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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磊:猎药病人引发的震荡

2023-07-07邓郁马逸菲崔畅常笑雨霏杨宇熙张玮钰

南方人物周刊 2023年18期
关键词:患者

邓郁 马逸菲 崔畅 常笑雨霏 杨宇熙 张玮钰

退化

“昨天我又呛咳了,差一点人就没了。”2023年5月31日,蔡磊告诉《南方人物周刊》记者。“我现在连水都不敢轻松喝。”

属于“神经退行性疾病”的渐冻症(ALS),意味着患者的身体机能退化不可逆。这种“退行”,在2019年前后尚以半年左右为单位,如今加速为月甚至周,作用于蔡磊的身体。

2023年5月9日,第一次出现在本刊拍摄团队面前的他,两只胳膊垂落在肩膀边,手在衣袖里晃动。走路看似自如,其实也有点迈不开步子,双脚像在地面拖行。

“我这边早就脱臼了。”他用眼睛朝我示意右肩。两年多前,他肩膀与手臂连接部分的肌肉便已经如酵母面包,一捏,便软塌塌地陷下去一个坑。

蚊子爬到脸上,没法赶。去卫生间这样的行为,要拆分成几十个动作,把每一个步骤转成语言交代给生活助理(阿姨)。

2023年初,10个手指中唯一还保留些微功能的只剩右手食指,但也无法完成像抬手指头这样的动作。如今,每次操作电脑,都需要让阿姨把他右手放在桌面鼠标上,靠脚踩踏板,配合桌面鼠标来工作。一次放不精准,就得再放。

一个月后再见面,他说话喘息越来越频繁,有时需要请他重复两三次,才能聽清楚他的吐字。

糯米、花生,他不怕,他怕粉末状的东西,也怕水。“因为肌肉没有力量,喝水的时候没法良好地闭合气管,特别怕呛咳。”他有意识地减少喝水、吃饭。实在渴了,就请阿姨给他端水,用玻璃吸管喝一点。

外出下台阶或者缓坡,他会请周围的人(阿姨、助手或者任何他能叫到的人)扶住他。“摔死是我们这个病到后期最常见的死法之一。一旦碰到个坎儿,没法用手抱头,只能眼看着自己砸到地上。”

一个素来雷厉风行、拥有强大掌控力的人,如今任何动作都要依赖他人,难受吗?

目前,蔡磊日常进食和饮水都要在生活助理的帮助下进行。图/本刊记者 梁辰

“不难受,早就预料到,这不重要。主要是身体恶化,让我工作能力变得越来越差,这是我最在乎的。”

按他目前的病程进展,早就该做胃造瘘(通过腹壁外管道输入营养液至胃腔进食)了。“一旦呛咳导致肺炎,就没命了。为了保命我也应该胃造瘘了。”

可他不想。“这样我就不能出门和工作了。我连打盹都不行。”他定定地强调。“留给我可能只有不到一年的时间。”

“百慕大”

“异想天开。”“完全不可能。”

自从蔡磊宣称要自主研发ALS治疗药物,他不断听到这类声音,也包括他学药学出身的妻子段睿。

神经科学领域专家认为,导致认知功能障碍的AD(阿尔茨海默症)是主管学习和记忆的神经元损坏,虽然病人躯体可以自由活动,但却丢了“灵魂”。而ALS(肌萎缩侧索硬化)正好相反,病人的灵魂清醒,但由于主管运动的神经元死亡,躯体失去表达能力,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走向死亡,因此又被称作“渐冻症”。

所以,当刚刚四岁多的儿子攥着自己的手,当同为病友的湖北省卫健委副主任张定宇给出拥抱,蔡磊能清晰地感应到和他们肌肤接触,却无法给对方回应,甚而只能回一个踉跄。

近200年里,渐冻症的致病机理如“百慕大三角洲”,诡谲难测。即便生命科学和基因治疗等技术快速发展,绝大多数散发型ALS的病因仍然不明,不到10%的ALS亚型属于单基因突变,致病机理也仍在寻找和“破译”之中。

2021年中,蔡磊申请病休,逐步不再承担他长期任职的京东集团副总裁工作。段睿说,蔡磊的病情似乎在“加速变差”,实际上是匀速发展。

“它的发展是线性的,但外在表现不是。病人的神经(元)是一个一个死,但只有当少到只剩总量的约40%,你才有感觉。就好像100根筷子撑着一个平台,它是一根一根匀速倒掉的,但可能倒掉60根你才有一点自知,好像它歪了。”

“但现在也没办法知道蔡磊(的平台)还剩多少根筷子?”

“没有,如果能知道,这个病就能实时监测了。”

使者

有业内人士把ALS的致病过程称为“针对运动神经元的谋杀案”。如果能看到“案发现场”,弄清元凶和同谋,就像获得了科研的指南针。“探案”的关键线索之一在于,在患者去世后取出脑/脊髓组织(注:通常脑库仅收集全脑组织,但为了ALS研究需要同时留取脊髓组织),将切片进行神经病理分析。

位于杭州的国家健康和疾病人脑组织资源库(简称“国家脑库”)始建于2012年,属于非营利性机构。经过十年左右的建设,中国还成立了多家共同发起的中国人脑组织库协作联盟,目前共收集了千余例样本,但直到几年前,罕见病的标本不过寥寥几例。

“谁也不敢说这句话。”业内人士坦承。

这句话指的是:您愿意捐出自己的脑/脊髓组织吗?

