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设置“妈妈岗”对解决育儿问题有多少助益?

2023-07-07王佳薇

南方人物周刊 2023年18期
关键词:全职育儿妈妈

王佳薇

2022年,朝九晚四中心为全职妈妈设立零工对接服务专区。图/受访者提供

近日,为了拓展妇女就业空间,广东省人社厅发布《关于推行“妈妈岗”就业模式促进妇女就业的实施意见(征求意见稿)》。

“妈妈岗”,旨在吸纳法定劳动年龄内对 12 周岁以下儿童负有抚养义务的妇女就业。这些岗位的工作时间、管理模式相对灵活,方便妇女兼顾工作和育儿。

实际上,全国此前已有部分地区展开对‘妈妈岗的探索。以广东中山为例,2021年,中山市推出“妈妈岗”,明确提出对符合条件的用人单位实行每月300元/人标准给予社保补贴、 每月100元/人标准给予岗位补贴,还为就业妇女提供每月300元/人的灵活就业社保补贴。

国家统计局中山调查队于2022年根据中山50名“妈妈岗”员工和20家企业进行调研,报告指出,“‘妈妈岗可充分挖掘女性劳动力就业潜力,缓解企业用工难题,帮助育儿女性增加收入,减轻家庭负担,但当前“妈妈岗”的公众知晓度不高,配套政策和规章制度不完善,企业管理有待提高。”

在“妈妈岗”引起热议的同时,也有人指出,“妈妈岗”这一提法会加深就业性别歧视与育儿分工的不平等。中央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教授杨菊华告诉《南方人物周刊》,“妈妈岗”的设置既关注女性在工作和家庭之间难以平衡的困境,也是对建立健全生育支持政策体系的回应,但与此同时,它固化了传统的性别分工,认为母亲在照顾孩子方面承担更多责任,是一种性别盲视,建议修改为“亲子岗”。

在生育率逐年走低的背景下,设置“妈妈岗”意味着什么?它又能做到些什么?

离家近、不加班、工作稳定

在广州海珠区就业驿站“妈妈岗”工作之前,梁帆有三年找不到工作。

她投递的几十份简历大都石沉大海,偶尔有回应的便是保险公司,没有基础工资,以绩效为主要考核标准——这与她的求职诉求大相径庭。有次她去面试,公司的人事部门询问她会否生二胎,她连忙否认,“一个孩子就够头疼了。”

“我的年龄不能挑工作了,也不能要求工资太高。”梁帆今年43岁,瘦瘦小小的,是一个8岁孩子的母亲。生育之前她一直从事设计工作,收入尚可,却常常要加班。2014年孩子出生后,她辞去工作,做了两年全职妈妈。两年后,孩子上幼儿园,她重回职场,转行做过一阵行政类的文职工作,对工作的诉求只剩下“早点下班,方便接孩子”。

丈夫做后勤,工作内容琐碎,下班时间不规律,孩子由梁帆接送。这种妥协是她与丈夫协商的结果,“父母公婆年纪大了,帮不上忙。(夫妻俩)只能牺牲一个人。他在那家公司工作很久,辞职再找工作可能比我还困难。”

2023年4月,海珠就业驿站街道服务点设置了四个“妈妈岗”职位。梁帆在就业群看到消息后积极报名,经过同二十余人的角逐,5月底,她作为社工助理正式入职。工作时间朝九晚四,工作地与她家只隔一条街,她十分满意。

唐唐与梁帆同期入职。她上一份工作在一间互联网公司做客服,被辞退后花了一年时间思考职业方向,然后明确了社工和保育员两个方向。“它们工资不高,但不用加班,工作稳定,不必过几年再担心找工作。”

回顾自己十几年来身为单亲妈妈的经历,唐唐时常觉得日子很难过,“只有洗澡的十多分钟是自己的。”爸爸患病常年卧床,妈妈既要照顾另一半,也要帮她照顾小孩。幸运的是,“我叔就住隔壁,孩子小的时候,全家人都在帮我带孩子。”

社会的支持体系、托育服务的可及程度都影响着妈妈们是否能回归家庭,以及此后是否还能回归职场。不少曾做过全职妈妈的女性告诉《南方人物周刊》,决定全职往往是由于家里没人帮忙照顾孩子,比如杜蕾。生下二胎幾个月后,杜蕾的老公建议她辞职,她却舍不得这份做了10年的工作以及体面的薪水。等到孩子3岁送去幼儿园后,她想重回职场却发现仍旧艰难,“进入一家新的公司,之前的积累都要从头来过。”

