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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海与张良

2023-07-10孙一圣

江南 2023年4期
关键词:王海张良爸爸

孙一圣

王海篇

是雪婷先自看见,而后我才看见。雪婷说:“王海,看鸟巢。”我以为是谁个树上的鸟巢。待我扭头看去,一个硕大的鸟巢横亘地上,仿佛沉重的飞鸟再也飞不起来了。不过刹那,我以为鸟巢是可以飞翔的。我与雪婷看见鸟巢以后,很难不看见水立方。被切成豆腐块一样的水,我们也是头一次看见。不过,起初我们应该先在这里看到那幢大楼。我们居然没有看见,好像那幢大楼凭空飞走了。

这里人虽很多,地方也确乎够大,是此,倒也看不出人多。而人是有许多的。我们也不确定该去哪里不该去哪里。我们是第一次来北京。

是雪婷非要来,我也没有多少主见。于我来说到哪里不过是换个地方抽烟。

因此,换到了另外的地方我们才想起来我需要买包烟。我不知道这是哪里,雪婷说,“这里便是元大都遗址。”我以为元大都遗址会像故宫一样辉煌,起码该在蒙古,没想到会在北京,更没想到居然是个公园。不用买票,更出乎我的意料。进去之前,烟酒商店还是找得到。我横穿了柏油路到对面的烟酒商店买烟。烟酒商店里烟酒太过吃重,成排成排的货架升到屋顶板,几乎把售货员也吃了进去。付钱的时候,我没有手机支付,便从兜里摸出现金。售货员没见过现金一样,眼睛里闪着光,惊异不定。随即撇了撇嘴,不愿意收钱似的,说:“没有零钱吗?”我说:“没有了。”我需要付给她五块五毛钱。我给了她一张整钱。她接过去粉粉的一百块钱,看了看这一百块钱,用手搓一搓。因为这张钱已经发皱发软了,细碎的褶皱像是额外的鳞片老老实实嵌满钱币。她摸了两摸,估量着价值多少钱似的,便吞进验钞机里面去了。一百块钱从验钞机里唰一下游了出来——几乎是欢快地跃了上来——没有证明它是假钞。在此之前,我则心虚地狡辩,“这张钱搁洗衣机洗过一回,就有点软了。”我当时的口气也软,真就害怕这张钱不争气是张假钱。她又很不情愿把钱向上打望,没看出哪里有真也没看出哪里有假,便又搓了一搓,好像经过她的再次搓动,她真能将真钱变作假钱一样。

我回来的时候,不止一人找我问路,他们蓬头垢面,说话很快。他们说:“鸟巢怎么走?”我理所当然知不道,我说:“我也是刚来,不知道。”说着我便点燃了烟。他们悻悻然走开了,垂头丧气,好似我故意支走他们的。

我与雪婷沿着河岸走。河岸两边有桃树也有梨树,毕竟春暖花开的季节。粉色便是桃花,白色便是梨花。令我想起学校时候学的诗句,诸如“人面桃花相映红”“千树万树梨花开”。

雪婷似乎也不喜欢这里,与曹县的南湖公园没甚区别。

也是雪婷先自不可避免看到天空,北京的天空和曹县应该是同一个天空。雪婷怕我没有兴致,努力装出很有兴致的样子。我们现在走到河水右岸了,这边风景与对岸没有什么不同。我们走了一阵,雪婷叫我为她拍了一些照片。走过不远,雪婷突然兴奋地嚷叫起来,好像发现了天空的秘密。雪婷说,“王海你看,那幢大楼像不像飞碟。”

顺了雪婷指着的方向,我望过去,什么也没看到。我说:“哪里?”

雪婷说:“那里那里,不是边上这个,就是很远那个很远那个。鸟巢那边。”

我佩服雪婷居然知道鸟巢方向在哪里。好像她骗了我,她不是第一次来北京。不过,顺着远方望过去,我确实望见了一幢大楼的顶端,有着几个圆盘样式的建筑。一二三……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数不清有几个圆盘,样子像蘑菇,确系更像飞碟。猛然看见这几个飞碟,蠢蠢欲动,似乎随时准备飞走。

我们走在岸边。确系冷冷的。有时一阵风吹来,水面皱起一片涟漪。雪婷怕我不高兴,选错了地方,冷不丁冒出一句:“这儿也挺好,起码不像长城人那样多。”

我说:“是吧啊。”但我说出来以后很像是敷衍,更像不高兴了。我本想解释说:“我还挺高兴的。”怕雪婷误会我此地无银三百两,随即作罢。

很快,我们走到了头。白天也到了头,于是傍晚悄然而至。我们没急着回去。刚刚雪婷问我:“要不要回去?”我便说:“再走一会儿吧。”吹吹风也是好的,况且又是北京的风。

太阳已经落山,天色渐暗,西方的半拉天空也化作粉红了。有几颗星星点点出来,天空开始深不可测了。我们正走着,雪婷突然向前一蹦,指着遥远的天空说:“王海,看飞碟。”

雪婷说罢,自顾自笑起来。我确系被雪婷吓了一跳。我们再次走在右岸,看见那幢很像飛碟的大楼了。我随即明白雪婷的用意,她故意调皮的样子是要逗我笑,我也便对雪婷笑将起来。随后,我便心思深沉起来。回去路上雪婷问我怎么了。为了缓解雪婷的紧张,我便与雪婷说:“说起来,我真见过飞碟的。”

然而,论及飞碟,我不得不想起我的一个同学。他的名字叫张良。

我刚刚考上高中,第一件事便是军训。

严格说我是高价生。我没有考好,原本便在意料之中。是爸爸托关系,多交了三千块钱将我送进了这座曹县最好的高中。我进校也晚,他们把我分在了高一(3)班。我进校的时候他们正在军训。

我们学校远在郊野,边上无不是农民的土地,景致无不是玉米和小麦。本就圆圆大大的一块地,左边一半是我们学校,右边一半却是铁道。

给我们军训的教官是驻扎屠头岭的军团。屠头岭不算是山,地势相较其他地方略高。教官们身着迷彩服,脚蹬解放鞋。学校领导突发奇想,并不叫学生穿迷彩服,而是为所有新生定制了一套廉价的鲜艳的蓝色军训服。

可能因为教官少,两个教官负责我们三个班级合拢一块军训。一个是男教官,名唤姜波。一个是女教官,名唤武姝。单从名字看,他们两个很是相称,好似一对璧人。

我们军训没什么大的变化,基础项目无非立正、稍息、报数,向左转、向右转,还有敬礼、正步之类,很是乏味。

出操第一天,我便发现了张良。他站在队列里是最不老实的那个。你若见了张良,也很难不认识张良。

我们是树荫的天敌,正值太阳底下,教官高大的身影覆在我头顶,一遍一遍喊口令。我们仿佛是一群不会游泳的孩子,肢体慌乱,动作僵硬,教官站在岸边,骂我们这样老出错,是会淹死人的。淹在整齐、浓烈的阳光里,我们很快便湿透了。教官背后一簇竹林,嗡嗡地响,仿佛火车窗外一丛漫长的竹林,只顾慌慌张张晃动,忘了匆匆倒退。我们——起码是我的双腿酸软无力,几欲倒塌,仿佛脚下的大地悄悄溜掉了。

因为我临时加入进来,站在最后一排,站久了,我便发现了第一排左边数第二个的张良。那时我还知不道他叫张良,是别人小声喊了一声张良,我才知晓他叫张良。张良的后背湿透了,脖颈也晒得很黑。张良扭头的时候,我看到他脖颈皱起的皮肤,更加黑暗。比黑夜还要黑暗。张良扭头便看见了那位喊他的同学。我以为张良看见了我,令我紧张起来。好像他是在冲我吐舌头,好像知道我早晚要来,好像在对我说,“你终于来了。”

很快武姝踩着水面轻快地到来,比姜波更要严厉。她生气地说:“张良又是你,交头接耳,弯腰驼背。你看你还有没有个人样!”

张良则是大声道:“你问我我问谁普天底下都是贼。”

张良不但不听话,还左右不分,左转右转也老出错。还有敬礼,老也弄不合格。武姝总也教训他,“你这是敬礼吗?手指頭四仰八叉,鸡爪似的,是要挠人吗?你们一个两个,敬礼都不会,还会什么?都给我支愣起来,听到没有?”张良闹了不少笑话,仿佛都是他故意要闹的笑话。是此,武姝格外照顾张良。知不道武姝眼尖还是针对张良,总能挑刺:“张良你干吗呢,跟个蛆一样,蛄蛹什么?”张良再次嬉皮笑脸:“报告教官,你问我我问谁普天底下都是贼。”张良知不道,按军纪,不能反驳。因此,张良每每便被叫出列,单独练习。

休息的时候,张良没有问我,你怎么也来了。而是直接叫我过来,张良说:“来来,到你爸这里来。”我没有反驳,我知道这是张良的习性,“我是你爸爸”这是他的口头禅,仿佛他是所有人的爸爸。然而,张良只是表面上与我亲昵,随即便走到别人旁边去了。与我相隔甚远。他们坐在树荫下,看着根根倒竖的阳光。我听见张良说,“你见没见过运木头,叫放排子。”那人说:“啥叫放排子?”张良说:“不知道了吧,你爸好好给你讲讲。”他接着说:“我爸年轻的时候做过一阵放排人,就搁南方,澜沧江边,砍伐树木以后一根一根投进江河,顺水漂到下游。爸爸说他放的是种榉木,我从未见过。与我想的不一样,榉木因为根重梢轻,从不浮在水面上,而是垂直竖立水中漂到下游的。”

到了高中,我才知道有学生会主席,还有团支书。我和张良关注到团支书不是因为她是团支书,而是因为她长相漂亮。怎么说呢,团支书是个字正腔圆的女生,严肃认真,不苟言笑,连她的长相也是个标准的美女,脸蛋漂亮,五官严谨,无一处不妥帖。唯一的缺点也因为她太漂亮、太周正了,看时间长了,未免乏味。而张良仿佛做个人也不称职,吊儿郎当,太过懒散,像个土匪。可能这也是张良喜欢团支书的原因。

全体训练的时候,我们的队伍按个头排列。张良与团支书挨着。是以,每每左转,张良便是出错,转到了右边,与团支书面对面站定了。我怀疑张良故意的。教官必定骂了张良一番。团支书也忍不住,小声嘟囔,“张良你怎么老转到我这边啊。”张良随口说:“你太漂亮了,我总忍不住多看你一眼。”同学们一阵哄笑。张良便是这样,总也忍不住调侃团支书。

出于无聊,也出于玩笑。有一回,张良再次转错了与团支书面对面,大胆表白了。张良知道她绝无同意,张良仍是不厌其烦,花样百出与她说起情话。张良说:“我一直想跟你说一件事,我喜欢你,喜欢你很久了,你喜欢我吗?”张良说:“我没开玩笑,从感情上讲我从不在感情上开玩笑。”张良说:“团支书同志,请你相信我,我跟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话,虽然,我这个人吊儿郎当,也爱开玩笑,但是对待感情,这次我是认真的。”张良说:“你都不知道这段时间,我怎么熬的。看不见你我就不开心。那天你不是请假了吗,一整天我都懒洋洋的,每天来到操场我的第一件事就是寻找你身影。看见你的一瞬间我就会心安。看不见你的每分每秒我都慌不择路。”张良说:“你不喜欢不要紧,只要我喜欢就好了。”张良说:“现在,面对面看着你,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开心。真是天赐良机,我想这是老天爷都在帮我。你看前面半个月,我一句话也没说,那是因为我不知道该不该开口,我突然害怕了,看你一眼我都心跳加快,你听见了吗咚咚的。小鹿乱撞的。”张良说:“你说句话啊,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你不能这样苦着自己,好好考虑考虑,给我一次机会,同样也给自己一次机会。这辈子我认定你了。”

团支书终是被张良真诚的话感动了,松了口,说:“你说的都是真的吗?”经过慎重考量,团支书严词拒绝了张良。她说:“你不要误会,我也没有讨厌你。作为团支书,我不能玩忽职守,一定要坚守原则。不过,请你放心,你对我的这份情意,我会埋在心底。张良同志,希望你能明白我的苦心。”听到这里,我想张良已经乐开了花。

没成想,教官再次骂道:“张良你干吗呢,跟个蛆一样。”

团支书则忍痛割爱、大义灭亲,道:“报告教官,张良正在向我表白,但我严词拒绝了他。”

艰辛的军训生涯,很难为情地结束了。男生则罢,女生们则抱着教官们哭得好似生死离别。

雪婷说,“飞碟呢?飞碟在哪里?”

我说,“别急嘛,飞碟马上便来。”

高二因为某些原因,爸爸给我转学到了别的学校。我以为再也不会见到张良了。

没想到多年以后,我在菏泽一中的复读班遇着了张良,真是巧合啊。我以为他把我早忘了,没错,我刚刚来到这里,是他一眼认出了我。

虽则上了复读班,但张良还是那个张良,没有一点变化。

开学第一天便是分座位,老师按分数从高到低依次叫我们进教室。我的分数比张良还低,待到我进了教室,看到中间的好座位都被学习好的同学占去了。本来我打定主意要坐最后一排,看到张良委委屈屈坐在第一排(根本没人愿意坐到他边上去),我便来到边上,做了他同桌。

这里从来不是好座位,就在老师眼皮底下不说,黑板被讲桌挡去半拉,脑袋后仰,一节课下来但听咔咔两声,头颅耷拉脊背后面去了。按说坐在这里活该老老实实,不越雷池一步。每每课上,张良偏不,屁股像装了马达,动来动去,自说自话。尤其英文课,他老说:“无聊啊,真是无聊透顶。”我们的英语老师不但秃顶,衣衫不整,还趿了拖板就来了。他讲课乏味,锃光瓦亮的脑门老使我走神。英语课上,张良不止一回说:“你听得懂吗?”我回:“听不懂。”他便历数小白的种种好处。小白姓白,是我们曹县一中的英语老师。高一英语第一节课,她一进门,没人睬她。张良则目不转睛,不知哪来一个漂亮的新同学,该是大学才毕业。她是学校最洋气的老师,也是学校衣服最多的老师,她哪来这般多衣服,一天一换,天天不重样。

那天放学,张良不急着走。待人走干抹净了,张良客客气气上了讲台,小白坐过的椅子已经拉出讲桌,好奇怪,椅子随便摆放的样子好像只有三条腿,多亏椅背靠了墙,才稳稳当当。他抿着嘴,伸出去的手还没触到椅便弹了回来,像给小白的余温烫伤了。张良气哺哺的,像站了五百年,站累了便转起椅子,他扭动的样子好像搂着椅子跳舞。好像今天小白下课走得匆忙,忘了带走自己,把小白留在了椅子里。张良则是搂抱小白在讲台舞动起来。

实话实说,这是张良讲给我听的,故事是张良一个人的故事,没我什么事。就图好玩,把我也加了进去。张良就是这么信口胡吣的。事实的我与故事的我从来不熟,其时,我正坐在高一(3)班的最后一排专心学习,无暇理会张良。我质问张良:“那时你坐第一排不假,可我不是你同桌。你不能把现在的我拉郎配吧?”张良说:“你忘性好大,你那会便是我的同桌。”我说:“瞎说,你早早退了学。”张良:“装再给我装,明明是你因为打架退学的。”我说:“罢了罢了,我又没怪你。”张良说:“什么世道,儿子怪老子,死要面子活受罪。”真是宽宏大量的英雄气概,便是我欠他十万块钱,他也挥挥手不要了。这个王八羔子,竟然叫我没那么笃定了,很没底气地说:“明明就没有。”

这一天,仿佛有人故意说,“张良学校门口有人找你。”张良说:“哪个不开眼的谁找你爸。”那人瞥了一眼张良,说,“他说是你爸爸。”张良向来是别人的爸爸,哪个石头缝里蹦出这么一个爸爸。张良如遭重击,脸色骤变。我知道张良一定暗中咒骂。但见张良,匆匆折身,出门去了。

张良从来不愿让人看到他爸爸。好像张良从来不愿让人看到他有爸爸,仿佛他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也许只有我见过他爸爸,那次是一次意外。那时候我们没上课,逃课去学校附近的飞宇网吧上网。

下午的后两节课一般是自习。原本我没想逃课,午饭的时候,多喝了许多水,我只是想上厕所。是此,张良一叫我便出门了。张良也确实先去了厕所。从厕所出来,他便与我说:“上网去不去?”我扭头看了一眼我们的教室,教室的前门大开,好像与我说:“早点回来。”正因为门说的这句话,我才被张良拐跑了。

