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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文月:月皎皎兮入文林

2023-07-07李乃清

南方人物周刊 2023年17期
关键词:源氏物语中文系

李乃清

林文月( 左) 与台静农( 右) 夫妇。图/资料图片

“我用文字记下生活,事过境迁,日子过去了;文字留下来,文字不但记下我的生活,也丰富了我的生活。”

美国当地时间2023年5月26日上午9时,中国台湾作家、学者、翻译家林文月于加州奥克兰家中溘然长逝,享年90岁。其子郭思蔚在社交媒体上发布消息:遵从不急救、不开刀、不插管的嘱咐,母亲在家中安详辞世,“看着妈妈清瘦但仍然平静娟好的脸孔,也希望母亲此去永无苦痛,还可与故亲团聚,更能和您娴熟的陶(渊明)、谢(灵运)、紫式、和泉饮觞论文。”

林文月是颇具传奇的“学者型作家”,曾以“三支健笔”风靡华语文坛。退休前她长年任职台湾大学中文系教授,专研六朝文学,出版了《谢灵运及其诗》《澄辉集》《山水与古典》《中古文学论丛》等学术著作;教书治学之外,她又以清畅笔意叙写世情风物,先后发表《京都一年》《读中文系的人》《交谈》《拟古》《饮膳札记》《人物速写》等多部散文集;而她最为人熟知的身份是日本文学翻译家,上世纪70年代笔耕数年译注《源氏物语》(被学界认作目前最优秀的中文译本之一),此后又相继译注《枕草子》《和泉式部日记》《伊势物语》等日本古典文学名著,其灵秀隽永的译本已成经典。

林文月曾将写作喻为“无声的交谈”,每写完一篇文章,往往觉得心力交瘁又踌躇满志,“完成了一场与自己的热烈交谈。”如今,她搁笔休息了,但倾谈并未终止——“许多过往的人事欢愁,必然是我亲身经历过、感动过、思考过的……如果这些文章偶然也能引起读者你的关怀与共鸣,那么你便也是我无声交谈的对象。”

屐声樱影“游于译”

2009年暮春,年逾古稀的林文月曾在女儿郭思敏陪同下来上海寻根,时逢大陆刚出版她的散文集《三月曝书》。这位低调的“名门闺秀”受邀步入地铁站旁的季风书园,端坐于阴幽狭仄的走廊书吧,淡妆温雅的林文月娓娓道来自己大半生教书、写书、译书的学人之路。

“人生是一场直觉。我始终都是靠‘直觉。然而‘直觉之外,其实是有所准备的,只是自己当时不那么清楚。”

林文月形容自己“不那么清楚”时颇为谦虚,略带闽南口音的普通话里,她甚至夹了个地道软糯的沪语词“莫知莫觉”(常指反应迟钝)。

“上海江湾路,是我童年记忆所系的主要空间。我在那里出生。小时候,外祖父常带我一起去虹口公园散步。”

林文月1933年生于上海租界,外祖父是有“台湾太史公”之称的连横(字雅堂),表弟是国民党原党主席连战。“一春旧梦散如烟……青山青史各千年。”连横毕生以笔为剑,办报、写诗、著《台湾通史》,是一代文史大家,林文月后来考入台大中文系,师从台静农等名家,毕生治学著文,可谓承继了外祖父的遗志。连横百岁冥诞年(1977),林文月撰成《青山青史:连雅堂传》,以外孙女的角度摹描出一代耆儒的传奇身世。

“1936年6月,外祖父去世时59岁,我3岁。越两月,舅母赵兰坤在西安生下一个男婴……外祖父弥留之际对舅舅说:‘日本侵华野心明显,中、日终必一战。光复台湾,就在此一战。兰坤生的孩子若是男婴,就命名为‘连战,也意味着自强不息的意思。”

上世纪30年代,林文月在上海的江湾路540号度过人生最初十数年。她曾写过《记忆中的一爿书店》,叙述自己幼年与书结缘、被店内日本母子善待的暖心故事。据考证,林文月念念不忘的这爿小店,正是大名鼎鼎的内山书店。

