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怎样读《论语》的

◎文/杨绛

我很羡慕上过私塾的人，“四书五经”读得烂熟。我生在旧时代的末端，虽然小学、中学、大学的课程里都有国文课，国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数学、理科和英文。我自知欠读的经典太多了，只能在课余自己补读些。

“四书”我最喜欢《论语》，因为最有趣。读《论语》，读的是一句一句话，看见的却是一个一个人。书里的一个个弟子，都是活生生的，一人一个样儿，各不相同。

一

孔子最爱重颜回，却偏宠子路。钱钟书曾问过我：“你觉得吗？孔子最喜欢子路。”我也有同感。颜回很聪明，很有才能，在孔子的许多弟子里，他最真率，对孔子最忠诚，经常跟在夫子身边。孔子一声声称赞“贤哉回也”，可是和他讲话，他从不违拗(“不违如愚”)。他的行为，不但表明他对夫子的教诲全都领悟，而且深有修养。孔子不由得说，“回也非助我者也，于吾言无所不说。”意思是说，颜回不是对我有所助益的人，他对我说的话没有不喜欢的。

但对子路呢，夫子也常常不由自主地称赞，例如“片言可以折狱者，其由也欤？”“子路无宿诺”等。意思是说，只听了单方面的供词就可以判决案件的，大概只有子路了吧？子路说话没有不算数的时候。

子路听到夫子的称赞就喜形于色，于是立即讨得一顿训斥。例如孔子说：“道不行，乘槎浮于海，从我者，其由欤？”子路闻之喜。孔子接下就说：“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意思是说，如今世人不能理解我，国家不能任用我，我的治国大道不能实行于天下了，虽然还住在国内，又能做点什么呢？不如乘着木筏，泛舟远洋，去天涯海角做个隐士吧。如果我的弟子中还有跟我一起去的人，那一定是子路了。子路听了，以为孔子没挑别人，单单选了自己，所以高兴得不得了。孔子教育他说：凡人懦弱的多，害怕涉足险境，子路不怕出海的危险，反而以随我一道而喜悦，这样的勇武我都比不上他。但是海上怎么是居住的地方呢？我能是出海避世的人吗？不过是伤心的时候发发牢骚罢了，子路却信以为真，这说明他只知道勇往直前，而不会审时度势，是不经思考就做的决定啊。乎？”即必须按照正统伦理观念和礼仪关系来端正纲纪名分。子路会说：“有是哉，子之迂也！”有这种情况吗？你迂腐了吧！孔子不禁说：“野哉!由也。”子路，你太粗鲁了！接着训了他几句。

二

孔子曾称赞子路不嫉妒，不贪求，即使穿了破棉袍儿，和穿狐皮袍的人站在一起，也没有自卑感。并引用《诗经·邶风》的“不忮不求，何用不臧？”赞美他。子路很高兴，总吟诵这两句诗。孔子就说，这是做人的道理，有什么自以为美的。

孔子和颜回说心里话：“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意思是说，被任用就施展抱负，不被任用就藏身自好，只有我和你才能这样吧！子路有些吃醋，就想挨上去讨夫子的称赞，卖弄说：“子行三军，则谁与？”意思是说，“如果让您率领三军，您愿找谁一起共事呢？”潜台词是希望孔子选他。但孔子偏不选，而是说：“赤手空拳和老虎搏斗，徒步涉水过大河，即使这样死了都不后悔的人，我是不会与他共事的。我所要找的共事的人，一定是遇事谨慎小心，善于谋划而且能完成任务的人。”惹得子路碰了一鼻子灰。然而，师徒间吃醋、斗嘴的情境却是暖洋洋的。

孔子对其他弟子总很有礼，对子路却毫不客气地提着名儿训他：“由，诲汝知之乎？”子路，我教给你的，你懂了吗？子路对夫子也毫无礼貌。孔子说：“必也正名

三

颜回最好学，子路却是最不好学，他会对夫子强辩是非，说“何必读书，然后为学。”孔子对这话都不答理了，只说他厌恶胡说的人。但是在适当的时候，夫子会对他讲切中要害的大道理，叫他好生听着：“居，我话汝。”(坐下，听我说。)夫子的话是专为他不好学、不好读书而说的。