我们翻墙出去,抄了近道,两边高深的墙插着碎玻璃。拐出巷子,一边是城市,一边是废墟,天空都一样。道路不会弯曲了,有车有人,还有白云和蓝天。看我跟在后面,磨磨蹭蹭,张良说,“你害怕了。”我说:“我没害怕。”张良说:“不害怕你老也走不快。”我想说我怕碰见老师,那便坏了。我当然不能这样说,一旦有人说了就像我们之中出了叛徒。于是我说:“我还没吃饭。”张良没说话。张良大手一挥,好像一刀处决了叛徒,说:“我们出发吧。”仿佛突然发动政变,我们突然朝相反的方向走。天热得有些荒淫无度,到处都是赤膊之人。红红的砖楼,冒油的沥青,都在提醒我们即使天黑了有些东西也不变。似乎只有一家商铺锁着,生锈的锁链给人关闭百年的错觉。脚下并没有停,天快黑透了,月亮是個大花脸。穿过废弃的园子,废料到处都是。我们踩上一根横倒的松木电线杆,没头没脑地爬。张良与我相视一眼,转身走进停刀口。

过了停刀口,张良犹疑良久。终是快速跑了过去,我以为他是害怕,我才不怕。因为我们要路过火葬场门口。我们的学校就在北城郊区,而火葬场也在北城。我们要去网吧必须经过火葬场,这是必经之路。我没想到张良居然这样胆小。

道路尽头很远,远到使不上力气,又很近。人们和小汽车都亢奋起来。消防车一路开来,失控了一样横冲直撞。仿佛我们也受到了进攻,胸部被推。是不是发生了错误,这么大个的消防车不会幼稚到只是浇灭我们,它有更大的事情要干。那消防车一定是为了浇灭太阳而去的。

我们就躲在这里。是张良神神秘秘率先从兜里摸出打火机。无来由地,我想:“一定是张良从他爸爸那里偷来的。”因为只有大人才抽烟。

值当此刻,我听到有人喊了一声张良的名字。张良果然比我先听到了,张良张着脸茫然望了出去,是此,我看到了张良从未有过的慌张的脸。

那人走过来,张良仿佛刚刚认出来,那人便是他的爸爸。张良很不情愿并且囫囵地喊了一声:“爹。”企图蒙混过关,也像是把“爹”吃进了肚里头。

我从来没去过张良家,也不认得张良的爸爸。冷不防看见张良的爸爸,我一时无法消化,仿佛面临悬崖之危险。

张良的爸爸是个普通的爸爸,似乎有点老,并且花白头发,佝偻着背,铜色的脸膛,一看便知风吹雨打惯了。他爸爸穿的衣裳比较破旧,袖口甚至脱了线。黑色的裤子,洗得发了白,还算干净。一双条绒布鞋满是泥泞。

张良并不怕被父亲发现了他偷偷抽烟,也不怕被爸爸捉住逃课。他更怕我看见他的爸爸,同样怕的是他怕我听见他叫爸爸不叫爸爸,而是叫爹。爸爸有好洋气,爹便有好土啊。我能感受到张良的窘迫。张良甚至因为意外碰见他的爸爸而低下了头,我看到他的圆领T恤的后领口有两个凸起,那是他的两块鼓突的脊椎骨,给我一种错觉,他的脑袋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撅折了,脑袋则是挂在胸口迟迟不肯落下。他的爸爸让他在朋友面前丢人了。比让张良下跪还令他难受。

偶然遇见爸爸,张良应该意外,张良没有惊讶。张良甚至没认出那人是爸爸。尽管张良也不想他是他爸爸。张良觉着在陌生的地方偶然碰见爸爸,爸爸也变得陌生起来。张良只是没有适应过来。

后来,我知道那天张良的爸爸刚刚给张良送来生活费,便开车走了。而张良不思进取,转脸便与我逃课去了。而他的爸爸还没走远,不知道去做什么,难道是买烟?他没想到会再次碰见张良吧。那天,我尚没看到张良的爸爸开车,但我看到张良爸爸手里拎着一个硕大的红色塑料袋,塑料袋里满满一袋。

起初,在张良爸爸的视线范围,我们跑向了学校的范围。待到张良的爸爸看不到我们了,张良再次决定,重新换个地方。一拐弯,好似开错了房门,人烟稀少,小路也歪歪扭扭。跨过铁轨,穿过一片杨树林,我们分别来到河边,太阳已是落山。河水也是清澈、发绿的,叮叮咚咚地徐徐向前。河流蜿蜒向前,仿佛只是漂浮在河面之上,迫不及待要去一个很高的地方。河面很平,也很坚决,特别稳固。我不易察觉地抽了一下。

我们就在树林,找来不少干柴,起了一堆火。张良一根一根掏出烟卷摆好,离岸可远,仿佛怕河水打湿。这是他自制的烟卷——把捡来的荷叶阴干、捣碎,撕下作业本的纸卷好。他说他尝过杨叶、槐叶等不同种类,究竟是荷叶的味道最好,有时他会在碎末里掺些茶叶调口。今天这批烟卷便是掺了茶叶的荷叶碎。

可能因为被我看到了张良爸爸的真相,张良已是兴致不高。

拢共只有五根烟,我抽了三根,张良抽了两根。中间我寻了一圈,添了几把干柴。

委实无话可说了,看着火堆,和一根一根烧成灰的干柴。我说,“你说要把人烧成灰,那得多少干柴啊?”我这句话,不是无端说的,简直是故意叫张良难堪。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火堆的另一边是可怕的沉默。

终究火堆熄灭了,张良也未置一声。熄灭以后,我们才发现天已黑了。

坐在黑暗里的张良,终于说话了,他突然说,“你长大了想做什么?”

我想了想,我居然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因此,我有些愕然,并且愣了很久,因为不确定,我才说,“我不知道,我想我不想长大。”

张良则说,“我也不知道我想做什么,我只是想离开这里,越远越好。”

我看不见他,只能听到他的语气坚决,仿佛不但离开这里,便是离开地球也在所不惜。

而后,我们伫立许久,没再说话。我们无声地抽烟,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声。我看不见张良了。只能看到火星,在我对面不远的地方悬浮。随着张良一口一口抽烟,我看到那个火星有节奏地一明一暗。

等我们最后都抽完了烟,四野陷入了完全的黑暗。我们只能听到蟋蟀和青蛙的叫声。

先是被我看到了,我以为张良再次抽烟了,因为我看到他脸前(虽则我知不道他的脸在哪里,但是我感觉出了)一明一暗地亮起来。是此,我说:“你怎么还在抽烟?”

张良说:“我没抽烟。”

我这才发现那是遥远的远处,发出的红红的一团亮光。似乎从对岸的远处,愈来愈近,并且那个亮光愈来愈近。张良顺着指向的方向,以为是流星。很遗憾,那不是。那是从河流的远处渐渐飞来的。我看到了两团亮光。很快我便意识到,那只是一只亮光,下面的亮光是河面的倒影。

待到亮光近前的时候,我有点懵。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我看到了那个东西发着闪闪的亮光,似乎要从我们头顶飞过,很快便消失不见。但是那两团亮光,并没有消失。我张大了嘴巴,与张良说:“那、那是什么?”

是张良率先反应过来,他几乎是蹦了起来,对我喊:“王海看啊,那是飞碟,两只飞碟。”

这时候我才意识到那可能是飞碟。然而,那不是我们常见的飞碟,我们也看不到飞碟的样子。我们看到的只是两团红光,晃晃悠悠,倏忽飞过。如果说像什么,只能说像飞碟。

当即张良再次递给我一支烟。我抽的时候,他已率先抽了起来。火堆早已熄灭殆尽,一丝火星子也无了。而打火机也不知道丢到哪儿去了。我们两支烟是被飞碟的红光点燃的,两只飞碟,一只飞碟帮我们点燃了一支烟。

可能因为当时我们太过震惊。回到学校,我与张良对此绝口不提,这件事体成了我们的秘密。或许我们也知道,即使我们说了也没人相信我们。这个世上怎么会有飞碟这样荒唐的事情呢。你说,是?

那天晚上过后,我与张良我们两个也从未提及关于飞碟的事体,仿佛飞碟是禁忌。每每我们想说什么时,看向对方,沉默了一会儿,也便沉默是金了。我们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我不得不再次望向张良,他的脖子一抽,脑袋猛然低下了一寸,似乎再也没抬起来。

一定是他爸爸的事体还令他耿耿于怀。他不想提及这一天,哪怕是飞碟这样的惊诧也不能盖过爸爸带给他的羞耻。

未几,再想起这件事,我怀疑我从来没见过飞碟。我只是听到了张良的一句话。张良的那句话,便是,我就是要离开这里,坐上飞碟离开也在所不惜。

我不知道张良为什么说坐飞碟离开,而不是坐宇宙飞船离开。可能因为即使坐宇宙飞船离开了地球,宇宙飞船还是地球的。而飞碟则不是,飞碟与地球毫无瓜葛。

雪婷再次问我飞碟的事体,是她从杂志上看到的一则轶事,当笑话讲给我听的。后来我才知晓,那时她的工作一时陷入困顿,我还知不道。她不过是想与我商量工作的事体。而飞碟不过是她打开话匣子的一个引子。我们结婚许多年了,雪婷依然如是,说话从来不开门见山。

这件事体,尚需从长计议。

雪婷说:“你知道吗,张艺谋也见过飞碟?”

我说:“张艺谋?拍电影的那个导演吗?”

雪婷的两只眼睛闪着亮光,说:“就是他,导演了北京奥运会开幕式的那个张艺谋。你说那个奥林匹克塔是不是也是他建的?”

我说:“净瞎说,他是导演,又不是盖楼的。”我看到雪婷已是脸色阴沉下来,便亲切问道:“你在哪看到的?”

雪婷说:“就那个《读者》杂志咯。”

我来了兴致,说:“上面怎么说?”

雪婷说:“他不是导演吗,说是他们一群人在哪个地方拍电影。一个工作人员下车的时候,突然跑过来与张艺谋说:‘艺谋,看飞碟!他们还说那个飞碟跟月亮那么大,跟脸盆似的。不知道真的假的。”

我说:“我相信是真的。”

雪婷突然说:“你说你看见飞碟那次,是真的吗?”

沉默良久,待到避无可避,我硬着头皮说:“我相信也是真的。”

雪婷說:“问问张良不就知道了?”

我没搭茬。

雪婷想问的不是这个问题,而是她自己的问题。是此,雪婷根本不在意我有没有回答她。于是雪婷再次问出了她的问题。雪婷说:“你说现在人与人之间到底还有没有信任?”

我没法回答她。我知道雪婷再次因为工作问题想不通了,而我也好不到哪去,困扰种种,便胡乱扒了一口饭,含混地说:“可能我们只能相信外星人了。”

原本雪婷不事应酬。接到爱琴的消息,略一踌躇,雪婷便去了。也非碍于情面,只当是为孩子。指不定孩子以后升学求到她,毕竟她老公搁教育局工作。虽则孩子还小,但有些事尚需从长计议。举凡饭局时候稍长,不免无聊,雪婷硬着头皮耐了下来。幸而,不是谁强逼谁多喝酒的饭局。这样的饭局,总能遇着某个来历不明的陌生人,挨个与每人敬酒,一圈下来,耳不红面不热。与老婆相邻的人也问敬酒者是谁。雪婷刚刚接住爱琴的话,语气柔和,不失礼貌地转头,正待开口。这个女人不知何时摸到雪婷背后,道:

“你认不得我了?贵人多忘事。”

雪婷以为她与旁人说话,怕唐突了,只动了一动坐姿。听她再说一遍,这才拧开了雪婷惊讶的开关,略略侧转身子,道:“呃,那个,你是——”

“我是丽娟啊。”

“丽娟?城北的丽娟吗?记得记得,我当然记得你。”

“好久没见了啊,再见真有些仓促啊,”丽娟说着将头发往后一拢,她的头发没有拢住的必要,已经扎起了马尾辫,她只是习惯性做了这样的动作。

她们再说了两句尴尬话,丽娟惊异地说,“你不会真不记得我了吧,还是装作认识我?”

雪婷表情慌乱,因为被她当场揭穿了虚与委蛇,掏出手机说:“怎么会,我记得你,我有你电话号码呢,丽娟嘛,你看看,”雪婷这才稍微镇定下来指着手机屏幕说,“这不就是丽娟,你的名字。”

丽娟说:“不是电话,我们见过面,就搁小白楼,你忘了?刘副主任办公室。”

雪婷说:“是吗?刘副主任我知道,难道是刘副主任小白楼二楼的茶座?”

丽娟说:“没错,就那儿。”

雪婷说,“我记得那儿,确实不记得在那见过你了。”

丽娟说,“不记得也没关系,今天我们算是正式认识了。”

雪婷听到知不道谁凭借蛮力甩出的一句打麻将之类的话,爱琴则出其不意拍拍雪婷的肩膀,“你也去啊。”雪婷不得不临时将丽娟从她边上撕下来,转头贪婪地答复爱琴:“好啊好啊。”丽娟则像大赦一般,刚刚从遥远的西伯利亚运来,有点匪夷所思地站定原先的地方,擎着未洒一滴的酒杯。为了不使局面更难堪,雪婷咳了一咳,像喝着喝不完的水一样与丽娟说:“到时候也一块啊。”

雪婷觉着被丽娟淹透了,因为一般不记得,打哈哈也便混过去了。丽娟则不,这般不醒事,非要問出子丑寅卯。雪婷拿不定她是不好相与,抑或只是她套近乎的一种愚蠢方式。只是纳闷,雪婷虽则努力奋进,这样年纪了,高不成低不就,哪里有什么成绩可利用呢。

未待多久,丽娟果然上门叨扰。起初,她只作看客作陪,也不嫌累,一坐便是通宵。三缺一了,她也临时补缺,爬上了牌桌。她打麻将不是新手,也说不上多好。而且,借了凑手的缘故,总带不够钱。实际上她带足了钱,把钱分作两份,一份放一个口袋。输多了便兜底翻了这个口袋底朝天,说是就这般多钱了。有时她便借雪婷的钱。俗话说赌账也是账,她则有她的一套算法。每每借钱,若是雪婷赢了钱,她便不还钱了,说是“赢了那么多,不差我这点钱”;若是雪婷输了钱,下次她也会如数奉还。

今日丽娟撑了伞来,好像不因为下雨。但是因为下雨,人不凑手,不够打麻将。丽娟拄着阖好的雨伞,伞尖嘀嘀嗒嗒,湿溜溜,弄了许多水在地板。她脖颈僵硬地梗着,坐在沙发里,毫无察觉。雪婷也看湿淋淋的窗外,好像在想,可能老天爷因为丽娟撑了伞来,才下雨了吧。丽娟该是待够了,四下里看了一看,没话找话,“董主任不在家?”雪婷说,“整日介忙,也知不道忙什么。”又看了半会电视剧,现在的电视剧插播广告过分了,动辄半天,这一集已插播三次广告了,丽娟忿忿不平,道:“这年头真是,广告也欺负人,喝凉水也塞牙。”丽娟见雪婷不搭茬,继续道:“其实呢,我今个来,是有事知不道该讲不该讲。怎么说呢,也知不道该怎么开口,我们厂子呢效益不好,我也下岗了好久,我那口子又没本事,家里寅吃卯粮的。”雪婷听到这里,以为她要借钱,正琢磨如何拒绝,她则道:“听说你们单位有个科室正自招聘,知不道有没有这等事,也知不道能不能帮帮忙。你看看,我这其实已经闲了大半年。你也看出来了,最近我连麻将,也打不起了,实属走投无路。要不打死我开不了这个口。说家里头揭不开锅是过分了,难处很是有的。你看看这些,别嫌寒碜,就给董主任润润。你看这个,咱也够不着人,所以就找到这里来了。”说着她便将一瓶茅台变魔术一样从她胳膊下的红布兜里掏出来,雪婷走开了去,并不是老婆不理她,雪婷突然想起来她坐这么久了,湿漉漉说了一席话,一杯热水也没喝口。丽娟想跟着雪婷,也站起身,雪婷及时制止了她,抻平的手掌,压一压空气,说:“你不要动,我去给你倒杯水。”丽娟的屁股这才安心坐了下去。从雪婷现在的角度看,她放下的茅台,好像她是把她的胳膊卸了下来,倒立在茶几上。

雪婷的单位招聘,说是招聘,几乎没有社会公开招聘之说,从来只内部吸纳。外人没有门子确是进不来。雪婷没有立即回话,只是简单解释了复杂状况。说到后来,丽娟有些绝望了。雪婷没有多喜欢她,也谈不上多厌恶。总觉她身上暗藏某种明目张胆的态势,又因为阶级的分属,她则把控得当,不事张扬。雪婷也没想帮她,碍于面子,没有把话说死,“我试试吧。不过我也不是领导,帮你递递材料还是可以的。只能说尽人事,看天命。”

