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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迟记

2023-07-07马宇龙

当代小说 2023年6期
关键词:易建联

马宇龙

两层的塔尖楼,慕云躺在二楼。当然,旁边是我。

我一个人干掉了大半瓶老白干,头疼得要死。慕云散开的头发后面,一架飞机正好飞过,在天空划出深深的伤痕——青灰色——看上去很疼。窗台上的一束纸绢花,从不枯萎。是什么花呢,反正不是康乃馨。

慕云侧起身,把飞机挡在了身后,在一片金色的阳光里转头看向我,小海,你过来,一晚上你都鼾声如雷,这会儿清醒了吧?我们有的是时间,总该做点什么吧?

前一天,我正式通知慕云,我们和好吧。一场传染病得到有效控制,全城禁令解除,情侣们纷纷摘掉口罩,在这个明媚的五月天里,像一只只鱿鱼一样从各自的角落里游出来,迅速黏合在一起。慕云知道,如果没有这场传染病,我不会跟她和好。

慕云想得没错。这是一件挺不仗义的事。慕云听我说要和好,就说,谷乃馨也跟“易建联”和好了吧?我说,慕云你贱!骂完我就后悔了。几个月恪守防疫纪律,不出门,不聚集,一旦解放,好像每个人的脾气都有点大。说实话,我挺可怜慕云的。

我伸过手去抱慕云瘦削的身子,口里喷出来的酒气把我自己都熏着了。慕云伸出手心疼地替我擦去嘴角的白色污迹。看她深情的样子,我突然忍不住想哭。拦不住,硬要喝,我说那就一起,还不让。慕云还在说昨晚的事。我推开她的胳膊,不耐烦地说,这屋子里有血腥味,你没闻见吗?

一提血腥味,我就浑身不知道哪里疼。

半年前一个奇冷的夜里,我和谷乃馨就在这间屋子里,完成了最后的告别仪式。那一晚,我才知道,我一点都不懂这个大我五岁的女人。今年春节,我与谷乃馨有了短暂的分离。大年三十的上午,父母带我去了爷爷的坟前。父亲说,小海,今年你该自立门户了。连续几年了,父亲都会这样说。当然,刚开始的时候是有所指,那时候每年春节,慕云都会来家里帮着母亲准备年事。父亲在爷爷坟前说的自立门户,就是让我赶紧跟慕云结婚。我能明白他的意思,慕云已经为我堕了一次胎,我要负责任。我不以为然,心里说,那都是你情我愿的事,所以不必因为这个就把彼此捆绑在一起。当然,这话我不敢说出来,说出来老爸一定会把我打得落花流水。

不知道为什么,在我心里,总觉得慕云缺些什么。直到遇到谷乃馨,我似乎明白了慕云缺什么。

血腥味?有吗?我好好的,你好久都没关心过我哪天来例假了。慕云对着我的耳朵轻轻哼了一阵,蛇一样盘旋过来,一条腿搭在我的腿上,一双细长的手在我身上摸索,小巧的嘴巴也凑了过来。我的身体平静如常。

就是这样,我们俩常常不在同一频道上。

慕云,你说,你真的不在乎吗?你怎么就不在乎呢?

大年三十,人人都在发祝福的短信,谷乃馨却发来这样一条短信:我要去武汉了,三天后!这一条短信只有九个字,但这九个字比突然爆发的“新冠肺炎”还让我紧张焦虑。

要知道,我已经酝酿好了。大年三十晚上,我就要正式跟父母谈,我要娶二院的内科大夫谷乃馨。而且,怎么应对父母的反对,我都想好了。年龄大的女人怎么了?年龄大的女人才知道疼人,生活经验才丰富。结过婚的女人怎么了?结过婚的女人才更有处理家庭关系的经验。有孩子怎么了?有过孩子的女人抚育起孩子来才会游刃有余。然而,谷乃馨并没有给我这样的机会。

