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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际迷宫

2023-07-10何田田

江南 2023年4期
关键词:佳音

何田田

电梯带着我由人间通往天际。镜子里的沈璧垂着脸,顶光暖烘烘地晒进颈窝,使他整个人像一匹缓慢流动的丝缎。“要不是因为你,我也不会迟到!”我一个劲地拽衣角,小声抱怨。“是我让你迷路的吗?”他在镜子里波澜不惊地微笑。

傍晚去机场接沈璧,回程不幸遇见导航失灵。我们无奈地在市区外围转了一圈又一圈,无数条岔路,无数个似是而非的路牌,天际大楼远在天边。在经历了若干次的改道与掉头后,我终于将车子转入瓯江路,风与树影飞快地向两旁掠去,夕阳黄黄的,在远山尖上烧糊了一角。沈璧何时睡着了,眼镜滑落到鼻尖,我的手机却在这时不识趣地响了起来。“杜总,这回我可真得谢谢你!”隔着听筒都能接收到天际徐总的快乐,“你那位大美女同学嫌我们给的展厅不够大,直接将三十五和三十六两层楼全买下了!好家伙,那可是三千平哟!报社电视台的记者都已经到了,安保我亲自盯梢,今晚注定是个不平凡的夜晚啊,往后还要麻烦你多多照顾……”挂断电话时,我冷不丁瞥见沈璧的目光,他已经坐正了,一眨不眨地看着我。莫名地有些心虚,只觉他眼底浮动着一团鬼影子,叫我不敢直视。

走出电梯,视野陡地暗了下去。厅内主灯尽数熄灭,唯有几盏射灯微弱地亮着,《蓝色的多瑙河》顺着音箱淙淙流淌。本地人不兴看展,这场“走归”主題珠宝展由市委统战部牵头,天际大楼与我所工作的君珀文化联合策展,是近年来市里规格最高、展品最稀有的珠宝展。摸着黑,闪光灯如雷似电,我拍了几张人潮拥挤的现场图发在工作群里,老大钟sir极快地回了一个赞许的表情。我这才稍稍地定了心,推着沈璧向闪着星光的暗夜里去。

一切如料想中的进行。满地植着细密的灯珠,满天堆着蓬松的琉璃云,云和灯一般地飘浮着,一处浓得晕了开,一处稀得化作雾,挤挤攘攘的,不多时又聚作一汪水汽散了开去。沈璧双手兜在口袋里,倾着脖子,停驻在一片漆黑的展柜前。我往前几步,见他正凝视一枚镶嵌着红宝石和金色珍珠贝母的凤凰胸针,只看见点点金光溢出,那鸟的羽翼血似的殷红,是经过烈火千百次淬炼的。他足足看了半晌,才移步端视另一边一对黄蓝宝石与芬达石密镶的羚羊。这是一雌一雄的两只,踏着星罗棋布的粉钻,依偎着飞跃过一粒七十克拉球形切割的红珊瑚石。“你朋友很喜欢动物。”他忽然评价。我怔了一瞬,你朋友这个代指令我百感交集,“你刚才看到的是诺亚方舟系列胸针,这个系列包含二十四种登船迎接新生的神兽,每一件都价值连城。据说她花了六年才集齐全套。”“六年?”连博士沈璧也对此面露惊疑,何况初次听闻的我呢。良久,沈璧反剪了手,掉过身,沿展柜一路无声地看去。

在音波的推动下,眼前这座流光溢彩的展厅化作巨大的诺亚方舟,雾腾腾地摇晃着。故事的彼岸是新生,而我的彼岸似乎只有无穷无尽的岔路。我已有几分醉意,踩着绵软的地毯,仿佛行走在迎风破浪的甲板上。我心不在焉地向沈璧介绍,此间主人魏佳音是布朗大学硕士高材生,作为互联网百万粉丝博主的她,今年跨界推出了自己的珠宝品牌,据说有意将公司迁回家乡。珠宝展作为预热,后续还有数不清的宣传活动在等魏佳音的档期。我一边说一边跑神儿,眼睛滴溜溜地乱转,试图在汹涌的人潮里找见那个曾沐浴在银光里的人。这些年,我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再遇见她,我该怎样若无其事地打招呼。临到头来,却有自己都无法解释的害怕。我怕她压根不记得我,也怕她同样若无其事地与我打招呼。

没能找见魏佳音,却看见一簇白光,摄影师正对着一位伏在栏杆上的女孩儿按下快门。拍摄间隙,那女孩儿支撑着直起身子,挂着碧玺项坠的脖颈在暗夜里一闪一闪。她至多不过二十的年纪,眉眼口鼻的轮廓一应是最时兴的。这一类的女孩子倘若往前往后五十年,也许都谈不上美丽,偏巧搁在漫画混血脸大行其道的二零二二年,又是正青春的年纪,立马便由人丛中跳了出来。

捕捉到我的目光,她也向我微微一笑,铺着金屑的双眼皮被地毯上的灯珠照耀得晃出了重影。我礼貌地自我介绍,说到这场珠宝展是我策划的作品之一时,她瞪圆了眼睛,情不自禁合掌道:“你好厉害呀!朋友们都喊我瑶瑶,怎么称呼你呢?”她连说话都是时兴的夹子音。“叫我小月就行。”我被夸得挺不好意思,赶紧转移话题,“我哪儿有我哥一半厉害,他是牛津计算机博士,刚从日本参加完同学会回来。”瑶瑶果然肃然起敬,“牛津的同学会是不是精英云集呀?”她闪着一双星星眼问。我则暗暗翻了个白眼,事实上我妈早已在耳旁叨了千次,无非是沈璧如何争气,今年的同学会办在东京,由校方包揽机票与食宿。沈璧笑笑,灯光穿过透着血管的眼皮,“你口中的精英是我们圈里鄙视链的最底层。”见瑶瑶不解地晃动着睫毛,他随即比划道:“穿个名牌儿,整晚摇晃着红酒杯,大部分是做金融的,毕业时年薪高,但三十五岁后还不转行,基本就这样。上层的人也来,奔着合作与交换资源。”“哇!那你一定也是去交换资源的吧!”瑶瑶的眼睛瞪得更大了。我则继续用假笑来掩饰汹涌的自卑感,毕竟他口中的最底层,也与我差着个十万八千里。“我属于中间,没混出头,也没有装叉的需要,我们这类人去得最少。”沈璧说。

趁瑶瑶缠着沈璧说话的工夫,我独自往回走,走出十几步,还能听见她充斥着透明气泡的笑音。从来是这样,只要沈璧在,旁人便看不见我,除了魏佳音……这个名字,光是提起便足以令我有一种眩晕的不真实感。这些年,我像她所有狂热又心怀私欲的粉丝,在网络的细微处探索她及她那个世界的点点滴滴。她一度消失在我的世界,又以幽灵的形式成了我游览世界的精神导游。因为她的二十六岁生日,我知道了路易威登还有度假村,由于她的那匹宠物,我才知道在上海这样壅塞的大都市,也能有辽阔的私人马场。老实说,我有时甚至疑心她的出现只是一段梦境。我难以将网络上那个拥趸无数的富家千金,与曾伏在我肩头哭泣的女孩联系在一起。她的微信被我设为置顶,即便我们从不曾有只言片语的对话。我无数次在聊天框里写小作文,打满字又删去。直到半年前她的头像旁忽然亮起一粒小红点,在此之前,我都深信我们的生活再不会有交集。

我由着步子漫无目的地走,不觉间便偏离了展柜。也许是一分钟,也许过了更久,我静静地站着。隐约中,我似乎看见了遥远的神话里,那位创世纪的神。她正坐在船舱里,注视着登临彼岸的信众。越来越近,我可以看见她鬓边闪着光的发丝,和耳际白苍苍的珠子。时间冻住了,依稀仍是十四年前的那阵雨,她披着淅沥的雾气坐在那里,身后是沉静的夜空和银光四溅的星星。我痴痴地看着,漫天的星点翻腾起来,一簇簇燃烧,爆出的光芒短暂地照亮了她。我忽然感到深切的悲哀,近在眼前,却天各一方,我似乎永远也走不近她。不记得这样站了多久,直到她在群星的清光里回过脸,她一步步地向我走来,轮廓一点点放大,慌乱中我才发现,原来先前注视的始终是她投在窗里的影子,那片沸腾的星辉——是陈列柜里一闪一闪的钻石。

“杜小月!你可来了。”虽是夏末,业已微凉,魏佳音穿着一件蓝灰褶皱薄纱曳地长裙,姣好的躯体轮廓在轻纱的掩映下,像夜光杯里潋滟流动的月光。船泊岸了,世界整个安静了下来。我听见她轻微的、婴儿酣睡时才有的呼吸声,这沉实的一瞬让我确信眼前的一切是真实存在的。

“没想到你还是喜欢女扮男装。”她调皮地笑道。我只觉得脸蛋辣辣的烫,竟不知该说些什么,踌躇时,瞥见有人向我们走来。是个摇着绸扇、踩夹脚拖鞋的男子,他站定在魏佳音身侧。“啥时走啊,无聊透了。”男子拖着长音,用很不耐烦的语气说。

“再说一句试试,也不看这是谁家的派对!”魏佳音假装不悦,嘴角却是忍不住的笑意。

“刚才交警来电话,说我把哪个龟孙的车给挡了。”男子哗啦啦地摇着扇,大约是健身的缘故,上衣紧紧地箍在身上,随着剧烈的活动起伏,差一点要爆裂开来。

“谁叫你非停在路中央。”魏佳音莞尔一笑,转脸对着我望了一眼,“喏,这是我提到过的杜小月,今晚梦幻之夜的造梦人。”