往往这样话便是托词。没人吃心帮你,便是她快要饿死了,与我又有何干。

若是别的时候,真没办法。也是丽娟运气好,单位正缺人,又没哪个领导塞人进来。只是闲聊的时候,出于没话找话的心理,雪婷顺嘴说了一说,雪婷每次都这样,说完便暗骂自己今天又多嘴了。于是,丽娟的人事关系顺理成章转了来,走一切正当程序,堂而皇之进了三科的财会室。虽不是重点科室,也算吃了公家饭,有了正式编制。

某一日,她们三个难得凑趣,围坐一块谈闲。无非桂香今日养了一条金毛,名唤花花。她天天小嘴巴巴,讲到兴头上。金芝则还罢了,丽娟也回回听得摇曳多姿。但见桂香说:“哎呀呀你是知不道,我家那个花花天天哈巴狗一样,围着我转,片刻不停转。如今不得了竟然听懂人话了。我说花花不要跟着我了,它就站住了。我说花花过来它又屁颠屁颠跟来了。回回我窝沙发不动弹,它就舔我脚指头,舔得我心痒难耐。我知道它又要我陪它玩了。我也心性大发,说花花把你的球叼来。花花便哈哧哈哧叼了它的球来,我抛了球出去,它四脚欢腾地跑出去,再叼回来给我。我则再抛。你说神奇不神奇,哈哈。哎呀,你拽我作甚?”桂香打掉金芝的手,发觉哪里空荡荡了。金芝提醒她,刚才丽娟不告而别,先自走了。

“你怕是得罪她了。”金芝说。

“得罪谁了,”桂香说,“丽娟?什么时候,就刚刚,刚刚我说什么了,我不就说我们家花花吗,我哪天不说呢。就因为我说了球?我说的真的啊。”

“这世上的事啊怕就怕真这个字。”金芝说。

“切,便是得罪了,我会怕她?”桂香说,“天天穿那么少,恨不能一天换一样衣裳,骚给谁看呢,横顺我早看她不顺了。”

“反正不是骚给我们看的。”金芝说。

“听说前段给主任弯腰伺候了一段时候的铁观音,碰了壁。”桂香说。

“她不知道主任老婆就在咱们科室吗?”金芝说,“这般胆大。”

“嘘嘘。”桂香说着,噗嗤噗嗤又笑作一团。笑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也不是眼睛。

雪婷进来得不是时候,“你们说什么呢?”她们两个大眼瞪小眼,雪婷身正不怕影子斜,“总不归是我吧?”

金芝吐吐舌头:“哪里敢呢,整个科室哪个知不道你是铁面娘子。”

“说一说。”雪婷难得来了兴致。

金芝瞪了瞪眼睛。桂香则大咧咧将刚刚叼球事宜叙说了一番,“你是不知道我家花花磨人的妖精呦。”

雪婷说:“不会吧?”

桂香说:“你也养一只嘛,早劝你也养一只嘛。”

雪婷说:“不是狗,我说丽娟。”

桂香说:“嗐,哪能一件事,你不也瞧见了,大冬天进了屋子便叫热,解了羽绒服露个背心晃得人头晕,知不道热给谁看的。”

金芝捂嘴道,“熱着热着便热衷了乒乓球了呗。”

“什么乒乓球?”雪婷纳闷道。

这几日,雪婷休憩时候,也去过几趟休闲室。休闲室为了透亮,又不能太晒,拉开了厚重的窗帘,合了薄薄的白布纱窗。局长正与王科长打乒乓球。局长好喜功,因为一把手,也习惯大伙言必称之局长,颇具贯虹气象。然而,丽娟赫然在列,干巴巴站窗棂下,也不说话,像是纱帘的装饰,像是不小心猛然泼溅到窗帘上去的。雪婷很是纳闷,她不是不知晓她之阿臾,只是这样唐突毫无必要,甚至有些冒险。雪婷应该是被丽娟拱走的。很快局长“嗐”了一声丢了球,丽娟小跑几步帮局长捡球。这时候雪婷终是知晓——同时也原谅了刚刚毫无必要的丽娟——原因在于,每次捡球,丽娟的膝盖很有气节,像得了不会弯曲的病,弯不下去。她的膝盖好像长错了地方,应该长在她那浑圆的屁股上。只见丽娟并着直直的双腿,俯下身去,缓缓的小手,捏住了那只黄黄的小球。便是丽娟这只撅起的屁股,把丽娟的身板撅折了,同时也把雪婷撬了出来。局长像是被蒙在鼓里,从他的角度看(因为丽娟穿着好看的背心),裹不住的两只滚烫的乳房,像两只雪白的乳鸽,扑棱翅膀一般,很不老实,咕嘟咕嘟,似要泼洒出来。丽娟呼之欲出的胸口掉出一串金项链,几乎吓人一跳,呼哧呼哧闪着金光。抛开这些,雪婷意外地第一次涌出一股伸手抓一把金项链——以防跌落的冲动。

雪婷踌躇再三,觉着有义务知会局长,毕竟风月谨慎。况且局长从来深明大义,于她有恩。也毕竟,丽娟是她介绍得来的。

雪婷没把这事与我商量,单枪匹马便干了。我要知晓,必然阻挠她。平日老婆精明非常,知不道哪根筋搭错了,怎么轮到这事便糊涂呢,可以说愚蠢至极。几个不眠夜后,雪婷摸出手机,背着我(确是背对我),与局长发了这样一则短信:

局长好,我常听人议论徐丽娟的种种况事。因为是我介绍她进来我们单位,最近,很听说了一些她的名声,不是多好,告知一二,能与之保持一定距离,以免蒙冤鼓里,污了领导名节是小。

事发那日,我正出差,事后知晓已是晚了。

丽娟咚咚跑到雪婷办公室,不大的屏幕手机怼到雪婷脸上,咬牙切齿:“呸,臭不要脸的,老娘哪里得罪你了,你要这样平白侮人名节,老娘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啊毁于一旦。”

雪婷发给局长的短信截图,像一根楔子,知不道谁给敲进丽娟手机里去了。这是雪婷栽赃陷害她的铁证。雪婷只觉脸皮发烫,两手缓缓抽搐,说不出话。丽娟见雪婷也不发话,抄起雪婷办公桌上一件“一马当先”的玻璃摆件抡上去,敲中雪婷的额头。马头登时磕掉了。见到雪婷脸上血流如注,丽娟呆愣当场,一时忘了谩骂,同时,也失了主意。丽娟不再只顾她的简单的愤怒了,开始显出不安,掉身便走。雪婷低估了她,以为她怕了,就此走了。只见丽娟到了走廊,抓乱了头发,众目睽睽下,迅速躺倒地上,癞皮狗一样可劲蛄蛹。好像她浑身没完没了的骚劲,火烧火燎,无处发泄。其实,她只是喊:“啊呀,啊呀,吴雪婷打人了,吴雪婷打人了。啊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不活了,我活不了了。”

雪婷见惯大场面,也没遭过这样劈头盖脸一通乱骂。待到丽娟为其他同事劝走,素日与雪婷要好的两三同事,才溜进来,为她包扎伤口。雪婷知不道自己何时坐下了,突然站起,缺乏已久的疼痛这才嗡嗡漫到头顶,脑袋几乎爆炸了,眼前一晕,确定摸到扶手,缓缓坐了下来。

对于此事,雪婷百口莫辩。局长没处理雪婷,更未处理丽娟。好像这事从未发生。经此一劫,雪婷每去上班,总迟迟顿顿,蔫了吧唧,非常忧郁。一年以后,局长捏着一叠考勤表,找雪婷谈话。最后,局长语重心长,“鉴于你最近的表现,很不尽如人意,你要振作啊。”最后总结陈词,“局里给你做出停职反省的决定,确实稍显不近人情了,但是希望吴雪婷同志能够谅解,不要把个人情绪带到工作中来,呃,当然,也不能带到生活中去。”

我家住十六楼,按理够高了。我毫无准备,一回到家,家里发了大水。雪婷盘坐沙发里,呆呆地看着电视。下水道汩汩反水,卧室、客厅无不泡深了,无一处下脚的干地。洪水来了这么深,能养多少鱼啊。若不是雪婷及时打电话叫我回来,恐怕淹到十七楼也说不定。我羞愧地踩上去,水面吱吱哇哇乱嚷乱叫。幸好当初装修房子时防水做得不错,没有渗水到楼下。我疏通了管道,再把地板和瓷砖拖干。第三天,瓷砖的问题,才凸显出来,就在阳台通向厨房的位置,可能埋了热水管道,瓷砖很不耐烦地鼓了上来,有两块坼裂了。木质地板则很乖,及时泡坏了。因为我们的床单垂在地上,水流非但洇湿了床单,也爬上了床,被子、褥子无不湿透了。

我是个浮不起来的实心疙瘩。做活时,雪婷就看电视,我做完了活,雪婷也看电视。天色稍晚,实在没有电视可看了。我问她怎么回事,她好像刚刚从水底冒泡,摇摇脑袋,长长地透了一口气,看着我说,“我就想着吧所有衣裳都放洗衣机里,洗洗衣裳,知不道怎么搞的就这样了,捅也捅不下去。连下水道也捅不好,”雪婷接着说,“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雪婷趴我肩上哭起来,搞得我的肩膀黏黏糊糊,像黏了一条刚刚淹死的鱼。雪婷哭了那么久,也不喘一口气。我才不信她的鬼话,家里的水,一定是她哭出来的。

当初我能与雪婷结婚,委实门当户对。想想第一次见她,也是一场饭局。我走进去,大伙正自我介绍,见雪婷边上闲置了一个空位,我当仁不让坐了下去。待雪婷介绍时,末了她说她特意带了一瓶酒来,得体地问我能否将我脚边那瓶红酒拿上来。我抬首看了她一眼。雪婷当时还很年轻,也很漂亮。论理我该殷勤奉献,因为我一坐下便知不对,这是我们双方的父母特意安排的相亲,我很不情愿,仿佛失了力气。雪婷见我不理,便说:“你这人怎么这样,你以为你是谁?”我说:“你问我我问谁普天底下都是贼。”我也知道我怠慢了,便是嬉皮笑脸起来。随即,我搬了这瓶酒上来。雪婷见状,噗嗤笑了出来。

鉴于我的表现,我知不道她看上我哪点了。后来,我想通了。我们结婚与我和她都没关系,是她父母看上了我的门庭。用他们的话讲,便是門当户对。

她打小便是别人家的孩子,从上学到工作,家长步步计算好了。没想到,轮到感情了,折在我手里。可能门庭相当,雪婷也很满意。否则,凭我这个三流专科学校毕业,回到家找工作也费劲,想要娶她,更难于登天。而我的工作则是我爸托了关系,走后门进来的。

也亏孩子最近住校。当晚我决定不住家里,就近找了宾馆。为了不委屈雪婷,特意选了一家价钱略高的宾馆。虽则比不上五星级酒店,也算高档豪华了。房间很大,一张双人床。整面墙便是落地大窗,下面是玉龙河。极目远眺,窗外的霓虹街景很是宜人。

推门进了房间,雪婷张眼兴奋起来,很恢复了一些气色。换上白色的拖鞋,我便打开了电视、空调。我这人有毛病,在家从来不看电视,一到宾馆便通宵开着电视、空调,不浪费一样电器。洗完澡出来,宾馆暖色的灯光下,雪婷裹着白色的浴巾,显得异常柔软,饱含秘密,激发了我的性欲。在雪婷的鼓励下,我从兜里摸出一样东西,攥在手心,与雪婷道:“你猜这是什么?”

雪婷张着渴望接近水的唇,惊奇地望着我,好像我也是一个缓缓抽搐的外人。

我说:“送你的礼物。”

雪婷说:“什么礼物?”

雪婷几次猜错,便要武力夺取。她没有很大力气的两只小手,不像要掰开我的指头,很像几股麻绳胡乱缠绕、捆绑我的拳头。几番周折,我帮雪婷解开拳头,摊开手掌。雪婷这才突然找回了自己,擂我一拳,说:“去你的。”那是杜蕾斯,三只螺纹超薄装。

你看我们这样有家有室的人,背着孩子,好容易偷偷来酒店开房,是不是有种别样的,呃呃呃,那种偷情的愉悦。雪婷说你现在怎么变得这么坏。我说我待会还要更坏。

我们双双躺倒床上,电视机毫无目标地播放着。我的脑袋陷落进枕头里,我的身体则泡在被窝里,几乎着凉了。我有些口渴,想要喝水的想法掀不动我,掀起被子的力气也没有。雪婷说:“你睡着了吗?”我只把头向她靠了靠。雪婷说:“我在想,你当初看到的飞碟,是真的吗?”

我有些心不在焉,谁知道呢。

雪婷说,“问问张良不就知道了?”

是啊,问问张良不就知道了。

端坐信达饭店门口,我的左腿跷在右腿上,很不幸,我看到了我的袜子。怪道今日总觉哪里不对付,原来是我穿反了袜子。我换了一只脚,另一只袜子是正确的袜子。这支烟尚未吃尽,他便来了,他好像突然暴降柏油路上,强迫我看见了他。其实,我早早看清楚,刚刚差点撞到我的吉普车,停在远远的空地上(因为要停在公交站牌前面),走下了他。他赤裸上身,远远走来,他的裤子应该是新裤子。否则,他走路的样子不该这样嚣张,好像一个明星,扛一杆大旗,威风凛凛,路上所有人类纷纷侧目。所以,我说,就叫你明星吧。陈明星说,“我本来就是明星啊。”说完他便笑弯了腰,这是他标志性的笑,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坐下没多久,他便招呼上菜。饭店没几个服务生,老板也照顾不周。气到陈明星啐了一口,起身去店里点菜去了。门前这一块很大砖铺的空地,与他刚刚走来的稳健的柏油路很是不同。没走两步,乍然濮出一阵响动,那是松落的砖块,被他踩中一端,翘起了另一端。从后面看,他的裤子肯定是新裤子了,裤子上明显的折痕没被抹平。裤子的吊牌从他后腰吐了吐舌头,无忧无虑转了好几圈,像是鱼尾用力拍打他的屁股。他走路时,吊牌一晃一晃,有一种汽车轮子碾过屁股的劲头,可能因为屁股太高了,吊牌便无尽地稀疏起来。吊牌上显示的价格是一百四十九元,实际这是他花了六十八元买来的裤子。因为他说他就喜欢六十八这个数字。“又顺又发,多好啊。”他说。他走路的姿势很是放荡,吊牌悠悠荡荡,就是掉不下来,好像不是这条裤子的价格,是他这个人,就值一百四十九元。不过,他可能不这么想。

坐下不久,陈明星便与我抱怨。真晦气,今儿个差点没命出来。我问怎么了。他说还不因为家里的,唉,不说了不说了。好像他老婆不值一提。没成想他开门见山,就直说吧今个找我做什么,不会只喝酒吧。我真怕了这帮人了,你是不知道,前段时日我的老战友叫李明亮的你也见过的劝我在教,天天来家谁受得了。他与我讲道讲了一夜,我委实困到睁不开眼,便说,要是神能叫我头上这顶灯现在灭掉,咱二话不说,登时在你的教。你猜怎么着,这时候窗外清风徐来,那阵风突然就大了,要是桌上点的蜡烛,就给吹熄了。多亏了爱迪生,神迟迟不能叫电灯灭掉。他也就茫茫找补几句,掉头走了。他走以后天也亮了,我只好拉灭了电灯,裹床睡了。这人呢不定什么似乎还变到你就不认识了,以前他也不这样啊,咱俩可不至于这样,你说是吧?我点头称是。他刚刚想起来,便又抱怨说,怎么又是这里,吃不腻吗?他还是老样子,说起话来摇头晃脑,好像我们不是坐在这里,而是坐在火车里,况且况且地随着车厢摇晃。

说起来,我们是老同学。高中时候,因一次口角,我与他打了一架,是此,被迫转学。十多年不见,我长高了,我吃胖了,他的样子几乎一点没变。虽然,我们这屁大的地方,抬头不见低头见,我们则从未遇见。我们重逢在一列开往南方的D728火车上。那真叫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啊。他纠正我,该叫他乡遇故知,两眼泪汪汪。我大手一挥,都一样都一样。

要不是走投无路,我才不会找他。我们攥住对方的手便来喝酒。喝到后来,我们已不分彼此,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了。我高高举起酒杯,喊:“来来来,我干了,你随意。”陈明星显然喝大了,顶不住,我乜他一眼,说:“你养鱼呢。”陈明星眯缝着眼,大拇指指甲掐住食指尖尖,淫贱地说:“一奶奶,一奶奶。”平时他没这毛病,喝大以后舌头大了,老把“一点点”说成“一奶奶”,似乎要从指尖挤出奶水。已是酒酣耳热,我看时机成熟,正待开口,求他办事,陈明星却另辟蹊径,本性全露。便见他挑出一根手指头,说:“他妈的,今个样样称心,就一样就差一样。”

酒过三巡,看到我们喝得差不多,我便想时机成熟,一口气统统说了出来,我说:“有句话知不道当讲不当讲,你要觉着为难呢,当我没说。我呢想找你帮个忙。我早穷光蛋一个了,我现在就靠信用卡活着了,十几张信用卡倒换着用。买的路虎呢,又是赔钱货。你知道我换了个房子,装修就花了好几万,除了还不上房子的房贷,我早把房子抵押又贷了一笔钱,撑到今天又见底了,这个月光信用卡就要还七万多,我找遍所有人,八竿子打不着的也找了,今天就凑到你这里了。看看你手头是不是宽裕点,也就用个几天,还进去刷出来就还你了,就请你帮个忙。现在我已经顾不上脸了,还钱要紧。”

我和陈明星分开以后,我不想回家,不想看见房子,也不想看见雪婷。更不想回曹县,我想离曹县越远越好,因是,胡乱地开。我是路过太平镇,才临时想起来张良的。我分明记得张良就住在太平镇的李进士。我向李进士进发的时候才想起我根本不知道李进士怎么走,下车问了路人才走明白。到了李进士,我才想起来,我从没去过李进士。

走在李进士的路上,与我见过的其他村庄没甚区别。而我却不知道张良家在哪个。

我早早便把汽车停到村口,步行进村了。

庄上的人有点僵硬,没有我想象的活泛。知道我是个陌生人,我凡是走过,他们也都看着。张良告诉过我,庄上人相互没有不认识的。走了不久,我便冒出了询问他们的想法。我先捉住一个孩子。孩子不知道。待到问准一个倚在门口的妇女,“请问村里有个叫张良的吗?”

