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卢斯科尼的红黑一生

迪生

图/视觉中国

当地时间2023年6月12日，意大利前总理西尔维奥·贝卢斯科尼在意北部城市米兰的一家医院去世，终年86岁。如何定义这位生前以多重身份在多个领域都有巨大贡献、却也都充满争议的传奇人物，是一个大难题。建造新城，成立传媒帝国，打造传奇球队，创办政党，三次当上意大利总理，担任过一次欧盟轮值主席，还有数不清的大大小小的丑闻、官司、风波、争议、绯闻……这就是贝卢斯科尼的传奇人生。对意大利球迷和中国球迷来说，认识并熟悉贝卢斯科尼的各种争议与他打造出“红黑军团”AC米兰足球俱乐部的一段辉煌脱不开关系。

著名足球解说员黄健翔高度评价了贝卢斯科尼在足坛的卓越贡献：“对于足球来说，老贝是一个完美的老板，缔造了传奇的球队，书写了辉煌的历史，留下了丰沛的情怀。作为一个足球解说员，一个球迷，感谢他为足球所做的一切，愿他安息！”

贝卢斯科尼去世的消息传出后，AC米兰死忠、意大利副总理萨尔维尼在社交媒体说：“今天，一个伟大的意大利人与我们告别了。他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人之一，在所有领域，从各个方面来看，都是无可比拟的。但最重要的是，今天我失去了一位伟大的朋友。我很悲痛，我很少哭，但今天哭了。我把你的友谊、你的建议、你的慷慨、你的尊重、你的天才、你难得一见的动感情的训斥，以及紧随其后的赞美和独一无二的照料，作为一份珍贵的礼物保留下去。你为意大利和意大利人做了这么多，你留下了一个难以填补的空白，从今天起，我们将把所有的努力和投入，用于继续走你最初看到和勾勒的无数道路。走好，西尔维奥，我的朋友。”

贝卢斯科尼1936年出生在意大利米蘭的一个中产家庭，父亲是银行职员，母亲是家庭主妇。他是家中老大，有弟弟和妹妹。他自幼成绩出色，小小年纪就显露出商业头脑，而且很讲公道：他给同学补课，同学要是考好了，自己就收钱，如果不及格，则分文不取。按他的讲述，小时候自己很有心机，跟着父亲去圣西罗看球时，到了入口，他尽量蜷缩着，好让自己看起来小一点，达到免票的标准。

他在音乐方面有天赋，能弹能唱，就读于米兰大学时当过导游和摄影师，还与几位同学组过一个乐队，在游轮上表演，赚学费。多年后，他贵为总理，还重操旧业，为跟自己冷战的妻子创作歌曲。

米兰诺2号

大学毕业后，贝卢斯科尼成立了一家建筑公司，第一个杰作是米兰诺2号（Milano Due）。这是一个位于米兰市郊的高档住宅区，1971年动工，1979年完工，居民约一万人。

跟米兰老城区相比，米兰诺2号美得像度假胜地：环境优美，安静怡人，居住舒适，步行便利。绿化面积占85%，人工湖清澈如玻璃，整体有完善的规划，水、电、暖气都集中供应，设有美发店、咖啡馆和网球场。而且最微小的细节，从天桥、路灯、路牌，到草坪、花架、休息椅，都做了设计，单独看有美感，组合在一起风格统一。

2007年5月23日，希腊雅典，欧冠联赛决赛，AC米兰2比1战胜利物浦，米兰球员举起捧杯庆祝的贝卢斯科尼。图/视觉中国

通过米兰诺2号，贝卢斯科尼显露出审美能力，还有赚大钱的能力——这个卫星城让他赚了第一桶金，此后他如法炮制，又建了几个类似的项目，自己的建筑公司迅猛发展。不过，有人说是黑手党为他提供了最初的投资，而他一直否认。

贝卢斯科尼不满足于盖房子，很早就将目光投向广播电视业。1976年，意大利宪法法院通过法令，允许创办地区性私营电视台，即在当地播放电视节目，但不允许私营的全国性电视台，向全国播放节目的，还是只有RAI（意大利广播电视公司）一家。贝卢斯科尼密切关注着法规方面的进展，他成立费宁韦斯特集团，组建了意大利的第一个全国性商业电视频道Canale5（这实际上是违法的，没有遵守1976年的法令），并购一些小型电视台，从而拥有了多家报刊和电视台，建立起一个传媒帝国。到了1986年，他的三家电视台占据了意大利市场份额的80%。