男子这才淡淡地瞥了我一眼,旋即又回头道:“还要多久,十分钟够不?”他嗓音粗浑,平常的说话竟起到呵斥的效果,终于惊动了远处的沈璧,再三地回头看我。我听见自己有些语无伦次地解释,考虑到本次珠宝展的定位,所以没安排传统的主持与抽奖环节,娱乐性确是弱了些。冷气汩汩地淌着,湍急的气流拍打在我的脸上,那些艰难建立的微弱的成就感,已在这一瞬土崩瓦解。他们这时已谈到前几日德州扑克的输赢,我笨拙地站着,不知该留该走,只觉得自己滑稽透顶。淤滞已久的音符却转了个调,忽然鼓乐齐奏,我这时已掉过身去,却看见沈璧不知何时走近了,隔着三五步停在我们身后。我看不清他的脸,只注意到黑暗中他一双眼精光灼灼的。

魏佳音抱着赤裸的胳膊,风掀动裙裾的流光,整个人几乎要飞舞起来。她缓缓地仰起脸,盯着沈璧的脸看了许久,终于有些迟疑地道:“是沈先生?”沈璧站在清朗的月光里,不曾开口,也没有点头。我急忙说:“是我哥,你还记得他吗?小时候你上我家玩儿,他很突然地推门进来。”我不确信魏佳音是否乐意我再提小时候,小心地打量着她的反应。

“我不记得这个人了。”魏佳音似乎陷入了沉思,愣了好一会儿,才忽而道:“啊,我想起来了,我记得生日时对着蜡烛,总许愿爸爸在外面也给我生个哥哥。”说到这儿,自己先忍不住笑了。受她感染,我立即谈起几件儿时的事。魏佳音一边听,一边拍着掌笑,那笑脆生生的,像阳光底下摇晃的金铃铛。

摇绸扇的男子又感到不耐烦了,再催时,魏佳音把脸一沉,冷冷吐出几个字:“那你先回。”似乎被伤到了自尊心,他将扇子“啪”地一合,一声不吭地掉头回到沙发边,只看见两条长腿直挺挺地伸出过道,夹脚拖荡悠悠地悬在脚趾尖上。我窘迫地咳了一声,“言归正传,我老板钟sir想给你……”不待说完,魏佳音便上前挽住我的手轻轻摇晃,“这么多年没见,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聊呢!我接下来就住在这里,等收拾好了,带你一块儿玩德州扑克好不好?”她飞快地扫了沈璧一眼,笑道:“你可以再帶一个人,如果想找个伴的话。”我任她挽着我的手臂,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我应该是喜悦的,却有什么撞着胸口,一牵一牵地作痛。

这晚,我侧身躺在床上。夏夜的风由那洞穴似的小小的窗口扑进来,我怅然地坐起身,光着脚走到窗边。漆黑的夜幕里闪着米粒大小的光,在那片遥远的高耸入云的楼宇里,半透明的正是天际大楼。三十六楼的灯火格外醒目,像一粒遥不可及的星。

一个湿漉漉的雨天,满街金黄与白雪辉映,车潮夹在细密的雨的针脚里。我小心翼翼地将跟了我快十年的二手尼桑停进天际地下室的豪车堆里,在这个遍布摄像头的鬼域,剐蹭了谁我都赔不起。

今天这牌局,做东的是那日摇绸扇穿夹脚拖的,名唤胡翔文。得知有他,沈璧便如何不肯来了,我不得不做其他打算。记得魏佳音从前格外喜欢花儿,便去花店买了一束,嘱咐店员系上桃粉的蝴蝶结,奈何夜久雨稠,此刻已蔫头耷脑地生出败相。

约略过了五分钟,一辆墨黑的商务车挨着我停将下来。我急忙下车迎候那个由车厢内钻出的精瘦男子。他是我的衣食父母钟sir,年逾不惑的广东人,市内凡政府无暇筹措的大活动,一应都交给他的君珀文化公司。一贯的谦和中带点相见恨晚意味的微笑,“杜总嗬,你再晚一点通知,我就飞去河南喽。”不相熟的,会以为我才是他老板。

开门的是住家阿姨,我由她雅朴的扮相得出。室内已焕然一新,丝毫不见珠宝展的痕迹。走廊铺了水亮的灰瓷砖,客厅则整个罩着厚绒地毯,上面印有交织的银纹。我努力表现出司空见惯的神情,不许自己的目光在无边际的落地窗与瀑布似的水晶灯前多做停留。听见钟sir啧啧道“这房子住得舒服”时,我也只是点一点头,严肃地板起面孔。茶几上摆着一排浓脆的玫瑰——我由此想起落在车中的花束,不由“啊”了一声,旋即注意到可容十几人坐下的转盘餐桌上,大理石岛台中,乃至过道的鎏金手推车里,无不堆着一筐一筐的鲜花,粉金红翠地喷薄着。阿姨解释说魏小姐喜欢花,起初是每周一趟由昆明空运,嫌败得快,改作三趟。想起特意叫店员系的蝴蝶结,我不由烧红了耳垂。

棋牌室设在三十五楼,电梯门敞开的一瞬,我屏住呼吸望着眼前的空中剧场。我是喝过茅台的,但我未见过由二十年以上的陈年茅台堆做的酒廊,悬在壁炉上的印象派画作大约是真迹,而我此前只见过摹本。我忽然意识到,那个十多年来只在网络中出现的魏佳音的世界,正向我一寸寸地拉开幕布。灯光暗了下去,帷幕掀开了一线,我率先看见了女主角。追光罩下来,魏佳音坐在豌豆形的牌桌上角,手里捏着一副牌,蓬松如云的头发往一边拨开,肩头罩一件洋粉色钉珠流苏披肩,衬着亮汪汪的嘴唇,整个人娇媚欲滴。这一刻,所有我想对她说的话全部哽在喉咙里,这一步之遥,是主演与观众间的万水千山。幕布又推开一线,露出坐在身侧的胡翔文,绸扇换作雪茄,桌前已堆了高高的筹码。我对他有某种本能的厌恶,正如他看不起一脸穷相的我,我也同样瞧不上自大狂妄的他。紧接着看见的是一双陌生男女,女的扭过身子盯着我,“还有客啊?”“你闺蜜的客人。”身旁的男人轻声说,他套着湖蓝色耐克卫衣,衬得一张过分消瘦的脸比纸更白。不知为什么,他叫我联想到某类兔子,平日幽居在潮湿阴暗的地下皇城,遇见阳光,会张皇失措地探出脑袋。我顺势向他们点了点头,这时发现角落里还有一年轻女子环臂坐着,光溜溜的手臂给电灯照得雪亮。细看却是瑶瑶。

这时候,帷幕已全然拉开,整个儿地露出台上的男男女女。敞开的胡桃木匣子,红、橙、紫、绿、棕的筹码币,水晶架子里拆开一半的纸牌,黑铜筛盅像古寺晨昏定省的一口钟。这一幕的浓艳纷繁,是抓取了青春、富裕、闲适的精髓的,人世间最美好的片刻,不就在这布景里么?

“呐,我的小月到了。”魏佳音松开牌,满身叮叮当当的珠玉碰撞。我不太敢直视她的眼睛,也不知心虚什么。落座后,胡翔文指挥荷官重新发牌分筹码,说到前一局瑶瑶是如何抵赖,大家都笑,观战的我也陪笑。很快我便发现观战的好处,原来他们所谓的打发时间的小赌——输赢都在五六位数。

“大家都认真点,别都给我一个人赢了。”胡翔文一手遮挡,一手掀牌,定定地看着。我才发现他的额头低而窄,额心微微地向里嵌着,忘记哪里看见过,这一类面相的人是心狠手辣,行事不计后果代价的。

“少来,全都输在我一个嘛。”瑶瑶噘着嘴说。她在上一轮输光了筹码。

“赢了是要请客的。”说话的是那陌生女子,脸盘子黄而胖,像我小时吃过的灯盏糕。后来得知她叫阿雅,是上海土著,凭着巨额拆迁款,整个家族实现了财富自由。她不作声地丢出几个蓝色的筹码币,身旁的地鼠似的男子——许是叫阿智,随即也依样画葫芦。

“吃饭有什么意思,米其林黑珍珠都吃腻了。”瑶瑶嗲声道,“胡总倒是可以包机带我们去苏梅岛潜水呀,唔,去日本滑雪也行。”

胡翔文用雪茄抵着下唇,“玩儿嗼,当然可以,但你以为我会出钱?”

“今年股市不好,翔文被套住了。”魏佳音打圆场,当啷推出一摞鲜红的筹码币。

“那也是瘦死的骆驼,听说又有几个产业园动工了,胡少爷何时带我们飞?”阿智笑起来的時候越发像只大白兔。

“啊哟,你又是听虹姐说的吧?有次我在睡觉,虹姐突然打电话来,说我给你介绍个非常优秀的女麦麦。”胡翔文学着妇人的腔调道,“我说可以啊,交个朋友。开玩笑说说,我是虹姐手底下的王牌,她不会轻易出的。”说着,噗地喷出一口浓烟。

“然后你就认识了魏小姐,王牌对王牌?”阿智笑着道,末了又补充:“虹姐人的确特好,人脉又广,遇到事情给她打个电话,多半能解决。”

魏佳音不置可否,我坐在旁边,始终保持沉默。这位虹姐是城内有名的社交型女企业家,热衷于给那些门当户对的故交子女牵线。我曾因工作的缘故同她打过交道,任凭外头多少声的杜总,她还是一眼便看穿我的底细。当我无意提起业内一位年纪较大的前辈时,她笑着说:“你也不年轻了。”那种傲慢的、为了维持体面而极力克制的眼神,我一辈子都忘不了。若不是魏佳音,我永远看不见她善良热心肠的这一面。

轮到瑶瑶了,只见她捻着牌,一双精雕细琢的眉皱得紧紧的,思索了一会儿抬手跟注。又听一阵接着一阵哗啦哗啦的响,阿智面色惨白地呆坐着,飞快地看了阿雅一眼,对方只顾着低头回微信。他似乎很下了一番决心,拿起茶杯猛吞了一口,放下杯子时说:“我不跟了,你们玩。”

魏佳音叫嚷起来:“这就不跟啦,我猜你牌面不小的。”

阿智无奈地笑一笑,“今年厂里四月才开工,七月不到就收工了,这一晚下去要揭不开锅的。”