妇女奇怪地看着我,说:“你找张良做啥子?”

我说:“不做啥子,就是看看他。”

那妇女说:“要找张良你走错地方了,你应该返回去,到了村头,过了桥,你便能看到张良了。”

说罢,妇女依是吃惊地望着我,忘了合拢嘴巴。

回到村口,我意外看到一辆路虎停在河边,简直不是一辆路虎,而是一辆惊喜。因为这辆车与我的路虎简直一样,不过须臾,我便反应过来,这便是我的路虎。

绕过路虎,走上刚刚我开车驶过的小小拱橋。桥下河水已是干涸,并且长满杂草。过了拱桥,在水泥路上走了一小段。按照妇女的指示,我看到了一片荒野。刚刚开车过来的时候我已是看到了,只是没有注意。现在重新看到这片荒野我心里有点打鼓。

我不知道是否该走进去,而张良为何住在这么荒凉的地方。

这块荒野里没有道路,连田地也不算,与这条河隔了一条土路。很是奇怪的是,这片荒地虽则长满杂草,却是波浪形的。似乎是两股波浪,交替行进,使得这块地方,看起来像是拧成了一股麻花,而又再次翻滚的麻花。这是我的错觉,也是我不敢向前一步的顾虑。我害怕我被绞进去,那是一种撕裂肉体的恐惧。

虽则是冬天,荒野的植被没有一丝荒凉。枯黄的草丛与支棱的芦苇,覆在荒野之上,便是一场盛大的枯萎。说不定哪块飞来一株杨树,致使整片荒野过分忙碌。

这一片荒野灰茫茫的,便是有田鼠野兔抑或松鼠出没也是必然。因是天然保护色,难以发现。

我应该不是第一个走进荒野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我当真走了进去,惊起一阵乌鸦,簌簌飞向天空去了。刚刚走进来,道路还在背后,我便像掉进荒野的深渊,再难退出了。脚下没有道路,枯萎的草在我脚下,发出嗤嗤的响动。

刚刚几步,我便发现脚下有一处洞穴。我蹲下身去,洞穴恰好可以容身一个蜷缩的人。仿佛这是等待已久的防空洞,久违地等到了我。

一阵风从树梢上跳跃而下,摇动了不远的芦苇缨子和狗尾巴草,沉静、灰青的天空压上阵来,令我不自觉站住了,想要掉身便跑。

因为我惊恐地发现这片荒野,与别个不同,波浪一样高低起伏而去。我一路向前,路过一个一个波浪,一个波浪也不放过。远远望去,荒野的波浪非但起伏不定,更是摇动的。可我一旦走进来,路过波浪的浪尖,波浪便是不动了。每每走过一座结实的波浪,我便伸出手掌,拂过浪尖。我的手掌挠得痒痒的,想要及时收回,却又贪婪到不想收回。这儿到处都是波浪,身处浪群之野,叫我很想逃跑。我脚下虽则没有被抓住,也没有绊住,我却动也动不了。想跑的想法,从我的脑子里瀑布一样,向下湍急,紧紧灌注在双腿之中。正是这个想跑的想法,也紧紧裹住双腿,叫我裹足不前。

这个荒野,是论个的,与其他荒野都不相同,满目望去,到处都是波浪,也都到处不动,就像被冬天的寒冷冻住一般,蔚为壮观。如果说这些波浪像什么,我只有一个想法,就像坟墓。这浪群一个接着一个,就像是坟墓一样,一个接着一个,埋伏于荒野,伺机而动,稍不留神便是四面开花的坟群。像是坟群一样,充满这片荒野。到这会,我才想起,这个荒野便是坟群的海洋。虽有新的坟茔,新土培植的树木一样,来不及生长便是遇到了冬天。更多的是年代久远的坟茔,坟头黑乎乎的尽是干枯的杂草。

我想退出去,再往前便是一片杨树林,尽管杨树林还在远方,我只想退出来。

我怀疑刚刚的妇女故意说了谎。刚刚退出来,我便遇到一个捡粪的老头,上前问他:“你知道张良住在哪里吗?”

老头看了看我说:“你是找张良他爹吗?”

我想说我找张良。想到张良和张良他爹也没有什么区别,便懒怠辩解了。

老头指着河对岸的一户人家,说:“看见那里了吗,那一家便是。”原来我需要过河才能找过去。我沿着河岸走了一段土路,再次走上刚刚的拱桥,遇见那辆路虎之前,我便左拐进到一片槐树林。槐树林里混淆几株杨树,被我一眼识破。这是村上少见的槐树林。我们这处地界,见到的树林多是杨树林。

穿过树林,来到老头指认的院门,我有些紧张。院子开着门,这是双扇的大红漆门。我没敲门便进去了。

当先看到一个老头。这是一个大个子。虾公了背压不垮大个子,全赖两条好腿杵了他,很奇怪,他的兩条胳膊面条一样无力下垂,脑袋搁他的肩上,周遭都是没有颜色的灰色,太阳光下,细碎的光体簌簌发抖。他便是张良他爹了吧。

张良他爹正在修电视天线。看见我进来,他便说:“你是要用车吗,一趟一百,概不讲价。”

我想问他什么车,货车吗,拉一趟这样贵。我没说出来。我只是说:“张良是住在这里吗?”

张良他爹抬头多看了我一眼——他刚刚已是看过我了——愣怔怔地望住我:“找他做甚?”

我居然说不清楚为何要找张良。我只是开车乱走,路过也没路过。出了曹县城,我还驾驶个柏油路上,两边是无垠的麦田。我没有看到前面的村庄,开过去了,我才看到一个又一个村庄从后视镜里,犹如月亮,缓慢升起。我没想到就在麦田的海洋居然会有这样多的月亮。正是这时,我才想起张良的月亮。没错,是张良找到了我。然而,面对张良他爹,我说不出理由。我便吞吞吐吐,答非所问道:“我是他同学。”

“同学?”张良他爹疑惑地看着我,“什么同学?”

“高中同学,我是他高中最好的朋友。”

张良他爸说:“他也欠你钱吗?”

我说:“没有没有,就是去定陶有事,办完事情,正好路过,临时想起张良便住这里,就来看看他。”

张良他爹没有停下手里活计,也没再理我。他忙了好一阵,手里的电视天线也修好。他便站了起来,身下贸然爆出一只板凳。若不是他将天线放在板凳上,我还以为他刚刚一直蹲在地上。

张良他爹拍拍屁股走向堂屋。天光不好,透过门洞,我望进深深的房子,都是黑洞洞的。待到他人出来,搬动一架竹制的梯子。梯子上头为了固定梯子,拧了一圈铁丝,并在中间部分拧作麻花状。

张良他爹将梯子架在堂屋屋檐,一手拿起刚刚的天线,一只手扶住梯子,自顾自向上爬。刚刚爬了三级,梯子吱哇吱哇叫起来。我走了过去,与老头说:“要爬屋顶吗,可要当心点,别摔倒了。”我总觉自己虚伪,然后便说,“要不我帮你爬吧。”

张良他爹已是再爬两阶,后背一拱一拱,瓮声瓮气道:“不用。”

竹制的梯子吱哇吱哇的叫声,丝毫没有减弱。我两只手死死抓住梯子的两根梯梁。他每进一步,我的双手便跟着微微晃动。我抬头向上望去,他整个人紧紧贴住梯子,似乎异常害怕。我忍不住再次与他说:“要当心啊。”

张良他爹很快爬到顶上,徒留空荡荡的梯子,戳在天上。我退了几步,望到他匍匐青瓦上,徐徐爬到屋脊上头。但见张良他爹骑个屋脊上头,将天线绑在上头,扭头与我说:“你帮我到屋里看看电视。”

突然进到屋里,眼前一片黑暗,适应一阵我才看清屋内摆设。屋子头过于昏暗,既脏又乱。这是三间堂屋,几乎一览无余,没有多少正式家具。正当一间,摆了一个高高的方桌,墙上挂了毛主席像,两边是一幅字。左边一间空荡荡。右边一间,放了两张床,一张床上堆满衣物。另外相对的方向,靠窗放了第二张床,床边是个带有抽屉的桌子。桌上放了一台老式的黑白电视机。我打开电视机,电视里播放的是满屏雪花。桌子上隐隐倒映了雪花屏幕,原来桌子上还铺了一面玻璃。

电视屏幕起初,中间划了一条曲线,紧接着曲线向上浮动,又从下面浮上来第二条更粗的曲线,犹如无意接到了外星人的信号。张良他爹的话不是从屋顶,而是从门口隐约传来,“现在好了吗?”

我大声道:“还不行。”

过了一阵,两条曲线紧缩以后瞬间消失,再次拉出了三条细细的曲线。

但闻他道:“这会呢?”

我说:“不行。”

我们来回传话好些次。电视屏幕突然像被搅烂了,紧接着现出画面,我匆匆喊道:“有画面了,就是还不清晰。”

直到画面清晰,我便喊道:“好了好了,万万别动了。”

待到张良他爹下来,我重新扶住梯子。他没有扛梯子进屋,独独留了梯子在外头。我跟他一同,走进屋子。他直愣愣盯着电视看,直到忘记了我。我便说:“现在都网络电视了,有线电视也都没有了,别说无线电视了,怎么不换个液晶电视呢?”

张良他爸没有说话。我也知不道该说什么,正当我手足无措,电视机救了我。电视机画面仿佛再次收到一段来自宇宙的射线,突然闪了一闪,闪现间现出几次雪花,嘶嘶地响。闪过不久,电视屏幕再次清晰起来。张良他爸感慨道:“看来还不稳定啊。”

他没打算再修,“将就看吧,”他说,好像在与张良说话,更像与自己说。突然他转身问我:“你找张良做甚?”

我说:“没甚,就是过来看看他。”

他说:“张良不在家。”

我说:“出去打工去了吗?”

他的面目突然恍惚了,尽管盯着电视屏幕,好像望穿了电视,正望向很远的远方。隔了老长时间,我以为他不会回答我了,他便突然说:“要真打工去了那倒好了。”话里颇具几分怨气。

值当此刻,我站在他后面,看着他佝偻的后背,觉着他的驼背不是驼背,而是背着一只草帽了。

我们出门之前,他走到电视底下的抽屉前,拉开抽屉。我看到抽屉里有一个红色的塑料袋。他扒开塑料袋,里面满满一沓一沓的钱,这些钱让我甚为惊讶。不过是刹那,我为我居然生出抢钱的心思感到羞愧。只见他俯身偷偷装了两沓钱到口袋里,以为我没看到(我也假装望向别处),若无其事,挺了一挺挺不直的腰背。

是他决定出门,我们才一块出门了。出了院门之前,我才发现他家院子搭了一个棚子。那不是牛棚抑或马棚,里面没养牛也没养马。那是车棚,里面停了一辆面包车。我心下纳闷,刚刚进来时我怎么没有看到?一个农家院子,停了一辆奇怪的面包车,使我好奇。张良他爹没有锁门,只是象征性地阖上门,门缝有一株树那样粗。透过门缝,我看到那辆经了改装的面包车,车头两边挂了两只大红灯笼,前面私自焊接的牌子上写着火化车的巨大字样。我肚里头突然清明起来,同时,脑袋也浮现了四个字:原来如是。

我们没有过桥,很庆幸,我也没必要再次看到那辆路虎。甚至刚刚的槐树林我们都没去,而是径直下了河,再爬上河坡。重新来到荒野与河流之间的土路上,我再次看见了处处波浪起伏的荒野。

我该害怕的,以及脊背发凉的。跟在张良他爹后面,我大胆许多。我以为我们深入荒野很远了,转头看看土路,几乎近在眼前。一辆拖拉机从路上开过,突突地响动,也震动着我脚下的荒野。

我虽则猜出来了,但没敢真的往下猜。我只是不相信,直到张良他爹停在前面,我仍未敢相信。我跟了过去,站在他的左边。我们两个一同站在一座苍老的坟前。这是一座熟悉的坟茔,刚刚第一次过来的时候,我一定路过过,只是我不知道这便是张良的坟茔。

我想问张良怎么就死了。我开不了口,只是默默站着。

尽管有风再次从树梢吹来,抖抖索索的张良他爹站得比我稳当。他静静地看着坟茔,好像那是他自己的坟茔。没太注意他是否说话,便是说话,也只能说:“这便是张良了。”

过不多久,张良他爹蹲下来,并从口袋摸出两沓钱,放在坟前。我终是意识到,这不是真钱,不过是冥币,所以张良他爹才会有这样多。每张薄薄的冥币,面值有一万块。他摸出打火机,先是点了一支烟,抽了几口,才一张一张燃起了冥币。后来,他便一股脑堆了上去。烘烘燃烧的冥币,不但能烧给张良花,还能给这冰冷的阳世添些温度,真是一举两得的钱币。远处的树木萧萧索索,呜呜地响,离这片荒野很是遥远,看起来同样荒凉。离这片荒野最近的——可以说是横穿这片荒野的只有每隔一阵便插一根的电线杆——有几只麻雀停在了看不见的电线上。

张良他爹没说他是怎么死的,只是说,“这么多年你是唯一一个来看他的人。我知道他不喜欢我,也不喜欢这个家。我也不是一个合格的爸爸。我从来不知道他想要什么,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没错,他根本不配做我的儿子。他要不是我儿子该多好。”

好像张良如果不是他的儿子,他就不会死。那么,张良便不是灵车的儿子,不是那个远近闻名的灵车的儿子了。

这一天,我再次路过信达饭店。今天没人找我问路,我也不想步履不停。可是,我又很不想回家,因为今天,我也被单位停职了。我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走到这般地步。我不想回去,我又不知道该去哪里。只好再次吃完了烟。

我去买烟,问有没有利群。老板说有,就开始翻找,翻找了他的箱子,还有后面的橱柜。他没有翻出来。他就翻找玻璃柜下面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便奇怪,便是问他,“之前的女人呢?”我记不住他怎么回答的了,因为我根本就没有胆量开口问他。又想问那个女人是他老婆吗?不用说,肯定是他老婆了。还是他把他老婆的店盘下来独自经营了。我统统问不出口。他呢也是不争气,还没找到我想要的烟。我便说:“算了算了,将军也行,白将军红将军都可以。”他却锲而不舍,再次翻了一阵,这时候,我突然便看清楚了,看见了他的断手。確切地说,我是看见了一只没有手的断腕。他的这只右臂没有右手,这只断腕已经光滑地包住了骨头,我才不可避免注意到他翻找的时候,是用一只左手翻找的。只是刚才我没有注意到。我脱口而出,你的手呢。你找这么久找不着,是在找你的手吗?

