略了,裴松之翻阅典籍,补充了许多珍贵史料和缤纷细节,前文所述官渡之战前曹操部将私通袁绍的书信以及曹操的处理方式,就是裴注补充的。因为裴松之的注,《三国志》得以完整而丰富,从而成为真正的巨著,享有不可动摇的地位。当然,裴松之是陈寿的福,也是罗贯中的福。很难想象,如果没有裴注,罗贯中如何能把《三国演义》写得那样扎实、渊深和飞扬。
说陈寿,还不能不提另一个人:夏侯湛。此人貌美,与美男子的标志性人物潘安,均被时人呼为“玉人”,若二人合称,则为“连璧”。神逸貌美的夏侯湛是个著作家,还不是一般的著作家,《晋书》称其“文章宏富,善构新词”,赫赫有名的《昭明文选》,也收录了他的作品。我要说的是,《三国志》问世后,夏侯湛正作《魏书》,读了《三国志》,他就把自己的书毁了,不再往下写了。这举动让我想起李白。崔颢在黄鹤楼题了诗,李白去游黄鹤楼,也想题诗,可“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这是自尊,也是脸。我们往往很要面子,但常常不要脸,夏侯湛和李白都要脸:有伟大能识别,有优秀愿承认。
苏东坡:怎样做人
言说苏东坡,多爱说他的诗书画三绝,说他怎样酿酒,怎样做好吃的,怎样“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总之是突出他才华的一面,旷达的一面,“仙”的一面。这都没错,都是苏东坡,然而,千载之下,苏东坡还像我们的邻居、朋友和导师,最根本的原因,不在其“仙”,而在其“人”。
中国能称仙的诗人,有两位,一李白,二东坡,比较起来,李白更像是天上来的。苏东坡自谓:“天下之理,戒然后能慧,盖慧性圆通,必从戒谨中入。”他是有尺度的,有规矩的,不像李白,高兴起来就“仰天大笑出门去”,愁苦起来就“白发三千丈”。考察苏东坡的一生,尽管年少时即名满京城,却从没狂过,更没狂放不羁过。到晚年,他给侄儿写信,说自己旧日文字,“高下抑扬,如龙蛇捉不住”,其实,那些文字虽纵论古今,但豪迈处也自有规约。就算苏东坡是仙,双脚也立于人间。所以我们不能以“仙”之名,将他简单化、符号化了。他是艺术全才、大才,这没有问题,但也不能因此无限漫延,认为他无所不通,比如酿酒,他儿子作证,只是试验过,而且喝了会拉肚子。
所以苏东坡重要的既不是仙气,也不是我们臆想的生活导师。
他是人生导师。
艺术创造、道德勇气、民间情怀,共同建构了苏东坡的生命热情,也是他人生的三大目标。在实现目标的过程中,他遭遇了常人难遇的生活磨难,体味着人之共有的精神痛苦,他伟大,是在痛苦和挫折中站立起来,成就大写的“人”。照林语堂的说法是,苏东坡的“人品道德,构成了他名气的骨干”。
认识苏东坡,可从四个层面:怎样做人、怎样做文人、怎样做官、怎样做臣子。现在我们来看看他怎样做人。
一、对事不对人
苏东坡人生的重大转折,起因于王安石变法。
该不该变,几乎是不必讨论的。宋朝的官员,比唐代超出10倍,宋代学者叶适称:“自古滥官,未有如此之多。”至宋神宗时,国库空虚,边塞不宁,土地兼并,民乱蜂起,神宗忧虑,力主变法。王安石应时而出。但对王安石的具体主张,司马光、苏东坡等,都深表质疑,极力反对。苏东坡第一个上书驳难,认为变法的实际效用,是损民力以补国力,如此与民争利,民心必失,而人心如木之有根,鱼之有水,农人之有田,商贾之有财,“失之则亡”。
对此,王安石三言以对:“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将苏东坡调离馆阁,不让他有接近皇帝的机会,可东坡继续发声,不讳己意,观点鲜明,言辞坚定,让王安石十分恼怒,派御史查访东坡过错。皇帝急于中兴,正需铁血手腕,对王安石鼎力支持,尽管查来查去,也没查出苏东坡任何问题——所谓“穷治无所得”,但如此情形,苏东坡自知一番用世热肠,已无力回天,便请求外放。