“你家那厂子租出去得了,反正也挣不到几个钱。三千多条流水线,今年只开了三百不到。”胡翔文抽了口雪茄,“况且你也傍上富婆了。”说着大喇喇地瞟了阿雅一眼。“你在说你自己吗?”瑶瑶睁大了眼睛。其余人不作声地笑,胡翔文便阴下脸去。我由此又多看了阿智几眼,瓷白的过于瘦削的长脸,双眼向下吊,松垂的目光泡在淡青色的眼窝里。无害的,温吞的,常与人为善的,可我能想见他另一面跋扈的样子。

“魏小姐,我一直有个疑问。这些年经济不景气,有实力的企业大多迁到了北上广杭。像你这样的千金小姐,父亲的建筑公司又有实力承建迪士尼,照理说留在上海会有更好的发展,怎么会想到回家乡创业?”钟sir话少,似在观戏。

风口传来呼呼的呜咽,冷气汹涌地喷溅着,我紧紧地捏着玻璃茶杯,仿佛那是魏佳音的手。为什么要回来,就像当初为什么一声不吭地离开,这个问题我憋了十几年。我盯着魏佳音的脸,试图从中捞出一星点怀念之类的东西,可我只看见她垂着眼睑,唇畔动了动,仿佛想说什么,又囫囵含在了口里。

“什么创业不创业,这些话也就和外头那些人讲讲。她其实是为了追求我——从上海一路追过来。”胡翔文说。

“就凭你?你确定佳音姐姐不是在说反话?”瑶瑶掩了嘴笑。

胡翔文反诘:“你别塌脑,我从不主动加女人微信,更别说追。不信你问魏佳音。”

“哼,秀恩爱死得快!”

我听着这两个刺耳的声音在耳道交替,看着魏佳音紧紧抿着嘴,睫毛剧烈地颤动。我在这个瞬间涌起无限的伤悲,想起许多年前那个掺着雾的清晨,我因校队训练,提前一个钟到校。校门外,我分明看见了魏佳音,稀薄得近乎透明的背影。我喊她,她充耳不闻,只是独自向前走。我快步追上,自后一拍她的肩膀,想着给她一个惊吓。她便猛然定住,随即是我永生忘不了的模样,她木呆呆地转过脸,那眼神是死透了的。十四岁的她,像一具漂亮的动物标本。她就这样看着我,睫毛剧烈地颤动,下一瞬痛哭出声。我听见自己恐惧得发颤的声音,“发生什么事了……我帮你作弊,被你爸知道了?”我知道早晚会出事的,可我拒绝不了,正如她怕父亲对她失望,我同样怕她对我失望。她只是摇头,泪水无声而迅疾地流淌着。

待我回过神时,胡翔文的胳膊正箍着魏佳音的肩,仿若尖尖的蜘蛛腿。我听见他用平淡却令我毛骨悚然的声音说:“难道不是你追着说要耍?怎么,当着博士妹妹的面就不承认了?”他不曾看我,我却因这话而全身颤栗。

魏佳音往后挪了挪,趁机扭头看我一眼。她的眼神是别扭、尴尬,还是茫然,我无从分辨,只察觉到自己的拳头正在一寸寸收紧,全身的血液向头部麇集。“你这人……”她涨红了脸,终于软了下去,草草地说了声,“是呀,真拿你没法。”旁人又跟着笑起来,仿佛一切都未发生。没有人看见我是怎样将拳头捏得发白的。我想象着它们落在胡翔文那截突起的鼻骨上,鼻血会先从哪个鼻孔里汹涌而出。他会不会抱着脸哭一般地吼叫,仿佛那一年的陈平。

当我想起陈平这个名字时,众人的笑声便化作水淋淋的雾气,在那隐隐风沙后,是十四年前的深秋的夜晚。窗台上盖着浓厚的绿布帘子,缝里透着灯光——掩着一座即将上演传奇的戏台。我堵在教室门口,像一个以扫帚为刀兵的高僧,身后是江水似的人潮。寒飕飕的风,逐渐结霜的天,夜雨十年灯。“我找陈平。”我向那些瞧热闹的陌生脸孔说。人潮陡然沸腾了,我听见有个声音疾速消失在耳际,“陈平出来,魏佳音的小跟班找你来啦!”

自习课的铃声响了,空旷悠远的铜铃,在人丛里惊心动魄地奔走。半分钟后,我看见了陈平。他披着涂满油彩的蓝白校服,袖口与裤脚均卸去了松紧带,改加了银边拉链,头发烫做蓬软的水波纹。他倚着门框,枯瘦的指缝间夹着黄鹤楼,手背有刀疤。他就这样似笑非笑地瞅着我,半晌才道:“魏佳音派你来的?”我只是不响。“别急嘛,我就是开个玩笑。”他笑嘻嘻地说,忽又板起脸郑重地看着我,“不是吧,你不会当真了吧?”我只做听不见。他有点急了,弹了弹烟灰,围观的学生渐渐多了,他需要考虑自己的形象。见我还是不作声,他终于不耐烦了,掉头准备往回走。就在他转身的这个刹那,我不知道从哪里涌出的惊人的力道,突然钳住他蓄意养长的黄卷发,另一只拳头对准他的鼻骨砸了出去。

半小时后,我们一齐出现在段长的办公室。陈平的校服被抓破了大半,鼻血斑斑地溅在砖缝里。我比他更糟,蜿蜒的血柱干涸在额角鬓边,面颊、脖颈、胳膊,遍布着抓痕和咬伤。段长是个嗓音尖细的中年妇人,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从来乖顺的我为何要主动招惹年级段最臭名昭著的混混。任她如何逼问,我死咬着牙关不说。

走出办公室,凛冽的寒夜扑面而来,我只觉彻骨的冷。陈平绕到我身前,突然停住脚跟。我以为他要报复,下意识护住胸口,他却只是冷笑。一种泛着邪气的、嘴部夸张抽动的笑。笑罢,他忽然说道:“魏佳音说要给我生个孩子。”见我全身发抖,他越发地乐不可支,“我说我不喜欢奶子太大的。”

半明半晦的一盏灯吊下来,魏佳音在光里淹得通体透明。她平展着玉肩,长长的颈子蜿蜒流动,视线便不可避免地汇集到胸口的两团,滑腻里泛着汗光。

我站在离她两米远的落地窗边,不觉中又想起了陈平。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打架,当晚我不敢回家,坐在沈璧家楼下的长椅上,他一边帮我上药,一边漫不经心地问我是不是因为那些传言。他原来也听说了。我转头将药水全部打翻。我只觉得委屈,不是为自己,而是为魏佳音,为什么要她来承受这些流言蜚语呢?隔日一早我等在校门口,想告诉她那些话都不是真的,因为我比谁都了解她。可从那天起,她再也没有来学校。

此时,魏佳音光溜着脚丫踏在瑜伽垫上,别过头,把两只手拢在鬓边,松松地挽了一个髻,笑着向我说道:“你怎么来了,刚好有事找你。”

我呆一呆,咽下了关于陈平的所有疑问,“钟sir策划了一个访谈活动,想邀请你谈谈故乡与创业。”

“访谈?”魏佳音蹙了蹙眉头,旋即飞快地道:“听起来挺有趣,但我一个人会尴尬诶,要不叫上你表哥一起?”

我又是一呆,虽说请沈璧做嘉宾也无不可,但我仍是意外。我由此想到,沈璧一向对我的工作嗤之以鼻,最近却破天荒地主动请缨,隔三差五地陪我见客户看场地。

“那就这么说定。”魏佳音一面笑,一面走近我道:“还有件事,要问问你乐不乐意。”我不加细想便点头。只见她弯着眉,含笑说道:“我想请你搬过来,和我一块儿吃住。”见我不响,又补充道:“这里十间八间的屋子随便你挑,换洗用品我看也不必取了,要什么尽管和司机说一声。要不你今晚就住过来,刚好尝尝我家阿姨的手艺,她做上海菜是一绝,尤其红烧肉。”她顾自说得咯咯笑,眼睛一闪一闪的,像迷雾里的灯塔。

我几乎难以抑制自己的情绪,勉力想表现出一点庄重自持,嘴角却耐不住地向上牵。我听见自己发急发虚地问:“为什么是我?”一瞬中想到胡翔文,甚至阿雅、瑶瑶,他们都是这座城市的上流人物,都比我堪当大任。而魏佳音只是用涂着粼粼金片的指甲戳我额头,“因为你是我的好朋友呀!”她眨巴着眼睛,粉红的鼻尖是那么可爱。

凉月如钩的初秋的夜晚,我正式搬进了魏佳音新买下的天际高空公寓。电梯载着我由人间通往仙境,强烈的不真实感伴着耳鸣,使我有轻微的恶心。

坐在阴凉的皮沙发上,我紧紧地拽着衣角,腿边搁着印有超市商标的尼龙袋,里面乱七八糟地装着露得清洗面奶、买一送一的发蜡、塑胶拖鞋和内衣裤。我觉得自己同它们一样,在此间格格不入。家里共有五个阿姨,其中一位进房间通报,门缝里随即飘出魏佳音的声音,“有的人就是不懂感恩,真该抓起来关个十年八年”,我悚然一惊,又听见“您和爸爸别气坏身体,为这些人不值当”,这才松一口气,原是在通电话。

我曾见过魏佳音的母亲,高鼻深目的西式美人,讲话时轻声慢语,眉眼笑弯弯的。十四岁那年魏佳音邀我做客,我兴奋得几个夜晚睡不着。可当我坐在她家独栋别墅的客厅里,头顶悬着巨大而森然的水晶吊燈,我却觉得自己整个儿地缩小了,满屋子金翠迷离,小小的我被压得抬不起头。直到魏佳音的母亲出现,她穿着质地考究的绸面旗袍,一双纤手托着镀金边的琉璃盘,盘子里是新切的水果,插着水晶似的小签子。她向我微笑,散发着甜百合浓芬的微笑,我在她身上看到了魏佳音一切迷人可爱的出处。也于自惭形秽里想起了我的母亲,那个终日拖着怒容、骂起人来脏话从来不叠样的女人,她像魏佳音的祖母,不,保姆。当我咬着甜津津的苹果时,不知说到什么,魏佳音的妈妈突然伸出软嫩的手掌,温柔地抚过女儿的额头。苹果变得苦涩,我意识到我与母亲从没有过这样温情的瞬间,不免酸溜溜地想,要是能钻进她的肚皮就好了,我盼望像魏佳音一样理直气壮地喊她妈妈。后来去洗手间,我隔着一扇门听见她用柔美的嗓音问女儿:“你这朋友怎么长得这样难看?”魏佳音回答:“她人很好的。”“长成这样,人也只能好了。”后来我回家时,她仍旧笑微微地同我告别。

