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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山(续)

2023-07-05王跃文

当代·长篇小说选刊 2023年1期
关键词:太婆沙湾

王跃文

二十二

腊月二十六,天上落着大雪,扬甫、扬屹两家都回到沙湾。扬甫一家先赶到南京,两家再结伴回来的。长媳喊作谢孝梅,也是医生。二媳喊作李雪安,在国立中央大学教书。扬甫、孝梅养有二子一女,老大、老二都是儿子,一个喊作善林,一个喊作浩文,女儿喊作天喜。扬屹、雪安夫妇养有一儿一女,儿子是老大,喊作立佑,女儿喊作童玉。回家那日,扬卿在中堂屋烧了炭火,逸公老儿和祖婆坐在上排位上,孙儿孙女五个整齐立在前面鞠躬,喊公公好,娘娘好。逸公老儿笑得花胡子打战,说:“你们老头儿不依辈分起名字,我每回都要问哪个是哪个。”

嘉妤就逗侄儿侄女,说:“沙湾的小伢儿小女儿都是一坨一坨的,大的喊毛坨,老二是两坨,下面就是三坨、四坨、五坨。就这么喊了,免得爷爷记不住你们名字。”

侄儿侄女们马上抗议,不要喊一坨一坨的,他们说满姑自己是六坨。拜过逸公老儿和祖婆,孩子们各自玩去,扬甫三兄弟坐在一起说话。嘉妍、嘉妧、嘉妤三姊妹,孝梅、雪安两妯娌,都围着瑞萍说话。孝梅说:“瑞萍,我俩都是学医的,湘雅是名校啊!”瑞萍说:“我读书还算认真的,只是没当几年医生就出来了。哪像嫂嫂在上海大医院,真好。”雪安就说:“我现在同瑞萍是同行了,都是教书的。”瑞萍说:“快别说了,嫂嫂是中央大学教授,我是乡村小学老师。”嘉妍就插科打诨,说:“你们都厉害,我三姊妹都只读过《三字经》《增广贤文》《女儿经》什么的。”雪安笑起来,说:“大姐,你们三姊妹一双大脚落地生风,又是识文断字的,已经是新女性了。”

听到孙儿孙女们楼上楼下跑,楼梯楼板踩得嗵嗵响,祖婆就喊:“慢点啊,莫犯夜!”

逸公老儿却说:“随他们疯!平日家里哪有这么热闹?往日放公老儿没生养,两口子到五十岁膝下荒凉,有日放公老儿吃着饭就把碗摔了,说屋里打烂碗的人都没有一个!我们如今儿孙满堂,你不由他们吵去!”

祖婆就笑,轻声说:“你就是有二心。几个女儿回家拜年,吵几日你就讲吵晕了,她们三家一走你就喊阿弥陀佛。”

逸公老儿不认账,笑着说:“哪是你说的!嘉妤要是听见了,把我的花胡子都要扯光。”

祖婆也笑,说:“我晓得,只有你满女管得了你。”

扬甫、扬屹两家都给家里人带了礼物回来,不在丰俭,只是个人情。扬甫专门给逸公老儿和祖婆带了药,说:“爸爸妈妈,先把药送给你二老,正月里送药就不好了。爸爸是肺上的毛病,平日小心冷暖,注意不要感冒咳嗽。妈妈的偏头痛没有根治的药,这个病不要命的,只是痛的时候人难受。我给你带的都是痛的时候止痛的,平时不要用。你老放心,你是病病歪歪不老松。”祖婆说:“我是个苦命人,偏头痛的时候真不想活了!”

夜里,逸公老儿说:“你们兄弟几个,带点礼信到佑德公屋里坐坐。照说,我们是隔房的,也占不得这个礼。那是一屋仁义人,占得敬重。”

祖婆说:“佑德公屋里是该去坐坐,但毕竟不在亲房上。隔壁住着亲堂伯叔叔,也要去坐坐。要不,讲出去不好听。”

孝梅说:“达叔那边过了年不是要拜年的吗?”

扬甫说:“孝梅,你又忘记了。我们这边风俗,亲戚才拜年,自家人不拜年。房上的是自家人,看作亲戚就疏远了。”

祖婆说:“那就听你老头儿的,预备两份礼信,先去达叔家。”

扬甫领着扬屹和扬卿带着礼信,去隔壁达叔屋,很快就回来了。祖婆问:“怎么不久坐坐呢?人家会说你落雨天喂牛潲,了愿心。”

扬甫说:“扬高他们几兄弟不晓得为什么事在生闷气。”

扬卿说:“没事的,心尽到了。”隔壁好好一个院子,搞得坐没个地方坐,立没有个地方立。扬卿晓得扬高几兄弟为达公老儿那几十亩田,吵了好多年了。他不能把这些事说出来,免得大哥二哥听着不高兴。瑞萍说:“我看见修岳还是蛮高兴。一屋人都气鼓鼓的,只有修岳在灯下写字。”逸公老儿叹口气,说:“只看修岳脱得种不。”

逸公老儿又喊了扬卿,说:“卿儿,你请佑德公帮忙写副喜联,挂中堂屋门上的。中堂屋门上的喜联要村上有名望的老人写才是道理。佑德公书是读得好的,我也见他作过联。”

扬卿说:“好的,我拜请佑德公。”

佑德公见扬甫三兄弟来了,又是拱手,又是摇头,又喊有喜快酾茶,只说:“哪里占得呢!不是这么个礼啊!落这么大的雪!”

扬甫说:“佑德公,我和扬屹长年不在屋里,我老头儿和老娘,你老常照顾着,我三兄弟来拜个早年,只是个心意。”

佑德公说:“甫叔,沙湾难得你屋这么好的门风啊!”

扬甫忙说:“佑德公,你老快别喊我叔,你只喊我甫坨就是了。”

佑德公就笑了,说:“卿叔也是只准我喊他陈老师。如今,全村无论老少,无论班辈大小,都喊他陈老师。陈老师为沙湾子孙做了大好事。我说,百年之后,他是占得在祠堂雕光神的。”

扬卿笑道:“那要先雕佑德公和劭夫,你家出力最大,劭夫极力促成。劭夫写的碑序,可看作校训。”

扬屹说:“我要到祠堂去好好读读劭夫写的碑序。劭夫已经是副师长了,他为剿共立过汗马功劳,上司转赠他一把中正剑。”

佑德公说:“劭夫常写信回来,只是报平安,问我两个老的身体,他在军队上的事从不提及。”

扬卿说:“佑德公,我还有件事要拜托你。你是村上宿老,又仁义,书又读得好。我想拜请你给我中堂屋大门上写副喜联。”

佑德公忙说:“陈老师,讲起读书,快莫讲我,哪有逸公老儿书读得好?”

扬卿拱手再拜,说:“中堂屋门上的喜联得请有名望的前辈写才是道理,我老头儿也是这么想的。”

佑德公不再推托,只说:“我从命吧。只是老多年没作对子了,手生了。每年过年写对联,都是几句现成的吉祥话。”

第二日,有喜把采办好的牛、猪、鸡、鸭、鱼都献好了,送到逸公老儿屋里。南北穿廊早年封断的间墙脚下,各摆着两块大案板,备好的荤菜全放在案板上。有喜同扬卿一五一十交了账,样样算得一清二楚。

一屋人正在茶堂屋揸火说话,修岳推门进来了。他先望着瑞萍,说:“史老师,我回家可以喊你伯娘吧?”史瑞萍伸手搂过修岳,笑道:“哪个讲我是你伯娘?你卿伯爷还没抬阿娘哩。”扬卿听着也是好笑,他对善林几个侄儿女们说:“修岳是你们的堂兄弟!今年九岁。你们都没见过面的。我现在一个一个喊你们名字,你们一个一个举手!你们该喊弟弟的喊弟弟好,该喊哥哥的喊哥哥好!你们都要行礼,修岳也要还礼。”

扬卿领着侄儿侄女们做了回游戏,就让他们玩到一起去了。修岳穿的是青蓝土布棉衣棉裤,善林他们穿的是洋布衣服。天喜摸摸修岳的棉衣,说:“看着很粗,摸着好软和!”“没有你的花布衣服好看。”修岳话是这么说,却是大大方方地笑着。祖婆给修岳长面子,故意说:“吃不过盐,穿不过棉。”说会儿话,修岳就要领善林他们到外面去玩。祖婆忙打短,说:“莫出去,怕犯夜。”修岳走到逸公老儿和祖婆面前相求,说:“大公公、大娘娘,又不是热天,还怕我引他们到江里洗澡?”扬卿说:“喊他们出去玩吧,没事的。”

修岳带着善林他们跑过好远的沙地,往万溪江边去。远远地看见河滩上的柳林,满江寒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跑到河边,修岳指着对岸的高塔,说:“蔡家坡上有座塔,神仙不敢往上爬。宝塔顶上起个尖,隔天只隔三尺三。”善林说:“没那么高呀!”修岳说:“你走到塔底下去,抬起脑壳望塔尖,帽子都要打落。”浩文问:“你去过吗?”修岳脸红了,说:“我没去过,我从没到河对岸去过。等我读高小,我就可以去了。看,塔的右手边,不,我的左手边,那里是鹿鸣山,山顶上是鹿鸣山高级小学。”立佑望望对岸的山,说:“高山顶上读书,真是好。”修岳说:“热天到江里洗澡好凉快!我不敢泅到对岸去,鹿鸣山脚下有个蛤蟆潭,潭底下有个洞,通东海龙宫。”堂兄妹们听着都笑了。天喜问:“岳哥,你洗澡要跑这么远呀?”善林懂些家乡话,告诉妹妹:“修岳弟弟讲的洗澡,就是游泳。”修岳指着对岸的山说:“山背后又是山,越来越高,背后最高的就是齐天界,山上好多野物。”

善林捡了石片打水漂,石片在水上漂了三下就沉了。修岳说:“三碗!”善林问:“什么三碗?”“你刚才打了三碗。”修岳见善林听不懂,自己找了个好石片,斜着身子,偏着脑壳,用力打去,石片在河面上嗖嗖嗖地漂了七下。修岳说:“我打了七碗。”

善林这才听明白,石片在水上漂一次喊作一碗。善林想起在上海吃豆腐花,挖一小瓢就是一碗,很像石片漂过水面的样子。兄弟姐妹们都想争胜,却没有一个打得过修岳。童玉太小了,只晓得捡起石片往河里扔。

修岳望望身后的柳林,说:“树叶没落的时候,立在江边望不见村边的高树,立在柳树林那边望不见江里的水。”天喜朝柳林左右望望,说:“柳林好大啊!”修岳笑笑,说:“这样看,柳林更远更大!”修岳背对柳林,叉开双腿,埋下脑壳,从胯下打望。兄弟姐妹们都学修岳的样子,埋起脑壳从胯下望柳林,说:“真的哩,好宽好远!”

善林毕竟大些,他没有跟着修岳学,立在那里哈哈大笑。他估摸着时间,说:“我们回去吧。”

回来的路上,童玉走不动了,善林、浩文和立佑轮着背。修岳也要背童玉,善林说:“你自己才九岁!”修岳说:“我力气比你们还大些,不信你试试!”果然,修岳轻轻松松背着童玉,一路谈笑自如。善林见修岳那么强壮,就说:“我们兄弟姐妹几个,今后只要参加童子军训练,都不许喊累!修岳弟弟的力气是训练出来的!”

修岳只听说过城里学校有童子军,今日晓得南京、上海的兄弟姐妹们都是童子军,心上极是羡慕。却又怕显得太没见世面,就背着童玉走正步,嘴上什么都不说。

所谓节奏管理,是指在建设项目实施的过程中,项目负责人对工程项目中各项事务进行合理、有序的管控,定出各项工作的时间节点。如科学、合理地设计施工流程、各环节操作时间及交竣工期限等问题,使其施工按照统一的节奏进行,利于项目的顺利完成。

几个小的出门玩得太久,大人们有些担心了。扬卿和瑞萍满村打喊,急得出汗。听得有人说,好像看见他们往江边去了。扬卿愒得脸都白了,火火地往河边跑,瑞萍也跟在背后跑。

半路上,看见小的们回来了,修岳背着童玉大步走在前头。扬卿又好气又好笑,说:“善林、浩文、立佑,你们几个当哥哥的要不得,怎么喊修岳背童玉呢?他才九岁哩!”修岳说:“伯爷,我比善林哥力气还大些!”扬卿抱过童玉,笑道:“修岳,哪日学校建童子军,我喊你当队长!”瑞萍拿手背掩了嘴,笑道:“你这个当伯爷的,就开始封官许愿了!”

回到屋里,善林讲了从胯下看树林的事。逸公老儿笑得花胡子乱颤,说:“我们乡下人讲别人没见识,就说他裤裆底下打望,天宽地阔。修岳笑话你们大城市的人没见过世面!”修岳听着急了,说:“大公公,我没有笑话他们!小伢儿都是这么玩的!”

逸公老儿招呼修岳到身边去,拉了修岳的小手,笑道:“衣敝缊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者,其由也与!”

瑞萍问修岳:“大公公讲的你听得懂吗?”修岳摇摇脑壳,说:“我不懂。”瑞萍拍拍修岳的肩膀,说:“大公公讲你大方,见得世面。”

夜里,嘉妍三姊妹在灯下剪红双喜,大家都说嘉妤剪得最好。孝梅和雪安不会剪,都围着看稀奇。瑞萍也没剪过,想跟着学。她先要拿扬卿糊窗户剩下的白纸学手,嘉妍忙把白纸抢下了,说:“瑞萍,万万不可的!”瑞萍落了个大红脸,说:“大姐,真要你事事教我。”嘉妍说:“没事,说破了就好了。依我看卿坨买的窗户纸都太白,他说日本人糊窗户都用这么白的纸。我就不说他了。再说,红双喜贴上去,就喜庆吉祥了。”嘉妧说:“越是好纸越白,往日常用的纸黄些,还便宜些。”嘉妤说:“卿哥是把嫂嫂看得重,办喜事,买好点的纸,也是应该的。”嘉妍护着扬卿,说:“结婚是一世一生的大事,卿坨平日是极节省的。我们家只是喜欢热闹,也不是大手大脚的人家。”瑞萍听着,暗暗赞叹婆家的好门风。瑞萍心上灵巧,她先让嘉妤手把手教了一回,第二回剪出的红双喜就很好看了。

善林他们几个从南京、上海回来的小家伙,一到夜里走路双手就往前伸着,个个都像摸黑走夜路的样子。看见几个姑姑围在桐油灯下剪红双喜,他们只说姑姑视力太好了,屋里这么黑还能做剪纸!姑姑们早听说南京、上海夜里照电灯,却并不晓得电灯如何亮。

听几个小的讲电灯,祖婆就问:“电灯有好亮?”立佑说:“最亮的电灯照着,同白天差不多。”祖婆说:“这么亮,夜里就不要困眼闭了,照着电灯种阳春。”浩文问道:“种阳春?阳春白雪的阳春吗?”扬屹听见了,说:“你们几个都是五谷不分的!娘娘讲的种阳春,就是干农活,就是种田,就是种庄稼。”

佑德公来了,手里拿着写好的喜联,说:“逸公老儿,我早点送来,喜联当春联先贴了。陈老师嘱我写一副,我写了两副。我好多年没作对子,真是想烂脑壳了。”

扬卿忙从梯子上下来,恭恭敬敬接了喜联,展开一看,一副写的是:

万里长风百年佳偶

弦歌相和天地一新

一副写的是:

德星光接前徽

卺酒筵开南楚

逸公老儿拊掌赞道:“两副好喜联!南朝名将宗悫少时言志,愿乘长风破万里浪!卿儿东瀛留学归来,正是破万里浪。”扬卿脸都红了,说:“佑德公,我虽经历长风万里,却又一事无成,十分惭愧!”佑德公说:“陈老师做的是千秋功德,不是小事。正好史老师教唱歌,如今村里伢儿走在路上就唱歌,大人们听着心上欢喜。‘弦歌’两个字最合史老师,又是祝贺你一对新人和和美美。”瑞萍在旁边喜滋滋地听着,说:“难为佑德公了。”

逸公老儿又看了第二副喜联,沉吟片刻,说:“卿儿,我就说了,佑德公书读得好。我陈家远祖仲弓先生德星聚会的典故是有些生僻的,佑德公居然想到了。所谓‘前徽后秀’,陈家祖上是无愧‘前徽’两字的,老朽我少才寡德,往后就靠你们兄弟姐妹生养后秀了。”

扬卿望望瑞萍,再向佑德公鞠躬,说:“难为佑德公,我们发奋吧。”

佑德公说:“陈老师莫讲客气。逸公老儿,我哪是书读得好!你我当年读书时,先生时常讲起陈家历代显祖故事,如今还记得些。要不,我哪里想得到。”

佑德公再道了吉祥,说:“我先走了,等着初六过来吃喜酒。”

扬卿把佑德公送出门,回来说:“我们自己还得写几副喜联。我原打算初二、初三再写的,今日干脆写了。爸爸,你得给我们写一副。我去研墨。”

善林忙举了手,说:“磨墨是我的事!”

扬卿说:“我楼上书房有砚池和墨,公公书房里也有。”

善林说:“我去拿公公的。”

儿孙们正吵着写喜联的事,逸公老儿说:“你几兄弟自己写吧,我也多年没写对联了。平时过年,写的都是俗句。”

扬卿说:“定要请爸爸写一副。”

逸公老儿只是笑,脑壳里却在琢磨。扬卿过去悄悄对瑞萍说:“我俩洞房门上的联,你写吧。”

瑞萍抿嘴笑笑,轻声说:“爸爸是前清举人,我哪敢在他老人家面前动笔呀?你写吧。”

扬卿说:“我写不好,你写吧。”

瑞萍说:“我想想,想得出就写,想不出就不出洋相了。”

善林调皮,就像店小二高声喊唱:“墨磨好了!好香的墨呀!”逸公老儿笑道:“我鼻孔早就石了,墨香墨臭都听不到了。”扬屹已在中堂屋摆好桌子,笑道:“我少才,多做打杂的事。”

扬甫也笑着,说:“善林研墨,算替我出力了。”

扬卿走到中堂屋间门上,说:“爸爸,请你老开笔。”

逸公老儿立起,笑道:“我试试吧。脑壳是要常用的,不用就生锈。”

逸公老儿从茶堂屋走到中堂屋,提笔蘸墨,低头沉吟,写道:“二人天合。”扬卿心想有点意思,‘二人’就是‘天’字,后头还有“天合”,吉上加吉了。只不知道爸爸下联如何写?正猜着,见逸公老儿写的是“一了子平”。扬卿想起《幼学琼林》中的句子,“文定纳采,皆为行聘之名;女嫁男婚,谓了子平之愿。”汉代高士向子平隐而不仕,只待女嫁子婚就担风袖月出游不归了。扬卿想平日都是妈妈念叨他的婚事,爸爸嘴上不说心上其实也是牵挂的。如此一想,扬卿眼里便酸酸的,说:“爸爸,我让你老操心了。放心,我和瑞萍会好好孝敬你和妈妈。”

逸公老儿笑道:“我一时想不到更好的喜联,借用了前人的。二人为天,一了为子,子平又是有典的。如此绝妙的喜联,我哪里作得出来!不过,这副联倒也合我的心意。我是个俗人,就不出游了,守着你们过老吧。”

扬卿望望瑞萍,说:“你写吧。”

瑞萍笑着噘嘴,说:“你真是的,硬要出我的丑。”

逸公老儿笑笑,说:“瑞萍,无妨的。最不会作对子的是大哥扬甫,有他你怕什么?他三兄弟小时候,我都试过的。”

扬甫笑道:“瑞萍,有我垫底,你放心。”

瑞萍提起笔,心上有些忐忑,手竟微微打战,额上渗出细汗。扬卿在旁边说话,故意舒缓瑞萍的紧张,说:“我没见瑞萍作过联,她的字是很好的,娟秀中带男儿气。”

瑞萍静静地吸了口气,落笔写道:

扬目采萍同窈窕

卿云瑞霭共婵娟

“真是好联!”扬卿忍不住出声喝彩。逸公老儿拍掌说:“瑞萍才可当蔡文姬了!美目扬兮,典用得好!采萍是女儿出嫁古礼,言婚嫁大事慎重待之。这个典用得更好。卿云也是瑞云,后头还有瑞霭。扬卿和瑞萍的名字都在里头。我看,你们三兄弟都作不出这么好的喜联。”

扬卿便自嘲道:“我眼睛又不大,哪里是美目扬兮!”

扬甫、扬屹、扬卿三兄弟躲不过去,都硬着头皮作了喜联,果然都不如瑞萍作得好。

扬卿只等墨干,又架着梯子贴喜联。扬卿只要爬上梯子,修岳就在底下双手把梯子扶着,抬起脑壳望着伯爷。扬屹见着,就说:“我们从小就晓得有人爬梯子,底下要人扶着。修岳也晓得。立佑他们城里伢儿就不晓得,他们没见过。”逸公老儿见修岳这么知事,就说:“岳儿比他老头儿还晓得事些,脱种了。”

善林看天井里的鱼龙缸入了迷,引得几个弟弟、妹妹也去看。缸里的水早结了冰,冰上又是厚厚的雪。逸公老儿立在中堂门上打望,说:“你们几个也不怕冷!一个鱼龙缸也看半日!”天喜问逸公老儿:“公公,缸里怎么不养几条金鱼呢?”逸公老儿笑起来,说:“那是你们城里人的事。乡下人出门就看见江河,看见水塘,都有鱼。鱼龙缸里长年有水,防走水的。”立佑问:“为什么喊鱼龙缸呢?”扬甫说:“莫老缠着公公问了,公公讲多了嘴干。鱼龙缸城里人喊消防缸,常年蓄水以防万一。缸上雕的鱼龙变化图,那是老祖宗激励后人发愤,由鱼变龙,飞黄腾达。”逸公老儿说:“只有佑德公屋不要放鱼龙缸,他屋的娘井儿井清水长流。佑德公屋好风水!”

团年饭放在中堂屋吃,老小十几口都围着一张大圆桌,坐的坐,立的立。逸公老儿和祖婆必须坐着,扬甫三兄弟也是坐着,又喊瑞萍硬要坐着。瑞萍不肯坐,三妯娌、三姊妹都端碗立着,边吃边讲笑话。逸公老儿开玩笑,说:“孔老夫子说食不语。吃饭不说说话,就不热闹了。”

吃过团年饭,一屋老小围坐着守岁。孩子们玩游戏,南京有南京的游戏,上海有上海的游戏,老家有老家的游戏。今日修岳没有过来玩,大年三十是要到自己屋里过的。

大人们自己说话。女人们拉家常,讲的是织布纺纱,绣花做鞋。男人讲着讲着就讲到国家局势了。扬屹说:“内忧未已,外患堪虞。中日之间,箭在弦上。”扬卿说:“哪是箭在弦上?日本人的箭早射出来了,奉天事变之后东北已经沦陷。”

扬甫说:“民国二十一年日本人打了上海,现在也经常有日本人闹事,很不安宁。”

逸公老儿说:“明朝时倭患从未平息,戚继光一年三百六十日,多是横戈马上行。直到清圣祖手里,才把倭寇除尽,大清朝再无倭患。往日倭寇都是海盗蟊贼,今日倭寇是日本天皇的军队。”

扬屹想这些都不是过年要说的话,就拉开话题,说:“听说劭夫好几年都没回来了。”

扬卿就说起小时候同劭夫一起捉泥鳅的事。扬屹听了笑起来,说:“你讲搳一拳选一个泥鳅,大人看着好笑,实则有深意存焉,我从中看到的是政治理论。人民有选择权的政治才是好政治,能够让人民不断选择的政治才是好政治。”扬卿也笑了,说:“二哥你这几年研究政治学颇有心得,可你们能不断地选择委员长吗?”

扬甫说:“过年,自家人好好说说话,你兄弟俩尽说天边的事。”

扬屹就问:“村上乡亭叔侄送孩子读书都还热心吗?”扬卿说:“有热心的,也有不热心的。有些人家只要屋里有事,宁可儿子不读书,先忙完屋里事再说。劭夫原想办夜校教成年男女识字,也搞不下去。都只说,算得账,认得钱就是了。”

扬屹说:“老弟在家,尽量劝陈家子弟读书。国家要强大,国民不读书是做不到的。”

天喜和童玉开始吵睡,祖婆说:“等会儿听到敲梆,放过炮仗就困眼闭。”

嘉妍笑道:“开始发压岁钱,小的们就不困眼闭了。我讲还是老规矩,叔叔、姑姑、舅舅、姨姨,都只给每个小的发一个铜毫子,图个吉利。”

这时,听到齐岳开始敲梆了:“三更梆出,甲戌岁除。狗走猪叫,乙亥将到。新年新时,吉星高照!”

扬卿掏出怀表看看,离跨年还有半个时辰,他怕小孩子们熬不住,故意喊道:“新年到了!放大炮了!”善林争着要放炮仗,祖婆不准,喊道:“善林你莫犯夜,你等卿叔放!”扬卿说:“妈妈,我和善林一起放,不会犯夜的。”

扬卿取了鞭炮出来,说:“善林,你先点一根香,放过炮仗就要在神龛前烧香的。我提着鞭炮,你只管点。香长,不怕的。”

祖婆说:“卿儿,你也不要充能干,你找根棍子把炮仗挑起。”

扬卿嘴上应着,却并不去找棍子。祖婆年年都这么嘱咐,他年年都提着炮仗放的。善林点了香出来,大人小孩都把耳朵封住了。善林身子往后靠,手长长地伸过去,半日没点着炮仗。扬卿笑起来,说:“善林,你眼睛都不望引硝,怎么点得响呢?”

善林点响了炮仗,退到旁边封耳朵。扬卿提着炮仗往天井扔,立即炸得白雪四溅。炮仗放过,一屋人去神龛前面烧香作揖。

正月初一,扬卿大早醒来,看见天井里昨夜炸开的雪坑又被大雪盖住了,只是中堂屋前面的阶头上还留有红红的鞭炮纸末。听得楼上楼下一扇扇门吱嘎响,老老小小都起床了。祖婆只问:“早上听到什么鸟叫?”儿子、媳妇、女儿晓得祖婆的心思,都说听到喜鹊叫。祖婆说:“我每年正月初一醒来,都是听到喜鹊叫的。”嘉妍就笑,说:“我陈家门上家家户户年年吉祥如意,都搭帮妈妈每年正月初一早上听到喜鹊叫。”

吃过早饭,孩子们欢天喜地,吵着要到外头去打雪仗。祖婆喊了善林,说:“你是老大,带着弟弟妹妹。大塘上起了冰盖子,肯定是有小伢儿要上去踩的。你们不准去。你卿叔小时去大塘冰盖上踩高脚,差点犯大夜了。”

孙子孙女们前几日听祖婆老讲什么“犯夜”,今日又只她讲“踩高脚”,就问什么是犯夜,什么是踩高脚。祖婆不晓得如何讲,望着逸公老儿。扬卿笑笑,说:“高脚,你们那里喊高跷。犯夜呢,古时有宵禁,夜行犯法,叫犯夜。古话传到如今,乡下就把闯祸、出事,都喊作犯夜。”

善林就逗祖婆,说:“娘娘好有文化,古代的话都会讲。”

正月初二夜里,桔红到逸公老儿屋里,把祖婆拉到一边,一开口眼泪就出来了,说:“祖婆,我那不争气的五疤子,今日又到江东场坪上。他不晓得在哪里弄了个弹弓,把人家脑壳打得血流!人家吵到屋里,开不得交。他老头儿自己请人担了两担谷到人家屋里去拜赔,又急又气又冷,来回几十里路,落雪落盖的,进屋就倒床了,一身像火烧。我喊郎中捡了药,只怕三五日好不起来。”祖婆听了心上也急,却只说:“小伢儿不知事,莫打他,好好劝。知根老爷呢,你喊他安心困着吃药。”桔红说:“哪里还是小伢儿?五疤子过年就二十岁了!”

送走桔红,祖婆把知根老爷病了的事说了,大家都慌了。扬卿却有定着,说:“莫急。我看有喜管得了场,我请他来主事。”

祖婆说:“等不得了,卿儿,你忙去请有喜。”

扬卿赶紧跑到佑德公屋里说了要请有喜主事。佑德公问有喜:“喜儿,你自己忖一忖,有把握吗?这是大事,塌不得场。”

有喜说:“我来吧,不懂,问就是了。”

扬卿回到屋里,家里人正在说五疤子的事。扬甫说:“五疤子也可怜。他固然可恶,但到底是心理上有病。要是在上海,看看心理医生,兴许能矫正过来。”

正月初三,逸公老儿三个郎婿都领着儿女拜年来了。嘉妍不管看见谁家回来了,都要笑骂一回,说:“我们每日袖子挽得高高的,手冻得像红萝卜,样样都预备好了,你们赶酒饭的就到了!”

嘉妍三姊妹和善仙样样不要扬卿和瑞萍动手,说他们是新人。也样样不要扬甫、扬屹、孝梅、雪安动手,说他们天远地远难得回来,只把自己当客人就是了。扬卿倒无所谓,瑞萍就坐立不安。

初三吃过夜饭,听到锣鼓喧天,今年的龙灯要出灯了。祖婆嘱咐小孩子们上楼看龙灯,不要都立在一堆,怕人多犯夜。又嘱咐扬卿今年茶钱封重些,两个哥哥都回来了,面子上要过得去。也不要太重了,免得人家讲你拼旺子。扬卿封了三份茶钱,一一给祖婆看过。

外孙儿外孙女们年年都看舞龙灯的,孙儿孙女们都是头回看见舞龙灯,兴奋得鼓掌不停。乡下人高兴了只是打哦嗬,没看见过鼓掌的。逸公老儿的孙儿孙女把手板拍得啪啪响,沙湾人看了都哈哈笑,说城里来了几个小猴子。龙灯闹了一圈,喊了好多吉祥话,哦嗬喧天地走了。

孙儿孙女们便坐在中堂屋刨根究底:“为什么要舞龙灯呢?”祖婆说:“前人兴起,后人跟起。”

嘉妤说:“沙湾老人家凡事只晓得讲这句话。”

祖婆就说:“你能干,那你讲呢?”

逸公老儿笑笑,说:“你娘儿俩在小的面前都不带个好样,不晓得好好讲话。舞龙灯是乡下民俗,民俗都是有来历、有道理的。舞龙灯是求来年五谷丰登,老辈人都相信不舞龙灯,来年就会有大虫灾。”

善林说:“没有科学道理。”

扬甫喊住儿子,说:“善林,怎么可以这样和公公讲话。”

逸公老儿笑道:“扬甫,善林讲科学,你也要讲民主。他怎么不可以这样同公公讲话呢?”

善林便说:“公公是德先生。”

逸公老儿正经道:“善林,孩子们,你们都听公公讲句话。你们讲的德先生、赛先生都是好先生。但是,人过日子不要凡事都问科学。舞龙灯就没有虫灾,公公从小就不相信。但是,过年舞龙灯热热闹闹的,又有什么不好呢?你们不是很喜欢吗?”

正月初四,修岳过来喊善林兄弟姐妹去祠堂看戏。逸公老儿料想上海、南京回来的孙儿孙女不爱看老戏的,就说:“善林,你们坐下就要安心看。想出来玩,要等台上举天官赐福的牌子才出来。”

善林问:“公公,为什么要等天官赐福?”逸公老儿捋须而笑,说:“天官赐福是祈福的吉祥话,这个你是晓得的。唱戏时举天官赐福牌子,戏文到一折了,看官要打赏钱。祠堂唱戏都是族上出钱请的,打不打赏都没事,只是这时候才方便看官走动。善林把压岁钱拿出来打赏也是要得的。”

祖婆说:“善林,你莫听公公老儿的!小伢儿,打什么赏钱。”

果然,点心饭时刻未到,修岳就领着善林他们回来了。善林说:“只听到锣鼓喧天唢呐叫,一句都听不懂。”

立佑模仿辰河高腔喊了几声,逗得公公娘娘大笑。逸公老儿说:“每年正月间,祠堂里唱的都是目莲戏,唱腔你们本来就没听过,唱词又是土话,你们是听不懂的。”

嘉妧笑道:“你们卿叔最会唱辰河高腔了,你喊他唱‘奴好比,墙内花蕊;你好比,墙外游蜂’。”扬卿也笑,说:“二姐又编故事!”逸公老儿又说:“我们小时候,正月三件大事,舞龙灯,唱大戏,练打功。民国以来,正月男子不习武了。”立佑说:“习武多好,怎么不习了呢?要是还习武,我天天去。”逸公老儿说:“又不考武科了。”善林问:“公公,你有打功吗?”逸公老儿笑笑,说:“善林,你把手给我。”善林刚把手伸给逸公老儿,就哎哟哎哟叫起来。祖婆骂逸公老儿:“老不上路的公公,哪是你这么逗孙儿的?他是书生,哪经得你的手?”扬甫笑道:“妈妈,我屋要说书生,爸爸是最厉害的书生。”善林还在甩手,说:“公公是个举人,武功都这么厉害!”

祖婆有些惋惜的样子,说:“清明戏也不唱了。”

逸公老儿叹道:“时移世易,自古而然。祖上本是很晓得划算的。辛苦一年,正月里好好看戏。开春种了阳春,到了清明,田里的事做得差不多了,只等谷熟打禾。正好又要祭祖,也抽空听几日戏。民国起新风,很多旧俗就免了。”扬卿说:“我看不是起新风,只因逢着乱世,能免就免吧。”“新年新时,我就不爱听你们讲败兴的话。”祖婆说着,拍手道,“童玉过来娘娘抱,娘娘喜欢听你拿南京话讲故事。”

善林兄弟姐妹几个回到乡下,见着什么都是新鲜的,一日到夜屋里屋外跑,楼上楼下蹿。修岳每日都过来陪着玩,吃饭时必定要回去,拖也拖不住。看着孙儿孙女文进武出的,逸公老儿心上欢喜,嘴上却说:“蛤蟆不吃禾,全在田里和。”逸公老儿讲的话,孙儿孙女听不懂。善林问:“公公讲什么?”扬甫说:“蛤蟆就是青蛙。青蛙是不吃谷子的,只在禾田里跳来跳去。”扬屹笑道:“公公讲你们只知道捣乱,帮倒忙。”善林也笑了,说:“乡下话好有意思啊!”

修岳说:“蛤蟆好多种,除了青蛙,还有癞蛤蟆,就是书上讲的蟾蜍……”善林抢了话,说:“我知道,癞蛤蟆长得好恶心的!古人也怪,把癞蛤蟆叫作玉蟾,还把广寒宫叫蟾宫。叫癞蛤蟆去陪嫦娥仙子,也亏古人想得出。”逸公老儿笑道:“善林开始做学问了。”修岳接着说:“还有土蛤蟆你们肯定没见过,比青蛙小,皮是麻的。树上有长水蛤蟆,就是树蛙。山沟里还有黄蛤蟆,又喊岩蛙。”扬屹夸修岳,说:“岳儿是百科全书呀!”瑞萍马上说:“修岳很会读书哩!”逸公老儿轻声叹道:“岳儿要脱种就好。”扬卿怕修岳听见这话,悄悄儿摇了脑壳。逸公老儿不想修岳长大了种他爸爸扬高,扬甫和扬屹只作没有听见。

正月初五大早,有喜把管场的、煮饭的、做菜的、洗菜的、切菜的、收桌子的、洗碗筷的、放铁炮的、放炮仗的、走脚报信的,都喊到逸公老儿中堂屋,一一嘱咐了。有喜说:“事情每回都是一样的,大家心上都有数。这回是树叔得病了,喊我替他主事。我不懂的,就问大家。我安排了的,大家都要喊得动。家家都要做大事的,今日你帮我屋,明日我帮你屋。初六的喜日子,今日吃过点心饭,人都要到场。”

初六,扬卿早早醒来,看见大雪落满两尺深的天井。祖婆推门望见大雪,只道:“吉祥,吉祥!我屋瑞萍又不要坐花轿来,雪落得越大越吉祥!”

瑞萍也早醒了,只坐在屋里不动。她没有随哪个姐妹困,自己独自困在嘉妍隔壁。嘉妍先天夜里嘱咐过,等她端水进来洗脸,再给她开脸。瑞萍说自己都二十四岁了,还开什么脸呢?嘉妍说女人就是出嫁了,自己也要时常绞脸,光鲜好看些。

嘉妍笑眯眯的,端着热水进屋,瑞萍很有些不安,说:“大姐,我受不起哩!”

嘉妍说:“瑞萍,今日说的话都要吉祥。不许你这样说。”

嘉妍替瑞萍脸上打粉,说:“你今日不要坐花轿进屋,等于天生就是扬卿阿娘,好兆头。大雪落了一层又一层,层层都是福禄寿喜,好兆头。你拜过天地父母,夫妻对拜,不用守在洞房揭盖头,双双迎宾招呼上亲和乡亭叔侄,一拜堂就主事,好兆头。”

嘉妍把瑞萍脸上粉打匀了,咬着红丝线,边绞脸边轻念口诀:“一开额角崭崭齐,百年好合万事吉;二开眉毛弯月亮,丰衣足食福无疆;三开两鬓起堆云,公婆满意笑盈盈;四开脸面桃花红,养女成凤子成龙;五开一张嘴乖巧,四邻八舍讲你好。开脸一二三四五,旺子旺孙旺门户。”

开过脸,嘉妍拿过镜子,说:“瑞萍,你自己照照,是不是更好看了?”

瑞萍很有些娇羞,自己照着镜子,心上欢喜,只不作声。嘉妍说:“来,我帮你把喜服穿上。”瑞萍拿出喜服,先穿了百褶裙,再穿了上袄。嘉妍帮她整整衣领,扯扯衣摆,理理裙子,退两步看看,眼睛都直了,只说:“这么漂亮的新妇娘,沙湾从来没见过,真是仙女下凡。”

嘉妍拉着瑞萍出来,扬卿在外头早把织锦黑缎团龙长袍马褂穿上了,嘉妧、嘉妤和两位嫂嫂正围着看。一看见瑞萍,姐妹和嫂子们嘴里啧啧不停,只说美人照得大家眼睛都睁不开了。雪安说:“我真后悔自己结婚时学人家穿西式婚纱,哪比得今日瑞萍上袄下裙正大喜庆,这才是女人最好看的样子。”

小孩子们有喊肚子饿的,有喊要吃年糍粑的,有喊要吃糟泡炒米的。嘉妍喊道:“都莫喊了!莫把两个老的吵晕!饭已煮熟了,有现成的新鲜猪血、猪里脊肉、猪肝、猪菌油,煮一锅血汤肉,炒两盘大白菜,当晏早饭早点心吃了,等着下半日吃喜酒。”

善仙问祖婆:“老祖婆,开两桌还是开三桌呢?”

祖婆说:“点人脑壳,屋里人是要开三桌,只开两桌算了。小的你喊他坐也坐不落的。灶屋做事的,开两桌坐得落吗?”

有喜过来说:“祖婆,你不要管灶屋,我们也是坐不落来的,飞快扒一碗饭就要忙酒席了。”

饭菜端上来,大人们都坐下,小的们坐的坐,立的立,只说血汤肉好吃。只要有小的端饭立到阶头上,灶屋帮忙的人看见了,就要问是哪个的儿子,哪个的女儿,长得这么好看。

茶堂门敞开着的,雪安看见门外有个年轻女人逗童玉,就问祖婆:“妈妈,那是哪个?长得好漂亮的。”祖婆偏过脑壳看了,轻声说:“有发阿娘翠玉,学堂坳上的,一个苦命人。她男人有发很勤快,人又好,可惜前年得病死了。一个儿子养到两岁多,得白喉也没留住。”雪安叹息一回,说:“她今日进屋我就看见了,一双眉毛长得极好看!”祖婆却说:“乡里人看命相,正是说她眉毛太青了,克夫哩!”雪安说:“妈妈,城里女儿家,眉毛画都要画成她这个样子哩!”祖婆笑笑,说:“我看,反正是时代变了。”雪安又说:“只有她看着干干净净的。”扬屹笑道:“乡下人也不是不干净,只是晒得黑。”雪安也笑了,说:“生怕我说你这个乡下人。”

吃过饭,只听得灶屋那边热火朝天。刀子板剁得哐当响,洗菜洗碗的女人们高声说笑,男人们听了笑话高声打哈哈。有喜笑着打喊:“眼睛都要管事啊!莫只顾讲笑了!”

扬卿喊嘉妤:“六妹,陪嫂子到我书房看雪去!”嘉妤笑道:“三哥,你想喊嫂子上去,自己请就是了,干吗还要我立个幌子呢?村里人都说,你俩在祠堂门口相互对拜都两三年了,又不是今日揭盖头才认得!”

小孩子们听着,早有几个喊了:“楼上看雪去!”

扬卿领着瑞萍上楼,小孩子们早把他书房的窗户推开了,寒风飕飕地吹进来。童玉最小,踮着脚尖都看不到窗外。扬卿抱起童玉,指着远处的山,说:“那边的山叫齐天界,全叫雪压住了,漂亮吗?”

童玉说:“漂亮!”

扬卿说:“齐天界上有老虫。”

童玉问:“三叔,老虫是什么?”

修岳说:“老虫就是老虎。”善林也接了腔,说:“《水浒传》就叫老虎作大虫!”

扬卿说:“齐天界下柳树林盖住的地方,有条河叫万溪江。你们前几日去那里疯去的。这条河里的水是要流到你们家门口去的。”

童玉问:“这么远怎么去呀?”

善林又说:“万溪江流到沅水,沅水流到洞庭湖,洞庭湖通着长江,长江的水不就流到南京和上海去了?最后都要到东海去。”

扬卿朝善林竖起大拇指,说:“像个哥哥的样子!这就叫海纳百川,万流归宗。”

孩子们挤在窗边看齐天界,只说窗外的树太密了,看不太清楚,又吵闹着下楼去了。扬卿把窗户关上,回头望着瑞萍。瑞萍红了脸,埋头翻看桌上的书。她无意间翻到书本里自己抄的《诗经·风雨》和她写的信,抄的诗是撕碎过重新拼贴的,写信的纸上满是黄水渍印。扬卿见瑞萍眉头微皱,便把他如何误撕信封,从城里回来路上遇雨的事说了。瑞萍这才释疑,笑道:“你还做得装裱师傅啊!”瑞萍又见桌上放着一个本子,封面印的是日文。扬卿打开本子,说:“我记好多年日记了。自从去日本读书,我都用日文写日记,习惯了。”瑞萍开玩笑说:“用日文写日记好,没几个人认得。你哪日在日记里骂我,我也不晓得。”扬卿大笑,说:“也不是为了私密。我在日本用日文写日记是为了更好地学习日语,回来仍用日文写是怕把日语忘记了。我只记实事,不发议论。”瑞萍说:“写日记倒是个好习惯。”

扬卿笑道:“瑞萍,自你进屋这么久,我没见你正眼看我一回,也没听你亲口喊我一声。”

瑞萍望着扬卿,笑笑说:“我老望着你干什么呢?又不是不认识你。过去喊你陈老师,喊你扬卿,进屋就不晓得如何喊你了。”

扬卿说:“你就喊,喂!”

瑞萍又埋了头,说:“我喊你卿卿吧。”

扬卿笑弯了腰,说:“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

瑞萍噘了嘴巴,说:“你笑人家做什么呀!我就不喊你卿卿了!”

扬卿正经说:“我是喜欢哩!”

听得楼梯响,扬卿刚要回头看,听到童玉的声音:“三叔,娘娘喊你和叔母下去拜堂。”

扬卿和瑞萍走到楼梯口,望见大姐嘉妍已立在楼下,撑着红油纸伞,满面春风望着楼上。扬卿和瑞萍下楼,嘉妍说:“今日没有花轿,没有送亲,也要好好地拜堂。瑞萍从中堂门口跨火盆进去,卿坨从茶堂屋间门上进去。”

嘉妍替瑞萍撑着伞,炮仗就响起来了。听得院子里头炮仗响,耳门外面铁炮也响起来。中堂屋门口烧着红红的炭火,瑞萍提起百褶裙,从火盆上跨过,抬脚进了中堂屋。扬卿从间门上进来,照例被人打了一棍。打新郎的是善林,小孩子们都哈哈笑。灶屋里除了灶上走不开的,都跑过来看热闹。

扬甫高声喊道:“礼请新郎新娘!”

又喊道:“敬请高堂!”

逸公老儿和祖婆早已喜滋滋地坐在神龛前面了。自家屋里人挤立在中堂里,听到炮仗响跑来的乡亭叔侄都立在阶头上和天井雪地里。天地、高堂都拜过了,夫妻相对揖手。扬甫又高声道:“请高堂大人续香!”

善林点了香递给祖婆,祖婆把香递给瑞萍,瑞萍把香端端正正插在香炉里。扬甫的喊声更高了:“陈家门上香火永续,多子多福,瓜瓞绵延。礼成!”

天井里炮仗再次大作,青烟、雪末和红纸末腾到半空中。铁炮又在外头响起,青烟飘在盖满白雪的屋顶,别是一番景致。扬卿拉起瑞萍,瑞萍却半日没有抬头,她的眼里含着泪。祖婆走过去,说:“瑞萍,我一屋的善人,卿儿也是晓得疼人的。”

瑞萍揩着眼泪,说:“妈妈,我会好好孝敬你二老!”

祖婆忙替瑞萍揩脸,笑着说:“儿哪,今日哪兴流眼泪呢?要高高兴兴的。等会儿客人就来了。”

灶屋煮饭炒菜的东拉西扯,有人说:“隔壁那屋是亲的,不到灶屋来添把柴,也不到院子里来打个望。炮火喧天的,他屋里人也坐得住啊。”

有喜听见了,忙喊:“只管帮忙做事,不要操闲心,不要讲闲话。”

忽又听人说:“也怪,都说沙湾铁炮一响,竹园叫花子开抢。今日不见竹园人来讨汤啊!”

有人说:“可能是新年新时放炮仗的多,他们听了也不晓得是有人家做喜事吧。”

有喜又喊:“莫贪话讲!这话我福娘娘听见了,心上不舒服的。她最恨娘屋人不争气,四路讨汤。”

耳门上炮仗响起来,一看是佑德公和福太婆来了。扬卿和瑞萍忙上去迎了,说:“快进屋揸火!”

逸公老儿也迎出来,说:“难为难为,快进屋揸火。”

佑德公见没有别的客人,就笑起来,说:“只有我两老赶酒饭最快了。”

祖婆忙说:“你两老是最先到的贵客,托福托福!怎么不喊秀儿也一起来呢?她还是媒人哩!”

福太婆说:“秀儿回娘屋拜年去了。秀儿说,史老师讲不拘礼,她这个媒人就偷懒了。我郎女也都回来了,本来讲要来贺喜,我打了短。沙湾这边收亲过女,不是实亲上的,郎女都不来的。莫亲一个疏一个,坏了规款,落得人家讲闲话。”“在理在理,破规款就不好了。”祖婆说这话时,心上却想这边热闹喧天,隔壁亲房上的人背影子都不见。逸公老儿喊孩子们过来见过佑德公,说:“依辈分呢,你们几个都要喊哥哥嫂嫂。”孩子们大些的只是笑,小些的就喊给公公娘娘拜年。逸公老儿笑起来,说:“要不得,喊公公娘娘也要不得,只喊给你二老拜年好了。”

说笑间,门外炮仗不断地响。扬卿和瑞萍干脆立在耳门边上,不停地鞠躬迎着客人。沙湾从未见过新郎新娘双双迎客的,都说如今时兴名堂越来越多了。达公老儿到得不早不晚,扬高几兄弟左一个右一个也来了。修岳早早就过来了,金凤笑骂儿子:“岳坨,你赶饭就快啊!”

扬卿和瑞萍本来只在耳门上迎客,却把达公老儿送到屋里去坐上席。齐峰看见瑞萍满脸喜气,就想起胡珮了。胡珮遇难已有六年。

开的是流水席,凑齐八位客人就上菜。管场是管场的人,有喜主事管全盘,只在要紧处出来。逸公老儿和祖婆陪佑德公、福太婆、达公老儿两老,再加扬甫、扬屹坐头把上席,有喜专门过来看看,却也不显得格外加意,免得别的桌上看着不好。佑德公心上最明白,说:“喜儿,你莫管,我们几个老的听你从南京、上海回来的两个太公讲讲见闻。”

翠玉和几个女人提着木桶来回添菜,吃酒的人只喊太客气了。翠玉桶里提的是片子牛肉,她添菜时笑眯眯的,说:“添财添福啊!”

雪安吃过饭了,领着孩子们在阶头上玩。她喜欢看翠玉,脸白得像梨花,腰身也好看,走路有姿态。翠玉天生好看,不是化妆化出来的,也不是学样学出来的。

“翠玉妹妹!”雪安喊道。

翠玉没想到雪安会喊她,一时脸都红了,过来说:“我都不晓得如何喊你了。依辈分你是我老祖婆了。我又不好喊你祖婆,全村人都喊你阿婆老儿祖婆。”

雪安笑笑,说:“我比你大,喊我雪安姐吧。”

翠玉笑起来,半露着整齐的牙齿,说:“那不翻天了?”

雪安问:“你今年多大?”

翠玉说:“快二十岁了,老太婆了。”

雪安说:“你比我小,二十岁不到的人,怎么就说是老太婆了?”

翠玉问:“太婆,要我做什么事?”

雪安说:“没事哩,就是和你说几句话。你长得好漂亮的。”

翠玉绯红着脸,背过身说:“老太婆了!丑死了,丑死了!”

喜酒吃到二更梆起,几个贪杯的还在搳拳。嘉妍喊扬卿不必管了,怂着几个小的去闹洞房。小的就在床上打滚,大的是在南京、上海见过世面的,就要叔叔和叔母拥抱接吻。扬卿和瑞萍拥抱了,却不敢当众接吻。侄儿侄女们就齐声高喊:“吻一个!吻一个!”小外甥就说:“不是打啵吗?”嘉妍笑骂孩子们:“不知羞掩!”

