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托托阿巴巴
2023-07-10顾文艳
顾文艳
一
我真的崩溃了,楼上的小孩子又在來回跑。
咚咚哒哒咚咚咚,铛铛铛咚。各种踏步声落在我脑袋上方的不同位置,宣告不同种童真的轻重缓急。3个娃一起,短程赛跑。从这头到那头,反反复复。有一个小孩突然发飙,停下来在同一个位置,皮球一样垂直弹跳。我辨认出是最小的那个,今年3岁零几个月。我第一次上楼理论的时候他还不会跳呢,被一大块印满粉色爱心的珊瑚绒裹在妈妈怀里。现在好了,他生长了。钢筋笑了。我的时间塌陷了。
啊啊啊啊。
我抱着笔记本躲进了卧室的衣柜,每隔10分钟出来透透气,抽根烟。我对噪音耐受度极低,实在没法在3个小孩的赛道下面工作。我的办公室最近刚装修完,味道挺重的。我妈每天上午10点都会打电话来确保我没去办公室。她说吸8小时重甲醛比一口气吸100根烟还致癌。我想在家里每天最多也就抽20根烟,那还是就在家里抵抗噪音吧。我边抽烟边打语音给程柯抱怨,程柯说我应该去楼下的咖啡馆,或者至少戴个耳塞、降噪耳机什么的。我说咖啡馆的噪音不可控,还有更不可控的游弋的人群。至于耳塞和降噪耳机,我都不适应。我就想在家里,赤裸双耳,安静地待着。
“好吧,那你要我再在楼栋群里发消息艾特他们家吗?”
“算了,明天再发吧。”
我挂了电话,把剩下的大半截烟按熄在倒了咖啡水的小碗里。嘶。咖啡浅浅地淌在碗底,像一片泛着泥泞的低洼。为了控制焦油和尼古丁摄入,我始终坚持只抽前半截烟。有效物质正在渗入我的血液,然后,戛然而止。在燃烧最剧烈的时刻,所有冲突的沸点,所有噪音骇人的顶点,一个出其不意的瞬间——
就像头顶仨小孩,谁能想到他们奇迹般安静下来的时候是2022年封控伊始?我和程柯都难以相信他们居然会在这种时候突然停了。整整3个月,每天从早到晚,3个娃一次都没赛跑过。有几天我们甚至以为他们一家已经被送进方舱了。可我们每天密切关注群聊,也没看到楼栋有人被拉走的消息。后来有一天,我们看到楼上家长在群里向邻居求助,帮忙打印小孩作业。是最大那女孩,已经上小学了,我很熟悉,脚步声最重最刺耳的那个。程柯立即在群里接话,说,我们有打印机,你发来吧。他一边发消息一边得意地向我解释,一方面,他们这段时间确实不吵,可能有意表示友好,加上本来就是困难时期,我们理应帮助他们,以资鼓励;另一方面,万一以后他们又开始跑跳,我们再找他们说理,对方就会觉得不好意思,毕竟欠了咱们人情。挺有道理。于是他给脚步声刺耳的女孩打印了一叠作业纸,厚厚一大摞,消毒,整齐地堆放在他们家门口的鞋柜上。
解封以后,女孩恢复了活力,又开始和妹妹弟弟赛跑。我和程柯戴上口罩,上楼理论。女孩的爸爸是个高瘦的狂躁男,指着我们破口大骂。程柯一下来劲了,冲上去要揍他。女主人在一旁哭,搂住两个小一点的孩子,男人骂骂咧咧地躲闪回屋。大女儿这时走出来,口罩外的上半张脸有点扭曲,冷冷盯着我们。
那眼神,又凶又怯,像鬣狗。
二
我从没见过鬣狗。
但我知道吃人的海乙那。狼的亲眷,狗的本家。它们会在长满虫豸的沼泽里四处跳蹿,双眼闪鬼火,撕咬腐尸,咀嚼灵魂。我还知道《狮子王》里的鬣犬土狼。它们是大反派刀疤的爪牙,有着灰土色的皮毛,残酷无情的黄铜眼。所以我对鬣狗的印象极深,尤其是它们的眼睛,会在夜晚放出幽秘的寒光。
可没想到,我很快就见到了真的鬣狗。
其实也不能说是真的鬣狗,是抖音视频里的鬣狗。那个视频很诡异,最开始的画面里有一只小鬣狗在车窗外蹦跳。镜头是从车里向下拍的,所以那只鬣狗的鼻头看起来特别大,占据了整张脸的四分之三,像一只可爱的小灰猪。我以前在商场里看到过真的宠物小猪,除了鼻孔要比它更朝外翻一点,几乎没区别。小鬣狗用前爪吃力地扒着车窗,哼哧哼哧,跳跳跳。旁白说,这是一只向人类求救的鬣狗。过了几秒,故事发生转折。镜头切到后视镜里的大鬣狗。旁白解释,原来小鬣狗别有用心,早在车子旁边埋伏了一群同伙,等着好心的人类下车围剿。视频的后半截是动物科普,塞满了鬣狗猎杀的凶残画面:鬣狗的咬合力高达601.8公斤。
我看了好几遍,然后回复发视频给我的人:我看了好几遍,后来后视镜跟一开始画面里的后视镜形状不一样。发视频给我的人沉默了一会儿,回复说,确实不一样。过了一会儿,他又发来信息说,虽然叫鬣狗,但不是犬科动物。我检索了一下词条,说,是的,据说更接近猫科。他回复说,嗯,非洲特产。然后又过了一会儿,可能觉得措辞不当,又补充了一句,土著。
发视频给我的人叫张汕纤,英文名Duke,是我的高中同学。我和他重新建立联系,是在我被楼上3个娃逼疯的那天。那天我挂了电话,在咖啡里熄灭了半截烟。我想起了楼上的女孩和她可怕的眼神,我看到我在噪音中彻底坍塌的时间。绝望势如山火,我意识到自己必须走出去。于是我立即停下了手头的工作(我当时要针对ChatGPT写一个有点个人见解的高级软文,思路已经有了,就是对比人工智能文本创作时用索引关系网络构建的客观世界和人类的感知世界),给这座城市认识的所有人一个个发微信:晚上来我家喝酒。收到微信的人都很惊讶。我能从他们礼貌的文字回复或表情包复杂的动态里看出来。有一个表情用得特别好,一只狗死死搂紧一棵树,面露难色。我以前好像在哪儿看到过,应该是个很老的动图,至少是疫情前的了。我马上把它存了下来,回复发表情包的人:你必须来!那人迟疑了3个半小时,回复我说:好吧。
那晚最后来了3个人,对我来说足够了。我的目的很简单,就想制造点噪音。当然,我没有告诉他们我至少给30个人发了微信。又有谁能想到我在这里居然有这么多认识的人。这3个人里面有一个是我的同事,或者说是我的合作上司,叫白辰皓,我们平时都喊他大白。几年前入职的时候,大白可能还对我有意思,但他很快发现,我跟这个行业的很多人一样,脑子不太正常。大白身材瘦小,只穿衬衫,斯文亲和,低调社牛。他跟我一样大,早早成了小领导,天天替不成气候的属下瞎操心。我想他能同意这么临时的邀约,多半是担心我又没法按时交稿了,来探探情况。