隔了一刻钟,阿姨抱歉地出来知会,晚餐不吃了,她可以帮我下一碗面条。我谢绝了她的好意,将行李搬去了房间。这一间紧挨着魏佳音的睡房,拉开厚沉沉的亚麻灰帘布,正对着一壁落地玻璃。窗外飘着乳白的雾气,城市笼在薄薄的纱幔里,仿佛一座巨大的迷宫。我试图在众多的屋宇里寻找我的家,只是徒劳。原来居高临下的时候,是看不见某一个个体的。至多是模糊的一片,被笼统地贴上贫乏、庸旧一类的标签。我将脸埋在帘布里,却嗅见雪松与琥珀的清气,寻了半晌,终于在套内洗手间的大理石台上找见燃着的香薰。是一个我叫不出名字的法国牌精油蜡烛,富裕人家结婚喜用它做伴手礼,也至多盈盈一杯盏,像这样搁洗手间没日夜地点着,铺张得叫人心惊。转念又笑自己活脱脱一个刘姥姥,于是拧开水龙头泡了个浴,将架子上五光十色的浴盐尽数倒了进去,一时间室内充盈着数十种馥郁浓香,水汽白茫茫的仿若仙境。

泡完澡,我热腾腾地躺在床上,床品一应是崭新的,软得像一捧云。我支着脸呆望着窗子,房间里的灯珠经过玻璃的映射,乒乒乓乓砸进眼底,像凉飕飕的火星子,酥麻地流淌了一身。我在蒙眬间又看见了我的父母,以及装载着我们平凡人悲欢的家。父母的毕生积蓄只够买一间八十平的老破小,没钱装修,我便在半毛坯的房子里长大。剥漆的墙面,横亘在天花板一角的捆着胶带纸的油烟管道,腐烂的墙根,这一切直到我去过魏佳音家,一样样才开始触目惊心。原来别人家的茶几就只是茶几,不会胡乱八糟地塞满药盒、扑克牌和烟蒂。原来厨房也可以窗明几净,灶台底下不会出现塑料袋、旧报纸和成捆的易拉罐。原来每个卧房都可以独立带一个洗手间,洗手间里有分门别类的收纳区,拖把不会和毛巾脚布挂在一处。有时,我趴在饭桌上写作业,会闻见鱼碎的荤腥混着剩菜的馊味,父亲照例躺在沙发上抽烟,烟灰扑簌簌掉入花棉被里。这时母亲会用剪子指着他鼻子骂,直到他再也忍不下去,手头有什么便抓什么摔。遥控器是最先摔坏的,其次是豁了一个口的碗、断头的电风扇,它们受伤后千疮百孔地继续生活,就像我的父母一样。而我是从哪一刻起感到绝望的?也许是考试成绩不如沈璧,被母親逼着绞去了长发,在人来人往的走廊罚跪的那晚,也许是因为段长的家访,得知我与男生打架,父亲用竹杖把我小腿打到骨折的那天。十四岁的我突然意识到,魏佳音是我穷尽一生也要追寻的月光,否则,我便只是活着而已。

天未亮,我已从噩梦里惊醒。推开门,走廊静静的,转角的灯罩里仍亮着熹微的光,半睡半醒地摇曳着。我趿拉着拖鞋,扭开一扇门,是个空房间,窗帘布黑黢黢的,像鬼。合上门快步走,又扭开一扇,是健身室,满架森冷的器械像战时拷打内奸的暗室。惊出一身冷汗,跌跌撞撞地向前,岔路连接着两条一模一样的廊子,仿佛鬼片里的一对双胞胎在那里笑。我意识到自己迷路了,恐惧由心底漫了上来,这时却听见墙里传来男女的说笑声与玻璃酒瓶的咕噜声,热闹非凡。是魏佳音的笑声,又甜又媚。我将脸贴在墙上,小心地向前挪动,墙里时而是气喘吁吁的尖叫,时而是淅沥沙啦的说话,似乎近在眼前,却又逐渐远去。

这时视线一亮,发觉已走到了厨房。阿姨见我进来,微笑着问我早餐是否也吃牛肉。我犹有余悸,胡乱点点头。本以为是超市袋装的菲力牛排,端上桌才发现是西餐厅里一小片便卖到四位数的澳洲十级雪花牛肉,我当即心疼地叫了起来,阿姨却抿着嘴笑道:“不够吃还有,他们每天早上要吃四五块。”在随后与她的闲聊中,我得知魏佳音每月的伙食费高达六位数,食材一应进口,过期燕窝与黑松露每月成筐地往垃圾桶里倒。

用过早餐,我蹑手蹑脚地出了门,玄关处果然多了一双男士皮鞋,嵌着密密麻麻的钉珠,仿佛一口獠牙。直到中午,我眼前仍不时地晃过那排牙齿上的青光,隐隐有说不出的不祥感。饭后给沈璧去电,约定傍晚一块儿去他公司楼下的咖啡厅,细聊与魏佳音的访谈活动,他爽快地答应。

这日是难得的晴日,天蓝得发翠,日光照耀,花树生辉。而我整日是恍惚的,靠刷魏佳音的主页打发光阴。发现她昨夜发布了新的动态,没有文字,仅配了一张三十六楼的霓虹夜幕。我不安地辨寻着她的喜怒哀乐,或于浓丽的光影里窥见一点她的轮廓,什么也没有,空落落地吊起一颗心。评论区犹是热闹,闲闲地扫了几眼,“是姐姐自家投资的酒店吧?”“进来开眼界,wuli小公主的日常”……待看见魏佳音一连回复了几条评论,又配上象征喜悦的表情时,我才长舒了一口气。她心情不坏,看来我搬过来这件事并不令她讨厌。

当夕光漫过远山尖,沈璧如约出现。白里透青的脸上,阴阴地陷进两汪深潭,单看这一双眼,是有泪泫然未滴的。唯其笑起来,才得以中和眼底的鬼气。仍保留牛津时穿西装的习惯,加之高个子、阔肩膀,往人丛一站,四下便陡然暗下去。我递去餐单,说到此间的咖啡极好,他不作声,服务生恰在此时挪了一步,他看着我身后面露异色。确切地说,那是一种我有些熟悉又从未见过的表情,我便顺着他的视线回过脸。与我们隔着三张桌子的临窗一隅,分明地坐着胡翔文与瑶瑶。他俩是面对面坐着的,瑶瑶穿一件异常暴露的电光紫紧身裙,挖空的胸口费力地挤着两团雪泥,她双肘支着桌,十指交扣地托着脸,双目灼灼地盯住胡翔文。胡翔文则敞着手臂,搭在椅靠上,似乎谈到什么,两人一同腻腻地笑。桌上只摆着一杯冷饮,一根耷头耷脑的长吸管,胡翔文先饮了一口,瑶瑶紧跟着咬同一处。

当沈璧拽住我衣袖时,我才发现自己紧紧地捏着茶杯,柠檬水咕嘟咕嘟淌了一桌。仿佛有蚊虫钻入了耳道,我愤怒得眼冒金星,直到沈璧将我拖出咖啡厅,才猛地喘一口气,发着抖骂道:“人渣!人渣!我早上就该用酒瓶子教训他!”我恨他们恬不知耻,更恨自己后知后觉。得知胡翔文昨夜刚留宿,沈璧将手插在兜里,冷冷地道:“关你什么事。”我直愣愣地看着他,一瞬由脚底冷到了颈窝里。我想起就在揍了陈平的那个傍晚,魏佳音抽噎着偎在我的肩头,我便忘记全身的酸痛,只是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她向校门口走。陈平在身后气极而笑,将烧着的烟头摔在地上,“操,到底关你什么事,打胎的又不是你!”我整片背脊都僵住了,听见魏佳音捂住耳朵尖利地叫了起来。

沈璧不是陈平,短暂的震愕后我便原宥了他,只是坚定道:“佳音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能让人欺负她!”可是我该怎样做,才能令她不再次受伤呢?沈璧瞥了我一眼,道:“你还是管好自己的事。”我不作声地看着他,从他鬼阴阴的眉眼一路看到下巴的青渍,似乎要将这个人重新认识。他终于不耐烦了,乌沉沉的眉毛向下压,小孩似的瞪着我。酸酸的快乐涌上来,我终于想到了对策。

当我将邀请沈璧共进晚餐的想法告诉魏佳音时,她正用加热至一百八十度的电棒烫额前的两簇前刘海儿。待听清我说什么的时候,她猛然停住了,镜子里的眼睛刹那间瞪得大大的,一整段空白的停顿,只听她尖叫一声,捂着被烫着的头皮,却一点儿不嗔怒,只是一闪一闪地晃着眼波,竭力掩着笑容道:“什么时候?”我问明晚可否,她再一次睁大了眼睛,迟缓地搁下电棒,不安地对着镜子发了会儿呆。“来得及吗?”她喃喃地向我问道。我也呆了一阵,不大明白她指什么。只看着她魂不附体地拢了拢刘海儿,快步回到卧室,抓住手机噼里啪啦一顿敲打,间隙抬起头来,僵僵地喊来阿姨,语速飞快地交代了一连串的事务。其中包括马上请人上门做彻底的清洁,安排明晚的餐单,更换室内全部的鲜花,还有许多的细枝末节我记不清了。当阿姨迈着急而碎的小步子离开时,魏佳音非但未镇定下来,反倒显得更慌乱了。她心不在焉地看着我,“你是怎么同他说的?诶,你表哥谈到我是什么反应?”不待我开口,又似乎想起更重要的事,突然站立起来,来回踱了几步,“今天做头发倒是来得及,指甲也得做,衣服……对了衣服。”她风急火急地冲过来,一把挽起我的手道:“走,帮我选一件小裙子。”