中午的时候,我给谷乃馨打了一个电话。我们电话交流的状态,我都习惯了。经常是她开着听筒,跟别人说话,直到说完,才满含歉意地对我说,抱歉,病人,你说吧。我刚说一句,那边又有人叫了,谷大夫,我是23床的家属。不一会儿,电话就变成了忙音了。大年三十,她还是在医院值班,果然没接电话。几分钟后,她打了过来。我马上说,你找个僻静的地方,我们说几句话。听到那边的嘈杂声小了,我就问,去武汉,是真的?她说,当然是真的,谁有闲工夫跟你这小孩开玩笑。我叫小海,不是小孩。我无数次给她纠正,可是她就是这样叫我,让我无奈。我急得有些说不出话来,我说,武汉那边好多医护感染了,这个肺炎比当年“非典”还厉害。她说,这个我比你清楚,放心吧,我会没事的。

可是,你不一样……我的嘴巴跟不上我的思绪了,一肚子的话不知道怎么说。谷乃馨笑了,咋就不一样了?要说不一样的话,就是我是经验最丰富的,三年前我还在武汉金银潭医院交流学习过,对那边不陌生。我有些气急败坏了,她知道我指的不是这个。我说,那孩子呢?我们的孩子呢?

慕云的另一条腿又搭了上来,慢慢地,整个人都伏在我身上了。那几年,我刚刚从学校出来,身体里的荷尔蒙每天都聚成一汪无底的海水,不停歇地向外淌出。慕云,我几乎没有想过和她结婚。她对生活缺乏计划,过日子几乎是走哪儿算哪儿,永远不知道明天干什么;而且,最让我无奈的是,她老顺着我,温顺得有些毫无原则。我说,分手吧。她哭哭啼啼了一会儿,竟然就走了。我盯着她的后背,一时心生失落,心里准备了一大堆安慰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撂在了原地,一时让我有点怀疑究竟是谁被抛弃。我说和好吧,她又像鱼一样游过来,不带一丁点报复心理,真是没劲透了。

干吗心不在焉?慕云嗲声嗲气地说,你是真的对我没有一点感觉了吗?挺尸呀你?!我抱住慕云纤细的轻飘飘的身体,感觉像是有一朵云在我身上飘。我躺在床上,第一次像一个正人君子。

大年初三,谷乃馨真的出发了,中巴车在前面行驶,我开着車跟在后面,那心情,就像谍战片里跟梢的地下党,偷偷摸摸,万分紧张。一出门,我就觉得有异样,发动汽车引擎,上了高速,我更加觉得恐惧,往日拥挤的道路变得空空荡荡。谷乃馨在电话里说,小海,你来不来?说不好就是最后一面了,我们每个人都写了遗书。

我不想让谷乃馨去,可是我没办法,她一直在牵引着我的人生,而我管不了她。我好像很贱,就喜欢被人管着。是的,她主意大着呢,这么大的事,甭说跟我商量,连礼貌性地征求一下意见都没有,就把那么一条短信直截了当地戳了过来。我正气着,爷们儿也是有脾气的人,有种你走,与我有啥关系?谷乃馨发短信给我:培训结束了,我们马上集中上车了,你不来我就走了。我看了一眼手机,心里想,我不去你走,我去了你照样还是走,我去不去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关了手机,想干点别的。四十来分钟后,鬼使神差地打开了手机,我心想,不看微信,玩游戏,可是又鬼使神差地偏偏打开了微信。一张照片映入眼帘——哎呀,人家已经到高速路口了。

上高速路的时候,慕云問,你见了她,要说什么?我答非所问地嘟囔着说,“易建联”他凭什么?慕云说,这话你都说了一路了。“易建联”是谷乃馨的前夫,我的老板,姓什么叫什么我实在不想说出来,因为这个人实在不应该出现在我的生活里!我不说他,他就不存在。可是掩耳盗铃的时候,铃铛还是在响,第一次见他的时候,觉得他长得像一个人,后来看篮球赛,忽然想起来了——易建联。