这样,他离开京城,去了杭州,任通判。
从那以后,除短暂返回京师,苏东坡基本上都在流放途中,从北到南,从南到北,又从北到南,辛劳辗转,越放越远,直至海南儋州。
从事的角度,是王安石变法造成了他人生的灾难。从人的角度,是王安石造成了他人生的灾难——至少表面如此。
但我们来看看苏东坡是怎样评价王安石的。
王安石去世时,已进入宋哲宗时代,哲宗对变法不满,起用司马光做宰相,王安石回到南京,骑驢闲游,郁郁寡乐,抱病而终。其时,苏东坡任中书舍人,即哲宗的御用秘书,他代表皇帝,为王安石追赠太傅作“制”,起句便是:“名高一时,学贯千载,瑰玮之文,足以藻饰万物,卓绝之行,足以风动四方……”
怎么看都不像给对手写的文字,而是对高山的赞美,对伟人的颂歌。
王安石配得上这样的赞美。作为权倾朝野的宰相,他不坐轿子,不纳妾,死后无任何遗产。文学上,他和东坡一样,位列唐宋八大家。他的改革,即使反对派,也承认“法非不良”,只是“所用非人”。当流弊日久,众人唯唯,王安石挺身而出,勇于任事,敢于担当。这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对今天的我们也是更加重要的方面,我们要问:如果我是苏东坡,面对造成自己一生劫难的人,能否弃一己之私,客观为文?能否正视事实,放下偏见,把最美的言辞给予对方?
再看苏东坡对章惇。
章惇是苏东坡的旧交好友,后来官至宰相,东坡落难时,他完全有能力搭救,可他不仅没搭救,还将其从广东放至海南,且阴使人追至海南,欲置东坡于死地。世易时移,徽宗上位后,轮到章惇被贬,贬所也是海南,而此时东坡已被赦免,正在北返途中,他要章惇的儿子转告他父亲,让他注意身体,多加保重。苏东坡说,他和章惇定交四十载,“虽中间出处稍异,交情固无增损也”。
这种对情谊的珍视,对他人的原谅,是出于深刻的理解。“因为理解,所以慈悲。”苏东坡当过皇帝的老师,章惇生怕皇帝想起这个老师来,召回京师,夺了他的相位。在苏东坡看来,章惇对他下毒手,不是人坏,是“事出有因”。而且苏东坡也记得章惇的好处,曾经,有人进谗言,说苏诗中有“蛰龙”字样,是对皇帝行诅咒,若皇帝听信,东坡将死有余辜,当时章惇为他说了话。
苏东坡晚年,非常喜欢陶渊明,把陶诗都和了一遍,认为古今以渊明为贤,因“贵其真也”。而“真”这个词,常常被误读为不加束缚,怎么想的,就怎么说,怎么做——这是最肤浅的“真”。“真”的深沉内涵,是指正面意义和正价值。因此:真,正也。这才是苏东坡喜欢陶渊明的本质。
在社会关系中,记人之善,忘人之恶,把事和人区别开,就是真,也是正。
顺便再看苏东坡的同时代人。
最先发现苏氏父子的,名叫张方平,张方平怕埋没人才,要向文坛领袖推荐。那时的文坛领袖,是欧阳修,而张方平和欧阳修有很深的矛盾,“二人交怨,久未通问”。可张方平还是毅然给欧阳修写了信。我们知道,欧阳修大力提拔苏氏父子,特别是苏东坡,成为苏东坡一生敬重的师长。张方平并不因对方是仇人就不写信去推荐,欧阳修并不因是仇人推荐,就置之不理甚至故意打压。
司马光作为新法的强力反对派,与王安石闹到水火不容,在给皇帝的奏章中,司马光说:“安石……以为是则是,以为非则非。谄附安石者,谓之忠良;攻难安石者,谓之谗慝。”对王安石评价甚低。可是后来,司马光当了宰相,王安石死后,司马光担心势利小人趁机攻讦王安石,躺在病床上的司马光,以宰相之名下的最后一道命令是:王安石人并不坏(如同东坡言说章惇),就是有些刚愎自用罢了,“死后朝廷应以优礼葬之”。这样才堵住了小人们的嘴。
王安石当初,被称为“拗相公”,性格孤傲,难以容人,对司马光、苏东坡等,恨入骨髓,但他并不禁止自家子女读东坡诗文,他自己也常读,每有人从南地来,就问:见到子瞻了吗?带来子瞻的新作了吗?