在中国的文化里,对死亡的探讨素来讳莫如深。而科研者和患者之间听不到彼此的需求,患者也不免对“实验”带有戒备。“医生的天职是要提供治疗。和气息尚存的患者谈论捐献遗体和组织,意味着宣判医疗无能。患者也会觉着你要拿我的器官,是不是要卖钱做工具,要拿我去出名图利?”受访者们直言。

大脑是在人去世后自溶最快的组织。原则上,需要在捐献者去世后12小时内完成取材全过程。捐献者生前必须与家属及脑库谈妥,签署捐献同意书。去世后家属及时开具死亡证明,并在第一时间通知脑库,将遗体送到脑库实验室完成解剖,取出脑与脊髓组织。

取出脑和脊髓组织是专业度很高的操作,一般都由病理科的医生或解剖系的教授等资深团队来完成。但整个过程依然充满变数。新冠疫情期间,山西一位患者家庭表达了捐献意愿,但囿于业内规定,120车辆不拉遗体,殡仪馆的车也只能往返于逝者去世地和殡仪馆之间。最终是蔡磊团队联系中国器官移植发展基金会,几经周转联系到了太原人体器官获取组织(OPO)协调员,将患者的遗体运送到山西医科大学收取脑组织样本,才算圆满。但OPO仅限于在同一地区进行运输作业,其车辆也不能跨省跨市运送遗体。“说句极端的话,想做好事,却似乎还得‘找个对的地方死!”一位知情者慨叹。

有充满爱心的捐献者不仅提出捐献脑和脊髓组织,还希望能捐献其他器官或组织,譬如角膜。“像角膜这样的组织是救活人的,伦理上当然优先于致力于科研的脑组织捐献。即便脑取材要争分夺秒,却需要尊重这样的优先次序。因为这也是逝者的大爱。”参与过脑组织捐献的人士表示。

2022年9月,蔡磊召开媒体见面会,宣布自己将在逝世后捐献遗体(特别是脑和脊髓组织),以此推进渐冻症科研——他将这称为“打完最后一颗子弹”。张定宇等千名渐冻症患者也表达了相同的志愿。

一千多个同意捐献的患者或家属(正常人的遗体和脑组织也可用于渐冻症科研),有不少都是蔡磊一个一个电话恳谈下来的。有欣然应允的,更多人经历过漫长的迟疑,与家人的冲突,磨合,同意,或反悔。

截至2023年1月,渐冻症患者遗体捐献已完成9例,成功保存脑组织和脊髓组织8例。之后不到半年,这个数字已突破两位数。

2023年4月2日,石家庄马拉松赛,蔡磊和渐冻症病友们在爱心志愿者的帮助下参加五公里健康跑。图/受访者提供

“看起来完成捐献的数量很少,但你知道每一个数字意味着什么?”蔡磊问我。

“意味着生命的消失。”他旋即自答。“他们都是英雄。”

5月下旬,他前往位于杭州的国家脑库参观。对着那些盛放捐献者脑组织的器皿,他久久说不出话。献花时,弓着的背发出微微的颤动。

一周之后,当我们坐在工作室院子里谈起脑库之行,两行泪水忽地从蔡磊眼眶里滴到面颊,习惯了低声言语的喉腔里,罕有地爆出長达十几秒的呜咽。

“帮我拿点纸巾。”蔡磊说。“我怕眼泪。它会蜇我,特别疼。”

器皿上没有标明捐献者的姓名,但蔡磊说他心里知道是哪些人舍身奉献。“是我让他们捐的……”他再次难掩抽泣。

在国家脑库看来,蔡磊走出中国文化观念的某些禁区,并组织如此大规模的ALS病理样本捐献,是改变历史的行为。采访时,供职于国家脑库的运动神经元病学者刘华清,想到了上世纪末同意参与美国流行病学博士斯诺登对AD的研究,并自愿捐献脑组织的678位修女。

“这六百多位修女和蔡磊,都是带着关怀的使者。他们没有被疾病和死亡打倒,而是从比自己更大的价值出发,为后人带来希望。我觉得蔡磊和这些ALS病人、家属们给了人世间一份gift of hope(希望的礼物)。”带着哽咽,刘华清一字一顿。

在蔡磊看来,这谈不上伟大。“我们不能要求每一个人成为一个完全利他、毫不利己的人,但我们应该鼓励一个人为他人去付出。这样这个社会才会更美好对吧?”