大白一来就跟新朋友谈笑风生。另外两人我都至少七八年没见过面了。一个是我在美国读大学的时候喝酒认识的,白富美,微信昵称fio,跟大白自我介绍说她叫丁哲菲,Fiona。对我来说这是两个陌生的名字,她大学的时候可能不叫这两个名字。她的长相也陌生,但挺漂亮的,并且习惯性调情。大白报完大名,她莞尔一笑,说,哇,好像一个王子的名字。大白满脸通红。
还有一个就是发狗抱树表情包的,我的高中同学乔良。我对乔良的印象要比Fiona深刻多了。简单概括,乔良是个努力的人。他高中的时候就自律,在没有学习压力的情况下层层加码,艰苦修行。我们念的是外国语学校,一所有点名气的精英中学,强调外语训练、国际视野和素质教育。高中开学第一天,班主任趾高气昂地在讲台上踱步,用美国总统的语气发表演说:总有一天,你们会走向世界;记住,你们学的从来就不只是语言,语言顶多能做的是桥梁!话音未落,全班哄笑。我们班有个女生叫沈语妍,初中时候就喜欢乔良,人尽皆知。巧了,哈哈哈。乔良腼腆地笑了笑,然后认真地把这句话记在了笔记本上。我亲眼看到的,因为当时我就坐在乔良的斜后方。
乔良没怎么变,板寸头,戴副黑框眼镜,上衣不宽松,身材练得还可以。巧了,哈哈哈,他一进门就说,其实我大部分时间都在香港工作,只是正好这半年在上海。我接过他给我带的干红,看了一眼,说,奔富,中年人喝的酒,我们可不喝这个。我领他穿过狭小的门廊,走到客厅,仨小孩赛道正下方。茶几上面摆满了奇形怪状的瓶子。我一个个拿给乔良看,给他介绍,这是我那些年收藏的烈酒,世界各地的,一直在身边,封控那会儿都没拿出来喝,就等着这场重大派对呢。乔良拿起一个圆底实验烧瓶状的酒瓶,认真地阅读贴在玻璃上的外文。
“这是挪威的一种蒸馏酒。它的橡木桶放在集装箱里上船,从奥斯陆出发跨过赤道,途经澳大利亚后返航,第二次穿越赤道。两次穿越赤道,喝起来像工业酒精,不过,加冰以后,判若两酒。”
他自如地翻译起烧酒瓶后面的标识,看起来相当惊喜。我一把从他手中夺过酒瓶,倒入两个空纸杯。乔良是第一个到的。我俩往杯子里加了圆冰,干了两次穿越过赤道的挪威酒,率先走向世界。
接着,大白和Fiona来了,差不多前后脚。这座城市的人远比我想象中的守时。我让我的客人们先在安静的空气里寒暄了一会儿,然后欢迎各位好友光临寒舍,调侃了一句我家的系统性紊乱,最后宣布,今晚没有准备任何食物,但备有充足的有效物质,以及,音乐!
“嘿siri, 播放托密勒歌单!”
我跳上沙发,指挥连接手机的蓝牙音箱,手舞足蹈。激动人心的时刻到了,我的噪音终于登场了。Jimi Hendrix的蓝调,硅管BC183。法兹效果器炸裂,像一堵巨大的灰墙,阻擋白昼和夜晚的同频共振。Fiona皱眉,大白捂住耳朵。只有乔良像一块石头,平静地看着我,看着眼前黏稠的音色和世界的四壁一起凹陷。我赶紧把赤道蒸馏酒倒进Fiona和大白的纸杯,夸张地抬手,示意他们赶快喝完。他俩互看了一眼,干杯。
3个晶体管持续传递能量,音色灼热。暴躁的音量输出使音箱的后级和喇叭过载了。我得意地看了看天花板,楼上仨小孩被埋进了时间的废墟。大白和Fiona一边忍受噪音,一边继续喝酒,无奈而好奇地打量对方。过了一会儿,他们开始对话,不得不贴靠在一起:实在是太吵了。我又点了根烟,屋内的空气有点浑浊。乔良认真地看着我,我感觉他想跟我交流。
我递给他一根烟,他竖起手掌,不抽。
“你在香港咋样?”我大喊,肺在震动。
“还可以。”他放大口型,语速很慢,画出表意的形状,“结婚了。”他沉默了几秒钟,又补充了一嘴:“所以不抽了。”
我摇头晃脑,对着他笑,确实太吵。
“嘿siri, 降低音量。”
音量降低。一个尖锐的高八度电双音盘旋在空中,像个肥皂泡,在上升的过程中慢慢消失。大白正贴着Fiona的耳朵吐唾沫:“那你还懂法语——啊——”句子里的问号还没从口腔里浮出去,他就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响起了。我呵呵大笑,坐到茶几仅剩的一小块空面上,对着乔良,选用合适的音量问:“为啥?”
“备孕啊。”
“喝酒没事?”
“一开始她也反对,但现在不管了,哈哈。”
“哦哦哦哈哈哈哈。”
我们碰杯。现在纸杯里是一种比较常见的金酒,叫绿野仙踪,内有英伦腔和水泥味。歌单又切回了1960年代的狂躁,失真效果器扭曲的侵略性直插顶峰,只是整体强度压低了。
“我们准备买套房子,60平。”他继续说,“在香港已经很宽敞了。”
“几室几厅?”
“三房两厅,还有两卫。”
“啊,怎么可能?”
“香港都这样,我找给你看。”
他掏出手机,滑进房产交易App, 迅速翻找到他未来的家。我接过手机,点击3D看房模式。我打开门,钻进狭小的门廊——看起来和我的狭小的门廊有一种奇妙的共性——靠墙的餐桌铺了鲜红的桌布,几个玻璃杯。我的手指轻触屏幕,挪移,转到厅堂另一侧,有一扇窄窗。香港正午的阳光照进客厅,相机里的结构光传感器开始采集客厅的空间形态。几千万个三维点云、经纬度和镜头扫描数据跌撞着奔赴服务器,数据和影像形成交缠的纹络图案,把60平公寓房的内核投映到三维模型的中心。我兴致勃勃地向里走,进了第一个卫生间。空间拱起来了,好像烤箱里边发酵边膨胀的小面包。浴缸紧贴两面墙,算法在重建宇宙。
“天呐,还有浴缸。”
“是啊,主卧套房里还有一个卫生间呢。”
我试图往外走。触屏似乎出了问题,我只能在隆胀的卫生空间里徘徊。乔良伸过手,手指轻触屏幕,一个难以辨析的手势,有机发光二极管的介质立即发生变化。我从客用卫生间里出来,走进对面的主卧,一张大床几乎占据整个房间。墙角有个拐点,后边是几乎粘在一起的洗手台和马桶。剩下两个次卧的格局差不多,矮床贴窗靠墙。我惊叹不已。
“还是香港牛。”
“是啊,房价跌不下去。”
“我买过一本图册,讲九龙城寨的,现在已经拆了。”我突然想起这事,扫了一眼歪斜在沙发一旁的书架,早就忘记把那本图册塞哪儿了。
“哦,我没怎么去过那儿。我老婆喜欢秩序,这是她选的小区。”
“她哪里人?”
“重庆。”
“那她喜歡爬山?”
