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亭文化在东亚
2023-07-06赵墨
赵墨
【编者按】由东京国立博物馆和台东区立书道博物馆在2023年初共同主办的“王羲之与兰亭序”特展已接近尾声,此次所展文物不仅包含王羲之书法和兰亭修禊的书画文房,还包括有关雅集和文人交流的作品,展览重点聚焦于《兰亭序》后世传拓或临摹的各种重要版本。王羲之虽未有真迹传世,却始终是千百年来历代书家不停追寻的梦幻身影,而这些高质量的复本,成为我们无限接近王羲之的重要线索。从唐摹本到宋拓本,《兰亭序》形成了多种流传谱系,弥足珍贵。近年来,围绕王羲之与《兰亭序》的书法展览、交流活动在中、日、韩三国层出不穷。王羲之与兰亭雅集为何被视为经典?兰亭文化是如何代代传承,影响至整个东亚文化圈的?这都是本期专题试图回答的问题。
东晋永和九年的暮春三月初三,时任右将军、会稽内史的王羲之和司徒谢安、左司马孙绰、释支遁等朋友及子弟辈42人,在山阴兰亭举行“修禊”雅集,临流赋诗。酒酣耳热之际,王羲之挥毫写就了被称为“天下第一行书”的《兰亭序》,是为宴会诗文之序言。千百年来,书圣王羲之之名和《兰亭序》其帖已经成为中国书法的一个符号,书学“兰亭”更是众多书家成名的必经之路。传说唐太宗将《兰亭序》真迹作为陪葬品带入昭陵,自那时起,书法爱好者和收藏者只能满足于欣赏《兰亭序》的拓本和摹本。虽然《兰亭序》真迹已如同天边绚丽的晚霞,在人间短暂现身后,随即消隐于无边的黑夜,但原物的不可得甚至更提高了它在后世备受推崇的地位,其曲水形制、书法艺术以及“兰亭”所代表的中国文人的精神气质,让一代代人魂牵梦萦、争相仿效。其强大的文化影响力和号召力,更是辐射至整个东亚,不仅日本、韩国书法艺术的形成与发展离不开对王羲之《兰亭序》的追摹,中、日、韩三国间围绕兰亭主题的展览、活动更是从未间断。真正是永和九年的那场醉,书写出了永恒的“兰亭”。
曲水流觞景观形制的模仿
私人园林给久居城市的文人们一种置身于精巧微缩世界的闲情逸致。那些为封闭园林所设计的土石、植被、亭台与水道的组合,共同构成了修建者所崇尚的“幻境”。王羲之当日挥洒《兰亭序》时所处的曲水兰亭,给予终日忙于俗务的文人们以创作灵感,继而在兰亭之后,营造出设置于封闭园林之内的,模仿、映射曲水流觞的人造景观。
现存最早的曲水流觞之一是河南登封崇福宫的泛觞亭。崇福宫是一座北宋时期在道观基础上建立起来的皇家御苑。1918年,日本人关野贞在此发现了曲水遗迹。水道凿刻在平整的石块上,长宽均为1.58米。水道走向始自平台边缘,组成内外两圈,最终从与入口同一侧的位置流出。据史料记载,司马光曾游赏过此处泛觞亭。与此同时,在四川宜宾以北的翠屏山下,泉水从一条规整的蛇形人工水道流过,水道两侧安放了文人曲水流觞時所需的石凳。据说黄庭坚曾于1098年在此地停留,并在此缅怀王羲之。
晚明刻书名家汪廷讷精心营建的环翠堂,在钱贡笔下演绎为《环翠堂园景图》。我们发现在图上的一处小院中,一群穿着明式衣冠的文人雅士正围坐在石桌旁,石桌桌面上凿刻着图案复杂的曲水,曲水中漂浮着一个个酒杯。定睛一看,在通向小院的拱门上题写着“兰亭遗胜”,石桌旁摆放盆栽的石台上刻写着“兰台”,这一切都指向桌面复杂的曲水设计来源于永和九年的曲水流觞。画中的人物表情以及水道不对称的形制,更加传递出文人雅集轻松的精神气质。