2023年4月初,国家脑库执行副主任包爱民陪同蔡磊参观实验室,介绍脑库建设历程。图/受访者提供

“马拉松”

徐婉姣曾经是神经内科医生,后来从事药物研发15年有余。家中有患绝症的亲人,她能领会到整个家庭因此遭受的消耗和“折磨”。“人与人之间最大的奢望是感同身受。在病友群里,蔡磊老师不是被照顾的人,而是照顾者和给予者。”

两年前,39岁的李先生在北京301医院确诊为ALS。为了照顾儿子,(他的父亲)李叔请两人专门给儿子拍背排痰,用肥皂给儿子洗身子、擦酒精;给儿子做抬腿动作,“一天抬一万多次”;鸡蛋、营养液、肉菜打成汁,每天分9次喂给儿子。

但李先生病情还是恶化得很快,呼吸衰竭后,他不愿接受“气切”(通过气管切开术可吸出痰液,防治严重肺部感染和窒息)。无奈之下,李叔在蔡磊家门口等了六七个小时,等到蔡磊回家上门劝说,儿子才同意气切维持生命。

李叔已经记不起,他是第几次随着蔡磊搬家而迁居了。“蔡总住到哪儿,我们就跟到哪儿。”“离蔡总近”,既能获得国内外研发的新动态,也许也能在符合条件时,有入组临床试验的机会,尝试新药,这是他们梦寐以求的。

“如果没有蔡总,我们活不到今天。”李叔不断地向我重复这句,又对蔡磊说,“你要坚持,我也要坚持。”

为了照顾李先生,全家每月光护理费就达6位数。但对更多的工薪家庭,渐冻症这样的罕见病成了压垮全家的大山。因病致贫患者的等药之路,犹如漫长的马拉松。他们把蔡磊比作“灯塔”,甚至有人用“神”来称呼,一提起他便泪流不止。

“被神化”并非蔡磊本心。但对病友的同情同理,不忍看到他们受苦,是他这次创业最大的源动力。

受访时,蔻德罕见病中心创始人黄如方对蔡磊的“自救”和创业利他行为表达了敬意。“但我们更应该考虑的是,在任何一个人看上去健康的时候都来关注罕见病,而不是靠一个企业家、一个名人得了这个病,他全力以赴,大家再围绕他,去感动、同情。作为患者不要只是躲在角落里哭,要发声,喊出自己的正当权益。”

依照专家共识,罕见病在国内是指新生儿发病率少于万分之一、患病率小于万分之一、患病人数小于14万的疾病,粗略估计中国目前至少有2000万罕见病患者。

“任何健康的父母,都有可能生下罕见病的孩子。任何健康人都可能发病。你怎么知道自己不会得这个病?”黄如方揭示这个不易被察觉的事实。“以ALS為例,很多人中年突然确诊,却不能从父母那里发现某种基因上的联系,甚至整个家族里也无从发现。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少部分罕见病患者承担了大部分健康人群的患病风险,从这个角度,患者理应该得到更多的帮助和尊重。”

2020年春节,蔡磊一个一个加病友微信,听他们的故事,就是为了让病友同意分享个人信息和发病症状,填写评估量表。三年下来,他和同事打造的“渐愈互助之家”已有近万病友注册填报,成为全球最大的民间渐冻症患者科研数据平台。

也是在得了大病、辗转不同医院后,蔡磊才知道,原来医院之间数据是不能打通的。“好多医生一辈子见不了几个这个病,怎么研究?别人说(大数据)这个事是做不成的,我说为什么做不成?他们说这里面有很多复杂的问题,我说我知道了,我去做就行了。”

但获得病友支持的同时,也有人在群里大骂:“蔡磊就是个大骗子,他骗你们的数据去卖钱!大家都上当了!”

按照蔡磊的创业布局,是可以实现从医药研发的公益事业,到患者服务、药械销售的商业闭环的。但他没做这样的规划。即便如此,也有人认为蔡磊挡了他们的财路。

2022年下半年,他开设“破冰驿站”直播间,以筹集研发资金——尽管杯水车薪,也可以扩大社会对渐冻症和罕见病的认知。

但号召患者捐献脑/脊髓组织和直播间营业以来,他收到的谩骂更加“凶猛”——“发死人财、为儿子捞钱”等种种恶言,对着他“噼里啪啦”轰炸过来。甚至还有人对他发出人身安全的威胁。

恐惧吗?不可能一丝没有。但他只管得了当下的事业。

“砸墙”

这份事业有无数的分支方向,核心只有两个字:制药。

由于罕见病患病人群少、市场需求少、研发成本高,少有制药企业关注其治疗药物的研发,这些药被称作“孤儿药”。

2019年9月30日,蔡磊确诊ALS。他本可以开启另一种人生。

“他告诉我,企业家朋友曾跟他说,给他一笔钱让他成立基金,好好歇着,该去哪儿玩儿去哪儿玩。但这不是他的生活方式。”天坛医院副院长、国家神经疾病临床医学中心副主任王伊龙说。

基因检测后,蔡磊清楚地知道自己并非基因突变型的ALS,而是病因更扑朔迷离的散发型,短期内在科研上没有突破的可能。他还是决心要投入新药研发。

“眼下这些试验即便成功,跟我自己都没有什么关系了。我的财力和能力,也不可能在一两年内把救治渐冻症的药品推向所有人。我也没那么伟大,只不过就是了解到一个群体的不易,愿意为他们而战,仅此而已。”