慕云挤对我,“易建联”合该就和谷大夫是一对,人家后面能去武汉,你能吗?充其量你只撵到机场罢了。见手术刀都吓晕的人,别说救援了,那阵势都能把你给吓趴下。我看看慕云,伸手把车载音响的声音调大了。慕云便知趣地不再说话,跟着音乐的节拍轻声哼唱。

还是这一条路。我驾着车一路狂奔,撵上了谷乃馨他们医院的中巴车。谷乃馨看到了我的车,不停地给我发消息。出城的时候,路口已经设了卡,白色的防护服在黄昏里显得特别扎眼。远远地,我赶紧掏出口罩戴上。没有拦我的车,看样子,前面车上的人已经替我打过招呼了——我们是一伙的。就这样我们一前一后赶到飞机场的时候已经夜里九点多了。他们明早七点的飞机,直飞武汉天河机场。

栖迟酒店。

在酒店门口,一下车,我就看到了他们内科的曹红主任。多日不见,她的白头发更多了,一见我,脸上挤出无奈的笑容,她拍拍我的肩说,有良心,会上我问大伙最后想见一面的人是谁,乃馨说是孩子和你。我挠挠头,脸有点红。曹红又说,为我和谷乃馨预定了栖迟酒店的一间房。听到这个消息,我差点要给曹红磕头。

之前,谷乃馨经常在医院值夜班,我隔三差五去医院给她送饭,陪她值班,晚上就住在她的值班室里。有急诊她忙碌的时候,我就自己睡了;没有急诊的时候,我就和谷乃馨挤在一张小小的单人床上。所以,去年一年,我就成了他们科室的熟人。曹红主任说,小谷照顾病人,你照顾小谷,你也是在给我们医院做贡献呢。然后感叹一句,唉!小谷从小就是个苦命的孩子。我看不出来谷乃馨的命苦在哪里,倒是很感激曹红主任,她多次给我们创造条件,有一次她还对我说,小谷的丈夫跟她离婚的事,作为她的科室主任、大姐,我是有责任的,你呢,我可要替她把住。说这话的时候,曹红一脸愧色。这次,我赶来机场为出征的女将们送行,曹红一脸复杂的表情,这个关口,她的责任和压力都写在了脸上,作为一个一线临床大夫,她深知谷乃馨孤单失落的心情会影响工作状态。一个离婚的女人,孩子又不在身边,这时候只有我能给她温暖和力量。

我把慕云带进这间屋子的时候,一眼看到了窗台上的那束绢花,虽然没有枯萎,但还是陈旧了。三个多月不长,但是这三个多月发生了好多事,用南柯一梦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上一次,曹红把门打开,说非常时期,本来应该给你们送一束鲜花的,没条件,花店都没开门,临时准备了一束绢花。我潦草地说,曹主任你费心了,赶紧去休息吧,明早要赶飞机呢。没等门关好,我便一把抱住谷乃馨,追问,你走了,孩子呢,孩子咋办?

显然,自那以后,酒店就关门歇业了。在楼下登记的时候,我们都戴着口罩。疫情刚刚结束,但是人们的提防意识和互相之间的距离感还没有完全消失。我们是疫情之后的第一批客人,打开门,屋子里一股消毒液的味道,遮蔽了我关于这间屋子的嗅觉记忆。好心的服务员留下了出征的逆行者带来的绢花,她一定对着这束花祈祷了,祈祷天使们平安归来。我凝视着那束绢花,眼角余光瞥见慕云把口里的口香糖吐到了门口的垃圾桶里。她的动作勾起了我的记忆,我走过去,蹲下身,一把抓起垃圾桶,盯着里面看,尽管里面光洁如新,我还是感到一阵恶心,欲吐。我对一时惊愕发愣的慕云喊,去,去外边给我买瓶酒回来,那种高度的,快点!