“还行,疫情几年我们把香港每座山都爬了好几遍。爬吐了。”
我眼前立即出现《鲁滨逊漂流记》里的画面。鲁滨逊和星期五,一个人和一条狗,一座蛮荒孤岛。乔良是鲁滨逊,乔良老婆是星期五;或者乔良老婆是鲁滨逊,乔良是星期五。其实这没什么区别,主要是那种氛围。鲁滨逊和星期五的关系是驯服、合作。跟婚姻关系一样。可驯服和合作,这不仅是鲁滨逊和星期五“之间”的关系。驯服和合作也定义和他们逐渐“成为一体”的世界,封闭的孤岛。他们也在和孤岛合作。他们也在驯服现实。他们攀升,沉落。
“你结婚了吗?”乔良见我突然沉默,主动发问。
“结了。”
他吓了一大跳,环顾四周,可能想找一棵能紧紧抱住的树。大白和Fiona还在沙发另一头聊天,没有噪音干扰,两人的距离就远了。这时,从屋子的正中央(蓝牙音箱的摆放点)传来一阵低沉的、心不在焉的男声,像一阵无法治愈的流感。低弱的音量无意承载噪音时期的眩晕,只有字节在完整地跳动: Oh. Are you experienced? Have you ever been experienced?
“什么时候?”
“三四年,疫情前。”
“啊,那你比我还早。我们是2021年才领的证。”
“边领证边爬山?”我还沉浸在鲁滨逊的漂流里,想象乔良和老婆在孤岛上四处攀爬。
“哈哈,差不多吧。”
“你领证发朋友圈了吗?”
“发了呀,你好像还点赞了。”
“哦,那可能是习惯性点赞。”
“你结婚发朋友圈了吗?”
“当然没有啦。”
“难怪大家都不知道。”
乔良温和地笑了笑,喝了口酒,显然还没有从我个人世界的微小动荡里回过神。我点点头,跟着音乐节奏,突然想起一个重大问题。
“乔良,你觉得,要先看到才能知道呢,还是要先知道才能看到?”
我看着乔良的眼睛,他也看着我的眼睛。四目对视。我一边往他的空纸杯里倒酒,他倒入口中,给大脑投喂供给,给齿轮上点麦角酸油。
“先知道。”
“为啥?”
“这年头看到的有可能是假的。”
他的眼里闪烁起一种黯淡的动人的亮光。信号和噪音在纸杯的木质原浆里摇曳,此起彼落。空气略伤感,有种庸俗的戏剧性。
“你和大家还有联系吗?”
“有啊。”
他眼里的亮光增添了几分色彩,还多了某种呼吸的形态,开始讲大家的事。他说他前一阵去了趟杭州,找大家聚餐。不过没来什么人,因为好多阳了,还有的怕阳。他说高中时候演《罗密欧与朱丽叶》舞台剧的男女主角在一起了,已经订婚了;他说飙哥和飙嫂生二胎了,搬去滨江大平层,那里的房价跟房子一起笔直上升;他说董子云在浙大升副教授了,研究大革命时期的法国史,每天背着手在校园里踱步自语;他说方亮和他老婆又变胖了,在中国银行,今年估计要外派到伦敦分行;他说陈心怡离开阿里了,准备再跑去国外念个书,发展自我;他说汪浩之还在酗酒,继承了家族企业,衣食无忧;他说李思甜从澳洲回来了,又回到四大,还坚持中学时的爱好,常在朋友圈里发跳舞视频;他说杨辰的留学机构又火起来了,在西湖区开了个新的学校;他说倪静嫁了个纽约犹太人,疫情3年没回美国,在当地建了个外侨联谊社,还上了新闻;他说秦鹏和他老婆疫情前在里斯本投了房产,疫情期间拿到葡萄牙护照就走了;他说沈语妍转行了,又去清华读了个法律硕士,在北京的律所做到了合伙人,有个在硅谷工作的老公,夫妻的共同目标是各自实现自我价值……
“大家都走向世界了。”他说。
“嗯,我看到了。”我笑着点头。世界真是个万花筒,生活也是。真可爱。
“对了,我最近还见到Duke了。”乔良突然想起了最后一个人。
“Duke?”
“对,Duke。他倒是跟你一样,没怎么和大家联系。不过他比你还夸张,是完全没联系。”
“那你怎么联系上的?”
“我周末回嘉兴爸妈那里,在路上碰着了。真是巧,不过嘉兴很小。”
“他在嘉兴?”
“对,最近几年一直在。”
“他在干吗?”
“好像啥都没干,我也不知道,但我加了他微信。”
我正打算接着问Duke的事(我的好奇心陡然上升,达到了一天的峰值),旁边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爆破——哔哔哔啵!大白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多边形的阳台窗前,一手高举装满龙舌兰的靛绿色酒瓶,一手悬在半空,不知所措地看着坐在沙发上的我们。他的脚边撒满了碎玻璃,一个灰棕色的金属盒和一叠纸证混躺在玻璃碴里。在砸碎以前,是一个完整的桌面文件盒,造型复古,有厚沉的金属边框和易碎的玻璃罩。程柯以前从欧洲海淘回来的,用来放置重要的家庭文件。
大白醉眼惺忪,愣了一会儿。像只小狗,为了博取公众注意力,故意在不该撒尿的地方乱撒尿,知了错又不知悔改。此时,托勒密歌单播放到我有意留给派对深度交谈时间的古典乐,勋伯格的《升华之夜》。无序无调的弦乐,燃起一抹危险而奢华的深红。Fiona点上今晚第一根烟,长长地吐雾,歪斜着身子,慵懒地躺陷进沙发,像一个纤美的金色问号。我一跃而起,走到大白旁边,弯下腰拾起地上的文件,脚底皮肤神经系统传递一片温柔的破碎的刺痛。几张猩红色的封皮,房屋不动产证,结婚证——我用手扫了扫上面的玻璃残碴,把证件扔到沙发上,Fiona光滑的腿边——手里还剩几张打印纸,都起了些微小的褶皱,像那微澜的白昼——
我走回客厅,把打印纸递给乔良,一面站到屋子的中心,世界的屋脊。蓝牙音箱矗在我的双腿中间,彻底失控的琴弦乐从下向上蔓涌,升华。乔良把纸向右上方举,贴向从靠阳台的书桌上打下来的灯光,眯起眼,阅读理解。打印纸在光影里变得透明、清晰。
离婚登记申请受理回执单。
他看向我,表情模糊。
“嗯,离婚啦。”我朝他那张语义不明的脸点点头,露出得意的笑容,“现在,还是跟我接着说说Duke的事吧。”
三
1947年3月25日,一个蘑菇写信:
“亲爱的蘑菇,很快又临近我在莱牧尔森林里丛生的季节了。很快!我又能温柔地触摸那些繁密的根茎了。我多么渴慕那些藏在山谷铃兰花底下的地衣(也就是植物根茎上的菌藻)呀!我多么渴望成为真正的蘑菇啊!”