渐冻症并非一款药也没有,目前美国FDA的获批药物只有力如太(国产利鲁唑片)和依达拉奉,但这两个药都只能在一定程度上延缓病情,且作用有限。

天坛医院副院长、国家神经疾病临床医学中心副主任王伊龙。图/李宸玮

蔡磊和妻子段睿在“破冰驿站”直播间。图/本刊记者 梁辰

还是得做能逆转病情、治愈ALS的新药。2019年的那个秋天,蔡磊已经笃定。

如果将药物研发比作海洋,原创新药研发便是富含宝藏的深海,“孤儿药”研发则如同马里亚纳海沟,既深不可测,也可能蕴积着意想不到的奇幻。

从一组靶点中筛选出一个可靠的数据,要经过几十万次的试验,最后选出一两个最合适的化合物。经过无数次论证、推翻、再论证的过程。剂量、溶解度,每一关都是千万次的排列组合。“最关键的是,这个病你找不到靶点,生物标志物,什么都没有。像黑洞。”段睿早早提示过蔡磊。

“对我来说,如果所有门都关上了,我就撞破这扇门,砸开这堵墙。”蔡磊的倔劲儿冒出来。

较之过去的终生服药,“一针给药管数年”的基因治疗,让更多罕见病人看到新的曙光。然而难点不仅在于ALS病理不明、靶点不清,而且大脑神经系统还有一个天然的护城河:血脑屏障。

“95%的小分子药物,100%的大分子,蛋白药物核酸药物,都没法进入到大脑。界面细密,进不去。进去也容易给你蹦出来。”与蔡磊合作的UCLA材料科学领域专家卢云峰描述。

而卢云峰团队研发的新型纳米胶囊,或许能起到“包装”加“物流”的作用,递送一些神经营养因子给ALS患者,进入到它们能去的地方?一年多以前,蔡磊想到这一点,立即与卢云峰取得联系。这次合作成为卢云峰回国的很大动力。“当了二十几年教授,文章发了不少,再发一些又能怎样?如果能走出课堂,解决一点问题,也算是做了点有意义的事情。”

2022年初夏,卢云峰回国,两位惺惺相惜的“科研网友”相约见面。卢云峰不方便进小区,在医院检查治疗的蔡磊提前把针拔了,两人在路边的马路牙子就聊了起来。卢云峰顺路拿了几罐啤酒,蔡磊的手没法自己拿,请司机帮着开瓶,喝了小半听,又开心又有点想哭。

他在那天的朋友圈里写道:“在这个世界上,有人把绝症患者当作肥肉宰割,有人却不远万里抛弃事业为救助我们。那天我们就坐在马路边上,一起把科研临床前方案全部敲定。”

在卢云峰和专攻神经科学的学者陈功心里,蔡磊就是个斗士。

他和哈佛大学袁钧瑛团队合作RIPK1抑制剂,和中科院微生物所的孟颂东教授合作胎盘gp96注射液治疗,和贾怡昌、李龙承等专家尝试单基因治疗的临床可能性,和霍德生物的范靖探讨iPSC衍生细胞产品。这些人当中的好几位,渐冻症本来并非他们的研究领域,蔡磊多次拜会,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合作的机会。

“今年我们在推进研发的赛道还有神经炎症的、免疫的、蛋白质错误折叠的,还包括一些血管再生,神经再生……”谈及这些,讲到口干舌燥的蔡磊打不住。“还有各种中医的、小分子的、基因的……我们的管线已经突破80条了。”

“但这个过程中,我也可能哪天突然死亡你知道吧?我能给世界带来一些成果,但我很可能会死去。长则两三年,短则一年。”他直视我的眼睛说道。

愚公

在他人眼里,搞财税的人来研究医药,隔行隔山。对蔡磊,有人观望,有人不屑。

如神农一样尝试各种新药,蔡磊没少受副作用和风险的折磨。“谁给你在专业上把关?”我问他。

“你太小看我了。我就是专家。”蔡磊毫不犹疑地回答。

从小心怀科学梦,考大学时却被父亲摁着读了中央财大,此后虽成就斐然,代价却是近四年的抑郁。如今,一纸“绝症通知书”换来生命科学里的摸爬滚打,像是老天给蔡磊的某种补偿。

自学是一种本能。一个被广为传播的数字是:患病一年多,蔡磊带着团队恶补了全球累计3万篇有关ALS相关领域的英文论文。

但对蔡磊,这些可能不是苦,是一种“嗨”:初中时他考试轻松满分,用时只到同学一半;因为街机游戏打得好,有孩子花钱看他打。“老板都来看,从来没有人这么通关,一个币打一个小时。”在破冰驿站的直播里,蔡磊小小地“凡尔赛”了一回。

2022年5月27日,材料科学家卢云峰回国后和蔡磊第一次见面。图/受访者提供

进入事业轨道,蔡磊的力,永远像满弓一样拉开。

2011年,邵青和蔡磊分别离开德勤和万科,先后入职京东财务部。邵青记得,蔡磊当时给部门树立的目标,是要成为全国第一的税务管理团队。“那时他和大家许诺,兄弟们,拼搏几年,就不会这么忙了。结果我们没料到,事儿越来越多,呵呵。”

电子发票系统上线前,蔡磊四天四夜没合眼,带领团队花45天的时间,完成了竞争对手10个月干的活。但这个为他带来声誉的项目并非公司高层交代的KPI,只是源于自己和同事们的内驱力:“一旦推动,能给公司和行业、社会节省多少成本,提升多大的效率?”