子游、子夏，孔子也喜欢。“吾觉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指的可能就是以文学见长的子游、子夏。子游很认真好学，子夏很虚心自谦。夫子和子游爱开开玩笑，对子夏多鼓励。

子贡最自负。夫子和他谈话很有礼，但是很看透他。孔子说“君子不器”。君子不应该像“器”一样只有一方面的用途，应多才多艺。子贡马上问自己是器吗？孔子说，你是器，但是用瑚琏制作的器。瑚琏很贵重，子贡听了非常高兴。

孔子曾故意问子贡：“子与回也孰愈？”让子贡自己说他和颜回谁更好？子贡知道分寸，说他怎敢和颜回比呢，颜回问一知十，而自己才问一知二。孔子老实说：“不如也”，还客气地陪上一句：“我与尔，勿如也。”我和你都不如颜回啊！

子贡爱批评别人的短处。孔子训他说：“赐也贤乎哉，夫我则不暇。”子贡啊，你就那么贤良吗？以我来说，我自顾不暇，修炼自己还忙不过来呢，没有时间毁谤别人。子贡会打算盘，有算计，能做买卖，总是赚钱的。孔子称他“善货殖，亿则屡中”，意思是说子贡善于经营商业，料事总是能与实际相符。

四

孔子最不喜欢的弟子是宰予。宰予不懂装懂，大胆胡说。孔子听他说错了话，因为他已经说了，不再责怪。

宰予言行不符，说得好听，并不力行，而且很懒，吃完饭就睡午觉。孔子说他“朽木不可雕也”，又说“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意思是，起初我对于人，是听了他说的话便相信了他的行为；现在我对于人，听了他讲的话还要观察他的行为。因为宰予的言行不一，孔子改变了观察人的方法。

宰予嫌三年之丧太长，认为该减短些。孔子说：“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父母死了没满三年，你吃得好，穿得好，心上安吗？宰予说“安”。孔子说：你心安，就不守三年之丧吧。宰予出，夫子慨叹他不仁。宰予有口才，他和子贡一样，都会一套一套发议论，所以孔子推许他们两个擅长“语言”。

《论语》里只有一个人从未向夫子问过一句话，他就是陈亢，他只是背后打听孔子。他曾问子贡：孔子每到一个国，“必闻其政”，是他求的，还是人家请教他呀？又一次私下问孔子的儿子伯鱼，“子亦有异闻乎？”伯鱼很乖，说没有异闻，只叫他学《诗》学《礼》。陈亢得意说，“问一得三，闻诗，闻礼，又闻君子远其子也。”意思是说，我问一件事，得到了三个收获：一要学《诗》，二要学《礼》，三嘛，孔子并没偏向你这个儿子啊！伯鱼听他这么一说，在家里听到什么也不会再告诉陈亢了。孔子会疏远自己的儿子吗？答案不言而喻。君子易子而教，但那是针对该打该骂的小孩，伯鱼已不是小孩子了，而且他是孔子唯一的儿子。

也就是这个陈亢，对子贡说：你是太谦虚吧？“仲尼岂贤于子乎？”他以为孔子不如子贡。真有好些人说子贡贤于孔子。子贡虽然自负，却是有分寸的。他一再说：“仲尼不可毁也”；“仲尼日月也，无得而逾也”；“夫子之不可及也，犹天之不可阶而升也”。意思是说，我的老师没人赶得上，就像青天不可以通过阶梯登上去一样。搞得陈亢很没面子，他可以说是孔子最无聊的弟子了。

最傲的是子张。同门弟子间唯他最难相处。子游说：“吾友张也，为难能也，然而未仁。”我的朋友子张，他所做的事情可以说是难能可贵了，然而没有达到仁。曾子曰：“堂堂乎张也，难于并为仁矣。”仪表壮伟的子张啊，别人却很难同他一起做到仁。

我们看到孔门弟子一个人一个样儿，而孔子对待他们也各各不同，我们对孔子也增多几分认识。孔子诲人不倦，循循善诱，他从来没有一句教条，也全无道学气。他爱音乐，也喜欢唱歌，听人家唱得好，一定要请他再唱一遍，大概是要学唱吧！他如果哪天吊丧伤心哭了，就不唱歌了。孔子是一位可敬可爱的人，《论语》是一本有趣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