童年不乏温馨记忆,但时空的迭变、身份和语言的切换也常令林文月困惑。父亲林伯奏是台湾人,在日本三井物产株式会社工作,依据早年《马关条约》,台湾人当时都入日本籍,所以林文月从小在上海的日本学校上学,儿时一直以为自己是日本人。1945年日本宣布战败那天,小学操场上,她跟着日本同学一起痛哭,“以为自己是战败国子弟,但过了两天,才知道自己是战胜国公民。”

幼年在上海,林文月家里大多数时候都讲日语,她跟父母偶尔讲极有限的闽南话,和姨娘(女佣)则全讲上海话。抗战胜利后,全家迁回“陌生的故乡”台湾,她又从头接受国文教育,还要抓紧学会闽南话。台湾同学对她这个“半山仔”(在台湾日据时期前往大陆旅居,并在抗战胜利后返台的台湾籍人士)特别好奇,“他们不停问我上海长什么样?上海的钟都是用金做的吗?我又答不上来。”林文月坦承,少时各种语言颠来倒去,是她最早的“翻译经验”,早年的日式启蒙教育,也为她后来从事日本文学翻译奠定了根基。

1969至1970年,林文月前往日本进修,撰写论文《唐代文化对日本平安文坛的影响》,屐声樱影的京都生活,冥冥中开启了她与《源氏物语》的缘分,“作者紫式部是曾经真实生活在京都的女性,此书的发生及展现的地理背景,则以京都及其附近为轴心。”客居京都的一年,躺在寄宿的日式屋内,她读完了古崎润一郎《源氏物语》的日本现代语版本。

1972年出席京都国际笔会,林文月提交了比较《源氏物语》首帖《桐壶》和《长恨歌》的日文论文。“如果没有《长恨歌》,就没有《源氏物语》,全书开篇就把白居易笔下唐玄宗与杨贵妃的故事植入文中。紫式部深受中国诗文影响,《源氏物语》第九帖,光原氏痛丧原配、睹物思人,写下《长恨歌》诗句‘旧枕故衾谁与共,接着两首和歌,显然也由《长恨歌》诗句演化而来。”

當年回到台湾,林文月将那篇论文译成中文,刊载时,为方便读者,她又试译了首帖《桐壶》附于论文之后。谁料,译文比论文更受欢迎,读者纷纷来信“要求”她逐帖译出全书。林文月硬着头皮答应下来,教书治学之余,她开始了逐月在《中外文学》刊载的长期翻译工作。“我的书桌,基本上由译事的组合构成:以稿纸为中心,远近摊放着各种版本的《源氏物语》。”从1973年4月至1978年12月,林文月“像一个攀登高山的人”,“一步一步用心爬”,耗时五年半,译竟1352页百余万言的《源氏物语》全书。

“日文与中文的特质,有如小提琴和钢琴的音色,予人的感觉并不同;而中文的古文又具更浓的钢琴性,为此我采白话文译出,但其间拉长语气,搀杂雅言丽句,以贴近原书华丽委婉缠绵的特色。”

因着博雅学识和女性特有的细腻锐敏,林文月对《源氏物语》作出传神中译,尤其是书中795首和歌,她匠心独具,避开绝句或白话体新诗形式,自创三句式楚骚体诗型,译出的和歌典雅又清新。

“袖盈香兮致疑误,芬芳本异昔与今,命何短暂兮似朝露?”

林文月说,自己走上“游于译”的道路,是“莫知莫觉”歪打正着。事实上,直到许多年后,她才知道,丰子恺早在上世纪60年代就已默默译毕《源氏物语》,只因时局特殊,丰译1980年才得以出版。“丰先生在那样艰苦的环境下,没有太多参考书,却作出了全译本,我十分敬佩。如果当年知道这位前辈已在翻译,我根本就不敢做,用上海话讲,我是‘莫知莫觉就在翻译了,幸亏我不晓得,才敢放胆去做。”

清质澄辉山水间

林文月恩师台静农曾引南朝徐陵《玉台新咏序》形容门下这位弟子——“其佳丽也如彼,其才情也如此。”

从学生时代到留校执教,逾半世纪以来,林文月都是台大一道婉丽的风景线。曾有人笑称,她读书时,仰慕者众多,已俨然形成“赏月派”和“追月团”,至于台大那栋“望月楼”,望的就是“林文月”。