他们都是大写的“人”。或许政见不同,有时还矛盾尖锐,却都对事不对人。这种胸怀和境界,源于秉心至公。他们心里只有“事”。在认为“新法病民”的立场上,苏东坡和司马光是同一阵营,后来司马光主持国政,恢复差役法,苏东坡又认为这是恶法,不惜得罪司马,为民争命。
哲学家汉娜·阿伦特把人分为两种:消耗身份和塑造身份。当我们拥有了一种身份,为那种身份确立正直的定义,赋予具有光照的内涵,便是塑造,否则就是消耗,甚至是掏空。读书是为察己,反躬自省,我们有苏东坡等人的器量吗?我们很可能是反过来,对人不对事:人对了,事好办,人不对,万般难。我们可能根据与人的亲疏远近,轻易改变自己的立场,本质上是没有立场。
了解一下乌台诗案,苏东坡的人格光芒就更加耀眼。乌台,即御史台,因院内多植柏树,柏树上多有乌鸦,俗称乌台。苏东坡因言获罪,被抓进牢里,关了103天。诸多事实证明,他所受的牢狱折磨,吃住粗陋和被无端审讯外,还受了毒打。作为心性敏感的诗人,肉体灾难同时也是精神灾难,是对自尊心的摧残。可即便如此,也未改其良善。面对深渊,他自己并没有成为深渊。
对人性,苏东坡有着深刻洞察。元祐初年,朝廷起用“旧党”,其中多为东坡朋辈,但面对现实利益,即使数年交好,也即刻成仇。为此,苏东坡独自感叹:“人之难知也,江海不足以喻其深,山谷不足以配其险,浮云不足以比其变。”对人性幽暗,他心知肚明,只是不愿去做。我们可以设想,如果苏东坡也像别人,在利益面前丧失道义,丧失做人的本真,我们还会觉得他有这么亲近吗?还会让他长在我们心里吗?还会对他怎样酿酒、怎样做好吃的,津津乐道吗?冤杀忠良的秦桧,不仅是进士,还是状元,文采风流,善识古董,品鉴卓越,书法造诣深厚,自成一格,但今天我们不会去怀念他,只是唾弃他。
二、内视与反省
被冤枉,被抄家,被毒打,被流放,苏东坡从不怨天尤人。
如果怨天尤人,他就不会对伤害自己最深的王安石和章惇说那种话。他只是内视,只是反省。夜深人静时分,他检讨自己,觉得自己仗着有些才华,就才华外露,今后需改正才行。是否改正了,倒很难讲,比如刚从狱中出来,就又提笔作诗,诗成才掷笔感叹:怎么改不了臭毛病!比如一家人行船江上,突被兵丁围住,要抄家,妻子惶惧悲愤,边烧丈夫诗文边流涕责骂,怪丈夫管不住笔,让举家受难,可吟诗作文,终究伴随了苏东坡一生,证明没有骂醒。
文字和书画,是他的语言,是他活着的依据。他反省,真正的意义不是做不做,而是做得好不好。因为他做的,是他该做的,是受良知的驱动做的。他的反省贯穿了他的所有生活,比如他在密州做官,后被人代,他调任别处,代他的人名叫孔宗翰,孔宗翰来之前,寄诗相告,苏东坡答诗:“秋禾不满眼,宿麦种亦稀。永愧此邦人,芒刺在肤肌……”他认为自己没把密州治理好,让百姓受苦,心里愧疚,愧到疼痛。这样的移交词,恐天下罕有。
而史实告诉我们,苏东坡无论去何处做官,都躬身为民,政声卓著。治理西湖时,他挽着裤腿去现场,饿了,就与河夫同食。在颍州遇大水,一城惊慌,富人逃遁,他安抚民众,平息民心,亲赴抗洪一线,以其坚定和智识,保住了一座城和城中生灵,并改良河道,加固堤防,让灾难不再发生。到黄州和海南,他已不是官,最多称为“罪官”,可知道黄州有杀婴恶习,便致信官府,讓他们富民以财,教民以爱,改变风俗;看到海南的山间田野,多有尸骨无人收葬,病人无药可治,饥荒无粮喂养,又是想尽办法,多方筹措,求官府朋友外,自己也捐钱,无钱可捐,就找弟弟苏辙要,葬浮尸,治医药,购米粮,让死者安息,生者安居。