为了不致雪婷担心,我依是每日出门。再后来,周末两天我也不放过,日日出门了。

就是这段时日,我每天醒来知不道干吗,也知不道该去哪。我就慢慢想啊我怎么会混到这般地步。我回想我小时候,想起我的大学,我的青春。我不想成年了,成年人的世界累到我直不起腰了。

素日,我走遍了我们这个城市的犄角旮旯,哪哪都走了一遍。

每逢星期天我便去耶稣会,菏泽地区大大小小的天主堂、耶稣会,我均过了一趟了,晃来晃去,我最喜欢便是咱们曹县的白马堂。

张良篇

爸爸是我爸爸,我是我。很小的时候,每隔一段时间,我总会忘记一部分爸爸。今天忘记昨天的嘴巴,昨天忘记前天的鼻子,明天忘记今天的眼睛。我来到柏油路边,听见行人从草丛车马萧萧,我比以往多走了两步,还是看不到人们的脸,我想我瞎了,这让我高兴。我咕咕笑了两声,闻到喜欢的柴油味,还听到一个声音说:“让我看看你的脸。”空气的重量排过来,我揉一揉眼睛,一张鼎鼎大名的脸从茫茫大雾里冒出来,来到我眼前。

我说:“我能看见你的脸了。”

他说:“你看看我的脸。”

我看不到他身体的其他部分,只看见一张脸高悬空中,眼睛、鼻子和嘴巴散散荡荡,结满蓝霜。

他说:“你打我一巴掌。”

我给他的脸抹一把煤灰。他抓住我的手让我用力,这真教我怕。我打了他的脸,左边两下,右边也是两下。啪啪——啪啪——的响声令他分外精神。他的脸重新明快起来。

他说:“这天贼冷,我还以为我的脸没了呢。”

我说:“冻没了吗?”

他说:“一部分是。”

我说:“另一部分呢?”

他说:“给人骂没了,骂我不要脸。”

我说:“谁骂你不要脸?”

他说:“你问我我问谁普天底下都是贼。”

说完,他的脸给一匹狼扛走了,呜呜地响,我不知道那是他开灵车回来了(爸爸刚刚拉完一个死人到火葬场火化)。爸爸下车来了,他的那张脸浮浮沉沉,年纪很轻,老不动了。马达的轰鸣埋在地下,震得我双脚发颤。柴油的香味还挂在他待过的地方,那是一朵蓝色的烟云,纹丝不动。爸爸每每开车走了,我总觉着得有人站岗,起码要有人站这儿,等爸爸回来。仿佛没人等的话,爸爸便不会回来了。

后来我便记住他是我爸爸,那张皱满皱纹的脸便是爸爸的脸。爸爸从来不拍照。我问他为什么,爸爸说:“怕照片把我的脸抠走。”要是有人找他要照片,好大的镇子他伸手一指,无论哪面墙都贴满了刘德华的海报或明信片,除此以外,只在墙角挂一张蛛网。

而爸爸好像是他自己生的,尽管爸爸与我一样,也确实没有妈,我却有许多爸爸。

我们家累世务农,没有一个人跳出农门。爸爸算是活络,农忙时节自不必说。农闲时候,打我小学伊始爸爸做的新勾当,便是开灵车挣些钱,补贴家用。为此,爸爸专门扯了一根电话线,话机是喜庆的红色,号码是3781803,扒零散了都,还想活着不成?因此,这是一条死亡专线,每每电话铃响,好像从地狱打来一通电话,电话那头是阎王爷吧,他说今天张三死了,他说今天李四死了,他又亲切叮嘱:“昆涛你去处理一下吧。”昆涛是我爸爸的名字。自小我最怕半夜铃响,吓到我蒙头哆嗦。这叫,阎王叫你三更死绝不留你到五更。爸爸却乐不可支,一个死人拉到火葬场一百块,活人要到县城最多三块钱,死人比活人金贵。

因此,村里的孩子见了,从不叫我名字,老远便喊:“那个灵车的儿子又来了。”他们就是这样,我爸是开火化车的,便是灵车司机,这不体面的职业,只有下下等人活不下去才肯操这生意。为首的那个人便叫李洪义。他经常率领他们在我必经之路投石头,仿佛灵车的儿子是个傻子,砸个傻子没谁在意。李洪义每每看见我,便是不投石头,他也必然招呼我:“来来来,到你爹这里来。”听到他这样说,我必然朝他顶去,然而,每次我都败下阵来,被他们揍到脸肿。

后来,我觉察不对。他们喊罢我“灵车的儿子”,李洪义则再次喊我:“乖乖,到你爹这里来。”我瞅准时机,说:“你们叫我灵车的儿子,你李洪义又想当我爹,你李洪义是灵车啊。”

李洪义呆愣当场,好久没反应过来。待到李洪义知道追我时,我已适时地跑远了。但闻李洪义,远远跑在我的后头,大喊:“张良我杀了你。”

因此,为了报复我,他们分门别类,朝我更狠地砸石头了。

这一次,在李洪义的提议下,他们还比赛,分胜负。我远远走来,遇到电线杆便躲一下,我老担心哪根电线杆突然倒下来把我压折了。他们藏身墙头,挨个传话:“儿子到石蛤蟆街了→儿子到建国路了→儿子↓停了←儿子正在退←儿子还在退←儿子↑停了→儿子又在朝前走了→儿子已到跃进塔→各就各位预备齐——放。”于是,各色石头朝我飞来。大大小小的石头有很多,我抱头便跑,然而,我跑的速度远远没他们投石的速度快。很快我浑身上下便没有一块好地了。

后来,我央求爸爸给我买顶帽子。这样便是他们出其不意,再砸我的脑袋,起码能保护我的脑袋了。

爸爸总说下回便给你买。然而,每次爸爸从曹县县城火化回来都没买来帽子。我便问爸爸:“我的帽子呢?”爸爸说:“啊呀,爸爸忘了,下次一定给你买来。”于是,我日日便企盼我们乡里抓紧再死一个人。然而,待到下次死了人,爸爸再次开着火化车,到了曹县城,照样忘了与我买帽子。待到死了好多人了,而我的帽子还没买来。我怀疑他们的死都是被我预支的那顶帽子克死的,为此,很长时间,每晚睡觉我都于心难安。

这一天,我跟在爸爸后头,爸爸走得很是顺畅,不然我才不跟。他低着头一定是生气了,或者是羞耻。不,是顺畅。我跑到他前头,像穿过自己的身体,不留下任何事故。我扭身问爸爸:“我的帽子呢?”

爸爸嬉皮笑脸,企图蒙混过关:“你问我我问谁普天底下都是贼。”

今天早晨,爸爸給我一个鸡蛋说:“快吃,吃罢去上学。”

我说:“今天星期天,不上学。”

爸爸说:“不上学跟我下地。”

我的头趴得低低的,吃一口粥,看一眼鸡蛋,这是我见过的最大的鸡蛋。汤从我嘴里流出来,爸爸食指一勾给我抹掉。我不好好吃饭,用圆珠笔给鸡蛋画了两只眼睛、一个嘴巴,好像这个鸡蛋自己把自己吃掉了,想到此,我不免笑将起来。这么一个圆咕隆咚的东西,脑袋上头光秃秃的,就差个帽子了。

爸爸说:“笑什么,还不快吃。”

我说:“你看这个鸡蛋像个光头,是不是差点什么?”

爸爸说:“差什么?”

我说:“差个帽子。”

爸爸登时知晓我要做什么,便说:“这鸡蛋是叫你吃的,玩它做什么。”

到了麦地,黄澄澄的麦子,一望无际。风从远处吹来,麦浪也从远处滚来。而一片一片的麦穗犹如硕大的蝴蝶的翩然翻动。今天需要把麦子统统割完,拉到麦场上脱粒。然而我们的麦子还有一半没有割完。爸爸带来两把镰刀,一把是他的,一把是他给我带的。爸爸头戴草帽,簌簌割麦起来。我左手抓住麦秆,右手便把镰刀放在麦根收割。我以为我的速度很快了,不多会我便累到腰酸背痛。抬头望望,才割了几步路。一陇麦子我割不到三分之一,爸爸已是割了两个来回。我隔一阵,站在那里望望蓝天,便是歇歇。然后,与爸爸抱怨说:“太阳好大,我好热啊。”我是想偷懒不干活了。爸爸则把脑袋上的草帽扣在我头上:“戴上这个,好些了吧?”我想说:“我不要这个。”然后爸爸已是弯腰割麦去了。待到晌午,爸爸再从我身旁经过,爸爸说:“割不动,就去树下歇歇吧。”我这才畅快地跑到麦场的梧桐树下坐下。

下午爸爸及时割完了,便把麦子拉到麦场。一车一车拉到麦场,我则是站在车顶踩来踩去,把麦子踩实,好装得更多。

所有麦子都拉到麦场,已是晚上了。要想脱粒,需要明天找来拖拉机才行了。因此,当晚,我们需要睡在麦场,看着铺在麦场的麦子,不被人偷偷拉走。

吃过晚饭,爸爸从家里带来铺盖,铺在上午那株梧桐树下。半夜我被蚊子咬醒,月亮已爬上夜空,绿得发蒙,又记不得要紧的事了。晚上虽则凉爽,依然很热,毕竟是夏天。爸爸没穿上衣,只穿了裤衩便睡在凉席上。凉席下面是褥子,褥子下面便铺了一层防潮的塑料布。我看到爸爸在打呼,白白净净的,是胸口长出的一个爸爸。他的呼噜从头泛到脚,是这个爸爸长出的另一个爸爸。我坐起来,将爸爸的草帽,盖在爸爸的胸口。好像这只草帽便是爸爸的另一只头颅了。

是啊,爸爸的草帽也是一种帽子。

过了周末,再次上学。我戴了爸爸的草帽上学。李洪义他们却没再拿石头砸我了。这多少令我有些失落。我以為我就此躲过一劫了。出其不意,李洪义从我身后唰地跑了过去。他把我的帽子摘走,扣到自己的脑壳。帽子太大,盖掉他的半个脑瓜,他摇头晃脑,帽子便在他头上旋转。他们每人都把帽子在头上旋转一阵。我看到我的帽子,就像我的脑袋,从一个脑袋跳上另一个脑袋,再跳上其他脑袋,每回都有人被我的脑袋砍掉半拉脑袋。我的脑袋终于跳到地下,他们齐齐去踩,我一度认为他们在捉蛤蟆。我的脑袋趴在地上,被他们踩瘪了,他们还在我的脑袋上跳啊叫啊,一步两步一步两步,好像脚痛似的。这不是一块好地方,我想要回脑袋了。

我喊:“快把帽子还给我。”他们不理我,照样踩我帽子。我上去拉他们,拽他们,可是他们人多势众,我拽走一个,另一个再次填补进来。他们前仆后继,不怕牺牲,不倒翁一样,生生不息。

李洪义说:“叫爸爸,叫爸爸就把帽子还给你。”这样热的天气,我身上簌簌打颤,是有些恐怖的。

现在帽子扁扁的,再也没有帽子的模样,而像一只坠毁的飞碟了。

必须承认,我的自卑大有来头。因为没钱,我从来觉着我不是个男人,别人面前,直不起腰,抬不起头。

王海则与我相左。今天我无故来到王海家里,他家可真大,叫我一时忘了寻他何事。说起王海,是我的高中同学。我们的高中叫作“曹县第一中学”,是整个曹县的骄傲与见证。

再见王海已是六年后,那是我第五次高考,复读第四年。自高三始,我连续四年高考失利,甭说上大学,进复读班也费劲。为此,爸爸求爷爷告奶奶好歹进去了。老话讲,父不嫌仔过,爸爸从不认为他儿子是笨蛋,只是学校不够好。这回爸爸下了血本,卖了宅基地,托关系把我送进菏泽一中。这是我们菏泽市最好的中学,爸爸拼力一搏,冀望我来年一举高中,光耀门楣。

这座巨大的校园没有边际,三天三夜也走不到头。开学头一天,一头扎进到这个陌生的地方,甭说是人,车马门路也认不全。我自卑自怜,像一只受惊的羚羊,无论是谁,看我一眼,我便浑身哆嗦,别人不看我便没有我似的。好容易摸进教室,我被当头棒喝,我终于把王海想出来了。那天阳光明媚,我还没坐下,王海穿着白衬衫,摇着肩膀,流氓一样晃进了教室。他的脸如此普通,我简直不敢相信我认识他,可以说从来没有这么一个人,许是为了打发时间,我突然福至心灵凭空把王海想出来了。我兴奋地喊他,他的名字从天而降,他显然听到了,拨浪鼓似的脑袋停了下来,从众多人群里拨出我的脸,认了一会儿,他才因为认出我而光彩照人。他激动道:“原来是你个王八蛋。真是酒逢知己千杯少啊。”我说:“那叫他乡遇故知。”王海当胸擂我一拳,说:“来来,让你爹看看你长高了没有。”王海还是老样子,一点没变。我笑着打他回去,说:“去你的。”虽则我也故作熟稔,却没王海亲切自然。我的过度反应和强烈反抗,在他面前尤其苍白。

便是这时我才想起来原来我还有这么一个同学,高二匆匆退学,不知去向了。仿佛他昨天刚从曹县一中的高二(3)班退学,今天就爱菏泽一中的高七(13)班来了。我们座位尚未安排,同学们抢先占据了中间的空位座。我坐第一排委实权宜之计,王海随随便便坐我边上,我们这对难兄难弟便做了同桌。我要是知道,这便是我们长达一年的固定座位,当初绝不会这般草率。

我是一步一个脚印凭本事爬上高七来的,他则不然,快大学毕业了,因为打架又被开除,算是贬落凡间,他便回炉再造,再创辉煌。

我出身农村,爸爸脸朝黄土背朝天,没有本事也挣不着钱,生活委实拮据。便是如此,自我上学,爸爸从不克扣我。因为学校统一封闭式管理,统统住宿生,不许有走读生。一个月放假一天,为表决心,放假这天我也不回家。爸爸则每月送我生活费,或早或晚,从没少过我钱。有时候,便是不送钱,天冷时候也会给我送衣服过来。长在这样的家庭,我向来节俭,搁学校我的生活费每月一百块。学校饭菜确实便宜好多,我则严格控制我的吃饭,不敢多花一毛钱。早晨一碗稀粥三毛钱,两个馒头三毛钱;中午一碗菜一块二毛钱,两个馒头三毛钱;晚上一碗稀粥三毛钱,两个馒头三毛钱。一天花费两块七毛钱,一个月三十天花费九九八十一块钱。月末下来我还能省下十九块钱,这样每月我便能去趟新华书店买一次书了。甭说课本里的鲁巴郭茅老曹,便是学校门口烂大街的王朔、王小波、海明威、韩寒和钱钟书的盗版书早不能满足我。我只能跑去新华书店买来正版全价书。我的抽屉里塞满了马尔克斯、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博尔赫斯、福克纳、余华、莫言、苏童、格非还有马原,有时候作家们不老实,老也打架,争先恐后要我看他,我不能厚此薄彼,逐一安抚。因此,我学习不好是有原因的,不是我不爱学习,是这些作家不按常理戕害了我,快把我溺毙于小说的汪洋里了。有一次我从隔壁班借来一本厚厚的破旧的《小说月报》,是盗版呐,这位同学视为珍宝,从不外借。我拿一本《围城》和一本《罪与罚》才换来一天活着的时间,第二天我便归还了。因为那本书里有一部小说是我做梦也想看的《活着》。当夜宿舍熄灯以后,我蹲在走廊昏暗的灯下看完小说,天已大亮。本来,我也没有非分之想,怪就怪韩寒,使我相信写小说也能挣大钱。我天天抄了作家们大片大片优美的景色,给上海巨鹿675号(即《萌芽》杂志新概念作文大赛所在地)寄过上百封信,却如泥牛入海,毫无音信。我便每天立誓一遍,写一部长篇小说,幻想自己写出一部惊世杰作,一步登天,给我退学的资本。

王海则与我相反,他不喜欢读书,也不会读小说,更甭说学习了。他来复读不过走个过场,反正他爸会花钱再给他买个学校就读。他大手大脚惯了,好像有花不完的钱。吃穿也没数,最可恨是他也老买些没用的东西,比如梅西、贝克汉姆等很多球星的小人像,虽然不能看球,他也有办法,花钱订了一份《齐鲁晚报》,每日去学校的传达室取报,把体育版的每个字都扒碎揉烂了。除了看球,他还买磁带。他有一台索尼的超薄随身听,整日揣兜里,走哪都戴上耳机。满抽屉都是外国什么西城男孩、后街男孩、U2之类,我闻所未闻。他热衷分享,自习课上,每每听歌他都会分给我一只耳机,时日一长他觉察我兴味索然,便又买了其他磁带,诸如朴树、许巍还有周杰伦。他怎么知道我喜欢他们?上课同桌就罢了,吃饭我们也形影不离,早晚他喜欢吃八宝粥,那可是八毛钱一碗的粥,浓粥里伴着葡萄干、黑芝麻,运气好龙眼和香蕉干也捞得着。中午他则会多打几份菜,吃不完浪费,求我帮他干掉这些食物。