几天后,另一个蘑菇回信:
“哦,好的。我渴望的是蘑菇的妊娠。根塊的甜味和它似有若无的水红色是一种自然的巧和。啊,我多想看到一个蘑菇孕育的世界!蘑菇怀孕了,孕育的是一个纯粹色彩与形式的世界。”
沙发是皮质的,深棕色,布满了陈旧的褶皱,支撑着Duke僵硬的四肢。一件起球的黑色套衫罩上他纤瘦的骨骼,只露出几根灰青色的手指,像鸟爪。早春的阳光照进屋,洒进双眼,一截诡异的波纹。他的双眼忽然变得很大,瞳孔乌黑发亮,迟缓地眨了几下,再慢慢恢复原形。
他看起来兴致挺高的。
我又低头看了看iPad,嚼了嚼蘑菇之间的通信,把Pad递还给他。阳光很强,打在我的后脑勺上,小火慢烤。他没有接过去,双手反而向内拘谨地交叉起来,爪子彻底躲进了肥大的衣袖。
怎、怎么样?他慢慢开口问。
挺好的,很有感觉,有文学性。我伸回手,把Pad放在大腿上,习惯性抖腿。蘑菇怀孕,蘑菇人繁殖,森林繁盛,普天同庆。也不太离奇呀。
全凭记忆写的,嗯嗯嗯唔,不、不过,日期是当时就记在纸上的,然后,应、应该是准确的。他全身一动不动,只有口腔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停顿了片刻,又说:不过,也也也有可能是我乱写的。
我点点头,表示认同。这是Duke给我看的第一个文档。我们正对坐在他祖父母的房子里,一楼,布满灰尘的客厅。我坐的长条沙发靠落地窗,完美负暄。支撑他的那截短沙发侧方采光,也很完美。
Duke开始给我解释他是怎么发现这封通信的。他语速快,结巴,总是重复字句,象声词,语焉不详的云状絮叨。大一那年放暑假,他学身边的美国人跑去欧洲找文化,教养旅行,练练生锈的法语,看看恢弘的西斯廷教堂。结伴同行的大伙去了阿尔卑斯山,他不喜欢爬山,就在瑞士西北角的巴塞尔城待着。他绕小城逛了几天,几十圈,跳进莱茵河游了泳,参观了历史博物馆,去了炼金术士帕拉塞尔苏斯的老巢,上了历史学家布克哈特的坟头。最后,实在没地方去了,晃悠到化学家阿尔伯特·霍夫曼的档案馆,发现了这封蘑菇通信。
然后,你、你知道这人吗?他突然停下跟我互动。
巴塞尔的霍夫曼,当然知道。我点头,挪了挪身子,身后的阳光太强了。我说我那时也去了好几次欧洲找文化,且,在那儿找到了美国文化的源头。你念的芝大,这文化在Chicago那一带没这么强势。对了,你还记得我念的是什么学校吗?
嗯嗯嗯,不记得了。好像在、在西海岸?
加州东部,是个文理学院,克莱蒙特,不出名的。
哦哦哦。
你说的这个霍夫曼以前来我们学校做过讲座,可能是70年代,讲的就是他提炼的致幻剂,LSD。
惊讶如灯,亮进了Duke的眼睛。他好像被我的知识打动了。
7、70年代来过你们那儿,你、你也能知道?
嗯,去校史档案馆的时候看到的。福柯也是那阵子去的加州,也来了我们学校。没演讲,跑去死亡谷吃了点迷幻药。
你试过吗?
迷幻药?没有,懒得试。而且,我们去留学那会儿,这些东西早过时了。
沉默像阵烟雾,蒙上Duke瘦小的轮廓。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干脆闭起来。待烟雾散去,嗓子才清了清,继续讲。
信点燃了他的生命。他不记得另一个蘑菇是谁了。可能是个作家吧。1947年到1997年,两个蘑菇保持着活跃的通信。Duke德语不行,我们高中那会儿他选修的二外是法语。他借助手机翻译,把蘑菇信全翻看了一遍。最后他被档案馆的工作人员赶了出来。因为那天下午,Duke像真菌一样附着在那些信件上。存在是真实的;无须攀爬,他就能站到山顶;无须言语,他就能直视世界:菌类的对白是实际发生在逻格斯之外的经验话语。(我其实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第二天,他坐飞机回国,把自己关起来,花了好长时间,转录这段蘑菇通信,保存到手机里,随身携带。
嗯,然后你就失联了。我点头。大一暑假,十多年前,差不多是Duke从地球上消失的时间。
嗯嗯嗯,不不不是。然后,后、后来还发生了一件事——不知什么时候,套在Duke 身上的那件黑色套头衫袖上渗出了一段细小的黑线头。衣袖里伸出一根指头,飞快地扯住了那根线,缠绕。一种不露锋芒的力量把线头拉向外头,越扯越长,好像在扯一株植物古老的根脉——
这件事发生在同一年夏天,紧接着Duke的文化旅行,消化蘑菇通信之后。美国大学的暑假很漫长,常春藤学生习惯把漫长的档期排满:去欧洲、去海边、去实习。发现蘑菇信之后,Duke就不去实习了。他延后了回美的时间,放了某家咨询公司鸽子。他爷爷在前一年冬天去世,把房子空出来了。他爸妈的房子在同一个小区,隔了两三排楼,一栋一模一样的三层别墅。连花园的布置都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太阳光照的时刻与角度。他从爸妈家搬出去,搬进了隔壁祖父母家,实践自我封闭。两周以后,他爸嗅到了反常,给他联系了一个市政府的单位实习,要求他走出去。
Duke走出去了。
走出去那天很热很潮,他穿了件亚麻白衬衫,灵魂紧缩成一团。他爸的熟人站在新盖的经信局大楼门口殷情守候。我以前是你父亲的学徒。那人一见他就欢快地歌唱。他想挤出一个不失礼貌的微笑,可脸上的神经凝固了,只有汗液在表皮流淌。他跟着那人走进宽敞体面的大楼。飕飕飕。越往里走,气温降得越快,空调的风速令他窒息。他被带到他的工位,被介绍给屋里的其他人,被安排象征性的活儿。他坐在工位上,打开电脑,放空。父亲电话来了,说,你再去隔壁的经济运营综合处的办公室打个招呼,做个自我介绍。
他起身,走到隔壁。综合处办公室的门关着。不是虚掩,是关着。他站在门口,盯住这扇门表面遍布的仿木纹理。走廊里有点热,门外比门里的气温至少要高七八度。门是棕黄色的。这种颜色能量很高,他可以清晰地辨别出色调里无数的细微差异。熵值增加,他的胸腔起伏震颤。
他在门前站了会儿。可能几分钟,也可能半小时。走廊里不断有人经过。他知道,但他看不到。他的体内没有能量供他抬手敲门,或者按下门把手推门。他只能站在门前。像个句号。终于,门开了。里面的空气很模糊,凉,光线比门外亮一些。一张含混的脸。脸挪开,他走进了房间。正对门的窗口洒进日光,头顶落下白炽灯的死光。房间不算大, 四五张桌子,六七个人。所有人抬起头来看他。他停住了脚步。有个声音想从喉咙里钻出去,还没触碰到空气,就被眼前所有重叠的目光光谱拦截了。他站在原地。意识不可遏制地从脚底向下生长、繁殖,在胶合木板里扎根、发芽。无数个小数点在细胞内核分裂,无数个神经元同口异声,大合唱。
Duke失语了。
一整个月,他没跟任何人说话。自我介绍?怎么可能呢。他顺利完结了一整个月的实习,没说话。同事们呢?或许确实没找到跟他说话的机会。只有输入,没有输出。当然,他也没有刻意控制输出。
主、主要是控制不了。讲到这里,他的身子突然立了起来。阳光的直射点转移到单薄的胸腔,形成一道笔直的斜线。脖颈以上的部分被纳入了阴影。
控制不了输出?你是说拉屎撒尿之类的输出么?我仰起头看他。
对对对,差不多。头上下点,在舒适的阴影里闭上眼。
所以,意思是,你发现你的感知系统和反馈机能出现了紊乱。我用心理医生的口吻郑重地总结。
对对对,也不是,然后,其实,一、一直都是乱的。他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仰头继续观察他,琢磨了一会儿,脖子疼,低下头继续琢磨。阳光太强了,我的后脑勺快要烧起来了。
或者说,你发现你的主体,消失了?我热得浑身发烫,晕乎,很勉强地继续吐出我的归纳、判断。
判断没有得到他的回应。但很显然,我后脑勺的灼热获得了一种与他相关的奇特的感知——因为忽然间,Duke的眼皮被一种神秘的力量拨开。他的身体被重新陷进沙发,一只手再次伸进衣袖,另一只手再次用手指绕住衣袖上那根没扯完的线头。顽强的线头终于断了一处,啪叽,这声音只有拔线的他和看他拔线的我能听到。他的目光移挪向落地窗边,米色泛黄的窗帘是一摞摞堆叠的皱纹。
“恩托托阿巴巴。”
咒语从Duke口中滑落,像一朵反重力脱落的蘑菇。左右两边的智能窗帘觳觫一震,慢慢地往中间靠拢。
室内的光线暗了下来,我的后脑勺终于获得了拯救。
四
时间是一个错觉。
我在地铁里收到一条Duke发来的微信,早晨8点41分:时间是一个错觉。轰隆隆隆,地铁在走,时间也在走。我占了一个长排靠正中的座儿,目的是不用在中途给老人让座。我睡眼惺忪,早起可真难受,回复:你怎么发现的?