米兰王朝

也是在1986年，贝卢斯科尼买下低谷中的AC米兰，这家有光荣历史的足球豪门在1980年代初非常狼狈地两次降级。米兰球迷密切关注着收购，比赛时在看台上高呼“西尔维奥，救救我们”。经过艰苦谈判，1986年2月10日深夜，双方终于达成一致，2月20日，正式在协议上签字，贝卢斯科尼亲自担任主席，让心腹加利亚尼当CEO。

这起收购没有被媒体看重，《米兰体育报》将报道放在第7版。几个月后，阿涅利家族的尤文图斯第22次夺得意甲冠军。拥有AC米兰，让贝卢斯科尼同阿涅利家族的竞争更明显了，意大利投资银行（Mediobanca）是阿涅利家族权力结构的核心，曾邀请贝卢斯科尼购买2%的股份，他直接拒绝了，“我不想加入俱乐部。”

当AC米兰和尤文图斯在球场上相遇时，无形中成了new money和old money的较量：一方是出自平民家庭的企业家，正攻城略地，不断在新进入的行业取得成功，这些成功往往伴随着对规则的破坏；一方通过菲亚特和金融网络控制了意大利工业，维护着旧秩序，还有自己的尊崇地位，是实际上的意大利“世袭君主”。作为阿涅利家族第三代的领袖，贾尼·阿涅利被意大利人称为il Re，意为国王。有一次贝卢斯科尼在别墅举行晚宴，杂志《名利场》的记者问他对贾尼·阿涅利的看法，他不负“表演者”的称号，把椅子往后推，夸张地单膝跪地，煞有介事地说，“去见阿涅利时必须下跪，因为他是王子。”贝内德蒂是当时意大利唯一能与贝卢斯科尼、贾尼·阿涅利相提并论的企业家，在贝内德蒂看来，阿涅利喜欢贝卢斯科尼，因为觉得他很有趣，是个小丑。

1988年5月15日，意大利米兰，AC米兰赢得意甲冠军，贝卢斯科尼与球星古利特在圣西罗庆祝

小丑很快赢了王子。贝卢斯科尼为AC米兰的青训梯队、后勤团队和训练基地投入重金，米兰内洛重现了米兰诺2号的优美景观，草坪修剪得工工整整，绿植、建筑外观和室内装潢都经过精心设计，颇有美感和品位。

他为球星花的钱更多。1986年夏，他主导了多个转会，放走年老的金球奖得主保罗·罗西，留下两位英国外援，引进多纳多尼、马萨罗和乔瓦尼·加利、加尔德里西等本土球员。多纳多尼回忆说：“尤文先来找我，当时他们是意甲霸主，而米兰则处于转型期，但我从小就是个米兰球迷，哥哥一直在给我灌输他对米兰的激情。我的偶像是里维拉，我尝试着模仿他踢球。当加盟米兰的机会到来，我询问了主教练的意见，最终选择了米兰。”

这个赛季米兰的成绩不理想，赛季末，贝卢斯科尼解雇老帅利德霍尔姆，让卡佩罗救火。按照他的构想，AC米兰要踢一种全新的、有魅力的足球，利德霍尔德不够革新，卡佩罗还需历练，都做不到。他将重任交给年轻的萨基，当时萨基在执教意乙球队帕尔马，没有意甲的执教经历，而且球员履历很惨淡，有人开玩笑说，萨基踢球的水平还不如贝卢斯科尼，这可能不是玩笑。

贝卢斯科尼年轻时喜欢踢球，按他的讲述，他踢球时喜欢思考和运用战术，尽管其中可能有吹嘘的成分，但他的确对足球有自己的见解，看人识人也很有眼光。他将萨基叫到自己的别墅，向萨基讲解自己心目中的足球，然后让萨基谈谈。萨基回答说：“主席，你要么是天才，要么是疯子。”然后补充说，这种足球完全取决于有什么球员可用。

有世界上最好、最贵的球员可用。1987年夏，米兰引进两位荷兰巨星，古力特和巴斯滕。古力特年初就来米兰做了体检，他在米兰的年薪是在埃因霍温时的3倍，他的转会费是1800万荷兰盾，约合600万英镑，打破了世界纪录，之前那不勒斯在1984年买马拉多纳花了550万英镑。

事实证明，这些年薪和转会费带来了成功。萨基在米兰开局不顺，一些队员不太接受他的战术和训练方法，这时古力特的忘我投入和全力执行起了作用，多年后萨基还对此念念不忘。起更关键作用的，是贝卢斯科尼对萨基的坚决支持，他强硬、明确地向队员说，必须服从教练。贝卢斯科尼赌对了，首个赛季，萨基带领球队夺得意甲冠军，紧接着夺得欧冠，然后是卫冕欧冠，而且掀起了一场战术革命，一度全欧洲都在谈论这支强大、新颖的AC米兰。队员们对贝卢斯科尼的作用心知肚明，捧起冠军杯时，古力特等人将他扛在肩膀上，一起庆祝。

