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赌博的战斗

王敬泽

伊万·托尼因违规赌博被英足总禁赛8个月。

赌博成瘾

在染上赌瘾长达十年之后，马克·威廉姆斯已经失去了控制。

一段时间以来，他一直在债务的泥潭中挣扎，无法还清信用卡的利息。尽管如此，他仍试图下注1万英镑，屏幕上清清楚楚地显示“资金不足”。他用尽全力将手中的平板电脑扔出去，然后开始扔客厅里任何没有固定着的东西。他尖叫、哭泣着，诅咒这个世界和自己的不幸。然后，他注视着坐在地板上18个月大的女儿。

“她只是盯着我看”，威廉姆斯回忆道，“我的脑海里总会浮现出我在她眼中的样子。我让自己平静下来，紧紧地抱住她，大声说我要寻求帮助。这是我生命中第一次认真地发誓，保证不会再毁了她的未来”。那是2018年11月7日，威廉姆斯紧紧闭上眼睛，回忆起这一天。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下过赌注。

威廉姆斯能够挽救他与女儿的关系，但对自己的足球生涯却无能为力。他曾经效力于英格兰足球乙级联赛俱乐部雷克瑟姆，是一名有前途的年轻球员，入选过威尔士U21国家队。在威尔士队中，威廉姆斯与后来在英超效力的哈尔·卡努和乔·艾伦一同踢球。但很快，足球这项他曾笃定一生热爱的运动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威廉姆斯说：“我曾经是每天第一个参加训练的人，也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人。但很快，我就成了最后一个到、第一个离开的人。球队经理认为我训练态度有问题，但他们不知道事情比这严重得多。”赌博毁掉了威廉姆斯，他开始过一种双面生活。他会在早上醒来时戴上球员的面具，但筋疲力尽地保持脸上的笑容并不容易。他避免与队友目光接触，因为害怕他们看到真正的自己。

威廉姆斯说：“记得有一次踢足总杯比赛，我的父母也在观众席上。这应该是梦想成真的时刻，但我满脑子都是在其他比赛中下的注。我等不及终场哨响，因为想去查看那边的比分。我不想再当球员了，只想呆在舒适区，远离所有人，这样就可以放心大胆地赌博。我受够了。”

球员时期的威廉姆斯（后排左二）。

威廉姆斯现身说法。

球员时期的亚当斯。

赌博成瘾通常被称为隐性成瘾，不会像酒精或药物滥用那样在身体上留下痕迹。这就是为什么它更难被发现的原因，因为更容易隱藏。今年，《科学报告》杂志上的一项研究显示，职业运动员的赌博成瘾几率大约是普通人群的两倍，并且呈显著增加的趋势。2014年的一项调查显示，与一般人群中的年轻男性相比，职业男性足球运动员的赌博成瘾问题要高出三倍。更多的闲暇时间、更多的可支配收入和不惜一切代价取胜的强烈愿望，为成瘾行为的萌芽和发展创造了条件。

研究这一问题的基兰·穆雷解释说：“我们采访的一些球员认为，职业球员的性格会导致赌博成瘾问题。他们天生好胜，赌博会带来绝处逢生的快感。而且这是一种集体活动，如果球队中存在赌博文化，你作为球队的一员就很难置身事外，表现也会受影响。”威廉姆斯同意穆雷的观点：“当队友赢大钱而我输了时，这会让我更想赌一把，导致我一直是痛苦的失败者。我知道我的很多队友都有同感。”

在其他职业体育项目中，运动员的报酬很低，通常会做兼职工作或上学来渡过在体育场外的时间。更重要的是，他们的世界没有博彩公司赞助。而在英国足球界，情况就不同了。即使在英格兰低级别联赛中，2019年的一项调查显示，很多球员的工资每周超过6万英镑。职业化让他们在紧张的训练和比赛之外享受充足的休息时间，于是很多人选择赌博。