我想象中的小裙子,大抵是一排红蓝白粉,挤挨挨地垂挂在某个胖嘟嘟的衣柜里。魏佳音却带我穿过一间一间卧室,穿过瑜伽室、棋牌室和影视厅,直抵公寓的腹部核心。这一路,她都挽着我的手——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似乎她带我走进的是她的心。

衣帽间掩在两扇门的后面,随着房门的开启,一个光灿沸腾的世界向我敞开。扑面而来的是晚香玉与龙舌兰酒的香气,我仿若走进了一座正举办酒会的四季花园,衣香鬓影,月色花光。三面广阔的全身镜由地面一径生长到天花板,镜子的边沿嵌着灯珠,柔雾似的光一段段撒播出去,成千上万个我便腾地亮了起来。魏佳音推开镜门,我惊疑地发现后头另有三个套间,透过镜缝,我先是看见了整壁的名牌手袋。由上至下,颜色由浅至深,手提的,斜挎的,缎面的,牛羊皮的,稀有皮的,经典的,走秀的,限量带珠片的,拍卖场上炒到七位数的,许多相同款式又分别有黑白灰粉金银,色色琳琅。包柜旁是珠宝与表箱,金翠辉煌隔着玻璃闪烁,仿佛一池的星河。

这时,由另一间房走出两个阿姨,一个当啷啷推着一架的礼服裙,另一个高高地抱着十几个鞋盒。她们摆置妥当后便提着一件银闪闪的长裙走来,魏佳音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冷淡地道:“将我去年买的也找出来。诶,真该死,一大半都落在上海了。”她让我等一会儿,自己则一扭身,钻进了更衣室。我呆呆地坐着,约摸过去十几分钟,只听开门的声音,魏佳音款款走了出来,阿姨在身后跪着替她收拾裙摆。这是一件绣满银鳞与水晶的曳地礼服,领口像扇动的蝶翼,露出魏佳音白雪一般细腻的长颈子。我叫那银光晃得睁不开眼睛,却忍不住久久地瞧。“好看吗?”她笑着问,我舌头已打结,只是拼命点头。“这一件是去年参加品牌发布会时穿的,裙摆上每一粒水晶都是巴黎的师傅手工缝制。”魏佳音边说边摇晃腰肢,室内便激荡起波光。“从小,我爸爸就希望我穿最好的衣裳,念最好的学校,嫁给最优秀的男人。”我情不自禁问:“那这样一件应该很贵吧?”“大约十万欧吧,折合成人民币八十万不到,其实我当时也有一点犹豫,觉得性价比不错就买下了。”说完抛下目瞪口呆的我,扭身去换另一件了。

这个下午,我见魏佳音先后试了十几件,银蓝的,桃红的,柔光粉的,抹胸的,露膝的,蕾丝的,软纱的,花呢的,剥下来都往地上一抛,叠成一座五光十色的小山丘。终于选定一件,魏佳音面露疲态,却仍是笑吟吟的,望着一旁发呆的我问:“轮到你选啦,明晚你想穿哪一件?”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是怔怔地看着她。她已拾起一件鹅黄大露背的裙子,含笑伸出手来,“走,你试试这件!”我刹那涨红了脸,慌忙地摇头,恨不得将自己连头带身子甩出去。魏佳音若有所思地望着我,旋即又埋头在小山丘里挑拣了几件保守些的。“试试呀,你是女孩子,不能总穿裤子的。”魏佳音柔声道,一边将裙子塞进我的怀里。我只觉两耳火烫,垂下脸,裙料摩挲着我颈部与下颌的皮肤,柔软得像化开的糖汁。我其实从小到大都没穿过裙子。小时候是因为母亲不舍得,于是沈璧穿小了的衣裤,隔年便会出现在我身上。长大后则是因为骨子里的卑怯。

次日傍晚,当沈璧看见穿着斜纹粗花呢中裙的我时,先是一愣神,竟忘记将两只插在外套口袋里的手拿出来,良久才惊疑地啧了一声,仍旧一本正经的神气,没有笑容。裙子的领口和腰身紧得我透不过气,分明是深秋,后背心却薄薄浮了一层汗,像冰凉的收紧的铁丝网。

好一会儿,四下没有一点动静,满屋子的鲜花沐浴在寂静的光雨里。然后,是细微的窸窸窣窣的裙裾摩擦,只看见那长廊一头,一水儿的流光回荡,鞋跟的声音由远及近。沈璧竟也有些慌乱,他拿出两只手,旋即又杵回了口袋里,灯光浇在鬼森森的眼底,似乎融化成一汪泪。

“沈先生,又见面了。”我听见魏佳音的声音响起,每一个音节都颤巍巍的。一件缀着贝母片的抹胸纱裙将她胸前的两捧玉雪与盈盈一握的腰身塑成了希腊神像。沈璧的两只手仍旧忘在口袋里,他板着脸,只用余光觑了她一眼,面上一丝表情也未有。这时候,连我的心都忍不住跟着扑通乱跳,唯恐搞砸了这顿晚餐,连忙起身张罗阿姨们上菜。餐客厅顿时热闹了起来,除了阿姨,还有连夜由上海请来的厨子。晚餐一件件摆上餐桌,细一瞧,俱是土豆泥、约克郡布丁、惠灵顿牛肉一类的英国菜,倒比我料想的朴素不少。

“你的珠宝展我去了,办得很好。”沈璧言简意赅地说,我注意到他在紧张,他想抓住椅背坐下来,却徒劳地抓了一把空气。

“嗯……诶,听说你刚回国?”魏佳音问,也跟着坐了下来。她脸上堆着微笑,手却用力地揪那裙摆上的贝母片,几乎要将它整个儿拽下来。沈璧点头,没有接话,如此一来我们又陷进了无言的尴尬。

至少过了五分钟。窗子外的风呜呜吼着,更远处的江面上的风裹着一捧一捧的浪,哀鸣着撞向沿岸的渔船,带一点快意的决绝。我没话找话地指着餐盘说:“你们不饿吗?菜都冷了。”言毕,马上抓起一把叉子,做作地搅起一匙土豆泥塞进嘴里,嘴唇被烫得翻了起来,我仍面色如常地咀嚼。他俩便同时盯着我看,仿佛我是个在表演马戏的傻子。

又过了几分钟,魏佳音抽了张纸巾,一遍一遍地擦那桌面上的水渍,她低着头,眼睫毛簌簌乱飞。沈璧则转过身轻微地咳嗽了一声,手捏成的空心拳迟迟地悬在嘴边。我与他的目光在窗子里相碰——他迅速别过了脸,黑沉沉的窗里便只剩下我僵硬的笑容。深吸了一口气,我小心地推开椅子,尽量不发出一点声响,随后一步步地往后退,直到退入长廊,才转身快步追赶自己的影子。回到房间,我用遥控器随意调出一部喜剧片,将自己四仰八叉地摆在床上,音量被开到最大,激昂的背景乐一下一下地撞击耳膜。我却觉得整个世界安静了下去,是另一种静,仿佛被人按着脖子溺进深深的潭水里。

那个傍晚发生的事,我有好些年未去想了,不预备告诉魏佳音,那是我少有的她不知道的秘密。那是个粉橘调的傍晚,马尾辫在十四岁的魏佳音脑后一蹦一跃,露出镶有碎钻的蝴蝶结,霞光里一闪一闪。她挽着我的胳膊,将尖尖的下颌搁在我的肩膀上,“你为什么从来不请我去你家玩儿呀?”我實在开不了口说拒绝的话语,只得同她一块儿走上那条走过无数次的、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刀尖的小路。

快到家楼下时,我鬼使神差地掉了个弯儿,朝沈璧住的小区走去。我知道他家的备用钥匙常年搁在门口的史努比地毯下,也知道这个时间点他的父母应该在医院上班,他则困在一个又一个补习班里。我熟练地穿过他家楼下绿茵茵的草坪,头也不回地经过门亭戴着白手套敬礼的保安,指着他家住的三栋七零五室,说我家到了。

在此之前,我只同母亲来过几趟,提着一些清仓的土特产,来取沈璧穿小的旧衣。我们的母亲通常是在门口完成交接仪式的,后者每次都热情地邀请我们进去坐坐,而母亲也总会笑着表现出拒绝的坚决。我将之解读为自卑,或是乞讨者的自觉。

我发现沈璧是个怪人。他的房间干净得像道观,墙壁上没有这个年纪男孩喜爱的NBA球星海报,书架上也只零星地摆放些鲁迅和契诃夫。这便给了我瞒天过海的机会。我在冰箱里翻出八喜牌的香草冰淇淋,用他妈妈法国带回的水杯喝橙汁,光着脚在实木地板和真皮沙发上一路蹦跳。我极力表现得从容镇定,一度演得有些过火。魏佳音显然毫无怀疑,这儿虽没有她家大,但满架子医书和英文原版小说却令她震骇,她甚至指着其中一本问我能否读懂。我则咯咯地笑,与她分享薯片和饼干,在客厅看流行的台湾偶像剧。也是在那天,魏佳音第一次对我敞开心扉。她说父亲在外面还有别的儿女,自己必须非常努力,将每一项都做到完美,如此才能让父亲满意。幼儿园入园测试,智力这一项评测她略低于平均分,父亲抱着她站在二十九楼的窗边,随后将她托举着伸出窗外。后来每一次表现不好,父亲都用这一招吓唬她,直到抱不动为止。我故作精神地听,实则魂游太虚。她不知道我其实心虚得要命,每一秒都竖起耳朵搜寻门外的动静。最害怕的事还是发生了,正当一段洗发水广告插播进来的时刻,我清晰地听见厚重的脚步声停在门外,随后是一段停顿,门锁的金属咔嗒的一声被旋开。我吓懵了,刹那间全身血液逆流,只见门外站着补习班提前下课的沈璧。他安静地看着面无血色的我,以及不明所以的魏佳音,一瞬便明白了一切。让我动容至今的是他那一刻表现出的惊人的理解与宽容,他说,你爸妈今晚不回家,让我带个话,叫你冰箱里自己热饭吃。说完,他轻轻合上了门。

