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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小山村

2023-07-06姜文志

青年文学家 2023年7期
关键词:晒谷场小山村周家

姜文志

人的遗忘是一点点开始的。先是把小时候的样子忘了,接着,爷爷和奶奶的面目模糊了。再后来,年轻时的样子也跟着远了,伸手去抓,努力去想,遗忘却跟着加速,像经年的风,吹动着落叶,把温情悲喜在空气里抖着,又散落在地下,一点点蚕食。

我察觉到这种遗忘是从陪伴多年的小山村开始的。

小山村是东北的一个自然村。村北有一大片斜坡田地,我们叫它小山。没人知道小山活了多少岁,睁开眼有它,闭上眼它还在。这片斜坡,王三喜欢在上面种玉米,姜四叔喜欢种些大豆。铧犁在山上恣意地割开皮肉,每年最肥沃的牛羊粪撒下两车,山上便长满了全村最高的玉米和繁密的豆荚。我曾站在小山顶扯开嗓子喊:“我是最高的!”下面的村庄没人记得我喊过,即使有麻雀记得我喊过,现在也成了土山下的一粒尘土,我所喊过的是难以对证的废话。

小山下有一片杨树林,知道树林历史的老人已经不多了。到了我开始爬树的年龄,它们已有碗口粗。有了树林,村庄和原野就有了缓冲。春天一到,绿树浓荫,土地也跟着热闹了。有了树林,即使在田地里劳作了一天,夜晚风吹树叶,小山村一夜睡得也安稳。

小山村除了人,智商略高的就是看家护院的狗了。小山村的狗白天一副万事不关心的样子,找个角落一趴一天。半睁着眼,想着哪只狗老了,哪只好久未见了,谁家的狗又和它多吠了几声。夜晚,狗是村庄的主人,每个院子都成了凛然不可侵犯的领地,“狗气”也成了村庄的标配。没有狗的村庄,夜晚是寂寞的,就像清晨的鸡鸣,路上的豆腐叫卖声,孩子的打架声,还有母亲的唠叨声,都是村庄的一部分。没有这些,村庄是残缺的,捉迷藏的孩子会哭嚷着找不到家。

小山村东西有条一村路,三面有树林,我经常去西面的树林,因为老尹家、老周家和我家都在村西。

村里每家都有几棵树,有杨树、樱桃树、杏树、海棠果树和柳树。我家门前有两棵海棠果树,院后有一排杨树。秋天一到,火红的果子密密麻麻,兄弟几个每天都吃上几个,酸和甜都在秋天里。我时常会梦见这两棵海棠果树,雨淋着土路,风很大,海棠果树猛摇。老房子里坐着几个人,我在那里是主人,也是观众,说着,看着。

在小山村,我最喜欢去的是村西头儿的晒谷场。晒谷场最招人,春夏唱戏老人多,秋冬放粮食,捉迷藏的孩子多。为了躲避尹家的狗,我曾经整个下午在晒谷场徘徊,晒谷场里堆满了高粱和玉米,霞光爬上土墙,映在铺满金黄、火红的果实上,如若不是肚子咕咕叫,小山村炊烟里飘起了饭香,我会把晒谷场周围的土墙记得更真切些。

除了晒谷场,我很少在小山村闲逛。闲逛会遇到村里的女人们,她们三五成群地坐在某家门口,交换着左邻右舍的新闻。她们看着我,又多了一个话题:“这孩子光长心眼儿,不长个儿。”她们经常这样关心着我,我的脸不自觉地发红发烫,好像做错了什么,低着头走过,头也不敢回。关心,我是可以忍受的,她们的关心里会有温柔的笑。不能忍受的是她们养的狗,狗眼看人低也就算了,偏偏狗眼和我对视,亟待主人的一声吼才肯罢休,村邻又关心了我,狗让我欠了全村的人情。

小山村的狗限制了我的活动范围,我在有限的几个亲戚间串门,并逐渐喜欢上了做家务。男孩子的打架、打鸟、堆泥、摔炮都和我绝缘,狗改变了我本该有的野性。全村人似乎也看到了这个变化,问候也变了:“这孩子仁义。”狗因为人从野狗变成了家狗,狗看着人的脸色,也改变着人的命运。

如果问我,对于小山村的记忆,哪一段最为清晰,那当然是我开始思考人生意义的时候。不仅我在思考,父母在思考,连我的奶奶也在思考。

在小山村,掰玉米、拾牛粪我赶不上三弟,更比不上同龄的腾四和周家大少。父母经常看望他们的土地,三弟也经常去。土地成了他们的命,离开了土地,睡不安稳。我偶尔也跟着他们来到田野,望着那不到头儿的玉米地,还有那密密麻麻的小米粒,攒足的劲儿便减了一半。我更喜欢在家里做着丫头才喜欢的家务,扫地、擦桌子。从小看老,村里老辈人都在猜想这个孩子的前途,都摇摇头说:“不是种地的料儿。”

地种不好,我把自己闷在院子里,村里人也很少注意,他们把精力和话题放到了闲逛的李二狗身上。李二狗是李大爷家的孩子,念了十几年书,参加过三次高考,最终还是回村种地。地不会种,书也没读好,李二狗成了村里的名人。村里人教训孩子时,总会带上李二狗,“不会种地,不如李二狗,不好好学习,不如李二狗”。我也偷偷地害怕,怕成为下一个李二狗。学习不好,不仅对不起父母,也对不起全村人。

我没有成为李二狗,全村的人也松了一口气。

时间是一把巨镰,它收割着小山村的原野和庄稼,把人也当韭菜一茬茬收割了。把爷爷和奶奶收割了,把周二大爷也收割了,还有滕家的老大。小山村的土路也跟着时间换成了柏油路,放鹅的树林,人去得少了,长了更多的杂草。原来生长车前草、水辫草的毛道(小路)被犁成了农田。村里的孩子不知道这里曾有一条路,也没人记得腾老四在这里割过草,王三在这里放過鹅,尹家和周家的两只狗在这里谈过情。

小山村变了,变得只剩下走不出去的老人。有钱的人家,院落气派,轿车、四轮车停满了院子;没钱的人家,房子还是过去的老样子;没人住的房子,顶梁的柱子断了,歪斜着,剩下断壁残垣,荒草野蛮地生长着。

我家的老院子,升起了三弟家的炊烟,飘向了小山。不知是尹家的还是周家的炊烟,跟着追了去,人不打招呼,炊烟倒是熟络。人在村里老了,炊烟每天还追赶着,那是人心口的一口气,不甘心地年轻着。

我离开了小山村,城市的高楼阻挡了炊烟,也拥堵了回乡的路。我常常会想起小山村,想起八岁和十八岁时的我,想起玉米抽穗生长的声音。全村的狗望着山顶,我从乡路走来,和小山村一起呼吸着大地的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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