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播间“全民审判”秀：三个人的失重，一群人的狂欢

耕秋

互联网上有一种主播，充当调解员角色，在线接受粉丝的情感求助，然后周旋各方，把事情摆平，被称为情感主播。王哈妹就是其中的一员，但之后发生的故事越来越无法收场……

“鸡毛西施”华丽转身，当起“互联网哈青天”

2023年初的一天，王哈妹一出公司门，突然被一个女人扯住衣襟：“哈妹，求求你救救我！求求你。”女人蓬头垢面，自称叫李琪，哭得梨花带雨。

助理赶紧将人扯开，女人却更加激动，拔高了音调：“哈妹，我是你的12级粉丝团啊！我这样的铁粉你都不救吗？大家都让我来找你的。”她的声音歇斯底里，看热闹的人群越聚越密。王哈妹怕被人拍到，赶紧将人请进了屋。

王哈妹是一位网络情感主播。1992年，她出生在农村。婚后，她和丈夫在菜市场以卖鸡为生。丈夫好吃懒做，嗜酒家暴。王哈妹手脚麻利长得美，在大市场里挺有名的。

2018年，探店主播高琳琳，把王哈妹秃噜鸡毛的视频发到了网上，反响很好，网友们戏称她为“鸡毛西施”。

高琳琳欣喜若狂，找到王哈妹合拍短视频。不到一年，王哈妹赚到了人生第一桶金。她破釜沉舟，请了全市最好的律师，成功离婚，并且拿到了两个孩子的抚养权。

就在王哈妹准备大干一场时，热度却突然淡了。网络上的美女层出不穷，流量本就瞬息万变，加上离开菜市场失去了特色，她掉粉厉害。

彼时，情感连麦主播忽然成为流量新宠。王哈妹发现这个领域没啥门槛，家长里短很接地气。重男轻女的原生家庭，水深火热的婚后生活，逆袭的单亲妈妈，每个情感爆点她都踩过，难道还干不过没经情感毒打的小年轻？她跃跃欲试地下场了。

然而，粉丝对王哈妹的乍然转型并不买账，连线求助的粉丝很少，反而借机调戏她的男人很多。

怎么人家的粉丝困难就那么多呢？一会儿求助寻找失散多年的兄妹，一会儿原配被小三殴打入院。高琳琳一语点醒了她：“傻不傻啊？都是剧本！生活里哪有这么多狗血剧？”王哈妹一拍大腿：“没人求助，咱们可以编啊！”

王哈妹日夜蹲守各大情感主播直播间，将热度高的故事破解重组，又花钱雇了一批“求助粉丝”，轮番跟自己连麦。从此，王哈妹成了妙语连珠的犀利姐姐，既能骂醒恋爱脑的花痴姑娘，又能让十余年不讲话的婆媳冰释前嫌。她的粉丝数量蹭蹭上涨，很快就突破了三十万。

到2022年，在线连麦模式早已不能吸引看客的眼球。王哈妹效仿头部主播的做法，雇演员到直播间来“掐架”，把家庭矛盾现场演出来。

真人加入后，场面更加热闹。

婆婆将正坐月子的儿媳妇撵出家门，王哈妹将人接到自己家照顾，还化身月嫂在镜头前杀鸡煲汤。粉丝一片热评：“‘鸡毛西施宝刀不老……”

产妇因为憋气上火，伤口疼得撕心裂肺。王哈妹跑到她那缩头乌龟般的丈夫家楼下，架上直播，拿着喇叭，对着窗户高喊：“你老婆生孩子难产大出血时你在哪儿？你女儿母乳没有一口，夜夜啼哭时，你在哪儿？你若不配做人夫为人父，就下楼来，承认自己抛妻弃女。等孩子长大，我一定要放给她看看，让她睁大眼睛，别找了你这样的渣男！”

王哈妹声嘶力竭，声声震撼，要求渣男下楼“受审”。最终，懦弱的丈夫戴着口罩，扣着帽子跑下楼来，求王哈妹放过自己。王哈妹把攝像头对准他，要求他向几万人发誓，决不让老婆再受半分委屈，才肯带他见人。男人声泪俱下，一字一句念了王哈妹准备好的千字忏悔书，并咬破手指按了手印……看客们打赏助威，王哈妹胜利归来。

一场场大型情感纠纷调解下来，王哈妹的演技愈发精湛，平事能力不容小觑。网友们送了她一个新外号“互联网哈青天”！王哈妹自信暴涨，气场连拔好几格，彻底告别了几年前的胆怯和质朴。