时针指向了九,浓云里浮出一轮孤清的月亮。我听见门外响起脚步,收拾碗筷的当啷啷的响动,水龙头被拧开到最大,流水东逝。我推开门,像一个由中世纪穿越而来的幽灵。经过客厅时,我如愿地看见了他们,他们也如愿地未看见我。荧屏上放着脱口秀,挑战者的两瓣嘴唇飞快地蠕动着——声音近乎听不见,我相信他们压根未在看。沈璧坐在沙发的一端,似乎起了某种微妙的化学反应,叫他整个人显得不太一样。细看则发现是眉目间终日的积郁消散了,于是便呈现出一种孩子似的稚气的柔软。他身前的茶几上摆着一瓶百合,百合后边的银托盘里,盛着两杯晶莹剔透的香槟酒。沙发的另一端坐着魏佳音,她仿佛哭过似的,眼皮上溜光的珠粉消失了,眼眶便沉沉地陷落进去,显得楚楚可怜。他们俩你看我,我看你,要不是脱口秀照旧地放映,我会以为光阴停在了这一刻。

这一晚,我独自漫步在雪亮的月光里。来往的车灯融化了,化作一汪亮莹莹的湖水向我袭来,我叫这水波推着,懒懒地停靠在湖心。仰头看天际大楼,发着光的三十六楼化作群星中的一粒,烁烁地闪耀在城市的夜空中。

细雨敲着昏睡的玻璃,整个十月在窗外淅沥沥地流逝。

有一夜,许是饮了浓茶,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索性披了外套起身,想去厨房里做一点宵夜。走出几十步才意识到自己再一次迷路了,在白日,我勉强能通过转角的装饰品来记路,可到了黑洞洞的夜晚,这条长廊便显得陰森可怖起来。我一次次地开门、关门,左转、右转,慌张地在看似一模一样的过道里打转,四下是极静的,只听见遥远的窗外有飒飒的风在吹。就这样在暗中瞎转了一阵,我又从墙里听见那熟悉的声音。魏佳音嗓音尖利,似乎说到孬种、你敢吗一类的话,旋即又是长久的寂静。我站得脚跟发酸,终于听见另一个男声,他说那走着瞧呗。

沈璧渐渐频繁地登门,一个微雨的黄昏,他提来一篓阳澄湖的大闸蟹,周到地配了镇江香醋与鲜姜,魏佳音亲自下厨,又邀来阿智与阿雅一道品蟹。他们刚逛完街,提着大大小小的购物袋。餐后,窗外仍旧飘着小雨,谁提议不妨看场电影,于是一众来到影音室,选了一部豆瓣高评分的爱情片。我的心思却不在电影中,那些声嘶力竭的爱恨离愁,远不如身边真实的故事动人。我不时地偷看魏佳音与沈璧。他们紧紧依偎着,一个的脸枕在另一个的阔肩上,两双眼随着银幕的光波同频闪动。另一厢,阿雅倚在座椅上,一双腿横架在阿智的膝头。他细心地替她揉捏着小腿腹的肌肉,一紧一松,是沉实的节拍。

有那么一瞬的愕然,我会想起多年前球场上那个男孩湿漉漉的回眸,夹在漫天淬着光的星雨里。那时的他总会刻意地别过脸,却躲进放学后的深夜里,用短信一个字一个字敲出对我的思念。后来的我再不曾叫人爱过,相过无数次亲,我总能从对方眼底读出失望与敷衍,我乐于做那个成全者,久而久之落个自个儿条件差还挑三拣四的坏名声。可这又有什么要紧呢,我自信是拥有过爱情的。爱情……大抵便是那样的吧,早已忘却他曾为我写下过怎样的短句,也甚至想不起面容——只记得他曾在细细的春雨里回眸,以及我那突然被爱的惊惶,随之生出的巨大的不真实感与微小的快乐。

终场的时候,四壁的灯光忽然全部点亮,一水儿的男女抱着五颜六色的玫瑰走了进来。我还未明白过来,已看见阿智捧着钻石戒指单膝跪了下去,屏幕开始播映从前的照片,恰到好处地响起音乐。此情此景,又有格外的触动,我回头看阿雅,她照例是黑黄的脸,这时却掩着嘴,泪水无声地穿过指缝。当她摇颤地让阿智戴上戒指,四下响起一片响亮的掌声。阿智将她揽在怀里,苍白的面颊贴着她的长发,他狠狠地亲了一亲。

这天我一时兴奋,喝多了酒,靠在按摩椅上打了个盹,醒来已是夜深。我独自往卧房走,一个房间飘出电视机的声音,透着门缝看见沈璧靠在床沿,眼镜片滑到了鼻尖,在灯光下发出轻轻的酒鼾。魏佳音伏着身子,两扇肩几乎合拢在一起,一丝不苟的神情,是在给他剪脚指甲。我不作声地看了一会儿,悄悄带上门。

后来曾有一晚,我晃着青碧的啤酒瓶,架着腿坐在铺了绒毯的飘窗上。房间里飘荡着魏佳音的声音,她与我谈起同沈璧的故事,在我不能看见的月亮背面,原来他们曾经短暂地相爱过。

“说起来,是个很平淡的开头。那时爸爸在复旦有一个企业家讲座,我坐在第三排。他是学生会主席,正坐在我的前面。我只觉得他似曾相识,像某个明星。后来他给我写信,一封一封地寄到学校里,自然我从未答复过。那时的我很传统,觉得我们因为家庭的缘故,最终是无法在一块儿的。直到他失落地去了牛津,我才问妈妈,‘我以后能不能嫁一个光有学问的人,她说只要我喜欢,我们家是最不看重门第的。我这才下了决心,飞去牛津找他。我也是从那一年开始收集诺亚方舟的珍宝系列,它们象征着幸运的彼岸。”

魏佳音接着说:“你一定要问,‘那后来呢。你可能不信,虽然我很喜欢你哥哥,但靠近他,我就有一种迷失感。那种感觉就仿佛,我很努力地向他走去,他似乎就在身边,却又离我无比遥远。到达牛津后,他带我去学校的食堂,菜单全是拉丁文,我一行也看不懂。下课后同学约他去pub,他们一聊就是一整晚,我只能傻坐着喝酒。你知道的,我从小到大没有被人忽视过,后来我有点生气,一个人买了机票回国。”

当我听见这些的时候,灯光焦黄地落在魏佳音的脸上,我疑心是个梦,这一段完全超越了我的想象。魏佳音也迷惘地看着我,“后来我在珠宝展上重新遇见沈璧,竟没想到是你的表哥,早在念初中时我便见过的。你说,缘分怪不怪?”我看着她亮亮的黑眼珠,心底缓慢地腾起一种新的快乐,恰如当年的我第一次收到告白的短信。

“我希望我们三个能永远这样生活下去,未来我们有了小宝宝,你就是宝宝的干妈。”魏佳音捧着脸,笑容荡漾在两颊。雨点打在窗子上,每一粒水珠都藏着一座袖珍城市,每一座城市里都有一个我,成千上万倍的快乐。

几周后的访谈活动中,当钟sir八卦地问到相识的细节,沈璧却给出完全相反的说法。他说讲座结束后,魏佳音开始给他写信,由于那些信是寄到学校去的,辗转人手最终丢失,他从未读到过,自然也没有答复。直到她突然出现在牛津——他才知道有过这样一个默默爱着自己的人。窗外瓷白的天空有点反光,罩着魏佳音的脸,像一张结实的厚幕布。我不知道沈璧为什么要说谎,这让我突然产生了某种不安,仿佛我正坐在摇摇欲坠的房顶上。

“你们在牛津重逢后,最难忘的一件事是什么?”钟sir全没依照台词本发问,事实上,整个创业访谈至此已完全走样,成了沈璧与魏佳音的情感节目。沈璧与魏佳音分别在笔记本上虚虚地摆弄几笔,对着镜头亮出来,一个写的是裸泳,一个则是迷宫。

“难道不是我们一起在泰晤士河划船的那个傍晚?”沈璧别过脸问魏佳音。

“那的确很难忘,我第一次看见这么多人裸泳,吓得要报警。你拦住我说这是May day,五月份的第一天,很多人会来这里裸泳。”魏佳音也不知是笑还是打了个哆嗦,“可我最忘不了的还是你的学校,有一回我去找你,迷了路,又说不好英文。我那时真的快哭了,如果不是你找到我,我大概一辈子也走不出去的。”

“听说你们在牛津交往了一个月,后来为什么分开呢?”钟sir笑着问。

“当时我爸爸身体不好,妈妈很突然地把我叫回国,处理一些财产上的事情。我那时心很乱,不想同任何人说话,加之时差的缘故,他便以为我的不告而别是存心的。”魏佳音道。

“当然是存心的,我给你打过许多电话。”沈璧说,眼睛却弯弯地笑。魏佳音也笑,转头甜蜜地瞅了他一眼,嗔道:“也还好,没有许多。”

我看着他们一言一语,再一次生出不真实感。本没有希望的事,哪怕隔着鸿沟远远地看着她,我也觉得像梦。而现在我不仅真实地走进她的生活,我的表哥还将成为她的另一半,踏踏实实地进到她的生命里去,哪怕结局未见得好,也永远地烙下了一个印子来。这且不是梦——我是不敢做这样的梦的。