逸公老儿屋团团圆圆过了年,热热闹闹办了喜事,佳话传得十里八乡。沙湾人都说逸公老儿屋喜事办得好,搭帮有喜条子算盘清楚。桔红不怕有喜抢了自家男人风头,倒怕人家疑心知根老爷小气,故意在外头说:“有喜才二十二三岁的人,我齐树说他管事有条有理,手脚又麻利,饭菜比往日弄得好,也很替主家打算。”

正月初八,扬甫、扬屹两家起程回去。从先天晚上起,祖婆就眼泪不停,只说:“又晓得哪年回来?”扬甫劝老娘,说:“妈妈,只要路上太平,我每年都回来。”扬屹说:“妈妈,你保重身体,等着做太婆。你看,我们回来这十几日,你的偏头痛都没有发作,哥带的药都没用上。你会越活越精神的。”

扬卿和瑞萍把大哥二哥两家送到城里坐船,他们大小九口得先到岳阳,再过洞庭,赶到汉口坐火车。小帆船摇摇晃晃地离去,大哥二哥两家立在船上招手,扬卿和瑞萍立在岸上招手张望,直到严雾锁江,不见船的影子。扬卿的眼睛湿润了,沉吟良久,半日才说:“两位哥嫂拖家带口,山水迢迢,路上还不太平。”瑞萍想哥哥嫂嫂两家为着她和扬卿办事喜,不晓得一来一去路上要吃好多苦,热热闹闹背后都是亲人们的难。

二十三

劭夫来信禀告父母大人,他新入南京陆军大学,“暂歇鞍马,整甲修谟”,又说到扬屹府上做客,喜闻父母及家中顺吉,家乡瑞雪,河山安宁。

瑞萍没有再去简师教书,留在沙湾小学教国文和音乐。扬高喊保里几个头面人开了会,大家都说要给扬卿、瑞萍两口子发薪资。扬卿仍不肯领半个铜毫子,只答应瑞萍领薪资。

学生越来越多,学校不再几个年级集中上音乐课。只是风琴抬来抬去不方便,就在一楼固定一间厢房做音乐教室。祠堂里便天天响起歌声,不是上午,就是下午。学生们都盼着上音乐课,好像日子过得没有那么长了。

油菜花开,蜜蜂满田飞,瑞萍身子重了。她悄悄告诉了祖婆,祖婆就告诉了扬卿。扬卿赶快问瑞萍:“真的吗?”

瑞萍低了头,只说:“蠢!”

扬卿望见爹的花胡子翘翘的,就猜到他老人家肯定晓得了。祖婆平日走路本来就慢,如今行动更是左右忌着,生怕碰着了什么。瑞萍每日出门上课,祖婆都要立在耳门上嘱咐:“路上慢点啊!”瑞萍每日回屋,老远就看见祖婆在耳门上立着了。瑞萍只说:“妈妈,屋里到祠堂就几步路,不要担心。”

祖婆笑道:“我做娘娘都好多年了,从来没有招呼过儿媳妇。你身上有了,我心上就放不下。”

每日有事盼着,日子过得就快,一晃就是暑假。扬卿这个暑假没有出门,天天在屋里守着瑞萍。他把编好的水利勘测资料又用日文抄一份,瑞萍不明其意,问:“干吗还用日文抄呢?”扬卿说:“还不是像记日记一样,怕日语生疏了。我用日文抄写的时候,也回头想想规划有无可修正处。若有可修正处,就在日文上先修正,同时又在原文上补订。”瑞萍眼睛水汪汪地望着扬卿,说:“卿卿,你真是个做事的人呀!”

祖婆每日都要望望瑞萍的肚子,又问瑞萍想吃酸的还是想吃辣的。瑞萍私底下问扬卿:“卿卿,妈妈怎么天天问呢?”

扬卿笑笑,说:“看你肚子是尖是圆,说是尖儿圆女。问你喜欢吃酸吃辣,说是酸儿辣女。乡下人信这个。”

瑞萍说:“要是生个女儿,妈妈不喜欢吧。”

扬卿说:“喜欢!你过年不看见了吗?孙儿孙女,外孙儿外孙女,爸爸妈妈都喜欢。”

有日夜里,扬卿陪瑞萍在天井歇凉,扬卿扇着扇子替瑞萍赶蚊虫。逸公老儿和祖婆远远地坐在穿廊底下,祖婆替逸公老儿打扇子。祖婆轻轻说:“卿儿样样都种你,肯读书,肯做事,肯帮人。就一样不种你。”

逸公老儿问:“哪样不种我呢?”

祖婆笑道:“他不晓得喊阿娘打扇子。”

逸公老儿拍了一下祖婆,笑道:“老都老了,还取乐!”

祖婆打了哈欠,朝天井喊道:“卿儿、瑞萍,我困眼闭了。露水大,莫久坐了。”

瑞萍说:“放心吧,妈妈,我就去困。”

扬卿和瑞萍东扯葫芦西扯叶,就扯到了克文。瑞萍说:“卿卿,克文你是看准了。他读书好,体育也好,篮球打得尤其好。今年城里几个学校篮球比赛,简师得了冠军,全是克文得的分。他个子长得一米八多了。”

扬卿说:“我每回问克文学业,他总是说,还好吧。”

“这孩子品学都是一等一的好,会有出息的。”瑞萍忽又说到修岳,话音放低些,“我看修岳倒是蛮爱读书的,品性也好。”扬卿听懂瑞萍的话了,说:“他要脱种,不像他老子就好。”瑞萍说:“我看修岳一点不像高坨。”

“那就好!”扬卿抬起脑壳,“瑞萍,你看看,好像天上的星星都挤到我屋天井里来了。”

瑞萍也抬起头,望了好久星空,说:“卿卿,好热闹啊,我望着望着,好像就听见星星们的声音了。”

扬卿说:“瑞萍,星星离我们的远近是用光年算的,远的达上百亿光年。假如哪颗星星早就死去亿万年了,我们并不晓得,那颗星星发出的光,一直在奔赴我们的路上,我们世世代代仍被它的光照耀着。”

瑞萍听着,双手不由得捂了肩,说:“卿卿,你这么一说,我觉得人活得好虚幻啊。”

扬卿说:“也不。我们活在前人的光芒里,这是宿命,也是福气。”

瑞萍笑道:“卿卿,你偷换概念了。”

扬卿却说:“我讲的是修辞,你讲的是逻辑。中国人好打比方,用逻辑学去看,经常偷换概念。不能这么看。”

史瑞萍想了想,说:“是的。月出皎兮同佼人僚兮有什么关系呢?中国诗歌的美恰恰就美在这里。”

扬卿笑道:“你送给我的《诗经·风雨》,就是用前人的光把我照耀了。”

史瑞萍把头往扬卿身上靠,说:“卿卿,你先照耀了我,我又云胡不喜呢?”

扬卿很有些感慨,不由得叹息,说:“我们都是极平凡的人,多为乡下这些孩子们发发光吧。”

很快就是晚秋,有喜扛着锄头出门,看见梅英领着瓜儿来了。有喜喊声表姨,就朝屋里打喊:“福公公、福娘娘,竹园表姨来了。”

有喜心想表姨和表妹怎么不坐轿来呢?表姨一双小脚,走得背上都汗湿了。梅英娘儿俩不太认得有喜,只笑着点点头,就进屋了。容秀刚要迎出来,看见梅英和瓜儿已进门了。容秀忙扶了梅英,说:“嫂子,你慢点。看你一身大汗。”

福太婆从堂屋出来,看见梅英弓腰跛脚的样子,问:“你娘儿俩轿都不坐?”

梅英到堂屋坐下,眼泪一滚就出来了,说:“姑姑,我娘儿俩日子怕是过不下去了。我娘屋两个哥哥都不中用,每回到竹园替我讲几句壮气话,人家也不怕。租谷收不上来,田地还被人抢着种。每日天一断黑,我屋狗就叫,隆夜隆夜叫。半夜三更,时常有不三不四的男人在屋外学老虫叫。”

瓜儿已长到十六岁,比她娘还高了,眼泪汪汪的,蹲在地上给妈妈揉脚。福太婆也是哭,泪眼婆娑宽慰半日,说:“梅英,你娘屋有两个哥哥,侄儿也有五六个。他们就是来两人到竹园住着,帮你壮壮门户,也没哪个敢欺负你啊!”

梅英说:“哪敢巴望他们啊!他们要是来,有朝一日要把我娘儿俩扫地出门。”

福太婆听了,心上只是恨,骂世道人心越来越坏,又问:“梅英,夜里怕不真是老虫叫呢?后背山上是有老虫的。那年我可能十二三岁,蹲在屋后红花溪洗手绢,看见溪水里有双猫眼睛亮汪亮汪的。我一抬头,哪里是猫?一条大老虫。我也没见过老虫,只听讲老虫长得像猫,比大肥猪还大。那肯定就是老虫了。屋背红花溪你晓得的,两三丈高,狭处只有丈把宽。老虫望了我半日,一扑就跳到溪对岸,跑进山里去了。”

瓜儿听得打战,脸都愒白了。福太婆招呼瓜儿到身边去,拉着她的手,说:“瓜儿不怕。你太婆听我回屋讲了,一屁股瘫在地上。你太公老儿说不要怕,老虫是怕人的。老虫只要不饿,你也不去惹它,不吃你的。”

容秀说:“我娘屋紫溪垅是有老虫的,听爹讲老虫还到屋里叼过猪。我在娘屋长到十六岁,从没看到过老虫。”

梅英问:“容秀妹妹嫁过来,怕有七八年了吧?”

容秀便把头低了,嘴里含糊着说是的。福太婆脸上不太好,忍不住轻声叹息。梅英心上歉歉的,猜自己的问话引出不愉快的事了。这么多年,容秀身上从未怀过。

“容秀,我也是只顾说话。嫂子身上都汗湿了,你带去房里换换衣。”福太婆见瓜儿衣服穿得太粗,又说,“梅英,瓜儿也这么大了,衣服也要稍微讲究些。不要喊人家看你家硬是败了。”

梅英说:“姑姑,我是不敢喊她穿得好看。我三十多岁才生瓜儿,如今她老头儿早就走了,我哪样舍不得她的?竹园地方气不好,她穿得好看出不得门,出门就有人鬼喊鬼叫打哦嗬。姑姑,你喊我娘儿俩坐轿,我哪里还敢喊竹园人抬轿?”“真是无法无天了!越是穷鬼越不知礼!”福太婆气得脸青,“梅英,你和瓜儿在家住几日,我和你姑父划算划算。”梅英起身时脚痛得落不得地,容秀忙上去搀着。福太婆看着心疼,说:“梅英长这么大,一双小脚,怕是从没走过这么远的路。”

吃过午饭,福太婆找男人家讨主意,说:“我娘屋血脉全在这里,我是拼死也要保的。”

佑德公想了半日,说:“阿娘,只有我俩做主,给梅英找个上门郎婿。瓜儿十六了,也早嫁得了。”

福太婆说:“哪里去找知根知底靠得住的?找个不好的,反是祸害。”

佑德公说:“屋里不是有个现成的吗?”

“你是讲喜儿?”福太婆眼睛忽地亮了,“是啊是啊,我怎么就没想起来呢?”

佑德公说:“你先问问梅英,我再去问喜儿。要梅英和瓜儿看得起,也要喜儿自己愿意。喜儿本分,不眼红人家屋里钱财的。”

当日夜里,福太婆避着瓜儿,先就把有喜如何知事,如何灵透,如何勤快,如何仁义,细细说给梅英听了。梅英听着只是哭,想自己出嫁讲门当户对,落到女儿只能找个孤儿上门。梅英平日也不常到姑妈家来,她娘儿俩今日进门时见着有喜也是面生。

福太婆说:“梅英,你好好想想,你姑父看人准的。你也不要先应我,这几日只管哑看。”

梅英领着瓜儿在姑姑家住下,每日同容秀坐在堂屋做针线。瓜儿手巧,纳鞋、织布、绣花样样做得。容秀说:“嫂子,哪个娶瓜儿做阿娘,要享福哩!”

梅英只是摇头,说:“享福?享阿弥陀佛!你那不争气的表哥,他把家败得差不多了,自己就走了,留下我娘儿俩受苦!”

容秀听着,也找不到话说,只道:“嫂子莫伤心,说不定就好起来了呢?”

梅英悄悄问容秀:“怕是美哥回家的日子太少了吧。”

容秀红着脸,说:“哪晓得呢?”

瓜儿不爱听娘和表婶说这些事,跑到院子后面菜园去看花。瓜儿记得四五岁时,妈妈带她到屋后菜园看过花。那日,佑德公正在收拾园子,望着满树满树的茶花,问:“瓜儿喜欢哪一朵?”瓜儿要的却不是茶花,她指着墙头的红月季,说:“我要那一朵,开得好大好大的。”佑德公笑了起来,说:“瓜儿真会磨人啊,要姑公折那么高的花。”佑德公拿锄头钩住刺条往下拉,月季花瓣噗噗地全掉了。瓜儿哇地哭了,硬要那朵刚掉完的花。妈妈说:“瓜儿,花瓣掉了就没有了,你哭也哭不回来啊。”

有喜在菜园角边白菜地里锄草,他只作没看见瓜儿,扛起锄头先忙别的去。瓜儿没看见有喜,只是慢慢看茶花,又去看墙头的月季。她记不得自己那年是立在哪里哭了,只记得那朵月季的瓣儿落得满地红。

瓜儿看见有一树白茶花,花瓣上起着红丝,那红丝越看越像流着的泪。瓜儿也就流泪了,想起自己娘儿俩的日子。

“瓜儿,你疯到哪里去了?”瓜儿听到娘在喊,也不敢高声应,飞快地跑回屋里去。

一日,正落着雨,屋里有些清冷。梅英和瓜儿在堂屋陪容秀做针线,听有喜在外面同佑德公说话:“福公公,落雨外头事也做不了,我把屋里阳尘都打了,破的窗纸也糊了。再落几场雨,天就冷了。腊月有腊月的事,不等了。”

有喜的话说得不轻不重,梅英在里头听得句句在耳。听有喜连说了几个“了”字,干干脆脆。有喜忙进忙出的,碰着梅英就低头喊声表姨,只是眼睛从不朝瓜儿打望。

吃夜饭的时候,有喜说:“福公公,后面两个院子没人住,我把破了的窗纸洗干净,今年就不再糊了,省钱。前面院子大,大姑二姑逢年过节回来也住得下。”

佑德公听出有喜的心思。屋子没人住,窗纸破着显败象。心想喜儿样样事心上有数,不该说的就不说破。有喜又说:“再多养几条猫,屋子空着更怕老鼠。”佑德公说:“好吧,喜儿想得细。你干脆也住到前面院子来算了。”有喜说:“我还是住背后偏厦,夜里耳门还是要人听着。”

梅英哑看几日,背后对福太婆说:“我看有喜每日不声不响做事,手里从来没闲过,又没有半句多话。”

福太婆说:“真的是个好伢儿!禾收了,油菜也栽了,田里的事少,有喜在家事事都做,从不要你姑父喊。屋里大大小小的事,他心上通有数。”

梅英讲:“我看他条子算盘清清楚楚,嘴上又不多讲,都在肚子里行事。”

福太婆说:“平时人家出门,犁田就扛犁耙,挖土就扛锄头。他出门犁田,肩上也扛锄头。有人就笑他,问他是去犁田,还是去挖土。他也不说,只是陪人家笑。你姑父看着喜欢,说男子汉出门,不是去做客,就要扛锄头,碰上要用锄头的事,顺手就做了。”

梅英心上满意,就去问瓜儿。瓜儿额上立时出汗,脸红了半日都不说话。梅英说:“瓜儿,我晓得你不太满意。你想想,门户高的,哪个愿意做上门郎婿?”瓜儿哭起来,说:“妈妈,我家如今还讲什么门户?只是心上不甘!”

瓜儿想了几日,只得答应了,说:“妈妈,我落到如今地步,就不喜欢回竹园了,宁可守在他土砖屋里过苦日子。”

梅英说:“慢慢划算,都还早哩。”

有喜听福太婆把做上门郎婿的事说了,低头道:“福娘娘,喜儿的事都由你和福公公做主。只是高攀了表姨家,我屋什么都没有。”

福太婆说:“喜儿,有你这个人,你表姨屋里样样都会有的。”

有喜早就砌好自家土砖屋,只是还没搬进去住。佑德公仍喊他住在窨子屋里,有事也方便些。听福太婆讲了亲事,他走到樟树坪,蹲在土砖屋门槛上坐了老半日。他想哪怕不到竹园去,有朝一日他也会把家做红火。已置了五亩车水田,每年开抱棚也有些积蓄。他头一回仔细看了樟树坪,几十棵老樟树都长到了半天上。每棵树上都筑了好几个雀儿窠,喜鹊喳喳地叫。他走到自己出生的树洞前,立得笔直,作了三个揖。

福太婆把有喜和瓜儿庚帖送到修根屋里,请他合八字。修根净手焚香,一脸静穆,福太婆大气不出。她怕自己巴不得的好姻缘,八字要是不合就白费心思了。修根眼角慢慢皱起,脸上微微笑了,说:“恭喜嫂嫂!有喜和瓜儿五行中和,阴阳相生,不冲不克,无伤无害。老天注定的好姻缘!”

福太婆忙作揖,嘴里阿弥陀佛的。满莲在旁看着,也忙念阿弥陀佛。福太婆说:“根老儿,难为你,你是个吉祥人!我喊有喜送一斗米来。”

福太婆坐轿回娘屋喊了几个长辈,坐在一起说了瓜儿的姻缘大事:“我自己做的媒。有喜是我孙儿,和瓜儿辈分上也是对的。我自己养大的孙儿,知根知底。”福太婆这回不喊有喜抬轿,为的是要他显得贵气。

回到沙湾,福太婆细想这亲事如何办,心上却是为难了。她是只做过收亲过女的事,没办过上门女婿的婚事。佑德公笑笑,说:“我就当嫁孙女,把喜儿嫁出去不就是了?多打发点嫁妆,反正两边都是亲的。”福太婆说:“我屋这边好说,竹园那边没人手。”

佑德公老两口商量,喊淑贞、贤贞回来帮忙。淑贞和容秀管沙湾这边,佑德公留在屋里,有事就喊有喜去跑。福太婆领着梅英回竹园,贤贞去竹园帮忙。瓜儿也留在沙湾跟着容秀,她要等到吉日坐花轿过去。

事事商量好了,福太婆又说:“女婿上门,新娘到门上接,盘古开天地都没有这么做的。”

佑德公说:“天地也是要人开的。新娘上门接女婿,放在别人家是下嫁了。瓜儿不同,她是你自家侄女,做姑姑的用花轿把她送回去,面子上也是好看的。”

选好的日子近了,淑贞、贤贞都回到沙湾。福太婆、贤贞、梅英每人一顶轿子,吱嘎吱嘎地抬到竹园去,引得满村狗叫,家家户户都出门看热闹。梅英娘屋哥哥、嫂嫂听讲了,面子上也放不下,也都跑来帮忙。福太婆本就是为娘屋壮墙子来的,自己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辈分名望都摆在那里,重话轻话都由她说了。有日,福太婆特意备了酒席,喊了保长和几个辈分高的人吃饭。竹园保长刘家和是福太婆亲房上的侄儿,这些年对佑善家也照顾不上,心上很是歉疚。福太婆晓得他也有难处,心上并不怪他,只说:“有几句顺口溜,老辈讲是我竹园人自己编的,不晓得喊好多年了,我是从小就听见的。沙湾铁炮一响,竹园叫花子开抢;沙湾死人打丧,竹园叫花子讨汤。今年我孙儿有喜做上门女婿,侄孙女瓜儿出阁成亲,竹园刘家都是自家人,汤就莫讨了。只要看得起,随你放不放炮仗,随你上不上礼信,坐齐八仙桌就吃饭,我梅英屋敞开流水席。”家和说:“大姑,你放心,我们把瓜儿喜事办得热热闹闹的。”

容秀喊了弹匠师傅弹棉被,喊了裁缝师傅置嫁衣。淑贞帮着忙上忙下,逗瓜儿说:“瓜儿,你姑公姑婆真是疼你啊!我出嫁是六铺六盖,娘说是六六大顺。搭帮爷娘祝福得好,我嫁过去家里事事都顺。你是八铺八盖,娘说是发子发孙,看你要生一堆儿女的!”

只要说到生儿育女的事,容秀背上就出汗。淑贞看出来了,就把话岔开,说:“我问问爸爸,不晓得屋里还有没有现成的被面料子。要是买呢?不晓得到县城去买好,还是到江东去买好?”

容秀说:“屋里现成的不够,自家反正也是要用的。不如重新买。依我讲,就到江东去,禾青老头儿绸缎铺样样花色都是全的。”

佑德公听容秀说了,道:“城里路远,轿可以抬到铺门上。江东路近,三顶轿子坐船过江麻烦。”

淑贞说:“去江东吧。人坐船过江几脚路就到场坪上了,轿子就在江这边岸上等就是了。”

瓜儿说:“我自己不去吧,娘说出阁前要蓄脚。”

淑贞胆子大,笑道:“不听你娘的,听我的。民国二十几年了,你娘还老古板。你跟表姑和表姨出去看看,你也要晒晒日头了。”

佑德公只作没听见,端起烟筒招呼弹匠师傅去了。

第二日,三顶轿子吱嘎吱嘎往江东场坪去。那日正是十月初七,逢上江东赶场。路上尽是去江东赶场的人,他们不晓得是什么热闹事,三顶轿子坐的都是身穿旗袍的财主人家女子。

轿子到了江边上,容秀、淑贞和瓜儿手牵手上了船。同船的人都远远地隔着她们三个,把她们三个围在船中央看西洋镜。淑贞和容秀都是小脚,下船之后走得都慢。瓜儿跟在表姑表叔母背后慢慢走,走过身的人都要回头看她们。

淑贞认得江东场坪上的泰老儿,领着容秀和瓜儿径直去了福祥布庄。淑贞喊了声马伯伯,泰老儿抬头望望,笑起来了,说:“佑德公屋的大小姐,老久没见你来铺上了。”

淑贞说:“又不收亲,又不过女,来你铺上做什么呢?”

泰老儿问:“今日来了,你是收亲呢,还是过女呢?”

淑贞搂着瓜儿,说:“我过女!”

泰老儿望望瓜儿,说:“长得乖,长得乖!你满女都这么大了?”

淑贞只是笑,说:“我要挑八床被面子,你只管拿好的。”

容秀说:“瓜儿,你自己选,选你喜欢的。”

泰老儿又笑了,说:“名字都喊乖儿,难怪了。”

瓜儿不肯自己选,只说:“听表姑表叔母的吧。”

翻来比去老半日,选好八床缎子被面。大红的两床,一床软缎榴开百子图,一床织锦缎龙凤百子图;宝蓝的两床,一床古香缎山水瑞云,一床喜上梅梢织绵缎;明黄色两床,一床杭绣明黄软缎松鹤图,一床库缎百子婴戏图;翠绿的两床,一床祥云纹织锦缎,一床湘绣软缎五彩百蝶穿花。

容秀说:“都好看,照得我眼睛都睁不开了。”

泰老儿把八铺缎子被面拿包袱包好,打发伙计送到船上。瓜儿自己提着包袱,上船就看见对岸河堤上好多男人围着三顶轿子,立的立,蹲的蹲。她猜那些人肯定都在听新闻,脸就红了。

抬轿的几个都坐在地上,看见淑贞她们来了,忙立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听新闻的人也都立起来,闪退到堤边上。轿子走出几十步,淑贞笑道:“你们几个在讲书吧?”

抬轿的几个都笑,只说这回瓜儿的喜事,四乡八里都晓得了。又说竹园那边的人,一日到夜说的都是瓜儿招郎上门。

有喜看见瓜儿就脸红,他在屋里也帮不上忙,干脆每日牵马到田里去。打过禾的田里长着嫩草。马在田里吃草,有喜埋起脑壳筑田坎。佑德公说了,马随有喜到竹园去,放在沙湾没人骑,还要请个放马的人。有人开有喜的玩笑,说:“佑德公要把你当孙女过到竹园去?”

一日,凉水界伍家旺托人带信下来,说是那伙人已经走了,请佑德公上山看看,庄上东西要清点交账。佑德公喊有喜来,说:“喜儿,你骑马上去看看。我不会骑马,这么远的路也走不动了。”

有喜说:“福公公身子硬朗,只是哪里要你自己去?我今日就去!”

佑德公把有喜喊到天井里,免得福太婆听见,说:“喜儿,凉水界我好几年都没上去了,全交给老伍的。老伍是个老实人,我相信他。共产党在那里驻了这么久,庄上东西多了少了,你只信老伍的,抄一本账就是了。万一老伍说到什么人,你只当聋子哑巴。”

过了两日,有喜回来了。佑德公说:“我到你耳门边上去。”

佑德公同有喜去了耳门边上的偏厦屋,关了门。有喜说:“人马上个礼拜就开走了,不晓得还会不会回来。庄上东西样样齐全,只是仓里的谷少了些。仓门你刻了尺的,我和伍哥估计,大概少了十几石。”

佑德公皱皱眉头,说:“他们三百多号人,哪里只吃了十几石谷?”

有喜说:“我想也不对头,伍哥讲,他们也担谷子进来,有进有出。”

佑德公没听有喜讲什么人的事,心上就想这伢儿靠得住。家旺每回下山,都是在有喜偏厦屋过夜,他俩是无话不说的。佑德公猜家旺必定会说到沙湾有个读书人常去凉水界,只是有喜闭口不言。

福太婆在竹园那边安排好了,先两日就回了沙湾。十月十六好日子,天刚毛毛亮,福太婆、淑贞、容秀就去瓜儿房间开脸。淑贞喊娘开脸,她老是全福的人。福太婆说她眼睛不亮了,还是喊淑贞开。淑贞说:“容秀,你开吧。”容秀闭嘴摇头,福太婆忙说:“淑贞,还是你开吧。”

瓜儿北向坐下,半闭着眼睛。容秀本想替她递粉底,手在半路上停住了。她想自己这么多年没生个一男半子,怎好帮新娘子开脸呢?淑贞自己取了粉底盒子,坐在南向给瓜儿脸上打粉。福太婆和容秀立在旁边,屋里安安静静的。打匀了粉底,淑贞拿红丝线打了结,扭了一道麻花。开脸时,淑贞嘴里咬着红丝线,她轻轻念起的口诀瓜儿也听得清清楚楚:“开脸女娲娘娘兴,盘古开天到如今。额上开个美人尖,一对鸳鸯赛神仙。左开脸面绯绯红,女成凤来儿成龙。右开脸面亮光光,白头到老寿无疆。开得眉毛柳叶飞,金谷满仓银成堆。开得嘴巴红樱桃,无病无灾乐逍遥。”

过女不放炮仗,收媳妇才放炮仗。有喜做上门女婿,既不是娶,也不是嫁,炮仗放得满天响。吃过喜酒,瓜儿坐着花轿,有喜骑着马,八铺八盖,猪牢三牲,吹吹打打,炮火喧天,从沙湾往竹园去。佑德公和福太婆也各自坐轿当送客,跟在有喜马后。喜轿到了上马塬,沙湾村里的人还在踮脚打望。有说佑德公和福太婆仁义的,有说有喜命好的,也有可怜梅英家的。

竹园那边早早候着了,只看见花轿了,炮仗就噼里啪啦放起来。梅英家开流水席,竹园家家户户都来吃喜酒。席上是五大碗,一碗坨子猪肉,一碗片子牛肉,一碗冻鱼,一碗发豆腐,一碗杂烩汤。有喜并不坐洞房,胸前挂着红绸花,满院子招呼客人。

夜里,瓜儿问:“有喜,你是喊我妈妈作妈妈呢,还是喊我妈妈作亲娘?”有喜说:“我是你屋郎婿,自然是喊亲娘。”瓜儿翘了嘴巴,说:“你喊亲娘是把自己当郎婿,你喊妈妈是把自己当儿子。我不准你喊我妈妈作亲娘!”有喜笑道:“我都听瓜儿的,喊妈妈!”

佑德公和福太婆在竹园住了一夜,听着年轻人嘻嘻哈哈闹新房。第二日,吃过早饭,两老才坐轿回沙湾。佑德公坐在茶堂屋,吃了半日烟,才说:“哪里去请个好工呢?”

福太婆说:“你请三个都抵不到喜儿一个。”

佑德公说:“别处长工好请,只有沙湾长工不好请。沙湾人要面子,宁可到远处讨嫌,不愿在门口赚钱。我干脆带信到凉水界去,喊老伍帮我请两个人。”

过了十来日,老伍领着两个长工来了。一个喊作伍海,一个喊作伍开运,都是老伍村上的。工钱都是现成规款,三两句就讲好了。佑德公说:“老伍晓得,我是个直人。拜托你俩先做一年,愿意再做就再说。吃饭呢?我屋请工都是一样的饭菜,每餐的菜都铲出一半,你两个自己吃,也自在些。”

几场雨下来,天气越来越冷。搭帮有喜料事早,院子里窗户纸都糊过了。有喜到底放心不下福公公和福娘娘,每过四五日就会到沙湾来坐坐。他都是吃过夜饭骑马过来,先同佑德公和福太婆说说话,又去伍海、伍开运那里坐坐,再骑马回竹园去。

佑德公慢慢也习惯有喜不在身边了,有日对福太婆说:“喜儿有心!难怪他每回都要去后面屋里坐坐。伍海和伍开运两个,看着看着做事就上路了。”

二十四

一日,北风把雨都吹横了,佑德公坐在茶堂屋揸火,听到屋檐角呜呜地叫。齐峰不声不响地进了院子,敲了茶堂屋的门。容秀开了门,见是齐峰,招呼一句揸火,她就进去了。佑德公问:“峰儿,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快坐下揸火。”齐峰坐下,说:“福伯,告诉你一个事。”佑德公听着不像是好事,眉毛就皱起了,问:“你讲啊。”齐峰说:“有支队伍要从沙湾过路,会在沙湾落脚。”佑德公问:“粮子,还是土匪?”齐峰说:“不是土匪,也不是国民革命军。他们是从湖北、湘西过来的红军。”佑德公说:“我在《中央日报》上看到,红军不是在江西被打走了吗?”齐峰说:“福伯伯,你不管这些。我也是听到消息。他们要是驻沙湾,肯定是要到你屋来的。住进来的是军官,都是读书人。”福太婆早愒得一身筛糠,说:“你福伯伯平日读报纸,都说他们走到哪里抢到哪里啊。”齐峰说:“放心,我听得多,不是这样的。你屋宽敞,只把前面院子让出来就是了,他们不会到里头去。也不会久住,十天半个月就走的。”佑德公说:“我屋的人都住到前面院子了,后面院子没人住,窗户都没有糊。”齐峰想想,说:“估计明日他们也到不了。我等会儿到城里去买点皮纸,我帮你糊两三间房的窗户就是了。福伯伯,你只把家里细软收拾好,都搬到后面院子去。”“皮纸倒还有。我和你伯娘一间,你秀嫂嫂一间,还要一间揸火的茶堂屋,只要糊几个窗户,易得。”佑德公说,“屋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红军来了,我只有仓库里的谷。”齐峰说:“伯伯、伯娘,我这几日都在祠堂,学校放假还要几日,没事的。你有事喊我就是了。”

齐峰出门走了,福太婆问男人家:“你讲怪不怪,齐峰哪里晓得有队伍要来?”

“他乡脚宽,耳朵长。”佑德公说完,起身去喊伍海、伍开运去三进院子糊窗户。

伍海问:“无故儿怎么要糊窗户呢?”

佑德公瓮声说道:“你莫问,有客来。”

第二日下午,红军队伍就到了,沿路的狗大叫。一位年轻军人,一身灰衣,走到佑德公面前,恭恭敬敬行了个礼。佑德公家的狗跳起来叫,却并不往前扑。佑德公喊了几声,狗就哑着嗓子吠几声,退到背后去了。军人说:“老乡,我们是中国工农红军,借你家屋子住几天。放心,我们不会动你屋里任何东西。”佑德公说:“好的。要什么,你作声就是了。”军人说:“借你家厨房做饭,粮米我们自己带了。几位首长会住在你家,只借你家的床,被子我们也自己带了。”佑德公这才看见,这位年轻军人背着被子,手中长枪上的刺刀亮亮的。

晚上,又是那位年轻军人到后面院子敲门,喊道:“老乡!”

佑德公出来,问:“你要什么?”

军人说:“不要什么。我们首长请你去说说话。”

佑德公跟着年轻军人走到前面院子,老远就见茶堂屋灯光亮亮的。心想自家桐油灯哪有这么亮?推门进去,佑德公看见桌上摆着一盏他从没见过的灯,灯火罩着个亮亮的罩子。可能就是劭夫讲的煤油灯吧。

一位军人递上一根纸烟,说:“老伯吃烟吗?你请坐。”

“我吃这个。”佑德公扬扬手里的烟筒,坐下来,看见屋里坐着四位军人,站着三位军人。

“拿着吧,纸烟没那么呛人。”递纸烟的军人说,“老伯,听说你儿子也是军人?”

佑德公接过纸烟,放在耳朵上夹着,说:“他好多年没回家了,不晓得是死是活。”

军人笑道:“老伯,国民革命军里也有好军人。我们做了调查,沙湾村没有发现土豪劣绅,你们几个大户人家口碑很好。我们准备后日召开扩红大会,欢迎革命青年参加红军。我们是穷人的队伍,反对腐败反动的国民党政府,反对国民党反动军阀,反对苛捐杂税,反对姑息日本侵略者。我们的目的是打倒国民党反动政府,建立人民当家做主的苏维埃政府。我们主张对日宣战,把日本侵略者赶出中国。你是贤达,希望你能帮助我们,发动老百姓支持红军。我们也在找你们保长,听说保长躲出去了。他只要不是反动派,就不要害怕工农红军。”

佑德公说:“长官,我不在村里管事,辈分也不是最高的,说不起话。”

军人说:“老伯,你想想吧,你要是愿意,就四处说说。你不愿意说,也无所谓的。”

佑德公回到后面院子,才想起前面院子的茶堂屋没有烧火,太冷了。他到耳门上去喊人:“你两个,哪个起来送两箩筐炭到前面茶堂屋去。”伍海说:“佑德公,喊开运去。他今日帮他们烧火做饭,人搞熟了。”

佑德公不敢困,又坐下来揸火。没多时,伍开运又来敲门。佑德公:“还要什么?”

伍开运说:“长官说谢谢你送炭去,给了你一块光洋。”

佑德公说:“两箩筐炭哪要一块光洋?送回去,不要人家的。”

伍开运说:“我送回去,人家要不要,我都来回信。”

佑德公说:“不要回信,你早困了。”

第二日,佑德公穿着油鞋,先在下头院子打转转,再到学堂坳上打转转。到了修根屋里,见院子大门开着,喊人听不到答应。他才要转身出门,听到修根在背后轻声喊:“福哥。”

佑德公问:“你院子大门敞开着,人躲在哪里?”

修根问:“你屋去人了吗?”

“你是说军人吗?”佑德公说,“来了,都是军官。”

修根说:“我屋也进来军人了。他们只借我灶屋做饭,夜里都困在屋檐底下阶头上。”

佑德公说:“我满院子打了转,好多人家都去了军人,都没有进屋,只借灶屋。”

修根说:“我不敢关大门,不晓得他们还来不来。一大早,他们就喊着口号走了。”

佑德公问:“听到他们喊什么口号吗?”

修根说:“喊了好多,我只记得两句,说是老乡们跟我走,自己命运握在手。”

佑德公说:“我屋里住的是军官,没听到他们喊口号。我到知根老爷那里,他屋里也去了军人,夜里也是困屋檐底下。”

红军早出晚归,进出都唱着歌,喊着口号。佑德公屋里的军人没有出去,门口日夜都立着十几个军人。

第三日,红军借祠堂召开扩红大会。那天夜里同佑德公说话的军官立在戏台上,高声喊道:“劳苦大众们,父老乡亲们,工农红军是穷人自己的队伍,我们拿起武器为的是推翻国民党反动统治,反对苛捐杂税,消灭压迫剥削,解民于倒悬,救民出水火。我们要抗击日本侵略者,求得民族解放。沙湾群众政治觉悟高。我们刚住下来,就有老乡给我们送来木炭,我们感到非常温暖。红军有纪律,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我们给送炭的老乡一块光洋,他硬是不肯收。为着一块光洋送来推去,可谓竟宵未眠啊!这位老乡,就是你们村最有名望的贤达陈修福先生!第二日他大早起床,到全村走了一遍,到处都说我们红军好。红军感谢你们的支持和信任!老乡们,跟我走,自己命运握在手。”

佑德公立在祠堂天井里,听得耳朵热热的。祠堂门口不断有人进进出出,天井里的人越来越多。学生们也都在祠堂里立着,扬卿、齐峰、瑞萍都立在学生前面,招呼大人们不要挤了学生。瑞萍挺着大肚子,大人们都怕挤了她,远远地避着。

军官最后说:“老乡们,今日沙湾小学还在上课,我们不多占用学校时间。但我们也想让孩子们早早听听革命道理,他们是革命的未来。”

红军在祠堂前面列队,寒风吹得军旗哗哗地响。听得有人高喊一声:“向右转,出发!”

这几日,佑德公都从耳门出入,红军队伍走了他才想起走大门。他从祠堂门口往屋里走,老感觉红军在沙湾只停了三日,眼前看到的东西好像都变了样子。他先埋起脑壳走,再抬眼一望,看见自家大门两边墙上都写了白石灰字,每个字都有箩筐大。

南边写的是:只有苏维埃才能救中国。

北边写的是:废除一切苛捐杂税。

窨子屋青砖黑瓦,砌的是清水风火墙,石灰字写上去格外显眼。佑德公才要进门,听得有人在背后打喊:“福伯爷!”

原来是齐峰,他快步跑了过来,问:“福伯爷,没事吧?”

佑德公说:“没事。峰儿,你乡脚宽,耳朵长啊!”

“我也是听到耳边风。我晓得红军要是到沙湾落脚,指挥部肯定是放在你屋的。”齐峰说的倒是真话,他当年在浏阳那边搞农运,指挥部都设在大户人家。

佑德公只点点头,就进屋去了。他到角门边去喊伍海:“你两个到窑上担两担石灰,把大门外面墙上的字糊了。”伍海说:“佑德公,没有两个了,只有一个了。”佑德公没听明白,问:“什么一个两个?”伍海说:“开运在灶屋帮红军烧了三天火,喊他们讲动心了,跟红军走了。他嘱咐我把他工钱结了,我带给他屋里。这块光洋是他要我交给你的。”

佑德公接过光洋,担心红军再回来,说:“墙上的字先不管吧。”

佑德公回到后面院子,福太婆说:“今日搬回去?后面太冷了。”

佑德公说:“不急在一日两日。”

大塘坎边上,五疤子说红军走了,他捡到两样稀奇东西,一个圆筒子,一个圆巴子。圆筒子有小儿手腕粗,两寸来长。圆巴子一面是铁的,一面亮亮的像冰盖子,里头有根针打转转,一根细铁链子挂着。五疤子举着圆筒子说:“这是什么你们晓得吗?炸弹!”围着看把戏的人愒得往后退。五疤子笑他们胆小,说:“炸鱼去!”五疤子把炸弹扔进大塘,人就闪到大树背后躲着。老半天,没听到响声。五疤子说:“哑弹,你们听讲过吗?”五疤子又找了块石头,把圆巴子放在地上一捶,冰盖子就碎了。五疤子说:“一捶就碎了,不是个宝物。”

扬卿从祠堂出来,路过大塘坎边,正好看见五疤子把一个手电池当炸弹扔了,又把一块怀表砸坏了,心想:知根老爷养了个宝贝儿子。很快,沙湾人都晓得五疤子捡宝的事了。有人说:“晓得他是偷的捡的?”也有人说笑:“五疤子捡宝,不识好丑。”

夜里,扬高从耳门进了佑德公家,坐在茶堂屋,问:“佑德公,红军没有为难你吧?”

“我有什么好为难的呢?”佑德公说道,也不问他这几日到哪里去了。

扬高说:“村里有十一个人投红军去了,加上你屋长工,一共十二个人。哪个屋里有人投红军了,他屋就是红属,县政府是要追究的。”

听扬高这么说,佑德公就问:“你当保长的这几日到哪里去了?”

扬高说:“乡公所喊我到自卫队去了。”

佑德公说:“我屋里长工被红军捉走我才晓得。村里其他十一个人,可能是怕当红军跑掉了,说不定哪日又回来了呢?你想有几个人愿意当兵吃粮?”

扬高说:“佑德公,我是保长,出事都是我的事,假话我不敢讲。”

佑德公说:“高坨,莫讲我充能干,我补你一句聪明。你再当保长,也是沙湾的保长。你不保沙湾陈家人,你保长保在哪里呢?你只一口咬死保里没有人投红军,哪个问得出来?他们真的是怕捉去当红军,跑掉了。”

扬高说:“有人说,红军给你一块光洋,你就到处讲红军好。”

佑德公听着来气了,说:“高坨,你是保长,我屋长工喊人捉走了你不管,我只问你保长要人!红军还只走半日,我借你一匹马,你帮我把人要回来。”

扬高在佑德公面前不敢讲重话,只是诉苦:“我有难处啊!”

佑德公说:“有难处你自己承着。你想想,你生是沙湾人,死是沙湾鬼。十一户人家的事,你一句红属就把人家害了。一家又连着几家、十几家,你就把半村的人都得罪了,你还在沙湾立得住脚吗?你活无讨生之路,死无葬身之地。这个账你都不会算?”

听了佑德公这几句话,天寒地冻的,扬高汗都出来了,说:“佑德公,算我年轻不晓得事。我听你的,沙湾没有人投红军。”

佑德公怕伍海留在这里嘴杂,第二日就把伍开运的工钱结了,说:“伍海,也快过年了,你先回去吧。明年过了正月十五再来上工。这个是你的工钱。这个是伍开运的工钱,还有这块光洋也是他从人家手里拿的,你都给他屋里。”

伍海听着,脸都歪了,小声问:“佑德公,我没有哪里做得不好吧?”

佑德公说:“哪里啊!你看这天气!等落雪了,你上不了凉水界。说好明年正月十五上工。”

伍海这才接了工钱,稍作捡拾就出门。佑德公送伍海到门口,又说:“开运到哪里去了,你回去嘴紧点。万一他路上又跑回来了呢?哪个也讲不清。”伍海说:“也是,开运是个没定着的人。”

过了两日,半夜三更的,佑德公先听到狗汪汪地叫,再听到有人喊门。他穿起棉衣去开大门,人还在院子里走,就看到外头火光闪闪的。佑德公开了门,望见外头七八个灯笼,照着二十几个穿棉袍子的男人,后面又跟着挑夫,担着几口木箱子、藤箱子。佑德公立在大门上正要问话,一位戴眼镜的中年男子拱手上来,说:“佑德公,叨扰了!鄙人是县长吴放!”

佑德公说:“县长不是朱显奇先生吗?”

吴放笑道:“老皇历了!朱县长被县里百姓联名控告,调回省里去了。”

佑德公又问:“不晓得吴县长半夜三更挑担上门有什么事?”

吴放摇头叹道:“赤祸席卷我县,县城已被占领。职负守土之责,暂时移署贵府办公。我看到墙上标语了,八成是红军袭扰府上了。”

佑德公说:“他们只住了三夜,吃自己的米,盖自己的被子。”

吴放说:“我们走得仓促,只带上各种公文,得在府上借米借铺盖了。”

“陈老伯好!好久没见你了。”

佑德公听见吴县长背后有个人喊他,一看原来是向远丰。

“哦,向乡长!恕老汉眼睛不好。”佑德公朝向远丰拱了手。

吴放说:“你们老相识啊。”

向远丰说:“远近闻名的佑德公,哪个不认得?”

佑德公说:“大冷的天,都莫立着了。进屋去。前面院子都空着,前几日红军住的。你们人也不多,足够了。”吴放拱手道谢:“谢谢老伯!”

佑德公领吴放到茶堂屋坐下,说:“吴县长,我屋里没有人手,长工放回去了。屋里现成的米我要留着过冬过年,柴火是够的,炭可能不够了。仓库在后背,我明日一早就把仓门打开。你有挑夫,自己担谷去碾米。碾坊在祠堂背后龙王溪下手方向。担好多谷,也不要过秤,你们过后报个担数就是了。别忘记关仓门,免得老鼠进去。”

吴放点头不止,说:“太谢谢了!我们平日出差也都是自己背着粮袋走的,这回事出突然。”

佑德公才要走,又回头问:“红军都走了两日了。从沙湾打到县城,哪要两日啊!”

吴放说:“赤匪打头阵的人马冬月初二就窃取县城了,县政府当夜里移署江东。今日傍晚,他们又侵扰江东。沙湾开过去的赤匪是去同县城同党会合的。老伯,不用担心,李将军所部正在全力清剿,赤祸很快就会灰飞烟灭的。”

第二日大早,佑德公去开了谷仓门,就回到三进院子茶堂屋傻坐。福太婆和容秀都在茶堂屋揸火。屋里不安宁,婆媳俩做什么都不安心。佑德公和福太婆要么都埋着脑壳,要么就两眼对两眼。容秀火钳不离手,望着火塘里的炭火。会听到远远的爆炸声,分不清是枪炮还是炮仗。

听到有人敲门,一看是有喜气喘吁吁地跑进来了,问:“福公公、福娘娘,红军到你屋来过?我才听说,愒死了。没事吧?”佑德公说:“他们只在我屋住了三夜就走了。竹园没去吗?”有喜说:“他们可能是顺着大路走吧,没到竹园去。我才听到讲,愒死了。福公公,我刚才进门才晓得前面院子住的是县政府的人。他们来的人也不多,我自家人在前面也住得下。后面窗户到处都没糊,太冷了。”佑德公说:“我不想和他们搞在一起。他们也不会久住的。”福太婆问有喜屋里都好不好,村上人好不好,说:“喜儿,我刘家就靠你了。”有喜说:“难为福公公、福娘娘给我一个家。我在竹园那边,没事家家户户都去坐,陪他们吃烟讲笑。人心都是肉长的,慢慢会好起来的。”佑德公问:“喜儿也吃烟了?”有喜说:“我是装着吃。我不会吃烟,呛。”

福太婆说:“喜儿,娘娘也不留你,你坐坐就回去。年头年尾的,到处又不清吉。”

有喜说:“好的,我坐坐就走。两个老伍还中得用吗?”

“快落雪了,我打发他们先回去了,明年正月十五再上工。”佑德公也不说伍开运投红军的事。

“那哪行呢?屋里没有一个帮手。”有喜着急了。

佑德公说:“没事的。只等前面那些人一走,我把大门一关,就没事了。一日三餐,你叔母自己弄就是了。”

有喜再说几句话,起身就走。佑德公要送他出门,有喜说:“太冷了,福公公你不要出来。”

佑德公说:“也不是太冷。走耳门吧,方便些。”

有喜说:“我马绹在大门外面。”

佑德公送有喜到大门外,说:“喜儿,不要三日两日来,你自己屋里有事。”

有喜点点头,抬眼一看,绹在樟树上的马不见了。“我的马呢?哪个牵了我的马?”有喜高声喊道。

佑德公心上有谱,转身就往院子里去,立在照壁边上喊道:“你们哪个牵了我的马?”

喊了几声,向远丰出来,说:“老伯,马被县政府征用了。”

佑德公高声吼道:“说征用就征用?哪个问过我吗?问都不问一声,算是偷呢,还是抢呢?”

吴放从屋里出来,笑道:“老伯,职身边佐治办事失敬!请你老原谅。不过战时征用,也是有法律的。放心,马用过之后,一定还回来。”

佑德公很少这样发脾气的,忍不住又说:“你们只讲红军如何如何!红军要了我两箩筐炭,给了一块大洋。一块大洋哪里只买得了两箩筐炭?你们烧的炭还是红军买了烧剩下的!”

吴放笑道:“老伯,你只看见红军花钱买你的炭,没看见他们打土豪分田地。他们长枪短炮横行城乡,你老以为是在唱戏?都是在打仗。好了,你老消消气,马我们会还给你的。”

有喜又把佑德公送回后面院子,再从耳门上走了。有喜顶着细细寒雨回竹园,一路看见沙湾好多人家围墙上都留下红军写的白石灰字,齐峰家围墙上写的是:对日宣战,抗战到底!

第二日,落起了大雪。灶屋让给县政府的人用,佑德公自家只用鼎罐在火塘里随便煮点吃的。福太婆唉声叹气的,佑德公劝解她,说:“你莫多想了,屋里这几日不清吉,不是我屋里出事,只是世道出事了。我屋的人个个都很平安,你放心吧。”

福太婆说:“看见刀刀枪枪的,我就想起美坨在外也是这个样子,怕啊!”

下半日,贞一回家了,她肩上背着包,手里提着个小洋铁罐子。她先是看见大门两边的标语,心想肯定有事了。进门就大喊爸爸妈妈,却不见人答应。又喊了几声,茶堂门开了,门槛上立着个陌生人。楼上楼下的门也都开了,门口立的都是不认得的男人。贞一着愒了,不晓得出了什么事。这时,看见容秀立在里头院子穿廊上悄悄招手。贞一更是怕了,飞快跑了过去。容秀说:“前面院子住的全是县政府的人。”贞一问:“他们跑到我家来做什么?”容秀说:“快进屋去说。”

福太婆看见贞一,眼泪一滚就出来了,说:“儿啊,兵荒马乱的,你是怎么回来的?”

贞一说:“我一路上清吉平安呀。到了县里才听说红军来了。他们打他们的,又不打老百姓,怕什么呢?”

福太婆说:“贞儿,你胆子天大啊!”

听佑德公把这几日的事细细说了,贞一说:“我从县城过,看见店铺都照常开着啊。”

佑德公说:“哪晓得是什么事呢?看架势,红军是从几个方向开进来的。吴县长先是逃到江东,再逃到我屋里,赶的都是夜路。”

福太婆问:“贞儿,你铁罐罐里装的什么?”