她后来短暂入职过一家化妆品公司,孩子托管到6点后常常哭闹,一个月后,她又辞职了。

“母亲收入惩罚”

孩子长到5岁,杜蕾重新动念找点事做。也是在一个就业相关的群里,杜蕾看见了朝九晚四巾帼创客中心(以下简称“朝九晚四中心”)发布的招聘信息:负责流水线餐具的清洗、包装和抛光,上午9点上班,下午4点下班,中午休息一小时。看见这个时间表,杜蕾心想,还有这种好事?

朝九晚四中心理事长王盛虎介绍,朝九晚四的时间设置充分考虑了宝妈们的需求,方便她们接送孩子上下学、做饭。2020年,朝九晚四中心在广州黄埔区成立,负责企业与全职妈妈之间的沟通和对接。王盛虎发现,如果工厂用工紧急,“妈妈岗”是很受欢迎的。2020年9月,制造业密集的黄埔区曾有过一小波用工潮,“但最近经济不景气,企业也很少有岗位提供。”

过去三年,朝九晚四中心一共帮助1000人次的全职妈妈找到工作。这其中有些人的工作因为新冠疫情期间的几次反复被迫中断,有些人因为企业停止招工而离开,也有些人做了一段时间后依然选择回归家庭。疫情初期,王盛虎和团队开设了一个小程序,方便黄埔区的全职妈妈登记个人资料,匹配至更适合的职位。据他们统计,截至2023年,小程序的注册用户接近万人。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妈妈岗”能提供的职位其实有限。本刊记者浏览中山市开发的“妈妈岗”小程序,将学历筛选至本科及以上,提供相关岗位的企业成倍下降。过去三年来,与朝九晚四中心合作过的企业仅有二三十余家,行业多分布于物流电商、服务业以及制造业。朝九晚四中心总干事邓文娟坦承:我们很想找一些更高端、与宝妈匹配度更高的工作,可是愿意提供这些岗位的企业很少,没有办法。

陈金凤所在的人才招聘网自2022年起与朝九晚四中心合作,过去一年,她们通过朝九晚四中心招聘了两名客服和十余名“灵活用工”的全职妈妈。在陈金凤看来,招聘“妈妈岗”员工是双赢,“宝妈们会使用电脑、形象佳、对这份工作很珍惜,公司也能降本增效。”

有别于公司一般员工上午8点半上班,下午5点半下班的时间表,“妈妈岗”员工实行朝九晚四的工作时间,薪水(底薪)是一般员工的百分之八十。偶尔有员工与陈金凤打趣,自己也想早点下班,她便反问道,“那你愿意降薪吗?”对方也就沉默了。

王盛虎说,对企业而言,设置“妈妈岗”,时间、成本都要考虑在内,比如原来两个人干的活,现在要三个人做,社保、住房公积金都要再多买一份。部分企业倾向于将“妈妈岗”设置为办公室文员,它们通常上下班时间固定,这类岗位往往也比较抢手。“我们的‘妈妈岗员工与一般员工同工同酬,每天工作8小时,只是她们请假比较灵活。”中山利和希尔顿酒店人力资源部经理周垒说。

图/视觉中国

本刊记者曾致电中山市一家招聘文员类“妈妈岗”的制造业企业,对方透露,虽然“妈妈岗”的工作时间为8小时,但(我们)会有一些加班,具体要以工作内容为主。同时,她们提出希望求职者年龄最好不要超过38岁。

济南大学法学院副教授张银于9年前进行过田野调查,彼时全面“二孩”政策刚刚实施了一年多,她好奇政策变化对女性职业流动的影响。在张银2022年出版的新书《生育与女性职业流动》中,她指出职业中断造成全职妈妈工作经验积累的中断,再加上性别、年龄、学历等因素,都会给她们带来一系列的“劣势积累”。因此,重返职场的她们很少有人能再进体制内工作,就业行业普遍分布在商业、服务业,获得的职位层次也比较低,大多是普通职工,职业发展空间明显受到挤压,遭受“母亲收入惩罚”。