望着浸泡在爱河里的魏佳音与沈璧,我悄悄起身,走向僻静的楼道。大抵是这幸福太过夺目,我竟有些感伤,只想着独自坐一坐。空旷的楼道里,我给自己点了根烟,戒烟许久了,这一刻却有点情不自禁。袅袅翻腾的青烟里,我似乎听见十几年前老式手机叮叮的短信铃,就在我同意交往的十分钟后,他向我说了分手,这爱恋于是短促得像一出蹩脚闹剧。我伏在课桌上,手机藏在衣袖里,那几行字被我一遍一遍地读,不敢相信打出这些话的与前一刻甜言蜜语的竟是同一个人。课间操时,教室里只剩我与魏佳音,我头一回在她面前哭得喘不过气。她紧握着我的手,坚定地说永远不会离开我。我泪眼迷蒙地仰起脸,看见她说话的间隙露出的藏在舌头底下的话梅核,肉粉一粒,灵巧地上下翻涌。

此刻满地的烟蒂子,正像被吮吸干净的话梅核。我抬脚踩灭零星的火光,沿着扶手梯一级一级地往下走。正是访谈活动散场的时候,楼底下涌动着人潮,隔着稀稀落落的人影,我看见了一个佝着的熟悉的黑影。他穿着纤薄的灰呢大衣,坑洼的凹脸,头发梳平了,油光光地贴着耳根。

我永远不会忘记这张脸。这是陈平的脸。

所有这一切,其实都有迹可循,但我执着于亲眼所见,未能将那些过往的线头编织成完整的网。那個清晨于是成了我庸碌的前半生里最惊心动魄的回忆,而当时的我——正如往常一般地早起,挤出一段薄荷蓝的牙膏,对着镜子洗漱。那时大抵是六点钟的清晨,街心还没有阳光,茫茫的雾气蒸着窗玻璃。我这时听见了响动,砰咚的一响,门外接着传来阿姨的声音,“魏小姐还没醒哩。”一阵轰隆隆的步子,迟缓的,颠颠的,由外头一路踢踢踏踏地向里。我抓着牙刷探出头,实在未能按捺住飞跳的心,天恰巧亮了一寸,那模模糊糊的人脸便分明起来。胡翔文看着似乎心情极好,两眼微微地眯着,用那眼睛的夹缝瞅了我一下,面上仍挂着罕见的笑容。身后是踱着小步子的阿姨,强压着嗓门阻拦,急得差一点跌在地上。胡翔文却只顾着向里走,直到走廊另一头传来门把手的声音,一连扣转了三下,是三声响雷落在荒原。

我缩回了房间里,发了狠地捏那牙刷,直到它脆生生地折断了,一颗心仍在扑通地跳。我看着镜子里自己枯瘦的脸,觉得真是可怜,可笑,也可哀!魏佳音与沈璧,开始便想过未必得以长久,毕竟一个心气儿高得出奇,另一个又是娇生惯养的千金。不过是情急之计,救她离开苦海,她却未见得需要被救,倒搭上个沈璧。

我披上外套,这短暂的自我交锋,叫我有点精神恍惚。经过房门外,却见魏佳音的卧房门未曾合严,里头静得没有一点声音。我不由得停了步子,一点点地探过身,去瞅那道锋利的门缝,随即我见到了此生都难以忘记的一幕。胡翔文笑得两颊红红的,一只手紧紧地朝下按,手底是魏佳音的头。魏佳音在缓慢地挣扎,却是无用,她的长发湿热地包着脸,平静而空洞的眼睛里,泪水无声地流。

我忘记自己是怎样冲过去的,是怎样对着胡翔文又踢又打,只记得他身上漫着浓浓的酒气,力气大得吓人。几个阿姨也来拉劝,有说要报警的,一瞬间满屋子声响,耳朵震震地痛。而我只是绝望地看着魏佳音,她被按在床上一动不动地哭。

胡翔文离开的时候丢下句,“干吗赶我啊,这里一大半东西还是我买的。”这时候,太阳彻底出来了,滚烫地烧在玻璃上,反出的金光灼得魏佳音猛烈地发抖。我上前抱住她,她哭得像一团热气,随时要消散在我怀里。我感觉到自己眼角温温的,努力不叫泪水滴落,像哄孩子似的轻轻地拍她的背脊,“他走了……你不要怕,他不敢的,没有人敢伤害你。”魏佳音只是合着眼睛抽噎,眼皮一抽一抽地跳动,我的心也一抽一抽地跟着痛。终于拿出手机,却还未来得及拨号,便叫魏佳音哇的一声抱住,“今天发生的事,绝对不能告诉你哥。”她竟是有一些哀恳地看着我,目光痛楚得令人心碎。

这一整日,我犹豫着不知是否该知会沈璧。每想到魏佳音被按在掌下的毫无生气的脸,泪水便抑制不住地滚滚而下,我情愿被这样对待的是我,她是一件美丽的瓷器,从来是被人捧在掌心的啊。临下班之际,门口却响起一串娇嗲的笑声,紧跟着是瑶瑤精致的小脸。我强忍着不表现出厌憎来,替她满上茶,碧油油的叶子上下沉浮打转,热气蒸着她白缎子似的脸。“怎么想到来我这儿?”我故作云淡风轻。

“逛街经过,就想着上来看看你。”瑶瑶笑道。

一时无话,她吞了口茶,说阿智和阿雅要结婚了,问我知不知道。我摇摇头,她便接着说道:“小月姐,你说这些男人是不是怪讨厌的。阿智私下里对翔文说,他要不是家里快破产了,真是咽不下,女的不光丑,头发里还有一股味儿。”我有些意外她同我讲这些,毕竟我俩并不熟,谁知她仿佛有读心术,“其实我觉得咱俩挺像的。你想挤进某人的圈子,就像我想拿下老胡。咱这小地方,有几个家境好,长相还不讨厌的?失败也不要紧,就当是练兵。”我惊讶于她的自以为是,竟以为我们是同一类人,忍不住冷笑道:“你太谦虚,胡总不是已被你拿下了?”瑶瑶却嘻嘻笑道:“我倒是想呢,可老胡整个十月都躲在外地不见我,好像我能吃了他。”

我不由得愣住了,那一晚墙里若有似无的声响,莫非是我的幻觉?又想起第一回在玄关看见的那双皮鞋,整副鞋面都嵌着花里胡哨的钉珠,穿人字拖的胡翔文确实不像皮鞋的主人。

十一月有惊无险地在指隙间穿行,到了圣诞月,满街开始结彩张灯,天际大楼前边的广场上多了棵三米高的人造树,每逢夜晚,树顶便亮起金灿灿的五角星。家里也渐渐有了节日氛围,窗子上贴着雪绒花的剪纸,起雾时,像缎子上发亮的刺绣。胡翔文没有再度闯入,我却还是多了心眼,找人换了新锁。常有人来电话,魏佳音每回都躲进房间,我知道她是不想叫我听见。

这天晚上,街心的车尤其多,我被堵在回家的路上。天已完全黑了,两道的车灯亮堂堂的,一下一下闪着眼睛。我无聊地摆弄手机,点开那个熟悉的界面,却看见评论区的数字由上午时的两位数直接蹿升到四位数。眼皮飞快地跃动,评论区是大量叫我陌生的话语,翻到一条链接,标题为《买明星同款百万礼服不眨眼的完美白富美魏佳音惨遭前夫扒皮》,我震颤着点开。就在今天下午,自称魏佳音前夫的王先生在几大主流媒体先后发文,痛斥魏佳音生性放荡,六年前明知男方有家室仍热烈追求,网聊一个月,便由牛津飞回上海闪婚。婚后未改本性,数次与不同情夫被捉奸在床。为证明自己未曾撒谎,除却二人的结婚证,王先生还一连发出若干张私密照与聊天截图。喇叭声此起彼伏地响,我久久地坐着,直到有人敲窗子。

我开着车在马路上乱转,转了许多路,有时冲过了红灯,有时在绿灯下急刹车。独自在街边的长椅上枯坐,吹了风,头隐隐作痛。我无数次地看那文章,逐一地阅读评论,渐渐地平静下来,开始感到蹊跷。当手机耗尽最后一格电力,我晃悠悠地回了家。

阿姨们照例忙碌着,或是假装忙碌着,她们什么也不知道,以为这一晚与过去的无数个夜晚没有分别。我坐在沙发上,一直坐到夜半,才听见门锁嗒的一响,魏佳音拖着个巨大的纸袋,扶着门把手,孱弱得几乎要跌倒。千言万语的问询,都在我看见她的这刻吞回了肚里,我未见过这样憔悴的她。不及歇息,她先将纸袋塞进我手里,那尼龙绳碰在手上刺刺的,扎得手心一阵疼。纸袋里是一整身的女式西装,莹莹微闪的月色面料,版型做工都与我平素穿的有天壤之别。她费力地挤出笑容,用哭完后的沙哑的声音说:“你工作有几年了,许多应酬的场合都需要一件好衣裳。我知道你不喜欢穿裙子,所以买了西装……太晚了,我跑了好几家店,终于找到愿意开张的……你有空时试试合不合身,不喜欢是可以换的。”我看着她红红的眼睛,鼻子一酸,两颊已滚下泪来。

这身月色西装叫我珍而重之地挂在腾空的衣柜里,柜角搁了香包,里头是塞得鼓囊囊的茉莉。我不舍得试穿,每隔几分钟便忍不住敞开柜门看,仿佛它会插翅飞走。有时我看着它,仿佛就看见魏佳音,眼泪便随着涌上来,赶紧去厕所里点一根烟。有时我又听见走廊里的哭声,断断续续的,从夜半响到天明。

不觉间,我抽了一宿的烟,终于在天彻底放亮后,拨通了沈璧的电话,我说晚上来天际吃饭吧,我有话和你说。他犹豫了一会儿,说好。开门之际,魏佳音也同时站在门外。她没有卸妆的脸上,粉底被泪痕冲刷成斑驳的一块一块,红肿的眼睛下两轮青晕,那青是渗进皮肤里的,与薄薄的嘴唇连成一片。她一见我便忍不住哭,仿佛我是堂上的青天,而她则受尽冤屈,等待沉冤昭雪。