“我买了一盏煤油灯。”贞一歪头一笑,从包里取出灯盏,说,“长沙早都用电了,再穷也用煤油灯盏。灯也不贵,油也不贵。等天黑了,你点亮看看。”

佑德公在红军那里看见过煤油灯盏,县政府的人用的可能也是煤油灯盏。他昨夜只同吴县长讲了开仓的事,再没去过前面院子,搞不清楚他们用的到底是什么灯。

福太婆说:“里头院子都没有糊窗户,你就跟嫂嫂挤几日床吧。”

“只要嫂嫂不嫌弃我。”贞一说着,又从包里掏出一个纸盒子。打开一看,原是一双蓝色浅口油鞋。

福太婆看见油鞋长不长短不短的,问:“你这是给哪个买的?”

贞一问:“权叔女儿月桂,今年应该是十一二岁吧?”

佑德公晓得贞一仍为那年洗脚的事放不下,却又说:“贞儿,买东西回来送人,会得罪人的。陈家门上千把人,有亲有疏的,哪个该送,哪个不该送,心上要有谱。我屋同你修权叔屋隔着房,亲房上的人会讲话的。”

贞一说:“我不管这个。沙湾这么多人,哪家和哪家隔房,哪家和哪家亲房,几把算盘都打不清楚。”

福太婆也劝贞一:“你听娘的,这双油鞋放在这里,等自家屋有小伢儿长到十一二岁再穿。”

贞一说:“妈妈,你不晓得,油鞋是橡胶做的,放几年就老化了,穿不得了。”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容秀只要听见生儿育女的话,她脸上就发烧。佑德公看出来了,拿话岔开,问:“贞儿,你学的是外国医生,都学什么东西呢?”贞一说:“爸爸,一两句话讲不清楚的。”佑德公说:“你讲个简单的嘛。”贞一说:“比方说,给人治病,首先要晓得人体结构。我们学人体解剖,从头到脚,到里头五脏六腑,都要了解得清清楚楚。学校用死了的真人做标本,人身上有多少块骨头,我都一块一块摸过的。”

福太婆听得忙吐口水,苦着脸要呕的样子,说:“我的儿,你那双手还吃得饭?”

佑德公问:“贞儿,你湘雅的书也读完了,怎么打算呢?”

不等贞一回话,福太婆就说:“还怎么打算呢?贞一,你也不小了,再不讲人家就高脚了。老话讲,一家养女千家求,年年都有上门要做媒的,门槛都踩矮三寸了,你就是不肯答应。”

贞一说:“妈妈,《婚姻法》规定女子十六岁才可以结婚,大地方女子结婚都晚。我年纪不是太大啊。”

福太婆听着眼睛都直了,说:“哪里来的王法?女子十六岁才准结婚?那不是家家都要养老女吗?我是十五岁过到你陈家门上,今年整整五十年了。”

贞一说:“妈妈,你老是说我的陈家门上。陈家是你的,儿女都是你生的。”

福太婆又是那句话:“你姓陈,我姓刘。”

贞一说:“爸爸妈妈,我留在长沙当医生。”

福太婆说:“天远巴远的,娘看得你几眼?”

贞一说:“我会常回来的。不留在长沙,我读几年书就白读了。”

福太婆说:“我听到讲,你卿公公阿娘史老师也是学医的,你齐峰哥儿子有吉是她接生的。她如今在沙湾小学教书。”

贞一说:“妈妈,人各有志吧。”

吃过夜饭,贞一在桐油灯下往煤油灯里灌煤油,福太婆捂着鼻子,说:“好大的气味,难听死了。”

贞一说:“我把灯盏扭紧你就听不见煤油味了。有是有点气味,听惯了就没事了。桐油不照样有气味?”

贞一卷了个小纸条,说:“爸爸、妈妈、嫂嫂,你们看着,我要开辟一个时代了!”

贞一把纸条在桐油灯上点着,再点燃煤油灯,茶堂屋立时亮堂堂的。福太婆脸上慢慢放光,说:“真是的啊!”

一屋人望望煤油灯,又望望四壁,再望望桐油灯,那昏黄的火苗就像快熄灭的样子。佑德公用烟斗轻轻压住桐油灯的灯芯,起了微弱的白烟,火苗就黑了。贞一笑起来,说:“爸爸,你晓得刚才自己动作的意义吗?你终结了一个时代。”

佑德公笑起来,说:“我听你们年轻人一日到夜喊时代时代,还不是年年雀儿现窠叫?前面院子那伙人还不如前清县衙门的人,他们哪个比得上逸公老儿?既没有做官的样子,又没有读书人的样子。”

贞一又拿出玻璃罩子把煤油灯罩上,说:“看,又不怕风吹。照久了玻璃罩子会熏黑,用灶眼里的灰沾水搓搓就干净了。”

贞一等爷娘和嫂嫂都回房了,又去了爷娘房间,佑德公问:“贞一,有事?”

贞一说:“嫂嫂的眉头老是皱的,我看她是过得不开心的。我想告诉爸爸妈妈,女子不生儿育女,未必都怪女子。我是学医的,爸爸妈妈要相信我。”

福太婆说:“秀儿是个好媳妇,我和你老头儿都疼她。陈家要是注定无后,也是天意。我是想,等你哥哥回来,还是要讨个小。”

贞一说:“妈妈,你莫糊涂了。民国《婚姻法》是一夫一妻,不许娶小哩。”

福太婆说:“我看乡里到处都有娶小的。民国政府要妨碍人家生儿育女的事?要不得。”

贞一说:“嫂嫂自己心事重,二老要多宽她的心。”

福太婆叹息着,说:“贞一,你去困吧。”

贞一进去同嫂嫂挤床困,又把生不生育和生男生女的道理讲了。不讲还好,一讲容秀就哭起来,说:“史老师也讲过这个道理。反正是我的命不好。”

贞一宽解了半日,容秀才收了泪,说:“幸得爸爸妈妈对我好,不然我早不想活了。”

第二日大早,贞一陪容秀在儿井边洗菜,见嫂嫂仍是愁眉不展,就逗笑说:“嫂子,你映在井里的笑脸,哥哥在远方说不定看得见哩!”

容秀说:“你哥哥是千里眼吗?”

贞一说:“我是想象的。我屋井里的水都会流到万溪江,万溪江的水最后都要流到东海。哥哥转战南北,他饮马处的水,说不定就有我屋井里的水。”

容秀说:“妹妹,还是要多读书,眼界宽。不像我,只看得见簸箕大的天,只想得斗把米的事。”

吃过早饭,贞一去学堂坳上送油鞋。

桃香屋里烧的是柴墩子,满屋的烟子。贞一敲门进屋坐下,说:“四叔母,我给月桂妹妹买了双油鞋。”桃香摇手说:“贞一,那哪里占得呢?”

贞一说:“占得占得!四叔母,我喜欢月桂妹妹,你看她长得多好看,大大的眼睛。”

桃香说:“她鼓起个眼睛像灯笼,就是管不得场。你喊她拿个东西,她眼睛朝天望,半日找不到。”

月桂不像四五岁时肯讲话,身子在壁板上紧紧贴着,眼鼓鼓地望着贞一。齐明坐在矮凳上,也望着贞一。桃香说:“你两个,就像鼓眼蛤蟆,还不快喊姐姐?月桂还不喊难为姐姐?”

月桂说:“难为姐姐。”

齐明喊道:“姐姐。”

贞一说:“月桂,穿上试试。”

月桂望望桃香,又望望贞一。

桃香说:“你穿上给姐姐看看。”

月桂从布鞋里抽出光脚板,四个小脚趾紧贴在脚掌上。她穿上油鞋,脸唰地红了。贞一说:“正好,不长不短。月桂妹妹,记得不要穿着油鞋揸火。”

贞一问:“权叔做事去了?”

桃香说:“走武冈去了。”

贞一说:“天寒地冻的,路上不好走啊。”

桃香说:“你四叔讲今年只走这一回就不去了。”

说会儿话,贞一起身回去。出了门,贞一不停地揉眼睛,泪水不停地流。不晓得是被烟子熏了眼睛,还是想起月桂那双残疾的脚。路上没几个人走路,家家门户紧闭,茶堂屋的窗户飘出青烟。沙湾没有几家过冬烧得起木炭,宽裕的人家也只买百把斤炭用来过年。

贞一忘记走耳门,仍从大门进去。县政府的人在里头忙碌,他们看见贞一了,都立着弓腰行礼,喊:“小姐好!”

贞一走进后面院子,到茶堂门外,听到里头有生人说话。她推门进去,看见有三个生人在里头。原来,县长吴放、乡长向远丰和马秘书正在同佑德公说话。

向远丰说:“陈老伯,你莫生气。吴县长问问事情经过,都是为你屋好。真要是定个窝匪资共,麻烦会很大。”佑德公说:“马秘书可以做证。我头日夜里听到信,第二日就到县政府报了案,请县政府派人去。一个月前,听庄上带信下来,说赤匪走了。我喊屋里人上去看了,仓库的谷快被他们吃光了。我屋山庄被赤匪霸占这么久,县政府不派人征剿,还想赖我窝匪资共?我写信问问劭夫和扬屹,喊他们问问委员长,看是不是这个道理。”

马秘书说:“陈老伯说的是真话,我当日在场记录了。当时县内赤祸四起,县政府顾及不上。”

吴放问:“陈老伯,你晓得那些赤匪去哪里了吗?”

佑德公说:“听吴县长这话,我硬是通共了?他们来去都要告诉我?”

吴放笑笑,说:“不是这个意思,陈老伯误会了。我是想告诉你,驻扎在你凉水界庄上那三百多人撤出之后,一路骚扰乡里,前几日全投到红军里去了。为头的叫周介民。我必须搞清你老是无辜的,不然就真是窝匪资共了。”

向远丰又问:“陈老伯,前几日红军指挥部设在你屋里,你说说?”

贞一忍不住了,说:“红军要进来,我屋可以开门,可以不开门。你们要进来,我们也可以开门,可以不开门。但是,你们自己想想,我们老百姓,手无寸铁,敢不开门吗?如果敢不开门,我现在就请你们出去!”

“贞一,你进去。”佑德公说,“上回我告诉过吴县长,红军买了我两箩筐炭,给了一块光洋。那块光洋我也没要,他们放在我屋长工手上,我给了长工。”

向远丰说:“有人讲,红军给了你一块光洋,你到处讲红军好。”

佑德公也不点名,只说:“我晓得你是听哪个讲的。红军到的第二日,我到住了红军的人家挨户问了问,看看是不是平安无事。我今年七十七了,全保除了逸公、达公两屋人,都是我的晚辈。我这个做公公、做伯爷的,你讲我该不该到处问问?不晓得你向家门上是不是这个门风!”向远丰听着脸上发烧,却也不敢得罪佑德公,只道:“自然是该问问。”

吴放说:“老伯,问清楚了,就没事了。县政府恐怕还要叨扰几日。好,我们走了。”

佑德公立起送客,立在门槛说:“记得把马还回来啊!”

吴放回头笑道:“用完肯定还回来。这两日全搭帮你屋的马,不然县政府没法上传下达。”

佑德公不放心自家的马,又说:“马喊你们牵走了,我这两日都没见过。牛马都是命苦的,比人辛苦,也要吃,也要歇。夜里回来要牵到马栏屋来,不要绹在外头。”

吴放边退边说:“好的好的,我嘱咐他们。”

贞一坐着好没趣,突然想起前面天井的梅花了。她刚立起,福太婆就问:“又去哪里?”贞一说:“我要去看看梅花。”福太婆说:“莫去,尽是县政府的人。”贞一说:“我自己屋里,还要忌着他们不成?”

贞一出门,穿廊上好大的风。她捂一捂衣襟,往前面院子里去。下天井的台阶在中堂屋门前,她不想碰见那些人,从穿廊边跳了下去。走到南边墙角,见梅花苞星星点点,已稀疏开了几朵。大风吹得墙外的松树呼呼叫,一只麻雀斗着风飞了几下,顺风落在树尖打秋千。

贞一回到三进院子茶堂屋,坐下来着劲搓手,说:“真是冷。爸爸,我小时看见梅树就是这么高,我都长这么大了,它还只有这么高呀。”佑德公笑笑,说:“我小时候梅树就这么高,我抬你娘进屋梅树还是这么高。”

有喜过三五日又会到沙湾来,看看佑德公和福太婆。原先他都是晚上骑马来回,如今晓得屋里没有长工了,都是吃过点心饭来,帮屋里做做事,吃过夜饭再回去。福太婆不准他三天两头来,说:“年头年尾了,你自己屋里也有事。”有喜说:“我把屋里搞得清清楚楚。瓜儿也知事了,帮得上手了。”

冬月底,听得消息说红军走了。夜里,吴放独自到佑德公后面院子里来告辞,说:“老伯,打搅你屋十几日,难为了。县政府明日吃过早饭就回县城去,职吴放专此致谢。”

佑德公摇摇手,说:“县长不要客气。”

吴放又说:“李将军所部威武能战,赤匪丢盔弃甲,鸟兽而散。我军乘胜追击,剿除余党只在指日之间。李将军是何省长的金龟婿,劭夫长官是你老公子,都是剿共英雄。”

佑德公忍不住笑了,说:“县长,我一介村老,怎可同省长相提并论?辱没了省长大人!”吴放笑道:“哪里啊!国民政府省长不是往日的巡抚大人,而是人民公仆。老伯,我们在你府上所有耗费都有明细账目,你看是还谷米,还是付法币?”佑德公笑笑,说:“算了,只当在我屋做了十几日客吧。”吴放说:“那哪行呢?赤匪在府上买了两箩筐炭付一块光洋,县政府在府上吃住十几日就拍屁股走人?这事传出去,县政府脸面扫地。”

第二日,佑德公大早起来,吃过早饭就到窨子屋外面等着。吴放见了,说:“老伯早啊!”

佑德公说:“吴县长住在我屋十几日,我也没尽主人之谊。今日你走,我来送送。”

吴放说:“难为老伯。马已关在你马栏里了。”

客气几句,吴放回头望望墙上的标语,说:“老伯,墙上写的胡言乱语,不说它蛊惑人心,也实在难看。”

佑德公说:“我喊人涂掉就是了。”

吴放说:“用石灰浆涂也是个办法,只是不好看。你不如把大门两边的清水墙糊成粉墙。”

佑德公送走县政府的人,径直进屋去马栏,见马鞍都没有取下来,马已瘦得不像样子,腿上的白毛都成了灰色。佑德公眼眶一热,泪水就出来了。心想:他们哪把马当人?

佑德公自己和了马料,把马牵到儿井边,边喂料边刷马。娘井到冬天就起着白雾,微微冒着热气。贞一喊了几声爸爸,看见佑德公正在刷马,过来说:“瘦成这样子,哥晓得了会心痛死的。”佑德公眼泪又要出来了,说:“他们哪把马当人?”

贞一见爸爸要哭的样子,也伤心起来,说:“爸爸,养几日就好了。你老还真心疼这匹马,我还从没见你哭过哩。”

佑德公说:“马是你哥十五岁那年我给他买的,十四年了。买来是三岁,十八年的马,养得好,还中得用。”

贞一眼泪也忍不住了,抬手揩了揩。她晓得爸爸心疼马,其实是挂念哥哥。马进屋十四年了,哥哥就离家十四年了。当年十五岁的少年如今行将而立,却还在腥风血雨中戎马倥偬。

第二日,有喜又来了。他看见马瘦得肚子上的辫子骨像梳子,立时骂了起来:“这哪像人做的事呢?”佑德公说:“喜儿,你把马牵回去,好好养着。马养得好,四五十岁都当得用。”有喜牵着马回竹园,自己扛着马鞍,一路上都舍不得骑马。

过几日,向远丰到佑德公屋里,说:“佑德公,吴县长托我把钱送来。账和钱都在这里,请你老收下。”

佑德公把几张记账纸条和法币都收了,看都没看,只放在桌上。向远丰问:“佑德公,红军没从沙湾带走一个人?”

佑德公说:“沙湾人都本分,只晓得种阳春。”

向远丰说:“那就好。”

送走向远丰,佑德公回到屋里稍坐,又出门到投红的人家去打转,告诉他们千万不能承认自家有人跟红军走了。沙湾年轻人出门放排的、打铁的、学徒的、跑江湖的,哪样都有。又嘱咐他们,平日在村里跟哪个红过脸,跟哪个黑过面,都去拜赔拜赔,免得到时候有人点水。

二十五

正月初三,有喜领着瓜儿到沙湾拜年。淑贞、贤贞两家也回来了,屋里热热闹闹的。有喜进屋就不像做客的,里里外外忙个不停。瓜儿陪姑公和姑婆坐着说话,说:“妈妈好喜欢喜儿,他人能勤,又晓得葛人,竹园没哪个不讲他好的。”

贞一就笑瓜儿,说:“瓜儿,你也喊他喜儿呀?你自己喜欢不敢讲,只讲妈妈喜欢。我们一屋人都喜欢你喜儿呀!”瓜儿脸羞得绯红,说:“满姑是大城市的人,讲话最不怕丑了。”

福太婆说:“瓜儿,你喊喜儿进来讲讲话,不要进屋只晓得做事。”

瓜儿说:“姑婆你随他,他在屋里也是的,手脚从来不停。有回听他讲梦话,讲忘记喂猪潲了,眼睛一睁就愒醒了。”

瓜儿这话,逗得一屋人大笑。淑贞笑道:“瓜儿成了亲,也变了个人了。她原先哪里敢讲话?都搭帮我开脸口诀讲得吉祥。开脸女娲娘娘兴,盘古开天到如今。额上开个美人尖,一对鸳鸯赛神仙。瓜儿,姑姑的开脸口诀你还记得吗?”瓜儿说:“记得记得,我等着句句应验哩!”贞一问:“什么口诀呀?说给我听听!”

淑贞便把那日给瓜儿开脸的口诀念了,问:“妹妹,你是大学生,你讲姐姐编得好吗?”

贞一说:“姐姐自己编的呀?你太厉害了。”

淑贞说:“贞一,你快过人家,姐姐给你开脸,也给你编个好口诀。”

吃夜饭时,有喜闲扯,说:“开年我把几个山塘好好补补。好多年没修了,漏水。佃户缺水灌田,赖租也有道理。”

福太婆说:“喜儿,过了正月,你去看看陈老师卿太太。他讲竹园可以修红花溪水库,我和你福公公听了,都说这事做得。”

佑德公听福太婆说不清楚,就把红花溪水库怎么修法大致说了。有喜听了,拍着大腿,说:“这事要是做成了,子孙万代就好了!要不是碍着在正月里,我今日就去请陈老师!”

不等沙湾龙灯出灯,有喜就领着瓜儿回竹园。来的路上,他让瓜儿骑在马上,自己牵马走路。夜里回去,过了上马塬,天黑没人看得见,两人都骑在马上。马儿慢跑着,瓜儿脑壳靠在有喜肩上,问:“喜儿,这么黑的路,马怎么看得清清楚楚呢?它是起跑啊。”

有喜就笑,说:“泥鳅是在泥里钻的,为什么还要长眼睛呢?”

瓜儿说:“人家问东,你就讲西!你告诉我!”

有喜说:“我哪天有空,问问马。”

瓜儿说:“你哪里有空,做梦都在喂猪潲。”

有喜说:“真要修水库,我就更不得空了,猪都由你喂。”

瓜儿说:“你怕我是做不得事的吗?只要不到登头满日,我也提得动猪潲桶。”

有喜听出瓜儿话中的话,问:“瓜儿,你未必有了?”

“妈妈早看出来了,就你是个木脑壳。”瓜儿微微闭上眼睛,身子紧紧地靠着有喜。

枣红马已养得膘肥体壮,蹄子踩在路上哒哒响。小两口说笑着,飞快就到竹园了。梅英是听着门的,她听到马蹄声,忙出来开了院子大门,喊道:“喜儿、瓜儿,快进屋揸火。骑马风大,好冷吧。”

瓜儿撒娇,说:“妈妈,我还热哩。”

有喜不再让瓜儿自己落马,举手把她抱了下来。梅英去关院门,抿起嘴巴笑。

正月初八,贞一要回长沙。有喜专门回沙湾,牵马驮着贞一和她的行李,走到城里去赶船。有喜老是担心,说:“满姑,这么远的路,我想想心上就急。”贞一说:“有喜,又不是一回两回了。放心吧,我在城里还有伴,好几个人。”有喜说:“满姑,下回回来,一定带个姑爷回来啊。”贞一笑道:“有喜,你成亲了,也学会油嘴了。”

有喜把贞一交在她同伴手里,嘱咐几句路上小心,才骑马回来。从城里回竹园是有近路走的,有喜却要回沙湾回个话,把贞一同伴是什么人,一共有几个人,一一告诉了佑德公。

过了正月十五,风平浪静的样子。沙湾小学开学了,祠堂里又响起了歌声。月桂穿着油鞋,立在祠堂外面听唱歌。有大人从祠堂边过,看见月桂了,就说:“乡约老爷女儿,得了双油鞋穿着,一日到夜在村里走来走去。”

夜里,齐峰悄悄儿到了佑德公屋,说:“福伯爷,我和你讲个事。”佑德公问:“什么事?”齐峰说:“我俩在外头讲吧。”福太婆说:“齐峰,外头冷,进来揸火。我先困了,你和福伯爷讲话。”齐峰搪塞着,说:“不是哩,我怕吵了福伯娘。”佑德公望着福太婆进房里了,问:“齐峰,快讲,肯定是出事了。”齐峰说:“是的,福伯爷,要出大事了。县政府说,逢赤必诛,斩草除根。赤匪红属,断子绝孙。”佑德公愒得眼睛鼓了,问:“你哪里晓得的?”齐峰说:“伯爷,你相信我,莫问我哪里听到的话,要赶快商量如何救人。”

佑德公端起烟筒,伸进火塘点燃了,吃了几口,说:“齐峰,不承认有人投红军去了,保里人出门学手艺的、担脚的,不是没有呀?”

齐峰说:“福伯爷,纸哪里包得住火?政府杀红军家属不是新鲜事,外头都杀好多年了。”

佑德公听着心上有如火烧,说:“只有一条办法,送他们十一家上凉水界。”

齐峰说:“福伯爷,我也是这么想的。我刚听到消息,马上从城里赶回来。今夜就走,要走夜路。福伯爷,这事只有你和我晓得,村里哪个都不要晓得,高坨尤其不能喊他晓得。”

佑德公说:“齐峰,我俩挨家挨户去喊人,有人可能不信,还要劝。你走几家,我去几家。约好了,我请伍海送上去。”

齐峰说:“福伯爷,不能喊伍海晓得,靠得住的人只有喜坨。我马上去竹园喊有喜。福伯爷你也不要挨家去劝,莫把自己暴露了。你只喊一个嘴紧靠得住的人。时间不等人,不要讲道理,只讲明日县政府要来杀人,快逃命。他们要是不相信,就讲这回杀人就像民国十六年杀人。八年前的事,大家都记得的。喊他们莫在村子里打堆,赶快到上马塬去等。”佑德公立起来,拍拍齐峰肩膀,说:“好吧,你快去竹园。峰儿,从今日起,伯爷对你刮目相看。”

齐峰小跑着到了竹园,喊了有喜家的门。有喜见是齐峰,也着愒了,问:“莫不是我福公公屋有事吗?”

齐峰说:“你快进屋同梅英姐、瓜儿讲一声,只说福伯爷喊你有事,喊她们不要担心。你要牵马出来,马要上鞍。”

有喜进屋去,过了会儿牵马出来。齐峰先不说话,走出竹园村子,才把送人上凉水界的事说了。

有喜说:“好,我路熟。”

齐峰说:“你听我讲清楚,先骑马回去。我就不露面了。你送走人就径直回竹园,不要去佑德公屋回话。庄上你熟悉,上山只有一条路,你喊他们平日要着人望风,看见四五个以上的生人来了,大家就躲到山林里去。”

有喜急着上马,齐峰说:“稍等,听我讲细点,你一定要按我讲的做。上凉水界的人家,会到上马塬上等。我估计你们快到紫溪垅就天亮了。天亮之前,你们结伴一起走,路上你就把我讲的都交代好。天亮了,三三两两分开走,像走亲戚拜年的样子。喊他们路上不要和生人搭话,不要讲自己是哪个保里的人。快到了,你先骑马上山找老伍。老伍是靠得住的。你只交代好就下山,记住,径直回竹园。还有,不对任何人提我的名字。”

齐峰一五一十嘱咐完了,有喜翻身上马。他很快到了上马塬,看见有人等着了,有哭的,有骂的,有唉声叹气的。有喜说:“各位乡亭叔侄,都莫哭莫吵。灾祸来了,逃命是大事。”

没多时,人都到齐了,佑德公也来了。有喜说:“福公公,你自己也来干什么呢?冷冷冻冻的,天又黑。”

“正月十七的月亮还看得见。我要嘱咐几句才放心。都到齐了吗?”听得大家说都齐了,佑德公说,“你们都立拢来,听我讲几句。今夜是逃命,你们路上都要听喜儿调摆。事都出了,就不要再屙痢剁脑壳的骂屋里出去的人。正月里,要讲吉祥话。也不要骂红军,没哪个晓得你屋有人投红军了,莫要自己骂得尽人皆知。路上不要哭,不要骂,不要吵。我庄上还有点谷,你们只管吃。到了春上,你们自己在山上种阳春。风声过去,你们再下山。莫记得屋里的猪牛鸡鸭,保命是比天还大的事。不多说了,你们路上听喜儿的。”

佑德公望着乡亭叔侄们走远了,才转身往回走。他走了没多远,听到齐峰喊:“福伯爷!”佑德公立住,说:“峰儿,你也在这里啊!”齐峰说:“我在远处蹲着。福伯爷,你不该这样出面的。”佑德公摇摇脑壳,说:“这么大的事,我不放心。我今年七十七岁,黄土齐腰身的人,有事都不怕了。”

一路上,佑德公和齐峰都不说话。路过齐峰屋门口,佑德公轻轻说:“你早困。”齐峰摇摇脑壳,手往前指指,跟着佑德公走。佑德公又轻声说:“不要送,月亮大。”齐峰不作声,只把手往前面指着。走到下头院子,听得齐岳敲梆了:“四更梆出,天地清寂。再困一觉,明日早起。”

佑德公轻声说:“峰儿,你再莫送了,我就到了。莫喊梆老倌看见了,他嘴巴多。”

第二日,佑德公醒得有些晚,身上不太自在。福太婆摸摸他的额头,说:“怕是冻病了吧?”

佑德公说:“没事,你喊秀儿煮碗姜汤水我吃,捂出汗就好了。”

佑德公没起来吃早饭,吃碗姜汤水迷迷糊糊又困着了。忽听得外头好大的吼声,佑德公警醒起来,问:“外头什么事?”

福太婆说:“起火了。”

佑德公说:“你喊伍海去帮忙救火。”

福太婆说:“伍海提水桶跑去了。”

佑德公问:“晓得是哪个屋里吗?”

福太婆说:“听讲是有强屋。你得病困着,我没出去看。”

佑德公一把坐起,身上也不发热了。有强的老弟有志投红军去了,他屋的人昨天通宵都上了凉水界,未必是茶堂屋火没封好?福太婆见佑德公坐起来了,说:“你快困着,莫加病了。”

佑德公说:“我要出去打一下望。”

佑德公走到祠堂门口,看见向远丰同扬高正在吵架。佑德公喊道:“那边火光冲天,你们不去救火,立在这里吵什么?”

扬高望了眼佑德公,转背冲着向远丰说:“你要我喊自己保里的人,担自己保里人家的谷充公,你讲我喊得哪个动?”

向远丰说:“你是保长,你保里出事,责任都在你身上!红属所有财产全部充公。”

扬高说:“充不充公你说了算,担谷、牵牛、赶猪、捉鸡鸭,你自己喊人,我喊不动。”

向远丰说:“陈扬高同志,你是国民党员,当着保长,居然不听号令!我要你保长当不成!”

扬高说:“那就不当吧。”

佑德公问:“沙湾哪个当红军去了?我晓得保里后生家出门有学徒的,有担脚的,有放排的。”

向远丰说:“佑德公,我们都搞清楚了。沙湾出去了十一个人当红军,加上你屋长工,一共十二个!”

佑德公说:“我屋那个长工,上工只有个把月,招呼都不打就走了,我晓得他到哪里去了?”

向远丰说:“正因为他只是你屋长工,政府才不把你屋当红属。政府是讲道理的,不然他就给你老惹祸了。”

佑德公由他俩吵去,赶紧往有强屋走。刚才佑德公还听见那边有吵嚷声,现在只从别人家屋顶看见有强屋上火光越来越高,却未见人声。这时,看见伍海提着水桶回来了,佑德公问:“怎么不救火了?”

伍海说:“不是起的火,自卫总队放的火,老娘和儿子都还在屋里。起初还听到人在里头叫喊,一下子就听不到了。自卫总队的人把几头的弄子都拦住了,不准人进去。”

佑德公身上汗又出来了,忙往弄子里跑,差点摔倒。弄子里挤了好多人,有流眼泪的,有摇脑壳的。佑德公挤进去,高声喊道:“今日扬高怎么不打锣呢?打几声锣,哪个放的火,就把哪个丢到火里去!”

马朝云转过身来,问:“刚才是哪个打喊?”

“我打的喊!我活到七十七岁,从没见过官烧民宅,把人关在里面活活烧死,我是开眼界了啊!”佑德公喊着喊着就哽咽起来。

这时,向远丰过来了,附在马朝云耳边说了几句。马朝云忙做了笑脸,说:“老伯,多有得罪!我是县自卫总队的马朝云,奉命捉拿红属。沙湾红属全跑掉了,我们只捉住他娘儿俩,要他们讲出哪个传的消息,哪个组织的逃跑,逃到哪里去了,他们打死都不肯讲。我遵上峰命令,就地处决。逢红必诛,这是上峰命令。我同令公子劭夫长官是朋友,他在外干的就是这事。”

佑德公红着眼睛,说:“我劭夫要是有你这样的朋友,我剁他的脚筋!我劭夫要是干你这种事情,我要他自我了断!”

佑德公说完,流着眼泪往回走。听到背后轰的一声响,他回头望望,有强的屋顶烧垮了。

夜里,齐峰坐在佑德公床边,眼睛里的血丝像渔网,说:“福伯爷,你老莫再难过了。要不是你老仗义,今日沙湾死的就不是两个人。今日是周一,我天没亮就赶到城里上课去了。下半日我才晓得,今日自卫总队来沙湾杀人,警察局在城里杀人。今日城边茅草坪杀了八十多个红属!”

佑德公怕福太婆在外听见,轻声哭道:“马朝云讲,劭夫在外做的就是这种杀人放火的事。峰儿你讲,我是信呢,还是不信呢?我未必养了个畜生?”

齐峰说:“福伯爷,你莫听他乱讲。美哥是堂堂正正的军人,不是他马朝云这种欺压百姓的坏人。”

佑德公说:“峰儿,死者为大。你喊扬高到我屋里来,我不管是红是白,我要交代他把有强娘儿俩好好收尸发丧。你回去和老头儿讲,请他好好给有强娘儿俩念念经。”

齐峰说:“扬高哪肯做这事?我回来听人讲,他今日带着人给红属家贴封条。”

佑德公说:“峰儿,扬高有他的难处。我听见他同乡长吵架,不肯喊人担红属屋里的谷子。可能是他先奉命封上,乡公所自己喊人来担吧。”

齐峰说:“我还是不去喊扬高。我喊齐树吧。我自己不里手,不然我自己来做。”

“你喊齐树也要得,他喊得动人。”佑德公说,“你和齐树讲,我晓得有强给老娘割了老屋的,烧掉了。先把我和你伯娘的寿木拿去用了。”

齐峰从佑德公屋出来,马上去了知根老爷屋。齐树正同桔红在屋里摇脑壳,两人都眼泪汪汪的。听齐峰把帮有强娘儿俩发丧的事说了,齐树赶紧说:“峰老弟,佑德公是个仁德人,我听他的。”

桔红说:“我刚才和你树哥讲,我家要是有儿子跟红军走了,我老两口也就被烧死了。”

第三日,沙湾放火杀人的事传到竹园,有喜骑马火火地赶到沙湾。他先到佑德公屋里,只看见福太婆和容秀。福太婆说:“你福公公在有强屋里。”

有喜把马牵到马栏屋,马鞍都顾不上取下,就从耳门上跑了出去。有强家烧掉的屋还立着三封屋架子,中堂屋的屋架高高地竖着,地上满是碎瓦和灰烬,鼻孔里尽是烟味和焦味。中堂屋神龛位置的前面,停放着一具棺材。四周人都立满了,听修根闭目念经,木鱼声声。

佑德公立在修根身后,有喜挤了过去。看见有喜,佑德公眼泪又流出来了。

齐树过来打招呼,问:“喜儿,你也听到信了?”

有喜含糊着说:“哪晓得出这么大的事。”

佑德公说:“知根老爷会做事。他喊人先找几根树把屋架子撑牢实了,再把他娘儿俩棺材抬到中堂屋来。他讲哪怕屋烧掉了,也要正经放在中堂屋做道场。喜儿,有强娘儿俩抱在一起烧死的,已经掰不开了,就放在一个棺材里。”

有喜抬起脑壳看看,才发现快烧成枯炭的屋架子是拿几根树撑着的。佑德公轻轻拉拉他衣角,他心上明白,就拉着佑德公出来了。走到弄子里,有喜见前后无人,就说:“怎么会呢?”

佑德公轻声说:“进屋再说。”

回到窨子屋,佑德公把有喜领到娘井边,问:“不是都上去了吗?我在上马塬也问到齐了没有,都说到齐了。”

有喜说:“我听到消息就在想,哪上头出的事呢?峰叔算得准……”

佑德公忙打断有喜的话:“喜儿,任何人的名字都不要提。”

有喜说:“我晓得的。快到紫溪垅,天就要亮了。大家就三三两两分开走,像走亲戚拜年的样子。到了庄上,我细细同老伍交代了。只是没有再清人数,也是我大意了。我想都是一屋一屋的,少了人肯定会有人讲的。”

佑德公叹着气,说:“不晓得事出在哪上头。喜儿,你回去吧。你听公公的话,一年之内,你不要回沙湾。有事,我打发人去竹园喊你。”

有喜却是万分后悔,说:“福公公,都怪我!我在山上多问一句话就好了。”

佑德公又说:“喜儿,你不在屋了,今年我抱棚也不打算开了。我哪里毛病也没有,只是腰老是痛。算了,不开了。”

喜儿说:“福公公,要不是出这种事,我骑马两头跑,带一带伍海,明年他就上得手。”

佑德公摇手道:“喜儿,乱世,苟全性命最要紧。”

佑德公喊有喜赶紧回竹园,自己又去有强屋场坪。他老远就见立在那里的乡亭叔侄四处打望,大家都慌慌张张,好像又出事的样子。佑德公跑去一看,愒得脸都黑了。原来是有强阿娘金娥趴在棺材上放声大哭。佑德公四路看看,把桔红拉出来,说:“桔红,你快去劝她不要哭了,再哭要出大事。你劝她出来,避着人,送到我屋里去。从耳门边上进去,交在福太婆手里。我过后就来。”

桔红上去劝金娥,附在她耳边轻声嘱咐。金娥再哭几句,跟着桔红出来。桔红心上灵透,拉着金娥故意往自家屋走,只等穿过两个弄子,赶快转了弯,说:“我领你去佑德公屋。”桔红从耳门上进去,从大门上出来了,只把金娥交在福太婆手里。福太婆说:“你福公公瞒得天紧,我也不晓得出什么事了。”金娥说:“我那不知事的老弟有志,他跟红军走了。”福太婆说:“难怪了,难怪了。”佑德公很快回来了,问:“金娥,你屋人不都上去了吗?”金娥眼泪直流,说:“老娘眼睛看不见,耳朵听不见。有强在她耳边打雷一样地说,她只讲自己反正是黄土埋到颈根上的人了,就守在屋里。”佑德公说:“我那日也是大意。我问家家户户都到齐了吗,你们都讲到齐了。有强怎么又下山了呢?”金娥说:“走到紫溪垅,天快亮了,有强不放心老娘,想回来把老娘背到李家坡他姨姨屋去藏起来。”佑德公摇着脑壳,叹息半日,说:“金娥,话莫讲长了。你还有儿女,自己要保命。丧事陈家门上的人都会帮忙,你赶紧上山去。”金娥哭着,说:“有强死了,屋也烧了,我带着儿女如何过?我也死了算了。”佑德公说:“莫做蠢事!你闭眼去了,儿女怎么办?听我劝!你先在我屋困一夜,明日天不亮就走。路上没有人认得你,你放心走大路。”金娥说:“我要把老娘和有强送上山。”佑德公发脾气了,说:“金娥,你是要把山上老小五十多口都送上山!”

金娥呜呜地哭,福太婆领她去床上困着。金娥水米不进,隆夜都在哭。听到五更梆响,金娥从床上爬起来出门了。她走到上马塬,听到五云寺的钟闷闷地响,一椎椎都撞在她心窝子上。

这两日,有强家的屋场坪立满保里帮忙办丧事的人,向远丰领着从外头请的民夫在红属屋里担谷子、搂被子、抱油罐,牵牛赶猪,捉鸡捉鸭,村里的狗整日都汪汪地叫。扬高自己不动手,袖手跟在背后。丧事是没人敢阻止的,乡公所的人只当视而不见。向远丰让扬高传话:“告诉你们陈家人,红属房子本来都要烧掉的,只是怕连着烧了别人家房子,所以才放过了。”扬高冷冷地说:“我保里的人大半都在帮忙打丧,你自己到那里去说说吧。”向远丰狠狠白了一眼,说:“身为保长,莫忘职守!”

有强娘儿俩的灵棺停放三日,吹吹打打,炮火喧天上山去。保里家家户户都来送葬,扬卿、齐峰、扬高也去了。瑞萍是大着肚子的四眼人,红白喜事都不能去的。丧事办得也热闹,只是没有孝子扛引路幡,没有孝女哭丧。保里送葬的女人们将心比心,哭得也是悲伤。没有引路幡,灵驾去不了西海。修根和齐树想了个主意,用竹竿挑着引路幡,绑在龙头杠上,远远地飘在前面。

从青松界下来,扬卿对瑞萍说:“自放火那日起,我日里间都把祠堂门关着,不准同学们出去。我不知如何告诉孩子们这世上发生了什么。”

二十六

佑德公屋大门两边的清水墙糊成了白粉墙,大门飞檐和墙头上的青瓦配着白墙,比原先更好看。佑德公特意立在大路上,望望屋头上的松林和门前樟树,都被白墙衬得越加绿了。

这时,五疤子从佑德公屋前路过,边走边摇着脑壳笑。佑德公问:“五儿,有什么喜事?又捡到宝了?”

“五疤子捡宝,不识好丑”,已是沙湾的新典故。别人说捡宝五疤子会骂娘,佑德公说五疤子只是笑。五疤子说:“祠堂门口贴了两张通缉令,一张是捉喊作周介民的人,一张是捉喊作许芸的人。我听他们念了,又不晓得人家长得面长面圆,又不晓得人家是哪里人。县政府的人,个个傻卵!”

佑德公嘴上“哦”了一声,懒得管这事。忽听炮仗声大作,不晓得哪个家里有事了。佑德公心上挂着凉水界上的人,遇事又容易往凶处想。不是过年,村里响起炮仗,不是哪个生了,就是哪个死了。

没多时,就看见有几个女人从弄子里笑嘻嘻地出来,说:“逸公老儿的花胡子都翘到脑壳顶上去了!”佑德公就晓得是瑞萍生了,问:“是龙是凤?”“茶壶嘴子。”女人们笑着。

佑德公忙进屋去,喊了福太婆,说:“快捉条鸡,喊秀儿送去贺喜,瑞萍生了个儿子。”

容秀提着鸡去了逸公老儿屋,祖婆忙把鸡接了,交给善仙关到鸡棚去,说:“秀儿,快坐下来吃糟!”

容秀说:“听说史老师生了个儿子,爸爸妈妈喊我来贺喜。祖婆,你好福气!南京、上海一大堆孙儿男女,瑞萍还要给你生一堆!”

竹英从屋里忙完出来,哈哈大笑,说:“我把尺把长的叔叔接落来,他见光就哇哇大哭,声音就像打雷!生落来眼睛就开了,我接了几十年的生,头回看见。我这个小叔叔今后不得了!”

容秀问:“好重?”

祖婆抢着回答:“九斤!”

竹英又说:“史娘娘是读书人,我真是学到本事了。接生要用的东西,她样样都预备好了,都消过毒了。接生布要消毒,我哪里晓得?她那把接生剪刀只有几寸长,飞快的!”

祖婆进进出出招呼道喜的乡亭叔侄吃糟,逸公老儿背着手在中堂屋走来走去。刚才竹英讲他孙子哭声就像打雷,他祖上正是这样说的。说是窨子屋落成那年,老祖宗喜添第三个孙子。老祖宗立在天井里听着,孙子的哭声在窨子屋里回荡,好像每间屋里都有孙子呱呱落地。扬甫和扬屹在外头学得洋派了,生儿养女都没依家谱上的辈分。逸公老儿想这回扬卿和瑞萍生的儿子,他定要自己按辈分起名字。他心上早把孙子的名字想好了,却抖着花胡子故意问扬卿:“卿儿,你和瑞萍把儿子名字起好了吧?”扬卿忙说:“头一个孩子,我和瑞萍都说要爸爸起名字。”逸公老儿假装不在意,说:“要我起啊?那我就要按辈分上排字来起咯。”扬卿点头说:“都听爸爸的。”逸公老儿说:“你两个哥哥在外头,给儿女们起名都不讲辈分,我也不管了。你在自己老家,还是依辈分。家谱不能断。孙子是修字辈,我想好了一个名字,就叫修豫。”扬卿问:“爸爸,修豫的豫,可就是《周易》里的豫卦?我只隐约记得,到底怎么说的也忘记了。”逸公老儿说:“卿儿是读洋书的,还晓得豫卦已很不容易了。《易经》第十六卦,豫,下坤上震,雷地豫,有大而能谦,必豫。豫字有愉悦的意思,也有居安思危预备之意。修豫,好啊!”

扬卿听了心上神会,也觉得这个名字好。公公给孙子起名字,可谓用心良苦。生子自然是大喜之事,只是想着眼下世道,不知等着儿子的将是怎样的命运。

逸公老儿见扬卿好像走了神,便微微皱了眉头,问:“卿儿,这名字如何啊?”

扬卿连连点头,说:“‘修豫’这个名字好,我想瑞萍也会喜欢的。爸爸你费心了。”

瑞萍还在月子里,就写信向姨父姨妈报喜。不月余,瑞萍收到姨父姨妈回信,只道得信大喜,又说家中皆好,嘱瑞萍安心相夫教子,孝敬公婆。

瑞萍生修豫那年春上,桃香领了童养媳来芳进屋。齐明九岁多,来芳大四岁,刚满十三岁。来芳也是齐天界上的,论辈分是桃香的侄女,早出了五服。童养媳进屋不讲什么礼数,桃香自己上齐天界领着来芳回来了。

来芳手里提着竹篮子,上身穿了件红单衣,裤子是毛蓝布的,鞋上绣着双鲤戏荷。来芳在路上都喊桃香作姑姑。望得见沙湾屋顶上的烟子了,桃香讲:“芳儿,往后就不要喊姑姑了。”

来芳听着脸就红了,埋起脑壳进了村子。齐明正在地场坪打地螺,有大人看见桃香领着童养媳来了,就喊:“明坨,快爬到楼上去!”这是桃香早就嘱咐过的。齐明丢掉地螺,从茶堂屋门口的板楼梯爬上去,双脚叉开骑在门上头,来芳从他胯下进了屋。老辈人讲,阿娘从你胯下进屋,一世都对你服服帖帖。

来芳在娘屋事事都做的,到了沙湾桃香又掐着耳朵教,她很快就织麻纺线、洗衣浆衫、飞针走线,样样在行。桃香还在齐天界做女时,来芳只有三四岁,嘴巴最肯喊人。桃香好喜欢这个侄女,摘了山上的炸瓜、杨梅、板栗,都拿去逗来芳。

如今来芳成了童养媳,桃香就不再是往日的姑姑。来芳清早起床,桃香嫌她晚了,讲:“日头还没晒屁股,你就起床了?”

来芳端碗吃饭,桃香嫌她慢了,讲:“颗颗饭扒顺起啊,只要一颗饭横着就会卡死人!”

来芳大口大口地咽饭,婆婆又骂道:“莫卡死!有强盗赶你?”

来芳纺纱,桃香嫌她快了,讲:“你是车水打飞车?脚要匀,手不停!慢纺纱,快车水!”

来芳纺纱把脚放匀了,婆婆又骂道:“你是困着了吗?我要送枕头来吗?”

来芳烧火做饭,拿铁铗翻灶眼的柴,桃香嫌她手没停的,讲:“手离不得铁铗,你是铁匠师傅阿娘?”

来芳不敢乱翻灶眼的柴,婆婆又骂道:“为人莫做亏心事,煮饭莫烧黑心火。人要实心,火要空心!”

想着高兴的事,来芳偷偷笑了,桃香嫌她笑得妖,讲:“男带春风招财,女带桃花败家!”

来芳低眉顺眼,不敢言笑,婆婆又骂道:“我屋里出煞星了?不少吃你不少穿,你青面獠牙为哪般?”

来芳起床就起得更早,可没有哪天早过婆婆。有日,她终于比婆婆早起床,天黑得像锅底。来芳刚从茅厕出来,一头撞在婆婆怀里。桃香愒得跳起来,骂道:“你半夜起来奔丧?我怕是碰鬼了!”

四跛子实在听得烦了,有回忍不住讲:“你只要眼睛开了嘴巴就合不上。”

桃香嚷道:“我讲梦话都在咒你,你耳朵聋了!曹孟德梦里杀人,刘桃香梦里训夫!”

四跛子说:“你比梆老倌嘴巴还多!嘴是两块梆,一敲管全乡!”

桃香狠狠瞪了男人,跑过去咬着他耳朵闷声骂道:“我教儿媳你打短,你这公公算个卵!”

从那回起,桃香再怎么骂来芳,四跛子半个屁都不敢放了。

一日,桃香打发来芳到龙王溪漂布。来芳在溪边逢着几个女儿家,有人问:“那是哪个?”

“沙湾祖婆。”

说话的是达望女儿银翠,来芳不认得她。来芳听人讲她是祖婆,面上热得像火烧。银翠她们也是来漂布的,捶布时故意对着来芳捶,水往来芳身上飙。来芳不认输,也故意对着银翠她们捶。女儿家们闷声闷气敲棒槌,个个敲得满身是水。

银翠她们洗好了布,你帮着我,我帮着你,故意笑得亲热,叫来芳冷落。她们把布晒在祠堂背后的草坪上,坐在樟树坪里打望,看来芳一个人怎么晒布。

来芳的辫子又粗又黑,长长地拖在腰背上。她脑壳抬得高高的,先把布匀匀称称缠在棒槌上,再拿岩坨压住布头子,扯着布往后退,棒槌就像纺锤,扯布就像抽线,麻利得像阵风,长辫子在背上甩来甩去。银翠她们坐在樟树底下,故意装作没看见。

秀珍从溪边路过,见来芳做事手底生风,问:“那是哪个屋里的女儿?长辫子真好看!好能干啊!”

银翠讲:“四娘娘屋新妇娘,班辈大,充祖婆!辫子长哪个稀罕!”

来芳找块石头坐下来,眼不望人,说:“哪个充什么了?我辫子长又如何?油坊打油碓舂粮,舂麦舂米不充娘。生就的眉毛占就的相,杨家门上出大将!”

银翠说:“出大将的门户你没找到,你只怕没有这个命。”

来芳反正不认得她,总不朝那边打望,只把话撂过去:“世上再硬硬不过水,做人再强强不过命。我是人到沙湾树生根,你又风吹桃花落哪家?树生根了发杈杈,花落地上变泥巴。”

秀珍立在路边听了几句,晓得来芳是桃香屋的新妇娘,心想乡约老爷有人接脚了。又见银翠她们欺生,秀珍说:“你们不成名堂了,人家来芳哪里惹你们了?你们凭什么欺负人家?”

秀珍说几句就走了。银翠她们在樟树坪跳房子,故意玩得热火朝天。来芳也去樟树坪躲阴。她要等到布晒干了,收了布才回去。来芳从衣兜里拿出盘毛钱,左脚右脚换着踢,又里外前后变着花样踢,盘毛钱忽而在身前,忽而在身后,猛地又踢到半天上。来芳不经意听得有人在轻轻地数:“一三一,一三二,一三三……”

听见是那伙冤家在数,来芳心想:我踢自己的盘毛钱,哪个要你数!她着劲把盘毛钱踢得高高的,又抬起脚背稳稳地接住,不再踢了。她坐到大樟树的洞口上,看见银翠她们咬着耳朵说话。来芳觉着有什么事似的,又走到有喜土砖屋外坐着。来芳并不晓得樟树洞里吊死过人,沙湾人都忌讳那地方。

来芳还在龙王溪边晒布,水英跑到四跛子屋去了,进屋就笑眯眯地喊了桃香:“四叔母,你屋来芳妹妹嘴巴子抵得你啊!开口就是四六八句!”

桃香听着眉毛就皱了,说:“喊她出去漂布,她在哪里操话讲?”

水英讲:“四叔母,我是上门赔礼的!我屋银翠不晓得事,带起几个女儿家在龙王溪边欺生。我听齐岳阿娘秀珍讲,来芳妹妹也是不怕事的,开口就是四六八句,四叔母你有人接脚了。”

水英分明是夸来芳,桃香听着却是来气:“总是她先起的头,要不哪个无故儿欺负她?”

水英忙讲:“四叔母,银翠还没归屋,等她回来我骂她。我听秀珍讲,真是我银翠输在理上。来芳妹妹回来,四叔母千万莫骂她。”

来芳晒好布回到屋里,看见桃香面色不清通。她不晓得自己做错什么事了,进屋轻脚轻手的。她刚把布收进柜子里,就听得桃香嚷了起来:“嘴巴再尖当不得针挑,面皮再厚当不得鼓敲!一个女人家,不知蓄嘴巴!”

来芳听阿婆喊她作女人家,脸红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心想,龙王溪边欺负人的几个冤家都还是女儿家,我怎么就是女人家了?我进是进了你陈家门,你齐明都还是个黄鼻涕伢儿,怎么就喊我作女人家呢?