“人最怕的就是虚度光阴。职场就是打游戏,快速通关。所以你在他(蔡磊)身边经常会有一辈子像活了好几辈子的感觉。他有无穷多的想法,也会给身边人无穷多的机会,是一个能让你进入快速前进通道的人。”段睿说。

“如果不是因为身体差了,现在做渐冻症的药物研发,你会觉得挺过瘾的?”我问蔡磊。

“你说对了,难才有意思,才能显出咱们的才智和能力。”

对于病友,情怀感召能起到很大作用。但对投资人、科学家和临床医生,用什么去说服、激励他们?

“让他相信,跟蔡磊合作就会成功。或者是共同的价值观,或者是自然的情感,或者是可以带来专业上的名和利。对方需要什么,我尽量提供什么。别忘了我是做商业出身。谈不拢、道不同的,不多浪费时间。没有王伊龙,会有李伊龙。我相信总能遇到合拍的人。”

他不喜欢穿病号服,害怕打针。但他从不陷入精神内耗,A计划不行就上B,B不行上C。只解决问题,绝不在情绪上纠缠。

得病至今,蔡磊有没有过自己呆坐片刻的消沉时刻?段睿想了想,“没有。他会感到自己日子不多了,但也没觉得这意味着什么。他不是一个把自己看得那么重要的人。”

但卢云峰和王伊龙都相信,夜深人靜,蔡磊一定有属于自己的情绪调适时刻。

2023年5月11日,蔡磊与前北大药学院院长刘俊义一起参观某药企实验室。图/本刊记者 梁辰

2023年5月9日,一位病友见到蔡磊时掩面而泣。图/本刊记者 梁辰

痛点

所有的远见、智慧、目标与雄心,最终都需要在实验和试验中才能得到验证。业界公认,新药研发最难的便是临床,特别是III期试验阶段。

让我们回到那个困扰许多人的问题:“孤儿药”为什么那么贵?

据全球排名前列的上市药企1997到2011年的公开数据,15年间,平均研发费用最高的阿斯利康公司,15年里只有5种新药获批上市,却投入了590亿美元。当开发出一种证明有效的原创新药独占市场,的确有如挖到富矿——如《我不是药神》里的药物原型“格列卫”。但现实中,“大概每10个进入临床Ⅰ期试验的候选药物最终只有1个能成功上市。真可谓是九死一生!而更多的研发项目在临床前研究的阶段可能就已经被放弃了。”中国孤儿药创新联盟发起人郑维义总结,“当我们看到上市的新药几百万一支/盒的‘天价,背后都是所有同时期研发失败的产品付出的巨大成本。”

上市后的专利保护期最多也就10年。一旦专利过期、仿制药上巿,药价将会断崖式下跌。药企如果无法在专利保护期内收回研发成本,将会血本无归,更无力继续研发新药。

此前蔡磊去挨家路演、找投资人募资时“颗粒无收”,既因为“孤儿药”研发的天然高难,也是撞上了资本寒冬的“坏时候”。

2015年始,在港交所18A和科创板等资本市场的加持下,中国医药创新领域热度迅速达到巅峰。很快,泡沫在海面浮现。一些药企开始进入“资本催生、引进管线和IPO”的循环——而非做出患者需要的产品,在市场上证明自己。

郑维义指出,目前国内有不到100家公司涉足罕见病药物研发,一半多是基因治疗公司,但基本集中在眼科和一些发病率相对较高的罕见病如“地贫”(地中海贫血,即珠蛋白生成障碍性贫血)、血友病和SMA(脊髓性肌萎缩)的治疗,同质化严重。

“加上整个经济大环境的不景气,投资人会相对保守,整个生物医药行业也在洗牌,fast follow(根据现成靶点所做的模仿性创新)的公司越来越少,融不到资了,也影响了创新药的研发。”国内某创新医药公司高管夏朴(化名)补充。

对罕见病的研究治疗能不能摆脱整个市场失灵的陷阱?前端(投资)只是决定因素之一。

除药品研发、生产方外,良性的生态应该还有多个角色:医院平台、专业医生、监管方、作为消费者的患者(患者并不是唯一的支付方),支付方(商保或医保)。

行业流传的一句话是,“会看罕见病的医生比罕见病人更罕见。”如果你去浙大二院,U字型的罕见病中心,时常能看到年近六旬的吴志英出诊。她研学和从事罕见病诊疗已三四十年,带领团队在国际上最早发现了PKD(发作性运动诱发性运动障碍病)的致病基因PRRT2基因。

八年前吴志英在浙大二院成立了国内第一家罕见病病区,全国各地来此求诊的患者超过万名。她的团队实验室不仅有常规的基因检测平台,还设有细胞平台和动物平台。“不能只停留在看基因检测报告,一定要有后续的研究,才能找到新的致病基因、找到新的治疗靶点。”