合力挽救

更需要警惕的是，英国足球不断被博彩公司的标志和口号轰炸着。

詹姆斯·格莱姆斯说：“博彩广告无处不在，在大街上，在电视上，在广播中。足球联赛由博彩公司赞助，很多球场和球队也由他们赞助。过去的这个赛季，8支英超联赛球队的球衣正面印有博彩公司标志，另有两支球队的袖口上印有与博彩相关的广告。”他于2019年发起一项运动，旨在消除各级足球赛事中的博彩广告。

英超布伦特福德俱乐部把一家南非博彩公司作为最主要的赞助商。球队头号射手伊万·托尼因232次违反英国职业球员投注规则，而被禁赛8个月，被诊断为赌博成瘾。他的停赛和上瘾，与球队赞助商之间的关系引起了人们的关注。

格莱姆斯说：“这些球员被迫成为博彩公司行走的广告牌，而如果他们陷入赌瘾，则会影响职业生涯，是一个令人悲哀的现实。布伦特福德总经理弗兰克说，这对于英国足球是一个转折点。我认为，这是英超经理第一次说出我们多年来一直想说的话，可能会成为实际行动的催化剂。”

变化果真来了。今年夏天，英超各俱乐部之间达成突破性协议：2026年之后的英超赛场将不再允许博彩公司广告出现在球衣胸前。然而，格莱姆斯称此举并不彻底，因为博彩公司的广告仍可出现在球衣袖口、球场广告牌上。目前的做法表明，英国足球界承认了赌博对足球运动的不利影响。

2003年，烟草广告在英国被取缔。三年后进行的一项研究发现，该禁令显著减少了英国的吸烟率。格莱姆斯认为限制博彩广告会有一些帮助，但作用不大。

格莱姆斯推动这一运动的根源，在于对足球的失望。17岁时，格莱姆斯获得了欧足联教练资格，之后在谢菲尔德联队和唐卡斯特流浪者队的青年队工作。那时，足球是他的梦想。在此期间，他通过投注小赚了一笔，想当然地以为自己已经了解了足球，从此陷入了赌博的深渊。他的赌注越来越大，欠家人、朋友和高利贷的钱，总共损失了大约10万英镑。在绝望之中，他努力保住了工作。有一阵，他无处可去，只能在火车站休息。格莱姆斯说：“我很幸运，虽然很容易就可以结束自己的生命，但没有这么做。赌瘾是一种可以杀死人的瘾，但没有人意识到。”

格莱姆斯曾与子女因赌博自杀的父母交谈过，认为教育是解决这一问题的核心。前文提到的威廉姆斯也持这一观点，他现在与一家心理咨询机构合作，用戒赌球员的生活经验来教育普通人。他也与球员交谈，帮助深陷赌瘾的球员走出泥沼。包括曼城、阿森纳和切尔西在内的多家顶级英超俱乐部都与他们合作。

在帮助球员远离赌博的运动中，越来越多的业内人士站了出来。

在一部2021年拍摄的纪录片里，前阿森纳球员保罗·默森召集了三位从赌瘾中走出的前职业球员，讨论自己的生活。这四人在赌博中损失了1500万英镑。前阿森纳队长亚当斯于2000年创立了一家机构，为职业球员提供支持和治疗，以克服一系列成瘾性疾病。亚当斯在2022年告诉《泰晤士报》，这家机构发现更多的球员沉迷于赌博而不是酗酒。

该机构主管米尔斯透露，去年有1000多人接受治疗，每个人都认为赌博成瘾是一种心理健康问题，应该被社会重视起来。该机构会特别注意18-24岁的年轻球员，因为一些人认为，富有、时间充裕的年轻球员最容易受到赌博的诱惑。此外，当一名球员在24小时内输掉1000英镑，或在90天内输掉2000英镑时，他们就会介入。格莱姆斯说：“接触赌博越晚，上瘾的可能性就越小。除非永远将赌博从这项运动中剔除，否则我们将永远面对这个严峻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