发完信,頭向后仰,看塑料灰的地铁壳子,闭眼,想象自己正躺在沙滩上。想象不出,戴着口罩有点闷,只好又去看手机。Duke还没回我,这问题估计不好回答。时间是一个错觉,好像很深奥,又好像是句废话。我发现自己有些焦躁,不过这也正常,因为还有十几分钟就要9点了。还有六七站才能到南京东路。不管时间是不是错觉,我很可能又要迟到了。我当然不明白程柯为什么非要预约这么早的时间(他可能跟我说过原因,好像是上午还安排了一个会之类的)。但这回,我得配合他。
出地铁,我又看了一眼手机。Duke还没回复。8:57了,我还得再走两个街口。铁定要迟到了,但其实也没啥,这种预约哪有这么严苛呢?走过第一个街口,城市的热气蒸腾起来,肺叶充盈。我突然想抽烟,摘了口罩,手伸进挎包里翻找,却摸到手机一震,程柯来消息了。我滑开信息提示:你到哪儿了?没忘记时间吧?我边往前走,边双手并用地打字:时间是一个错觉。然后,又补发一条:哈哈哈,快到了。
程柯等在斜十字路口,宝蓝色的老楼外头,口罩戴得很严实。他远远看到我,焦急地挥手。我正好刚抽完半截烟,也朝他挥手。“好久不见!”我在离他还有十米的时候就大喊起来。他皱了皱眉,但同时好像也笑了笑,十分矛盾。“快进去吧,已经晚了。”他用尽量平和的语调说。我加快步伐,走到他的并排。他穿得挺讲究的,深蓝的休闲西装。人很清瘦,毛发得到了较为精心的修理,身上气味也不错,淡淡的皂香,应该是出门前早起洗了头和澡。我下意识地看看自己,暗暗比较:也穿了件还算正式的连衣裙,但早上起太晚了,没时间洗漱修饰。程柯以前说过,要保持清新的形象,出门前洗澡洗头比梳妆打扮更关键。程柯在德国留的学,留存了几种很难动摇的地域文化特质:守时,整洁,审慎。相比于北美留学生,留学欧陆的人更注意日常生活的自我呈现,很少套个帽衫就邋遢地出门。更何况,今天的安排怎么说也算个小仪式嘞。
办事大厅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一对一对的。虽然预约了,也过了时间,但还是得现场取号。身穿黑蓝制服的保安半倚地站在取号机旁协助,姿势虽慵懒,口罩上方的半截表情却很亢奋。他先提醒我要戴好口罩。我从口袋里把揉成一团的口罩拿出来,重新戴上。他用上海话飞快地问我们办什么业务,结婚离婚,还是收养?离婚。申请还是登记?登记,预约过,9点的。材料都准备好了?都好了。程柯从包里掏出了硬挺的透明文件袋,晃了晃。喏,拿这个等号。他递给程柯一张正方形的小纸片,从口罩棉纤维里倾吐出一丝类似叹息的笑意。
程柯坐下,我坐在他身旁。椅体是金属的,凉。我穿了黑丝袜,坐下后,膝关节上下的大小腿肚离开了裙沿的包裹,直接贴触椅座,好像变成了一种裸露的存在物。程柯把文件夹放在大腿上,安静地等。我环顾四周,转了一圈,视线还是落回跟取号機贴在一起的保安身上。
“我从来分不清警察和保安的制服。”
程柯抬起头,看了一眼保安,说:“是差不多,我也分不清。”
理性是一件用来制服他人的制服。一个句子突然在我的脑中闪过。我咂咂嘴,忍住了分享的欲望。场合不太合适。程柯从兜里拿出手机看。我也从包里翻找出手机来看。Duke还没回复。理性是一件用来制服他人的制服。我快速地打下这个快要被时间和错觉吞没的句子,发给了Duke。
“楼上那家人还吵吗?”程柯开口问了。
“吵死了。”我答,“那次真该把他们打一顿。”
“哈哈,还好那男的躲起来了,不然我得被拘留。”
“我还是想不明白,为啥偏偏去年封控那会儿他们那么安静。”
“沉默是有效的顺从啊!”