对于罕见病的基因检测和诊断,中国已经不输国外,但在基础科学和临床科研上,仍有相当的差距。

夏朴透露,中国的新药研发一开始都是从属MNC(跨国公司)多中心临床试验的布局,“不需要做临床设计,缺乏相应的能力,我们的医生也比较少做临床研究和试验。”在他的合作经验里,北京上海的一些大医院因为不缺项目和文章,不愁资金,医生对于有一定风险的创新项目往往偏保守。

某业内人士透露,在生命科学、生物医药领域,最缺的是有魄力和专业度的药企CMO和PI。

由于手部肌肉萎缩,蔡磊现在使用脚踏器辅助控制鼠标。图/本刊记者 梁辰

散步,对于如今争分夺秒的蔡磊而言颇为奢侈。图/本刊记者 梁辰

CMO,药企的首席医学官,制定临床开发策略,负责临床项目运营和临床试验管理;代表医院的(leading)PI,是医院临床试验的主要负责人。在这位受访者心目中,国内能称得上优秀CMO的不到20个,胜任PI的也少之又少。“两者都不只要有制药医学或转化医学,与研究项目相关的医学背景,还需要有很强的沟通技巧和管理能力。”

然而中国的PI大多由于临床工作任务繁重,没有精力和时间花在他们作为PI的临床研究中,遑论参与科研的其他层级医生。这往往也是试验无法成功或被拖延的原因之一。“从医院的绩效考核和分配机制上看,开展临床试验研究不沾光。所以对于大医院的定位,应该做哪些,不应该做哪些?应该怎么鼓励医生投入有利于患者利益的科研?政策上可能還要下些功夫。”夏朴建议。

和医院打了几年交道的蔡磊,既心疼身心俱疲的临床医生,也捕捉到制约新药研发的痛点。“这就是我所努力的。打通药物研发每一个环节中的障碍,或者是提升效率,或者是润滑它,降低成本。”

几天前,蔡磊在微信群里转发了马斯克的言论:“我从不申请专利,那是弱者的游戏,对推动科技发展毫无意义。真正的竞争优势,是你创新的速度,绝非遏制别人的发展。”

“马氏专利论”背后有复杂的背景,但蔡磊说他认同的是一种迅速战斗执行逻辑的理念,“希望有一个更开放的环境,而不是通过打压和阻拦别人的发展来保持自身利益。物竞天择,加紧努力就好了。”

但在孤儿药研产链条里,还有非常中国化的一个制约因素:支付端。

病人需要吃药,却可能所有积蓄连一支(盒)药甚至半支(盒)药都付不起。

孤儿药价格高企,不是中国的独家风景。但在英德美等国家,其卫生和保险模式为患者扛住了巨大的支付压力。

英国的医保筹资全都来自税收。德国实行社会医疗保险制度,保险筹资也有单独的系统。美国模式则以市场为主体导向,由商业保险主导医药支付,制药公司根据药物经济学研究去和保险公司谈判。定价后,保险公司必须无条件支付新药费用。

中国的医保体系目前完全由国家来承担。药品首先要以一个合适的价格进入国家医保目录,企业需要和国家进行谈判,而且须和各省相关部门谈判进入各省的医保报销目录,再和各医院去谈。最后,药品是否能销售出去,决定权又在医生……

截至2021年国家医保谈判后,中国颁布的《第一批罕见病目录》中的121种罕见病里,已有58种药物纳入国家医保,覆盖28种罕见病。

“我们国家对于医保的带量/集中采购也好,对医保的谈判也好,都是一种战时状态。先让老百姓能稳住,但对于长远的创新实际上是有影响的。药价降得太低,企业对创新的动力就小了。”一位受访者告诉本刊。

有人提出,罕见病药品单价贵,且很多需要终生服药,会给国家医保带来很大压力。“孤儿药”真的会占据医保的大量资源吗?黄如方不这么看:“看起来一个患者的药品可能花上百万,但可能患这个病的患者在全国只有几百人,总花费其实并不高。这些只占国家医保基金支出的很小比率。即使在一些福利较好的国家,罕见病医疗支出也只占该国总医疗卫生支出的1%到3%。社会对于罕见病的意识和了解还是不够。”

目前,我国医保个人年度报销封顶为30万元,但许多罕见病一年药费诊疗费不止这个数目,且还要终身支付。夏朴说,他们也在和罕见病社会组织、医保部门探讨,对于基因治疗这种长期有效的先进疗法,医保是否可以分期和按疗效支付,“这属于制度创新。目前没有先例,政策制定部门需要花时间研究。”

一面是需要持续造血、在遥遥无期的漫长研发里探路的药企,一面是在生死边缘挣扎、渴望药物可及的罕见病患者,如何平衡这两端的利益,需要顶层设计的智慧和更多有识之士的参与。

“搅动”

“过去十几二十年间加起来,都没有这一两年ALS赛道上汇聚的这些产品、科学家和这些企业资本多。”王伊龙毫不掩饰对蔡磊成就的肯定。“不亚于成立了一个国家重点实验室或者工程中心,会极大地推动新药研发产生一个新的范式,不单纯只是解决渐冻症的问题。”

“孙悟空是怎么来的?石头里迸发出来的,对,我的名字里也有石头,网名也是‘石头,我希望里头能迸发出孙悟空。”蔡磊的声音轻快激昂了些。

“你从小就有英雄主义情结?”