张银也在书中提到,重返职场的全职妈妈们职业规划也一定是首先考虑家庭,甚至“屈从”于家庭的安排。她们希望能找到一份兼顾家庭与事业、相对比较自由的工作。

找到这样的工作绝非易事。在流水线工作时,杜蕾也曾被问起“没有别的选择了吗?”“离家近,4点能下班,真的没有别的合适工作了。”她说。“在家闲着也是无聊,不如去工作。无论什么工作,只要时间适合我就好。对我们来说,孩子是第一位的。”这份流水线的工作她做了一年多。2023年初,由于工厂没有订单,流水线被裁撤,她有些许失落。

工作后,宝妈们唠叨都变少了

做全职妈妈的那几年,杜蕾时常烦躁。丈夫总和她讲,“只要把小孩带好,赚钱不用操心。”但她不想一直困在家里。

流水线的工作听来辛苦,可因为工作时间短、环境干净、领导也人性化,她做得开心。与她一边工作,一边插科打诨的姐妹中有些将工作视作体验生活,“她们家里有(房子)收租,对工资没太高要求,做烦了就走人。”

可杜蕾不一样。她虽不至于为四口之家的生计发愁,但每月有了固定收入后,她喜欢买化妆品,逢年过节给娘家的礼物也大方了些。她再度感到独立和自由。杜蕾这类人被邓文娟称作夹心层群体,“一些有空余时间的全职妈妈希望有机会出去做点事,几千块收入对富裕家庭来说或许没什么,但对前者而言还挺实际的。”

梁帆也算是夹心层群体。找不到工作的时候她经常焦虑,与前同事聊天,她发觉自己对设计的流行趋势不再熟悉,“好像与社会脱节了。”后来无论是灵活就业,还是社工“妈妈岗”的工作,她赚得都不到先前工作的一半。幸好时间宽裕,这些年来,她总是接送孩子的那一个。到了周末,孩子一大早便要送去少年宫上兴趣班,丈夫还在睡懒觉。梁帆觉得,“我对这个家付出挺大的,他不能再要求我找一个比以前工资更高的工作。”

陈金凤发现,“宝妈们在‘妈妈岗工作了一段时间后唠叨都少了。”问起来,对方便说,“我现在有一份自己的工作,很和諧。”“她们之前的精力都集中于孩子和老公,家庭矛盾也多些。现在她们通过工作获得了价值和自主性,矛盾也变少了。”陈金凤解释。

不过,遇到孩子生病,她们的唠叨又会重新显现。一位二胎妈妈总是由于孩子生病或开家长会请假,陈金凤有次忍不住问,“你老公不能请假吗?”对方无奈,“没办法,我老公收入比我高,还经常出差,这也是我选择‘妈妈岗的原因。”

几年前,陈金凤面试过一位前来求职的全职妈妈,彼此都很满意。等到入职环节,对方突然反悔,说是老公反对,希望她能一直在家带孩子。后来再招聘时,陈金凤总会建议曾是全职妈妈的求职者,“先别那么快答应,回家和家人好好商量一下。”

近年来,越来越多的女性选择回归家庭。根据世界银行的数据,中国15岁以上女性就业率从1990年的79%下降到2021年的64.78%。一份针对中国家庭孕育方式的报告显示,年轻父母全职在家的比例逐渐上升。

中央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教授杨菊华指出,全职妈妈数量的上升与精细化育儿带来的焦虑以及托育服务是否到位有关。2022年,杨菊华发表的论文《为了生产与妇女解放:中国托育服务的百年历程》系统梳理了新中国成立以来托育服务的变化,其中指出,伴随着市场化改革浪潮等种种原因,21世纪后,公办托儿所几乎完全消失。与此同时,以早教为目的的市场化机构不仅未能替补照护功能,反而加重了育儿的时间成本和经济负担。

那么,“妈妈岗”的设置能在多大程度上解决育儿问题?

杨菊华认为,育儿并非单个人或单个家庭的责任,它覆盖了就业、结婚、生育、养育、教育等整个生命周期。因此,一方面,“妈妈岗”覆盖的人群并不完整,它仍将育儿的责任主要放在女性身上,而忽视了父亲的角色。另一方面,“妈妈岗”目前覆盖的行业以制造业和服务业等基础性岗位为主,对于从事技术管理岗的女性而言,她们同样面临工作与家庭育儿的拉扯。

(感谢杨琼对本文的帮助。杜蕾、梁帆、唐唐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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