纪录片 《他们在岛屿写作:读中文系的人》(2015)剧照

但美貌于她,从来都是最不重要的注脚。“她天生有一种娴静庄重的外表。”她在《林文月论林文月》中写道:“大概面对自己书房里的桌子,被众书围绕,是她最自然安适的时刻罢。”

外表“清俊通脱”的林文月,当年选读中文系,已流露出几分“率直任诞”的魏晋风骨。她原先报了摩登的外文系,但作为班长收取志愿表时,发现全班四十多个女生几乎都填外文系,她顿觉俗气,用刀片刮掉“外”字,改写成“中”字。这一刮,就把自己“刮”到了台大中文系系主任台静农那里。

“台先生主持系务20年,是台大中文系任期最长的系主任,在他看似‘无为而治的风格中自有极宽广的视野。”1946年,台静农渡海抵台,当时只将书房唤作“歇脚庵”,后来才定名为“龙坡丈室”。林文月记得,学生请台静农题字,他总是写:“观人观其败,观玉观其碎。玉碎必有声,人败必有气。”

在《身经丧乱:台静农教授传略》中,林文月道出恩师的人生四季。“他较早中、壮年时期的旧诗颇受鲁迅影响,喜引楚辭句意,而内容则时或与杜甫类似。这大概是所处时代背景与生活心情古今契合的缘故。至于每多见荆轲和渊明的意象,则可看出他盛气热肠而又圆融通达的层面。他晚年的一首诗《老去》,写出了身经丧乱,看尽世态人生的一种苍茫境界:‘老去空余渡海心,蹉跎一世更何云。无穷天地无穷感,坐对斜阳看浮云。”

受台静农熏陶,林文月为人豁达,闲暇也喜花间独酌,素有“酒仙”美誉。而她在学术训练上的严谨作风,承袭自另一位恩师郑骞。“郑先生在台大中文系任教多年,所开课程涵盖诗、词、曲,他讲授的文学课程,无论必修课或选修课,我全都上过,且认真做笔记。大三暑假,我去同郑先生商量毕业论文,我拟就建安文学探讨,郑先生建议不如以《曹氏父子及其诗》为题进行研究,他说:‘这三人的诗篇,我比较没机会在课堂上讲,可以让你多做发挥。”

入读中文研究所后,有天,林文月和另一女生同进郑骞的教研室,那女生穿蓝布褂子,林文月一袭黑衣加个披肩。“郑先生说,她穿得朴素,陶渊明风格,我相对华丽,像谢灵运的诗。”就这样,她们领了各自的课题,林文月开始深入谢灵运的世界,此后治学精研康乐山水佳篇,“其诗也,富艳精工,其人也,恃才傲物,而诗篇与行迹之间的距离,最是难以常情衡量理解。”

清质悠悠,澄辉霭霭。林文月在台大从学子一路走上教席,她给学生讲解陶谢田园山水诗,分享《洛阳伽蓝记》“文笔秾丽秀逸,叙事宛转有致”的古典美学,自己创作散文亦深受六朝文学濡染,冲淡深粹、别树一格。

“我逐一寻访京都及近郊的亭台楼阁、古刹名园,趁记忆未退,把心中的印象记述下来;我也好奇地把握京都的节令行事,将那些异国情调所带来的感动忠实地保留在字句里。”

林文月早年旅居京都时,时任纯文学出版社社长的林海音就鼓励她“别老写有注解的论文”,由此促成她在杂志上发表散文。自1971年《京都一年》结集面世,此后三十余年,林文月笔耕不辍,相继发表《读中文系的人》《遥远》《午后书房》等多部散文集,在严肃学术和典范翻译之外,她以素朴文字抒写欢愁岁月和书情生活,“寓人世的悲悯欣喜于平淡之中”(白先勇语)。

林文月说,散文开启她提笔撰文的另一空间,也让她体会到研究与写作相辅相成之乐。受陆机《拟古诗》启发,1987至1993年间,林文月断断续续写成《香港八日章》(拟《枕草子》)、《江湾路忆往》(拟《呼兰河传》)、《给儿女的信》(拟《傅雷家书》)、《罗斯堡教堂》(拟《洛阳伽蓝记》)等14篇颇具实验性的“拟古”散文,她解释自己的模仿与发明,拟古是凭借前人的诗文以抒发自己心意的创作态度,“是一种严肃的游戏。”