夜里,中堂屋点着桐油灯,桃香和来芳纺纱,月桂搓棉花条子。齐明没事,一个人在地场坪捉萤火虫。来芳纺纱学得快,桃香心上喜欢,嘴上却是不说。媳妇夸不得,夸了就上脸。桃香没头没脑的,又嚷道:“为人不学好,吃亏吃到老。在乡学乡,出门学腔。有样学好样,无样看世上。”

来芳又想阿婆这话好没道理!大家都说我接了你的脚,未必我学了你的坏样了?桃香不管屋里人听不听,只顾自己讲个不停:“风水轮流转,天遂勤人愿。只要人能勤,土地喊得应。花无百日红,人无一世穷。凡人都是牛马身,三穷三富才到老。哪个生就富贵命?娘肚子里无黄金!”

桃香的发髻上插着银簪子,脑壳影子印在中堂屋壁板上像凤凰。四跛子走武冈去了,他在屋听见桃香四六八句就烦躁,嫌自己阿娘嘴巴太多了。

这年,月桂也是十三岁,桃香托人在她娘屋齐天界上讲了人家。那边郎婿也姓刘,大名喊作云帆,比月桂大四岁,正在城里读简师。云帆本不肯要屋里讲亲,但爷娘说应了亲事就准他读书,不应就回齐天界种阳春。云帆怕读不成书,只得顺爷娘的意,硬着头皮答应了。却说,十四岁不到许婚年龄,暂时不肯拜堂。桃香看好这户人家,两亲家商量几回,先送月桂上齐天界做童养媳。婆婆自己下山接的亲,望着月桂满心欢喜。婆婆喊作冬梅,桃香在娘屋做女就认得的。冬梅是个开朗人,只道:“来芳是齐天界刘家下来的,月桂又上齐天界到刘家去,陈刘两家算是扁担亲!”

清明,四跛子一屋人去青松界挂青。去年日子有点难,屋里年猪都没有杀的。挂青道头肉也没有,桃香提的竹篮里只放了纸钱、白、香、炮仗和竹酒筒。从太公、太婆坟上开始,一路烧香、烧纸、挂白、祭酒、作揖、放炮仗。齐明每回都争着放炮仗,桃香每回都要骂几句,却也由他放去。四跛子带着柴刀,随手剁掉坟头杂树、刺藤和茅草。桃香到了老娘坟上,忍不住扯长喉咙哭唱:“老娘你在做神仙,保佑子孙日子宽。老娘你是能干人,子孙学你事事成。香火不断靠祖宗,吃不完哪穿不穷……”

四跛子老头儿是拜寄给叔公的,一屋人在放公老儿坟前烧纸烧香,如同在爷娘坟前的礼数。亲坟挨排儿挂过,桃香篮子里就只剩竹酒筒了。一屋人下山,桃香走在前面,四跛子走最后背,月桂和来芳走中间,齐明却是忽前忽后没定着。满山挂白,间或响起炮仗,风吹松林呼呼响。齐明问:“坟上为什么要挂白呢?”桃香说:“挂派的坟是有后人的,有子孙就喊作发派。”齐明说:“白字陈老师读白,不读派。”桃香笑起来,说:“明坨你书都还没读,就跟着陈老师讲洋话了。”

四跛子埋起脑壳走路,忽见路边草窠里有坨黄黄的东西很像腊肉。他顺脚踢了踢,真的是坨腊肉。四边看看,不见有人,四跛子忙把腊肉捡起来。腊肉三指宽,五寸长,估计有三四两。不晓得是哪家上山挂青,掉了一坨道头肉。他刚想把腊肉放到桃香竹篮里,忙又看看四边,不见人声,就弓腰把腊肉卷进裤管里,撸上几圈扎紧在大腿上。四跛子走着走着就到前面去了,步子越来越快。桃香嚷道:“四跛子你走这么快做什么?来强盗了?”四跛子回头笑笑,说:“我跟在你们几个背后,蚂蚁全要踩死,脚忌得痛!”

桃香娘儿四个回到屋里,四跛子已笑眯眯坐在阶头吃烟了。桃香望着四跛子说:“我讲你今日有点人来疯,无故儿火火地走。回屋也不晓得打草鞋,无故儿坐在阶头上迎客?”四跛子脑壳往灶屋甩了甩,说:“你进去看看刀子板。”桃香说:“刀子板有什么好看的?刀子板生花了?”桃香钻进灶屋,看见刀子板上有坨腊肉,已洗得干干净净。她忙出来问:“四跛子,田螺姑娘迷上你了?”四跛子得意地笑,说:“你娘儿四个走前面,眼睛都是当摆样的。”桃香也笑了,说:“正是月桂两三岁时讲的,捡得铁买得盐,捡得钢买得枪。今日有好菜吃了!”

点心饭舍不得吃腊肉,要留作夜饭菜。正是出藠头的季节,藠头炒腊肉,放点油泼辣子,下饭下酒都是好菜。桃香喊月桂到菜园扯了大把藠头,又把腊肉切得薄薄的,炒起来垒尖两大钵。上桌时,齐明刚举筷子,四跛子说:“慢点慢点,我来我来。你娘和两个姐姐多吃点,我两个男人少吃点。”四跛子夹起腊肉,桃香、月桂和来芳都拿手把碗封着,身子往一边偏过去。桃香说:“四跛子,你是屋里当用牛,你多吃点。”月桂说:“爸爸,我嫌肥,吃藠头蛮好的。”来芳说:“爸爸,你自己吃,我吃自己来。”四跛子举着一筷子菜,喉咙突然硬起来,说:“我等插完禾就去走武冈,多走几回就有肉吃了。”他把筷子夹着的腊肉放回碗里,只夹了藠头吃。桃香立起来,不声不响给男人和儿女碗里夹腊肉。

田里的禾刚插过,四跛子就抽空走武冈去了,管水薅田的事留给桃香、月桂和来芳。春上多雨,几亩车水田也不用车水。齐明还做不得事,只晓得在田埂上捉蛤蟆阉猪。过了几日,四跛子走武冈回来,顺道剁了一斤肉。他进屋就高声打喊:“夜饭吃新鲜肉!”桃香应声出来,骂道:“你走得几个钱,就充豪绅了!”四跛子笑笑,说:“我就晓得进屋要挨骂的,故意高声打喊,给自己仗胆。还是挨骂了。”月桂端了水给爸爸喝,说:“妈妈,爸爸屁股都还没挨凳,你就骂人。”桃香说:“我是可怜你爸爸往来几百里,脚板皮打脱几层,牛汗出了几十斤,哪舍得拿血汗钱吃肉?”

做夜饭时,桃香说:“四跛子,要是叔公老儿在世,今日要请他过来吃饭。叔公老儿疼你像亲孙子,更是把月桂、齐明看作宝贝。”四跛子说:“清明那日吃腊肉,我就想起叔公了,只是不作声。”桃香笑了,说:“叔公老儿是硬棒人,晓得我屋吃的是捡来的腊肉,他心上肯定不舒服的。”四跛子也叹道:“也是,那日吃肉吃得像做贼样的。”

四跛子只在屋里困了一夜,又邀祖贤、祖明兄弟起货出门了。过了几日,四跛子准时回家。他照例进门就摸摸米缸,见米缸是满的,就讲:“咦,你几娘儿在屋里没有吃饭?”

桃香正在灶屋煮饭,听得男人家声音了,气鼓鼓地出来骂人:“一双眼睛当摆相,马屎饼饼做光洋!”

桃香骂起人来尽是四六八句,四跛子眼睛都睁不开。听桃香骂完,四跛子瘫坐在茶堂屋,黄豆大的汗滚下来。桃香见四跛子出了大汗,又嚷道:“牛流老汗背犁,人流老汗背时!上当莫作声,回屋拿秤称!凡人都有眼一双,你长眼珠做摆样!”

原来,上个礼拜四跛子走武冈回来,给了桃香一张花花票子,上面印着中山先生像。硬邦邦的银花币、银圆和铜钱都不准用了,得用新出的法币。法币去年就出来了,但乡下人依然只认银花币、银圆和铜钱。今年开始,市面上只有法币。赶场那日,桃香照例去江东场坪上粜米。米店老板是老熟人,他接过钞票一看,忙讲:“刘家姐,一块法币抵不到一块银圆,你这点钱量不了一斗米啊!”

桃香听着两眼就黑了,讲:“我男人家讲量得一斗米呀?”

米店老板讲:“刘家姐,四哥上当了!”

桃香差点哭出来了,撩起衣襟假装擦汗。米店老板讲:“刘家姐,你莫急,先赊一斗米,下一场一起付钱就是了。下一场有钱就只还本,过两场你按规款认息就是了。”

桃香忙摇手讲:“老板我记你的情,有你这句话我就记你一世的情。米不赊,账不欠。人不断气,天不绝禄。我自己想办法。”

桃香背着竹背篓,满场坪打转转。问问苞谷米,买不起;问问红薯,买不起;问问芋头,还是买不起。她在场坪上转了十来圈,买得起的只有芋头娘。

桃香刚买好芋头娘,看见好多人往江坪上跑。她没有心思看热闹,背起满篓的芋头娘就走。路上又见人跑回来,听到有人说:“啊呀,剁人脑壳就像切萝卜!”

桃香一听,猜到河边上又在杀人了。她去河边赶渡船,望见江坪上还围着好多人。桃香不敢往杀人的方向望,心上只想:“幸好青龙坝的水是从上游分出去的,不然沙湾人哪敢用河里的水?”她这么想着,想象人血往河里流,忍不住吐口水。

桃香坐在渡船上,听人也在讲江坪杀人。她不敢听,也不敢往河那边打望。下了船,她一双大脚行走如风。也说不清是想快点远离杀人的地方,还是想快点回到屋里去哭。走到半路上硬是累了,桃香坐下来歇气。汗水眼泪和在一起,她生怕熟人看见了,脑壳埋在膝头上。

听得有人喊:“四叔母,你走不动了吗?”桃香忙揩了脸,看见是禾青,就讲:“买了一篓芋头娘,太重了。”芋头娘都是拿去喂猪的,禾青问:“买这么多芋头娘呀?四叔母屋喂了好多猪?”

“我屋哪喂好多猪啊!你四叔是条蠢猪!”桃香就把男人家不认得法币的事讲了。

“莫哭莫哭,回去回去,芋头娘我帮你背一肩。四叔母,我屋正好要纺鞋底绳做鞋,你帮我屋纺几斤鞋底绳,量几升米去就是了。”禾青忙把桃香拉起来。

桃香千恩万谢的,讲:“我哪里是哭了,汗咬到眼睛里,痛。”

“四叔母你手脚快,来芳妹妹也能干,纺几日鞋底绳,抵得上四叔走一回武冈。”禾青嘴巴快得像放炮仗。来芳织麻纺线手脚利索,沙湾满乡人都晓得了。

桃香笑笑,讲:“我和来芳着劲纺,劲出在我娘儿俩脚上。你禾青妹妹做人大方,量米升子垒高些,出在你手上。”

禾青也笑笑,讲:“四叔母你不晓得,齐峰从长沙读书回来,也不管屋里的事。他在城里教书是有薪资的,在保里上课分文不拿。屋里是从没看到过他半个铜毫子。”

路过祠堂门口,那里围着好多人,听五疤子高声大气的,讲着江东河边上杀人,好像见了大世面。他怕别人不信,双手舞得老高:“我数了,一共杀了三十五个,老的恐怕有八十多岁,一个老头儿。小的恐怕只有两三岁,担在手里砍的,一个伢儿。斩草除根。我听他们讲,用枪打浪费子弹,都用刀砍,用刀捅。一颗子弹好多钱你们晓得吗?你们晓得吗?”五疤子问子弹价格,没有人回答,他就笑了笑,偏起脑壳走了。

回到屋里,放下芋头娘,桃香到修根屋取棉花。满莲说:“老弟母,难为你和来芳啊!我是纺不动了,禾青只纳得鞋底,纺纱织布通不会。”

三日三夜,桃香同来芳把两斤棉花纺成纱,再把两斤纱纺成鞋底绳。修根是个尖小人,满莲做事都过得去。禾青抢着去量米,先量了一斗六升,再送了半升。禾青朝桃香抿嘴笑笑,故意大声讲:“一斗六升,难为四叔母了。”修权走武冈去了,屋里只有桃香、齐明和来芳,娘儿三个,一个礼拜,一斗米足够吃了。

四跛子埋着脑壳,吃烟叹气。桃香说:“我听米店老板讲你被人骗了,没有心思骂那个骗了你的人,也没有心思怪你是条猪,一门心思想几娘儿肚子哪里得饱!也还好,变条蚯蚓吃泥土,变条活人有脚手。手脚能勤,有余有剩。”

桃香嘴巴不停,手脚也没停。饭菜做好了,绞了抹布抹桌子,喊四跛子:“你好生坐着不动,等会儿就有人给你喂饭!”

齐明在地场坪打地螺,麻鞭子抽得啪啪响。桃香立在茶堂门上喊:“你不要吃饭,地螺当得饭。”

齐明回他娘:“你又不喊来芳,只晓得骂我!”

桃香说:“你处处抵来芳,抵断辫子骨!她清早起来纺纱,你还在梦里屙尿!”

四跛子坐到饭桌边,讲:“养儿不读书,不如养条猪!”

当日夜里,四跛子到佑德公屋里讲:“福哥,我齐明要读书。”

佑德公说:“修权你放心,我去和祠堂讲。”

第二日大早,桃香把齐明送到祠堂。扬卿正在迎接学生,望见齐明来了,忙上来摸了摸齐明脑壳,说:“你早该来上学了,进去吧,座位都安排好了。”桃香朝扬卿鞠躬道:“难为陈老师了!”扬卿鞠躬还礼,说:“哪里呢,老师就喜欢看着学生来读书。”

今日齐峰在沙湾有课,他下课就去了佑德公屋里,两人又去娘井边讲话。齐峰说:“福伯爷,昨日江东、樵江都在杀人。从正月十八起,全县到处都在杀红属,已杀了四个月。底庄杀了四十七人,观音庙杀了二十三人,樵江杀了三十八人,两桠坪杀了十一人,龙潭杀了三十六人,江东杀了三十五人,县城茅草坪杀了八十三人,加上沙湾烧死两人,一共杀了红属两百七十五人。沙湾那五十多人要不是福伯爷你仁德,脑壳也早落地了。”

佑德公吃着烟,说:“峰儿,你自己不要大意啊。”

齐峰埋着脑壳,半日才说:“福伯爷,我猜你早看出我是做什么事的。你千万不要让我老头儿晓得,他胆子小。这回,要不是我的同志们想办法,不晓得还有好多红属被杀害。全县当红军去的有三千多人,至少牵连到三千多个家庭,老老少少只怕一两万人。县里有很多像你老这样的仁德之人,我们才保住了这一两万人的性命。这回县政府杀人,比民国十六年更多。”

佑德公问:“峰儿,我再问你一句,劭夫在外头不是这样杀人的吧。”齐峰说:“福伯爷,你要相信美哥。”

佑德公说:“峰儿,凉水界上躲着的人,我到底放心不下。”

齐峰说:“福伯爷你放心,凉水界是安全的。我喊人上去看过,半点风声都没有走漏。老伍是个靠得住的人。”

一日,佑德公坐在阶头上打草鞋,听到大门上炮仗响。他立起来,才走到穿廊上,看见有喜提着一条大雄鸡进来了,高声喊道:“福公公、福娘娘,贺喜你二老做太公、太婆了!”

福太婆听见了,忙从茶堂屋出来,见有喜手里提着雄鸡,就说:“瓜儿生了个儿子?”容秀也忙迎了出来,有喜说:“秀叔母,贺喜你做娘娘了!”

“恭喜恭喜,我看着你长大的,都做爸爸了。”容秀伸过手,“鸡给我拿去关着。”

有喜笑道:“我这就去杀了,整好。要不,公公娘娘又舍不得吃的。”

佑德公大笑道:“我喜儿手脚就是快!”

容秀去灶屋烧水,有喜先去牵马进来,取下马鞍,关到马栏去。再把鸡杀了,飞快地煺了毛,去屋后儿井边开膛破肚。佑德公、福太婆、容秀都围着有喜说话。

福太婆问:“瓜儿生得还顺吗?”有喜说:“很顺,儿子哭声四邻都听见。”容秀问:“像哪个呢?”有喜说:“鼻孔像我,眼睛眉毛像瓜儿。”福太婆说:“那就长得好!”

有喜说:“福公公,你曾孙儿还没有名字,你和福娘娘是全福的人,你给曾孙儿起个名字吧。”

佑德公问:“你儿子是显字辈吧?”

有喜说:“正是的。”

佑德公说:“我想想吧。”

有喜又说:“今日福公公、福娘娘哪怕不留,我也是要讨餐饭吃再回去的。”

福太婆就笑,说:“喜儿成了亲,也晓得油嘴了。你现在守着个漂亮阿娘,哪里还记得公公、娘娘?今日你想快点回去陪阿娘也不准,吃了点心饭回去。不只是点一下,要好好地吃。”

容秀早到灶屋煮饭去了。有喜把鸡整好,又去灶屋里剁,佑德公和福太婆跟在背后说话。

吃饭时,佑德公说:“喜儿,我想了个名字,喊作显泰要得吗?愿你儿子一世平平安安的。”

佑德公说着,就用手指头蘸了茶水,在桌上写了个“泰”字。有喜看了,忙说:“显泰,好!刘显泰!喊起来蛮好听。”

吃完饭,有喜说:“福公公,我去一下祠堂。我想问问陈老师修红花溪水库的事。我巴不得明日就动工。”

佑德公原先担心那件事漏风,嘱咐有喜一年之内不要回沙湾。如今看来,好像也没事,就说:“你去吧。”有喜到了祠堂,先看见瑞萍,忙喊:“史老师好!”瑞萍笑道:“有喜呀?有事吗?”有喜说:“告诉史老师,我是回来报喜的,我瓜儿生了,生了个儿子。”瑞萍轻轻拍了手,说:“啊呀!贺喜!你儿子比我修豫小半岁。叫什么名字呀?”有喜说:“福公公刚起的,喊作显泰。”瑞萍说:“儿子是显字辈吧,泰字好。”有喜说:“我想等陈老师下课,问问他修水库的事。”

正说着,扬卿下课了。他看见有喜,问:“喜坨怎么有空来了?”

有喜说:“我听福公公、福娘娘说,你到竹园查看过,那里可以修水库。我想问问如何修?”

扬卿把有喜引到音乐教室,三两笔就在黑板上画了个草图,说:“从红花溪筑坝引水,从这里挖一个穿山渠道,这里筑水库大坝。”

有喜问:“水库引水好长时间可以蓄满?”

扬卿说:“我大致算过,三个月时间。”

有喜拍拍大腿,说:“足够了!”

扬卿问:“什么足够了?”

有喜说:“我不晓得如何计算,也不晓得水库能装多少水。种一届禾,用水灌溉的时间不会超过两个月。水库灌满水要三个月,说明保一届阳春足足有余。”

扬卿听着吃惊,望望瑞萍,说:“有喜太聪明了!好多事读书人的思路都太复杂了,有喜一句话就点穿了。”

有喜忙摇脑壳,说:“哪里,我就是没读书。陈老师,可以马上修吗?水库两边的山和冲里的地都是我屋的,我可以全部献出来。只要水库修好了,底下几个村的旱地都成水田了。”

扬卿说:“修红花溪水库,不但地形条件极好,且可就地取材烧石灰。我们可以估算一下,到底是就地烧石灰划算,还是到桐木坳担石灰划算。”

有喜有些不好意思,说:“陈老师莫讲我充能干。我粗估一下,就地烧石灰划算。烧石灰要到麻竹坡担煤灰,比到桐木坳担石灰近。竹园没有人会烧石灰,要去外面请师傅。算上师傅工钱,也是自己烧石灰划算。”扬卿又望望瑞萍,说:“你看,有喜脑壳活!”有喜只想马上动手修水库,说:“陈老师,我回去就同保里人商量,好吗?”

扬卿却埋了脑壳,叹息道:“没有县政府出面,水库修不成的。县政府没空,正忙着到处杀人。”

有喜听了这话,一下子不作声了。扬卿宽解道:“有喜,我晓得那些山都是你屋的,心上就有底了。水库迟早修得成。政府不可能只做杀人的事,最后不把自己也杀了?”

有喜回到佑德公屋牵马,多话都不说,只道:“陈老师说,只等时候到了,红花溪水库就动工。”

有喜牵马回竹园,先是有些灰心的,到上马塬骑上马,他脑壳里想的就尽是红花溪水库了。子孙们不用再等天水,也不用辛辛苦苦踩水车,年年岁岁粮谷满仓。有喜挥鞭策马,一路清风如洗,山花带笑。

二十七

克文回沙湾小学当老师那年,保里家家户户都用上煤油灯了。只有祠堂神龛前的长明灯,仍是黑腻腻的桐油灯盏。梆老倌想把那盏桐油灯换成煤油灯,说是夜里祠堂会亮堂些。老人们都摇脑壳,只说祖宗听不得煤油味。

四年前,为克文回来领薪资的事,扬高的话说得很难听。但毕竟扬卿也讲了硬话,如今保里的人都讲学校办得好,扬高同甲长们商量,答应给克文发薪资。从面分上讲,克文拿的仍是扬卿不愿意领的薪资。克文大弟克武已上二年级,老三克双刚上一年级。扬高牢骚话仍要讲的:“陈家办学堂,都是帮朱家办!”

克文不但国文、算术课上得好,他教体育也是好手。过去学校没有专门体育老师,体育课总是扬卿带着同学们跑步。克文回来,祠堂外面的空坪里挖了沙坑,学生可以跳远,可以跳高。学校又置办了标枪和铅球,都是同学们没见过的。学生除了盼音乐课,又有体育课盼了。瑞萍见同学们上体育课那么开心,就说:“可惜没有篮球场。”扬卿说:“慢慢来吧。”

一日,扬卿同齐峰、瑞萍、克文商量,学校的童子军要建起来。齐峰很赞同,说:“可由克文任童子军教练,军事训练可以同体育课搞在一起。”克文很乐意,说:“童子军教育有利学生爱国心培养,有利学生团结精神培养,有利学生做事能力培养,总之非常重要。县城小学的童子军教育开展多年了,还制了童子军服装。”

扬卿心想制作童子军服有些难,学生屋里有穷有富,要是祠堂肯出钱就好了。他回去和扬高讲了童子军的事,扬高听了半日,问:“童子军今后都是要去当粮子吗?”扬卿同扬高实在讲不清,就说:“你只当是上体育课,强身健体吧。”扬高说:“那出几担谷喊四跛子教打功不就是了?”扬卿只好把中央搬出来,说:“高坨,你是国民党员。全国童子军总会长是蒋委员长,童子军是中央要办的。”扬高说:“我讲就是了,断了奶就学当兵,长大了跟蒋委员长去打仗。”

扬卿发脾气的心情都没有,只讲要祠堂出子弟谷制作童子军服。扬高笑了起来,说:“卿哥,你就是书读多了话多。讲了半日,就是要祠堂出子弟谷给学生做身衣服。我讲要得!”

扬高自己儿子修岳在读书,他自然是愿意的。他也不喊拢甲长们开会,免得争得满塘蛤蟆叫。他先挨户问了有儿子在祠堂读书的甲长,再问没有儿子读书的甲长。碰到有甲长不同意的,他就说大家都同意了,人家也不好说什么了。

瑞萍早就教过《中国童子军军歌》,最近又喊同学们每日排练演唱。克文到城里借了一套童子军军服做样子,喊几个裁缝忙了半个月,全校学生的童子军军服都做好了。学生们只盼早建童子军,个个眼睛都望长了,都喊爸爸早早做好了军棍。放学路上,同学们跑跑跳跳地唱《中国童子军军歌》:“中国童子军,童子军,童子军!我们,我们,我们是中华民族的新生命……”

修岳喊爸爸做军棍,扬高说:“扛块扁担就是了!”修岳说:“军棍是圆的!”扬高拿了把没用的旧锄头,哐当几下把锄头脑子敲掉,说:“军棍!”修岳不肯要锄头把,哭了一场。扬高说:“日本鬼子的枪,天上的星子都打得落,你扛根棍子有卵用!”

一日,同学们都穿上新童子军军服,扛着军棍立在祠堂外面的坪上。只有修岳扛的是锄头把子,同学们都望着他笑。扬卿宣布沙湾陈氏国民初级小学校童子军成立,陈修岳同学任队长,陈有续同学任副队长。朱克文老师任童子军总教练。

克文就他像平日上体育课,喊道:“立正!向左向右看齐!报数!”修岳个子最高,立在第八排最后,他扛着锄头把子,出列跑步向前,向克文行礼:“报告朱老师!全队八十二人,整队完毕!”

克文立马改了体育老师的样子,像个国民革命军教官,话句句都是高声喊出来的:“同学们!今日起,你们都是童子军了!你们要谨遵总理遗教,严守委座训示,发展做事能力,养成良好习惯,培养高尚人格,丰富常识,健全体魄……”

克文讲得很简短,童子军们却听得热血沸腾。最后,瑞萍领着童子军高唱《中国童子军军歌》:“……大家团结向前进!前进!前进!”

路过的大人都立下来看,有儿子在里头的都在找自己的儿子。梆老倌是忍不住就要讲笑的,说:“穿上童子军服,就像看麻雀子,个个一样的!早晓得扛锄头把就当得队长,我还费心巴力给有续削什么军棍呢?”

这年暑假过后,有吉上了小学。瑞萍蹲下来,摸着有吉的脑壳,说:“有吉是我接生的哩!生下来哭声好响,把你公公老儿喜欢得高声打喊,说取名字喊作有吉。”

有吉怕他爸爸,抬眼瞟了眼齐峰,又把脑壳埋着。瑞萍逗有吉,说:“不怕他!回去喊爸爸,在学校喊他陈老师。”

齐峰笑笑,说:“怕我什么呢?我又不是老虫。”

上课没几天,瑞萍见有吉毛笔字写得端端正正,问齐峰:“陈老师,有吉哪像一年级学生?他小楷写得好,好多字都认得。”

齐峰说:“有吉四岁起,公公老儿就教他抄经。”

瑞萍说:“难怪了!”

老师们读《中央日报》《大公报》《申报》《呼声报》,涉及时事新闻时都要议论评说。瑞萍和齐峰都不作声,扬卿听都不爱听。佑德公儿女在外打仗,他这两年也常到学校来读报纸。他不想读到打仗的消息,却又只看仗打到哪里了。每日读过报纸,佑德公就埋着脑壳回家,坐在茶堂屋半日不讲话。

一日,佑德公收到劭夫寄来的信,打开却见劭夫和贞一各有一信。佑德公晓得福太婆更挂念贞一,就先读了贞一的信。

亲爱的爸爸、妈妈:

二老金安!

奉接严训,知二老身体健朗,大嫂贤惠侍奉,又闻有喜得生贵子,贞儿十分欢喜。

……

自奉天事变以还,日寇气焰嚣张无已,沦陷国土血泪斑斑。每念焦土之上同胞悲号,我军健儿流血牺牲,贞儿寝食不安。处此存亡续绝之际,国共两党捐弃前嫌,同仇敌忾,共赴国难,诚慰万民所愿。不孝儿已请从军效力,充军医赴阵前救死扶伤。烽火相隔,未及面告,恳请父母大人恕儿不孝。

……

儿有喜事禀告。拜美哥绍介,贞儿得识英俊,意中有人矣!良人郭君书坤,湘潭人氏,美哥所部团长,年二十八岁。此君血性刚勇,方正仁义,有堂堂大丈夫气,二老见了亦必是喜欢。

……

尺素遥寄,关山重阻。伏祈父母大人善为珍摄,释慰悬念。待我威武之师驱除强虏,河山完璧,妇孺安枕,儿即挂甲还乡,承欢膝下,补尽孝心。

再祝爸爸妈妈健康吉祥!

不孝儿贞一

中华民国二十六年九月八日

信只读到几句,福太婆眼泪就哗哗地流,容秀也在旁边哭。福太婆抚着胸脯,哭道:“都怪美坨啊!不是他怂着贞一出去读书,一个女儿家哪会去打仗?他自己提着脑壳打了十几年的仗,还要把妹妹带出去!”

佑德公也眼睛酸酸的,忍了半日才把劭夫的信看完。他没有读劭夫的信,只说:“劭夫中止在南京陆军大学进修,又出来带兵了。劭夫请我两老放心,他会照顾好贞一。他说郭书坤靠得住,是个可托付终身的好男人。”

福太婆仍是哭,说:“婚姻大事,三媒六聘也不要了,双方父母面也不见了,人家也不看了。这是哪来的道理?”佑德公劝道:“你也想开点。逸公老儿三个儿子,都没讲三媒六聘,扬卿请容秀做媒也只是做样子。如今他三个儿子都生儿育女,旺旺兴兴,不也很好?时代早就变了。”

佑德公读信的时候,就想起凉水界上的人下得山了。他去祠堂找齐峰,扬卿说:“齐峰今日没有课,他在城里。”

佑德公问:“那他哪日有课呢?”“他是明日的课,夜里他应该回沙湾。”扬卿问,“你老找他有急事?”

佑德公只好说:“也没急事,问问。”

佑德公走后,瑞萍轻声说:“卿卿,佑德公找齐峰肯定有事,他不方便说吧。你夜里去齐峰屋里说一声。”

吃过夜饭,扬卿去学堂坳上,走在半路上就碰着齐峰了。扬卿说:“我正要去你屋里,佑德公下半日到祠堂找你。”

齐峰说:“我就是去佑德公屋。”

扬卿觉得太巧,说:“齐峰,你和佑德公好像都瞒着什么事呀。”

齐峰说:“哪里瞒着什么事!我今日收到长沙朋友的来信,听说佑德公也收到劭夫的信了。我老头儿听邮递员讲的。我去坐坐,看劭夫有什么消息。”

扬卿跟着齐峰往回走,走到佑德公屋门口,扬卿说:“我就不进去了。”

瑞萍见扬卿进屋,问:“怎么这么快呀?”

扬卿说:“我半路上碰到齐峰,他正要去佑德公屋里。瑞萍,我怎么突然觉得,你和齐峰、佑德公心有灵犀啊!”

瑞萍笑笑,说:“哪里!我是看佑德公欲言又止,他平日没事不到祠堂来的。”

佑德公看见齐峰来了,忙把他拉到天井说话:“峰儿,国共两党又手牵手了,凉水界的人就下得山了。”

齐峰说:“我今日来,就是跟你老商量这个事。我明日去竹园,还是拜托喜坨到凉水界走一趟,接乡亭叔侄们下山。”

佑德公说:“你在学堂有事,我喊伍海去就是了。”

齐峰说:“福伯爷,不要喊伍海去,还是我去。”

佑德公问:“峰儿,你仍不放心吗?”

齐峰说:“福伯爷,我经历过民国十六年的事,遇事都会谨慎。我仍要拜托福伯爷,不能让任何人晓得我在凉水界这件事上出过主意。”

佑德公点点头,说:“我猜得到,峰儿肯定是在刀口上捡回性命的人。”

第三日,有喜引着在凉水界躲了一年半的乡亭叔侄下山。老老小小五十多人,天毛毛亮就动身,回到沙湾天近黄昏。老远看见上马塬走着几十人,村子里的人不晓得出什么事了。修根还在田垄里做事,他早就猜着几层了,只是从来都不作声。今日看见乡亭叔侄回家,他心想福老大做了大功德。躲难回来的人一进村子,沿路见了的妇女都忍不住哭,只喊:“受苦了,受苦了。”

下山的人径直进了佑德公的窨子屋,跪在天井里哭天喊地的,都喊佑德公作活菩萨。佑德公和福太婆也是流泪,拱手拜请大家都立起。佑德公说:“乡亭叔侄,平安回来就好。大家都立起,莫喊我看着伤心。”

有喜过来说:“福公公,喊大家都到中堂屋、茶堂屋和阶头上坐,我去喊人帮忙做饭。大家刚下山,屋里都冷火秋烟的。”

“喜儿你看,我也是老了,一慌就没想到这上面去。”佑德公高声喊道,“乡亭叔侄,自己找地方坐。喜儿就去请人帮忙做饭。”

有喜喊伍海:“老伍哥,麻烦你把甑扛到儿井上去洗干净,我去喊人帮忙弄饭菜。今日好比做大席,煮饭没有这么大的锅子。”

这时,一个小媳妇抱着尺把长的孩子到佑德公面前,说:“快看看菩萨太公!”

福太婆见了,忙问:“山上生的?”

小媳妇一脸欢喜,说:“一年半,陈家门上在凉水界生了五个孩子,三个伢儿,两个女儿。”

佑德公抱起小毛毛,说:“旺兴旺兴,陈家旺兴!”

福太婆四处打了望,突然想起,问:“怎么不见金娥呢?”

“金娥带着儿女,留在山上跟着老伍过了。”

“老伍阿娘死了六七年了,他就带着女儿云枝过。”

“老伍晓得金娥屋里出事了,看着金娥可怜,格外照顾。大家一撮合,两人就在一起了。”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都抢着说。

佑德公听了,眼泪一滚,说:“也好,也好!”

福太婆喊容秀,说:“秀儿,忙大席你也帮不上忙,灶屋喊喜儿他们弄去。你就在这里,陪嫂嫂、老弟母、侄儿媳妇说说话。”

扬卿和瑞萍听到信了,也到佑德公屋里来帮忙。山上下来三个学生,都跑过来喊陈老师和史老师。瑞萍拉着三个孩子,说:“这个学期才开学不久,你们明日就来上课。要么留一级,要么老师给你们补课。”三个孩子都不肯留级,要跟同班同学一起毕业。瑞萍说:“好,有志气!”

扬卿去灶屋喊了有喜,说:“县长换了,我们哪天去县政府找找新县长。要是顺利,水库就修得成。”

有喜说:“陈老师,只要你得空,明日就去。”

扬卿说:“我把明日课调一下,明日就去。”

天黑下来,月亮爬到齐天界上。饭菜弄好了,中堂屋开了两桌,茶堂屋开了一桌,天井里开了三桌。屋里都点了煤油灯,天井里就着月光。凉水界下来的人从没见过煤油灯,只说:“一年半躲在山里,山下变神仙世界了。”

佑德公立在中堂门口,他讲的话屋里屋外都听见:“乡亭叔侄,你们总算熬过来了。煤油灯我原先也没见过。走红军那年,我在这间茶堂屋头回看见煤油灯。红军带来的,真是亮啊。你们回家好好过日子,你们过去是要躲起来的红属,现在你们都是抗属。红军现在是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都在打日本人。”

福太婆笑起来,说:“我屋美坨是六路军,比你们家的八路军还少两路哩。”

“老太婆也晓得讲笑了。”佑德公也笑了,“明日,你们来几个好劳力,担几担谷去碾了,每家量两斗米回去。下半年的口粮,我去和扬高商量,出在祠堂账上。屋里收拾好,就开始种下半年阳春。明年不管上忙下忙,你们赋税都不要交。官厅追究下来,我和他们去讲理。”

佑德公这番话,又引得女人们哭起来。

有喜忙完沙湾的事,牵马往上马塬去。他在凉水界只困了一夜,就像过了一年,只想快点到屋抱抱儿子。显泰已晓得喊爸爸妈妈了,爸爸出门他也晓得吵着跟脚了。

第二日,有喜吃过早饭就赶到沙湾,把马牵进佑德公屋里关着,再邀了扬卿走路去城里。

佑德公喊了扬高、齐树、修根和十三个甲长到祠堂里商量事情。楼上楼下几间房子都用作教室了,几个人就搬了板凳,坐在神龛底下。

佑德公把躲难人家救济的事说了,扬高先开了腔:“我不是不肯,我是要讲个道理。保里三百多户,遭天灾人祸的人家也是常有的,从没见过吃祠堂的事。不开头没有事,开了头祠堂几年就会空,祖宗香火钱都没地方出。”

佑德公问齐树:“知根老爷,你讲呢?”

齐树说:“这十户人家确实可怜。”

佑德公问修根:“根老弟,你讲呢?”

修根说:“众上的事,我听大家的。”

又问了几个甲长,都没有半句准话,佑德公就说:“高坨,你讲得有道理,规款不能乱破。我要讲,我们沙湾陈家把交给祠堂的谷叫子弟谷,用来祭祀祖宗,求祖宗保佑。前年,陈家十一户人家上凉水界躲难,今年回来十家。这十一家差点就灭门了。陈家出去的十一个人,如今都是在同日本人打仗的八路军。我自家屋里出了个杨宗保,出了个花木兰,我最能体恤这十一户人家。往后,陈家再有这样的人家,祠堂照样救济。我们今日坐在神龛底下,望着祖宗牌位讲的话,相信祖宗也要保佑这十一户人家的。”

齐树说:“福伯爷讲得有道理,祖宗规款不是都破不得。民国十八年起办学堂,就破例用子弟谷资助,我看祖宗蛮喜欢的。”

佑德公见扬高仍不说话,就送他一顶高帽子,说:“我不讲,你们都不晓得,保住这十一户人家,高坨是尽了大力的。乡公所和县政府要他查红属,他瞒得天紧。我看着形势不对了,才做主送他们隆夜上凉水界。事过不敢想,一想肝胆凉。躲难的人正月十七半夜上的山,正月十八大早自卫总队的人就来杀人了。有强要不是自作主张跑回来,也不会出事的。”

扬高听着有面子,就松了口,说:“大家都说救济,祠堂就破个规款。只可怜外面那些被剁了脑壳的红属啊!”

吃点心饭时,扬卿同有喜回来,径直跑到佑德公那里。有喜大声说:“福公公,红花溪水库修得成了!”

佑德公听了满面是笑,望着扬卿,问:“县长答应了?”

扬卿说:“佑德公,新县长是李明达县长故旧,喊作杨远衡。他听说修水库是当年明达县长交代的事,二话没说就答应县政府出面主持。杨县长仍要聘我做建设局公务员,我答应出力襄助,但以学校教学为主。”

佑德公叹息说:“民国十六年以来,县长一个被杀,两个被民众控告调离,吴放是唯一以绩优被提拔的。不晓得杨县长又能干多久?”

扬卿说:“这回凡是走过红军的县,县长不是提拔了,就是调换了。他们都杀过红属,在原地待不下去。”

佑德公说:“吴放所谓绩优,就是杀红属杀得多。”

扬卿说:“不提这些丧气的事。我们等着县政府公文下来,就着手修水库。”

有喜牵着马到了上马塬,立即上马飞奔。他急着赶回竹园去,要把修红花溪水库的事告诉娘和瓜儿。

二十八

一日,扬高骑着灰毛高头大马进村,老人们都着愒了。达公老儿也骂扬高:“你当个保长,比敬远公还威武?敢在村里骑马?”

扬高说:“战时常有紧急军务,村里不准骑马的老规款要破掉。”

达公老儿骂道:“你坏了规款,陈家门上的人都要戳你背膛心!”

扬高在大塘坎边饮马,围了好多人看热闹,只说扬高的马抵得有喜的嫁妆了。沙湾人讲笑,都说佑德公把有喜当孙女过到了竹园,一匹枣红马做嫁妆。

扬高笑笑,说:“那是一匹老马了。”

扬高这话,在场的人听着,老觉得是双双话,却都只放在心上,没哪个点破。说话间,看见知根老爷追打五疤子,正从祠堂门口跑过。这曲戏沙湾人经常看的,并不觉得稀奇,有人说:“不晓得老五又惹什么祸了。”

知根老爷毕竟是五十多岁的人,哪里赶得上五疤子呢?他赶到大塘坎边,五疤子早钻进佑德公屋边弄子,无影无踪。

扬高笑道:“知根老爷,老五铳都打不到,你哪里赶得上呢?”

知根老爷立住,弯腰喘气。这时,走过来几个生人,都是二十来岁的后生家,吆喝气壮的,喊道:“你爷儿父子不要打里手架,我们几个只是要担谷。”

原来,五疤子在城里赌博输了十石谷,人家是上门来讨赌账的。扬高说:“我问你们几个,你哪个输了十石谷,有人到你屋门上担谷,你屋爷老儿肯吗?”有人回道:“赌输就要认账,哪有那么多话?又没问你要谷,关你什么事呢?”扬高把马鞭子放在手里轻轻敲着,说:“咦!口气蛮大啊!晓得是在什么地方吗?我只要喊一声,你们几个跑不出沙湾村!”那人又说:“老大,我不晓得你是什么人物,我也不晓得沙湾藏龙卧虎。我只晓得欠账还账!”扬高说:“我也不晓得你们几个是哪里钻出来的。你们听我的,有话好说。不听我的,只怕要挨打回去。”来人问:“那你讲,你讲如何办?”扬高说:“赌输就要认账,道理是这个道理。话又讲回来,老五同他爷老儿还有他们的道理。他爷老儿答应,你们担谷就是了。要是不答应,你们还敢抢?听我的,你们先回去,等他爷儿父子讲好了,你们再来担谷不迟。”“好,那我们先回去,改日再来。”几个人板着脸走了。

扬高等生人走了,就对齐树讲:“知根老爷,你爷儿俩好好划算,输了人家的就要认账,人家再找上门来,哪个也说不起话。江湖有江湖规矩。”

知根老爷差不多要哭起来,说:“雷打的畜生!十石谷,两三亩田的产量!我屋总共三十亩田,经得他几回赌?”

知根老爷自家屋里的事,哪个也不好说三道四,都只围着扬高说他的灰毛马,又问马有几岁,又问买马花了好多法币。扬高都云山雾罩,喊人摸不着风。扬高牵马回屋去,留了一句话:“明日听锣响。”

第二日,向远丰也骑着马到了沙湾。他骑的是匹白马,径直到扬高门上,高声大气喊人。扬高已经破了规款,沙湾人看见向远丰骑马进村,心上想骂娘,也只在肚子里嘀咕。扬高跑着迎出来,向远丰才下了马,喊扬高把马牵进去拴着。

扬高提了锣出来,向远丰忙说:“今日就不要敲锣了,只要甲长到场就是。你先喊三个甲长,再喊他们各喊几个人。”扬高把锣送回屋里,出来说:“我送你先到祠堂去坐坐。”

向远丰进到祠堂,正是上课时间,听得书声琅琅。有间教室正上音乐课,同学们唱着《义勇军进行曲》:“……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

向远丰立在神龛底下望望陈家两位显祖光神,敬远公是清朝提督官服,明勋公的官服看不明白。他心上想,明勋公恐怕只是一介布衣,官服是陈家后人爱面子加上去的。

下课了,扬卿看见向远丰,淡淡地打了声招呼。瑞萍看见向远丰,礼貌地点点头。克文不认识向远丰,也只点点头。

扬高和十三个甲长慢慢到齐,又是上课时间了。向远丰在长凳上坐下,说:“这回征兵,第五保沙湾征兵一名。从养儿三个的人家,三丁抽一。名册乡公所都有。你们议一下,是抽签呢,还是合议呢?”

有说合议的,多是说抓阄的,所谓好汉凭阄死。喊抓阄的甲长,多是自家没有三个兄弟的。扬高听大家都讲了,说:“保里只抽一丁,就要抽个身强体壮的,也是我们第五保的面子。朱克文长得齐门高,体育样样都会,上战场杀敌是把好手。”

扬高点到人名了,甲长们都说要得要得。只有七甲甲长有业不说话,朱克文正是七甲的,他得到朱家门上去说,想着就是个难事。

向远丰说:“扬高同志说得好!国难当头,好男儿志在杀敌。我们送最好的壮丁出去,也显得第五保爱国之忱可嘉。”

事刚议定,又到下课时间。扬高指指从教室出来的朱克文,说:“向乡长,那个就是朱克文。”

向远丰吃了一惊,说:“他还是你们学校老师呀?好好,有文化,到了国民革命军里更是大有可为。”

扬高喊了有业,说:“他是你们甲里的,你喊他过来一下。”

有业硬着头皮,喊道:“朱老师,你过来一下。”

朱克文不晓得什么事,左右望望往神龛走过。向远丰立起来,双手伸过去握手,说:“朱老师,我是乡长向远丰。”

朱克文有些拘谨,说:“向乡长你好。”

向远丰笑道:“有道是家有壮丁,抗日出征。光宗耀祖,保国卫民。保甲长刚才开了会,一致认为你体格硕壮,又是文化人,又是体育健将,国民革命军急需你这样的人才。大家公推你加入国民革命军,为国家立功,为家乡争光。”

扬卿听见这些话了,心想他们说得冠冕堂皇的,中间必有别的名堂,便问:“我想晓得你们是怎么选上沙湾小学的老师上战场的?”

向远丰说:“陈老师,按照兵役法,可以保甲公议,可以由适龄壮丁抽签,更鼓励有志青年自愿报名。诚如委员长所训,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皆应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我想朱克文这样满怀报国之志的好青年,他自己也愿意上阵杀敌的。”

扬卿说:“我不晓得你们是依据什么公推的。你说可以自愿报名,你们问过克文吗?”

“现在问也不迟。”向远丰笑眯眯地望着克文,“朱克文老师,你愿意加入国民革命军抗击日寇吗?”

克文望望扬卿,又望望向远丰和扬高,埋着脑壳说:“我愿意!”

克文个子高高的,他埋着脑壳,向远丰仍得仰面朝天去看他。向远丰哈哈大笑,说:“好,这才是革命青年的样子!”

扬高说:“克文,你自己回去告诉你老头儿和娘老子,明日大早就到乡公所去。”

向远丰没想到沙湾派壮丁这么顺利,说笑着离开陈家祠堂,骑马往竹园去了。

扬卿把克文拉到旁边,轻声说:“克文,国难当头,人人都有守土救亡的责任。你的选择自然是对的。我收到朋友来信,北京的大学都在往长沙迁移,如此艰难情形之下,政府都要保证学校每日振铎。战争是一时之急,教育是百年之计。你去上战场,陈老师颇有些惋惜。”

瑞萍也过来了,只是听着。克文说:“陈老师、史老师,你二位是我再生父母,克文非常感激!三年兵役之后,我仍回沙湾执教鞭。”

达望听说克文被派作壮丁,一跳就起来,骂道:“日他娘的!明明是他陈家欺负我朱家!”

达望跑到有业屋里问:“你是甲长,你给我讲讲,如何就派了克文当壮丁?”

有业说:“保里开会定的,克文也自愿报名。”

“我克文是读书读蠢了,你们问他愿意不愿意,他哪敢讲不愿意?你们把委员长的话当山歌唱,他敢讲不愿意?”达望骂了几句,说,“我去找扬高。”

达望跑到扬高屋里,说:“高坨,明摆着是你陈家欺负我朱家,你说说,你说说。”

扬高说:“达望,战时征兵是天大的事,定了就是铁打的,你跑到我屋里吵什么?”

达望问:“你自己屋里六兄弟都是六十岁以下适龄壮丁,你屋侄儿十几个都是适龄壮丁,怎么就不派到你屋里,硬是派到了克文呢?”

扬高说:“向乡长说了,国民革命军需要克文这样的人才。”

达望说:“好汉凭阄死!重新抽签抓阄!抽到哪个是哪个!”

扬高哼着鼻子,说:“你怕我扬高讲话是放屁?我陈家办学堂等于是把你朱家办的,四个儿子三个在学堂,一个读过书还教书,让你屋出个壮丁你就这么多话?”

达望满院子叫骂,沙湾派克文充壮丁的事尽人皆知了。陈家人都只听着,无人参言。下半日,五疤子跑到达望屋,说:“望叔,你屋给我十石谷,我替克文去当壮丁。”

水英问:“老五,你怎么争着去当壮丁?子弹不长眼睛的。”

达望说:“十石谷也不是好出的。我要保里重新抽签,抽到我克文,我们认了。”

五疤子说:“我话放在这里,你屋自己想想吧。今夜回个话,明日就要去乡公所了。”

五疤子走了,水英埋起脑壳叹了半日气,说:“达望,你也不要骂不要嚷,出十石谷喊五疤子去替。克文好不容易读了这么多书。五疤子是什么亏都不肯吃的,他怎么就肯去当壮丁呢?”

达望说:“满村人都晓得了,他赌博输了人家十石谷,昨日人家吵到他屋里要担谷。”

克文坐在茶堂屋好丑不作声,听爷娘吵来吵去,就说:“爸爸妈妈,我不能落下个逃兵役的名声,这是很可耻的。外敌侵我国土,凌我同胞,人人都应该上战场。大家都贪生怕死,哪天日本人就会打到我们自己家门口来。”

达望说:“我就讲你读书读蠢了,你比逸公老儿一屋人都还要蠢。”

克文回他老头儿:“爸爸,你讲话要有良心。扬卿老师和史老师待我如再生父母。沙湾的人,要是人人都像逸公老儿屋的人,人人都像佑德公屋里的人,哪是这个样子?”

水英说:“克文,你硬要去当壮丁,你上半日走,我下半日死。达望,你爷儿俩讲不好的,你过来。”

达望和水英走到中堂屋,水英说:“我问你,你是还要这个儿子,还是不要这个儿子了。你还要这个儿子,就认出十石谷。”

达望摇了半日脑壳,说:“你去和五疤子讲声吧。”

第二日大早,五疤子就领着人担谷来了。谷都还没担完,五疤子朝达望拱了手,说:“莫和我老头儿讲,我去乡公所了。”

正是那日,四跛子屋里出了大事。快吃点心饭时,桃香在中堂屋织布,来芳在茶堂屋纺纱。听到狗叫,来芳立起来,透过窗格子打望。来芳还没看清来人是哪个,听见阿婆在中堂屋喊了:“亲家母,今日你怎么下来了?”

来芳下了纺车,立到门口望,见表叔母和月桂都埋着脑壳,没声没响走过地场坪,径直进了中堂屋。桃香边喊来芳酾茶,边喊亲家母坐,却见冬梅扑通跪在地上,砰砰地磕头。桃香着了愒,问:“亲家母,出什么事了?”

冬梅一屁股盘坐在地板上,拍地捶胸哭将起来:“我养了个不争气的儿哪!对不住你陈家啊!”