萨基离开AC米兰去执教意大利队后，贝卢斯科尼选中卡佩罗，卡佩罗带队实现意甲三连冠，1994年5月18日在雅典击败克鲁伊夫的巴萨，再次捧起欧冠。队长马尔蒂尼举起冠军杯时，贝卢斯科尼的身份已经是意大利总理，刚当了一周。他进入政界，直接原因是为了应对司法指控，保住自己的公司。

三任总理

1990年代初，贝卢斯科尼官司缠身，米兰、都灵等地的检察官不断调查他的公司和生意，发起控告，于是他组建意大利力量党，竞选成功。第一次当总理，贝卢斯科尼只坚持了半年多，此后在2001年和2008年当选，其中第二次干得不错，是二战后意大利唯一一次完成五年任期的政府。这两次都伴随着AC米兰花大钱买球星，总理的球队不能踢得太差。当时他的商业帝国尚处于鼎盛期，有资金向AC米兰输送。

除了三次担任总理，贝卢斯科尼长年担任众议院议员和意大利力量党主席。利用在政界的权力，贝卢斯科尼明目张胆地通过了多项有利于自己的法律，有一项大幅减轻了对财务作假的公司的惩罚，出台后媒体立刻批评说，这是为他的费宁韦斯特集团量身定做的，还有一项大幅减少了法官完成诉讼的时间。靠这个时效法，贝卢斯科尼数次摆脱了对自己的指控。

右图：2020年9月14日，意大利米兰，贝卢斯科尼结束新冠肺炎治疗后出院。图/视觉中国

贝卢斯科尼的生意，经常牵扯进政商勾结。最明显的是1984年的“贝卢斯科尼法令”，当时一些意大利法官认为他经营的三个全国性商业电视台不合法，关闭了他的一些频道。几天后，意大利总理克拉克西通过一项紧急法令，即“贝卢斯科尼法令”，推翻了这些法官的判决，宣布那三个电视台是合法的，克拉克西比贝卢斯科尼大两岁，两人年轻时就是好友，克拉克西是贝卢斯科尼两个孩子的教父。后来司法部门查明，通过瑞士的银行，贝卢斯科尼给克拉克西及其政党至少贿赂了1200万美元，为此他被法院判处监禁两年零四个月，罚款560万美元，但跟其他判决一样，贝卢斯科尼逃脱了法律的惩罚。

2011年11月，因为金融危机，贝卢斯科尼辞去总理一职。此后，衰败的迹象显露出来。2012年夏天，米兰将两位当家球星伊布和蒂亚戈·席尔瓦卖给巴黎圣日耳曼。2013年，法院判决贝卢斯科尼犯有财务欺诈罪，为此他不得进入议会，骑士头衔被剥夺。2017年，他将AC米兰出售，这时他已经80岁了。

此后，贝卢斯科尼的一些举动像是在对抗时间：他买下蒙扎俱乐部，还让这个球队首次升入意甲；他感染了新冠病毒，住院治疗后康复出院；他和一位小自己53岁的女子举行了象征性婚礼；他参加竞选，赢得参议院席位，重返议会。

2023年6月12日，意大利米兰，人们在贝卢斯科尼的住所前留下礼物和鲜花悼念。图/视觉中国

终究敌不过时间的流逝。他患上白血病，意大利当地时间6月12日上午9点30分去世。6月14日，贝卢斯科尼的国葬仪式在意大利米兰大教堂举行，意大利总统、总理出席，意甲各俱乐部老板到场。米兰大教堂外大批贝卢斯科尼的支持者挥舞旗帜并唱国歌为他送行，但也有反对者在现场抗议，并称他生前曾丑闻缠身。

爱因斯坦说过：“第一流人物对时代和历史进程的意义，在其道德方面，也就比单纯的才智成就方面还要大。即使是后者，它们取决于品格的程度，也远远超过通常认为的那样。”贝卢斯科尼的成就无疑是一流的，跟修养品德形成鲜明反差，又完全融为一体。

意大利人怎样看待他呢？必然是复杂的、一言难尽的，从前好多人對他进行嘲讽和攻击，以至于专门出了本书，如今国葬则体现出对他的尊重和认可。

贝卢斯科尼怎样看待自己呢？在米兰郊外的阿尔科雷他有一座庄园，里面建好了一座坟墓，暂时没有确定墓碑上刻什么。2009年他参加电视节目时，说了一个版本：“大多数意大利人在内心中都希望像我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