我一句都不问,是因为我压根一句也没信。在这个视频都能造假的年代,几张图片又能说明什么。可魏佳音不是,她到底是害怕我也随着人云亦云,夹着哽咽吃力地说:“我的确离婚了,实在很丢人,所以逃出上海。他一再地问我要钱,威胁要去网上发帖,我终于下定决心要摆脱他……”我忍着心疼,聚起全部的精神道:“你根本不必害怕别人的看法,我们这个年代夫妻离婚是常见的事,只是早晚的问题。至于他说的那些,你可以告他造谣的。你明明是受害者!”而她只是睁大眼睛问:“你哥也会这么想么?”我不知如何回答,只能沉默着,她幽幽地叹了口气,屋里的空气更沉了。在我这一刻的心里,魏佳音似乎又急剧缩小,变回从前那个无助的小女孩,伏在我的肩头喑喑地哭。

天再度黑了,城市的灯火渐渐多了起来。饭菜热了一次又一次,直等到九点半,沈璧才按响天际的门铃。他神色并不自在,却依然做出如常的样子,扒拉了两口饭菜便径直地去了客厅,站在窗边安静地抽烟。我知道他在想一些问题,他沉思的时候眼皮都不会抬一下。我便也點上烟,不作声地站在一旁。窗外黑黑的,看不见月亮和云彩。不多时,魏佳音也来到我们身旁,她紧挨着我,虽然也极力表现出一切如常,甚至主动说一些上海发生的有趣的事,都是从前未听闻的,可抓着我胳膊的手却微微发汗。

她说:“从前我只觉得上海好,想买什么,不必去巴黎纽约,下个楼便能买到。想吃什么,法餐或是板前料理,一个电话就可以将厨师请到家里来。坊间流传的许多沪上传说,里面都是我的朋友。”我看着魏佳音的脸,她变得像云暮里的月亮,摇摇曳曳,真切而虚幻。

她接着说:“如果不是因为一些意外,我不会离开上海。起初不觉得这里好——乱七八糟的城市界面,矮笨的房子,于是买下两层公寓,想要离地高高的,把自己与这座城市隔离开来。”

沈璧掐灭了火光,披着一身烟雾,脸却笼在暗处。魏佳音微笑地站着,那笑里尽是落寞。我蓦地感到悲哀,看着窗子里我们三人的影子,背景是苍凉的天。城市的灯火遥遥地汇作一片光的海,街头闪闪的车灯,像海面上浮动的靶船。我听见魏佳音说:“我时常睡不着,睡不着的时候便盯住看这一片黑黑的窗,高处不胜寒,才发现人间的好。原来做一个看故事的观众,远比在故事中好。”她往前一步,半张脸映在窗框中,微微地泛着光,“我想永远生活在人间,我想我们三个永远在一起。”沈璧没有朝她看,他的半张脸也出现在窗框中,却是黯淡的。他又点燃一根烟,火光一闪,寒冬的夜晚便多了一颗星星。“太晚了”,他说,“你已经是故事里的人。”魏佳音连忙摇摇头,眼眶微微被浸润了,“可我还在牛津的迷宫里,你不找到我,我就永远走不出来。你才是我的迷宫。”沈璧却说:“没有出不去的迷宫,只有不想走的人。”

沈璧临走前转过身向我道:“一起吧?坐我的车。”我低头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每一根吸上两口便摁灭。当我想说话的时候,魏佳音把一只手轻轻按在我的手臂上,隔着卫衣也能感觉到指尖阵阵的冰凉。她脸上带着笑,在落泪的刹那别过头,为了不叫沈璧看见,布满泪痕的脸于是又出现在窗框里。我扭过头看着沈璧,也许眼底有恨——总之他怔了一怔。“你自己回去吧。”我尽量叫每个字都显得平静,他果真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一晚,魏佳音叫我睡在她的房间。她睡得不沉,半个身子靠在床沿,随时有滑落的危险。她惯常的睡姿原来是一只手臂搭在被面上,另一只枕在脑后,睡着时会发出沉稳的呼吸声。我却在黑暗中坐了许久,时不时地看那扇窗子,黝黝的黑洞,衬得整个身子发冷。又低头看魏佳音的侧脸,才发觉自己是第一次从这个角度看她,黑暗中的她便显得陌生,有一张我不认识的面孔。

睡醒时,魏佳音正坐在梳妆凳上对着镜子梳头,背对着我撕下大把大把的头发。我望着她的背影,阳光照进来,披头散发的她却像一个鬼影。我突然有某种不安的预感,问怎么醒得这样早,她没有转身,继续照着镜子整理卷曲的头发。

刚出门便接到魏佳音的电话,听筒里的她已恢复了甜浓的嗓音,“亲爱的,接下来我会办一些派对,你在家里走来走去的,会打扰到我的朋友们。你的东西阿姨今天会打包好,下午送去公司。”

我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不是无风时的波平浪静,而是山崩海啸后力竭的静。清晨醒来,映入眼的是衣柜顶上揉成卷的红白蓝条纹编织袋,坐在马桶上刷牙,水管上悬着的脚布滴滴地渗水。父亲早已吃过饭,借着去中山公园晨练的名义为我在相亲角筛选对象。母亲骂骂咧咧地整理睡房,看不顺眼却又好奇关心着我的一切。角角落落都能嗅见那气味儿——陈年的油烟和人味儿,却不再讨厌,它让我感知到生命里一切握得住的真实。

我这一阵都未去联系沈璧,听父亲说,在连续不断地更换相亲对象后,最近沈璧终于接触到一位大学老师,也是海归,学的是古典艺术,二人还算谈得来。毕竟这年头,成功男士择偶的理想对象是有着漫画混血脸的大学女老师。

晚上闭着眼睛,我还是会想起魏佳音,似乎一场前生已做完的梦。梦醒后的我,迟钝而愚笨地揣测究竟哪个才是真的她。我还是忍不住关注她的动态,这已成为一种睡前习惯。后来的日子,我眼睁睁地看着她与前夫的纠葛被摊晒在日头下,那些真假难辨的攻讦,仿佛末日的狂欢。事态渐渐失控,越来越多的人被卷入,起初是前夫王先生的前妻——爆料魏佳音实则是个草包,在北卡罗来纳大学读书时因成绩太差险些被开除,靠着父亲花钱打点,后来又通过中介修改简历,杜撰奖项,找名教授写推荐信,花了百万美金买下布朗大学学位,可惜门门亮红灯,只读了一年便辍学了。随后是魏佳音的闺中好友阿雅,她气愤地为闺蜜辩驳,称魏佳音婚前受王先生蛊惑,从家中偷出户口簿结婚,为此父亲与之冷战了整整六年,并剥去她在家族企业的所有股份。离婚时,魏佳音先后支付了五百万分手费,可王先生与前妻开口要三千万,竟不惜以不雅照威胁。一来二去,王先生遂于恼恨中透露,以炫富走红的魏佳音的父亲魏光宇,其建筑公司拖欠工人薪资二十一点三万,被法院强制执行。另一方面,魏小姐每个月的零花钱就高达两百万,且不包含置装与购置资产的费用。一时间,该条爆料压下了所有花边新闻,连续一周被各媒体转载。原先慕富的粉丝不见了,数不清的男男女女争相唾骂。两周后,魏佳音注销了所有社交媒体账号,从前她所有发布过的视频图片,一夜间悉数清空。当我再次点开她的微信头像,只有一条沉沉的黑线。她再一次消失于我的世界。

后来,我接到徐总的电话,又去了一趟天际。当我乘坐电梯,耳鸣伴随着再一次生出的不真实感。电梯门一点点敞开,那座富丽繁华的空中迷宫消失了,眼前只有惨淡的钢筋与水泥墙壁。有工人不时地进进出出,扬起一阵一阵的烟尘。徐总说,月前魏佳音便委托律师来转让了这边的公寓,出得急,几乎是市面价的八折。我站在曾经是客厅的落地窗边,远眺着世纪广场的尖塔,强烈的青光反射过来,城市像起伏的丘陵。

离开时,我在成堆的废墟里瞥见一个熟悉的背影。飞扬的沙尘里,胡翔文独自站在灰堆里头,似乎也透过窗子在看那遥远的凄清的天幕。他落寞的背影,叫我想起那天在访谈活动后遇见的陈平。我们坐在楼梯的台阶上,良久的无话后,我递过一支烟,说冤债都有头,我知道魏佳音打掉了你的孩子,但她现在很幸福,你也放过自己。陈平咧着起皮的嘴唇笑了一笑,说哪儿的话,我找的是你。他从大衣的口袋里摸出打火机,啪嗒一响,蹿起猩红的火光。“对不起,我老早便想道歉来着,总感觉难为情。”他对我说,闷闷地喷出一口灰烟,“其实那时给你发短信的不是别人,就是我跟魏佳音。她觉得这样好玩儿,把你追到再甩掉,她特喜欢这样,一边可怜人,一边捉弄人,嗐,我也没多想,她怎么说我怎么办。”

陈平消失在密密叠叠的巷弄里,那一星点火光绽开又衰败,像凛冬里怒放后凋零的玫瑰花。我徐徐地穿过人海,像往常一样回家,经过瓯江路时,耳畔响起半年前我在车里问沈璧的话,“你还记得魏佳音吗,我曾经带去你家的那个皮肤很白的女孩子。”车厢氤氲着雾气,沈璧别过脸看窗外,夕光勾着他脑后毛茸茸的短头发,“不记得。”他将脸枕在臂弯里,继续酣睡。车窗外是泛着金光的江面,我开始自言自语般说起十四岁时那个秋日的傍晚。广播站台的音乐嗡嗡地响着,稀薄的雨披淋着满墙爬山虎的校门,我打着伞穿过浓厚的水汽,看见不远处立着一群同班的女生,她们叽叽喳喳地说着话,讨中间那女孩的喜欢。当我抬起脸时,正对上魏佳音的眼睛,她就那样立在人群中,在朦朦胧胧的银光里。当我怯怯地向她们走去,她便轻快地由里头钻出来,微笑着站在我身边。我们时常这样并肩走在放学的路上,遇见相识或不识的目光,仿佛有了充足的底气,腰板挺得直直的。我多希望我们就这样陪伴着,一直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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