“谁都有吧。小时候我们都希望成为行侠仗义的侠客,不就是想成为英雄吗?”

6月上旬的一个周日,蔡磊的工作室迎来了几位资深的医疗从业者。徐婉姣和恺思学社(致力于医药产业创新人才教育培训的平台)发起人毛萍都认为,蔡磊的探索让他成为一个既有局面的“搅动者”。

“‘搅动在这里是积极的意味。”毛萍强调,国内药学界和医学界各有专业壁垒和利益格局,长期沟通不畅。“和病患打交道,又需要处理很多复杂的社会问题。谁能把壁垒打破,把医生和病人的资源平等地用起来,是挺大的一个命题。”

“整个制药产业的价值究竟是什么?是蛮值得大家去深思的。”徐婉姣指出,一般人在多次重复的失败后,会倾向于选择更简单的事情。“但是当大家停留在累积性的前期经验,裹足不前了,动力就不足。而蔡磊老师是不管之前如何,只要有一个受众等待这个需要,哪怕极低的一个成功率,至少要去试。尝试当中的学术研判,科学设计以及每一个结果所累加的巨大价值,远远不能用药物上市与否或销售额度来衡量。换位思考,监管部门也希望有人能做一点高质量的本土研究,来代表中国人的研发能力。”

毛萍此时此刻更关心的是,如何能让蔡磊活得更久一点?“我们当然希望建立一个健康的机制,不要只针对蔡磊这个人。但当下,唯有他活着,才能让这条刚蹚出点起色的路,不至于断裂。他的使命,还需要继续延伸。”

过去的一年里,蔡磊拼尽全力去完成四件事:加快找接班人,做遗体捐献,设立永续存在的慈善信托,写本书。

“其他三件我都做成了。只有接班人的事,我一直在努力,但很难。可能我也找不着。”

他越来越认为它是一个伪命题,因为身边人的影响力、社会资源、综合能力还是和自己有差距。即便他和段睿认真谈过,两人也明白她不一定能挑起和愿意承受所有的担子。“所以我还要多挣点钱,未来能够(有)多点人支持这个领域。”

有没有一种机制,可以让病友和患者组织在没有蔡磊的日子里,无论资金、科研、凝聚力,依然拥有坚实的力量和实践的参照?

美国作者巴里·沃思曾在药物研发企业福泰公司深入采访多年,他在《解药》一书里记录了一个药企、科学家与患者基金会合作成功的经典案例。

1955年,美国囊性纤维化患儿家长们组建了基金会,积极寻找解药,此后他们与欧若拉生物签订了一个药物筛选合约。半个多世纪后,福泰的Kalydeco上市,尽管该药物只能治疗4%的囊性纤维化患者,但证明解药是存在的。2019年,福泰终于推出了可以治疗90%患者的Trikafta,基本治愈了囊性纤维化。基金会将权益卖出,折现33亿美元,这一成功的模式被称为“风险慈善”:即用风险投资的方法支持有公共价值的项目,但像慈善一样不要求回报——当然,有回报更好,这样就能支持更多的项目。

囊性纤维化基金会能这样做并始终得到广大成员的支持,正是因为基金会、患者和家属坚信一定存在解药,并愿意投资这个长期目标——“功成不必在我”。

该书的中文译者钱鹏展说,在福泰的这个例子里,他看到了企业与基金会的平等合作。“与其说企业帮助患者,不如看看,企业有没有胆量走非主流赛道?”

这样的模式在中国可能实现吗?事实上,蔻德推动成立的瑞鸥公益基金会就发起了“金石计划”,专门针对患者社群的真实需求,由患者家庭出资,联合研究者等多方力量去推動个体化治疗和科研项目。钱鹏展指出,当国家出现公共卫生问题等需求,往往会调整自己的科研优先级。而基金会相对比较纯粹,不受公共基金政策的影响。“在推动孤儿药研发上有很大潜力。”

召唤

蔡磊一直在透支自己。他对此心知肚明。

王伊龙说,他们医院曾经给蔡磊做过头部神经血管耦联和脑电波的分析,发现他的脑波是一个亢奋型的脑波。“处于一个交感和应激压力过度被激活的状态,就不是一个能够让自己放松下来的脑波。对他大脑废物的清除是有坏处的。他肯定清楚他需要放松,但是他有另外一个calling (召唤),他停不下来。蔡磊跟我讲,‘我要打完最后一颗子弹,那你一发一发打也可以,你机关枪连续打也可以,看面临什么样的敌人和你自己的决策。”

“打仗”是蔡磊生命的常态。

从前他在京东的办公室有几面巨大的玻璃窗,黄昏时他时常会拍下窗外的风景,晚霞,或是渐成浓黑的夜色。镜头里没有他,却透出掌镜者在鏖战一天或数日之后的满足感。

而现在,小区里这套两百多平米的工作室,面积最大的两间,分别作为办公室和直播间——夫妻二人和各自团队的“主战场”。

原本他的一天都从七八点开始。这些天因为服药关系,会到上午九十点左右来工作室,一待就到深夜。

但当你敲开工作室的门,首先撞见的往往是有人半蹲在门廊地上清点直播选品。每天中午过后,段睿和“破冰驿站”的同事便开始联系供应商、确定样品、甄别质量、分析销售数据、调整直播方案等,一直持续到下直播的23点前后,复盘、整理,她回家后再帮助蔡磊洗漱,上床时往往已过子夜。