为了确保直播效果，王哈妹把自己的热线弄成永久占线，屏蔽掉那些真正找她调解矛盾的粉丝。原因很简单，真实的经历大多不狗血，吸不来人，赚不到钱，与她开播的目的不相吻合。

至此，王哈妹的新路子已经越走越顺，直到李琪堵住了她……

丢掉剧本真人上场，粉丝在线声讨渣男

在李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含糊不清的絮叨中，王哈妹终于理清了她的遭遇。

原来，28岁的李琪，开了家棋牌室，距离王哈妹的直播基地不到10公里。她和丈夫高海于2019年完婚，当时高海是家连锁饭店的经理。当年底新冠疫情突然来袭，饭店关门，高海失业了。

一晃三年，高海始终待业在家，李琪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她时常鼓励高海振作，然而，高海的情绪却越来越糟糕，动辄就找碴和李琪吵架。

就在前一天晚上，高海突然把李琪从棋牌室拉回了家，一口咬定李琪出轨，让她交代奸情。

李琪被吼蒙了，她怎么能忍得下这样的脏水？两人吵了个不可开交。李琪要求高海拿事实说话。结果，高海居然甩出好几段监控视频！

李琪傻了眼，家里和棋牌室何时装的摄像头？

她这才知道，婆婆一直担心李琪对高海不满，会偷偷跟别人跑了。为了看住她，婆婆暗自装了摄像头。两天前，婆婆通过监控发现，最近有个年轻男人频繁去店里捧场，而且和李琪互动异常热情。婆婆据此怀疑李琪出轨，愤怒地向高海揭发了她。

李琪犹如五雷轰顶，她的婆家居然如此不堪！

而她那个被怀疑的出轨对象，其实是她的发小，最近休假回了老家。因为她生意忙，出不去，对方才去店里见她，顺便捧场。

望着振振有词的高海，李琪失望至极，怒提离婚。谁知，这两个字一出口，高海抬手就给了她一耳光。李琪傻眼了，她养了三年的老公，居然家暴！

李琪被踩了底线，拎起外套就要离开家。高海死死拽住她，一口一句“你是不是要找你的奸夫去”，李琪怒不可遏，回了高海一拳，两人扭打在一起……

“哈妹！你帮帮我吧，你说他和他妈怎么可以这么对我？我不嫌他穷不嫌他没工作，他们怎么舍得拿这么脏的水往我身上泼？”李琪拉着王哈妹的衣袖，喋喋不休。

王哈妹望着她，忽然就想到了曾经的自己，那个时常因为多花了一点钱就被丈夫殴打的鸡毛妹……不知不觉，王哈妹泪目了。

感同身受刺激了她的正义感，她决定替李琪出头，“锤死”高海这个渣男。“你放心，你是我王家人，你找到我就是找到组织了。有我给你做后盾，不怕收拾不了他。”王哈妹用李琪的手机联系了高海，约他第二天到直播基地谈。

高海一听是个外人，还是个主播，当场跳脚：“你算老几啊？让李琪接电话！”王哈妹杏眼圆睁：“我老几都不算，但这事儿我管定了！有理不怕辩，你心里没鬼，就当面来说！”说完，她就挂断电话。

那一晚，王哈妹关了李琪的手机，替她保管。李琪心里没底，王哈妹拉着她的手嘱咐：“沉住气，谁先绷不住谁就输了，这几天电话就放我这。既然交给我处理，你就不要私自和他联络。”李琪愣愣地点了点头。王哈妹一顿拍拍拍。

翌日，高海怒气冲天来要人，王哈妹早发了视频预热：“凤凰男恬不知耻，软饭硬吃倒打一耙！家人们集合为李琪维权。”浩浩荡荡的“王家军”在线坐等声讨渣男，捍卫世间公道。

高海一进门，就被齊刷刷的一排手机支架弄蒙了。他的目光在一众人中来回扫视好几周，才看到李琪的身影。他快步上前，拉起李琪的手，就要往外走。王哈妹的助理们强行将人拉开了。高海皱着眉：“你们都是群什么人？凭什么扣下我老婆？”

王哈妹在镜头前“正襟危坐”，像极了公堂之上的审判人。“高海，注意你的言行举止，互联网是有记忆的，你此刻的一言一行都将被我王家军记录下来！公道自在人心。你诬陷李琪出轨在先，动手打人在后，自己犯下的错，认是不认？”王哈妹像每一场直播“表演”一样，冲高海一顿疯狂输出，直把高海说得目瞪口呆。

高海没搞清楚什么状况，看看王哈妹，又看看李琪，一时没接上话茬。王哈妹哪能容下这样的冷场？当即高喊一声：“高海，问你话呢！别装怂，这婚，你离不离？”助理们齐齐高喊：“你离不离？”