我惊异地扭过头看程柯。他平时不怎么讲什么什么是什么一类的话,有定义属性的绝对格。明明是我喜欢用的句式。总带点玩弄意味的修辞,故弄玄虚,如:时间是一个错觉;理性是一件用来制服他人的制服;一个蘑菇是两个蘑菇,一个是蘑菇,一个是蘑菇的隐喻。
“那尽快安排卖房吧,以后就不用找他们理论了。”程柯沉默了十几秒,接着说。
“嗯,好啊。”
我们又等了一会儿,人真多啊。单从序号窗口排列的数字来看,结婚还是比离婚多。不过,所有人都坐在等候区的时候,其实很难辨析每一对同伙这天的计划。结盟还是分离,是个重大问题。比如坐在我们前面的两人,身穿一红一绿,体态形貌神色毫不相称,甚至有些互斥,坐在一块儿就像一对矛盾。一叫号,这组矛盾起身,才知道他们选择了合作,合法。
“请1507号到3号窗口。”
我一跃而起,一股令人振奋的磁吸力把我和程柯拉到了3号窗口。小窗后头是个头发短且焦黄的年轻人,女性,脸藏在厚重的镜片和天蓝色的口罩后面。程柯把整理好的纸质材料取出来,递送进玻璃窗缝。嗖嗖,让人想起阴雨天从门缝里漏进屋的风声,奇妙的杂音融合。我想起我这里还有一张回执单,几本证件,于是也从包里翻找着掏出了那张沾过玻璃碴的皱巴巴的白纸和剩余证件。嗖嗖嗖嗖。
“冷静期到了吧?”尖锐的女声从口罩和玻璃中间的扩音口里流放出来,不好听。
“你知道在美国大多数州,结婚才需要冷静期吗?”我忍不住转向程柯,分享我最近获得的小知识。是那次派对后来Fiona说的,她在纽约结过一次,她说程序上来看,除了拉斯维加斯这种个别的奇葩地方,在美国协议离婚要比登记结婚容易得多。
程柯瞥了瞥眼,示意我把注意力转移到正事上。我转过头,窗口里的眼珠在镜片后动了动,侧翻了个白眼。
“是,第35天了。”程柯答。
“想好了?”那人没抬头,继续发声。
“嗯,想好了。”程柯答。
我没说话。过了几秒,那人抬了头,不耐烦地看我,意思是我也得表态。嗯,应该是例行流程。
“想好了想好了想好了。”我赶忙说。
那人摇摇头,叹了口气,收拢材料,在键盘上敲了几下,忙活。然后让我们确认协议书上的关键信息。无子女。房产1处,归女方所有。车位1个,汽车1辆,归男方所有。共同贷款债务由男方承担。存款归各自所有。
“没问题。”程柯说,然后签名。
“没问题。”我说,然后签名。
嗖嗖。我们完成了任务,继续等候玻璃窗后面的操作。
“我过两天就联系中介,那个谁……”我在无靠背的圆形座椅上转动身子,扭来扭去。
“小王。”程柯接上。
“对对对,有消息了就跟你讲。”
“不着急,你想多等等也没事。”
“行,反正你不急着用卖房的钱吧?”
“不急。”
玻璃窗后面传来一声清咳。那人的眼睛睁大了,滚圆。“先生,提醒一下,协议书上写的是房产归一人所有,如果你们要平分房产,这个协议不好这么写的。”她从我们的交谈中捕捉到了反常的信号。
“咯咯咯咯咯咯。”我在口罩后面憋了口长气,吐吐舌头,说:“要你管咯。”
她的眼睛瞪得更大了,里面除了不可思议,还注满了愤怒,甚至有想要动用全部个人仅有的卑微的权力惩治对方的冲动。程柯连忙说没事没事,解释说我们没有要平分房产,房产是确定归女方所有的,协议是有效的,我们都想好了,等等。我一脸无辜地看着玻璃窗后的脸,在旋转椅上自转一圈,回到原地,还是那半张发青的脸。她依旧火冒三丈,但理性终究获得了压倒性胜利,逐渐平静下来,含糊地,好像是骂骂咧咧地,嘟囔不快。这一茬的好处是,接下来的程序似乎加速了,她的效率被无处肆虐的怒火点燃了。没过多久,我们顺利拿到了证件,封皮是水红色的,似有若无,像一个巧合。
我们走出大厅,走回到真实的空气里。空气很清新。手机震动,我终于收到了Duke的回复(——时间是一个错觉。——你怎么发现的?;理性是一件用来制服他人的制服。):人类情感是一种无效的能量。我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10点多了,总共用了不到1个小时,还可以。
“时间来得及吗,你还能赶上你的会吧?”我扯下口罩,大口呼吸,看向程柯。
“来得及,而且我没有会啊。”
“那你预约这么早的时间干吗?”
他的目光放远了,渺茫,不自如地闪,如日空里的疏星。他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瓶水,拧开,摘了口罩,喝一口,润润。
“这样今天还能做点别的。发生点别的。”他慢慢地说,“以后记起来,就不只是我们分开的日子啊。”
我点点头,还挺感动的。
“没关系啊,就是个日子啊。”我拍拍他的肩,“后面還有好多呢。”
五
乔良老婆打电话来的时候,我正顺着蜿蜒的路打最后一个方向盘,下申嘉湖高速。
从上海出发去嘉兴Duke家大概1小时,很近的。上海被嘉兴管辖过(南宋有个嘉兴府),嘉兴也被旁边的湖州收管过,沿革一下就能拉出一条申嘉湖的高速名。疆界和名字一再变迁,但这一带的地壳运动微乎其微,几百几千年都没有发生过特别戏剧性的地貌变化。在这一带经常开高速或者坐高铁的人通常能感知到大致的地形:像个漏斗,从西南向东北倾斜。整体地势极平坦,平均海拔保持个位数,四舍五入约等于0。只有湖州那端布了些起伏的纹路,天目山余脉的山地丘陵。到嘉兴至上海的一路只能看到低矮的小山坡,灰绿色的平原,青冷调的河谷。
申嘉湖高速我挺熟的。其实我开这条路也没太久。熟悉是因为沿途风景跟中学时候每周坐车去杭州上学的路大同小异。两条高速,圈画的地理大部分重合,极其相似,漏斗掉了个头,因为杭州那端山多,地势高一些。大部分路程还是在杭嘉湖平原纵横。一路河港密布,少山,非常的江南。
这一阵我开车去嘉兴找过Duke几次。一是因为我感觉他有封闭了十多年的话需要输出——更确切的说法应该是,十多年无谓的思考和言语正在他体内化脓,亟须从他的身体里走出来——二是因为,Duke家正好在我从上海回湖州老家的路上,申嘉湖中间的嘉,我每次回家都顺路。我和程柯离婚以后,我妈当然崩溃了。我得经常回去安抚她的情绪。程柯也跟我一起开回去过一次。(车归程柯所有,但他平时基本不用,继续放在我这,准备等卖了房子和车位以后再说。)他对我妈说,妈,什么都没有变,不会真的变的。我妈没法理解,但去了几次以后,我觉得她已经在慢慢地接受了。
乔良老婆用的电话号码是嘉兴的,一个陌生的号。车载音箱连的手机蓝牙,正在放的是提托·普恩特的拉丁曼波,Ti Mon Bo,鼓点轻快,放驰。电话铃忽然掐断了鼓点,我正好开到收费口减速停车,让铃声继续响一会儿,因为要先拿手机扫码付过路费。扫完以后,车杆闸上抬,我踩油门,接上电话。