他描述的密州景象,或许是事实,但绝非因为他不作为。
即便鞠躬尽瘁,没能让百姓过好,自己心里也愧,这就是苏东坡。
我们常常会谈论一个话题:如果没有王安石变法,如果没有在那之后遭受的一连串打击和厄运,苏东坡就不是现在的苏东坡了,在艺术上,他就远不如现在伟大了。这当然说得没错,而我们需要考察的是,当厄运到来时,苏东坡是如何成就了自己的伟大?
以他被贬黄州为例。
东坡诗文,名篇甚多,但以贬黄州后达到极致,文如前后《赤壁赋》《记承天寺夜游》,词如《念奴娇》《定风波》,书如《寒食帖》,篇篇精品。苏辙是个谨严寡言的人,平时不大表扬哥哥,但这时候也禁不住说:我哥去黄州后写的文章,就天下无敌了。这绝非虚美之词。拿出任何一篇,都流光溢彩,口口是肉,字字珠玑,掷之于地,能闻金石音。不仅文章,书法《寒食帖》,也与王羲之的《兰亭集序》、颜真卿的《祭侄文稿》,并称中国三大行书。
而那时候的苏东坡,刚从“乌台诗案”死里逃生,惊魂未定,前途未卜。他有很多冤,有很多怨,他有一万个理由去恨别人,去哀叹自己丢掉的官职和大好的前程。是的,他非常痛苦,拖家带口,住舍偏陋,钱不够用,就把每月的支出分成三十份,挂到房梁上,每天限取一份。这样也无以为继,就只能开荒种田了,握惯了笔的手,要握锄头和使牛棍了。
在《寒食帖》中,他描述了那种苦:……江水高涨要浸入门内,雨势来袭不见止息,小屋如一叶小舟,漂浮于苍茫烟水,厨房里空空荡荡,只能在破灶上烧着湿芦苇,煮些菜蔬……想回去报效朝廷,无奈君门深深深九重,想回到故乡,又与祖坟相隔万里。想学阮籍作穷途之哭,然而“死灰吹不起”。
心死了,不能复燃了。
果真如此的话,苏东坡就当真只能算个“才子”了。
但他是苏东坡,不只是才子,他要突破和超越。
他开始内视,开始反省。
《赤壁怀古》这首词,作为《东坡乐府》中最负盛名的杰作,都很熟悉,李一冰在《苏东坡新传》里说,读来如万里波涛奔赴眼底,千年感慨齐上心头。在苏东坡看来,无论是战胜者周瑜,还是战败者曹操,都绽放了自己生命的光辉,照亮了时代,也丰盈了历史,而唯独自己,光阴虚掷,“多情应笑,早生华发”。
他感受到的,悬之于心的,不是官场得失,而是时间的压迫。
这才是他真正的痛苦。
痛苦有轻重:有的痛苦轻于鸿毛,有的痛苦重于泰山。
重于泰山的痛苦,也有泰山的伟岸和力量。黄州时期的苏东坡,正值人生盛年,怎经得起这般浪费?又怎能容忍自己萎靡不振、苟且偷生?尽管“人生如寄”,也需珍重和珍惜。他要“重新发现”——发现另一个自己,更加宽广丰饶的自己。
很多个黄昏和夜晚,他都带着儿子,驾着小舟,去赤壁之下,听疾风鼓浪。正是在这样的时候,被他疏远了的大自然,向他敞开,他尘封的灵性,渐次苏醒。原来,若着眼于物,心胸再大,也难免失落,可要是“将天下藏于天下”,就无所谓失落了;要是将自己藏于天下,则“物与我皆无尽藏也”,“我”与天地,都有情有义,合二为一,虽身在此山中,也能破除迷障,识别真面目了。
海明威讲,做人,要“日日面对永恒”。
这是人之为人的最高尊严。
尊严,即塑造:塑造自己最饱满的生命。
而没有反省,就不可能有尊严,也不可能有塑造。
我们还可以再进一步。