桃香只听这么两句,心上就明白大半了,问:“亲家母,云帆悔婚了是吗?”

月桂早在旁边呜呜地哭了。来芳在灶屋烧茶,也听得见中堂屋的话。冬梅说:“云帆那畜生,说他原先就不肯的,都是我和他老头儿逼的。这回,他也不说别的,只说国难当头,要去当兵打仗。前几日抽壮丁,我保里只去一人,他自己同保长说了,就跑到乡公所跟队伍走了。”

桃香把门关了,怕外人听着不好。来芳进来倒茶,桃香说:“你到外面去,不许外人进来。”

桃香把冬梅拉起来,说:“亲家母,有句话我要问清楚。云帆当不当兵是一回事,他悔不悔婚又是一回事。我沙湾佑德公儿子劭夫,十五岁出门读书、当兵,照样回来娶亲,亲事也是从小就定好的。”

月桂说:“妈妈,不求人家了!人家嫌我脚是残疾。”

冬梅仍是号啕大哭,说:“我劝月桂留在屋里,等那畜生当兵回来,我用牛梢条子打也要打得他拜堂成亲。”

桃香说:“打得成亲的?牛牯不上背,打也打不上去!”

冬梅说:“我是来求亲家母的,你劝得回月桂,她就跟我上山等云帆。”

桃香问月桂:“你是听你阿婆老儿的上山去,还是留在沙湾当老女?”

月桂抬起脑壳,说:“妈妈,人家哭也哭了,跪也跪了,头也磕了,你还不做点心饭?”

冬梅揩了眼泪,说:“月桂,听你讲的,我做娘的是在演戏?你到我屋一年多,我哪点对你不好?我喊你不要回娘屋,拉都拉你不住。”

月桂说:“他宁可去当兵打仗,我又何必呢?他要去当兵,半句话都没留给我,我在他眼里算什么人?”

桃香骂月桂,说:“我就晓得你是个尖嘴巴!一句一句顶着你阿婆老儿!你进去,我和你阿婆老儿有话说!”

“黄瓜一拍两散了,我哪里还有阿婆老儿!”月桂撂下这话就走了。

桃香说:“亲家母,事没了断,我还是喊你亲家母。我骂月桂是我的事,自己女儿自己要教。你屋云帆撂一个人在屋里,自己就出门扛枪去了,这又是什么道理呢?你讲喊月桂回齐天界等,这哪里是个事?讲到根子上,都是云帆不要月桂了。”

两亲家母争来争去,一个讲月桂自己哭着吵着要回娘屋,一个讲云帆起了二心悔了婚。怕外头有人听见,两人瞪眼拍手争吵,却都压着嗓子。争来吵去都在讲谁是谁非,月桂在茶堂屋听着,忍不住高声喊道:“争这个做什么?你怕是县官老爷判官司?这里头哪有输赢?”

桃香听着急了,跑到间门上压着嗓子喊:“我的小祖婆!你不怕丑我怕丑!”

月桂说:“我怕什么丑?一不偷鸡摸狗,二不偷人养汉!”

桃香上去就是一巴掌,说:“一个黄花闺女,偷人的话也骂得出口!”

冬梅过去拉住桃香,说:“亲家母,你莫打女儿。月桂是个规矩人,我云帆也是老实人。”

桃香说:“听你这话,云帆、月桂两不欠,刘家、陈家两不亏?月桂跟着你上了齐天界,过了一年就这么回娘屋了?”

冬梅脑壳都抬不起来,只说:“我和他老头儿商量了,月桂劝得回就回齐天界,劝不回我喊人担十担谷下来。”

桃香一听,拍手骂道:“冬梅,原来你屋早想好了呀!”

月桂冷冷笑道:“十担谷算什么理呢?算我一年工钱,我不值这么多工钱。要是把我当卖货卖给你屋一年,我一个活人到底值好多钱呢?”

忽听四跛子在外头打喊:“来芳,黄天白日关门闭户,你一个人坐在阶头上做什么?”

四跛子不等来芳回话,一把推开中堂门。他正要问是什么事,桃香板脸说道:“贺喜贺喜,你女儿喊刘家休了!”

冬梅又是跪地磕头,哭号着把云帆跑去当兵的事说了。四跛子半日出不得一口气,脸黑得像锅底,说:“男子出门当兵又不稀奇,沙湾也有娶妻生子的去吃粮的,未必当兵就要休妻?”

月桂从茶堂屋走到中堂屋,说:“爸爸,你不要坏我名声!我和他一没拜堂,二没私通,哪是他的妻?又哪来休妻?我是自己不喜欢,自己回娘屋的!”

桃香指着月桂鼻孔骂道:“我讲你是傻,不怕你装哑。牵条大黄牛,你讲去放马。赢理在上风,你往下风爬。”

月桂说:“我讲了,这事哪有输赢?”

“没有输赢,也有是非!”桃香说。

月桂说:“是又如何?非又如何?”

地场坪已立了好多人,满塘蛤蟆叫,有问究竟的,有打劝的,有骂刘家要不得的。天窗既然打开了,桃香不想自家丢脸,硬要把是非讲清楚,立在中堂门上,拍手跺脚骂了起来:“读得几句书,蠢得像条猪。听得锣鼓响,扛枪去吃粮。未必去当兵,就要起二心?宗保当将军,娶妻穆桂英。我女解放脚,高矮输哪个?上得齐天界,下得万溪江。在屋孝父母,出阁敬阿婆。赔我十担谷,你讲良心服?赔我齐天界,我都不稀罕!黄瓜一拍两散,你我永世不见!贵客上马登轿,缘分就此完了。”

月桂听着妈妈叫骂,羞得人想往地里钻,噘起嘴巴进屋去了。来芳忙跟了进去,怕月桂做蠢事。冬梅眼泪本已干了,听了桃香这番话,又哭起来,说:“月桂跟我一年多,我也是当女儿养的。我有句讲句,她嘴巴是尖,心是好的,手脚也能勤,我真是舍不得。哪晓得她那么犟,硬是不肯留在齐天界呢?”

桃香和四跛子听了这话都不作声,冬梅便是没脸见人的样子,从人堆里钻出来走了,一路引得村上的狗大叫。地场坪的乡亭叔侄却在夸桃香嘴巧,都说民国十六年乡约老爷去县衙门打官司,出口也都是四六八句。四跛子蹲在旁边吃烟,一肚子娘骂不出来。心想,人家屋里死了人,旁人守夜只听哪个媳妇哭得好听!

克文没脸见人,藏在屋里困了几日,埋着脑壳去了祠堂。扬卿见了又惊又喜,问:“你没去报到?”

克文红着脸,把屋里出十石谷买五疤子顶替的事说了。扬卿正色起来,说:“克文,我不希望你去是一回事,买人顶替又是另外一回事。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不应该这样做事。”

克文便说:“老五赌博输了人家十石谷,他老头儿不肯出谷帮他还赌账,他就找我老头儿商量。”

扬卿说:“知根老爷是个很打算盘的小气人,但他也舍不得拿十石谷就把儿子卖掉啊!”

克文说:“我老头儿满院子骂娘,我娘老子要死要活。我没有办法,就任他们去商量了。”

过后,瑞萍对扬卿说:“卿卿,你莫再怪克文了。像克文这样遇事有羞耻心和正义感的年轻人已经不多了。”

五疤子三日两日不归屋都是常事,等到全村人都晓得五疤子替壮丁去了,知根老爷和桔红才听到风声。他两口子吵到达望屋里,引得四邻八舍围着看把戏。

知根老爷手点到了达望鼻孔上,说:“你出得十石谷,就把我儿子往火坑里推?”

达望说:“你老五自己找上门的,我克文还不愿意哩!克文宁愿自己上战场,也不想背个逃兵役的名声。”

知根老爷说:“读得几句书,就晓得讲冠冕话了!他自己去呀!凭什么买人顶替呢?我要去告!”

扬高过来了,他同知根老爷向来面和心不和,说:“知根老爷,你养儿自己心上有数,五疤子是肯吃亏的人?放心,你五疤子出去,吃不了亏的。告状的事你千万莫提,征兵这事告状没有你赢的。”扬高是在愒知根老爷,他心上其实是怕有人告状,落个役政舞弊的罪过。

一日,县建设局局长张在谦到沙湾找扬卿,县政府完全同意扬卿制定的红花溪水库设计方案,也同意他提出的开征水利附捐的筹资办法,只是建成之后由政府常设管理机构,扬卿有些顾虑。他担心管事的手指甲长,加重灌区百姓负担。他的想法是由灌区百姓公推管理人,百姓自行管理。

扬卿是县建设局雇员,他同张在谦早已很熟,便当面坦露自己顾虑,道:“张局长,县政府出面主持,百姓自然会听。即便如此,筹资过程想必也是艰难的,总有想法不同的人家。说句难听的话,如今百姓是畏官不信官,所筹建设资金放在政府手里,怕老百姓不放心,反增加筹资难度。”

张在谦说:“陈老师所虑有道理,政府公信力确实越来越低。又是战争时期,百姓负担年年加重,难啊。”

扬卿说:“不如这样,建设过程中县政府主持全局,所筹资金由灌区百姓公推管理人员。建成之后,视情形再作决定,总的原则是有利水库和灌区长远管理。烦张局长体恤,并呈杨县长准许。”

张在谦也是个雷厉风行的人,三日后就约了扬卿到竹园,喊上灌区内五个村的保甲长七十多人开会。有喜出地最多,也应邀参会。杨远衡同意扬卿提出暂由灌区百姓公推筹资管理人的建议。张在谦主持会议,扬卿把水库设计方案、征收水利附捐和摊捐入亩办法详细讲解了。

五个村的保甲长们都说这是造福子孙的大功德,却也有这样那样顾虑的。有人就说了,万一钱都出了,水库建不成怎么办呢?扬卿笑道:“各位乡亲,红花溪水库建成之后是我县目前最大的水库,却是世界上最小的水库。再小一点的,就是山塘了。我可以说句话,如果修不成,我提着人头见大家。但这句话我不会说,这都是戏台上的话,不是有法律的国家应该说的话。”

红花溪下游的人说他们架起水车就可以车水,修不修水库都无所谓。张在谦也笑起来,说:“你们说得有道理。但我今日可要打个赌,等水库建成了,别的村都是自流灌溉,你们就晓得踩水车辛苦了。你也不算算劳力账?就算你脚力出在自己身上,也得花工夫呀!有踩水车的工夫,不说你可以腾手做别的事,坐着摇蒲扇也自在呀!”

又有人说修渠道占田的,扬卿就说了:“你们说这话就不经听了。我刚才都说了,占地最多的是水库,有喜家无偿捐献。渠道占地不多,各保各姓祠堂田都可调补。”

有人说哪天日本人打到家门口来了呢?我们辛辛苦苦修的水库,一个炸弹就炸掉了。听了这话,大家都笑了起来,喊他快钻到洞眼去,不然天就塌下来了。

扬卿听着大家说笑,正色道:“各位乡亲,不要拿抗战大事开玩笑。前方正在打仗,战局十分危急。我们目前是大后方。有前线的殊死抗战,才有我们后方的安宁日子。我们后方要做的最大的事就是把建设搞好,争取有更多物力支持前线。我们早日修好水库,就可早日多产粮食。虽于大局杯水车薪亦不足,然于自己竭尽全力方无愧。”

张在谦鼓掌道:“各位保甲长,扬卿先生的话动情在理,我听了为之动容。后方不齐心协力,后方指日即为前线。虽是建个小水库,也有大义存焉!保甲长对上切结负本保本甲平安之责,对下担保民护民之责,你们处处当为表率。”

张在谦说话时,看出有喜有话要说的样子,提议道:“各位保甲长,陈有喜急公好义,所付最多,大家听他讲几句。”

有喜大大方方立起来,说:“我算个大账,算个小账。竹园在内的五个村,极少有上则田,都是中则田和下则田。水库建成之后,全部都成上则田了。这是子孙万代享福的事。一代人做一代人该做的事,我们这代人苦一点,后代日子就更好过了。这是大账。渠道占田不多,凡不想用自流灌溉的,都可以先不交纳水利附捐,但拜托给渠道让条路,占的土地每年水库从收的水捐中补损。这是一笔小账。下游可车水灌田的,也可暂不交纳水利附捐。这又是一笔小账。今后你想通了,看着还是自流灌溉好,就认息补纳水捐。”

张在谦听了大为赞赏,说:“我看陈有喜先生不光做人仁义,想事也头脑清楚。我提议,五个保的保甲长组成红花溪水库建设理事会,竹园保长刘家和任理事长,陈有喜先生任副理事长,其他各保保长任理事,各保之甲长为理事会委员。理事会接受县建设局指挥,陈扬卿先生全权代表县建设局负责红花溪水库建设事务。刚才,陈扬卿先生讲了爱国抗日大义,陈有喜先生算了大账小账。我的提议,各位都同意吗?我们还是表决一下。同意的请举手,不同意的请申述意见。”

举手表决,一致同意成立红花溪水库建设理事会,并同意相关任事人选。

散了会,有喜留张局长吃饭,张在谦笑道:“回城里不远,饭就不吃了。等开工了,工地上有饭吃,我可以来混几餐吃。”

扬卿先送走张在谦,说:“张局长,你先走一脚,我同家和、有喜再商量些事。”

张在谦拱手告辞,说:“有劳陈老师和各位了。”

望着张在谦走了,扬卿说:“家和、有喜,开工了,大家吃过早饭上工,就在坝上吃餐点心,夜饭回屋吃。冲里面没有井,到村里担水又太远,你们先安排人打几口井。井选冲里最低处打,隔里把路打一口。另外,竹园村里有三口井,你们哪天早上起来,在平井水处用石灰浆画一道印子。”家和问:“打井我晓得是要做饭,在竹园井里画印子做什么呢?”扬卿笑笑,说:“莫问,我有用。”有喜说:“家和叔,我们只依陈老师交代的做就是了。”

扬卿把事嘱咐了,就要回去。有喜说:“陈老师,我这匹马你骑回去,往来方便些。”

“我穿一双草鞋把全县各个角落都跑过了,还怕走这几脚路?”扬卿笑道,“我把马牵回去,还得找个人放马啊!”

过了半个月,冲里打好了四口井。每打好一口井,扬卿都去看了。有喜问:“陈老师,井都打好了,如何?”

扬卿没多说,只道:“很好。”

一日,五疤子穿得一身稀烂回到沙湾,走路却是大摇大摆的,逢人就拍着胸脯说:“老子回来了!”

祠堂门口立着几个人说话,他们看见五疤子了,都把眼睛瞪得老大。五疤子笑笑,说:“难怪说狗咬穿烂衣的,我衣服破了你们就不认得了?”

梆老倌从祠堂挑灯出来,问:“老五,你怎么跑回来了?”五疤子在齐岳面前没大没小的,也不喊他一声叔,说:“梆老倌,我不跑回来,你想我去打仗送死啊!话讲得好听,抗日抗日,他们自己怎么不去抗日呢?”

慢慢围了好多人,下课的老师也出来了。扬卿和瑞萍立在旁边听着。瑞萍又怀上了,脸上微微冒着汗。克文晓得五疤子回来了,躲在祠堂不敢出来。扬高听到消息,也跑来了。

五疤子说:“日他娘的,哪把壮丁当人?米是生了霉的,还掺了沙子。一餐饭要你三分钟吃完,不怕你卡死。日他娘的,只要当屁大个官,就不讲人话。要你三分钟吃完饭,说是训练战斗作风。明明是饭里有沙子,米又是生了霉的,不让你细嚼,不让你听到霉味,囵吞进去!”

扬高喊道:“五疤子,你不要抹黑国民革命军!战时征兵是常事,你这是在动摇人心!”

五疤子笑起来,说:“陈保长也晓得讲官话了。真是陈老师穿草鞋,稀奇!下回,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了!我在壮丁营里碰到个保长,他在保里征不到人,乡公所把他这个保长送到壮丁营了。下回,你自己去吧。”

扬高如今不管骑不骑马,马鞭子时刻拿在手里。他扬起马鞭指着五疤子,说:“五疤子,你讲话要知轻重!战时不是儿戏!”

五疤子把脑壳一偏,说:“高坨,你不要拿马鞭指着我啊!要是在外面有人敢这样,我抢过鞭子就打人了。我是不怕你的!我眼睛里有你,喊你一声太太。我眼睛里没你,你就是陈扬高。下回你再在我面前日噘人,莫怪我拳头不认人!我五疤子没有几个名堂,今日还立在这里讲话?”

扬高气得手打战,到底也不敢举鞭打人,只说:“要不是到了民国,我几鞭子打死你。”

五疤子笑笑,说:“你也晓得是到民国了?各位乡亭叔侄,往后抽了壮丁,愿意去的自己去,舍得出谷的找我。我这回十石谷顶的克文,下回加到十二石。”

二十九

正月十六,逸公老儿收到扬屹来信。他一时找不到老花镜,就把信递给扬卿去念。祖婆和瑞萍坐在旁边听,瑞萍手里抱着修豫。一家人都大气不出,不晓得会接到什么消息。

父母亲大人膝下:

儿近月随署辗转,长路迢迢,书函不便。为周全抗日大计,中央党部、国民政府已迁至重庆。儿于十二月初先期到渝,雪安携立佑、童玉亦于十二月中旬安抵。蜀道虽险阻,然进退守战皆有回旋,更便于指挥全国抗战大局。目前战事虽于我不利,然举国军民同修戈矛,不畏牺牲,国共两党齐心协力,抱抗战到底之决心,必能取得最后胜利。

沪上已于上月中旬沦陷,甫兄一家困囿覆巢,音信断绝,安危堪虞。惟祈上苍垂佑,得以苟全。

前接卿弟家报,告瑞萍弟妹复又有喜,不知已安产否?

战乱之秋,诸事难料,须处处小心。仰祈父母亲大人保重身体,毋以儿等为念。尤嘱卿弟莫谈国是,一心以教育子弟为事。瑞萍弟妹事亲相夫教子,一粥一饭躬为操持,兄嫂甚为感念!

雪安及立佑、童玉皆安好,父母亲大人及卿弟、萍妹勿念。

不孝男扬屹

民国二十七年二月四日于重庆

读到上海沦陷时,扬卿没有照原文念,省去“困囿覆巢,音信断绝,安危堪虞”等语,随口编了几句颇为安慰的话。祖婆听说上海沦陷,早已泪流不止,只说:“不晓得甫儿一屋人要熬到什么时候?哪还敢出门?不要坐吃山空?”

扬卿劝解老娘,说:“妈妈,你是有福气的人,儿女都吉祥的。你看,瑞萍又快生了。”祖婆伸手向瑞萍,说:“瑞萍,你把修豫给我抱,他的脚踢个不停。”瑞萍说:“没事的,娘娘哪抱得动。修豫爱踢,长高高哩!”

红花溪水库去年冬月就开工了。扬卿调了自己的课,每日都是上午上课,下午就去水库工地。有喜隆日隆夜都在工地,五个保长轮着排班。

一日,扬卿从水库工地回到屋里,已快二更天了。克文敲门进来,半日不敢开口。扬卿问:“克文,有什么事?”

克文说:“简师马老师,史老师认得的,他去年到长沙兑泽中学教书去了。前几日,我收到马老师的信,他推荐我到兑泽中学去教体育。我不晓得如何回他的信。”瑞萍抱着修豫轻轻地摇,说:“克文,我是赞成你去的。”扬卿也说:“你去吧,克文。长沙世面大些,出去开开眼界也好。”克文说:“那我就回信了。”扬卿说:“你回信就走,不然这个学期就过半了。”送走克文,瑞萍问扬卿:“卿卿,你真舍得克文走?”扬卿说:“我当然舍不得。有句话我放在心上不说。他不出去,沙湾陈家会欺负他,迟早还会抽他的丁。”

果然,过了几日,扬高晓得克文去长沙了,跑到祠堂里嚷:“沙湾小学是茅厕屋?想进就进,想出就出?”

扬卿从教室出来,说:“学生都在上课,你莫高声大气。克文给学校交了辞职书才走的。”

扬高扬着马鞭,说:“我讲他是逃兵役!”

扬卿说:“高坨,你莫闭起眼睛讲瞎话了。上回你们保甲长公议派了他,他自己也满口说愿意去。五疤子要还赌债,自己硬要去替,你未必不晓得?”

扬高甩着马鞭子,恨恨地出门,说:“他朱家!”

正月满,瑞萍生了,又是个儿子。那日,扬卿没有去水库工地上,有喜在那里他放得下心。炮仗放得嗵嗵响,保里的人听得喜讯,都上门吃糟,贺喜。

瑞萍说:“卿卿,想起屹哥来信,我想给儿子起名叫修戈。”

扬卿点点头,说:“好,修我戈矛。”

扬卿跑去禀告逸公老儿和祖婆,说:“瑞萍说,儿子起名叫修戈如何?听爸爸妈妈的。”

“修戈,好!修我戈矛,与子同仇。”逸公老儿捻须道,却又忍不住叹息。

祖婆说:“欢欢喜喜的又得了个孙子,公公老儿叹什么气呢?”

逸公老儿说:“上海已是危城,重庆必定是日军重要军事目标。一屋人多半在离乱之中,修豫、修戈出生就逢乱世,我想着心上发紧!”

“爸爸,中国有四万万同胞,沙湾就有十三个人在抗日战场上。我们不怕。”扬卿说这话时,想到的却是扬高和五疤子他们,心上也暗自唏嘘。

扬卿见妈妈仍是苦着脸,又找出开心的话说:“有喜阿娘瓜儿就像跟瑞萍比赛样的,他们儿子显泰比修豫小半岁,听有喜讲瓜儿又怀上了。”

祖婆说:“有喜是个好伢儿。只要天下太平,像有喜这样的,书是没读得几句,只要手脚能勤,日子都好过。”

扬卿说:“我没跟爸爸妈妈讲过哩,有喜从没跨过学堂门,人家是能写能算。”

“我晓得,都是佑德公教的。”逸公老儿说着,又嘱咐扬卿,“卿儿,写信告诉两个哥哥,报个喜。甫哥那边,不管他收不收得到,你也寄信过去。”

扬卿在家守了三日,瑞萍就催他了:“卿卿,你还是要每日到工地上去。屋里有妈妈和善仙,你在屋也帮不了什么。”

扬卿笑笑,说:“好吧,我在屋是个没用的人,今日起我每日下午就去竹园了。”

这回给长沙姨父姨妈的报喜信是扬卿执的笔,落了扬卿和瑞萍两人名字。姨父姨妈接信十分欢喜,问亲家亲家母及全家安好。

扬卿上完课,回屋匆匆吃过点心饭,换上草鞋去竹园,手里提着剑。路过五云寺,见山门敞开着。慧净师父看见扬卿了,出来打招呼:“陈老师,吃口茶吗?”扬卿从没进过寺庙,只道:“难为慧净师父,我急着去工地哩。”慧净师父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你在做大功德呀!”

扬卿拱手道了难为,飞步赶路。很快就到了竹园,从村里走过,妇孺皆熟,喊的喊坐,喊的喊吃茶,狗都蹲在门口摇尾巴。过村再走五里地,便是红花溪水库工地。有喜老远看见扬卿了,飞跑着迎上来,说:“恭喜陈老师,给我生了个小公公老儿!”扬卿笑道:“有喜莫太讲礼数了。我不准你喊我作太太,你喊我刚落地的儿子作公公。”有喜说:“规矩是要的。”刘家和也赶了过来,说:“有喜最讲规矩的,竹园老小都讲他的好。”

目前正在挖坝基,挖土担土很是热闹。扬卿问:“每日上工好多人?”

有喜说:“每日上工约千把人。五个村青壮男子三千多人,轮着上。每日都来,工地上排不开,反而窝工。”

扬卿说:“家和、有喜,你们要管住这几条,一是坝基宽度和深度按图纸执行,不能有任何修改。深度先按图纸,我会根据现场情况调整。二是挖出来的新土按指定位置堆放,以免雨季形成围堰。这些土今后筑堤还要用。三是禁止取土取石区域分寸都不能动。”有喜说:“我们都按陈老师讲的办!也有人讲怪话,说坝基太宽了,费工太多。我说这都是陈老师计算过的,整个工程施工尺寸不能有任何修改。”家和说:“人多嘴杂,我们不听就是了。陈老师,开了春就是农忙了,人手就不够。”

扬卿说:“工地不能停,农时不能误。你们挑两支专门队伍,一支是取石料的,一支是烧石灰的。这两样事,一要有技术,二要保安全。这两支专门队伍不能停工。”

有喜说:“取石料和烧石灰都还顺利。两支队伍按陈老师嘱咐的,要搞专门的,人手要固定的。”

扬卿领着家和、有喜一起去看采石场的石灰窑,一路上把技术关键和安全要点细细叮嘱了。往回走时,天慢慢黑下来。望着几座石灰窑红红的火焰,扬卿忍不住拍了家和的肩,说:“看着舒服吧!”有喜说:“前几日有座窑偏火,调过来了。”扬卿说:“烧石灰要真本事,请来的师傅要好好礼遇。”

天黑了,有喜留扬卿去屋里吃夜饭。扬卿也真是饿了,就不讲客气了。梅英见了扬卿,忙说:“陈老师,真是贵客!喜儿也不打发人来说一声,又没有好菜。”

扬卿说:“哪个屋里餐餐鸡鸭鱼肉?又不是皇帝。有什么吃什么吧。”

有喜说:“陈老师你坐着吃茶,我去杀条鸡,飞快的。”

“你趸日在工地上,快坐着歇气。”扬卿忙拉住有喜,又笑道,“我讲鸡鸭鱼肉,你就去杀鸡,不成我在启动你了?”

有喜哪里肯听,硬是跑去杀去了。瓜儿听到来客了,从里屋抱了显泰出来,说:“陈老师来了呀!我妈妈说过好多回,要喜儿请陈老师来吃饭,喜儿说请不动。”扬卿道:“我来吃饭,不请也来的。”梅英说:“听讲陈老师又得了个儿子,恭喜恭喜。我讲要送两条鸡去贺喜的,喜儿在工地上,屋里又没人手,请人送去又不像。”扬卿说:“梅英姐不要客气,屋里喂了好多鸡哩。”

瓜儿逗显泰,说:“泰儿,刚晓得喊人,快喊……”

扬卿就笑起来,说:“瓜儿账算不拢了吧?依你姑婆那边,你娘梅英姐喊我作公公,你喜儿喊我作太太,你泰儿就喊我作老祖公了。算不清,喊我作伯伯算了。”

梅英早笑得撑不住了,说:“陈老师真有意思!依我姑姑辈分,我也不敢是你的梅英姐,你是我的卿公公。泰儿还是喊你作祖公算了。”

瓜儿就逗显泰,说:“快喊祖公!”

显泰笑着蹬脚,口齿不太清楚,喊了扬卿祖公。扬卿笑道:“我听着喊祖公,就想捋捋胡子。下回把胡子蓄起,不剃了。”

说笑着,有喜整完鸡回来了。扬卿问:“这么快?”

梅英说:“陈老师你不晓得,有喜把杀了的鸡从开水里提出来,边走边扯鸡毛,人走到灶屋外面,鸡毛就扯完了。”

瓜儿抿嘴笑笑,说:“也不晓得他那双手是什么做的,硬得像牛蹄壳,又是那么巧。”

有喜嘿嘿笑着,伸出双手翻覆几回,说:“一双黄土里盘泥巴的手。”

吃过夜饭,有喜捉了两条鸡,说:“陈老师,我妈妈讲几日了,我没空送。今夜我送你回来,把鸡也送去。”

推了半日,扬卿说:“硬是要送,我也受了。只送一条,我自己提回去,有喜你早歇早困。”

有喜硬是要送,说:“好手难提四两。我把鸡放在马背上驮着,陪你走回去,再骑马回来,飞快的。工地上还有什么要紧的事,你也可在路上嘱咐我。”

扬卿推托不了,只得由着有喜牵马出来。梅英笑道:“这才是道理。”

瓜儿说:“有喜回屋就在我耳边说陈老师陈老师,比和尚师父念佛都还勤。”

扬卿走在前面,有喜牵马走在后头,两人一路说着水库上的事。走到上马塬,扬卿立住,说:“有喜,有个事我放在心上好久了。我不能告诉别人,想同你讲讲。”

听扬卿这般口气,有喜心上有些打鼓,问:“什么事呢?”

扬卿说:“水库修好之后,库底漏水是个什么样子,我心上没有把握。”

有喜说:“我冲里有好几口水塘,都不漏水呀。”

扬卿说:“我也看到了。每回我到工地上,同你们嘱咐几句要紧事,都会到山冲里去走走。不是去看风景,我是去看地质。山与山之间都是有缝的,有大有小。小塘里的水不漏,不能保证水库不漏。漏水量有多大,同地缝大小、结构及土层深厚都有关系。我们没有设备,无法做探测。”

有喜望着齐天界漆黑的山梁上头,挂得丈把高的弯月亮像要掉下来。扬卿又说:“可就地烧石灰是好事,但石灰岩地质又容易形成地下溶洞。万一水库底下有溶洞,水库就是筛子了。”

有喜说:“你担心溶洞的事我早猜到了。我陪你问过竹园好多老人,他们从没见过附近山里有溶洞。”

“没有当然好。但是,地面看不见,不说明地下没有。”扬卿问,“有喜,你晓得我为什么先要你们在冲里打井吗?”

有喜说:“工地上要做饭呀?”

扬卿说:“我想看看库底土层厚度和地下水深浅。水库底上土层厚,地下水浅,我的把握就大些。但是,地质情况是十分复杂的。”

有喜见扬卿太担心了,就说:“陈老师,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份担心,只放在你我身上。我明日起,天天烧香求菩萨。万一修几年修了个筛子,我任他们碎尸万段,屋里田产全部充公。瓜儿领着娘和两个儿子回沙湾去,那里还有几间土砖屋,几亩车水田。乡亲们无非白辛苦几年,又回到原先的日子。祖祖辈辈这么苦过来的,赌一把吧!”

有喜这话,扬卿听得几乎落泪。他重重地拍了有喜的肩膀,说:“鸡给我提着,你快上马回去。”有喜说:“我送你到屋吧,一个人走好冷清。”

“真不要送了,我走几脚就到了。你又要牵着马走出来,麻烦。高坨早在村里骑马了。”扬卿又拍拍有喜,从马背上取下两条鸡。

有喜说:“高太太在村里骑马是他的事,我是不会的。”

扬卿笑笑,说:“我也不是说高坨在村里扬鞭走马就是该的,但下马田落轿下马,上马塬登轿上马的规矩,迟早是要破的。”

有喜上马,说:“那我就走了。陈老师你慢些走,月亮在云里钻进钻出,路上看不清。”

扬卿舞了下手,走了。有喜上马,先慢慢走着,不时回头望望扬卿。直到看不清扬卿了,有喜才策马跑了起来。

瓜儿开了大门,有喜牵马进去。有喜问:“泰儿困着了?”

瓜儿说:“困着了。我去拴马,你快进屋洗澡。”

有喜笑笑,说:“哪敢要你去拴马,大起个肚子。泰儿你也少抱些,有娘娘带哩。”

有喜拴了马回来,看见瓜儿还立在地场坪前等着。瓜儿说:“喜儿你看看月亮,好漂亮的。”

亮云托着弯月,已挂在半天上。

隔了两个多月,扬卿收到二哥扬屹回信,问候父母大人及家中老小,祝贺卿弟又得贵子,又讲四川民众抗日情绪高涨,重庆成了爱国青年聚集圣地,云云。一直没收到大哥的信,未有扬甫一家半点消息。却收到克文的信,信中说“日寇进犯长沙只在迟早,为保存读书种子,兑泽中学已往湘西迁移”。

正是上忙赋税征收时节,佑德公收到十一本抗属优待证,都是寄给十一家红属的,托佑德公转交。他仔细读了优待证,一一送到抗属屋里去。金娥家的证书他暂时拿着,待哪天托人带到凉水界去。送完证书回家,佑德公再次细细读了证书上的优待条款。

优待抗属条例摘要:

一、享受政治待遇,如表扬、慰问等。

二、抗属及现役军人通讯,各地邮局有免费传递之义务。

三、抗属在公营商业或合作社购买生活必需品(限自用)得凭证享受九五折优待。

四、公私荒山荒地,政府召人开垦时,抗属享有优先承垦之权。

五、农村贫苦抗属无劳动力或劳力不足者,得享受代耕、代收、助耕、助收待遇,并在日常生活上(如担水、砍柴)予以帮助。

六、现役军人及阵亡将士,征粮计算时皆列入家人计算,贫苦抗属并得酌予减免公粮、税收、田赋负担。

七、抗日军人直系血亲之生活贫苦者,免其出差。

八、贫苦抗属不能维持生活者,政府得按一定数量之粮食接济。

……

福太婆问:“劭夫和贞儿也是抗属,我屋怎么没有收到优待证呢?”

佑德公说:“可能还在路上吧。”

福太婆就说:“你真像神仙哩!去年接躲难的人家下山,你就讲了,明年不要他们交税赋,你去和政府讲。看看,不要你去讲,优待证就来了。”

佑德公说:“哪是什么神仙!做事凭良心,总不会错的。”

过几日,向远丰到沙湾召集保甲长在祠堂开会,照例只能坐在神龛底下。佑德公猜到必是布置上忙征收,他听到信了,也去旁听。扬卿过来打了招呼,说:“学生都在上课,你们讲话声音轻点。”

佑德公先不作声,听向远丰讲完今年上忙征收章程,便说:“今年税赋又重了。国难当头,前方将士要吃要穿,我无话可说。但是,政府对抗属有优待。”

佑德公拿出金娥屋的优待证,举在手里扬了扬。向远丰说:“陈老伯,远丰还没有收到上峰训令。可以看看这个优待证吗?”

向远丰拿过优待证,看了优待条例,又看看封面,看看印章,笑道:“你这个是陕甘宁边区发的。”

佑德公问:“不作数吗?”

向远丰又笑,说:“话说穿了,你这个是共产党发的。”

佑德公说:“我晓得是共产党发的。不作数吗?”

向远丰说:“我也不好说作不作数,反正我们县不是共产党管的。”

佑德公说:“学生们在上课,我轻轻地说,你们听着。有理不在言高。不是说国共合作,携手抗日,与子同袍,与子同仇了吗?这十一户人家的子弟都是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战士。”

向远丰说:“国共又合作了,正是你老说的。但抗属是否优待,我只能听上峰的。”

佑德公说:“我说,要听良心的。十一户抗属要不是躲得快,早被你们灭门了,你到哪里去喊他们纳赋交税?金娥屋被你们放火烧了,连同两个大活人被烧死,另外十户人家碗米寸布都被担走了,猪牛鸡鸭只要长眼睛的都被抢得干干净净,还是你向乡长带着人弄走的。躲难回来的人家,吃的都是祠堂救济,拿什么交税赋?要是有良心的,你们先把从抗属屋里搞走的东西赔回来!我也晓得,我讲的是废话。东西到了官府,好比稻草进了牛肚子,只有进没有出的。百姓是韭菜,也要等长出几寸再割吧?”

向远丰不停地点脑壳,好丑带着笑脸,说:“陈老伯讲得太有道理了。我也是百姓子弟,我家里也要纳赋交税,我是懂得百姓艰苦的。但我身负公职,只能忠于职守。”

“好吧,你守你的公职,我讲我的良心。我屋自明朝手上起,年年自封赴柜,地丁田赋从不拖欠。我屋也有两个抗日战士,我屋是抗属。今年,我分文不交。”佑德公轻声把话说完,端着烟筒起身走了。

扬高轻轻地拍着马鞭子,一声不吭。佑德公的话他驳不得半句,向远丰的话他不得不听。他心上连连叫苦,佑德公这几句话传出去,今年沙湾上忙征收是个大麻烦。

佑德公隆夜未眠,想着向远丰和扬高这些人,就为如今的政府着急。底下都是这些人,百姓哪里还会信政府的?百姓都不信政府,哪来众志成城抗日救亡?

第二日,佑德公坐轿去了县政府。门房已不是老向,冷着脸盘问了好久。佑德公说:“我一个快八十岁的老头子,也不好说我是谁。我讲名字,只是平头百姓。原先的门房老向,他和我很熟。”

门房就开了笑脸,说:“哦,那是我叔伯哥哥。他去年得病了,喊我来做门房。”佑德公说:“难怪,你俩还有点挂相。”门房说:“那我也就不通报了,你老熟门熟路,自己进去就是了。”

佑德公径直去了县长办公室,杨远衡忙立起来,问:“你老人家……”

佑德公拱拱手,说:“我是第二区第五乡第五保沙湾……”

杨远衡没等佑德公说完,马上伸过双手,笑道:“哦哦哦!久闻大名!你老必定是陈将军老大人陈老伯。”

佑德公说:“打搅打搅,正是老汉。”

杨远衡一边喊着酾茶,一边问道:“陈老伯必定是有指教。”

端茶过来的又是没见过的生面,佑德公心想县政府的人换得可真快啊。佑德公接过茶,道了难为,说:“杨县长,我哪敢指教,老汉是来替民请愿。我也晓得,凡请愿都是添麻烦的事,讨人嫌。”

杨远衡忙说:“老伯,不听民众呼声,不闻民众疾苦,人民要我们这些人做什么呢?你老请说。”

佑德公便掏出金娥屋的抗属优待证,把沙湾抗属情形细细说了。杨远衡边听边翻看优待证,脸色越来越凝重。等佑德公说完,杨远衡说:“陈老伯,真是痛心!吴放任事,太过激进。今日之抗属便是前年差点灭门之红属。抗属优待,于情于理都是应该的。职的确暂未收到训令,八路军办得快些。我马上写个手令,你传与区乡长和保甲长看。我马上召集佐治同仁商量,全县抗属均予优待。我同时报告省政府,相信上峰应在筹划之中。”

杨远衡自己提笔写手令,又喊秘书把佑德公带来的优待证条款抄录下来,以备参考。佑德公双手接了手令,笑道:“老汉难为杨县长!你让我想起一个人了。”杨远衡也笑起来,说:“你老说的是李明达兄吧?一个好县长,生生就让劣绅们捏造民意控告走了。我同明达兄心息相通,不晓得哪日也被控告。”佑德公脸都红了,说:“我听着老脸都没处放。杨县长,不晓得李县长如今在哪里?”杨远衡说:“明达兄在湘南、湘东辗转了几个县,奉调去了南京,此刻应该在重庆了。对了,明达兄是你老村里扬屹同志门生。”佑德公说:“李县长走了,大家都说他好。杨县长你放心,百姓心上是有数的。”

杨远衡把佑德公送到大门外,望着他上了轿,才转身进去。佑德公坐在轿上,又把杨县长的手令拿出来看了。

手令

目今天下大事首在抗战,役政为强军固国之基。好男要当兵,好铁才打钉。地方政务以服务抗战为要,尤应优待抗属及现役军人。当前狼烟蔽日,各地优待抗属条例有差,职着各区乡保暂行任何方面颁发之抗属优待条例。俟中央优待抗属条例颁布,再改行统一。若有违背,依扰乱役政论处。切切此令,仰祈各区乡保知照。

右令

县长杨远衡

中华民国二十七年三月

佑德公回到屋里,把杨县长手令抄了一份,拿着抄件去找扬高,说:“杨县长手令,优待抗属,免交税赋。原件在我屋里,不信你自己去看。向乡长那里,我懒得和他讲了。”

扬高识字不多,县长手令倒也看得明白。他反复看了几遍,说:“佑德公,不是这十户……加上你家十一户……不是这十一户交不交的事,怕的别的人家会比……”

佑德公说:“怕比什么呢?下回抽壮丁,抽到哪个,哪个屋里就是抗属,照样免税赋。”

扬高正被上忙征收弄得焦头烂额,征兵令又下来了。扬高到乡公所开会,向远丰把县里下达的征兵任务摊到各保,第五保这回要抽三个壮丁。散了会,扬高专门找向远丰,说了优待抗属的事。向远丰笑笑说:“看看吧。”扬高没听懂如何看看,又还想说说派丁的事,向远丰扬扬手走了。

扬高回到沙湾,不知如何同甲长们说抽壮丁的事。保里的会都还没开,向远丰就骑着白马来了。扬高接了向远丰的马,牵进院子里拴着,说:“乡长你进屋坐。院子里尽是鸡屎鸭粪,见不得客。”向远丰说:“好啊,六畜兴旺!我也是乡下人,见惯了。”进茶堂屋坐下,扬高见向远丰今日穿的是草鞋,自己穿着布鞋就有些不自在。他悄悄脱掉布鞋,用脚扒到板凳底下,光着脚板坐在向远丰面前。

“抽丁顺利吗?”向远丰问道,身子向前欠着。

扬高摇摇脑壳,说:“我挨户儿摸底,会都还没开哩。”

向远丰依旧带着微笑,不急不缓地说:“扬高同志,抗日将士正在前方英勇杀敌,后方工作当有十二万分之努力。”

扬高说:“沙湾已有十三个人在战场上,不能少分两个吗?”

向远丰说得语重心长:“保长同志呀,全国同胞说到抗日就摩拳擦掌,哪有讲价钱的道理呢?这回也是三丁抽一。你只在养了三个儿子的屋里抽签,抽到哪个是哪个,也公平。当然,我们更鼓励好男儿踊跃报名,以彰报国之志。你说挨户儿摸底,怕是有顾虑吧。我们国民党人办事只要存着公心,就不必瞻前顾后。”

扬高埋着脑壳叹气,不晓得如何接腔。他进屋取了县长手令抄件,说:“乡长,你看看。”

向远丰看了,说:“全县凡红祸……凡红军经过的地方,红属都收到优待证了。对对,现在都喊作抗属了。优待抗属务必做好,可鼓励前方将士,又利后方动员。”

扬高说:“只是上忙征收更难了,只怕任务完不成。”

向远丰说:“扬高同志,杨县长是个很认真的人,颇有当年明达县长风格,税赋征收和征兵哪样都要做好。上回征兵,有个保缺征一人,保长自己被捉去了。”

扬高听了脚底发凉,双脚伸进布鞋里,想想又把鞋踢掉。

“扬高同志,乡公所几个人分头在跑,我还有几个保要去看看,这回就不在你保里包打包唱了。记住,三日为限。三日后不把壮丁抽出来,你自己带两个甲长到乡公所充数。”向远丰说这话时,拿马鞭子轻轻捅了捅扬高的肚皮,脸上笑得很亲切,就像老朋友开玩笑的样子。

扬高送向远丰出门,望着他跨上白马,招呼都不晓得打了。向远丰回头笑笑,说:“陈扬高同志,不要垂头丧气,打起革命精神!”

向远丰刚走几步,又掉头回来。扬高忙立着不动,心上开始打鼓,怕还有什么事。向远丰并不下马,招手让扬高过去,说:“扬高同志,祠堂既然改作学校了,往后除了你们祭祖,保里的会就不要放在那里开,不能影响同学们上课。”

“好的好的,难为乡长把学校看得重。”扬高望着向远丰骑马走远了才进屋,靠着照壁坐下来,也不管地上鸡屎鸭屎。他真的不想当这个保长了,但他在具结联保书上签字画押了的,哪是想推就推得掉的!

扬高坐在地上想了老半日,手里拿着马鞭子,走到知根老爷屋,问桔红:“老五在屋吗?”

桔红一听着了愒,问:“老五又惹事了?”

扬高笑笑,说:“哪里的事!我找老五说说话。”

桔红说:“他在困眼闭。”

扬高说:“喊他起来,我和他说个事。”

桔红说:“高公公你自己喊吧。我和他老头儿都不管他了。他归不归屋,坐还是立,困还是醒,都由他了。”

扬高立在阶头喊道:“老五,老五!”

“哪个?喊死!”五疤子应了,半日才出来,说,“哦,保长大人!拿起个马鞭子,想打人?”

扬高说:“战时嘛,随时要上马,拿马鞭子拿习惯了。”

五疤子笑笑,说:“未必嫖客时刻握着鸡巴?”

桔红听见了,大骂道:“剁你脑壳五疤子!你什么话都讲得出啊!”

五疤子偏脑壳,说:“老娘,你是想拿菜刀剁呢,还是想拿斧头剁呢?菜刀在灶屋,斧头在拖檐壁板底下。”

扬高拉拉五疤子,笑着说:“哪兴这样跟娘讲话!我俩出去说个事。”

五疤子觉得好生奇怪,扬高平日正眼都不望他的,今日却是笑眯眯地上门。五疤子也不问什么事,摇晃着身子跟扬高出门。扬高把五疤子引到祠堂背后樟树坪,走到靠龙王溪边的大石头边,说:“五老弟,我俩坐坐。”

五疤子笑笑,说:“真是陈老师穿草鞋,稀奇!你是我太太老儿,我今日怎么成五老弟了?”

扬高也笑着,说:“长辈喊晚辈,喜欢起来都喊弟弟妹妹。”

五疤子说:“全沙湾人都讨厌我,你今日又说喜欢我了。”

扬高四周看看,问:“五老弟,你跟我说说,你上回是如何逃脱的?”

五疤子立即脸黑起来,说:“保长,你莫欺我不识字啊!反抗兵役,等于汉奸。这个我是晓得的。你是想套我的话,捉我去坐牢吧。”

扬高说:“你真不晓事!真定你汉奸,哪捉你坐牢,马上抓你去当兵。”

五疤子笑笑,说:“难怪了,你们是把坐牢同当兵看作一回事!要不壮丁哪会那么苦呢?”

扬高说:“五老弟,我俩莫争空话了。又要征兵了,沙湾要抽三个。我是想讨教你,怎么个搞法。”

五疤子笑道:“又是陈老师穿草鞋,稀奇。那不是你们保甲长开会公议的事?要不就是抽签。燕子雀儿屎,滴在哪个脑壳上,哪个生癞子。”

扬高说:“五老弟,我是认真和你商量。我不想从陈家屋里抽人去,上回抽了朱克文,他跑长沙去了。你乡脚宽,我拜托你找三个厉害角色,顶了名又逃得脱的。”

五疤子摸了摸脑壳,笑起来,说:“我的保长,我的太太老儿,今日还真是求我啊!”

一条狗婆蛇从前面爬过,扬高举鞭甩去打作两截,狗婆蛇四脚颤颤地抽。

五疤子说:“手准!”

扬高说:“比不得五老弟。你捡块石头就能打雀儿,拿弹弓打得柳叶穿。你要是去当兵,那不一枪一个日本佬?”

五疤子又偏了脑壳,瞟着扬高,说:“你莫打我主意。你捉我去,我肯定跑得脱。要是你捉去了,你抬起脑壳哭黄天!”扬高说:“莫讲空话,我在求你想办法。我是保长,我就要保自己保上的乡亭叔侄。我陈家已经有十三个人在打仗,算抗战有功了。”

五疤子想了半日,说:“好吧,我去喊两个朋友,我自己顶一个。你们保甲长先抽,舍不得十二担谷的他自己去。”

第二日,五疤子喊了两个在外头混的朋友到屋里吃酒,搳拳搳得热火朝天。桔红苦脸扮作笑脸,齐树躲在屋里吃闷烟。齐树两老先是恨五疤子不争气,管又管不了,如今是有些怕他了。

扬高喊拢十三个甲长开会。他答应过向远丰不再到祠堂开会的,这回正好碰着礼拜日,会仍放在祠堂里开。扬高先把征兵条例等事说了,高声道:“我今日喊应了在场所有人,买人冒顶是役政舞弊,论以汉奸罪。大家信我,就依我刚才讲的去做。不信我的,抽到哪个哪个去。你也可以去报官,治我汉奸罪。哪个报官,哪个接我当保长。我正好不想当保长了。”

甲长们听了,都说扬高为陈家子弟着想,只是十二担谷,有出得起的,也有出不起的。扬高说:“祠堂谷原先都只用来祭祖宗,后来办学也用,救济抗属也用。抽了丁的人家,虽是请人替丁,也可算作抗属。出得起谷的自己出,出不起的祠堂借。同真抗属还是要区别,真抗属公议救济,吃了祠堂谷不要还。请人替丁借的祠堂谷,到头还是要还的。不然,就不公平了。”

扬高和甲长们商量得妥妥帖帖,扬高拿马鞭子轻轻敲着自己肩膀,喊抽中壮丁的三个甲的甲长到身边,轻声说:“底下都是你们三个的事,我就不管了。三条路,一是壮丁屋乖乖出谷,一是壮丁自己充丁,一是甲长你自己去。”

抽到壮丁的人家却是哭天喊地的。有哭自家运气不好的,有骂抽签必定有鬼的,有喊打死也不充丁不出谷的。三个甲长各显神通,有好言相劝的,有半骂半愒的。三户人家,有说认出谷子请人替的,有说宁愿自己冒死去的,有说得好好的又反悔的。闹了一个通宵,两户人家愿意出谷子请人替丁,齐凤家儿子有信硬是要去当兵。

有信死活要去打仗,娘哭也哭不回,爹骂也骂不住。有信妈妈美珠长喊短哭,喉咙都哑了。扬高听到讲了,拍烂脑壳都想不通,跑去问有信,说:“你怎么这么傻呢?”有信说:“肯当兵的都是傻子,仗怎么打得赢呢?”扬高说:“仗还在远处打,你管这么宽做什么?”有信说:“大家都不去打,迟早要打到家门口来。”扬高说:“你不看看你娘哭得死去活来?”有信说:“哪个儿不是娘养的?”齐凤在旁吼道:“高公公,你莫劝了,随他去吧,我屋也省得十二担谷。”

扬高硬是劝不住,也就不劝了。心想有信这么傻,都是读书读多了。自己儿子修岳明年高小毕业,再不送他读书了。又想伯爷逸公老儿一屋人,不是书读得多,哪会那么傻呢?

五疤子听说只有两个人肯出谷替丁,心上很不舒服,找到扬高说:“高太太,我又不能抢朋友生意,我就不去顶了。”

扬高说:“好吧。有信是鬼摸后脑壳了!”

五疤子又说:“我好不容易找朋友帮忙,也不能全走石灰路吧。”

扬高晓得五疤子心思,说:“不能让你走白路,祠堂上商量,多少补你几担谷。”

扬高送走壮丁那日,四跛子同祖贤、祖明两兄弟扛着空扁担回到沙湾,箩筐都不见了。桃香一看,晓得是出事了,问:“怎么是空手回来了?”