南风吹梦到西洲

1993年自台大退休后,林文月移居美国,曾在斯坦福大学和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任职客座教授,再之后,她的重心便转向照顾罹患重病的丈夫。林文月丈夫、画家郭豫伦是台大“五月画会”创办人之一。林文月钟情美术,早年曾随他习画,母亲一度反对她和这个“穷艺术家”交往,好在舅舅连震东见过郭豫伦后颇为认可,林郭二人破除万难结成连理,婚后诞下一双儿女。多年后,郭思蔚撰写古典乐评,郭思敏从事金工设计,两人可谓深受父母艺术熏陶。

1999年,林文月出版散文集《饮膳札记》,坦露自己25岁结婚前“没拿过锅铲,甚至连厨房都很少进去”,新婚后也曾因不会生火羞愧难当,但在喜乐温馨的家庭生活中,她渐渐爱上烧菜,后来成了精擅厨艺的家宴女主人,台静农、许世瑛、董桥、三毛等众多师友都曾是她的座上宾。

“做菜很享受,就像写文章一样。”每次宴客,林文月都会做research,“我有卡片记录每回宴请的日期、菜单,以及客人的名字,而今再度翻起,许多师长已经故世,许多朋友已经离散,更是唏嘘,才会把这些笔记上的饮膳往事记录下来。”

《饮膳札记》以饮食为表、人事为里,林文月在书中细细讲述每道菜肴的食材挑选、洗切烹饪,宴客时的菜单拟定、亲朋欢聚时的趣谈雅论……字里行间,既有厨艺,更多的,则是对已往温馨岁月的追忆。

“很多年以前,我遇到一双赤手空拳的手,那双手大概与我有前世的盟约。”2001年郭豫伦病逝前,他和妻儿拍了两张手的合影,重病垂危的他手有些浮肿,但握着妻子的手又是如此踏实、温暖,正如林文月笔下以手的意象所描绘的鹣鲽情深。丈夫离世后,林文月常独步海边,海水摇空绿,吹梦到西洲,她怀着深情淡淡悠悠道:“他比我先走了,感觉现在我成了他的姐姐。”

2004年,林文月出版散文集《人物速写》,她以英文字母为题速寫自己交往的人物,她说,如此印象派文风,是受到马奈名画《女神游乐厅的吧台》启发。“女招待背后是一大片镜子,画家看得见她正面,也看得见她背面,从镜子里还可看到远处那些人,甚至看到画家自己。我觉得这很有意思,就用在文字实验上。比如里面那篇《J.》,这是一位家庭访问护士,看上去我在写这个人,但我其实是写在镜子里反射出来的更重要的一个人,那就是我的先生。”

读完《人物速写》,董桥说他见识了相熟又陌生的林文月。“陌生,说的是我第一次读到她抛开矜严的思维欵步走进别人的世界况;旧识,说的是我在她笔下勇敢的新世界况依然随处看得到她炙热之余的矜持、放逸之余的拘执,”当林文月那些清明文字汇于绿色泼彩书封内,“雨后人生清淡的信息瞬间竟都凝成深情的翠微了。”

林文月曾说过,明白欢愁得失无常,经历许多喜怒哀乐,我们的生命才会丰饶起来。往日读印度诗哲泰戈尔的《飞鸟集》,她最喜爱其中一首:“当日子完了,我站在你的面前/你将看见我的伤疤,知道我/曾经受伤过,也自己治愈了。”

(参考:纪录片《午后书房》《他们在岛屿写作:读中文系的人》;散文集《京都一年》《读中文系的人》《遥远》《午后书房》《交谈》《作品》《拟古》《饮膳札记》《回首》《人物速写》《写我的书》等;选集《三月曝书》《蒙娜丽莎微笑的嘴角》《文字的魅力:从六朝开始散步》 《生活可以如此美好:林文月自选集》等;传记文学《谢灵运》《青山青史:连雅堂传》;学术论著《澄辉集》《山水与古典》《中古文学论丛》等;林文月译《源氏物语》《枕草子》《和泉式部日记》《伊势物语》《十三夜》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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