到了清代,皇家御苑中的曲水遗迹比比皆是,诸如康熙帝在避暑山庄兴建的“曲水香荷”,雍正帝在圆明园中营建的追忆和再现兰亭雅集活动的“坐石临流”等。乾隆帝作为一位投入的建筑师、园林设计师、文人文化的爱好者以及儒家传统的忠实追随者,更是兴建了多处与曲水兰亭相似的水道建筑,表达出对王羲之兰亭遗风的怀念与向往。在这之中,最重要的便是乾隆帝为自己归政后燕居休憩、颐养天年所营建的宁寿宫花园中的禊赏亭。黄琉璃瓦绿剪边的屋顶之下,大块石板铺成的地面上,对称凿刻着蜿蜒的水道。曲水四周的汉白玉望柱上,雕刻着翠竹图案。望柱间的栏板上还雕刻着竹枝和竹叶在不同季节、不同天气中的摇曳风姿。“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曲水流觞,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兰亭雅集的全貌或明确、或隐含在宁寿宫花园中,不但见证了中国古老的自然思想,印证了文人的艺术雅集活动,同时也体现了乾隆帝对兰亭所代表的汉文化之理想的仰慕与理解之深度。
除了中国现存的几处曲水之外,受中国文化影响的邻邦也曾出现过“曲水流觞”的建筑物。韩国南部的古城庆州是新罗时代的古都,当时与唐朝的文化交流极为密切,不但典章制度沿袭中国,文人艺术及风俗亦受中国之影响。位于庆州城南郊的新罗别宫,为历代王室举行宴会之场所,亭阁现已不存,但仍完整保留下来一处流杯渠“鲍石亭”。鲍石亭平面像一只鲍鱼壳,渠由石制,宽约35厘米,可容纳酒杯浮行。石渠上游为一个圆形水槽,水顺着蜿蜒曲折的渠道绕行一圈后,折回源头附近古树旁并没入土中。庆州鲍石亭不但为韩国孤例,在中国以外也属罕见,对研究曲水流觞形制在东亚地区的传播与模仿具有重要意义。
《兰亭序》书法艺术的传承
在中国书法史上,王羲之被称为“书圣”,如同一座万人仰望的高山,除此之外,还有谁能让后人不断心摹手追?《兰亭序》更是全幅无法而有法,点画情趣盎然,心手相应,可以说境与神会,气息扑面。王羲之酒醒之后又写了数十遍,皆不及原作,可见艺术的神来之笔是不可重复的。
《兰亭序》书法中最为人所津津乐道的,正是全篇的19个“之”字皆不相同,或动或静,或纵或横,或大或小,或承上启下,或映带左右,丰富的变化起到了非常好的调节作用,使全篇书法和谐有致。除此之外,《兰亭序》在笔法、取势、字势、字法、章法等诸多方面,真正做到了集篆、隶、章草、行之法,中锋起转提按,意随笔转,线条行云流水,通篇上下贯通、左右映带,它所达到的高度,垂范后世。
“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王羲之和兰亭书法之于后世的经典作用,也如同一团火焰、一盏明灯。自唐代以来,《兰亭序》作为历代书家们临习书法的范本,在不同历史时期,受不同书学理论和艺术风气的影响,形成不同的临摹风格。酷爱王羲之书法的唐太宗,不仅全力搜罗王书2000余件,还让初唐书法名家临摹《兰亭序》。从宋代开始,名家的鉴藏与翻刻,特别是南宋高宗赵构将《兰亭序》认定为行书之宗,并通过反复临摹分赐臣子的方式加以宣传倡导,使得《兰亭序》的收藏与摹写渐成风气,相关摹本、拓本广为流传,当时甚至到了士大夫人人藏有兰亭帖,家家翻刻定武石的面貌,这为《兰亭序》的普及奠定了基础。元代赵孟頫继承了师法《兰亭序》的理念,更将其视作复古晋人书风的切入点,并身体力行多次临写,遂使临写《兰亭序》之风大兴。赵孟頫以一代书法大师的影响力,使以后历代学书者,皆将王羲之《兰亭序》奉为学书之圭臬,其在书坛的神圣地位得以确立。随着《兰亭序》拓本的广泛流传,后世书家对《兰亭序》摹本、拓本的收藏、翻刻、临写与研究日趋重视,演绎出元、明、清三代关于兰亭题材丰富多彩的书法创作,纵观元、明、清三代书法名家,几乎都有临写《兰亭序》的作品存世,或见诸有关著录记载之中。近现代诸如沈尹默、邓散木、白蕉等名家也无不皈依王羲之。正如赵孟頫所言:“魏晋书至右军始变为新体。《兰亭》者新体之祖也,然书家不学《兰亭》,复何所学?”