苏东坡认识到了人是大自然中的一分子,但若因此就“顺其自然”,卸掉作为人的责任,那又不是他了。中国的知识分子,往往习惯于在儒道之间自由转换,顺时儒,逆时道,主体精神还是明哲保身。而苏东坡不一样,他的骨架是儒家传统,小时候听来的范滂母子的故事,在他心里深深扎根。为人生和社会承担,是其核心内容——哪怕自己“处江湖之远”,正被流放和打击。
真资格的知识分子的生活,说到底是心灵生活,这种生活形成人的事业和品格,其中最可宝贵的,是孟子所谓的“浩然之气”——至大至刚,配义与道。苏东坡有篇文章,叫《潮州韩文公庙碑》,其中说:“浩然之气,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随死而亡矣。故在天为星辰,在地为河岳,幽则为鬼神,而明则复为人。”说得明白,他要做的,是“人”——大写的“人”。
当然我们也可以看看苏东坡如何面对具体困难。
流放途中,赤地千里,黄尘蔽天,一家人饿了,去一家小饭馆充饥。饭馆里只有豌豆,再无其余,儿子们都吃不下去,苏东坡便教育:一个人,须勇于忘记昨日的玉食,眼下景况,有豌豆吃,已很不易,要知惜福,并作诗曰,“青斑照匕箸,脆响鸣牙龈”,不仅当成美食,还当成无上享受。
可是毕竟饿啊,有天,东坡读《战国策》,见其中有言:“晚食以当肉。”高兴得笑起来。晚食,不是指时间晚,是说饿得不行再吃,这时候啥都好吃,菜羹菽黍,“其味与八珍等”。天下根本就没有不好吃的东西。
在黄州,自家的牛病了,那可是一大笔财产,没想到妻子竟会医牛,这让他乐不可支,在不同场合,对人说过好几回。他喜乐,不仅因为免去了损失,还与他的悲悯心有关,后来他见海南人杀牛治病,牛从广东运过去,牛上船后,哀鸣出涕,让他心碎,便写了柳宗元的《牛赋》,加上长跋,交给琼州一僧人,希望借他的手代为传布,以改变蒙昧而残忍的民风。
深入烟瘴之地惠州,没见苏东坡叫苦,却写出“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日子似好得让人嫉妒。当他这诗传到朝廷,章惇等人真是嫉妒了,心想,你还过得蛮舒服的?那好,继续流放,发配海南!可去了海南,他干脆把海南当成第二故乡,作诗曰:“我本儋耳人,寄生西蜀州。”简直拿他没办法。
其实,海南自然比黄州更苦。一段时间,东坡终日枯坐,儿子跟新结识的朋友下棋,他分明不感兴趣,也看上好几个钟头。加之痔疮频发,疼痛难忍,通宵难眠,更让他苦不堪言。从他说“忍痛易,忍痒难”,我们还可以判断,苏东坡有严重的皮肤病。可在这之后,我们看见了他怎样筹资葬浮尸,怎樣筹措粮食和医药,还教授民家子弟,培养出了海南第一个进士。我们同时看见了收入《四库全书》的皇皇十三卷《书传》,该书“明于事势,又长于议论,于治乱兴亡,披抉明畅,较他经独为擅长”。苏东坡得罪过理学家程颐,程门弟子因此与东坡如同水火,但也不得不承认《书传》的价值。
在苏东坡那里,希望永远大于绝望。
生活本身的力量,对他有无可比拟的滋养之功。
要说是仙,这是真正的仙。
要说是人,这是真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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