高海皱紧眉头，回怼王哈妹：“离不离婚都是我的事，凭什么向你交代？”他又看向李琪，“丢不丢人？赶紧跟我回家！”说着，又要上前拉人。

王哈妹立即将李琪拽到自己身后，对着直播镜头煽风点火：“家人们快看，记住渣男这张脸，一看就是没安好心。你们说，能让李琪跟他回去吗？上次只是薅头发，下次说不定就薅脑袋了……”

在王哈妹一刻不停地渲染下，粉丝们群情激昂，满屏咒骂连篇，把高海骂得体无完肤。王哈妹眼见人气拉满，心情大好，继续煽风点火，要求高海和李琪把事情经过现场还原，让观众评评理。

你来我往半个多小时，王哈妹声声犀利，句句把高海架在道德的十字架上。

高海越听越气，一脚踹倒了王哈妹的直播架。手机“哐啷”一声掉在地上，屏幕摔个粉碎。一群助理拽住高海的胳膊，高海猩红着眼望向妻子：“李琪，你疯了吗？这样羞辱你的丈夫，有意思吗？”

李琪感觉事情闹得有点大，心里有点不落忍，畏畏缩缩地拉了拉王哈妹的衣袖：“哈妹，要不算了吧。我们私下解决。”

王哈妹刚将手机重新支起来，调整好位置，确认直播间人数没掉，然后才对李琪说：“你别怕，现在直播间两万三千多人，都是你的娘家人。我们一定会为你做主。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都敢动粗，回家你还能有命吗？咱们女人决不能畏惧男人的拳头，必须站起来，争取自己的权益。”

李琪迟疑地垂下了头。高海指着王哈妹的鼻子说：“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你这是做损！”说完，他使出浑身力气，挣脱掉人群，扬长而去。

当晚，王哈妹的账号后台挤满了粉丝们的催更消息。王哈妹复盘以后，发现相当多的粉丝想要看看李琪的疑似出轨对象。甚至有人说：“丈夫这么渣，干脆撮合李琪和发小得了。”王哈妹茅塞顿开，发小这个关键人物要是能来，流量肯定问鼎！

王哈妹又开始给李琪洗脑：“解铃还须系铃人，高海这么刚，显然是认为你有错在先。想让他认错，就得让另一个当事人来证明你的清白。”

李琪已经过了前一日的情绪上头，有些犹豫。结果，王哈妹半试探半激将地问：“琪琪，你跟我说句实话，你和那个发小，到底有没有事？”

李琪赶紧否认，发誓绝无私情。王哈妹顺势说：“既然咱清白，就不怕见人。你既然信我，就信到底。”就这样，李琪把发小的电话给了王哈妹。

紧跟着，王哈妹联系了这位发小，并义愤填膺、添油加醋讲述了李琪被婆婆和丈夫诬陷的经过。

发小一听，立即炸毛，表示自己和李琪像兄弟一样长大，没有半分男女之情。现在，她却因为自己遭受如此大辱，他必须帮她一把。王哈妹顺势邀请他和自己一道为李琪讨回公道。

事情发展到这里，王哈妹已经将那点想要帮助李琪的初心抛诸脑后了。她又回归了那个一心要把事情“搞大”引起“轩然大波”的情感主播。

“全民审判”愈演愈烈，狂欢背后一地鸡毛

翌日，因担心高海不肯出现，王哈妹特意让李琪给高海打电话，约他到棋牌室相见。

高海以为是妻子回心转意，应约出现。发小也同时赶来。王哈妹心花怒放，“主演们”全都到齐了，她将直播架在棋牌室内一架，又“升堂”了……

高海视王哈妹如仇敌，面露怒色。王哈妹却毫不惧怕：“高海，我告诉你，今天，我准备了二十多个手机，你摔一个我换一个。你要是不想纠缠不休，就好好配合，我只想解决问题，并不想与你为难。只要你和李琪的误会解除，还给她应有的公道，我们王家军马上就撤。所以，你最好不要犯浑。”

高海自己也看懂了，想要绕开王哈妹这一行人不是件容易的事。既然这样，那就速战速决，赶紧息事宁人。想到这，高海拉了张椅子坐了下来。

李琪的发小一五一十陈述了他和李琪的往来，并晒出了微信聊天记录以证清白，末了，他不屑地对高海说：“我和李琪3岁就认识了，倘若我俩有什么，还能轮到你？李琪本来对你一心一意，可你这样寒她的心，不是把她往别人身边推吗？”

王哈妹一听，带头给发小鼓掌，称赞道：“一看你就是位拎得清的主，哪个姑娘嫁给你，就算是看对人了。”助理们闻言，按照事先安排好的话术，用小号在线磕糖，满屏劝李琪和发小在一起……