明末书坛领袖董其昌,虽精于《兰亭序》收藏,但由于其临摹观念的变化,视临摹为一次再创作,超越了赵孟頫以来形神兼备的临摹标准,这也直接影响了明末清初的书法临摹。如果说赵孟頫的倡导,促使人们对《兰亭序》的态度发生了从收藏者的“摹”到学书者的“临”的转变;那么董其昌的理论,则开启了从学书者对《兰亭序》的“临”到创作者的“写”的转变,进一步丰富了相关兰亭的书法创作。历代学书《兰亭序》,也使得各种摹本、临本、刻本名目繁多。除了数量多、种类多之外,字的结体差异、笔画肥瘦、拓本笔画的残损缺失,甚至具体到界线的粗细长短、刻本之石的裂纹石花泐痕等都会成为研究者关注的课题,这也为《兰亭序》在新时代的进一步传播以及兰亭学说的进一步发展,提供了丰富的资料。
中国的书法艺术广泛传播至汉字文化圈国家,尤其是韩国、日本。唐代,中国书法影响到韩国,很多韩国书法爱好者慕名来到中国购买欧阳询、颜真卿、柳公权等书法家的书迹。这一时期韩国的书法家主要有金生、崔致远等,由于祟尚中国唐朝文化,他们的字体基本上效法唐朝书法家欧阳询和虞世南。当然,彼时王羲之在韩国也备受仰慕,他的行草书为人们普遍临摹。而以《兰亭序》为代表的王羲之书法,也早已于唐代就传播至日本,深刻影响了日本书法的产生与发展。日本奈良、平安时代,大量留学生、留学僧入唐,学习中国文化的方方面面,遣唐使将王羲之和欧阳询、颜真卿等书法家的作品带到日本,诸如日本现藏王羲之《丧乱帖》《妹至帖》《孔侍中帖》《大报帖》,都是这一时期传入日本的。“平安三笔”中空海和橘逸势都曾在中国学习书法,空海的代表作《风信帖》就融合了王羲之与颜真卿笔意。圣武天皇对“请来”的书法尤为喜爱和珍视,时常效仿兰亭雅集举办“曲水宴”,甚至还将《王羲之书法二十卷》作为定情信物,赠予精于书道的光明皇后。日本的假名文字也在这一时期,逐渐从汉字草书中孕育出来。此外,时人评价并称“平安三迹”的小野道风、藤原佐理、藤原行成为“道风得羲之之骨”“佐理得羲之之皮”“行成得羲之之肉”,可见日本也与中国一样,信奉书圣“信仰”,把是否得王羲之笔意视为书法好坏的品评标准。江户时代,长崎作为日本距离中国最近的开放港口,船舶不仅带来了商业的繁荣,也载来了大量的刻帖,这其中就包含许多王羲之作品,这也成为王羲之书作被日本人广泛知晓的一个契机。
兰亭文化的交流互动
兰亭雅集举办的中心思想便是以修禊为由,寄情于山水,表达对生命、对自然、对世间万物的尊重,更重要的是对人性的尊重,支持人们表达自我个性。这也让“兰亭修禊”逐渐扩展为文人雅集的一种指代。《兰亭序》书法作为核心内容,千年来临摹仿拓不绝,成为书学者的范本,这其中的众多传奇故事,成为后续以兰亭为主题的各类书法、绘画所表现的内容。历史发展到今天,《兰亭序》所反映的已不是纯粹的、具体的东晋王羲之等人在兰亭修禊雅集的故事,而是演变为内容丰富、不再仅以书法为单一内容的“兰亭文化”。
1981年,恰逢王羲之诞辰1660周年,这一年的4月7日上巳节,修复一新的绍兴兰亭迎来了“辛酉兰亭书会”。那只停了1000多年的羽觞,载着中国书法的自信,重新漂浮在兰亭的曲水间。活动期间,沙孟海、钱君匋、田桓、朱关田、沈定庵等28位国内书法名家联名起草了一份倡议书《提议成立兰亭书会》,即在绍兴成立全国性的书学组织“兰亭书会”。1982年5月23日,恰逢《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40周年,兰亭书会在绍兴兰亭宣告正式成立,首任会长沈定庵,名誉会长沙孟海。兰亭与书会这一历史性的握手,打破了兰亭多年的寂寞,兰亭文化独一无二的智慧、气度、神韵,催醒了兰亭书会的文化自觉和自信,开启了中国现代书法发展的兰亭时代。