四跛子埋着脑壳不作声,祖贤说:“我们路上打架了。”

一听打架,桃香就猜到肯定是四跛子的事,劈头盖脸骂将起来:“又显本事了?你有三头六臂?你抵八百罗汉?高里还有更高的,马上还有舞刀的。强人面前三尺让,菩萨都是低头相!”

祖明说:“桃香妹妹,你莫骂了。这回不是四老弟,我们三个都在壮丁营里关起了。”

原来,这回四跛子和祖贤两兄弟走武冈回来,半路上碰到二十几个拦路的人。祖贤见碰着关羊的了,说:“好汉,发财哪兴这么多人?得几个法币也不够你们分。”

拦路的人笑起来,说:“我们人财都要。”

“姐夫,你和老弟退后。”四跛子轻声嘱咐了姐夫,自己往前走了几步,说,“抢钱就抢,捉人就捉。先捉了我,他俩跟着走。”

立时上来两个人,手里拿着棕绳子。一人刚举起绳子要绹人,自己就像脚下打滑,啪地趴到地上去了。另一个人又上来,手刚搭到四跛子肩膀上,不知怎么就翻天倒地,哎哟喧天起来。

见碰着有真打功的,拦路的人喊起来:“我们不是关羊的强人,我们是搞征兵的。好汉这么好的功夫,随我们上战场吧。”

祖贤说:“你们未必是国民革命军?鬼相信!听口音就晓得,你们是保长带着甲长和村里的几个叫老虫,跑到路上来捉过路人,抵你们自己保里的壮丁。”

四跛子说:“轮到我当壮丁,我回自己保里去当。你们要想在路上捉人,问我手里的扁担。路不宽,要么你们先过,要么我们先过。”

对方喊:“你们先过吧。”

四跛子回头对祖贤说:“我先走几步看看,你两兄弟先莫动。”

四跛子担着箩筐往前走,拦路的人都偏过身子让路。

忽听有人喊:“撂倒!”

黑压压几个人扑向四跛子,扯的扯手,抱的抱脚。四跛子的箩筐担子仍在肩上,左右望望,大喊一声:“放手!”

没人肯听,又听见有人喊道:“撂倒他,按到山坎上!”

四跛子再不作声,肩上扁担左右一横,两膝左右一压,扯手抱脚的几个人都滚在地上喊哎哟。

祖贤打起喊来,说:“我劝你们往后退,到前面宽处往路边闪。我老弟今日还没动手,不然要出人命!”

那些人就真掉头往后退。四跛子说:“姐夫,把要紧的放在身上,箩筐不要了。刚才路窄,他们人多也摆不开。前面宽处,他们二十几个人一齐上,就要大打一架。只要听到他们动手,你两兄弟就往前跑,莫管我。”

祖贤说:“他们二十几个人,你打得过?”

四跛子说:“试试。”

祖贤说:“怕吃亏,我们三兄弟一起上。”

四跛子说:“姐夫你听我的。你两兄弟没学过打,他们两三个人就能对付你们,上手你俩就要吃亏。”

果然,到了宽敞处,二十几个拦路人大吼着冲过来。四跛子喊声“快跑”,立马手持扁担弓起身子。那些只晓得用蛮劲的年轻人,仗着人多势众啊呀呀地齐扑上来。四跛子笨笨的几个动作,扑上来的人都滚爬在地。一时,拦路人都不动了,半日无人说话。

祖贤跑回来,说:“兄弟们,我们无冤无仇,都放手吧。我老弟只是抵挡,没有还手。你们不信,真要出人命。你们听说过沙湾吗?”

那些人低声商量几句,中间有人喊道:“佩服好汉功夫,我们认输了。得罪了,我们走了。”

四跛子喊道:“你们认输了,就要让我们先走。讲江湖规矩,我们走了五十丈,你们飞跑赶上来都行。”

那些人你望我,我望你,都立着了。四跛子喊祖贤和老弟走前面,自己走在背后。他并不回头,耳朵听着背后声音。三个人不慌不忙走了五十丈,四跛子说:“姐夫,我们走快些。他们说不定是前面村子里的人,会再邀人赶上来的。”

果然三人刚进村子,就听到后面那伙人高声大喊:“敲锣,捉起!敲锣,捉起!”

三人飞快逃出村子,爬到山坳上。四跛子回头打望,山下村子里已是吆喝喧天。四跛子笑笑,说:“不讲江湖规矩,吃亏在后头。”

祖贤说:“不管,我们走吧。过了前面山坳就到我们县了。”

一屋人坐在阶头说路上捉壮丁的事,慢慢围了好多人听。有人说还是要学打功,身上没打功出不得门。

四跛子和祖贤、祖明兄弟原本商量,上半年再走一回武冈就要农忙了。哪晓得路上碰着捉壮丁,一架打下来武冈就走不成了。

桃香骂那世上的坏人,说:“雷公老儿怎么没看见呢?搞得你们担脚都担不成了。”

扬高听说了四跛子的事,跑去同五疤子说:“五老弟,你学堂坳上四公公走武冈,路上碰到捉壮丁,你听讲了吗?”五疤子笑笑,说:“你起意了?”扬高嘴里嘿嘿的,敲着马鞭子走了。

这年端午刚过,有喜又捉了雄鸡回到沙湾报喜,瓜儿又生了个儿子,依旧要请佑德公起名字。佑德公摸着下巴想了半日,说:“老大喊作显泰,老弟喊作显安要得吗?盼着国泰民安吧。”

有喜说:“托福公公福!哪有要不得的呢?显泰长得好,都是名字取得吉祥!”

福太婆也是欢喜,心上却暗自伤心。眼看着有喜都养两个儿子了,劭夫和容秀都还没养个一男半女。

有喜说:“今日我就不吃饭了,工地上离不得人。我把鸡杀了,秀叔母自己炒。”

容秀说:“有喜,你是留下吃饭呢,你就去杀鸡。你要是忙呢,就赶紧回去,我喊伍师傅帮忙就是了。”

有喜牵马走在路上,看见扬高骑着灰马过来了。扬高每日骑马进出村子,沙湾再无人觉得稀罕。他哪怕在村里说事,稍远几脚路,也是骑马的。不管骑不骑马,他马鞭子总不离手。扬高踩在马镫上的那双脚,有时穿皮鞋,有时穿布鞋,有时穿草鞋,只看什么场合。

有喜喊了高太太。扬高应了,说:“有喜,村里早可以骑马了,你还牵着马走做什么?”

有喜说:“你是太太老儿,我是不敢的。”

扬高问:“水库修得如何?今日回来贵干?”

有喜笑笑,说:“回太太话,水库修得热闹。我今日回来向福公公报喜,我瓜儿又得了个儿子。”

扬高骑在马上,偏起脑壳笑,问:“有喜,你是名字起得好呢,还是你的福分好呢?你一年回来报个喜,等你儿子长大了,仗也打完了,抽不到你屋壮丁了,你捋起胡子享清福。”

三十

沙湾有信来的人家,原先只有逸公老儿和佑德公屋,邮差都把信送到他们屋里。如今,保里出去当兵的多,也有在外读书的,也有在外谋职的,也有在外做买卖的,学校又订了报纸,邮差就把信和报纸都送到祠堂。

佑德公今年八十有一,早不去田里做事了。他每日都要到祠堂去,想从报纸上晓得战况,更想收到儿女的信。省政府已在去年底搬到沅陵,他猜长沙只怕相当危险了。前几日,佑德公在《中央日报》上读到长沙大火的消息,很担心劭夫、贞一和书坤。今日,他又来看报纸,再次读到长沙大火的消息:

记者16日深夜,重入长沙时,恍如置身火海中。第二天清晨,同陈辞修、周恩来两先生在焚烧了的天心阁废墟上登高凭眺,但见昨日如锦如织的湘垣,已成今日的帮贝。劫后余生的灾民们,扒着炙热的灰堆,寻觅骨肉的亲尸,挖掘或许还未毁灭的一些物件,有的怅然踟蹰于自己家屋的故址,有的悲楚咽哭于不可辨认的街头。最不忍卒睹的,是那些陆陆续续沿着铁道、公路、河边策杖匐行,满以为可以得到休养医疗的负伤官兵……

佑德公每日看了报纸,回去都不敢同屋里人说。福太婆问起,他只说:“报纸上没什么事。劭夫和贞一没信,就是没什么事。”

瑞萍担心姨父家,看到长沙大火消息当天就写信过去问平安。今日读《中央日报》,瑞萍吓得脸色发白。姨父家正在天心阁城下,不晓得全家是否逃出去了。

一日,佑德公终于收到了劭夫的信,信中写道:“儿同书坤仍驻守湘北,贞一在战地医院,均安好,勿为挂念。长沙大火虽为军事需要,但其状极惨,一片哀鸿。此事件颇叫军人震惊,齐心杀敌之志更坚矣!”

佑德公把这封信装进衣兜,回屋就藏了起来。他每日必到祠堂看报候信,一个人默默地来去。邮差都是下半日才送报纸和邮件来,扬卿下半日都要去水库工地。齐峰不是每日都在祠堂的,他的行踪没有人清楚。瑞萍整日都在学校,她看见佑德公来了,就坐在旁边陪着。报纸她早飞快地浏览过了,晓得上头的重要新闻。瑞萍再没有收到姨父的回信,心上一直悬着。她给长沙几位姨父家亲戚也写了信,都石沉大海。她把自己的揪心藏着,却每日宽慰佑德公。遇着佑德公放心不下的战地消息,瑞萍就陪佑德公说说劝解的话。佑德公看完报纸离开,瑞萍都把他送到祠堂门口。佑德公若收到儿女的信,读完也会喊瑞萍看看。很快又到冬天,瑞萍把佑德公送到祠堂门口,不经意间看见被秋风吹得枯黄的满池残荷,这几日又被寒风吹成黑黑的青铜。

第二年的秋季征兵提前了,第五保的保甲长们开会商量抽丁。向远丰不许扬高再在祠堂开会,如今保里开会都到有喜的土砖屋。有喜的屋修好多年了,从没搬进来住过。每年,有喜会请几个工,帮忙把屋顶稻草翻新。

这回抽丁抽得多,向远丰自己到沙湾督办。樟树坪里好拴马,向远丰和扬高都骑了马去。他俩刚走到祠堂门口,看见扬卿从里头出来。向远丰忙下了马,鞠躬行礼,道:“陈老师好!”扬卿淡淡回道:“乡长好。”扬高没有下马,自家堂哥三天两头见的,不必那么客气。

向远丰不许保里再到祠堂开会,并不是他看重学校,而是他看见扬卿就有些发虚。他心上这点事,不敢喊扬高晓得。向远丰同扬高进了土砖屋,十三个甲长已到齐,都靠墙立着。扬高说:“向乡长,真对不住!我想从祠堂搬几张凳来,陈老师不准。”

向远丰说:“我要是陈老师,我也不准你搬学校凳子的。国父和委座都十分重视教育事业。抗战以来,北方大学一路南迁,如今在云南联合办学。可见国家存亡之秋,仍是要办教育的。陈扬卿老师不领薪资义务执教,不拿报酬指挥修筑红花溪水库,他身上的革命精神值得我们所有人学习。国难当头,尤需民众发扬无私奉献、不畏牺牲之精神,我们立着开会又算什么呢?想想战场上英勇杀敌的抗日将士,后方任何艰苦都轻若鸿毛。”

向远丰说了一番道理,扬高拿着马鞭子的手不由得垂了下来,十三个甲长都只点脑壳。土砖屋里只有向远丰说话的声音,他偶尔停顿片刻,就听得见窗外的雀儿叫。向远丰说:“我好久没有同大家讲国父遗教和委座训令了,今日讲了看来大家都听得进去。所以,国父遗教和委座训令还是要经常讲。讲了,就要有行动。陈扬高同志把任务已领回来,第五保要抽五个壮丁。我早听说了,你们保里有请人顶替的事。有人肯替,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也不管。但是,若到外面弄些逃散兵痞,鸡鸣狗盗,专以替丁哄营为业,政府是要追究的!有什么建议,大家说说吧。”

大家都不说,向远丰点了扬高的名,说:“陈扬高同志,你说说吧。”

扬高说:“向乡长说了国父遗教和委座训令,也讲了抽丁的事。前方在打仗,后方要支援。抽丁还是好汉凭阄死,要是有人愿意替别人去,抽了丁的人家又肯出钱出谷,我看也是向乡长讲的,我们不管。”

向远丰说:“适龄壮丁名单保里都有,乡公所都有备案。”

扬高说:“我讲个办法。规定仍是三抽一,五抽二。家养三个儿子有适龄的,老大拿出来抓阄。家养五个儿子有适龄的,老大老二拿出来抽。抽中之后,你家谁去,自家商量。”

向远丰说:“这个也公平。扬高,你把壮丁花名册拿出来,先念给大家听听,再做阄子。”有甲长就说不用念了,当着大家的面抄名字,一看就清楚了。向远丰说:“大家同意,这样也行。你们哪个来抄?”大家都摇脑壳。向远丰笑了,说:“你们都缺乏革命精神,树叶飞下来怕打烂脑壳。好吧,我来抄。”扬高问:“放在哪里抄呢?凳子桌子都没有。”向远丰说:“你去祠堂借一张凳,借笔墨纸砚,说是做什么用,陈老师应该肯的。”

没多时,扬高空手回来,说:“陈老师说,既然是这么重要的事,就去老师办公室,大家声音轻点就是了。”

向远丰也只得去了祠堂。正好下课,学生们有在天井里嬉闹的,有靠着墙壁挤来挤去的。扬卿立在神龛前面,望着祠堂里打打闹闹的学生笑。向远丰领着保甲长们来了,他也没去打招呼。向远丰却老远就笑,扬卿朝他点点脑壳,瞟了眼他脚上的草鞋。

向远丰把名单抄好,说:“你们每位甲长都看看,自己甲里多抄了人没有,漏写了人没有。”

甲长们有认得字的,也有不认得字的。扬高识字不多,全保人的名字都是认得的,他就一个一个甲长喊过来点名字。扬高自己心上打鼓,他三个侄儿都在名单上。过去几年抽丁,他都是做了手脚的,自家屋里的人从没抽到过。这回向远丰坐镇第五保,事都摊到桌面上,他就没有回旋余地了。

大家查看名单无异议,向远丰就把名字一个个裁下来,一个个揉成团,丢进老师桌上的笔筒,摇了几摇,说:“哪个来抽?”向远丰见大家都把手缩着,就说:“扬高同志,还是你抽吧。一个一个抽,抽齐五个阄坨再打开。”

扬高搓搓双手,又朝手上吹口气,一一抽出五个阄坨。向远丰说:“大家都看着的,明明昭昭,无诈无欺。我就一个一个打开喊名字了。”

扬高听到喊他大侄儿陈修碧的名字,脸上的汗立时出来了。又听到喊五疤子大哥陈有康的名字,扬高背上的汗也出来了。向远丰喊完名字,问:“有在场各位屋里子弟吗?最好是有,说明公平公正,我们在保上就更说得起话了。”

扬高话都说不出了,有人替他说:“陈修碧是保长亲侄儿。”向远丰忙立起来,握了扬高的手,说:“扬高同志,我感谢你!有你这当保长的带头,民众那里就好说了。”扬高一声不吭,身上只是出汗。甲长们都散去,向远丰把扬高拉到神龛角上,说:“扬高同志,这回沙湾征兵就看你了。”扬高说:“乡长,爱国道理我都清楚。我如何向我老大和老头儿交代?”向远丰轻声说:“硬是不想去,办法是有的。你给我两万法币,我去帮你找人。可不能同任何人说啊。”扬高说:“出十八担谷,几兄弟凑还凑得起,哪来两万法币?”向远丰笑笑,说:“帮忙的人都是有身份的人,哪个好从你屋担谷走呢?”扬高说:“难为向乡长,我回去屋里商量吧。”向远丰说:“商量是商量,你屋不得讲任何怪话,发任何牢骚。你是保长,要带好样子。”

向远丰和扬高走出祠堂门,正好碰上佑德公进来。彼此客气几句,点头别过了。

今日佑德公又收到信了,见字就晓得是贞一写来的。信里附了四张照片,贞一和书坤各有一张半身单照,两张双人合照,都签了“敬赠父母大人”的字样。佑德公先看了照片,再来读信。

亲爱的父母大人膝下:

前奉严慈家书,知二老身体康健,儿牵挂之情稍慰;又知红花溪水库修筑事,竹园等村旱地可为良田,一方乡亲衣食无虞矣!陈老师和有喜造福父老,儿甚为敬佩!

儿同郭君情感甚笃,亦偶歇鞍马秉兰携游,祈盼狼烟早熄,木兰还妆,猛士解甲。儿今秉明父母大人准许,谨订于六月十七日同郭君完婚。美哥兄长兼为长官,依《婚姻法》及军人条例,庄严主持儿之婚礼。

……

父母大人,得各方情报,日寇有进犯长沙之图谋。美哥所部御敌长沙,美哥、书坤和贞儿枕戈以待,定全歼来犯之敌。父母放心,我军斗志昂扬,抱必胜之信心……

不孝儿贞一

中华民国二十八年五月十八日

佑德公读到贞一完婚喜事,想想今日正是六月十七日!又晓得长沙大战在即,忧心如焚。他顾不上同扬卿打招呼,急急忙忙往屋里赶。走到大门上,佑德公高声大喊:“福太婆、秀儿,快烧香!”

福太婆立在茶堂屋门口,问:“什么好事?”

佑德公肩上扛着烟筒,扶着柱子喘气,满面红光,说:“今日是我贞儿吉日!她今日同书坤成亲了!”

福太婆嘴巴张得老大,说:“老头儿,你黄天白日讲梦话?”

佑德公抖着手里的信,说:“贞儿信上说的!真是巧,正是今日收到信了。”

容秀先是惊疑,再是欢喜,问:“爸爸,炮仗要放吗?”

佑德公说:“大喜大喜,喜事如何办呢?贞儿在外地结婚成亲,不晓得屋里要如何办。照礼,女儿出嫁是不放炮仗的。我说呢,还是要热热闹闹的。”

容秀先烧了香,再去取炮仗。福太婆忙接过信,急着看里头的照片。贞一和书坤穿的都是军装,半身照是在照相馆照的,一张合影上写着“天心阁留影”,一张合影写着“麓山存照”。

佑德公细看落款留的时间,相片都是去年上半年照的。长沙大火之后,不晓得书坤和贞一留影处已成什么样子了。这份担心,他也藏在心上。

福太婆说:“书坤仪表堂堂哩。”

佑德公笑着说:“贞一这张照片,亲像你年轻时候。”

福太婆眼睛飞了佑德公,说:“老头儿,你是夸女儿漂亮,还是嫌老太婆长得丑呢?”

容秀从没听爷娘这么讲过话,咬着嘴唇偷偷笑。她把炮仗放在地上,说:“老伍还在田里,哪个放呢?”

佑德公说:“我炮仗还放得。秀儿,你只把炮仗拆了,扯一下引硝。”

佑德公往烟锅里装足了烟点着,深深地吸了几口,说:“你娘儿俩立远点。”

容秀扶着福太婆走到茶堂门边,都拿双手封了耳朵。佑德公蹲下来,长长的烟筒伸过去点炮仗,立时满庭响亮,青烟弥漫。福太婆回头一看,见佑德公一手撑地,坐在中堂门前地上,忙问:“没事吧?”

佑德公笑得气喘,说:“没事没事!我五十多年没点过炮仗了,今日高兴!”

容秀要去扶爸爸起来,佑德公说:“秀儿你哪拉得我动?我自己起得来。”

佑德公毕竟八十多岁的人,他身子往后移了移,手扶中堂门才爬了起来。福太婆说:“从没听讲哪家这么过女的。要不要请几桌客呢?免得人家讲闲话,说我屋把女儿偷偷摸摸许人了。”

佑德公说:“是要请几桌客。莫惹宽了,亲房上都喊,再喊逸公老儿屋里,修根屋里,齐树屋里。”

福太婆问:“扬高屋呢?”

佑德公半日不语。这几年沙湾抽壮丁,扬高和五疤子都到外头找人顶替。抽了丁又肯出谷的人家,都说扬高和五疤子做了好事。出去替丁的人都把谷寄在扬高屋里。也有壮丁营管得紧,替丁的人没有跑回来的,扬高和五疤子就把替丁谷分了。替丁谷原先是十二石,今年涨到十八石了。

福太婆见佑德公不接腔,就说:“都是几个面子上的人,不请不好。”

佑德公说:“他那一屋人太多了,只请达公老儿算了。”

福太婆说:“扬高是个鸡肚鸭肠的人。”

“鸡肚鸭肠又如何?他敢吃了我?”佑德公再一琢磨,又说,“干脆想个道理。自己亲房一屋请一个,隔房的只请一个年纪最大的。逸公老儿又是他房上长辈,又是沙湾陈家全族长辈,他屋的人都请。修根和逸公老儿是一房的,又是村里面子上的人,请他。齐树不是他房上年纪最大的,他儿子五疤子不争气,齐树倒是个过得去的人,请他。”

福太婆问:“扬高不请,达公老儿也不请了?”

佑德公说:“请了逸公老儿一屋人,他房上再请别的人,道理上就不通了。”

福太婆总觉得不落心,说:“不请扬高,总是不好。”

佑德公说:“有什么不好的?他敢在你面前舞马鞭子?”

福太婆想着事情多,就说:“喜儿在屋就好了。他水库上又离不得人,要不喊他回来?”

容秀说:“妈妈,不急,村里做喜事,人手都是现成的,请齐树哥来主事就是了。我刚算了算,亲房上最多十桌,逸公老儿屋加上我自家屋里一桌,总共十一桌。另外,达望屋还是要请,沙湾只有他一屋姓朱的。”

“秀儿想得周全,达望屋要请。”佑德公也估了一下,说,“秀儿算得准,最多十一桌。我去请齐树。”

齐树听说贞一成亲,忙喊阿娘:“桔红,你把手上事都放下,我们一起去佑德公屋里划算!”

佑德公说:“就在你屋里说几句,你难得走。”

齐树说:“还是到你屋里去,也好听听福太婆怎么想的。”

走在路上,佑德公说:“过去有喜在屋,都不要我操心。”

齐树说:“有喜是个好伢儿。佑德公,你有事只要立在大门上,随便喊个过路人就是了。你活到八十多岁,沙湾哪个没得过你的好?”

进了佑德公屋,到茶堂屋坐下,容秀去灶屋烧茶。齐树听佑德公把请客的想法讲了,说:“佑德公都想到了,只能这么请,要不就会生人。只是扬高不请,总是不太好。”

佑德公说:“我是按房请的,就请不了扬高,他老头儿达公老儿我都不请。他那一大房,逸公老儿屋里是为长的。依他保长的名分请,十三个甲长请不请呢?还是不请吧。”

齐树心上明白,佑德公眼里看不上扬高。他自己同扬高也只是面子上的事,两人都是隔着肚皮骂娘的。齐树做人大面上都过得去,就要替佑德公想周全些。他见佑德公硬是不肯请扬高,也就不多讲了。

桔红说:“我看福太婆年纪也大了,老弟母容秀一个人也忙不过来。是不是屋里请个厨娘呢?”

容秀过来酾了茶,说:“我忙得过来,也没好多事。”

福太婆说:“是要请个人了。灶屋的事不多,加上老伍也只有四个人吃饭。只是这么宽的屋要洒扫,还要洗衣浆衫,来人来客就没人手。平日秀儿一日到夜没有停的。”

桔红说:“佑德公、福太婆、老弟母,你们要是想请人,我看翠玉要得。她做事利索,又爱干净。”

福太婆叹了口气,说:“翠玉年纪轻轻就守寡,真是不容易。”

佑德公说:“有发手上种我屋十亩田。有发死了,翠玉租了五亩出去,自己种五亩。一个女人家种五亩田,幸好她是个大脚。”

齐树也说:“佑德公、福太婆,要是打算请人,我看翠玉是要得的。平日村里办大事,我都请翠玉出来的,她条子算盘格外清楚,你讲到一,她想到二。”

福太婆说:“老头儿、秀儿,我想请个人,只看翠玉肯不肯。”

桔红说:“我去讲,她应该肯的。”

佑德公说:“齐树老侄,我记得小时候,屋里有大事请客,我公公老儿都是要写请帖的。后来,慢慢也不兴了。这回贞儿在外头成亲,我要依古礼请乡亭叔侄,给每家都写个请帖。我屋也没有个走脚报信的人,劳烦你和桔红帮我送送请帖。”

容秀拿来红纸,佑德公按请帖样式裁好,又喊福太婆去煮糨糊。桔红忙说:“我去煮糨糊,福太婆告诉我东西在哪里就是了。”

容秀又拿了砚台,却一时找不到墨。福太婆说:“秀儿,你去楼上贞一房里,那年美坨送她的青天白日墨都还没用过。”齐树接过墨翻来覆去看了,嘴里啧啧的,说:“真是好墨,老远就听到香了。”齐树磨好墨,佑德公把红纸早裁好了,端端正正坐在八仙桌边写请帖:

国历二十八年六月十八日

为女贞一婿郭书坤连理之庆

敬具喜酌恭请

叔公逸公阖府光临

修福携家小正容叩拜

佑德公把请帖一张一张写好,又自己动手折封筒,拿热腾腾的糨糊粘好。桔红问:“佑德公,糨糊干了还是稀了?”佑德公说:“刚好哩。”福太婆在旁笑了,说:“老头儿,当年你抬阿娘都没亲手做请帖吧?”佑德公说:“那都是我老头儿的事。等到劭夫和秀儿成亲已不兴这些,都只上门说声就是了。现在想想,还是得依古礼。”

佑德公每做好一个封筒,容秀就送一个到天井里去晒着,干了才好写字。封筒都做好了,佑德公拍拍额头,说:“应该先做封筒,等封筒干了,请帖也写好了。我也是老了,不晓得划算了。”

容秀说:“不碍的,也要等请帖上的字干了才能装进去。”

齐树看着佑德公写请帖、做封筒,点了好久脑壳,说:“福叔,我算是开眼界了。”

佑德公却说:“知根老爷,祖宗做事都是有讲究的,我们后人不可太将就了,不然好规矩就没有了。”

容秀看看封筒糨糊晒干了,都收了进来。佑德公又在封筒正面写了“请帖”二字,背面写了个双喜,说:“秀儿,还要拿去晒晒。时间有些紧,你树老大和桔嫂嫂还要去送请帖,又要安排明日的酒席。”

齐树说:“明日晏点心早夜饭,时间上忙得过来。佑德公,明日正好江东赶场,你讲猪肉、牛肉是去场坪上买,还是自己杀猪杀牛呢?”佑德公说:“猪自己屋里杀,牛肉到江东场坪上去买。”齐树说:“我送了请帖就喊大家拢来划算。”

好大的日头,封筒上的字见光就干了。请帖一一装好,齐树说:“佑德公和福太婆放心落意困眼闭,明日样样吉祥。”

夜里,齐树到佑德公屋回话,说:“佑德公,怕你不放心,我过来说说。帮忙的人都请好了,明日大早去江东场坪买牛肉的人也安排了。”

“那好,知根老爷费心费力,难为难为。”佑德公说话时,见齐树似有愁颜,问,“树儿,你好像还有话说?”

齐树说:“我屋有康抽中壮丁了。”

佑德公说:“哦,是个大事!你屋如何打算呢?”

齐树说:“有康养了三男两女,都还小。他出去打仗万一回不来了,孤儿寡母好可怜啊。”

佑德公摇了脑壳,说:“是啊,道理都好讲,轮到自己身上都难。出钱出谷有人肯替吗?”

齐树说:“这回抽丁公平,哪个也没说的。扬高自己侄儿修碧也抽中了。五疤子晓得哥哥抽了丁,本来要去找扬高打架的,听讲修碧也抽中了,他屁也没放的了。我说出谷请人替,老五一拍胸脯说他去替哥哥。”

佑德公说:“你老五讲兄弟情义。可能他有把握逃回来吧。齐树,我说句不好听的话,逃壮丁要不得的。”

齐树说:“我也是想通了。我说,你要去替就去,不要逃,要像个堂堂男子汉。人家上战场杀敌,你为什么去不得?”

佑德公说:“五儿要是听你的话就好。唉,屋里有这么大的事摆着,还难为你为我操心,过意不去。”

齐树说:“佑德公,无福求不来,有祸躲不掉。随他吧。”

第二日,佑德公屋里清早就杀了猪,满堂吉祥。翠玉清清爽爽,早早就来了。福太婆说:“翠玉,你吃早饭了吗?”

翠玉说:“我一个人的事,飞快的。福娘娘,我到得早,别的事也做不得。你只告诉我,碗筷放在哪里,我先把碗筷拿出来洗了。”

容秀说:“翠玉,我俩一起去井边洗碗筷。”

佑德公屋办酒席用的碗筷放在后院东厢边的偏厦屋,还是劭夫、容秀结婚那年置齐的,都装在箩筐里,总共三担。容秀拿了扁担,说:“翠玉,我小脚不中用,要请你费力了。”

翠玉接过扁担,笑得有些不好意思,说:“秀叔母,我担得百把斤担子,你信吗?我平时不敢担得太重,怕人家笑我是男汉子。”

容秀却说:“我是眼红你哩!”

进了偏厦屋,翠玉先提着箩筐试试,细细看了箩筐绳子。她把三担碗筷的箩筐绳子都看了,说:“怕万一老鼠咬了绳子,那就哐当,犯夜了。”容秀说:“翠玉做事细心!”

想起这些碗筷十二年间再没用过,容秀不由得伤心。要是自己有生养,三年两头做满月酒、做百日酒、做对周酒,这些碗筷就不会一放十二年,哪会担心老鼠咬箩筐绳子。

到了井边,翠玉把碗一个个放进儿井泡着,再洗刷箩筐。翠玉说:“秀叔母,我只听人讲过你屋的娘井儿井,热天凉,冬天冒热气,从没进来看过。真是的哩,水好凉啊!”

容秀笑道:“东海龙王老儿喝的都是这口井的水,你信吗?”

翠玉问:“是吗?”

容秀说:“贞一说的。她讲我屋井里的水都会流到万溪江,万溪江的水都会流到东海。”

容秀和翠玉把碗洗干净,帮忙的人慢慢都到齐了。老伍扛了甑放进儿井,用干丝瓜瓤稀里哗啦地刷。又听得齐树高声派工,乡亭叔侄欢天喜地忙起来。

逸公老儿一屋人到得早,瑞萍抱着修戈,扬卿牵着修豫。佑德公和福太婆陪他们说话。佑德公问扬卿:“水库修到哪个样子了?有喜忙,三个月都没回来了。”

扬卿说:“大坝快修好了,开始着人修渠道。有喜要是去带兵,当得将军。一个上门女婿,竹园人人听他的,灌区几个村的人也都服他。聪明、仁义、勤快,有这几样,哪有做不好的事?我脑壳想事可以,动嘴巴子可以,真要又喊人,又管场,我抵不上有喜一半。”

佑德公说:“陈老师过谦了。你设计水库,一块石头一块石头都要算好,如何筑坝,如何开渠,都是你的事。”

扬卿说:“每日有百把人往返万溪江担河沙,有百把人往返麻竹坡担煤炭。我嘱咐他们整队往返,前后照应,不要掉队。路上有捉壮丁的。他也在搞这鬼事,依我脾气哪日喊警察局来把他捉了!”逸公老儿敲了把路棍,说:“我屋几代都没出这种混账!吃橘子不晓得分瓣瓣的!听说上回他捉了两个过路的外地生意人充壮丁。捉人替丁,役政舞弊,无异汉奸。”

谁都不点名挂号,都晓得是在说扬高。瑞萍在旁给修豫讲故事,只当没听见这边的话。容秀伸手接过修戈抱着,逗着玩:“啊呀呀,我的小叔叔呢!”

佑德公不想在喜日子里讲败兴的事,他晓得这回扬高侄儿修碧也抽中了,就没参言说抽壮丁的事,只问:“陈老师,水库几年建得成?”

扬卿说:“我原先做计划,预计四年修成。有喜得力,几个保长也齐心,估计三年就能建成。所幸没有死伤人,但堤坝也是寸寸汗水啊!没有水泥,都是三合泥砌石头。”

佑德公说:“水泥就是洋灰吧?我也是只听说过。”

扬卿说:“正在修抗战机场,用的是水泥。战略物资,我们想都不敢想。”

日头刚刚偏西,齐树喊开席了。佑德公看着大家都坐齐了,酒也倒上了,就端了酒碗,立起来说:“逸公老儿、卿叔……卿叔你今日就不要喊我喊你陈老师……各位乡亭叔侄,昨日,贞一同我郎婿郭书坤在长沙成亲了,我屋今日请大家吃个酒。我也不惹宽了,亲房上家家都请,一房头、二房头、三房头、四房头,一房请一家老大。要是礼数不到的,请乡亭叔侄莫见怪!我儿劭夫和郎女都在抗日战场上,我这八十老头又是担心,又是欣慰!女儿在外地成亲,娘屋隔山隔水做酒,从没见过。我八十一岁过女,也不多见。我二十多年没喝酒了,今日这碗酒,我干了。”

满堂响起贺喜声,举碗喝酒,都说佑德公洪福齐天。逸公老儿立起来,高声说道:“各位子侄!我也是几十年没喝酒了,今日我把碗里的酒都喝了。我挂冠回家二十八年,从未当着这么多人讲过话。今日,我要讲几句。国家败亡,哪里有家?劭夫、贞一和书坤都是赴国难的人,他们为我陈家争了光。乡下做酒写请帖,我是好多年没见过了。佑德公给家家都写了请帖,贞儿是他最疼的心头肉啊!佑德公的心头肉在前方战场上救死扶伤!我扳着指头算了,沙湾陈家阵前杀敌的子弟已有二十一人。我儿扬屹在重庆参与军机,也是效力抗日的人。不是抗日勇士们流血牺牲,日本人早打到我们家门口了!我前面说的话,为的是想说后面这几句话。我今日也不怕得罪了哪个,今后沙湾陈家不要再做逃兵役的事!出谷出钱逃兵役,不是本事,是丢祖宗的脸!”

福太婆和容秀早哭起来了,婆媳抱着相互劝慰。瑞萍掏出手绢,过去替福太婆和容秀擦眼泪,说:“今日是为贞一的喜事哩。”

逸公老儿这番话,齐树听着脸上发烧。五疤子这几年,要么在外头找人替丁,要么自己去替丁。也有替丁没跑回来的,五疤子却每回都跑回来了。不晓得这回他替哥哥当壮丁,又是如何打算的?佑德公扶了逸公老儿坐下,说:“逸公,莫扯远了,你坐下吃菜。”

福太婆见大家都不说话了,就喊了容秀:“秀儿,你把贞一和书坤相片拿出来,也让大家看看。”

容秀取了相片出来,先送到逸公老儿手上。逸公老儿双手接了相片,先凑近看,又推远看,说:“贞儿我是看着她长大的,英姿不输穆桂英。看这郭郎,长得威风虎虎,豪勇好比杨宗保。”

相片在席间传来传去,女眷们都喊福太婆明年等着抱外孙。翠玉忙着添菜,她等大家都看完了相片,也拿着看看,说:“满姑长得像福娘娘,好漂亮!姑爷长得威武!”

达望看了佑德公请的人,自己坐在席上格外有面子。他是爱吃几口酒的,没多时话就多了,讲到儿子克文如何争气。克文每回都是两封信同时寄回来,一封写给他爷娘,一封写给扬卿和瑞萍。这几年,克文所在兑泽中学先从长沙迁湘西,再转澧县,又到大庸。今年初,克文又受聘浦市辰郡中学校长。

达望说:“树哥,我俩那年架是吵了,我到底还得难为有仙。不是有仙肯替,克文就打仗去了。有仙也是厉害,我都记不得他替过几回丁了,回回都跑回来了。”

齐树听了这话,脑壳都抬不起来,说:“老弟,我敬你!喝酒喝酒!”

达望立起来,说:“今日是佑德公屋大喜,我也再说个喜事。我克文上个月抬阿娘了。克文到长沙不久,他们学校就往湘西那边搬,他今年到浦市辰郡中学当校长去了。他写信回来说成亲了,兵荒马乱不回乡做酒了。”

佑德公故意做出责怪达望的样子,说:“达望就是小气,舍不得喊我喝碗喜酒啊!”达望说:“等他领新妇娘回来,我喊乡亭叔侄吃酒!”大家说笑着,喊了达望和水英屋的大喜,喊他们等着抱孙子,哪日把银翠过了又等着抱外孙儿。

散了席,齐树招呼帮忙的乡亭叔侄收拾桌椅板凳和碗筷,桔红把翠玉拉到一边说了请她做厨娘的事。翠玉脸上发烧,说:“我平日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撩撇惯了。佑德公屋是大户人家,不晓得我做得好吗?”

桔红说:“你哪有做不好的!善仙在逸公老儿屋这么多年,不做得好好的?”

翠玉说:“那我试试吧。”

帮忙的人都走了,齐树、桔红和翠玉留下坐。福太婆说:“翠玉,那就劳烦你了。工钱呢?按逸公老儿屋请善仙的样子,不好比人家多。”

翠玉说:“自然是这个理。我屋只有几脚路,我就日里在你屋做事,夜里还是住回去。屋里离不得人,空着就朽坏了。”

福太婆说:“翠玉,屋里你三五日回去看看,夜里还是住在我屋。学堂坳上尽是坟,夜里过路怕。”翠玉笑笑,说:“福娘娘,我是不怕鬼的。我屋背后就有坟,怕鬼我还过得日子?”佑德公说:“翠玉,田你就不种了,干脆全租出去。”

翠玉笑笑,说:“福公公把田都收回来另外租出去也行,我当二财主总觉得不好。”

佑德公说:“翠玉,田还是放在你手上,你多少有点收入,划得来些。”

翠玉千恩万谢,答应明日就来上工。

等翠玉走了,福太婆拿了一块洋布衣料出来,说:“桔红,听讲五儿要去当壮丁,你给他做件好衣穿。”

桔红推托着,说:“福太婆,不要不要。后日就走了,做也来不及。听说,好衣服都会被抢掉,只穿壮丁营发的衣服。”

福太婆硬要送块布料,桔红推了几回也就收了。说起五疤子替哥哥当壮丁,桔红就眼泪哗哗。

第二日上午,扬卿在祠堂门口迎学生,看到坪前有人咬着耳朵讲话。上完第一节课,齐峰悄悄喊了扬卿。两人走到神龛底下,齐峰轻声说:“你屋扬高太不像话了,他昨日下半日带着自家兄弟侄儿到万溪江边守着,捉了一个人回来替壮丁。听说是竹园那边的,是你水库工地上担河沙的。”扬卿心上一炸,问:“你晓得人关在哪里吗?”齐峰说:“绑在有喜土砖屋里,扬高和修碧他们几个侄儿守着,明日送壮丁营。”

“无法无天了!”扬卿出了祠堂,又跑回屋里取了东洋刀,火火地往樟树坪走。齐峰怕出事,也想给扬卿帮忙,就跟了去。老远看见扬高和修碧立在屋外,扬卿黑脸跑过去,喊道:“扬高,你马上把人放了。”

扬高问:“关你什么事?”

扬卿说:“你不放人,我领竹园人过来剥你的皮。”

扬高也起高腔了,喊道:“你是不是我哥哥?你吃里扒外?”

扬卿提刀指着扬高,说:“高坨,你晓得什么是里,什么是外吗?打到中国来的日本人才是外!”

“你还想杀人?”扬高黄了眼,举鞭就打了过来。扬卿闪身躲过,挥刀就把扬高的马鞭砍作两截。修碧毕竟是侄儿,立在那里不敢动。

扬卿说:“高坨,我不念你是我叔伯老弟,一刀就取你性命。我杀你是杀汉奸,你晓得吗?”

修碧说:“卿叔、高叔,你俩莫打了。我回去和老头儿老母亲讲,我去打仗。”

修碧也到祠堂读过两年书的,齐峰以老师身份喊他:“修碧同学,你这才是男子汉!”

扬高眼睛横了修碧,说:“你中卵用!”

扬卿一字一句说道:“高坨,修碧比你中用!你莫把后代带坏了。你把奸猾当聪明,你把蛮横当勇武,你把愚昧当荣耀!”

扬卿骂扬高的时候,修碧已把绑在屋里的人放出来了。那人看见扬卿,喊道:“陈老师,难为你啊!”

扬卿说:“你叫什么名字,几甲的?我嘱咐你们整队往返,不准掉队的呀?”

那人说:“我喊刘显泉,三甲的。我老头儿是刘佑联。我走在最后面,放下担子屙尿。”

“你是佑联儿子啊!”扬卿眼睛红红地瞪了扬高,“显泉爸爸是竹园三甲甲长,显泉哥哥显实去年自愿报名当兵去了。人家是什么门风?你还有脸吗?”

“修碧不是在祠堂读两年书,哪有这么傻?”扬高笑笑,扔掉手里的断马鞭走了。

扬卿喊道:“你就这么走了?你自己把显泉送回竹园,担一担谷去拜赔!”

扬高回头说:“我还敲锣打鼓放炮仗去!”

修碧说:“卿叔,我回去和老头儿老母亲讲,担一担谷送显泉兄弟回竹园去。”

扬卿说:“修碧你懂事,你去。要不,竹园会打到沙湾来的。你先把显泉送到我屋里去,我上完课,吃过点心陪你一起送显泉回去。”

扬卿上完课回来,听到隔壁达公老儿屋已吵得鸡飞狗叫。逸公老儿晓得扬高捉人替丁的事,气得脸都青了。祖婆只说早知如此,哪该喊他屋住进来?祖婆早听显泉把经过说了,气得拍胸脯:“扬高还想打我卿儿!苞谷黄了是粮,眼睛黄了是狼!”

听见隔壁哭吵个不停,扬卿忍不住过去看看,说:“达叔,你老自己要做主,高坨做的是伤天害理的事。你屋要不是担着谷子去竹园拜赔,人家会打上门来杀人。高坨,我也告诉你,再有外村人打进来,你敲你的锣,我打我的喊,看乡亭叔侄听哪个的!”

达公老儿问:“卿儿,你就忍心送修碧去送死?”

扬卿说:“你高坨捉的显泉,他哥哥去年就当兵去了,人家是自己报名去的。”

达公老儿说:“世上傻卵多得很,我屋也要学傻卵?”

听了这话,扬卿不再多说,只道:“世上就你一屋聪明人。好,等着吧。”

扬卿回去吃过点心饭,领着显泉出门。走到祠堂门口,见修碧已等在那里,身边放着一担谷。修碧说:“卿叔,你莫把我屋几个不讲道理的人放在心上。我随你去竹园赔礼,明日就去壮丁营。显泉兄弟,对不住啊。”

扬卿和修碧送显泉到屋,才晓得竹园昨日派了几十人出去找人,去找人的刘家乡亭叔侄都还没有回来。有喜也骑马跑了十几个村,万万没想到是沙湾人做了丧天良的事。

修碧跪在佑联面前赔罪,扬卿也替自家叔伯兄弟道歉。佑联气得要拿扁担打人,看在扬卿和有喜面上才忍了手。佑联说:“不是陈老师和有喜对我竹园刘家有恩,我一声喊几百人就要打到沙湾去,不是他屋一担谷就能拜赔的。过去讲,沙湾铁炮一响,竹园叫花子开抢;沙湾死人打丧,竹园叫花子讨汤。我今日说句话,只要等水库修好了,家家户户都会好起来。从今日起,再有竹园人到沙湾去讨汤,我放他的脚筋!这句话,我要到祠堂会上去讲!”

扬卿说:“佑联兄弟,这回是沙湾人对不住竹园人。但也不要为这事伤了和气。我们两家还有好多亲戚,都是血亲至亲。你醒醒气,多骂几句都是要得的。”

修碧回到屋里,一屋人还在吵架。修碧把竹园人说的话一句一句学了,达公老儿才晓得扬高做的事真不义道,骂了起来:“你小小儿就戳得天星子落!惹这么大的祸!”扬高却说:“我惹什么祸?不是扬卿那个傻卵出来充角色,我把那个竹园佬往壮丁营一送,哪个晓得?”修碧冷冷一笑,说:“正是卿叔讲的,世上只有我一屋聪明人!”

修碧的娘五春是个明道理的人,儿子要担谷到竹园去拜赔,她自己开的仓门锁。她舍不得修碧去当壮丁,有话也放不到桌面上讲,这几日只是悄悄地哭。修碧自己铁了心要去打仗,五春就说:“碧儿,上战场的人都是爷娘养的,娘要拦你都不在理上。你讲了阿娘,明年成亲的日子都定了,我屋如何向人家交代?”修碧说:“妈妈,敌人打进来了,家里的事都是小事。你去和她屋里说,等得就等,等不得就退亲。”

三日后,扬卿自己送修碧去壮丁营。他一路嘱咐修碧上战场处处小心,苦练杀敌本领,越会打仗越安全。扬卿又哪里懂得打仗?他只是凭想象给侄儿壮胆鼓劲。

扬卿从壮丁营回来,看见修岳在祠堂门外立着。他过去问:“修岳,你今日怎么不去上课?”修岳说:“我爸爸不让我读书了。”扬卿问:“为什么呢?”修岳说:“爸爸说,我再多读几年书,就要争着吃粮去了。”

原来,修岳去年高小毕业,扬高就要他回家种阳春的。扬卿劝了几日,扬高才答应修岳去圣庙山上读中学。这回,为着绑人当壮丁的事,扬卿骂了扬高,他认定人是越读书越傻的,就不准儿子再读中学了。

扬卿又是生气,又觉得好笑,跑去找扬高:“高坨,你自己蠢得作猪叫,就把儿子前程也废了?”扬高正坐在中堂门口,拿竹梢条和麻绳织马鞭子,脑壳都没抬,只冷笑一声,说:“我喊他再读几年书,他定帖都不会写了。”扬卿气得差不多语无伦次了,骂道:“不可救药!不可理喻!愚不可及!比猪还蠢!”扬高只听懂“比猪还蠢”几个字,笑道:“晓得哪个蠢!”扬高的新马鞭织好了,他举起鞭子抽打壁板,啪啪地响。金凤面子上挂不住,说:“卿哥,你莫和扬高是样的,他脾气蠢!”

没想到,过几天五疤子又吹着口哨回到沙湾了。扬高跑去问消息:“五老弟,这回这么快就回来了?修碧呢?”

五疤子笑笑,说:“有人替我去了。”

扬高问:“哪个替你去了?”

五疤子说:“你会晓得的。”

扬高又问:“修碧呢?”

五疤子笑笑,说:“逃壮丁是可耻的事,你屋修碧是自己肯去的。我是有人替了。我今日说句话,你当保长的要记得。我已去当过壮丁了,不准再抽我屋兄弟。”

五疤子只到屋里喊了声爸爸妈妈,说还要出去办点事,不等娘的眼泪干,拿几身衣服就走了。半年之后,沙湾有人听说,五疤子和乡公所几个人打通了,把向远丰送进了壮丁营。话传到扬高耳朵里,愒得他几个隆夜困不着。他想起那年五疤子的话:要是你捉去了,你抬起脑壳哭黄天!

三十一

张在谦也是常来竹园看水库工程的。他每回到坝上,都要同扬卿坐上半日,地上摊着图纸细细商量。家和、有喜都会陪着,看着图纸点脑壳。十几张设计图纸有喜差不多背得下了,记得上头的每个数字。

快打禾的时候,水库大坝修好了。扬卿请了张在谦到竹园,召集五个保的保甲长开会。张在谦说到动情处,眼睛都湿润了:“整整三年,不分寒暑,不分昼夜,民众们没有白辛苦。扬卿先生,他是一个外村人,虽是县政府雇员,却执意义务奉献。我相信,灌区的子孙不会忘记扬卿先生,不会忘记你们所有为水库流过汗水的人。今日扬卿先生要我过来,为的是同大家商量一个事。请扬卿先生讲。”

扬卿立起来,说:“张局长把我说得太重了。我得感谢各位保甲长信任,感谢灌区所有民众信任。不给我这个机会,我留洋读几年书就白读了。现在,大坝是建好了,什么时候开始蓄水,大家一起商量。按照设计,三个月左右可蓄满水。只要抓得紧,灌区渠道三个月也可以修好。打禾,半个多月就打完了。如果大家齐心,打完禾就修渠道,三个月后红花溪水库的水就流到各位家门口了。今年过年,大家就可以在家门口的水渠里洗衣浆衫,不用老远跑到红花溪里,也不用辛苦打井水洗衣服。明年开春,扛把锄头挖开月口就放水种阳春了。”

家和带头立起来,说:“我讲打完禾就修渠道!”

保甲长们都把拳头举起来,喊道:“打了禾就修!”

扬卿听了手竟微微发抖,他太高兴了。这时,他望了望有喜,又说道:“各位,我还有话说。自从盘古开天地,我们县里只挖过水塘,没修过水库。我有个担心,埋在心上整整三年,只跟有喜讲过。水库修成之后漏不漏水?万一修了个筛子呢?我虽做了细细勘测,有九成把握,但也不能保底。我们现在太落后了,没有探测设备。我为什么先喊大家在冲里挖了几口水井?我看了水井,心上有了把握,但还是不放心。有喜说,开弓没有回头箭。万一水库底上是个筛子,他宁愿被大家碎尸万段,屋里田产全部充公,孤儿寡母回竹园。各位叔侄,我听有喜这么说,忍不住眼泪都出来了。这样的义道人,哪里去找?”