相形之下，高海自知理亏，满脸羞臊，可怜巴巴地望向妻子。李琪双眼红肿，疲惫不堪。高海本就不想离婚，如今误会也基本解除，为了挽留妻子，他终于放下了面子，声音极小地说：“对不起，老婆……咱们回家吧，别闹了。”

李琪的眼泪唰地一下流了下来。高海也不管什么丢人现眼了，不住地忏悔，表达自己一直知道妈妈做得不对，可他好几年没找到工作，靠老婆养着，心理压力巨大，每时每刻都怕妻子放弃自己，所以才恼羞成怒犯了错。

事情发展到这时，李琪眼里已然写满了回心转意。王哈妹也覺得问题已经圆满解决了。可满屏的粉丝不答应：“老公一个人道歉有什么用？让他妈出来。”“要是不敢让老娘出来，他就是个妈宝男，不可信……”

粉丝们热情正浓，王哈妹骑虎难下，人设不能垮：“事情是你妈惹的，她必须现场来道歉，否则日后她再监视李琪怎么办？让你妈出来当着大家伙的面保证，我们才能放心让李琪回家。”

高海简直头大，他怎么能让自己亲妈来接受这么多人的“审判”呢？高海好不容易软下来的情绪又被顶了起来，没好气地对王哈妹说：“你们适可而止吧！说到底，这都是我们的家务事。”

王哈妹一把将李琪拉到屏幕前。“琪琪，你看看大家的留言，大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这件事走到这里不容易，绝对不能棋差一步，满盘皆输。”

那一天，僵持到最后，王哈妹又噼里啪啦渲染了一番女性要争取公平的道理，把李琪“扣”了下来。高海被逼无奈，最后松口回家和妈妈商量商量。王哈妹下播前又和粉丝们约定明日不见不散。

然而，还没等到第二天，高海就被王哈妹的本地粉丝们“人肉”了。当天晚上，棋牌室被“王家军”贴满了咒语。“渣男快离婚”“恶婆婆天理不容”……高妈妈看到那些红彤彤的大字，一气之下晕了过去，吃了速效救心丸才缓过来。

这回，高海再也忍不住了，直奔王哈妹的直播基地找王哈妹算账，要求她全网道歉，洗清自己的名誉。只可惜，王哈妹照例又架起了手机，准备让粉丝们彻底看清渣男嘴脸。

高海自知一个人讲不过几万人的嘴，气急败坏去抢手机，阻止她开播，结果又被一群人钳制住。这下，高海彻底疯了，撕扯间，摸到了桌子上的一把水果刀，朝王哈妹冲了过去。

紧要关头，李琪猛然挡在王哈妹身前，刀子刺在她的小腹处，当场昏厥！王哈妹吓得尖叫，高海捂着李琪流血的伤口号啕大哭。助理一边报警一边打了120，场面乱成一锅粥。万幸的是，李琪因抢救及时，保住了性命。

当地公安局民警将涉案人员全部带回。当被问询为什么救王哈妹时，李琪道：“我一时愤怒才会找王哈妹调解家庭纠纷。可事情越闹越大，我早就后悔了。我和高海虽然偶有磕绊，但他毕竟是我的丈夫啊，我不能看着他杀人入狱……”

高海也悔恨不已，直言实在是人设被污蔑，自己和母亲被网暴，而王哈妹又不肯收手，像个狗皮膏药一样怎么都甩不掉，他才失去理智，酿成大错。

王哈妹惊魂未定，十分后怕。在警方的教育下，她也认识到了自己的膨胀和贪欲。她坦言，终日活在剧本里，她真把自己当成了有金手指的大女主，并在利益的吸引下，越干越勇，忘记了所谓“互联网哈青天”不过是网友调侃，真实生活里，没人会那么给她脸……

目前，双方已经达成和解，王哈妹也关停了她的“网络法庭”，重新回归了平静的生活。

（因涉及隐私，文中人物均为化名，相关信息做了技术性处理。）

[以案说法]精诚律师事务所律师刘琳认为，互联网上“私刑审判”，本就侵犯了他人权益，涉嫌违法。而为了流量，假借正义的外壳，将“审判”演变成网络狂欢，失控自是必然。“唯流量”是股歪风，该刹一刹了！另外，对李琪而言，当权益受到侵犯时，应当拿起法律武器维权，而不是把世间公道的裁决交给一个所谓的“网络能人”。如此荒谬的出发点，如何能得出正确的结果？她的选择当引人深思。切记，世上没有救世主，虚拟网络更是如此。

编辑/李雪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