1985-1987年,兰亭书法节期间,绍兴还连续三年以“中日兰亭书会”的名义举行了中、日书家间的交流活动。特别是1987年的中日兰亭书会,中国书协名誉理事沙孟海、顾廷龙,中国书协主席启功等23位中方书法家和日本艺术院会员青山杉雨、村上三岛等18位日本书法家到场,世人瞩目。任何一种文化的发展都离不开根植其上的历史文化传统,和与当下时代发展所需的粘合度、渗透力、融合度和影响力。兰亭书会,以开放的胸襟和气度,一步步提高着这种粘合度、渗透力、融合度和影响力。
2013年,由兰亭书会、韩国书学会主办的第一届“中韩书法名家十人展”在鲁迅纪念馆举行。该展览持续举办了六届,为2018年兰亭书会首尔研究院的成立奠定了基础,也真正以书法架起了中、韩两国文化艺术友好交流的桥梁。
中国古代书法作品流入国外,以日本为最多、最早。2006年初,上海博物馆与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联手举办“中日书法珍品展”,并先后在东京、上海做两地巡回展出。展览共102件展品,其中日方66件、上博36件。日方展品中32件为中国古代书法作品,34件为日本古代书家作品,来自包括日本宫内厅皇室收藏在内的17个公私藏家,由东京国立博物馆牵头组织,此举在日本亦可谓空前绝后。展品中珍品云集,如这次将日本典藏的王羲之《丧乱帖》、《孔侍中帖》、《定武兰亭序》(吴炳本)、《集王圣教序》、《十七帖》、《秋萩帖》等六种,与上博的《淳化阁帖》最善本同时展出,提供了最好的对比观摩机会。王羲之的字,如今仅存世20多幅,几乎都被证明是后人摹本。而日本皇宫所藏《丧乱帖》相比之下最有晋时笔风,又因世人绝少得见原件而真摹难辨。因此,此作在1300年后得以重返中国,无疑成为此展的重中之重,为全世界学者、书法家、书学爱好者所注目。与此同时,日本古代书家的34件作品则充分展现了中国文化对日本书法的巨大影响。因此,此展具有经典性、系统性、学术性和观赏性等特点。
此外,故宫博物院2011年度大展“兰亭特展”“兰亭珍拓展”,不仅展出了故宫珍藏虞世南、褚遂良和冯承素等公认最逼近原作的摹本和临本,更有乾隆帝所集《兰亭八柱》帖首次亮相。此外,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所藏《定武兰亭》(吴炳本)、《定武兰亭》(独孤本)和《游相兰亭十种》等具有重要学术价值的珍贵拓本也出现在“兰亭珍拓展”中。日均1700人,总计13万人次的参观流量充分说明了民众对兰亭文化的关注和喜爱,以及中、日两国在兰亭文化下开展艺术交流活动的成功。
此后,日本开始不间断举办了一系列围绕王羲之、兰亭,或以王羲之、兰亭作为展览切入点的特别展览,诸如2013年东京国立博物馆的“书圣王羲之”展、2016年大阪市立美术馆的“从王羲之到空海:中日书法名迹”展、2018年九州国立博物馆的“王羲之与日本书法”展、2019年东京国立博物馆与台东区立书道博物馆联合举办的“颜真卿:超越王羲之的名笔”展,以及2023年东京国立博物馆与台东区立书道博物馆再度合作的“王羲之与兰亭序”展,足可见日本对王羲之的尊崇与喜爱。这几场展览,也带动了大批中国古代书画爱好者前往日本观展,“颜真卿:超越王羲之的名笔”展更是在中国社交网络上掀起热议,这也充分说明中、日两国围绕兰亭文化的交流正日益擴大和深入。
《兰亭序》,一页古老的纸张,就这样形成了一条漫长的链条,在岁月的长河中环环相扣,从未脱节。在后世文人、艺术家的参与下,在中、日、韩三国的互动交流下,《兰亭序》早已不再是一件孤立的作品,而是成为一个艺术体系,支撑起古典中国的艺术版图,也支撑着中国人的艺术精神。它让我们意识到,中国传统文化是一个强大的有机体,有着超强的生命力。因此1600多年后,我们依然能够呼吸到永和九年春天的明媚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