家和立起来,说:“我说句话,我们辛苦三年,万一水库漏水,我们也认了。”

保甲长们点着脑壳,都说大家一起赌命,赌赢了就是子孙万代的福分。有喜立起来,一句话都没说,向大家鞠了个躬。

家和喊道:“今日要喝酒!我竹园保上请客,大家都辛苦了。”

有喜说:“家和叔,饭就放到我屋里去吃吧,我屋方便。”

家和说:“好,干脆先出在你屋,保上结账。”

有喜笑笑,说:“请大家吃餐饭,还讲这么多。只是屋里人手不够,大家一起帮忙吧。”

梅英看见进来几十个男子汉,不晓得是什么事。有喜忙说:“妈妈,水库修好了,保上要请吃酒,借你锅子。”

梅英说:“话说到哪里去了,哪有你这样待客的。”

扬卿忙说:“梅英姐,有喜逗你的。”

梅英笑道:“陈老师,你是我叔叔,又喊我姐姐了。”

瓜儿抱着显安迎出来,肚子又是鼓着的。扬卿重重捶了有喜一拳,说:“这回你瓜儿跑到史老师前面去了。瑞萍才怀上,还没显哩。”

张在谦今日不讲客气,也留下来吃酒。灶屋还在忙,大家都坐在堂屋和阶头上说话,说的都是扬卿和有喜的好。扬卿笑道:“大家莫总是讲我和有喜了,好好划算如何修渠道。比方,渠道从村边过,也修几个方便洗衣服的地方,讨你们阿娘喜欢。我只规划了渠道路线和标准,细处你们在修的时候都可以多动脑筋。再比方,过村子门口的渠道,舍得的也可用石板铺底子,小伢儿热天可以在渠道里洗澡。”

有喜说:“我是要在家门口用清水石板铺底子的。”

看着大家都各自说话了,扬卿喊了有喜,说:“你把渠道修好点,别的保上要面子,不好意思修得太差。也不必只图好看,按设计要求修牢实,细处想点主意,让大家更方便。”

开席了,扬卿推张在谦举酒碗。张在谦推托不了,立起来,说:“陈老师,各位保甲长,我长话短说。今日这碗酒,既是庆功酒,也是鼓劲酒。巧的是今日正是中元节,我们可以举杯告慰列祖列宗!来,祝贺红花溪水库大坝修成,祝贺灌区明年旱地变良田。来,吃酒!”

酒席开在中堂屋和天井,梅英和瓜儿带着显泰、显安在茶堂吃饭。听着大家热热闹闹吃酒,梅英说:“瓜儿,娘过去做梦都没想到,能找到这么好的女婿。”瓜儿笑笑,说:“他哪里好,不就是心上宽大,吃得苦,肯做事!”

扬卿本是不喝酒的,今日也喝了半碗。有喜见他面红了,过来说:“陈老师,你高兴高兴就行了,不要喝了。”

今日正是中元节,天上好大的月亮。男子汉们吃酒搳拳,吆喝喧天。梅英在神龛前烧了纸,又到大门外烧纸,心上默念道:“列祖列宗,竹园修水库了,清水年底就要往屋门口过了,明年种阳春不要车水了。佑善,你在那边放心,你招了好郎婿,家业又旺兴起来了。”

瓜儿抱着显安,立在大门外面看月亮,说:“显安,往后天上有月亮,门前清水里也有月亮。”

打完禾,老小们留在屋里晒谷,青壮男子都上工地修渠道。学校正放暑假,扬卿天天都在几个村来回跑。渠道沿途有要开沟的,有要筑堤的,都得扬卿一一指画。有喜跟着扬卿跑了半个月,就把如何定水准,如何测标高,如何算坡降,都学会了。暑假一过,扬卿只每日下半日能到工地,临时有技术上的事都是有喜做主了。扬卿每日夜里都会同瑞萍说到有喜,只道他可惜没读书,不然更了不得。

红花溪水库灌区正修着渠道,佑德公每日到祠堂读《中央日报》,为前方战事揪心。9月23日《中央日报》报道草鞋岭战况:

湘北之敌,二十日晨在由野炮十数门掩护之下,又分途进犯我新墙河对岸……各路来犯之敌,悉数被击退,敌在此地之死伤,共达五百余人。

佑德公读着战报,想象劭夫和书坤骑着战马指挥杀敌,不由得热血沸腾,又暗自担心儿女们的安危。每日读完战况,佑德公喉咙眼都是干的。回到家里,他在福太婆和容秀面前半字不提前方战事,省得她娘儿俩担心。

第二日,佑德公又去祠堂读《中央日报》:

湘北之敌,连日进犯受挫后,集中陆海空全力,分水、陆两路,大举进犯。陆路方面,一股仍沿岳阳通新墙对河之三角地带,一股沿西塘经草鞋岭进犯……水路方面,一股由敌舰三十余艘掩护汽艇二百余只在鹿角九马嘴湖面强行登陆;一股由汽艇百余只出洞庭湖途经湘江西岸港,亦强行登陆或被我军击沉于半渡。水陆两路进犯之敌均未得逞。敌在湘北之死伤至少在三千以上,战事之烈为鲁南会战以来所仅见。

扬卿、瑞萍和齐峰也是每日必看战报的,他们从报道字里行间猜测,我军损失也会很重。他们把这份担忧藏在心上,都只安慰佑德公不要太过挂怀。

渠道修到三分之一,水库开始蓄水。扬卿仔细算过,等到水库蓄满水,渠道早修好了。那才真叫水到渠成哩!已是十月底,天略有寒意。扬卿、有喜、家和,还有几十个男人,追着红花溪流过来的水头跑。扬卿举剑拍打水头,溅起高高的水花。水流到哪里扬卿就追到哪里,一直追到大坝脚上。坝上立满了乡亲,噼里啪啦放着炮仗。扬卿和有喜两个泥人,仰天躺在坝脚上哈哈大笑。

这时,听到有人在坝上喊道:“喜哥,快回去,嫂子生了!”

有喜啊了一声,突然大哭起来,喊道:“陈老师,你今日硬要随我喊你一声太太老儿!我有喜哪占得这么好的福分啊!”

扬卿的泪水也出来了,说:“有喜,你快回去,我明日捉鸡来贺喜。”

立在坝上的男人们都下来了,陪扬卿坐在坝脚上。有人性急,说:“三个月才蓄得满呀!”有人马上说:“你蠢哩!蓄水时间越长,就是水库越大,灌田灌得越多。”

扬卿只是笑,听男人们说去。天近黄昏,扬卿立起来,大家跟着立起来。家和说:“陈老师,到我屋吃饭去。”

扬卿说:“不吃了,我回去飞快的。”

家和说:“陈老师总是讲客气,今日是大喜日子啊。”

扬卿说:“今日的酒你留着,等开闸放水那日再吃!”

家和又说:“不肯吃饭,就到我屋去洗洗,你身上眼睛鼻子都分不清了。”

扬卿只捧水洗洗脸,说:“不洗了,走到路上就干了。”

回家的路上,扬卿一身泥,颇有些踌躇满志。这些年奔走下来,附近村上的人都认得他。熟人见到他都很稀奇,问:“陈老师你今日怎么了?”

扬卿开玩笑,说:“今日我和牛打架了。”

推开屋里南耳门,扬卿高声大喊:“爸爸、妈妈、瑞萍,水库蓄水了!”

瑞萍还在楼上,祖婆先看见扬卿,愒了一跳,说:“卿儿,你和牛打架了?”

瑞萍腆着肚子下楼一看,大笑,说:“一定是在水库里打滚了!我去烧水,你快洗澡。”

善仙听见了,早烧水去了。逸公老儿笑道:“今日卿儿应该高兴得牛打架!男子汉,做成大事就该高兴!”

第二日大早,有喜就到佑德公屋报喜来了。佑德公见有喜手里提着鸡女,就说:“得了个凤凰?要得要得。”

有喜说:“昨日水库开始蓄水了。我今日想请陈老师、史老师都到屋里来吃点心。”

佑德公说:“要得!你看齐峰叔今日在不在,他在的话也请来。”

有喜说:“我就去祠堂。福公公,女儿名字,我想请陈老师起。我俩昨日困在坝脚上看水,一身是泥,听到屋里喊人报信,讲瓜儿生了。”

佑德公说:“你忙去请陈老师。”

有喜去祠堂,说要请陈老师、史老师和齐峰叔吃点心。扬卿说:“要得,我去!瑞萍,我们一起去。”

齐峰正好上午有课,也答应去。有喜又说:“陈老师,我想请你给女儿取名字。”

扬卿笑笑,说:“史老师最会起名字了。”

有喜就朝史瑞萍拜了,说:“请史老师给我女儿起名字。”

“我想想吧。”史瑞萍低头略想,说,“水库修成了,依我说,纪念一下,名字中应该有个水字。就叫秋水?”

有喜一听,说:“秋水,好啊,陈秋水。”

下了课,扬卿、瑞萍、齐峰都去佑德公屋里,欢欢喜喜吃了饭。齐峰最早放碗,说有事先走。

吃过饭,扬卿捉了两条鸡,又同有喜去竹园。扬卿心上仍是悬着,他得到水库去看看。路过齐峰家门口,禾青提着鸡立在门口,笑眯眯地说:“有喜,贺喜你得了个女儿。”有喜推着不要,说:“难怪峰叔说有事先走,他跑回来捉鸡来了。”修根和满莲都出来道贺喜,齐峰立在旁边笑。修根说:“喜儿莫讲客气,放在马背上,又不要你提。”有喜躬身道了难为,接了鸡放在马背上。

路上,有喜说:“正是陈老师说的,村村都是要面子的。我竹园的渠道修得好,外村的保长甲长都来看,偷偷地比。这就好了,渠道也是百年大计,修就得修好。”

有喜进屋,扬卿不肯进去坐,只在门口等着。有喜看见梅英坐在阶头上哭,问:“妈妈,你哪里不好?”梅英不说,只是流眼泪。瓜儿在房里躺着,有喜进去问:“妈妈怎么坐在阶头哭呢?”瓜儿说:“你是不晓得的。那年在我屋山上偷树的家泰,今日捉条鸡过来贺喜。妈妈哪里肯要他的鸡,把他送的鸡丢到门外。妈妈想起我老头儿,就是喊家泰告了抗税,捉到乡公所关几日,回来一病不起才死的。”有喜听了,说:“过去的事了,人家也是恨自己做错了事,借你坐月子,特意来赔礼的。我讲,冤家宜解不宜结。我要去水库,你好生劝劝妈妈。”

有喜出来只说屋里碰到点事,也不多说。他俩往水库去,老远看见家和已立在坝上了,扬卿说:“家和是个好保长。”

家和也看见扬卿了,远远地招手。扬卿走到坝顶上,家和说:“陈老师,看来水库不会漏水。”

扬卿领着有喜和家和走到坝脚上,看看已有两尺多深的水了。扬卿说:“应该不会漏水,但现在说都还早了。坝脚是最低位置,这里两尺多深的水,冲里头还没有水。我每日都会来,都是下半日才来得成。拜托你两位每日都要来看,每日从外面坝脚上看起,看见任何湿润或渗水的地方,都要告诉我。每日晚上回家时,放块石头在水线上做记号,标出当日水位。”

扬卿每日巡行了渠道工地,必定要去坝上看水,都是快到黄昏时候。回沙湾的路上,初秋时还可看见稀疏几个流萤飞舞,慢慢就只听得见弱弱的寒蝉声了。水库蓄水过半时,扬卿每日都去看竹园村三口井的石灰印子,没有发现井里水位上升,但他仍不敢确定水库最后是否漏水。

有喜从水库上回来,顺路去了家泰屋赔不是。家泰好没面子,只说:“我往日也是不晓事,赌着一口气就把你亲爷老儿报了。你到竹园来,事事仁义,我心上过不得,捉条鸡去贺喜。”有喜笑笑,说:“泰叔,我是专门到你屋取鸡的。”家泰忙喊阿娘捉鸡,说:“有喜老侄,这就算在礼上了!”有喜回到屋里,又去劝梅英,说:“妈妈,泰叔也是晓得自己往日事做错了。我讲,过去的事,算了。”

一日,扬卿把有喜喊到大坝上,举剑指着泄洪警戒线,说:“水到红线处,引水渠道就要关闭,红花溪原溪谷自然泄洪。我看了好几日,水到警戒线下面三尺多,再上不来了,说明水库有渗漏。”有喜听了着愒了,问:“那怎么办?”扬卿没有回答有喜,只问:“有喜,你晓得我现在脑壳有好大吗?”有喜望着扬卿,说:“陈老师,你莫急。”扬卿说:“我的脑壳有这水库大!我脑壳里装着水库的各个角落,水库四周的山,水库底下的土层和岩层,山底深处山脉间的缝隙,大坝底上的基础,大坝两肩同山体的衔接。我猜测,不晓得哪里有渗漏。”

扬卿回家通宵未眠,躺在床上不停地翻身。瑞萍醒了,问:“卿卿,有什么事烦你了?”扬卿说:“水库。技术手段太落后了,我只能靠书本知识和日常经验。修水库最起码的是要地质资料,我们目前根本做不到。现在想想,太鲁莽,有些后悔了。不光担心水库漏水,也担心大坝出问题。大坝本身修筑我是把了关的。目前只能用三合泥和岩石筑坝,但大坝底下地质情况我是没有十足把握的。万一哪日垮了,灌区一万多乡亲就要遭灭顶之灾。”瑞萍听着胆寒,说:“有这么大的风险,要不放弃蓄水呢?”扬卿想了半日,说:“我再看看,这事太大了。”

第二日,扬卿大早就去了水库上。他爬上大坝,看见有喜蹲在临水的堤坡上一动不动的。扬卿喊道:“有喜,你这么早呀?”有喜回了头,立起来问:“陈老师你上半日不是有课吗?”扬卿说:“我放心不下,把课调到下半日了。”

有喜等着扬卿走到堤坡,说:“陈老师,我昨夜想了半夜,今早天没亮就来了。我有个猜想,看有没有道理。水只到警戒线下面三尺多再不上来了,说明这个水平线以下水库不漏水,可能水平线的某个地方有缝隙。”

扬卿望望四边山,目光停在水库远处,说:“有喜,你的猜测有道理。滴水不漏的水库是没有的,漏水在正常范围内就没事。另外,水库四周山体也有自然吸水。水库水位越高,四周山体吸水量越大。假如只是这种情况,说明库体本身是稳固的。那么,最要小心的就是大坝。你和家和几个保长商量,大坝上建个简易值班屋,日夜派人值班。我会起草一下值班章程,如何检查大坝,遇险如何处置,都要有操作规程。”

十一月底,灌区内全部渠道修好了。扬卿再仔细查看,暂时不见水库有渗漏迹象,心上稍可放心。这时,他跑到县建设局,邀张在谦一起去县政府见杨远衡。

杨远衡又是欢喜,又是愧疚,说:“扬卿先生,你三年多栉风沐雨,真是辛苦了。我是日日焦头烂额,也没到水库上去看过。倒是在谦每次回来,都会向我报告水库修建情况。大功告成,可喜可贺!”扬卿说:“杨县长,扬卿有个不情之请。你能否出席水库开闸典礼?乡亲们很慎重,选了旧历十一月初四吉日。恭请你光临。”杨远衡拊掌点头,道:“好,我一定去!”

冬月初四,扬卿大早起床,飞快地梳洗了。他草草吃过早饭,穿了件利索的短棉袄,找出好久没穿的皮鞋穿上。他手里依旧提着太极剑,今日却顾不上舞剑了。走到上马塬,看见日头刚从齐天界虎口上吐出来。田里翠绿的油菜叶上露珠闪亮,豹子岭上罩着玫瑰色的薄雾。

扬卿赶到大坝上,家和、有喜和好多男女老少已等在那里了。坝上拉起红绸横幅,上面写着:红花溪水库开闸典礼。锣鼓、炮仗都预备就绪。渠道上还不断有人赶来,小孩子们欢跳着,飞跑着。

没多时,县长杨远衡和建设局长张在谦也到了。杨远衡握了扬卿的手,说:“祝贺祝贺!”张在谦把有喜拉到杨远衡面前,说:“这位就是陈有喜。”杨远衡把有喜的手紧紧握着,说:“我常听在谦说起你,你是远近闻名的乡贤!”有喜从未听人说自己是乡贤,脸立时红了,说:“难为县长!我也没做什么。”

杨远衡回头问扬卿:“扬卿先生,你是饱学之士,我请教个问题。我们县里说谢谢,都说难为。到底是哪两个字?难为?难还?”

扬卿说:“应该是难为,本意是给别人添麻烦,所以感谢。”

扬卿又把几个保长喊过来,杨县长一一褒奖几句。

吉时快到,扬卿说:“杨县长,请你致辞。”

杨县长举着喇叭,高声喊道:“民众们,红花溪水库今日开闸放水,这是我县水利建设史上的大事。国难当前,民众们恪遵委员长蒋公亲订抗战手本提示之要领,振作革命精神,发扬自信心理,不畏艰难,奋发图强。抗日壮士正在阵前杀敌,从白山黑水,到大江南北、长城内外,百万猛士斗志昂扬。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在华北战场痛击日寇,取得重大胜利。湘北连传捷报,进犯长沙之日寇受到我军沉重打击,战败溃逃。日本鬼子滚回老家的日子不远了。前方之所以能打胜仗,离不开后方有力支援。民众们节衣缩食出钱出力修水库,就是在支援抗日!红花溪水库是我县模范水利工程,为水库建设流汗的民众都是模范民众!民众们,乡亲们,从你们身上我看到了民族不屈不挠、生生不息的磅礴力量。”杨县长说到这里,看看左右,高声喊道,“吉时已到,开闸放水!”

杨远衡领着扬卿、家和、有喜和另外几个保长,共同推动绞盘,闸门徐徐开启,清水喷涌而出,腾得丈多高。顿时,敲锣打鼓,鞭炮大作。水花上方弥漫着水雾,拱起一道七彩长虹。乡亲们高喊:“起虹了,起虹了,吉祥吉祥!”扬卿紧紧握着杨远衡的手,说:“县长,失礼,少陪了,我要沿途看看渠道。”杨远衡重重拍了扬卿的肩,说:“不用管我,你去吧。”

扬卿斜着身子小跑下了大坝,到了渠道上就追着水头跑起来。有喜和家和也跟在扬卿背后跑,一路欢叫。清水流过宽阔的田垄,又流进竹园村人家屋前。家家门口都放起鞭炮,乡亲们看见扬卿和有喜就拱手不迭。有喜屋门前渠边修了个码头样的台阶,渠沿上铺着捶衣服的青石板,水底也铺了石板。扬卿立下看了会儿,渠道里流的先是浑水,眨眼工夫就是清水了。扬卿抽剑轻轻戳了戳水底石板,笑道:“明年热天,显泰、显安就会在渠里光着屁股打水仗。”

扬卿继续往前跑,飞快地追上水头。前面几个村子的乡亲也都预备了鞭炮,沿路吉祥欢腾。渠道穿过每个村庄,又弯弯曲曲地从田野流过,渠道长度同田土面积达成合理比例。从红花溪水库大坝到万溪江直着修渠道大概十三公里,扬卿设计的渠道却有二十多公里。

扬卿、有喜、家和跑在最前面,背后跟着上百男女老少。大家跑到渠道入江口,已是日上中天。对岸也晓得红花溪水库开闸放水了,岸边立了些人舞手打喊,高喊着贺喜。万溪江上漂过帆船,船上的人也舞着手。入江口有三丈多高落差,万溪江上从此平添一道瀑布。水雾腾起,白日映照,又见长虹卧波。

三十二

开春,瑞萍又生了个儿子。瑞萍给儿子起名修霖,说是连日下雨为霖,自红花溪水库修成,竹园那边五个村永无干旱,这件事值得纪念。扬卿抱着修霖,说:“瑞萍,你怎么只会生儿子?怎么不生个跟你一样漂亮的女儿呢?”祖婆在旁听了,笑道:“卿儿得了便宜还讲便宜话,儿女都是宝!”

容秀捉了鸡过去贺喜瑞萍,回到屋里独自坐了半日,走到福太婆房里,先规规矩矩磕了个头,愒得福太婆赶快扶,说:“秀儿,你这是做什么?”

容秀立起来,说:“妈妈,爸爸八十二岁了,孙儿都没抱上。爸爸有事都在心上,嘴上不说的。容秀有福气过到陈家,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容秀也是知道的。如今,求妈妈依我,屋里不管劭夫答不答应,先给他找个人,等他回来就拜堂。”福太婆说:“秀儿快别这么说,你是孝顺的好女儿!劭夫和贞一都是在外读过书的人,劭夫不是不肯吗?找了人,只怕也是压着猪脑壳不吃潲啊。”容秀说:“妈妈要是不依,我就出家去。”

福太婆找佑德公商量,说:“秀儿铁了心,我看还是找个人吧。”

佑德公说:“不说劭夫肯不肯,先有两件事就难。民国有法律,停妻再娶,原配就要离婚。哪舍得喊容秀回娘屋?这是头一件。人也是难找的,好的人家,哪肯喊女儿做小?人家不好的,女儿又如何呢?这是第二件。”

福太婆说:“理也是这个理。放在心上,各处访访吧。”

清明时,金娥回沙湾给娘和原先的男人上坟。家旺和云枝也陪着一起到了青松界上。家旺原本就是年年领着女儿来看佑德公和福太婆的,云枝看着看着就十六岁了。那年上凉水界躲难,金娥下山找老娘和男人,才晓得老娘和男人被烧死了。她抚棺大哭,被佑德公劝回去了,当时正在抓红属。金娥后来没下过山,只要想起被烧死的男人和娘,她就眼前发黑,万箭穿心。今年清明将近,家旺劝慰金娥:四年了,心上该过得去了,好好回去到他娘儿俩坟上烧个香吧。

家旺和云枝陪着金娥去青松界祭拜烧香,下来就去了佑德公屋。已是下半日了,家旺一屋人夜里要在佑德公屋落脚。福太婆看见云枝,拉了她的手,说:“云儿长得真快,一年一个样子,抽笋子一样。”家旺笑道:“她是懒长!”金娥护着女儿,说:“云儿哪里懒了?你又不图她种阳春!”福太婆说:“金娥,怎么不把你老满带来我看看呢?老满怕也三岁多了吧。”金娥说:“刚三岁哩!那家伙一日到夜没停的,吵死人。在屋跟他哥哥、姐姐。我老大明年也要抬阿娘了。”

翠玉过来酾茶,笑道:“福娘娘,你哪晓得金娥嫂嫂屋里那个是老满呢?我看嫂嫂肚子里又有了。”

金娥红了脸,说:“翠玉就是眼尖,嘴巴也快。”

福太婆拍掌笑道:“那就好!金娥,你跟着家旺是有福气的。”

福太婆说:“山里女儿家比平地上的水色好些,你看云儿自红自白的,长得越来越好看。讲人家了吗?”

云枝脸就红了,埋着脑壳不望人。容秀望着云枝,也抿起嘴笑。金娥笑起来,说:“我刚上凉水界那年,云儿才十一岁,就有人来讲人家。那户人家有五十多亩田,你猜云儿怎么讲?她讲,岩门对岩门,荆门对荆门。媒人婆都笑死了,她十一岁的人,哪里学的这句话?”云枝噘了嘴巴,说:“妈妈,你都笑过我百把回了!”福太婆说:“云儿聪明,听讲她也认得字?”金娥讲:“家旺是读过几年书的,云儿哪里去读书?都是她老头儿教了几个字。”福太婆讲:“人只要认得字,眼里的东西就不一样。”金娥说:“正是哩!年年有人上门讲人家,云儿也不贪人家有钱有势,人总要她看得上。都十六岁了,她心上再没有个定着,就高脚了。”

云枝脸又红了,立起来,说:“秀姐,我两个到你屋里说话去!”

金娥望着云枝说:“我喊秀叔母,你喊秀姐,不晓得大小的。”

福太婆笑道:“家有三门亲,各人喊各人。云儿从小喊她秀姐的。”

云枝进了容秀房间,就说:“美哥又在哪里打仗?又有新相片吗?我最喜欢看美哥相片了。”

容秀把劭夫的相册拿出来。云枝一张一张看,说:“这是我看过的。这也是我看过的。”

翻到最后一页,云枝说:“这几张我没看过。这张骑马的照片,这是在哪里?好威武呀!”

容秀说:“美坨讲不能告诉我他在哪里。他现在是师长了,正在前线打日本人。”

云枝说:“我屋志叔也在打日本人。志叔要是跟着美哥打仗多好!”

容秀笑起来,说:“我娘讲,你志叔是八路军,我美坨是六路军,比你志叔还少两路。”

云枝也笑了,说:“福伯母也会讲笑啊!”

云枝又把相册从头翻起,细细看着相片上的题字,想象留影处是在什么地方。容秀看着云枝看相片的样子,心上一动:这要是和云枝姐妹相处,等劭夫打完日本人回来,一起过老,不是好吗?

云枝把相册合上,说:“男子汉的天地真大啊!”容秀说:“天地是大,但我只想早日把日本人赶出去,美坨回到自己家乡来。”云枝说:“我也想我志叔早点回来。”容秀假做随意的样子说:“云枝妹妹,你喜欢你美哥不?”云枝红了脸,说:“我敬佩他是一个英雄咧!等美哥回来,我要摘好多好多花献给这位抗日英雄!”

容秀正待要再说些什么,翠玉喊吃饭了。容秀说:“云枝,吃饭去。”

出门时,云枝问:“秀姐,有贞一姐姐的相片吗?”

容秀说:“有哩!在我爸爸妈妈屋里。”

走到茶堂屋,容秀说:“妈妈,云枝想看贞一相片。”

福太婆说:“我放在抽屉里,秀儿去拿吧。”

家旺说:“云儿不懂事,每回来都翻箱倒柜的。”

福太婆说:“云儿哪里就翻箱倒柜了?又是自己屋里,你不随她?”

云枝看了相片,说:“贞一姐姐穿军装好漂亮啊!这是姐夫吧?和美哥一样威武!”

容秀望了望福太婆,话里有话,说:“妈妈,我和云枝也像姐妹两个吧?”

福太婆细细看了云枝,笑着点头。福太婆又对着佑德公说:“你看云儿,和我们秀儿,像是亲姐妹。”佑德公也笑笑,说:“云儿年年来,走亲了,也像是我们家的人了!”

金娥忙说:“福公公把我云儿高抬了。”

翠玉在旁边说:“我讲你们光讲话算了,饭也不要吃了。”

佑德公说:“翠玉,拿酒出来,我今日要陪家旺喝几口酒。”

福太婆有点担心,说:“老头儿,你就莫充英雄了,你怕有十多年没喝酒了。”

佑德公说:“今日我高兴!金娥回来挂青,家旺和云儿陪着上山,有情有义!云儿长这么大了,又知事,又孝顺,我喜欢!”

云枝说:“福伯爷,妈妈经常说我懵里懵懂,担担水桶,打落一头,不识轻重。跟秀姐比,我抵她手指头都不如。”金娥笑道:“总算听到云儿讲句知轻重的话了。”

酒倒上了,佑德公说:“家旺,我只喝这小半碗,你敞开喝。明早也不急着回去,屋里有两个大的帮管小的,不碍的。”

喝了一口酒,家旺说:“明日还是要早回去,屋里脱不得手。”

家旺不是好酒的人,今日兴致好,多喝了两碗。金娥怕男人喝醉,端过家旺的酒碗帮他喝了几口,不准他再喝了。佑德公看着家旺同金娥相互照顾的样子,就想这户人家肯定会旺兴的。

福太婆饭没吃完,轻轻放了碗,立起来说:“秀儿,我有个东西硬是找不到了,你来帮我找找。”

容秀跟着娘进去了。福太婆轻轻说:“云儿蛮好。”

容秀低头说:“我也这么想,不知云儿肯不肯,美坨肯不肯。”

容秀又凝一下神,说:“妈妈,美坨我总会劝得他肯的,我有法子。妈妈只去问一问云儿的爷娘,问问云儿,看他们肯不肯。”

福太婆说:“秀儿,我和爸爸有你陪着过老,其实也蛮好。只是我们也陪不得你一世,你和美坨老了,怎么办呢?还是要有个一儿半女。就怕你心上委屈,也委屈了云儿。”

容秀含泪说:“妈妈,你和爸爸待我就是亲女儿一样,怪我没有生养……美坨在前方舍死拼命,就为了保护我们的家,我不能让美坨当孤老。妈妈放心,云儿若是肯,美坨会喜欢她的,我也会把云儿当作恩人!”

福太婆说:“儿哪,你心善!这事也急不得这一下,我也还得跟你爸爸商量。”

吃过饭,翠玉收拾碗筷进灶屋,又酾了茶出来,佑德公和家旺、金娥、秀儿、云枝坐着喝茶,福太婆借个事把福公公喊到自家房里,低声把容秀的意思说了。

佑德公沉吟半日,说:“便是容秀肯,美坨肯,还要看云枝肯不肯。人家黄花闺女,不能让她委屈。”福太婆说:“你趁得家旺、金娥在,先问问口气。”

佑德公又出来陪家旺、金娥喝茶。福太婆对云儿说:“你容秀姐正好要给我们制夏衣,秀儿也正要制几件,云儿不要见外,到秀儿房里去量一下尺寸,单的夹的,也制几件。女儿家爱乖,凉水界上的裁缝只怕没有我们下面的好。”

金娥、云枝连连摇头,一个说要不得要不得,一个说不要不要。

容秀拉了云枝说:“听姐姐的,来,到我房里去量尺寸。”

容秀拉着云枝的手去了自己房里,这里佑德公就对家旺和金娥把容秀想让劭夫娶云枝过门来的意思说了。佑德公说:“家旺、金娥,你们肯不肯,云儿肯不肯,我们都会把云儿当女儿看。云儿若是不肯,以后无论嫁给谁,也如同是我们嫁女儿,第一要云儿和你们愿意。”

家旺说:“云枝在凉水界上长大,野声野气的,我也盼着她找个好人家。劭夫是英雄人物,又是佑德公屋,知根知底,哪里有不好的。但正是云儿讲的,岩门对岩门,荆门对荆门。我们高攀了。还要看云儿肯不肯。”金娥也说:“云枝虽不是我生养,我也是疼她的。能到佑德公家来,我看也是云儿的福气。女儿的终身大事,也不能急。等我们回去慢慢问她。美叔也晓得这事吗?”佑德公老老实实地说:“还不晓得。容秀说她不能让劭夫以后当孤老,她去跟美坨说。”金娥说:“福公公,等美叔回信肯了,你喊伍海回凉水界,给我们报个信,我们再来问云儿。”

第二日,家旺带着金娥、云枝回了凉水界。容秀给劭夫写了信,只说自己没有生养,不忍爸爸妈妈没有孙儿孙女,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又细细说了云枝,她愿意和云枝姐妹相处,一起侍候爸爸妈妈。若是劭夫不肯,自己是决意要出家的。若劭夫愿意,屋里就先接云枝进门,一起等劭夫回来。

不久,劭夫回了信,说自古忠孝不能两全,自己在外打仗,没能尽子责、尽夫责,愧对父母,愧对容秀。家里一切,就请父母大人和容秀做主。

福太婆找了一只祖传的玉镯子,佑德公写了一封信,请伍海一起带到凉水界,交给了家旺。玉镯本是一对,上好的和田羊脂玉纽丝镯子,福太婆娘家传了几代,劭夫娶容秀时送了一个给容秀,另一个原想留着贞一出嫁用的,不想贞一在战场上结了婚,回都不得回,也是天意,这个就是给云枝留着的了。福公公信里说,不管云枝肯不肯,玉镯都是送给云枝做嫁妆的,一定收下。若是肯了,最好请家旺带着云枝下山,商量云枝怎么进门。

云枝是肯的。她心上早就和佑德公家里人亲,又敬爱劭夫,又觉得容秀就是姐姐一般。没几天,家旺就带着金娥和云枝到了佑德公屋,一大家人欢欢喜喜。云枝心上高兴,却也怕羞,只坐着,不肯说话走动。上次请裁缝为她制的衣也制好了,容秀揽着她的肩,要她到屋里去试衣,云枝也不肯。

佑德公打算把凉水界的家业送给亲家屋算了,却怕伤了家旺和金娥面子,想了半日才试着说:“家旺、金娥,我和福太婆商量了,结了亲就是一屋人。凉水界上田土和山林,都过到你屋名下。”

家旺果然不肯,说:“佑德公,那要不得。云儿是要强的人,她会说我把她卖了。”

福太婆说:“提亲,彩礼也是要的。”

家旺说:“哪有这么重的彩礼呢?”

金娥也说:“那哪要得呢?那么宽的山,八十多亩田,家旺屋几代人管着,几代人都沾光享福了。”佑德公只得说:“那好,先不说这个吧。”

金娥说:“福公公、福娘娘,云儿到了你家,是孩子的福气,我心上也安妥了。我和家旺屋里是脱不得手的。今日是晏了,明日一早我们就要上山去。只看云儿,她是随我们回去呢,还是在这里多住几日?”

福太婆说:“云儿要是肯,就在屋里住着,你屋里也不靠她种阳春。”

金娥说:“我问问云儿。”

吃点心饭,容秀喊了半日,云枝才下楼,慢慢脸上也带了笑,也敢抬起脑壳望人了。翠玉只当不晓得,说自己菜炒得不好,大家将就着吃。金娥说翠玉手巧,样样菜都好吃。

容秀拿了一张劭夫骑马的相片,悄悄给云枝看:“这是美坨刚寄回的,只怕是专门给你看的。”

云枝瞟了一眼,脸又红了。

第二日,家旺和金娥吃过早饭,大早就回凉水界,云枝留了下来。过了几日,逢江东赶场,佑德公喊人抬两顶轿子,又送容秀和云枝去扯布。又喊裁缝做上门工,把云枝四季衣服从头到脚重新做了。云枝看布料全是绫罗绸缎,就说:“秀姐,我还是要做几套粗布衣服。我不是坐着吃白饭的人,不做事就心慌。”

容秀说:“屋里也没好多家务事,有翠玉和我就行了。”

云枝说:“那哪要得!”容秀把云枝这些话都说给阿公阿婆听了,两位老人心上十分满意。

四跛子走不成武冈了,只留在屋里种阳春。十来亩田自己种,忙时也要请人。田土不多不少的人家,农忙都是相互换工的。自己手头空了,依旧去收鸭毛,也帮佑德公和逸公老儿屋做事。

桃香除了洗衣浆衫和弄茶饭,不是纺纱织布,就是穿针引线。纺了纱,葛成线,喊来芳到城里去卖,一家家裁缝铺去问。月桂自小手笨,针线上的事总学不会。一日夜里,中堂屋点了煤油灯,桃香和来芳纺纱,月桂搓棉花条,齐明在灯下写字。四跛子坐在茶堂屋吃烟,烟头一闪一闪的。

桃香对来芳讲:“你脑壳灵空,莫学月桂。她纺纱织布通学不会,只晓得搓棉花条子。”

齐明笑了起来:“嘿嘿!”桃香骂齐明:“你不好好写字,尖起耳朵听我讲话做什么?”

齐明指指月桂。桃香一望,见月桂半眯起眼睛,脑壳一栽一栽的就像钓鱼。桃香抬手啪地打了月桂,骂道:“做事就栽眼闭,前世没困过眼闭?吃不穷,用不穷,生就懒筋一世穷!”

月桂被打醒了,鼓起眼睛望齐明。齐明咬起嘴巴笑,拿眼睛瞟来芳。来芳埋着脑壳小心纺纱。娘看见齐明鬼里鬼气,又骂:“你莫只晓得打野望!爷娘喊你读书,你捉条蛤蟆阉猪!你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齐明讲:“我又不是老大!姐姐老大伤悲,关我什么事呢?”

娘纺纱的手脚不停,嘴巴也不停,讲:“齐明,你是书读到牛屁眼上去了。娘一字不识都晓得,老大,是讲等你老了大了。哪是讲你的老大?”

齐明无意间的话,月桂听着心上真的伤悲。要不是娘把她的脚包残疾,哪会遭人嫌弃呢?月桂小时话多,自从齐天界退亲回来,趸日都不讲话了。今日月桂整夜没讲半句话,手边的棉花条堆得尺把高。

桃香啪地打着后颈上的蚊虫,讲:“尽是蚊虫。”

齐明抬头望望昏黑的中堂屋,讲:“嗡嗡嗡嗡,就像轰炸机!”

娘问:“什么鸡?”

齐明讲:“飞机,撂炸弹的轰炸机,飞在天上的。”

桃香纺的棉线匀匀的,慢条斯理地问:“鸡怎么能飞到天上去呢?”

齐明讲:“妈妈,日本佬的飞机有万溪江上的船大,飞在天上丢炸弹。一个炸弹丢下来,一幢屋就炸成碎末末了。”

桃香不信,只讲:“辛亥那年,都讲天下反了,有人讲听见城里的枪响了。我跟你外公老儿住在齐天界上,哪里听到枪响?只听见老虫叫!后来又听讲要剪辫子,不肯剪辫子就剪鸡鸡。你外公老儿到死都留着辫子,鸡鸡也没喊人剪掉啊!”

齐明听着好笑,来芳听着面红。月桂眼皮又打架了,桃香反手拍了她一板。四跛子听得不耐烦了,讲:“桃香婆,你不是在骂,就是在打。”

桃香高起喉咙,朝屋里喊:“你只晓得护儿女,你多护着有好处的!鸡护儿女躲岩鹰,人护儿女变冻鹰!”

桃香嚷了几声,屋里安静下来。齐明字写完了,坐着温书。他样子像在温书,心上在想娘讲的冻鹰。他只见过岩鹰,没见过冻鹰。天上只要有岩鹰飞过,母鸡就偏起脑壳朝天打望,两扇翅膀打开咯咯地叫,小鸡飞跑到母鸡翅膀底下躲起来。乡里人讲哪个冻,就是讲他傻。未必冻鹰,就是很傻的鹰?又想,来芳像岩鹰,月桂像冻鹰。

中堂屋只听得纺车的嗡嗡声,煤油灯比往日桐油灯亮多了。桃香见来芳纺纱纺得越来越好,闷在心上欢喜,嘴上不讲半句。媳妇不能夸,怕她得脸。又看见齐明像要栽眼闭的样子,就讲:“明儿,莫要读哑书,读书要有声音,大声读!”齐明正了正身子,高声念道:“余儿行路中,遇先生,鞠躬行礼,正立路旁。先生有命,儿敬听之;先生有问,儿敬答之;俟先生去,然后行。人皆称为知礼。”桃香问:“明儿,这条鱼儿未必成精了?要不它怎么会立在路中,还和先生讲话呢?”齐明说:“余儿,就是我的儿。”桃香笑了,说:“你黄鼻涕都还没干净,就想拜堂生儿了?”来芳瞪了齐明,暗自骂道:剁脑壳死的!

有日,月桂背着竹篓去打猪草。她不想碰到人,远远地走到五云寺背后山坳里。那里猪草多,竹篓很快就满了。她不想早回家,坐在树下吹风。

这时,银翠也来打猪草,裤脚高高卷着,光着脚板。她看见月桂了,问:“月桂,你打猪草还穿鞋呀?”

银翠是个喜欢惹事的人,上回就欺负过来芳。月桂不想理她,只道:“你管得宽啊。”

银翠笑笑,说:“我听人家讲你的脚好看,脱鞋我看看?”

月桂听着火了,说:“我听人家讲你屁股好看,脱了裤子我看看?”

银翠骂起野话,说:“四五岁就喊县长摸过的!”

月桂扑上去,双手往银翠脸上抓。银翠也张开双手,扯月桂的衣服,骂道:“我要把你剥光了,看你还是不是黄花女儿!人家哪晓得你脚残了?你在齐天界把鞋都脱了还有什么不脱呢?”

月桂哪里听得这话?号叫着把银翠推倒,骑上去撕嘴,说:“我要撕碎你的麻牝嘴!”

银翠高声叫骂:“你这个没人要的贱麻牝!”

慧净师父听见寺外有人打架,跑出来一看,忙把两人拉开,说:“女儿家的,不要打架啊!”

银翠满脸血痕,嘴角也流着血。慧净师父说:“月桂,你手太重了。”

月桂气得脸发白,说:“狗不咬人,人不用棍。下回你嘴巴不干净,我把你麻牝都要撕破!”

慧净师父听了,忙念阿弥陀佛,说:“黄花女儿,这也骂得出口?不准吵了!你们快回去!”

月桂背着猪草回屋,桃香见她披头散发,骂道:“鬼婆,你去跳神了?”

月桂噘着嘴巴不耳人。没多时,水英拖着银翠来了,老远就骂道:“四叔母,上回我是登门拜赔,今日我是上门讲理。你喊你月桂出来,她把我银翠打成这个样子了。”

桃香刚要打喊,月桂一冲就出来了,喊道:“你问她自己!她下回嘴巴不干净,我把她麻牝都要撕破!”

桃香不分青红皂白,一耳光打过去,骂道:“你一个黄花女儿,什么话都骂得出!”

月桂也不哭,怒视着桃香,说:“我难为你把我脚包残了,出门人家欺负我,说要看我的脚!还说我在齐天界把鞋都脱了还有什么不脱的!骂我是没人要的!你问她自己!”

水英回头问银翠:“告诉我,你是这样讲的吗?”

银翠埋着脑壳不作声。水英一巴掌打过去,说:“你这惹事的祸殃婆!上回你无故儿欺负来芳,今日又无故儿欺负月桂!人家惹你了还是撩你了?”

桃香忙上去打劝,说:“水英,莫打了!小女儿家出门生口嘴也是有的。”

水英说:“她还小?十六岁了,明年就过人家了!”

水英是个开通人,赔尽好话拉着银翠回去了。这回,桃香没有再骂月桂,自己到房里偷偷地哭。她今日才晓得反悔,自己生生地害了月桂。

桃香再不骂月桂,也不喊她做家务。月桂也不说话,屋里的事想起什么做什么。来芳劝月桂,说:“姐姐,你不要和妈妈黑面啊!她也是难过的,我时常看见她藏着哭。”

月桂说:“她能把我的脚哭好,我陪她哭!”

四跛子看见桃香绣花,问:“稀奇了!怎么绣起花来了?”

桃香不作声,那几日纱也不纺了,隆日隆夜绣花。过了半个月,桃香给月桂做了双好看的绣花鞋,又把一双钉鞋襻子剪掉,把钉鞋底钉在绣花鞋底上。

桃香笑眯眯地喊月桂,说:“月桂,看看娘给你做的新鞋,这鞋世上找不到第二双。”月桂穿上娘做的新绣花鞋,眼泪啪嗒啪嗒地流。

第二日,月桂穿着新绣花鞋,径直去了五云寺,走到慧净师父面前,扑通跪下,说:“慧净师父,我要当尼姑。”

慧净师父着了愒,忙拉月桂起来,说:“月桂,这话不能乱讲!人不是想当和尚就当和尚,想当尼姑就当尼姑的!”

月桂说:“慧净师父,我三四岁时就说过,不肯包脚,过不出去就当尼姑。”

慧净师父说:“那是你小时的赌气话。哪有过不出去就当尼姑的道理?信佛就要一心皈依,全无杂念。”

月桂说:“我晓得出家要修行,我慢慢跟师父学吧。”

慧净师父硬是不肯答应,说:“月桂,我送你回去。”

月桂说:“麻烦师父去我屋里也好,我好当面同爷娘讲了。”

桃香老远看见慧净师父领着月桂走进大门,不晓得出什么事了,问:“慧净师父哪有空到我屋来呢?”

慧净师父说:“月桂妹妹跪在我面前,说要当尼姑。哪里要得呢?月桂长得这么好看,找个好人家生儿育女才是道理。”

桃香一听眼泪就出来了,一把抱起月桂,说:“儿啊,娘是好心好意害了你!娘要给你穿得贵贵气气的,你怎么就要出家呢?”月桂说:“妈妈,我是生死都要出家的。五云寺离家里不远,我反正一双大脚,残是残了,也做得事。屋里忙时,我求师父放我回来做事。屋里闲时,我就在庙里敲木鱼。我反正是不在红尘受苦了。”慧净师父说:“月桂,庙里修行更苦啊!”月桂说:“我愿意,耳旁清寂,心上干净。”

桃香说:“慧净师父,你庙里也有事,你先回去,我劝劝她。”

桃香送走慧净师父,回来劝女儿,说:“月桂,你听娘的。你不肯出去,你就不过人家,就在屋里过老。等明坨成亲养儿了,我做主抱一个给你。”

月桂说:“妈妈,你少给儿女做主。儿女自有儿女福。你越做主,越害了儿女。”

桃香哪里听得这话?立时也起了高腔:“我把哪个害了?我把你脚包坏了,我当牛做马赎罪都愿意。我养你和明坨这么大,亏你吃还是亏你穿?”

四跛子在田里做事回来,听说月桂要去当尼姑,雷公火闪地发脾气,骂桃香害了女儿:“我当时就劝你不要包,你硬是劝不住!我讲世界变了,你不信!你眼里只有簸箕大的天!”月桂说:“爸爸,过去的事了,骂有什么用呢?我只求一条,你和妈妈准我到五云寺去修行。”四跛子也忍不住流眼泪,说:“儿啊,我把你尺把长养大,哪舍得你去当尼姑呢?”四跛子一哭,桃香、月桂和来芳都哭起来。齐明放学回来,不晓得屋里出什么事了。

第二日大早,桃香见月桂夜里已经把头发剪了,愒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四跛子见了,眼泪又一滚出来了。

桃香饭也不吃了,坐在房里流眼泪。突然,听到桃香号啕哭骂,从十多年前的县长朱显奇,骂到齐天界的刘云帆,再骂村里嚼舌根的人,只是没有骂月桂半句。

“剁你脑壳朱显奇,害我女当比丘尼!”

“你有好运刘云帆,看你当得多大官!”

“无根生叶讲是非,良心好比煤炭黑!”

整整五日,桃香手脚不停忙上忙下,嘴巴不停骂东骂西。月桂只埋起脑壳做事,眼睛哪个也不望,耳朵什么都不听。第六日,桃香抹着眼泪去了五云寺。

慧净师父问:“四叔母,怎么这么早?”桃香跪下来,说:“慧净师父,求你收下月桂。她是铁了心了。你先收下她,安心修行就修行,哪日反悔了就回来。”

慧净师父忙拉桃香起来,说:“四叔母,我去接月桂来庙里住几日,喊她清净清净。出不出家,都看缘分了。”

学校放寒假了,扬卿三天两头会去水库上看看。他每回都先溯万溪江而上,再从渠道入河口往上走。路过村庄,清水流过的人家,门前黄狗黑狗都摇着尾巴。每回都会有几条狗前前后后地跟着他去大坝上。扬卿跑起来,狗也跑起来;扬卿慢慢走,狗也慢慢走。大坝靠水闸那头修了间房子,日夜都有人守在坝上。值班人是五个保好好挑出来的青壮男子,都是些能勤灵透的人。扬卿已把他们召在一起讲解过值班章程,一一经过了口问口答考试。每回扬卿去坝上,值班的人老远就喊:“陈老师你又来了?你不要跑来跑去的,放心吧!”

快到上忙时节,乡公所来人到竹园,说红花溪水库灌区的田都是上则田了,今年税赋要往上调。灌区几个村的老百姓听了,火冒三丈。有人放狠话:“那还不如不修水库哩!辛辛苦苦几年,搞得腰弓背驼,反给自己添税赋了?不如把水库炸了!”

有喜和家和跑到沙湾找扬卿讨主意。扬卿说:“县政府不是全无道理,只是太急了。大家辛苦三年,出钱出力,都有耗费。我看这样,我写封信给杨县长,请求县政府五年之内仍按原先田土等则征税赋。”家和说:“就是这样,老百姓那里也是很难劝的。先这样吧。”扬卿笑笑,说:“人心都如此,但不能凡事都依私心。有五年时间,你们慢慢地说,大家会愿意的。自流灌溉,年年丰收,田土品质也会越来越好。”

扬卿提笔给杨远衡写了信:

杨县长台鉴:

仰县政府主持大局,建设局亲为谋划,竹园等保民众焚膏继晷、排除万难、不辞劳苦,红花溪水库修筑功成,万亩天水田皆为自流灌溉,年丰岁稔有望矣。万民称庆,千家欢腾。然近闻灌区田土将升等提则征收税赋,民众赤热之心忽遇寒冰,怨艾之声塞载于道。向者有新垦不起科之旧例,民国有奖励垦殖之章程,皆为利民固本之良策。修筑红花溪水库,田土改瘠为良,其功倍于垦殖,官厅应予奖励。民众三年倾囊竭力,业已捉襟见肘,应与休息。余替民众请愿,灌区田土五年内仍按旧则征收税赋,以慰民众艰苦奋发之志。仰祈应允。

右呈

具呈人:第二区第五乡沙湾村

民人陈扬卿

中华民国三十年三月十日

扬卿把信交给家和,说:“你是保长,你把信送到县政府去,交在杨远衡县长手里。”

家和有些畏难,说:“我去县政府,见得到县长吗?”

有喜去过县政府好多次了,说:“不怕的,我原先也怕见官,跟着佑德公见过三个县长。我明日陪你去!”

晚上,瑞萍到楼上收拾书房,见扬卿写给杨县长的信还在桌上,问:“卿卿,信怎么还在这里呢?”扬卿笑笑,说:“你看看左下角。”瑞萍见左下角写有小小“底稿”二字,便说:“卿卿,水利勘测手稿,你又用日文抄过,我佩服你的毅力。你要是专心搞研究,会是大学问家。”扬卿笑道:“我写的所有信件都有底稿,只是习惯而已。”

第二日下半日,有喜和家和到沙湾找扬卿回话。扬卿还在祠堂上课,有喜和家和跑去等着。扬卿下了课,看见有喜和家和面带微笑,就晓得有好消息。果然,有喜掏出一封信交给扬卿,说:“杨县长看了陈老师的信,略略想了想,就批了字。他把批示给我和家和看过,就交秘书存档了。杨县长嘱咐我俩,他会切实督促。他给你回了信。”扬卿不及看信,先问:“杨县长怎么批的?”有喜说:“杨县长批的是:该员所呈属实。红花溪水库功在千秋,援民国政府奖励垦殖章程例,五年之内仍按田土原等则征收税赋,俟五年之后再行议定。仰即知照。”

扬卿连连点头,说:“杨县长是个听得进民众呼声的人。”

家和说:“杨县长说,哪天要专门到沙湾来拜访你。”

扬卿笑道:“我哪里占得他来拜访。”

扬卿读了杨远衡的回信。

扬卿先生钧鉴:

大札敬悉!所示红花溪水库灌区田土升等提则事,确实欠妥。职嘱财政局暂缓五年,俟后再议。灌区民众含辛茹苦三年,水库甫一修竣,田土即行调则,于情于理,民心难服。先生洞悉民意,及时示诫,职深表谢忱。

职拟择日登门拜会,望不吝赐教。

右上

杨远衡拜

中华民国三十年三月十一日

一个周日,杨远衡果然来到沙湾,随同来的秘书叫周贻生。逸公老儿身子不好,已卧床半个多月了。杨远衡到床前看了逸公老儿,问了年纪,请过什么医生。逸公老儿年已八十八岁。好几位医生看过,仍是胃上的毛病。扬卿给大哥、二哥都写了信,详告老父病情。扬甫去年已有联系,自己和家小也算安宁,只是困在沪上如陷牢笼。扬屹在中央党部,终年为抗日奔走。杨远衡嘱咐逸公好生吃药,好生休养,安慰半日,就去楼上同扬卿说话。

瑞萍背上背着修霖,端茶上楼替客人酾茶,又招呼修豫、修戈不要吵闹。坐下来,杨远衡说:“扬卿先生,听说明达临走雪夜到访?”