负责直播业务以来,段睿时常陷入焦虑中。“就是怕直播卡壳或者出岔子啊。”

蔡磊说段睿比自己更优秀。“她从药学专业转行,考注册会计师、注册税务师,你也知道多难考,怀着孕在两年多的时间全部考完,平均80分左右,我是做不到。”妻子如今放下事务所的主业,把大部分精力放在直播间,帮他筹集研发资金。他心有歉疚,却没跟她表达过。

5月25日,京东的老同事来工作室给蔡磊过生日。三年多来,老搭档邵青头一次和蔡磊握手,“特别绵软。”有年轻女同事忍不住哭了,但邵青看不到蔡磊的不安,自己也没有感觉难过。

“他永远都是昂扬的样子。跟我们说,我觉得我幸运——要不得这个病,有这样的机会做这个事吗?还问大家,你们谁在业务和生活上需要我帮助和支持,再单独和我谈。”

我跟蔡磊说起那天,他一脸正色。“我不会给我的下属传递任何负面信息,倒下以前,不会有任何的懈怠。这是领导的职责,是我的职业素养。”

患这场病前,蔡磊最大的爱好是摄影。他买过长焦、超广角、中焦定焦人像镜头,曾在部门团建时带去草原上给大家拍照。但在邵青印象里,那是唯一的一次他把“长枪短炮”带出来。他拍过不少静物,也给儿子留下过一些他刚来到人世间的影像。

5月去京南某药企洽谈合作那天,蔡磊不时被环路中间隔离带的月季吸引。阳光下,一片片的朱红、玫红、橘黄,灿烂得喜人,向路人宣示着它们的骄傲。

“快看,多好看啊,你们快拍。”他嘱咐了我们好几遍。

王伊龙始终忘不了和蔡磊约在一家四合院里谈事的那个春日下午。“那时候他走路胳膊还能动。我俩聊了一会儿,从四合院走出来。那天天特别蓝,院子里的树刚刚要发芽,他看了一眼这个天,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叹了一口气,就走了,留给我一个有点蹒跚的背影。”

蔡磊最近在網上买了四只小鸭子,喜欢偶尔去看看,听听这些萌萌的家伙们在一片键盘敲击声里制造出的一点点动响。半年前,他还买了一条粉色和一条黑色的六角恐龙(墨西哥钝口螈)。5月底,蔡磊兴奋地在朋友圈发帖:“小黑前肢再生了。六角恐龙具有非凡的再生能力,它可以再生四肢、脊髓,甚至大脑。而且在几个月内,整个肢体包括皮肤、骨骼、肌肉组织,甚至神经末梢都能够得到恢复。相信科学!支持科研!相信人类一定可以攻克神经退行性疾病!”

患病后,蔡磊特别留意植物和动物。路上透过车窗看到成片的月季,他不由感叹:“快看,多好看啊” 。图/本刊记者 梁辰

患病前,他的人生追求就是不断开创新公司,创造更多的商业价值。如今,所有的目标全都指向了一件事。

“留给我的时间太少了。三四年的时间,一年半在学习,半年绕弯、‘被(各种不专业的治疗)骗,真正有效的投入研发就一年多。而我要突破人家两百年突破不了的。”后两次采访中,他不时停下来。“我太累了。”

去探望蔡磊的渐冻症病友惠芝一直记得他的承诺。“蔡总,我们等着你一起去鸟巢啊!”

“鸟巢不是能坐八九万人吗?我和他们在微信里说过,等咱们(研发)成功了,在鸟巢开一个庆功大会。”蔡磊眼睛亮了微微的一瞬,又迅速转入平淡。“其实我经常都觉得这个病快被攻克了,每次做动物实验都觉得,这个药效太好了。结果一上人就没有用。全部失败了。”

认识蔡磊后,卢云峰时常想起10年前他去美国黄石公园游览时记忆中的画面。因为数十年前的特大森林火灾和每个夏天可能发生的小山火,公园里剩下大量烧枯的云杉和龙胆松等残木。风过后,裸露的土地上会冒出一些树籽,之后许多年,“下面密密麻麻的小树全都长了起来。上面黑,下面绿,新树的细枝像尖刺一般指向天空。这些小树也是一种竞争,到最后能长成参天大树的,也许也就几棵。但仍会不断轮回往复。”

他想到蔡磊,就是这种对生命的渴望、向往、努力,因为生生息息,才生生不息。“每个人在生命周期里完成一些事,然后将你的思考传递。个人的影响力有限,不在于他是否改变什么、做成了什么,最重要的是他的精神。这也是人类文明存续、不断取得突破的动因。”

(参考资料:蔡磊著《相信》,感谢所有受访者,及蔻德罕见病中心、病痛挑战基金会、宋涛、陈斌、惠芝、苏艳对本文的大力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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