乔良老婆的声音偏高,重,紧凑,有鼓点的急促和琴弦的张力。乔良爬山摔了,送去了最近的医院抢救,要动手术,很危险,最好送去上海的大医院。她和乔良爸妈联系了华山医院神经外科,刚安排120转运。她问我对这个医院熟不熟悉,有没有认识的人,能不能帮忙问问,联系到好一点的医生做这个手术。打点多少都没问题的,她说。他们家人也在到处联系,我的号码是她在乔良的日程本上看到的。是那次派对最后,乔良翻看他的日程本时——乔良中学时代的纸笔记录习惯一直延续至今——我拿笔写到他本子上的。我对他说,如果要找我,还是打电话吧,我这电话是这辈子第一个号码,从中学那会儿到现在都没变过,湖州的号码。他说他也没变过,回来的时候还是用小时候的嘉兴号,只是在香港用香港的号码,但嘉兴的号码一直都还能联系上。我笑,然后在我的号码边加上了我的名字,还标记:高中老同学,现居上海。
我说好的别急,我马上问问,你们先转运,华山医院的神经外科确实很好的。她在电话那头谢我,声音很焦急,但不带丝毫哭腔。她应该是生活的强者。我又问她现在乔良在哪家医院,要不把片子和初诊先发我,我问到了一起给转过去。她说现在在嘉兴下面海宁的县级医院,他俩早上爬高阳山的时候刚摔的;是嘉兴境内海拔最高的一座山,其实很低缓,不知怎么回事一脚踩空了,左侧前额颅着地,昏迷。我说那我加你微信吧,她说好的,就是这个手机号。我挂了电话,在路边停车,加上了乔良老婆,然后打语音给程柯。
程柯马上接了。我复述一遍,让他帮忙问问人。他说他们公司跟华山医院有合作,应该能联系上人,先问问。乔良老婆发来了情况简讯,我转给程柯。程柯回复:收到。加一个没问题的手势表情,明亮的黄。我随手发了个谢谢的表情包,坐在车里愣了会儿,看看窗外嘉兴边郊荒芜的街景,灰尘,打语音给Duke。
Duke没接。我看眼导航,想着反正离他家还有十几分钟路程,就先去一趟, 告诉他这个事。去Duke家是我提前预约过的。这十年间只有他住在隔壁的妈妈或者偶尔从国外回来的爸爸去过他家,也要提前几天预约。他基本不出门,难得出去的几次里,最近一次居然在马路上碰上了乔良。乔良在马路上加了Duke微信,然后在派对上把微信推给我,我才跟Duke重新建立了联系。嗯,桥梁。桥梁既孤独又美好,桥梁不应随意坍塌。
我开到Duke家小区的别墅群,跟门卫说我找11栋的张汕纤。他看了我一眼,机械地开杆。我找到了他家的地下车位,停车。推开直通地下室的小门,没锁。走进去,沿着扶手上楼。扶手上的积灰又多了。一楼客厅的光线很昏暗,米黄色的窗帘紧闭。有种黏稠的怪东西漫散在空气里,似乎在腐蚀四壁。四壁薄如蛋壳,这屋里好像马上有什么东西要破壳而出。
我往落地窗的方向挪了两步。Duke不在客厅里。此前我们的谈话总是发生在窗边,那两截棕色的皮沙发上,同样的姿势侧着对坐。上一次来的时候,他依旧坐在老位置,语速快而含混地讲他多年封闭冥想得出的各种宇宙经验。说话的时候,如果太阳太大,他会说,恩托托阿巴巴,然后窗帘自动闭合。如果光线不足,他会说,恩托托阿巴巴,然后窗帘自动打开。如果光线太暗但他并不想念阳光,他会说,恩托托阿巴巴,吊顶灯就亮了。如果空调制热不够,他还是说,恩托托阿巴巴,然后暖风呼啸,噌噌噌。
对此我并不以为然。无非是智能声控技术,把“嘿siri”的指令改成了“恩托托阿巴巴”,召唤词,不是咒语不是巫术不是魔法。不过,我很快发现,他的每一道指令都没有具体的任务。他没有说,恩托托阿巴巴,打开窗帘,恩托托阿巴巴,关上窗帘,恩托托阿巴巴,打开吊灯,恩托托阿巴巴,空调制热。他每次说的都只是,恩托托阿巴巴。他跟我说过这栋房子里的家居智能系统都是这十年间他一件件自己装的。从网上买的感应器,改装,走线,连接,编程,再连接。我没有追问他怎么做到用同一个指令语操控不同指令的。我自己的解释是他把指令的声调设置成了变量。发布不同指令的时候,同一句“恩托托阿巴巴”之间会有微小的音调、音量甚至音色变化。差异生产意义。语言的指涉能量完整地积蓄在发声的母体。
我对声音挺敏感的,但我暂时还没法辨别差异。
Duke就在这个屋子里。我没看到,但我知道。我思考着要不要上楼去看看。我去过二楼和三楼。第一次拜访的时候,Duke就带我参观过这栋房子。二楼有两个房间,一个露台。那两个房间各放了一张床,积灰,他基本不进去。露台朝北,走出去能看到对面的别墅,一户疑神疑鬼的人家。他们总是细心地观察对面房子发生的变化。有一年,Duke准备在露台上搭一个铝制的智能伸缩棚,差不多能把露台封起来。还没装上传感器,对面邻居就找物业举报了。所以Duke也不去露台。三楼面积小一些,有两个房间,一个是Duke的卧室,一个是杂物间。卧室里只有一张大床,水暖床垫。由无刷直流水磁力泵驱动,通过磁体转子磁场内部的电子转换发能,转速高,发热噪音极低,恒温舒适。Duke发给过我一个淘宝链接,价格也不贵。Duke是网购专家。如果需要外界的东西,就想办法让它们进来。他自己不出去。他说他再也不想走出去了。保持恒温效果和舒适的环境是他十年来对这栋隔离房唯一的要求。
正当我犹豫着要不要上楼的时候,3个重低音穿过黏稠的空气,咚噔噔,垂直下落。是脚步。我等着那声音慢慢靠近。重且躁,不是Duke的脚步声,但又有一种神秘的结构性的相似。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从旋转楼梯上走下来。我仰起头看他,他俯视我。他的脸挺长,红棕的皮肤,有着深刻而严厉的皱纹,像一纸陈旧的契约。他一步步走下楼梯,走到我的面前,平视。他跟我差不多高。
“你是Duke的爸爸吧?”我先开口。
“是的,你是他那个同学。”他的目光不躲不闪,声音也一样。
“嗯,我今天跟他约了。他还好吗?”
“还好,他今天失控了,只能躺着。”他面无表情地说,然后绕过我,走向朝北的厨餐厅,“你坐吧,喝点什么?”
我摇摇手说,不用。我还没在这屋子里摄取过水和食物。之前來的时候Duke从不问我渴不渴。当然他自己也不吃不喝,自然不关心我的饮和渴。
“喝咖啡吧?”他没理会我的手势,拆了一袋豆子,香气扑鼻,“刚从埃塞俄比亚带回来的。”
我知道我的眼神和身体不自觉的动荡正在透露我的需求。他把豆子倒进餐桌柜上的一台脏兮兮的小研磨机。噪音极响,而且很怪异,吱吱吱吱咋咋咋。一面烧水,嚯嚯呼呼。水可能是刚烧过的,因为很快沸腾了。他把研磨好的粉末倒进桌上唯一的一只玻璃杯,直接倒热水,递给我。我捧起来,水面上还漂浮着黏稠的黑粒渣。
“香。”我评价。
他点头,身子倚靠在橱柜侧边,示意我坐下。他的体型很小,清瘦,跟Duke非常一致,像鸟。我拉开餐椅,入座,呷呷咖啡。满嘴粉末,好喝的。
“您刚去了非洲?”为了感谢他的热情招待,我改用了尊称。
“对,把亚的斯亚贝巴的厂卖了。”他字正腔圆,毫不含糊,无江浙口音,跟Duke完全不同。
“为啥?”我脱口而出,我向来没法控制好奇心。
“又打仗了,一直亏钱。”他说,“你知道亚的斯亚贝巴?”