于一个学生来说,他的钱也忒多了些。作为一个学生他确实没有太多花钱的地方。这么多钱他都知不道用来做什么,花钱买钱是个不错的主意,却无处可买。这个幼稚的家伙,把钱当纸玩,闲极无聊便使钱折了纸船,折了纸飞机,也折了千纸鹤。他把纸飞机哈口气,“忒儿”一声投向申雪。纸飞机应声落在过道,王海便与我说:“去去,帮你爹捡回来。”申雪是谁,申雪不过是班上最漂亮的女生。时值2003年,中国人民银行发行第五套人民币已有四年。令人眼前一亮的该是一百元人民币背面耸立的人民大会堂,全是鲜明亮眼的红粉色,这般喜气洋洋的粉色,这样璀璨、夺目的红粉,折出来的千纸鹤像是火烈鸟忍不住欢腾雀跃,何况一百只。王海把一百只火烈鸟送给了申雪。申雪尽管漂亮,却不解风情。也怪王海,也不想想,复读班的学生背负高考失利的压力,哪有闲情瞎搞。申雪告发给了班主任,班主任便是我们的英语老师,他晾了王海两天,才懒洋洋顶着秃头来了。王海当着全班同学嬉皮笑脸,站到讲台检讨。王海说:“老师我错了,再也不敢了,老师你罚我吧。”班主任把一百只火烈鸟揉吧揉吧,团成好些皱巴巴的团团,砸他脑袋。王海捂着脑袋说:“老师你砸吧,拿钱狠狠砸死我吧。”放学以后,王海叫我捡了一团一团的钱,塞回他的抽屉,便匆匆跟班主任后头又到办公室挨训了,因为王海的爸爸来了。我知不道他爸爸做什么的,这般有钱。便是没有做官,难不成银行是他家开的?王海回来了,不缺胳膊不少腿,脾性样貌照样没变。我甚至怀疑钱便是王海的爸爸,而我则不是。

王海不是一棵树上吊死的人,面对广大女性,他说总有一个是他王海的女人。他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照他的说法,这叫:“有枣没枣括一杆子。”他还有句名言,“钱就是用来花的。”他接着又说:“我要娶媳妇不娶别人就娶一个人。”我好奇地问:“谁啊?”他说:“我娶的媳妇不是别人,她只能是一个名字,这个名字就叫爱花钱。”

王海不把钱当钱,也不把书当书,却懂得许多事关钱的道理,令我汗颜。譬如他讲的这个故事着实好玩,也知不道他从哪看来,权当笑话讲给我。说是很久很久以前,那便是万恶的旧社会,有个贪钱的财主,有很多很多钱,钱多到流油,他的钱都是克扣佃户来的。他就是个貔貅,只进不出,不娶妻,不生子。到他死的时候,他就想这么多钱可怎么办。他就想把钱也带走,揣兜里是行不通的,于是他找到藏钱的地方,就着辣椒把钱吃下肚去,那辣椒既小且红,着实辣啊,辣椒越辣他吃钱就越多。他争分夺秒,抢在自己死前,用钱把自己撑死了。故事没讲完,王海便哈哈笑弯了腰,我帮他捋捋背,总算缓了一阵,他说:“你说他为什么就着辣椒吃钱呢?”我说:“为什么?”他说:“因为他叫辣(拉)不怕。”他又忍不住笑了,笑得背过气,差点呛死过去。

我始终认为,能讲出这样故事的人一定是个天才小说家。他却从不看小说,更遑论写小说了。他嫌小说太费劲,“还要动脑子,我最怕费脑子了,不如一枪崩了我。”老话讲,不怕有钱人有钱,就怕有钱人有脑子。说的便是真理。王海看小说纯属好奇,他不好奇小说,他是好奇我。他百思不解,小说有这么好吗,叫我寝食难安。我说:“是废寝忘食。”他说:“差不离。”王海通常无聊的时候与我要小說看,我随便捞一本薄薄的《像少年啦飞驰》抛给他,那是韩寒的最新小说。他一晌午便翻完了,我怀疑他一个字也没看。

是韩寒叫我也想写小说。都是一样高中生,凭什么他能写我不能写。我不服气。因此,上课时间,同学们在学习,王海在睡觉,而我则在写小说。并且誓言也要写出一部很大的小说。我给这本小说取名《我们看到了飞碟》。在我的设想里,这是一部伟大的长篇小说,起码要有五十万字。王海有时候看我没日没夜地写,以为我写作业。他几次问我,我也骗他说写作业。一天下午,我吃饭回来。王海看见我便与我说,“你写的我一点也不像。”这时候我便知道他偷看我的小说了。我才刚刚写了第一章,不过两万字,早已写不下去了,原来写小说这样困难。王海说:“这是小说吗,不就胡侃嘛,我们什么时候见过飞碟了。”我顿时面红耳赤,一时语塞。我在小说里写了王海。并且写了我们在曹县一中遇见飞碟的事体。我说:“你忘了那天我们树林里,正在烤着火,飞碟就像神仙一样从天上下来了。”王海摸着脑袋说:“有吗?”我知道这是王海的惯用伎俩。

可能是《我们看到了飞碟》刺激了王海,没想到接下来的几个月,王海闷不吭声居然真就写了一部小说出来,足足十万字,十个大作业本。他给这本小说取名《我爱Money》。

实话讲,这是一本很烂的小说。他以地痞流氓的语气写了一部黄色小说。主人公就是王海,王海是一个富家公子,有花不完的钱,他却对钱恨之入骨,誓言要花光他的所有钱。王海出手阔绰,大把大把撒钱,并且写了他与一百个女人的爱情故事。几乎每一章他都详细写了与女人做爱的详情,大胆露骨,淫秽不堪。看的我脸红心跳。我问他为什么是一百个,是钱花光了吗。他说不是,就是写累了,干不动了,“原来想写一百单八个的,可惜啊,力不从心了。”一百单八将?对哦,这本小说用的《水浒》的笔法把她们一个一个串联起来,亏他想得出。小说结尾王海被花不完的钱搞烦了,出家做了和尚。并且当众把钱堆在别墅烧个干净。一边烧钱他一边痛苦地抓挠头发,仿佛吃尽了苦头,他还说:“千万别把钱当钱,钱是地狱,钱是魔鬼,钱是一切痛苦的根源。”王海殷切期盼我的反馈,我不好说好也不好说不好,便默不作声。王海大受打击,一摞作业本向地上一掼,再不提小说二字了。

然而我没有气馁,小说是我的百年大计,我将用一辈子时间写完我的一生这本小说。

然而,到了这个学校,没人知道我是灵车的儿子,除却王海。

来到这个学校,估摸爸爸快要准时给我送钱来了。我万般小心,绕过每个人,不让人知道我有个爸爸,静悄悄来到学校门口,接过钱便让爸爸早点回去,实际则是希望爸爸快走。

那天我正写小说。王海敲敲窗户勾勾手。我以为什么事。他说:“学校门口有人找你。”看他躲避的眼神,我没问他是谁,他也没说是谁。待到我来到学校门口,果然是爸爸。还有他开的火化车,远远停在他身后。不是上周刚刚送钱来吗,怎么又来了。我脸色阴沉,问他怎么来了。爸爸手里的一大袋红色塑料袋递给我。我这才发现他手里提着这么一个塑料袋。不情不愿接了过来。爸爸说:“天凉了,怕你冻着,给你送些衣裳。”爸爸待了一忽,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说:“钱还够不够,不够就说。”我抢着说:“够了。”我说“够了”的语气,不是我们现在的语境,更像爸爸在一直不停地说话,而我粗暴地打断爸爸说:“够了。”爸爸明显还想再说些话,但是我老是左顾右盼,害怕同学看到,便匆匆催爸爸快走。爸爸这才掉身走了。他走向火化车的过程,脚下的路很是平坦,就因为过于平坦,平白绊了他一下。

回去的时候,再次见到王海,我们好像都知道什么。长达一天,我们谁也没说话。毕竟,这已是王海第二次见我爸爸。

王海向来大胆,起初王海住在别个宿舍,却不顾廉耻搬进我的宿舍。我们这是标准间,四张铁床,上下铺,可睡八人。虽则我们宿舍没有睡满,只有六个人。王海强行搬到我的上铺,把上铺的李红亮撵到别个地方。李红亮没头没脑,誓死不从。他们把我吵醒了,我最怕吵架了,翻个身假装继续睡。王海眼看搂不住,“多少钱,说个数。”李红亮很有骨气:“有钱了不起。”王海说:“见好收,信不信削死你。”李红亮这才拿钱走人。

王海把我踹醒。看到我睁开眼睛惊讶地看到他,王海说,“惊不惊喜,让你爹看看你。”

后来,时日稍长,李红亮与我们玩得也不错,似乎忘了他们还吵过架。只因为他们都喜欢抽烟。是此李红亮和王海,还有其他几个同学常常聚众在宿舍后面偷偷抽烟。但凡抽烟,我跟过去不多,说实话,我不会抽烟,也不喜欢抽烟。我不过是有样学样,抽了一口,便吐了出来。每回王海都对我说,“你吐太快了。”下次我试着慢吞吞吐烟,再抽几口,完全忘了慢慢吐口。

这一天,我们人人抽完一支烟。有些人抽得慢,尤其是王海。我们便等他。有人可能刚刚在家看了电影回来,说:“我在家看到了个电影,很好看。”“什么电影?”“《英雄本色》,周润发太厉害了。”很明显我们都看过了,便是揶揄他:“这你都没看过啊。”那人讪讪地说:“你们都看过了?”我们异口同声:“那当然。”为了表示看过,我们七嘴八舌说起电影的情节。赵明亮说小马哥叼牙签最帅。马红旗说小马哥穿风衣最帅。李红亮则说:“我觉着吧小马哥拿真钱点烟最帅。叼牙签穿风衣我们都学得会,但是谁敢烧钱啊,那可是真钱。你们谁真的见过真钱点烟?你敢吗你敢吗你敢吗?”李红亮最后一个你敢吗停在王海面前。李红亮没有针对谁,只是随便问问。而大伙也都没见过,便不吭气。这时候,王海刚刚抽完烟。我们便准备走了。但见,王海说了一句:“要不要再来一支?”没人反对,本来偷摸来到这里便是不易,能多一支便多一支。于是,王海挨个分发烟卷(向来都是王海有烟),再掏出打火机,分别点上。轮到王海了,刚刚叼上烟,但见王海从口袋里摸起他的牛皮钱包,从里面挑挑拣拣,挑出一张崭新的一百元人民币。并照在太阳底下,验验真假。像是第一次摸到真钱的质地,这钱太新了,刚从银行取出来的吧,还烫嘴呢。王海不容置疑,打着火机,将这张钱点了好一会儿才点着。王海嘴里说着:“这钱可真硬。”烧钱的火焰似乎与别的火焰不同,红色里有蓝色,隐约透出绿色还有紫色。那钱烧了几乎一半,王海才将五颜六色的火焰凑到自己脸前,点着了叼了许久的烟。并且深深吸了一口,长长吐出白白的烟。

点着烟罢,王海沒将手里的钱弄灭,而是有技巧地变换角度,让钱朝下,火头朝上,方便接着烧。烧了干净,也几乎烧着了王海的手。王海这才丢下去灰烬。那破碎的灰烬,仿佛烧干净了天下所有的钱。

忘了介绍,因为是复读班,我们所在的校区并不在菏泽一中本部,而是坐落在离市区很远的郊区,地处立交桥,紧邻京九铁路,刚刚落成,一切都还很新。每月放假的两天我一次也没回家,就搁学校也不学习,就待着。这是我从未见过的两天,整个学校几乎一个人也没有。早晨刚醒,就连窗外的火车道也不跑火车了。宿舍楼没人,小卖部关门,学校餐厅也消停了。这是我最幸福的两天,吃泡面也开心。我就在空荡荡的校园瞎晃,我蹚过宿舍,蹚过教室,蹚过操场,哪哪都没人。我体会这个世界的孤独,一个人走,一个人呼喊,一个人晒太阳。

有几回,王海也因为与他爸爸闹翻留在学校,给他戳破了我的秘密。他的陪伴并不叫我高兴,好像被他分吃了我的那份提拉米苏,恰恰相反,提拉米苏是他捎来分给我吃的。他陪我晃荡。王海不过是个懦夫,耐不住孤独,就知道玩,教我打篮球,打完篮球下到足球场就把篮球当足球踢。踢不几下足球,我便累了,躺下晒晒太阳,然后又跑几圈塑胶跑道,三圈下来,大汗淋漓,王海脱掉外套,再次躺下,待到睡醒已是傍晚。

我们都饿了,坚持了一阵,王海终是忍不住说:“你饿不饿。”我哇地笑了出来。然而,我们也都不想回去吃饭。于是,我与他说,“你想不想吃烤玉米?”王海说:“这时候哪有什么烤玉米?”随即,王海好像领会了我的意思。

于是,我们马不停蹄跑到学校外面。我们学校就在菏泽郊区,周边全是农田。这个季节便是玉米成熟的季节。然而,我们失算了,我们没在附近找到一块玉米田,这些田地的农民这茬种的居然是棉花。

我们跑了相当远,也没远到离开这些棉田。我们便灰溜溜回来。回来路上,我们走了许久,我没想到我们居然跑了这样远。拐弯的时候,我们行在河边。走了不远,就在河边的一块地我看到了希望。王海先是走了过去,我则是停了下来。于是,我叫住王海:“红薯吃不吃?”王海现在已然不是王海了。我这样描述吧,对红薯显然比玉米还要兴奋。“要吃要吃。”那是种在河边的一小块红薯地。我们这里,这个季节大规模种植的除却玉米棉花,像红薯绿豆黄豆高粱之类,向来便是只种小小一块。

我们挖了些个个头不小的红薯,抱回来。带来学校,我们便在足球场边上的一片空地,捡来许多枯枝树叶,待到我们架起了火堆,天已是完全黑了。是我从口袋摸出打火机,熟练地点燃了火。我们烧了很大一会子火,觉着火势成熟了,便将红薯投进火里。

我们坐在边上,找来相对直溜的树枝做火棍,不时翻翻红薯。我们只顾烧火,沉默良久。待到我们觉着快要失去说话能力,变作哑巴了,王海许是觉着过于无聊了,突然说:“你要不要抽烟?”

我说:“我没抽了。”

王海说:“为什么不抽了?”

我知道纯粹因为没钱,但是我只能另找借口,便说,“我还是不惯于抽烟。”

王海突然咯咯笑起来。我问他笑什么。王海说:“不抽烟随身带着打火机,骗鬼呢。”

我随即一愣,跟他一同笑了起来。

王海突然起身,走到刚刚的足球场的边沿,把他的上衣拎过来。原来他的衣裳还躺在那里。一边走一边从口袋摸出一盒烟和打火机,顺带摸出来的是他黑色的钱包。他把钱包晾在一边。从烟盒里抽出两支烟,分给我一支。他说:“来一根?”

我没有拒绝,听话地接了过来。王海熟练地打了火,为我点上。我想说,我有我有。王海还是不管不顾递了火过来。我慌忙叼了烟,把脸凑了过去。而后王海才点燃自己的烟。

我们肆无忌惮地抽着烟,没人管我们。我们仿佛便是这天地的主人。

于是,在天光之下,在这个空旷巨大的校园,在这个人类早已灭绝的晚上,我们两个男人,再次抽了烟。我们抬头望天,霞光真好啊,天色虽则蓝色偏暗了,依是个好天气。有什么飞鸟从天上掠过,原来是一只小小飞机。我们听到嗡嗡的声响。

我们抽完一支烟,仿佛抽完了世上所有的烟,更添无所事事了。忽然火堆里传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王海抽着烟,脸上没了过往的张狂,他沮丧地说:“你点过炮仗吗?”

我说:“当然点过。”

王海说:“你点炮仗都用什么点?”