你把我叫来,把自己喝醉晾着我,究竟是什么意思?慕云连责怪我时的表情都是笑眯眯的,真让人服气。我喃喃自语,那晚太可怕了,谷乃馨这人真是太狠了,将来娶了她,我都害怕惹恼了她,她会对我动刀。

她就是拿刀的,不是早就对你动过刀了吗?对了,对我也动过,我们都是她的刀下人。慕云的话很瘆人,但说得没错。第一次见到谷乃馨,我是作为病人接受她的阑尾炎手术。她是主刀大夫,第一次看见她口罩上面的一双杏仁眼,我就觉得舒服,如上刑场般的恐惧也没那么强烈了。后来,我再去医院,跟她说,你把我的身体都看了,你要负责。她大笑,小孩,我一天看一个小队呢,我怕是负责不过来。谷乃馨把我的阑尾拿掉了,顺便也拿走了我的心。出院后,我一直巴望着再有个病啥的,头疼感冒、拉肚子,赶紧往她那跑。就连慕云做人流,我也去找她。她说她不是妇产科医生,不做这个,我死缠硬磨,说就相信她。

喂,那你说说谷大夫吧,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你跟她在一起是什么样的呢?慕云天真无邪的样子让我心里很难受,我实在不应该这样。我说,小云,我们还是分手吧,我是个混蛋,根本不配娶你,特别是今天,我就不该生这份心叫你来。

怎么了?小海,你叫我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慕云越这样,我越觉得自己无耻极了。你说得对,谷乃馨跟“易建联”在一起了,明天中午他们一起从武汉凯旋。我叫你来,就是想让谷乃馨看到,没有她,我照样有女人,离了月亮,地球照转。慕云用鼻子哼了一声,你这样有意思吗?我说,她当年不也是这样对我的吗?不过我要感谢“易建联”。想起来真他妈混蛋,“易建联”调到我们公司当总经理之后,我才知道他是谷乃馨的老公,你说邪乎不邪乎?还有更邪乎的,“易建联”调来不久,就从原单位带来一个女财务,我发现他们有事,就暗地里跟踪。果然,我轻而易举地偷拍到了他们在酒店开房的照片。我当场就把照片发给谷乃馨了。谷乃馨回:不可能啊,他出差了。我回信息:有图有真相,真假自辨吧。

那天,我向慕云提出分手的时候反复说着两个字:魔兽。我说,慕云,我必须移情别恋,你体会不到,世上还有这样的女人,真是相见恨晚,太像魔兽了,真他妈像魔兽。那是个刻骨铭心的雨夜,雨真大啊!车停在一个空旷的停车场里,车玻璃上的雨水一道一道往下流,就像滚动着的雨帘子。我刚打开车门,就被后座上的谷乃馨压到了座位上,窄小的车里弥漫着红酒的味道。她长长的头发散落下来,遮住了杏仁眼,满口生香,纯正的拉菲味。你不是要我负责吗?今天我就负责给你看。她手脚麻利地解开了我的皮带,我像是又回到了她的手术台上。她抱住我,说,你这样对我,我也会,离了你我一样会幸福。我知道她不是在对我说,她在和“易建联”说。最后,她贴在我滚烫的胸膛上睡着了。天亮的时候,雨停了,她醒了。她的头抵在我的锁骨上,眼睛闭着,咬了我的肩膀一口,说,对不起,我喝多了。然后,她垂下了头,神情黯然地说,我离婚了。我拍拍她的肩膀,说,离婚了好。她的肩膀显然要比慕云的圆润,我不舍得把手拿开。

我给慕云讲这些的时候,兴奋感还没有完全消退。看到慕云的脸阴沉沉的,我强止住了笑,说,对不起,我们分手吧。

自从慕云问出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我跟她在一起是什么样子的问题之后,我也开始在心里这样问自己了。自从她从这里飞上天的那天起,我就知道风筝已经断线了。