“嗯,Addis Ababa,埃塞首都,鲜花之城。”我点头,“我们高中时候喜欢搞模联。有一年我是埃塞代表,查了很多资料,印象深的。”我一直搞不懂模联:模拟联合国是我们中学时代流行的一种课外活动。有精英标签的学校都有这社团,竟然把开会视为一种娱乐性的自我提升。不过可能那时候,世界确实是我们的。
他开始跟我讲他在世界各地开过的厂。他们家做的是胶合板生意,有几十年了,需要庞大的市场和廉价的劳动力。埃塞俄比亚的厂是十多年前开的,那时候就有局部冲突,但整体和平,不影响中国人开厂。最近两年不行,北方的提格雷州一直要求地方选举,跟邻国厄立特亚的历史冲突又没解决。以前有个强权总理,后来下台了,冲突就爆发了。他们的厂在首都,亚的斯阿贝巴,没特别危险,但人心惶惶。所以2021年他又去西伯利亚开了个工厂,想把重心慢慢转移到世界的另一个角落。还没开稳,又发生战争了。
“没想到也是个死角。”他轻描淡写地说。
“真不巧。”我评论,眼前出现了这个瘦小的中国男人在冰天雪地的胶合板厂外,获知战事时的模样。
“我儿子第一年也跟我去了亚的斯亚贝巴。”他突然又说,“他就是从那时候开始脑子不对头的。”
我继续听他讲故事。儿子那年休学。他知道美国大学生gap year 很普遍,没多想,便带他一起去了非洲,换换环境。东非地形复杂有趣,裂谷高原,海拔高,2000多米,阳光热烈,到处是繁茂的植被和顽强的生命。儿子能顺畅自如地用外语同当地人交流,在厂里充当翻译,开一辆皮卡到处跑,采样,去各种机关部门送文件。他外语天赋真高,可能跟你们中学的训练有关,甚至学会了当地的阿姆拉哈语和奥罗莫语。他还交了个当地的好朋友,工厂聘来的年轻伙计,叶库诺。他俩除了工作时间合作,还经常一起进食,讨论女人,嚼恰特草——
“你知道这种东西——”
“嗯,kha草,东非罂粟,很普遍的茶草,主要用来提神,不致幻。”Duke在微信里跟我提过,然后我又上网查了。Duke经常跟我提一些非洲的事物,但他从没跟我说他去过。他给我发过鬣狗的抖音视频,他还跟我说过东非女人长得很好看,想象黑皮肤的中东人。
“你知道的还真不少。”他可能站太久了,终于拉起一张餐椅,坐在了我对面,“总之,那是我儿子最开朗的时候,我从没见他话这么多过。”
“嗯,我可以想象。”我点头。Duke高中时候就沉默寡言,羞怯。保护他的钟形罩是他出众的成绩和智力。更何况在我们学校,独异本身就是一种迷人的精英气质。
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叶库诺找到了女友,约Duke一起去城郊的山顶看日出。Duke不喜欢爬山,自己开皮卡上去跟他们会合。那天是公历9月11日,埃塞俄比亚日历的元月1日,跨年。时间是公时的早上6点,埃塞俄比亚计时的早上0点,太阳每天从恩托托山顶升起,照亮亚的斯亚贝巴的时刻。自然与城市的起点。Duke迎着晦弱的晨光开上山。两旁是高大的尤加利树,树林里忽然传来了生物的嘶吼,尖叫。他立即转弯开进幽暗的密林,远远地看到叶库诺和女友被一群鬣狗追咬。鬣狗的眼像鬼火,凶,怯,狠。他踩下油门往前开,车熄火了。几只鬣狗包围了他的皮卡,兜兜转转。他从后视镜里能看到生命的贪婪与残暴,物种的生与灭,亘古的危与苦。他坐在车里,打电话求救。车窗外的叶库诺像个勇士,抗争,用高贵的身躯保护他的爱人。
救援及时到了。叶库诺只有轻伤。女友也活下来了,但右腿被咬断了,脸上也留下了疤痕。当地医院手术没做好,她将一瘸一拐地度过余生。Duke坐在皮卡车里,坐在那顶始终罩在他身体和灵魂外面的玻璃罩里。他的保护伞,他的蘑菇,四壁和蛋壳。Duke没有下车。他始终没有走出来。太阳从恩托托山顶升起来了。
朝霞那么美,像大爆炸的余暉。
六
周六下午,小王带一对刚领证的夫妻来看房。
我从市中心出发回家,一路堵。上午去了一趟华山医院,乔良已经能开口说话了。上周的手术很成功,但也挺危险的。乔良当时是摔到了颞顶,脑膜中动脉破裂出血,硬脑膜剥离,形成了足以致命的血肿块。程柯辗转联系到神经外科的主任,主任说这个情况需要开颅瓣,减压,清除积血,风险极高。脑组织水肿如果回不去,脑细胞就没法存活,最后只留下管呼吸的脑干,感知和意识都没了,就是植物人,或者手术没结束人就走掉了。乔良老婆恳求主任救救她丈夫,请求他来做手术。主任说他年纪大了,找了他最信任的学生主刀,一个精干敬业的女医生。这医生沉默寡言,手术做了十几个小时,白昼到黑夜,最后出来的时候她一句话都没说,一个人径直去了休息室。乔良家属已经绝望了,但没想到,手术很成功。乔良老婆说要宴请医生,程柯和我。她备了卡和茅台,十几条中华。程柯说没事啊,以后再说吧,慢慢来。
到家的时候,小王已经带着访客等在门口了。小王脸上堆满笑容,殷勤地称呼我为老师,一面介绍,这小区挺高端的,里面住的都是知识分子和社会精英。那对夫妻看上去很和谐,男的戴了口罩,女的没戴,长相斯文。我打开门,穿过狭小的门廊,带他们参观。保洁刚来过,屋子看起来干净又敞亮。
“客厅很大啊。”女的有点惊讶。
“对的,秦老师。这照片拍不出来的,3D看房也没法还原。这个小区是香港人开发的,讲究风水,南北通透。”小王连忙接上话。
“是挺气派,看客厅不像只有90平。”男的也附和着夸赞。
他们参观了主次卧、卫生间,小王给他们介绍说开发商精装,自带地暖和中央空调,只用了3年多,几乎全新的。他们又跑到阳台上看看采光和景观。女的说这个阳台蛮好的,落地窗,风景虽然一般,但有种开阔的感觉。男的说是的,像个出口。
夫妻俩非常满意。他们刚落户,女的在旁边的学校当老师,男的在附近高新区的科技公司。小王说现在正是二手房低谷,买房特别合算。他们说希望我能再降点价,小王说车位已经算进去了,600万真的很便宜,他刚卖掉的几户低楼层,不带车位,还卖了620多万呢。他们看上去很心动,看样子都准备立即签约了。这时,客厅中央的房顶上传来一阵突如其来的重音——咚咚咚咚咚哒!
“哎呀,这房子隔音这么差?”
惊异注满了夫妻俩的眼睛。小王一个劲地解释,说这是意外,楼上可能正在撬地板,等等。最后他们决定再考虑考虑。小王有点失望,但还是热情地给他们开门,带他们走出去,无微不至。
我关上门,坐到客厅的书桌前,点了根烟。咚咚咚哒哒。我给程柯打语音,他没接,回复了个信息给我,说他在开会。我发消息说,房子可能又没卖出去。过了一会儿,程柯回复:没关系啊,又不着急,慢慢来呗。我再发一条:嗯,慢慢来。呼,我能听到消息发送出去的声音,很轻,很慢。
我决定相信时间。
【责任编辑 高亚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