我说:“打火机。”

王海说:“我想起来,每逢过年我爸都是用烟点炮仗。当时我觉着用烟点炮仗好厉害,后来我发现他之所以用烟点炮仗是因为胆小,他不敢用打火机直接点炮仗,怕炸到手。”

我几乎脱口而出:“我爸也……”我想说我爸也是用烟点炮仗,然而,我开了口便后悔了。因为这是我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提及爸爸。就像撕开了我的什么口子。于是,我慌忙住口了。

而王海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失态。王海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王海的烟已是抽完了。已是烧到了过滤嘴。我也闻到了焦味。几乎烧到王海的嘴巴时,王海慌忙扔掉了烟头。

虽则有火光映照,我们的脸依是消融在夜色里。而我只想就这样静静地待着。然而,我们不可能什么事也不干。

没有犹豫,王海再次从烟盒抽出一支烟。这支烟刚刚叼到嘴上,王海已是拿出打火机,打着了火。王海又把打火机灭掉了。王海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兴奋起来,说:“他点炮没有直接点炮仗。他点炮没有直接点炮仗。”见我莫名其妙。王海问我:“我们抽烟用什么点的烟?”我说:“打火机嘛。”但见王海,从边上准确抄起钱包。原来他一直知道钱包都在哪里。王海说:“我爸点炮没有直接点炮仗,就像我点烟没用打火机直接点烟。”

起初,我不理解。待到我们的红薯已是烧熟,闻到红薯的香味,我似乎突然明白了王海。原来他还在为昨天烧钱点烟的行为过不去,他不是心疼钱,他只是过不去,他找不到他烧钱点烟的理由,如今他爸爸帮他找到了。王海显出了过分的激动。

王海没有扒开火堆,我也没扒开。好像我们同时放弃了香气扑鼻的红薯。我的思绪已是不在今晚了。我们的篝火和我刚刚尚未出口的爸爸,令我想及我们见到飞碟的那晚。那晚我如今晚的王海一样心事重重。

那天,虽则是王海撺掇,毕竟我也跟着王海逃课了。而王海的步子愈来愈快,起初我没能追上他。后来我追踪他的行迹,一步步跟上来。空气中全是潮湿的味道,蛙叫声跳过来又跳走了。我抬头看见的树丛,隔了积满水的小路,又是一小列杨树,沿着小路弯弯曲曲地向前,风过后,紧挨着树木的房屋摇晃起来,像是倒塌的声音一阵紧似一阵。到了停刀口,一路上我最怕的事体出现了,我恰好遇到了爸爸。

他脸色阴沉,我知不道爸爸为何没大发雷霆,居然放我回去了。许是他忙着开着火化车要去火葬场排队吧。是啊,说来可笑,人死了,火化还要排队,这是我早便知晓的事体。后来,爸爸掉身走了,王海分明也看见爸爸过了马路便走上火化车。火化车前面挂了两只红色的灯笼,灯笼里不是蜡烛,而是爸爸接通两只灯泡。发出红色的光芒,爸爸启动开走了火化车,我再也看不见灵车了。两只灯笼远远看去像是两只飞碟,凭空飞了起来。

没错,那天晚上我们都看到了火化车。我们都对火化车默契地闭口不言。虽则火化车早已开走,王海一定对明亮的两只大灯笼过分好奇。我知道王海想问,他抽烟的时候几欲开口。是我先开的口,开口看到两只飞碟,王海心领神会,也看到了两只飞碟。

高考过后,我的分数比第一次高考还要低,报了郑州师专便匆匆走了。王海则考取了遥远的上海大学,从此,我们天各一方。

我高中学的理科,大学本来报另一个省份的计算机专业,服从调剂来到郑州学化学,专业叫做工业分析与检验,天天做实验。我最娴熟的是氯化钠的粗盐提纯实验。毕业以后,我在学校附近一百块钱一个月租了一间单间。先后进过郑州各类农药厂和化工厂,根本进不去实验室,与当地农民一样在车间做操作工。不過是穿上防化服,打包装卸货物,一天下来身体要散架了。我吃不了这般苦,做不了两年,找准时机,跟着学校商务英语专业的师兄也跑一遭上海,在虹桥区的喜来登酒店做服务生。本来师兄帮我联系的职位是酒店门童,因为他们是国际五星级酒店,九成客人是外国人,我因为英语不合格被刷下了,好歹客房部收留了我。客房部的工作便是各个房间的整理与清洁。我的同事大多是高我半头的大叔大妈,还有一位社工部安排进来的聋哑人士,头回见我这么个半大小伙他们很是兴奋。我们部门经理叫Dave,上海本地人,酒店国际化管理,每个进来的人必须放弃本名,公司统一另取英文名字。他们叫我选一个,我一筹莫展,Dave分配给我的名字叫John。Dave精明干练,交代清爽。我的工作很是繁杂,除却旺季帮同事收拾房间,我大部分时间是清理一楼大堂和厕所,以及五楼的健身房、桑拿房、游泳池和会议室。因为实习,我的一个月工资只有六百块(我要做了门童该多好,每天单小费就好几百,还是美金),多亏酒店吃饱管够,住宿则跟师兄住在一块,一个床位两百块。我们住在静安区的一幢红色老洋房的三楼的一个大房间里。一楼住的上海人,每次上下楼都从她家门口吱吱嘎嘎走过,她家从来不关门,可能吵到他们一家了,我听不懂她为什么骂人,该是早看不惯我们了:“小赤佬,侬脑子瓦特啦,切污啦侬。”很怪,房间竟然有五面墙,贴墙置放五张铁床,依然上下铺,住满十个人。他们都是高我一届或者好几届的师兄,房间从没同时满过十个人,因为我们都是三班倒,轮到我睡觉时,总有两三个人值夜班。便是谁的女朋友前来过夜也凑不足十个,当夜这位师哥便会放下床架四周的帐子,蒙蒙严实,半夜女人牙缝里渗出来的呻吟挠烂了我的心,我真怕他俩憋死里头了。

工作以后我再也没看一个字。出于习惯,无论到哪,我枕下永远枕着两本书,一本《百年孤独》,一本《喧哗与骚动》,这便是我与这个世界的真实写照。

有一次,我带了一本《喧哗与骚动》上班。瞅准机会,我躲进厕所,希望全世界将我遗忘。我反锁好厕所门,放下马桶盖,坐在马桶盖上掏出书来,希望能够看进一行字。

现在是晚上八九点,没有多少客人,公共厕所显得很安静。即使进来个把人,没隔多久就离开了。因此,当Dave进来的时候,他敲第二个厕所门的时候我就猜出来他是Dave了。我吓坏了,急中生智,双脚踩在马桶盖上,屁股坐在后面的水箱上。他挨个敲响每个厕所门,只有我这扇门是关闭的。他停下来,叫我的名字。

他怎么知道是我?

我不敢说话,甚至憋住气,不敢呼吸。Dave接着说,“John,我知道是你,别躲了,出来吧。”

我不确定他是真就认出了我,还是只是诈诈我。如果是敲诈我还好理解。如果真的认出了我,那就奇怪了,为了避免他透过厕所门下的缝隙看到我的脚,我已经踩在马桶盖上了,他为什么还能确认是我?我哆哆嗦嗦地躲得很不安稳,知不道该不该开门出去。Dave再次叫了John。叫我以为他叫别人。他说:“我看见你了,别心存侥幸了,赶紧出来。”

我之所以开门不是不得已,也不是被他发现,我是想问问他怎么发现的。一开门我便失去了问询的勇气。确认了一眼是我,Dave很放心是我似的,掉身走了。作为部门主管,他没有批评我,也没扣我工资。一句话也没说,便走了。好像他从来就不会说话。刚刚隔着门逼迫我的话,则是另一个人说的。

我想,偷懒应是我们所有员工的常态,无论我们藏身哪里偷懒,主管都能找出来,毕竟他已在这家五星级酒店做了十年。而我才来半年,没有足够经验与其斗智斗勇。无须怀疑,我藏身过的每个地方,定然被我的同事们,甚至Dave自己都藏过。

本来我还想辩解说,我已经把大堂,甚至这个厕所打扫完了,并且我干得不错。你看看这地板,光可鉴人。你看看墙面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你看看镜子,没一滴水。难道就不能歇一会儿吗?

然而,Dave主管没有给我说话的机会。不过,即使他没走,开门的须臾,我也会丢失质问的勇气。

等等,我刚刚在想什么。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不对不对。你提醒了我。是前面两句。光可鉴人?对,便是光可鉴人。我像是突然揭穿了Dave的秘密一样兴奋起来,他一定是透过门底的缝隙,看到地板反射了我的倒影,发现了我。这只狡猾的狐狸。对啊,这坚实的地板被我打扫得这样干净,扫出了它诚实的品质,竟然这样公正廉明,毫无廉耻地出卖了我。

每次清扫四四方方的花岗岩石板,我都瞧不起它们,以为它们只是一群没有观点的瓷砖。

我住的地方边上便是静安寺,我常去拜拜佛祖,诚心敬上三炷香。不求女人,但求发财。出了庙门,拐进一个幽静的街区便是巨鹿路,我欣喜若狂,再不去静安寺了,每个休息日,找一条弄堂匆匆吃一份葱油拌面,便是我一天的粮食,完了向湿漉漉的巨鹿路进发,路过巨鹿路675号偷偷瞄上一眼,我又匆匆逃开,到尽头再折回来。这个老院子很奇怪,爬满了绿茵茵的爬墙虎,只有两家杂志,一家叫《萌芽》,一家叫《收获》,是中国作家的摇篮。我是一颗已死的种子,再没了非分之想,每每回来,我时常拿出来,试图接着写了一半的小说,每次看完没写完的小说,我都没勇气继续下笔。我终于怀疑我没有写作的才華,便将半拉小说束之高阁。

但我的发财之路照样坎坷,一年后,我实习期满,刚要转正,尚没拿到每月三千块工资,爸爸一个电话把我薅回了家。我不甘心,我想在这个繁华的魔都成就一番大业,起码衣锦再还乡吧,吃糠咽菜在所不惜。可惜爸爸以死相逼。

千里奔袭,回到家里,等待我的是十亩责任田和一辆灵车。说起来叫做家,但已经委实不是我们的房子了。在这祖辈生养的穷乡僻壤,爸爸是第一个卖掉宅院的人,我们家也是第一家租房的人。能怨谁呢?

打我记事起,爸爸干尽一百种职业,样样搞黄了。只这项死人生意,叫我们活了命。初中那会爸爸弹尽粮绝,快活不下去了,想到这桩买卖,撺掇村里同样拮据的海山买一辆灵车,他做老板,爸爸做司机。凡事用不着海山操心,爸爸一手操办,挣了钱三七分账,“你七我三。”这是爸爸最后的救命稻草了,海山给他说动了,砸锅卖铁去史庄废车场买了车。我第五次高考前夕,爸爸与乡上农村信用社的横三喝了十场酒,喝吐了血,终于贷到十万款项,这横三喝不尽兴不贷款子给人。也是这个暑假爸爸命我背起十万块钱,带我踏遍菏泽的每寸土地,向他几十年来与亲朋好友借的钱一一归还。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两天下来,背上的钱愈来愈少,我的两肩愈来愈重,我才知道钱太多了也能累死。还完钱,强强剩下两千块钱,爸爸跑到史庄废车场买不到便宜车,问老板有没有快要报废但还能开的面包车。老板领着爸爸去到曹县中医院,医院有一辆年限过期许久的救护车,是一辆金杯车。老板谈到两千五,爸爸那也买不起。第二天爸爸独自杀到医院花两千一百块钱把快报废的救护车截了下来。爸爸亲手改造,焊接加工车前招牌(多亏他写的一手好毛笔字),清空后面座位,买来铁皮和铁条,把铁皮箍成拱形,长长一条,像是山间的涵洞凿了整块来,塞进车厢,再把担架和滑轮焊接进去。我知不道他想法为何,许是为了开张大吉,车牌两边高高挂起两只大红灯笼,长长的穂子益加昌盛。救护车警示灯坏掉了,爸爸那也没卸下来,从外观瞧,这辆灵车的救护车属性并没改变多少。他真心喜欢这项无本生意,说是无本,不过不需要去工商局报备,办理营业执照,也无须缴税,他享受挣的每一分钱都是自己的,谁也甭惦记。一切大功告成,他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一辆灵车。他见过的死人比活人多,活人就那么几个,见来见去,见多了便成了熟人,死人他从来只见一面。见死人再多,他也没见过死人复活。火葬场的火炉工,干了一辈子也才见一次。“现在想想也不是复活,顶了天便是假死,给家人误作死亡送到火葬场来的。”我们这个火炉工是话痨,逮谁都聊两句,抽一口烟,吐两句话:“我们这里吧,死人多的时候要排队的。家里有钱的吧,就是麻烦,老也给我塞包哈德门,一包不够给两包,叫我帮忙插个队,把人早早烧完好早回去。我也不是不讲道理,我也就帮帮忙,佛祖讲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不是。有这么一家,可能因为穷吧,连包烟也买不起,眼看一个又一个人插到他前头去了,从早晨排到晚上去了都。眼看天黑了,轮到他们家了,我刚刚接收这具尸体,准备推进火化炉,这具尸体啊,猛然从担架床上坐起来,吓得我呀心脏跳出来了,那人眨巴眨巴眼,发现这不是他家,掉身回家去了。”

起初,爸爸开车,我坐副驾驶,跑遍曹县很多地方,去拉各色死人。时日一长,便是我自己接手灵车,一人掌舵了。因为名头响亮,我有时也去巨野或者成武放几趟车。与爸爸一个德性,我也最喜欢拉空趟,便是假火化。火化车便是个幌子,走个过场,主家上了车就走,担架里没死人。要大张旗鼓,开足马力,百年朝凤唱到人人晓得,也不去火化场,半途折进一家饭店,犒劳一桌好酒好菜,挣钱比平日多一倍。不隔几日,主家趁夜把尸体偷偷土葬了。

我记得我独自拉的第二个死人,是村里的六奶奶。

我六奶奶勤俭节约一辈子。出阁时的一身红嫁衣结婚当天也没舍得穿,结婚以后她把嫁衣仔细叠好,用一个铁盒子装好深深埋进屋中的土里。临死之前,她命儿子把嫁衣挖出来当寿衣穿。叮叮当当刨出来,铁盒都生锈了,嫁衣还完好如初,光鲜若画。六奶奶的手指头一碰,嫁衣即刻破碎腐朽。

我把六奶奶拉到火葬场。六奶奶的儿子儿媳,还有孙子孙女统统跟来了。他们身着孝衣,头戴孝帽,鞋上缝了一层白布。他们个个好像白布的子孙,而非六奶奶的子孙了。看着火化场的烟囱,冒了一冒。我想六奶奶像她嫁衣一样,化为乌有了。

记不得是第一百几次相亲了,对方约我去县城,逛逛南湖,便在肯德基吃鸡腿喝可乐。孙秋晨黑黑瘦瘦,不爱说话,小我两岁,看起来比我要大,没什么主见,我说干哈便干哈。我猜到为什么她到现在还没嫁出去了,她家比我家还穷,因为话不多看起来有点呆呆的。她总给人一种奇怪的感觉,老也高兴不起来,看起来很没用。并且,她有种毫无用处又听起来很厉害的技能。无论我说什么字她都能把我说的每个字的笔画即刻说出来。我问她怎么做到的,她说:“心算。”我说:“那你用到过没有?”她心酸地说:“一次没有。”我们尴尬不说话了。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就指着我手腕上的佛珠说,“你为什么要戴这个,有什么说法吗?”我想说我有信仰啊,最终还是临时改口说,“我迷信,静安庙里求来的。”很可惜,她没问我为什么我戴的佛珠,一大一小。我说错话了吧,很快我们便各自回去。我以为我们告吹了,直到有一天我收拾屋子要把我带回来的书都当废品卖掉,我扑扑尘土,翻了翻上个世纪的书,我好像已经不认字了,我头一次意识到这些书都好多字啊,我都一一看过,这该有多少字呢。这么多的字要是钱该多好。没来由想起孙秋晨来,便试着给她发了一条信息:“你那个听字说笔画的技能还在不在?”她即刻回复:“76376910887107646。”好像这不是字的笔画,而是看过的所有书的字数。谁说这是毫无用处的技能,最不济还能解答我的疑惑不是。你说是吧。

翌年,我们便结婚了。

我没想过还能见着王海,此时,我已膝下承欢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火化车上的号码也已换作我的手机号。但凡接电话,我就知道电话那头死了人。这般多年,我也算出规律了,冬天夏天的活最多,大多是老人。那些搁家等死的老人,冬天不扛冻,夏天不挨热,熬不过去就歇了。天气溽热,铃声泛滥,我接到一个电话,是我曹县一中班长张波,我以为哪个同学死了呢,不过通知我同学聚会,就在石蛤蟆街的磐石宾馆。他是从阎王那里要到我的号码吗?我就不该有同学聚会的资格,同学们大多走样了,也多了许多人味儿。同学们照旧瞎逗,就是谁摆个架子,两杯黄汤下肚,也就生灵涂炭了。王欣问我在做什么。陈明星抢先答了,他的笑好大,简直声名在外。他们还算顾及礼貌,好整以暇问我详情,好不好玩。我窘到抬不起头。陀思妥耶夫斯基说得对,我就配不上有同学。