我把手从慕云的头顶绕过去,够到放在柜子上的手机,打开微信,给慕云看谷乃馨的朋友圈。出发的那天早上,也就是我送她上飞机的那天早上,她发了个朋友圈,拍的是候机大厅,内容:不管生死,莫问归途,一旦请战,不胜不归!之后,一天,两天,三天,一周,两周,三周……她毫无音讯。慕云摸着我的胸膛说,谷大夫是逆行者,真了不起,我听说为了节省防护服,她们不敢吃饭、不敢喝水,早上只啃几个压缩饼干,撑一天。我说,问题在于病毒是看不见的,谁知道哪里有哪里没有,谁携带谁没携带,而且,她还跟别人不一样,她的免疫力差,更危险。慕云纳闷,她咋就免疫力差呢?我说,她刚刚流产。

慕云啊了一声,作为女人,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把和谷乃馨的聊天记录翻到一个月前,给慕云看。我说,她终于有消息了,你知道这几个月我是怎么度过的吗?武汉的病人每天都在增加,各地的感染病人也越来越多,几千名医护人员感染,上百人不幸遇难。她之后,又有两批医疗队赶过去了,那时候我判断谷乃馨已经阵亡了,后面去的是替补的敢死队。多少次我从噩梦中醒来,梦里我看到谷乃馨化作了一缕烟,越飘越远,越飘越远。你想想看,谷乃馨跟那些病人可是零距离接触啊。直到她发来这张照片,我才放下了悬着的心。慕云说,这是她吗?裹得这么严实,谁能看出来是她呢,不都一模一样?我说,衣服上有名字,你看,三个字:谷乃馨。就是不写名字,我也能认出来,她的样子我太熟悉了。她发了这张照片,只给我留了这样一句话:尚好,勿念,举国罹难,个人得失已微不足道。再后来,“易建联”组织一帮年轻人组成志愿者队伍拉了一车救援物资赴武汉捐赠去了,咱们市电视台还以“抗‘疫夫妻档”为题做了专题报道。之后,她又在朋友圈发了照片,她跟“易建联”紧紧拥抱在一起,庆祝医院病人清零,也庆祝绝处逢生。他们都戴着口罩,嘴巴还贴那么近。狗屁“夫妻档”,他们已经离婚了!

小海,谷大夫跟咱们不是一个层次的人,你就死了这心吧。慕云的小手摩挲着我的身体,你昨天急吼吼地叫我跟你一起来机场,我就知道你有大事情,这么多年,你说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已经习惯了。不管你的目的是什么,我跟你一起迎接他们凯旋,是我的荣耀,他们可是英雄呢。她能活着回来,你应该高兴……

如果没有这场突然来捣乱的疫情,我们怎么会成这样?我们的孩子也会好好的。

到底怎么回事啊?

跨年的那天晚上,我住在了谷乃馨家里。春节前一天,她忽然发微信给我,说她怀孕了。我说,太好了,这孩子来得真是时候,这个理由太硬核了。大年三十正是辞旧迎新、总结过去、展望未来的时候,我决定跟父母摊牌,与谷乃馨奉子成婚。可是,一场疫情,把一切都改变了。

那天,我撵着谷乃馨来到机场,就在栖迟酒店的这间屋子里,谷乃馨说她服用了米非司酮,那天已经是服药后第三天了。这个消息比她要去武汉的消息更加让我崩溃,惜别不舍之情被冲刷得一干二净。我一头栽倒在床上,把冰冷的脊背对着她,我以这样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愤怒。她躺在我旁边,轻声说,我要去救人;再说,就算我不去驰援武汉,我也不能要。说实话,关于我们结婚的事,我一直觉得不现实,当然,我希望我们能名正言顺地在一起。一直都没告诉你,我把房子留给他跟孩子了。我买了一个新房子,离你家不远,已经开始装修了。不管我们能不能结婚,我想你应该有一把这所房子的钥匙。听到这话,我心里一热,但是我假装没有听见,一动不动,背上的肌肉紧绷着,在她眼里肯定就像一张丑陋的硬鼓皮。她缓缓地说,武汉有我交流学习时认识的三个同行朋友,休假的时候,我们一起去黄鹤楼、古琴台、长江大桥游玩,去武大看樱花……武汉,那是个多么美丽的城市啊。你知道吗,就在前几天,其中一人染病去世了,还有一人前天核酸检测阳性,剩下一人还在救治一线挣扎。

我被她的情绪感染了,我开始站在她的角度,甚至站在全局的角度来考虑问题。可是,我心里的結还是打不开——从来没有人如此把我不当回事。

过了一会儿,她不说话了。房间里的空气沉重而压抑,以往轰鸣不休的飞机似乎都哑默了,不甘于被夜晚消融的房屋檐角竭力在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中显现出自己模糊的轮廓。

我第二天就能回家,而她却要去任务更重的地方,我感到了深深的挫败感和无力感。又过了一会儿,她去了卫生间,卫生间传出窸窸窣窣的响声。我坐起来,朝那望了一会儿,听见卫生间的门被打开了,我顺势又躺下了。她艰难地走回床边,脚步轻软得像一只猫。我胡思乱想,心里很害怕,谷乃馨,她不会有事吧?

她轻轻躺下,徐徐呼出一口气,之前,我只和你说过,我从小没了父母,今天我把真相告诉你。其实,我是在医院里被人遗弃的,医院里一个姓谷的护士长收养了我,把我拉扯大,供我读书。我在医院里长大,医院里老一辈的大夫、护士都是看着我长大的叔叔阿姨,在某种意义上,他们是我的亲人。谷妈妈为了我一直没有嫁人。那年,“非典”爆发,她随医疗队驰援广州,不幸染病,之后被治愈,可是没过多久,她被确诊得了肺癌,不久就撇下我走了。康乃馨是母亲之花,乃馨是她给我起的名字,她是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我要是不在了,你收下我的骨灰盒,把它埋在谷妈妈旁边,再买一束康乃馨吧。

身边响起了鼻子吸溜的声音,她哭了,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哭,之前一直以为她心硬如铁。我的心里一时翻江倒海,她的身世让我震惊不已,原来自己真的一点都不了解她。我的鼻子泛起一阵酸涩,眼泪开始决堤,我带着几分不安爬起来,走进洗手间,想要调整一下自己的情绪——原谅她的自作主张,给她安慰和温暖,曹红让我陪她,可不是让我和她赌气的。当我推开洗手间的门,却看到了垃圾桶里的血迹,那一瞬间,我的脚底一软,坐在了地板上,双腿软得站不起来。镜子周围闪出的红色幽光在我的肌肤上切割,我觉得很疼很疼。记得慕云做人流那次,谷乃馨嘱咐说,引产和生产对女人的伤害都是一样的,不得马虎,要注意后期的保养和休息。可是她怎么就对自己如此轻率和马虎?半晌,我站起来,走到床边,蹲在地上,浑身发抖。她抚摸着我的头,说,小海,对不起,疫情突然暴发,我没得选,你要理解我。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凉,身体也是冰凉的,如同一件冰冷的瓷器。我上床,紧紧地抱住她冰凉的身体。

那一刻,我们就像身处孤岛,周遭已经是一片汪洋,我们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生怕一松开,对方就不在了。我贪婪地吻着她,用吻表达我的歉意,抒发我的爱意,传递我的热量。慢慢地,她的身体暖了起来,她抱我抱得更紧了,指甲几乎要掐入我的肉里,有几滴泪水从她的眼角滑落,落在我的胸膛上。我感觉出这泪水的滚烫,它浸透了我的皮膚,穿过我的肋骨渗入我的心中,我的心被烫得灼热,似在流血。这种充满仪式感的告别方式令我惊心动魄。