吃毕了饭,没有尽兴,他们又订了房间打够级。四副扑克,六个人打。女人们都走了,我也想走。他们叫我买了八副扑克。我找错房间,上错楼层了,下到一楼大厅重新找。没成想王海也来了,他迟到了。撞上我,他像撞上一场意外。他变了许多,胖了两圈,我几乎认不出来。吃饭赶不上,玩玩多好,“我自罚三杯。”说着王海从腋下夹的文件皮包里捞出一瓶茅台。宾馆的茶杯忒大个也,三杯下肚,王海也加入够级了。人分两组,有两个人不会,我便是其一。这不妨碍我们打够级。我和邓健像两个很坏的零件,各组搭一个,跟他们带着玩。打牌的时候有那么一瞬我忘了自己,同学们也都像回了宿舍。打完扑克已是凌晨三点,我把扑克尽力往远处一扔,同时邓健和我,也最先站了起来。我们俩又重新好了起来,仿佛从来没坏过。

打那以后,我再没去同学会。王海则给我发过几回拜年短信,无非春节快乐恭喜发财之类,我也拜了回去。不定什么时候,王海千里迢迢下乡找我喝酒,喝多以后我知道他真在银行工作了。原来他给下放隔壁砖庙镇上的农村信用社做房贷员,到我这里不过顺道。我们喝大了无话不谈,秋晨则忧心忡忡地拦不住。王海讲他乏味的大学和工作。我则讲了上海喜来登和灵车。临了他总说:“张良有事你言语,咱俩谁跟谁,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他总这么大方,我不能不识抬举,从没找他借钱。尽管我日子过得紧巴,又背了爸爸十万高利贷。到现在一分钱也还不上,年年利息一万多。

逢我出车,他也该回县里了。反正还是顺路,放着好好的路虎不开,他就坐我的灵车回去。他因为喝了酒,不能开车嘛。我开车向来不规矩,没人查灵车。他开玩笑说:“我还没坐过救护车呢。”我刚上车,王海也不嫌破就坐在副驾驶。奇了怪了,这个点也堵车,为了不无聊,我与他讲起笑话。刚开始这辆救护车的警示灯还没坏,去火葬场的路上,遇上堵车我爸有时则开开警示灯,仿佛后面的死人还能抢救抢救。不知道王海是因为这个还是因为道路颠得他摇晃而哈哈大笑。他的笑也太多肉了。他终于回到以前的样子了,天也快黑了,我壮了胆唬他:“你见过死人说话吗,开火化车时日长了,我真见过,开始我也怕,我以为是路况不好,到曹县的路从来不平整,这该死的沥青路早该修了,破破烂烂像个筛子。你会看到死人的肚子一鼓一鼓吓死个人。你可能不知道人死后肚子是隆起的,像喝多了水,咕咚咕咚不听话地晃。你知不道吧,死人是用肚子说话的,就叫腹语,隆起的腹部,一鼓一鼓,冷不丁发出人类纯正的声音,吓你一跳。仔细听听,他在跟你说话呢。”听到这会,王海扭头看看后头,主家戴了孝衣孝帽,正打瞌睡。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他说:“你个王八蛋学会唬人了还。不过倒叫我想起我小学逃学,跟人学抽烟,那是申楼的流氓大亨,申樓小学的申公豹,就叫他申公豹吧,我记不得他的名字了。他抽烟不用嘴,只见申公豹撩起衣衫,袒胸露乳,把烟嘴放进肚脐叼住,一口一口抽起烟来。”

讲起这个,我总以为我们的高中时代再次回来了。

我知不道王海是不是与我一样,子承父业,他没在砖庙待多久,他爸爸通过关系把他很快调回县里做银行的官了。他再没来过我家了,有时,他会邀请我去他家里。

我向来薄情,多久不往来谁,也没觉着不妥。老早王海便嚷着换房换车,大概忙着买房,还要装修,不是谁天天都有工夫闲聊的。令我惊讶的是不过一年王海真邀我到他家吃酒。他的房子好大,进门需要换趿板。这是三室两厅吗,装修要花好多钱,全班人马个个搬来也绰绰有余。

王海的老婆可真漂亮,一副雍容华贵的模样,她一定就叫爱花钱了。我没想到爱花钱,名叫吴雪婷。吴雪婷脾性有些大,变脸也快。摆盘上菜还笑容可掬,眼看啤酒见空了,王海叫她再弄一箱青岛过来,吴雪婷忙着哄孩子,腾不出手,正搁气头上:“我手上有蜜怎么着,尽可着支使我。”确实很晚了,我识趣地说:“我该走了,秋晨搁家等我呢。”王海一定喝多了,灌了两口黄汤知不道姓谁名谁了,死死拉住我,自己搬啤酒来,他说:“今个高兴,一定叫你喝高兴了,不高兴不能走,有句话怎么说,有钱难买我高兴。”我说:“那是有钱难买我愿意。”他舌头秃噜了:“一样一样。我就喜欢你这哪哪都较劲的劲头,上学那会就招人待见,我们俩这叫什么来着,他乡遇故知,真好真好。”我说:“该叫酒逢知己千杯少。”他说:“差不离。”这顿酒真是一场灾难。当晚到家已是半夜,秋晨和两个孩子都熄灯睡熟了。东房的爸爸妈妈也没甚动静。我搁门口吃了根烟,抖抖衣裳才敢进屋。

白白慌乱几天,秋晨像浑不在意,啥也没说。秋晨委实是个好老婆,我整日在外,老不着家。上有老下有小的,还要下地做农活,累脱了相了。她任劳任怨,一句抱怨没有。千不该万不该,秋晨患了富贵病。结婚之前,我便觉她不对劲,这几年越发不可收拾,好端端一个人,没病没伤,老也腰疼,我以为累着了。不多久,她一下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了,像得了软骨病。大大小小医院都看了,花了几万块,没查出病症来。多亏二伯,医生做久了,经验丰富,帮我寻了一位大医生,诊出秋晨是抑郁症,不定哪天寻死就糟了。这要看得见摸得着的病,该治治,该花花,咱也心安。叫我惴惴的是,要花好些疗程也不定治好,药钱又老贵,少不得再花几万,家里早磕干倒净了,叫我到哪弄钱呢。秋晨攥着我的手,说:“咱不看了,我尽量不死。”

我找过王海好几次,他不在家。这天晌午,我再去找王海,他竟然在家,我们头一次没有喝酒。他叫我自己倒水喝,便去卧室接几个电话,门关不实。他家沙发第一次叫我觉著太软和了,陷得有些深,一下子竟然起不来。王海很快出来了,有些不好意思,说这些天忙坏了,叫我随便坐,我才意识到我又站起来了。我盯着自己的脚尖知不道该如何开口,搓着手该傻到什么样子了。一通电话救了我,叫我去魏湾拉个人。许是王海看出我有事求他了,不然他跟我一起去拉人算什么事。我说:“你忙你忙,这样事劳烦不得你。”王海很气:“又不是头回坐你车,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许是王海图个新鲜,主家披麻戴孝一窝蜂上来好些,婆娘哭得可狠,王海坐在副驾驶忍不住笑,我使眼色也不顶用。火化完回到魏湾,主家把搁在膝头的骨灰盒抱在怀里,问我手机支付行不行。这行有这行的尊严,现金是必不可少的仪式。主家借的邻居钱,这张一百块算是新钱,才折过一折。我走大远,快上车了,主家很不满地努嘴问我:“这人是谁啊,有没有点道德。”我赔不是说:“这是我老板,不懂秧子,可别见怪。”过了白猫渡,我突然紧张了,知不道怎么开口,乜他几眼,他刚才很累了吧大概睡着了。过了停刀口便是县城了,我挂二挡,减慢速度,刚刚挡边的一百块钱,向前滚了两滚,要掉他脚下去了。再不开口就没机会了。我长吸一口气,终于想好怎么说了。然而,王海抢先一把接住那张钱,手上死死捏住那钱,开了口,他什么时候睡醒的:

“有句话知不道当讲不当讲,你要觉着为难呢,当我没说。我呢想找你帮个忙。我早穷光蛋一个了,我现在就靠信用卡活着了,十几张信用卡倒换着用。买的路虎呢,又是赔钱货。你知道我换了个房子,装修就花了好几万,除了还不上房子的房贷,我早把房子抵押又贷了一笔钱,撑到今天又见底了,这个月光信用卡就要还七万多,我找遍所有人,八竿子打不着的也找了,今天就凑到你这里了。看看你手头是不是宽裕点,也就用个几天,还进去刷出来就还你了,就请你帮个忙。现在我已经顾不上脸了,还钱要紧。”

那天晌午,我傻乎乎找王海借钱,知不道他比我更缺钱。深陷他家沙发起不来,害到我们半小时没说话,再不开口他老婆回来便是麻烦。我们从魏湾回来,没径直回曹县。王海稳稳坐在副驾驶,我开着灵车乱窜,我们出了曹县,一路去了巨野,去了成武,去了郓城,去了鄄城,去了单县,去了东明,又去了定陶。别看灵车车厢后头空空荡荡,各个县的幽灵给我们载了满满一车,大白天跟我们浪荡。过了定陶便又是曹县地界了,我的灵车快要散架了,吭哧吭哧拐进土路,我们晃晃悠悠开到了李进士。

我没把灵车开进家里,而是停在过了拱桥的村口。马达嗡嗡发颤,我愣愣地望着长长的枯河,完全忘了该下车了。

下车前,我将王海重新放到车挡的一百块钱抓起,揣进兜里。

我没与王海说去哪里。我不但不该过拱桥,早该停在荒野边上的,只因这辆车刹车不太灵,多开了一段距离。因是,我们往回走过拱桥,前面又是一段距离。

天真的暗下来,不过是阴天的暗淡。走了没几步,土路上的石子硌疼了一下脚。走过泥路(昨天刚刚下过雨),往前起了一个缓坡,也宽阔一些,涉过前面的土路在一个丁字路口岔走一条左边的小径。劈走的小径,并没有让土路变细。再走几步,左边便是广阔的原野了,不见云彩,天色比之前更灰暗,不远处能瞧见孤零零的稻草人斜插在荒草丛中。几只乌鸦盘旋在上空,咿呀怪叫,久不散去。阴暗遮蔽了整个天空。就在我们拐弯之前,我远远看见有几个人走过来了。她们走得近些时我看清是一个妇女带着一个小女孩和另一个大一些的小女孩;她们脸上和头发上都布满灰尘,显然是跋涉过不短的路程。母亲背着硕大的包袱,每走一步都会尽力拖着两个孩子前进一步。孩子们因为疲惫,将要栽倒。

面对茫茫荒野,我毫不客气,走了进去。王海看了看我,也才跟上,走进这盛大的枯萎了。我踩着道边的蒺藜走,右边堆了麦秸垛,圆顶抹泥镶嵌进的塑料油纸随风猎猎响。先前瞧见的几只乌鸦,还在树梢呱呱乱叫,尽显仓皇。

我们走过一个可以藏人的洞穴,便是来到这块浪群之野。接下来,我们不管往哪走,都是大小不一的坟茔。我们两个一同站在一座苍老的坟前。这是一座熟悉的坟茔,我熟悉无比。而王海似乎也不是第一次来,从他的表情看,他好像第二次来。只是他知不道这谁的坟茔。我不能与王海说,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我也不能与王海说这是我爸的坟茔。他甚至不知道我爸爸已是死了。他一定纳闷,我带他来到这里做什么。

我知不道爸爸现在缺不缺钱,这些已经不重要了。我之所以那样快接了爸爸班,不是因为爸爸老了,做不动了,而是爸爸过早地去世了。

因为开火化车,爸爸想着顺手搭点生意,也卖些冥币,能赚一点是一点。是此,爸爸每每去到曹县总会进一批冥币,装在大大的红色塑料袋里。透过模糊的塑料袋,隐隐能够看到这些冥币的图样与真钱一样,鼓突的棱角也一沓一沓。谁能想到,光天化日,大庭广众,竟然叫爸爸遇着了劫匪。

知不道该怪劫匪蠢,还是爸爸点背。俗话说财不外露,爸爸不该将一袋子纸钱夹在腋下,叫人看见。谁能想到阴钱也是钱呐。这年头科技发达,谁身上还带现金,信用卡也落伍了。如今是移动支付的天下,买把韭菜买棵小葱,打开手机刷刷扫脸,刷刷指纹,密码还没输,钱噌噌花出去了。哪有爸爸这样,甩来甩去。劫匪把匕首一晃:“快把钱交出来,不然宰了你。”爸爸登时求饶:“好汉饶命,真没带钱,手机都归你,但求好汉留命。”劫匪说:“钱钱,快把钱拿来。”说着劫匪抢过塑料袋,抓在手里:“这不是钱是什么?”爸爸说:“好汉,这个真不是钱,那是冥币,给死人的。”劫匪听罢,扒开塑料袋,一沓不信再掏一沓,直到把塑料袋里的冥币统统倒了出来,簌簌掉落下来,一叠叠面值一亿的冥币,给风乱翻飞了。劫匪气急,便说:“钱呢?钱呢?你的钱跑哪去了?”爸爸说:“没有钱,没有钱,我从来便没有钱。”劫匪不信邪,搜爸爸的身,从爸爸的内侧兜里摸出一百元钱。这一百块钱不新了,不把团成一团的钱扒开,真认不出是一张一百块钱。劫匪气他不诚信:“这不是钱?想骗老子。”爸爸知不道哪来的力气,趁劫匪摇晃钱币,唰的一下,抢回一百块钱,揉吧揉吧揉作一团,吞进肚里去了。劫匪眼看到手的钱没了,恼羞成怒,一刀下去,肚皮拉个大口子,想把一百块钱从肚里头掏出来。早有人报了警,劫匪太匆忙,手在爸爸肚里划拉半天,拽了一泡血淋子,仓促逃了命去。

接到电话,我仓促赶到医院。我迟到了,爸爸没撑到我来。这团血污是医生给我的,一直攥着它不肯松手。爸爸不甘心死了,手也耷拉下去。我打开血污一团,朝透过窗户的太阳望望,这张一百块钱沾的血太过浓稠。太阳告诉我,这是一百块钱,太阳还告诉我,这一百块钱是真钱,血染的红色业已红到发黑了。原来钱是爸爸死前从喉咙里抠出来的,区区一百块是爸爸刚刚拉死人挣来的一笔火化费。

先前我说过,我开火化车六奶奶算是我独自拉的第二个死人。我正式接管灵车,拉的第一个死人便是爸爸了。

我已是没有爸爸了。现在我不但长到爸爸的年纪,我比爸爸还要老许多了。因此,我便成了爸爸了,不再是爸爸的儿子了。不管从哪个方面,无论爸爸的职业,无论爸爸的样子,无论爸爸的债款,我都变作了爸爸,只有我是灵车的儿子永生不变。

我从兜里摸出烟来,递给王海一支。王海接了去,自己也叼了一支。我再次摸出打火机,先给王海点着,然后点着了我的。我狠狠抽了一口烟。再从兜里摸出一百块钱,这是刚刚从魏湾拉人挣的钱。我与王海说:“虽则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像比我欠的钱还多。我没有多余的钱借你,只有这一百块,也只能借你一百块。不过,这也不是我的钱,这是我爸钱,算是我爸借你。”

王海还有些懵,没有吱声。我便把钱塞给他。他这才反应过来。王海慌忙推过来。可能他觉着我在寒碜他,不过还保有最初的体面,说:“既然你没钱就算了,这一点钱也救不了我,我再问问别人吧。”

这里便是爸爸的坟茔。但是,我想告诉他,这不是爸爸坟茔,这里便是我的坟茔。打从开始我便想离开爸爸,离开这里,到头来我还是活成了爸爸的样子。谁都不是别人的爸爸,而我则是我的爸爸。我根本没有多少錢。但是,我还有一百块钱借给你。再多便不能借了。这不是我的钱。这是爸爸的钱。你要不要,你若不要,我便只能给爸爸了。

既然王海不要,我便蹲下身。自从爸爸走后,清明除却给爸爸烧些别个,我额外烧一百块钱给爸爸。虽则今天不是清明,来则来了,提前烧给爸爸也好。我把这一百块钱放在坟前,钱有些旧,还算新鲜,红色丝毫不减。现在我才发现钱上写着字:“张婷婷我?你。”这团皱巴巴的一百块钱,好像是爸爸被抢的那张钱,现在钱已被展平铺开,钱上生了许多细细碎碎的褶皱,好像一团陷阱,散着一股洋葱的味道。我掏出打火机,刚刚点着一百块钱一角,这钱便紧张兮兮地翘起了另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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