已经日上三竿了,慕云坐了起来,半个身子沐浴在五月的艳阳里,身上细细的绒毛上都被镀了一层好看的金黄色。

也许慕云说得对,我不该介入谷乃馨的生活。我只是在她那里寻找一种踏实的感觉,以驱逐自己的不确定感和不安全感。我又一次翻看她的留言和朋友圈,最后让手机页面停在了她和“易建联”紧紧相拥的照片上。显然,生死与共、风雨同舟让他们和解了,这次回归,他们会成为抗“疫”英雄、真正的“夫妻档”,也将成为舆论的焦点、正能量的化身,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我的再次出现都很突兀和违和。我经过了长时间的思想博弈,忽然明晰地意识到,我们的缘分已经结束,一切都留在了过去的梦里。事实上,我不得不承认,好几次和谷乃馨在一起时,从她的语气里,我都听出了她对“易建联”的不舍与挂记。她说,他们结婚的这些年,她去北京进修、去武汉交流、下乡支援,不停地加班、值夜班……总把家和孩子抛诸脑后,疏忽了“易建联”和孩子。我记得她说这话的时候的表情,有些悔恨,有些自责,完全忽略了旁边依偎着的我。此时此刻,这些话异常清晰地在我耳边飘荡,她那副懊恼的神情也在我眼前闪现。慕云说得对,我的介入只是个意外,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只是她释放痛苦和压抑的对象,我代替不了高大威猛的“易建联”。

我望着窗外一架又一架划过蓝天的飞机,凝视着它们在天空刻出的深深的伤痕,不由得搂紧了慕云单薄的身体,说,他们快到了,我想我们还是不去了吧。慕云说,去啊,为什么不去?她与你没有关系了,可是,她还是救人无数的谷大夫啊。我起身,从裤兜里摸出一把钥匙,我要把这个还给她,或者,你替我去还。那天早上,她走的时候,留给我一把崭新的防盗门钥匙,最后说,慕云是个好孩子,我对不起她,是我伤害了她,我要是回不来了,新房子算是我给你们俩的结婚礼物,也算是弥补我对她的亏欠,记着告诉她,好好吃饭,不要减肥了,她的身体缺少营养。

慕云捂着脸哭得稀里哗啦。这时候,我才发觉慕云不是被谷乃馨的一番话感动而痛哭,她是在释放自己压抑了很久的情感。是啊,她不是木头,怎么可能刀枪不入、逆来顺受?可怜的慕云,我对不起她,我也是伤害她的人。

小海,穿衣服,赶紧走,我们去机场吧,来都来了,就不要瞻前顾后了。慕云抹了一把脸,随即下床,她的身体像燕子一样轻盈。我忽然发现她好像一下子成熟了。

我们站在接机的人群一旁,我的手肘微微抬起,慕云自然地伸手挽住了我。机场又恢复了从前的喧闹和拥挤,人们似乎已经忘记了疫情带给他们的恐惧与焦虑。不大一会儿,一群人拥了过来。有人手里拿着横幅,上面醒目地写着:欢迎勇士凯旋;有人扛着摄像机,寻找着最佳角度;有人手持麦克风,一个劲儿地往前挤;还有人怀抱鲜花,如沐春风。我看到了那些鲜花里有一束康乃馨,在美丽的五月里,正灼灼地盛开着。那是她最爱的花。渐渐地,康乃馨的清香弥漫扑鼻,在这一芬芳中,我的眼睛也有些湿润了。这一刻,我真正感受到了春天的气息,我转过身,情不自禁地拥着慕云,在她的腮上留下了一个深深的吻。

从此以后,每逢我去机场,都要去附近的栖迟酒店看看,有时飞机延误,我还会在那里住一宿。后来机场扩建,酒店不见了,一切恍如隔世。我查资料,方才知道,栖迟是失意漂泊、滞留的意思。唐代诗人李贺曾作七律《致酒行》,其中写道:“零落栖迟一杯酒,主人奉觞客长寿。”描写的是诗人潦倒穷困,漂泊落魄,客居长安,借酒消愁,客栈主人持酒相劝,相祝身体健康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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