扬卿说:“我和明达兄晤谈通宵。明达是个做事的人,却被劣绅和不知情的百姓控告走了。”

杨远衡苦笑道:“我也快走了。”

扬卿问:“何处高就?”

杨远衡说:“哪里是高就!我跟明达同命,被民众控告,调省听用。”

扬卿说:“县里确有几个操纵民意的劣绅。控告你什么事呢?”

杨远衡说:“我也没看到控告信,省府朋友电话里大致说了。有役政上的事,有税赋上的事。”

扬卿说:“县里其他地方我不知道,底下役政弊病的确多,但恐怕不是你县长管得了的,鞭长莫及。”

杨远衡笑道:“你们乡的乡长反被几个泼皮无赖弄到壮丁营里去了,说起来是个笑话。我不是说乡长就不该去当兵打仗,只是这事情太滑稽了。他正在军中服役,还给我写了信来。”

扬卿说:“我也知道,国难当前,县长更不好当。”

杨远衡说:“县政的确千头万绪,全县党员和公教人员务必具备苦干实干硬干之精神,方克有功。目前形势下,我期望民众做到两条,一是征兵不躲,二是税赋不欠。劣绅给我罗织罪名,恰恰在这两件事上做文章。”

扬卿说:“我看省府总用调离县长以息事,太草率了。”

杨远衡说:“不说这个了。一人之去留,不是什么大事。我想讨你一计。我是随时移职的人,本可不管,但县政府的确困难重重,我还是想同你商量。”

扬卿问:“杨县长,什么事这么紧要?”

杨远衡说:“扬卿先生为修红花溪水库设计的开征水捐附加方案极好。三年前,我有把水利附捐收县政府管理的想法,你怕灌区民众不同意,建议暂缓。我听了你的建议,同意暂缓。如今水库修好了,我想由县财政局管理水利附捐。”

扬卿说:“杨县长,财政局是管财的,水库所征水利附捐不可视作县政府财源,它取之灌区,用之灌区。水库、渠道,常年需要维护,每隔几年需要维修,钱都出在水利附捐上。”

杨远衡说:“扬卿先生,你听我细细道来。明达兄嘱你规划全县水利,这是百年大计。规划如何实施?靠县政府财力永无指望。县政府要是把红花溪水库的水利附捐管起来,发动其他民心整齐的地方如法炮制,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或更多的红花溪水库。红花溪水利附捐好比药引子,意在启动新的工程。”

扬卿听着眼睛一亮,心想这倒是个好办法,可酬他平生之志。但他往深一想,又犹豫了,说:“杨县长,各地民风、民情不同,假如弄成全县普征水利附捐,我担始作俑者之罪倒在其次,加重民众负担就祸害千家万户了。”

杨远衡笑笑,说:“扬卿先生多虑了。只要步骤谨慎,管理得当,即可造百姓之福,积千秋之功。今日你我所言,周秘书可记录在案,向我的后任作交代。”

扬卿摇摇脑壳,说:“我越想越怕了。恕我直言,县政府财力很困难,哪个能保证水利附捐不拿去拆东墙补西墙呢?灌区一旦需要用钱从哪里来呢?这个办法使不得!”

杨远衡没话可说了。他打的正是这个主意,却是本着公心的。这几年税赋年年增加,他已经想不到新办法开拓财源了。假如全县开征水利附捐,水库建设可放缓,先支援抗日大业。只等打走了日本鬼子,即可百废俱兴。但是,这些话又不能挑明了。杨远衡敬重扬卿,不想勉为其难,只道:“扬卿先生,君子相谋以道,可和而不同。我已是五日京兆,此事搁着,下回分解。”

扬卿要留客人吃饭,杨远衡说老人家病着,就不叨扰了。又说这回就算告别,待有就食之地,必来信禀告。扬卿把杨远衡和周贻生送到下马田,执手别过。

扬卿回屋,瑞萍说:“你们说话我不便在旁边坐着。我偶尔听到几句,感觉杨远衡先生倒是个正派人。”

扬卿叹道:“一个正派人能在我县当三年县长,算他有能耐了。不是我县民风不好,而是劣绅在上头盘根错节。”

三十三

逸公老儿的病越来越重,多日粒米不进了。瑞萍自己学医出身,她能想到的办法都想过了,能请到的医生都请过了。扬卿把学校课表做了调整,他和瑞萍时刻有一人守在老人床前。嘉妍、嘉妧、嘉妤都回来了,轮着日夜侍奉。祖婆日里夜里不离逸公半步,自己也弄得倒了床。

祖婆心上多少是有数的,早喊扬卿悄悄预备大事。两老的寿衣早就做好了,寿屋也割好多年了。扬卿到桃香屋买了二十多丈白布,炮仗、纸钱、香烛也都买回来藏着。

一日夜里,逸公老儿忽然精神起来,话说个不停。扬卿、瑞萍、嘉妍、嘉妧、嘉妤都坐在床前。祖婆却暗自担心,害怕这是回光返照。逸公老儿说起自己儿时读书时的顽皮,没少被老头儿整家法。屋里祖传的家法棍子是鞭牛的竹条子,伢儿犯错就要自己去拿竹条子来,双手递给大人,规规矩矩跪下挨打。“老人都说竹条底下出好人,我从没打过你们兄弟姊妹,你们也个个出得好。”逸公老儿说这话时,干瘪的嘴角上露出笑容。

逸公老儿又说他在河南做知县时,有年突发大水,半夜醒来看见鞋浮在床前。那年,他卷起裤脚在洪水里泡了几日几夜救灾,事后脚上长了好多脓疮,腿脚上的几块大疤子都是那年留下的。说起河南,逸公老儿叹息半日,说:“河南自古多灾,向来民生疾苦,如今又遭倭寇蹂躏,那里的老百姓会更苦。卿儿、瑞萍,你们几姊妹听着。我晓得阎王老儿在那边喊我了……”

嘉妤哭起来,说:“爸爸,你会好的,不许这么说。”

扬卿握住爸爸的手,示意姐妹们不要哭,说:“爸爸,你有什么交代的,你慢慢说。”

逸公老儿说:“我读国史,中华从未最终战败过。秦有多大?汉有多大?唐有多大?大明有多大?大清有多大?越来越大!倭寇一时猖獗,终究会被赶走的。”

扬卿说:“爸爸观古知今,很有道理。日寇在华已是强弩之末了,我在报上经常读到抗日捷报,叫人振奋。爸爸会看到日本人滚出中国那日的。”

逸公老儿说:“我正经和你们说,我有什么事,你们不要告诉扬甫、扬屹。扬屹不能为抗日的事分心,扬甫一家路上不便,省得他们伤心。”

扬卿紧紧握着逸公老儿的手,说:“爸爸,你莫多想,你会好起来的。”

逸公老儿说:“我很想看到那一日,驱除倭寇,河山完璧,骨肉团圆。只怕是等不到了。卿儿,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啊!”

扬卿说:“爸爸,我们一起等着,很快就会打败日寇。”

逸公老儿说:“卿儿,我到那日,早死夜埋。我的儿女都孝顺,不在丧事上好看。莫学别人,爷娘在世不孝,死了哭成牛叫。”

逸公老儿的手越来越凉,扬卿扯过被子盖上,仍握着不放。听得齐岳在外敲梆:“三更梆出,紧闭门窗。早困早起,阳春正忙。”

扬卿说:“爸爸,你好好困一觉。”

逸公老儿说:“我想困了,你们也不要守着了。”

扬卿说:“你好好困,我陪着你。”

祖婆悄悄舞手,喊瑞萍和嘉妍、嘉妧、嘉妤都去困了。瑞萍摇摇头,嘉妍、嘉妧、嘉妤也坐着不动。夜很安静,只听得鸡叫东一声西一声,看看快天亮了。

扬卿听到爸爸喉咙咕咚一响,忙把脸贴过去听。他自小听说老人落气时,喉咙会轻响一声。爸爸的手越发凉了,扬卿眼泪不禁流了下来。瑞萍过去把了逸公老儿的脉,摸摸鼻息,又伏到胸前听了心跳,脸色一变,哽咽着说:“爸爸走了。”

祖婆大哭起来:“老头儿啊,你做神仙去了,不管我了呀!”

儿女们也都哭喊着爸爸。修豫、修戈醒了,也爬下床,跑到公公床前哭。祖婆哭号着下了床,扬卿扶妈妈坐到逸公老儿枕边凳上。祖婆流着泪说:“卿儿,瑞萍,你们三姊妹,都听着。人都有这一日的,现在是要划算好好把你们老头儿送上山。卿儿,快把蚊帐取下来,好让你爸爸魂魄升天。嘉妍,去神龛底下把炮仗取出来,卿儿取了帐子就去放炮仗。嘉妤快去烧水,请人给你爸爸洗澡装殓。嘉妧把寿衣拿出来,就在隔壁屋的柜子里。”

“妈妈,不要请别人,我来给爸爸洗澡装殓。”扬卿说着,掏出怀表看看时间。

陈公远逸老大人于中华民国三十年六月十九日凌晨五时十九分寿终正寝,享年八十八岁。

扬卿取下爸爸床上的帐子,打开中堂门,天井里响起炮仗声。

祖婆又说:“瑞萍,等嘉妤把水烧上,你和嘉妤一起到学堂坳上去请修根。”

瑞萍说:“嘉妤留在屋里,我一个人去请。”

祖婆说:“两个人去,学堂坳上好多坟。”

“我不怕的。”瑞萍说着就出门了。

扬卿把寿衣放在床上,端了澡盆过来,把水兑得冷热合适,喊大姐、二姐和三妹出去,屋里只留妈妈。扬卿轻轻地给爸爸洗澡,老人家已瘦得皮包骨。祖婆帮逸公擦着身子,眼泪哗哗地,说:“卿儿,老头儿不准我告诉你,他夜里痛起来一身汗流,哼都不哼一声。他怕儿女们担心。”

扬卿泪水里像有沙子,割得眼睛生生地痛。他把爸爸身子擦干,抱到床上穿寿衣。又问妈妈要了梳子,把爸爸的头发和胡子轻轻梳好,再戴上寿帽。

达公老儿和二祖婆听到炮仗声和哭声,领着儿孙们都过来了。达公老儿哭喊老大,二祖婆哭喊逸哥,扬高六兄弟帮忙收拾中堂屋。中堂屋先架了案板,扬卿和扬高几兄弟抬了老人停放在案板上,脚底点上长明灯。扬高不用人招呼,喊了几个哥哥一起去抬寿木。先用半湿抹布把寿木上的灰擦干净,抬到中堂屋架着,嘉妍过来铺好寿被。逸公老儿当年剪下的辫子,还有那顶知县官帽,挂在中堂屋柱上二十九年了。扬卿把爸爸剪下的辫子取下来,塞到寿枕底下。老人入了棺,扬卿把那顶官帽也放了进去。

祖婆嘱咐扬高:“高儿,我屋里没有走脚报信的人了,你喊几个侄儿侄女去报丧。”

扬高说:“伯娘,我喊他们赶紧去告诉姐夫妹郎,三亲六眷屋都去走一脚。”

这时,修根跟着瑞萍来了,带着经文和全套法器。法事一个道士是做不了的,他已着人去喊近村的几个徒弟。他先给逸公老儿烧了香,就开始安置灵堂。

修根说:“我晓得你屋里有笔墨的,就没有带。”

扬卿去楼上取了笔砚下来,说:“墨还得现磨。”

修根说:“都由我来。”

瑞萍和嘉妍三姊妹都在茶堂屋裁孝衣。嘉妍懂规款,说:“两尺宽一块,剪一个口子就拿手撕,不要剪得整整齐齐的,披麻戴孝不是讲乖丑的事。”

嘉妍先给瑞萍戴上了孝衣,说:“瑞萍,怕你不晓得沙湾规矩。要是有事到别人家去,孝衣是可以穿着的,帽子一定要取下来。”

嘉妍拿着先裁好的孝衣,出去先给扬卿、祖婆和达公老儿屋的老小戴上,再给修豫、修戈戴上。修霖毕竟还小,炮火喧天都没有把他吵醒。

修根磨好了墨,一脸穆容写着各式幡帖。扬卿裁了黄纸写挽联,提笔想了半日,不停地抹眼泪。瑞萍过来,抚着扬卿的肩,说:“你哭吧,哭出声来好过些。”扬卿这才呜呜哭号起来。瑞萍轻轻拍着扬卿的背,也呜呜哭着。姐妹们过来劝扬卿和瑞萍,自己也泪流不止。

瑞萍说:“大姐,你三姊妹要有个人专门招呼妈妈,她出不得事。”

嘉妤说:“我已把妈妈送到床上困着,她不能时刻守在外面,她熬不起。”

这时,扬卿收住泪水,凝神提笔,写了挽联:

严训莫聆从此忍闻说米寿

德华长在过庭敢忘振金声

瑞萍和嘉妍三姊妹读了挽联,又放声大哭。嘉妤哭喊道:“我往后回娘屋到哪里去喊爸爸呀!”

天已大亮,村里人都晓得逸公老儿走了,都来烧香。佑德公、福太婆和容秀也来烧香了。云枝没过门的,她不方便来。福太婆和容秀抚着灵棺哭了一场,进房去看了祖婆,出来嘱咐扬卿,说:“卿叔,你要着人专门守着老娘。”

佑德公回到屋里,立马要伍海到竹园去喊有喜回来。齐树听到信了,飞快跑来主事。屋外炮仗响个不停,家家户户都来烧香。

祖婆在床上困了会儿,又让嘉妤扶着出来了。她立在棺前望着逸公老儿,哭着说:“老头儿,卿儿把你穿得整整齐齐,头发胡子梳得清清通通。你哪像走了的人呀?你就像困着了,你面上都是笑的,就像做了个好梦啊。”

扬卿扶着娘,说:“妈妈,你坐着吧。”

祖婆不肯坐,双手抚着灵棺,眼泪扑簌簌的。修根算了午时初刻入大殓。是时,法乐大作,锣鼓齐鸣,炮仗末铺满天井。几个壮汉用力推着灵棺盖子,祖婆哭号着双手张开,不准推上棺盖。扬卿一把抱住妈妈,怕棺盖压了她的手。只听得哐当一声,灵棺盖子合死了。又是几个壮汉砰嗵砰嗵敲打竹钉,棺材盖子钉得天紧。一屋老小抚棺大哭,从此阴阳永隔。

有喜回来了,依礼在门外放了炮仗,进屋到灵前烧香,跪下三拜。没多时,家和领着竹园几十人来了,一一进屋烧香跪拜。每有乡亲烧香,扬卿都要按规款跪接,磕头还礼。下半日,三位郎婿领着儿女们先后赶到,哭拜吊孝。

灵堂布置极是费工费时,修根近村的几个徒弟早已赶到。修根走到扬卿面前商量法事,说:“卿叔,逸公公德高望重,烧香的人会很多,照理要多停几日。我把日子好好算算。”

扬卿说:“修根,难为你这么尽心。我老头儿是个爱清净的人,他说早死夜埋,那自然是要不得的。但是,依礼三日上出门不问凶吉,不要另外看日子。我担心的正是乡亲们对老头儿太好,都要来烧香磕头,给大家添麻烦。”

修根慢慢地点着脑壳,说:“死者为大。逸公公自己这样说的,那就后日上山吧。”

祖婆听扬卿说了道理,也说:“卿儿,顺你老头的意,莫停久了,后日就上山吧。”

满莲和禾青领着有吉早早就来烧了香,齐峰下半日从城里回来才晓得出大事了。他上门烧香跪拜,一直守在逸公老儿棺前。家和听说逸公老儿后日就出门,马上打发人去灌区其他几个保上报信。正是扬卿担心的,从下半日开始,屋外炮仗响个不停。扬卿跪着磕头,腰都没有直过。齐峰看不过去,悄悄说:“卿坨,你进去歇一下,我来替你磕头。”

扬卿红肿着眼睛,说:“没有这个道理的。”

乡亭叔侄烧香的,男人只是跪拜,女人跪拜之后就要抚棺哭灵。桃香手抚灵棺哭诵,大家都尖着耳朵听:“逸公老儿你行太早啊,祖婆健旺孙儿小呀!你是仁德你是义啊,办学你出钱又出力呀!你辈分高哩肩膀宽,不把自己当个官呀!你回到乡里种阳春,犁地耙田样样行呀!世上那多猪狗人,阎王老儿没眼睛啊!神仙座上少一位啊,迎你上天保众生呀!”

众人听着,悄悄说:“乡约老爷出口成章,编得蛮好哩!”

这话桃香听见了,又随口哭诵:“逸公老儿人人晓,哪是我嘴上编得好呀!仁德之家好门风,四邻八乡念卿叔啊!今日大事炮仗响,无人上门来讨汤呀!树栽地上要生根啊,人活世上要修行呀!逸公老儿你安心行啊,一路莲花七彩云呀!”

祖婆听得眼泪婆娑,立起劝住桃香,拉她到身边坐下。桃香哭着说:“那年,我修权认不得新钞票上了当,赶紧送齐明来读书。卿叔立在祠堂门口,双手拉过我明儿接了进去。这份恩情,我屋永世不忘。祖婆屋里男孝女贤,都是你和逸公老儿教养得好啊!”

夜里,通往沙湾的田垄里火把接着火把,都是赶来给逸公老儿烧香的。祖婆困在床上,听得炮仗没息过,就说:“妤儿,你爸爸一世的善人,年轻时在外做官,回到乡里也是个老实农民。这么多人来烧香,都是你卿哥积了功德。”

祖婆只要到床上稍困一会儿,又要起来到棺前坐着,劝也劝不进去。祖婆把儿女喊到身边,说:“卿儿,瑞萍,你们姊妹三个,你们郎婿三个,都不要太伤心了。人有生死,老天定的。乡亲们来烧香的多,都是你们老头儿一世做人做事不亏欠,都是卿儿你们做人做事不亏欠。跪接乡亲的礼数,卿儿不要全包了。两个姐夫,一个妹郎,几个大点的外孙,都可以的,几个人轮着。瑞萍孩子小,修霖还落不得地,你不要时刻守在中堂屋,有空就进去困一下。人都有这么一回的。桃子熟登了,该落了。”

祖婆劝儿女们不要太伤心,自己却是泪水长流。嘉妤哭道:“妈妈,我过去怕鬼,现在我有爸爸在那边,不怕了。”扬卿脑壳里像塞满了棉花,只晓得晕晕乎乎跟着炮仗和法乐跪拜。他有时会有错觉,好像爸爸并没有走,老人家只是困着了。

沙湾陈家人今日都依着辈分喊扬卿,他也一一应了。瑞萍背着修霖,来了客人就同女眷一起哭灵。自家亲戚都各自找地方歇息,主人家都顾及不上。好在天气不冷不热,只是夜里蚊子多。扬卿悄悄嘱咐瑞萍:“你带修霖去困一下,莫把人搞病了。明日起日夜都要念经,孝男孝女们要跟着道士磕头绕棺转灯。”

瑞萍说:“我没事,你腰都没直过,你去困一下。”

扬卿说:“你去困,我要守着神龛上的高香,燃尽就要续上。高香是断不得的。”

齐峰说:“你俩都去合一下眼,我守着。”

有喜也说:“有我在,没事的。”

家和等几个保长也说:“你们兄弟姐妹都去合一下眼,要不就天亮了,肯定还有好多人来烧香的。”

嘉妤说:“我只是陪娘,轻松些。哥哥嫂嫂、姐姐姐夫,你们都去困一下,我陪乡亭叔侄守夜。”

嘉妍说:“卿坨,我们都去困一下吧。”

扬卿困在床上刚合眼,就听到炮仗响了。他掏出怀表看看,才晓得自己一合眼,就困了个把小时。他赶紧起来,天已大亮。瑞萍也要起床,扬卿说:“修霖没醒,你陪他再困一下吧。”

扬卿出来,却见灌区五个保吹吹打打都抬了猪羊祭来,随行的乡亲把门都阻塞了。扬卿跪接了烧香的客人,有他认得的,也有他不认得的。他拉了家和在旁说:“家和老大,礼太重了,太重了,我屋占不起啊!”

家和说:“陈老师,你是我们的大恩人!”

家和等几个保长都留下守夜,又同齐树商量各保都要出丧夫抬棺。齐树说:“难为各位了!沙湾有老规款,老了人都是各房出人抬棺的。”

家和说:“这回不同。陈老师领着我们修水库,造福一方,功德无量,我们五个保的人都要当孝子。干脆丧夫分作六班,沙湾一班,我们五个保每保一班。丧夫百步换肩,热热闹闹把逸公送上青松界。”

扬卿听了,说:“家和,不麻烦大家了,我心上不安。”

家和说:“我们不来抬丧,心上过不去。”

有喜过来打劝,说:“卿太太,你就依大家的,六班丧夫换肩抬棺吧。”

一日三餐都是齐树管着,有喜帮着放炮仗,招呼客来客往。修豫、修戈到底还太小,不晓得生死上的事,身上扎着孝衣在人堆里钻来钻去。

吃过早饭,修根敲着木鱼开始念经,他的徒弟只要把钹子重重一敲,孝男孝女们就哭喊着跪拜。吃过点心饭,扬卿率孝男孝女跟着修根绕棺转灯。修根敲着木鱼高声念唱,他只要停下鞠躬,孝男孝女们就跪下来磕头。

吃过夜饭,修根和他徒弟们暂作歇息,守灵的人坐着说话。也有开玩笑的,也有打哈哈的。丧事要的是热闹,言笑都无所禁忌。修根和徒弟歇息得差不多了,唢呐又吹了起来,扬卿领着孝男孝女们绕棺转灯。直到三更天,修根长长地拉着嗓子高唱几声,锣鼓钹子唢呐齐响,灵棺四周哭喊着跪倒一片。

修根拍拍法衣,说:“卿叔,你们都去好好困一觉,留人守高香和长明灯就是了。明日是大事啊!”

扬卿喊瑞萍和姐姐、姐夫、妹妹、妹夫都去困了,他留下看香守灯。扬高六兄弟都留着守夜,齐峰、齐树、有喜和家和等几个保长也都陪着。齐岳每更敲梆都进来看看,陪着坐会儿。外村的人烧完香连夜赶回去,引得村里的狗通宵汪汪叫。

停棺三日,逸公老儿灵棺择吉时抬出窨子屋。铁炮冲天,法乐齐鸣。丧夫们的吼叫声震耳欲聋,听着却比哭号更觉悲怆。屋外早立满了送葬的乡亲,有沙湾的,也有外村的,都是从自家穿了丧服来的。六班丧夫轮流换肩,换下来的丧夫围随四周。扬卿举着引路幡走在前面,孝男孝女扶棺哭号,长长的白布绕棺围成灵舟,托载着逸公老儿往渡西土。

办完丧事,扬卿写信泣告甫、屹二兄,信中写道:“先大人停灵三日,往吊乡亲不绝于途,以致柴门阻塞。大殡之日,千家举哀,万人缟素。父归仙班,虽极哀荣,然失父之痛,山崩地裂,永无平复之日矣!”

三十四

云枝知道自己终身已定,又因自小年年跟着爸爸拜访佑德公和福太婆,每回来容秀也待她亲如妹妹,倒也不觉拘束。她以前对劭夫是真心敬仰,觉得他高大而又遥远。现在,劭夫突然成为她命里相靠的人,她想起心上就突突乱跳。她在凉水界上长大,庄户人家,粗衣蔬食,却也没受过什么委屈,手脚勤快,言语大方。家旺读过书,晓得现在外面也有女学生,有意无意地教女儿认字。云枝也能读些轻浅文字,晓得书里面的世界宽。佑德公屋虽是大户人家,劭夫又是领兵抗日的大军官,屋里却守着耕读规矩,老小都要做事,没哪个闲着。云枝心上灵巧,眼睛观场,凡事只看容秀怎么做,她就跟着怎么做。她也做了些四季绸缎衣服,平日却只穿土布衣服。热天是白土布满襟上衣,黑土布裤子。冬天是青土布棉袄棉裤,脚上却四季都是一双千层底绣花鞋,鞋面花样儿不是两枝桃花,就是一对翠鸟,绣得活泼泼的,亮人眼睛。鞋都是容秀做的。福太婆也说,云枝还是小女儿家,不可穿得太老气。云枝生得匀称,穿粗穿细都好看。她自己娘去得早,金娥做后娘的忌着嘴,织麻纺线不好喊她学。如今到了佑德公屋里,福太婆和容秀都是女红巧手,云枝赶紧跟着学。福太婆眼睛不好,早不拿针线了,容秀细心教云枝。不几个月,云枝纺纱织布都学会了。

洗衣浆衫是翠玉的事,云枝也帮着做。冬月间,娘井上冒着热气,井水又滑又暖。云枝高挽衣袖洗衣服,脸红红的,眼睛水水的,雾雾的,露着莲藕一样的胳膊,动作像风吹杨柳。翠玉在一旁看得呆了。翠玉本也是长得好看的人,却不晓得自家好看,只觉得云枝好看。她晓得云枝往后就是叔母,却不好早早地这么称呼人家。喊名字又喊不出口,她发了一回呆,只道:“你把我的事都做了,想要福娘娘减我工钱吗?”云枝晓得翠玉喜欢讲笑,就说:“翠玉姐开口就是逗人笑的,和你在一起好快活!”翠玉笑得眼睛弯弯,她正好抓了把柄,说:“我哪里就成你翠玉姐了?你是我叔母哩!”云枝脸羞得绯红,却不晓得怎么回嘴。

一日,吃过点心饭,佑德公问云枝:“云儿是认得字的吧?”云枝忙答道:“爸爸也教我认了几个字。”佑德公说:“贞儿不在家,她房里有好些故事书,你想看,得空去拿来看,不认得的字问我。”云枝听了高兴,又怕耽误了做事。佑德公晓得她的心思,说:“家里的事是做不完的。读点书,知道外面的世界好!贞儿原先在家,也要容秀去她那里拿书看,容秀怕是不爱读书的。现在世界不同了,女子也不是只在家里做饭洗衣。读书了,心上宽敞些,也长些见识。”

云枝默默听了,果然就去贞一房间找书看。贞一虽出去好几年了,房间里却时常有人打扫,很是整洁。房里有一张书桌,还有一个竹书架,书架上放了两排书。云枝一本一本拿起细看,大多字是认得的。她拿起一本《超人》,字认得,却不晓得超人是什么意思。封面上写着冰心女士,她晓得这本书是一位女子写的,心上一热,女子也能写书啊。她又看见还有两本也是冰心女士写的书,一本《繁星》,一本《寄小读者》,都不厚,她就从这三本书看起。不认得的字,不懂的话,她就问佑德公。佑德公便说,云儿有读书的灵性。

一日,祠堂里来了两封信,一封是劭夫寄回来的,一封是有信寄回来的。扬卿先把劭夫的信送过去,立在佑德公面前等他读信,福太婆、容秀、云枝都立着听。佑德公念道:“……男戎马倥偬,颇感疲累,上峰批准回乡休假。贞一妹喜得一子,因湘潭临近战火,亦回沙湾休产假。男不日即携贞一母子回家……”扬卿听了这几句,拍手道:“太好了!我把齐凤家的信送过去。”

扬卿到了齐凤屋,老远就高声打喊:“齐凤,有信写信回来了!”齐凤忙迎出来,他认不得字,见有实正放点心学回来,喊道:“有实,你哥哥写信来了,你来读。”有实偏起脑壳,说:“他的字鬼画符,我才不读哩。”齐凤求扬卿,说:“陈老师,你快给我读一下。”扬卿把信封小心撕开,先对有实说:“你哥哥字写得好。你要学你哥哥,他又会读书,又是爱国军人。”有实也不怕老师,眼睛白了扬卿。扬卿念道:

父母大人膝下:

儿从军以来,少有信禀,实是不孝。因战事万变,踪辙难定,书信亦有不便。望父母大人恕罪。

……

日寇上月进犯郑州,遭我威武之师痛击,仓皇逃逸。郑州光复,民众得出水火,我军士气大涨。儿在郑州巧遇修碧公公,他是国军机枪手,颇有神射手之名。沙场得遇宗亲,相携相抱,欢欣泪泣。修碧公公自言性格疏懒,未曾修书请父母金安,托儿转致思念,亦报平安。

儿日积寸功,得上峰提携,忝任营长之职……

不孝儿有信

中华民国三十年十一月二十八日

扬卿原原本本读完信,又解释一遍,说:“有信讲部队经常移防,写信不方便,信写少了,请你二老不要怪他。告诉你二老,日本佬上个月打到郑州,你有信的部队很厉害,把日本佬打败了,赶出郑州了。有信在郑州碰到我屋侄儿修碧,他爷儿俩在战场上会面,抱在一起,高兴得呜呜哭。他说我屋修碧是个机枪手,枪法很准。你屋有信很厉害,如今当营长了!”

齐凤问:“我儿当营长了!卿公公、陈老师,营长比美叔师长小好多吧?”扬卿说:“一个师三个团,一个团三个营。”美珠翻着眼皮算了账,说:“九个营长才有一个师长大?那我屋有信还要着劲打仗!”扬卿笑笑,说:“那也不是这么比的。”齐凤笑他阿娘:“难怪你名字喊作美珠,就是个猪!”扬卿正经说:“有信是抗日英雄,我们陈家脸上有光。”齐凤听着很有面子,又说:“陈老师,你把信再读一遍我听!我有信读了几句书,写信和讲话就不一样了,我喜欢听。”

扬卿又把有信的信一字一句读了一遍,齐凤听得眼睛都不眨。有实脑壳往一边偏着,不晓得他听还是没听。扬卿双手把信放在齐凤手里。齐凤双手接了信,好像捧着个很重的东西。他想按原样把信折好,手却直发抖,信半日塞不进信封里去。扬卿把信接过来重新叠了,再把信封抹平整,用手轻轻捏开封口,把信轻轻塞进去。齐凤接过信,笑道:“你看你看,人还是要读书,纸上只要写了字,就只认读书人的手。”

扬卿从齐凤屋出来,又去了扬名屋,也是老远就打喊:“名哥,修碧来信了。”扬名双手伸出来,说:“卿老弟,快给我看看。”扬卿笑笑,说:“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扬名没读几句书,问:“你说什么呀?”扬卿说:“有信写信回来了,说他在郑州碰到修碧。修碧要有信告诉你,请父母大人安。修碧是个机枪手,枪法很厉害。”扬名听着,脸色都白了,说:“这个傻儿啊,不晓得爷娘眼睛都望长了。”扬名朝屋里喊阿娘:“五春,我俩到齐凤屋看看信去。”

扬卿见大哥这般样子,心上也怪修碧不知事,信都不写一封回来。他说:“大哥大嫂,我陪你们去。”一路上,扬名都在骂修碧不孝。五春却在想修碧的婚事。修碧当壮丁去那年,扬名屋备了礼信到女方屋去拜赔,落得人家讲了好多难听的话。话是讲得难听,女方屋最后也说,女儿讲了人家又退亲,传出去也不好听。既然修碧当壮丁去了,就等他三年。三年人不回来,婚事就一刀两断。五春说:“扬名,三年过去了,修碧人没回来,也算有信来了。我屋再去说说,要她屋再等等。”扬名说:“看看信再说。”

扬卿领着大哥大嫂到了齐凤屋,见齐凤又把信拿出来了,正埋着脑壳看。齐凤看见扬卿又来了,竟然有些不好意思,说:“陈老师,我是个睁眼瞎,忍不住又把信拿出来看。”扬名说:“齐凤,你把信给我看看。”齐凤双手把信放在扬名手里,说:“名公公,修碧叔厉害,他是打机枪的。”扬名读完信,又反复读“修碧公公自言性格疏懒,未曾修书请父母金安,托儿转致思念,亦报平安”,足足读了六遍。扬卿眼泪忍不住,悄悄背过身去。

却说佑德公一屋人都喜出望外,终于盼到劭夫和贞一快回家了。佑德公心上却又有些疑惑,仗正打得紧急,劭夫儿怎得空回来休假?但能回来总是大喜,也就不去多想。屋里上上下下,忙着收拾准备,又喊伍海上凉水界报信,商量这回劭夫回来,就把喜事办了。

云枝没想到劭夫这么快就会回家,心上满田蛤蟆跳,又愁又慌。她想劭夫也没见过她,会不会不喜欢她呢?她只是山里长大的女儿家,没见过世面的,家里也比不上容秀娘家,和劭夫在一起会怎么样?容秀又会怎么样?她把心事藏着,茶饭无味,几日就瘦了一圈,越显得清秀了。

那日吃过点心饭,云枝正在儿井边上洗衣服,突然听到前头院子热闹起来。她跑出来一看,立着不敢动了。原来,劭夫和贞一回来了。劭夫瘦身挺拔,脸色有些苍白。贞一手上抱着儿子,满脸带笑。前院大门口外面还立着好些乡亭叔侄,他们是从两顶轿子进沙湾时就一直跟过来。有急着问劭夫知不知道自家兄弟在哪里打仗的,有说劭夫瘦了的,有问前方战事如何的,有问贞一生的是儿是女的。

佑德公眼睛也起雾了,望着一双儿女,一时说不出话。福太婆一下子呼儿,一下子喊女,一下子又抱贞一怀里的外孙子,好半天才想起快接他们进茶堂屋揸火。

容秀过去喊云枝,说:“云枝,劭夫和贞一都回了,贞一生了个儿子咧,才满月几日,你快来!”云枝头一低,说:“秀姐你去招呼他们吧,我和翠玉在灶屋。”容秀说:“哪行呢?我领你去见劭夫。”容秀牵着云枝进了茶堂屋,说:“美哥、贞一,这是云枝妹妹。”贞一先立起来,望着云枝说:“好清秀一个妹妹!”

劭夫忙立起,低头行了个礼,却望着容秀说:“容秀、云枝,家里辛苦,难为你们了。”云枝低头还了礼,红着脸,说不出话。福太婆忙说:“云枝,坐到我身边来。”云枝埋了脑壳过去坐下,手被福太婆拉过去握着,说:“云儿,莫样样事争着做,手冻得像冻盖子。”

容秀过去抱了贞一的小宝宝,说:“长得几好呀!喊什么名字?”不等贞一回话,福太婆笑道:“真是人亲骨头香,刚才到我手里,他眼睛睁开望了望我,打了个哈欠又困着了。”贞一说:“儿子生在战场上,书坤起了名字,喊作戎生。”

这回,劭夫和贞一都是坐轿回来的,随来的还有两个警卫。轿子是在街上喊的,送人到屋就拿了工钱走了。警卫留下来了,跟着伍海到二进、三进院子收拾屋子去了。

佑德公说:“美坨,贞一刚出月子,她坐轿进村没人讲空话,你坐轿进村就不好了。”贞一望了望妈妈,又望望容秀和云枝,说:“爸爸,你不晓得,哥哥是回来养伤的。”福太婆一听脸就白了,忙问:“儿呀,伤在哪里?”劭夫笑笑,说:“妈妈,莫信贞一愒你!我伤好出院了,回家休养的。”贞一说:“爸爸应该在报纸上读到捷报了。日寇进犯长沙,我军打了胜仗。哥在湘阴战场上负的伤,子弹打中腹部,算是万幸。”

劭夫云淡风轻的样子,笑道:“妹妹是我的救命恩人哩!我被送到湘阴樟树港战地医院,人还是清醒的。再等我醒来,已在长沙乔口医院了。我睁开眼睛,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贞一,挺着个大肚子立在我病床前。她给我动的手术。我刚醒过来不到几小时,她就生了个胖儿子。”

云枝急着想问子弹是不是取出来了,又不敢开口,就听佑德公问:“子弹取出来了吗?”贞一笑了,说:“爸爸心蛮细哩!子弹从肚子上斜穿进去,从背后软腰上飞出去了,里头没有子弹。”福太婆不停地拍胸脯,云枝轻轻抚着妈妈的背,自己的手心上也尽是汗。容秀问:“还痛吗?”劭夫说:“不痛了。大家放心,没事了。”容秀深深望了劭夫一眼,说:“瘦了。”

翠玉在灶屋烧了开水,又提着茶壶进来倒茶。福太婆说:“翠玉,你再夹点好炭来,火烧大些。有小毛毛,屋里要暖和些。”福太婆心上想的是劭夫刚出院,身子肯定是虚的,怕冷。她嘴上不说,怕云枝听着不好。云枝说:“妈妈,我去夹炭吧。”

劭夫望着云枝的背影,眼睛不觉带了笑意,又望一眼容秀,眼神又有些伤感。福太婆见云枝出去了,说:“云枝和秀儿一样,心细,手脚又勤快!”翠玉笑道:“我跟她说,你把我的事都抢着做了,你是要福娘娘减我工钱吗?”福太婆忙说:“翠玉也是的,每日清早起来手脚就没有停的。”翠玉说:“福娘娘,我做什么都是该的。”

云枝进来加了炭,又依在福太婆身边坐下。佑德公问劭夫路上怎么走的,顺不顺畅。劭夫只说:“有车,顺畅哩。”贞一说:“爸爸,哥哥是师长、将军,有吉普车,有轿车,有警卫排。我们是开两辆车回来的。车子只能开到县城,到不了沙湾,只好请轿子。”佑德公问:“你有警卫排,如何受的伤呢?”贞一笑道:“哥哥身先士卒嘛!”

佑德公说:“贞一,我想晓得你哥如何受的伤,你莫打哈哈。”劭夫说:“爸爸,你老莫操心了。战场上很复杂,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佑德公吃着烟,摇着脑壳叹气,说:“仗要早打完才好啊!”劭夫说:“爸爸放心,日寇气数快尽了。”

福太婆问贞一:“贞儿,书坤在哪里?”贞一说:“书坤领兵在长沙休整。长沙、湘潭都是前线,二十七年十一月一场大火,长沙已是一片焦土。我满了月就跟哥哥回沙湾。哥哥休养一个月,我有半年产假。妈妈,你不会赶我娘儿俩吧?”福太婆就笑,说:“贞儿在爸爸妈妈前面,少有几句正经话。”

这时,扬卿、齐峰、齐树、扬高都到佑德公屋里茶堂屋揸火说话,想听劭夫讲讲前线战事。福太婆见人太多了,大家坐的坐,立的立,就说:“秀儿、贞儿、云儿,我们娘儿几个到后面院子去。”云枝很想听美哥讲打日本人的事,也只得跟着进去了。

劭夫说:“自民国二十八年九月日寇进犯湘北以来,我部都在临湘、汨罗、湘阴打仗。日军虽然装备比我好,但我部是正义之师,官兵以命救国,民众同仇敌忾,仗是打得极惨烈,最终保住了长沙。日寇此役军事目的是攻占长沙,未能得逞。”

劭夫正说着,伍海推开茶堂门,说:“来客了。”

劭夫刚立起来,就看见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进屋了,他手里提着个小竹盒。劭夫微笑着迎上去,问:“请问你哪位?”男子朝劭夫鞠了一躬,说:“陈师长好!我是刚到职不久的县长,小姓许,许家山!”劭夫伸手过去握了,说:“许县长,请请!”许家山坐下,接了伍海端上的茶,说:“我刚知道陈师长回家养伤,家山心里很不安,特意登门拜望。”劭夫说:“刚出院,上峰命我回家再调养。许县长,我从北伐开始,打了十多年仗了,负这点伤不算个事。”许家山打开小竹盒,笑道:“我媳妇自己蒸的包子,送几个你尝尝。我媳妇是河北人,只会做几个包子。”劭夫笑道:“我一个军人,南来北往,走到哪里就吃哪里的饭,外地食物最喜欢吃的就是包子。请替我感谢嫂夫人。我们本地人不会做包子,只会拿面粉做麦鱼汤。听口音,许县长是四川人吧。”许家山说:“我是四川成都人,到贵县任职不久,还没吃过麦鱼汤。”劭夫说:“麦鱼汤就是揉面团扯面片,许县长说不定吃过的。”许家山说:“这么说,麦鱼汤我是吃过的。我老家也做,叫作揪面片。”

劭夫介绍了扬卿、齐峰等,许家山立起同大家打了招呼,又握了扬卿的手,说:“扬卿先生我是久仰大名了!我同李明达兄在省府共过事,杨远衡兄同我交接时专门讲到扬卿先生。我还要专程登门请教你!”扬卿说:“谢谢许县长!我哪值得大家如此抬爱!”

许家山同大家客气过了,坐下又对劭夫说:“陈师长,此次保卫长沙大捷,极是鼓舞民众!”劭夫说:“我军将士都是拼得命的。有两个侦察兵发现一队日本兵正在一家老百姓屋里做饭吃。下雪天,地上都是白雪。他俩就把衣服反穿了,露着白色衣里子蒙混敌人。两人趴在雪地里等到天黑,悄悄爬到屋外掀开窗户丢手榴弹,屋里五十多个敌人被消灭四十多个。这两位英雄也殉国了。”

在座听着都唏嘘感佩。佑德公说:“劭夫,这样的英雄,政府要好好褒奖,对他们屋里老小要好好照顾。”劭夫说:“爸爸放心,国家不会让英雄的鲜血白流。我军官兵英勇,民众全力支持,方得有前方的胜利。我在战场上结识了湘阴县长谢宝树君,堪称模范。局势紧急时,县政府置行署于城外南泉寺,谢县长自己率警十余人据守县城,可谓虎胆英雄。谢县长率领全县民众支援抗战,部署调遣甚是周密,他自己一双草鞋奔走全县。民众闻令而动,挑泥土淤塞港口,阻止敌舰登岸。又奉命破坏道路,阻止敌人机械化部队和骑兵部队。青壮男子早经训练,随时可上阵杀敌,平时就往来搜索敌情,飞步传递。真叫作众志成城,全民皆兵。”许家山点头感叹,说:“陈师长,这位谢县长是我的楷模,我当好好学习。”劭夫说:“前线老百姓的英勇故事太多了。有个保长,率七名壮丁据守一个阵地,敌人五次冲锋都被击退,居然保住了阵地。这个故事在军中传颂,很鼓舞士气。”

劭夫说着保长的故事,扬卿和齐峰都望了望扬高。扬高红着脸,眼睛不敢望人。劭夫又说:“湘阴民众不怕死。有两艘运军粮的民船在湖上遭遇日本人的汽艇,船民立即凿穿船底自沉,免得船上粮食落于敌手。有个船民的船被敌人强行征用,这位船民把船开到湖中间掀翻船只,与二十多个鬼子同归于尽。”

齐树说:“师长,听你说起前线民众的英勇故事,我听着脸红。我们村有自愿报名当兵杀敌的,也有出谷出钱买人替壮丁的,还有逃壮丁的。我屋不争气的满儿就逃过几回了。”劭夫说:“树哥,依军法,逃壮丁抓住了可就地枪决,任何役政舞弊均可论汉奸罪。”

许家山看看时间不早了,说:“陈师长,你刚回家,好好调养。等你身子好些,我恳请你到城里给全县公教人员和青年学生讲讲抗战故事,鼓舞全县民众抗日斗志。”劭夫略作沉吟,说:“好吧,我去讲讲前方将士的英勇,讲讲前方民众的顽强。”许家山说:“我就不多打搅了,陈师长好好休息。”

扬卿、齐峰、齐树、扬高他们也不便久坐,只说吵了半日,下回再来。劭夫送扬卿等到门外,望见日头已经偏西,满田新麦薄绿。有几个小伢儿过路,都立着打招呼,有喊公公的,有喊伯爷的,有喊叔叔的。劭夫逐一问他们是哪个屋里的,都问他们大人好。望着小伢儿欢跳着远去,劭夫颇有些感慨,默默口占了几句:“九死驱驰国难中,翅犹带血似寒鸿。老母执手疑梦寐,瘦妻觅梳怯飞蓬。夕阳一野新麦绿,村落几树古梅红。乡亭新侄多不识,低首相笑问亲宗。”

吃过夜饭,福太婆拉云枝到房里,说:“云儿,我喊伍海上凉水界接你爸爸妈妈下来,要得吗?”云枝埋着脑壳说:“妈妈,美哥怎么说?”太婆笑了,说:“美坨在信里就答应了的。”

第二日,伍海就上凉水界去了。家旺和金娥得信下山,两家人坐下来合计婚事。福太婆说:“依礼是要用花轿把云儿从凉水界热热闹闹抬下来的,委屈云儿了。”容秀在旁宽慰,说:“史老师过到陈老师,也没有坐花轿,照样蛮好的。史老师都生三个儿子了。”金娥说:“我是小户人家,过女也只有六铺六盖,都预备好了,明日就送下山来。我听讲满姑在长沙成亲,福公公、福娘娘在沙湾做酒,也是从来没有过的规款。我云枝出嫁,也就不论了,只要吉祥,只要他俩和美。”福太婆听着就笑了,说:“金娥,往后你就是我的亲家母了,我不是你娘娘,贞一也不是你满姑了。我屋看重的是云儿这个人,嫁妆只是个礼数。”贞一也讲笑,说:“降了我的辈分了。”

劭夫陪坐着,没什么话说。云枝稍稍有些担心,怕劭夫心上并不有她。容秀倒是喜笑颜开,喊家旺作表叔,喊金娥作表叔母。金娥开心,说:“反过来了。我过去喊你叔母,你如今喊我表叔母了。”

佑德公取了笔砚和红纸,当堂写了庚帖,说:“美坨,屋里没有走脚报信的人,你自己到修根屋去,请他看个日子。”依礼劭夫应该改口了,喊云枝爹娘作亲爷亲娘。他一时喊不出口,拿了自己和云枝的庚帖,只说:“你们揸火,我请日子去了。”劭夫要出门,两个警卫就跟着了。劭夫忙说:“你们回去,不用随着我的。”

劭夫去请修根择吉,齐峰正好在屋。劭夫把庚帖双手递给修根,说:“劳你费心啊!”齐峰说:“我老头儿看日子要会儿的,我俩说说话去。”齐峰领劭夫去了书房。禾青送茶进来,说:“美哥,恭喜你啊!”劭夫说:“快莫讲了。云枝是个好姑娘,我却是被娘和容秀逼的。都民国了,这都是什么事啊!”齐峰笑道:“法律是法律,民情是民情。乡下老人家还是接受不了没生养的事,怕绝后。不过,按照民法解释,容秀嫂子今后在屋里的身份算是家人,你和她不再是夫妻,这同婚姻法不相违的。”禾青白了齐峰一眼就出去了,心想:你哪天也会把我变成家人吧。

修根择的吉日是农历冬月初六。日子已经很近了,家旺和金娥赶紧回凉水界,他们得请上自家亲戚,吉日到沙湾来当上亲。佑德公依旧请齐树主事,又着人喊有喜回来帮忙。淑贞、贤贞都领着郎婿和儿女回来,淑贞欢欢喜喜给云枝开了脸。金娥在旁听着淑贞的开脸口诀,望着装扮好的云枝,心想女儿从没像今日这样好看过。

劭夫同云枝拜堂成亲那夜,容秀通宵听得雄鸡一遍一遍地叫。她又想起十四年前,那条骑在马背上的雄鸡。

三十五

办过喜事,劭夫应邀到县城去做演讲。扬卿和齐峰陪着劭夫步行去城里,两个警卫随在后面。走到半路上,劭夫回头喊警卫走前面,他同扬卿、齐峰走在后面。

齐峰拿出《呼声报》,说:“美坨你看看。”劭夫立下来,看报上有则消息:《乡贤蔡耿甲先生不幸遇害》。

……蔡耿甲先生早年求学长沙,为我县优秀革命青年,回乡曾从事教育,乐于为民请命,长年奔走公益,得一方贤名。近日,先生自县城返家,行于打水田处遭遇土匪,不幸罹难……

齐峰说:“蔡耿甲是原红军团长,红军长征时他奉命牵制敌军,在赣南战斗中因敌我兵力悬殊被捕,解至长沙关押。后经各方营救,回到家乡。他是被特务暗杀的,他们却诿罪土匪,塞人耳目。”劭夫脸色沉重,说:“可恨!可耻!蔡耿甲先生从长沙出狱回老家保外就医,我以老乡身份做过担保。”扬卿说:“我听瑞萍说过蔡耿甲先生,他回乡在简师当过老师。”

劭夫和扬卿、齐峰过了浮桥,看见许家山已在码头上等着。劭夫说:“许县长,这么冷的天,你不必在这里等啊。”许家山说:“我说派轿子过来,你又不让。”

一路走着,劭夫笑道:“我自小听爹讲,文官坐轿,武官骑马。前清规矩,武官年过七十才能坐轿。我先祖敬远公做官做到提督,六十九岁上去世的,一世没坐过轿。我这回坐轿回家,还挨老头儿骂哩。”许家山听了甚是感慨,说:“好家风!你伤愈出院不久,我请个黄包车来也是应该的。”“快别说了。坐得黄包车,颠得屁股肿。”劭夫便把李明达请他老爹坐黄包车的掌故说了。许家山听了哈哈大笑,说:“令尊佑德公的贤名我到县里就听说了。老人家也蛮幽默啊!”

走到街上,满街是游行群众。许家山说:“陈师长,我正好前日在《中央日报》读到湘北又获大捷的消息,县里组织民众游行庆祝。游行队伍将赶往寺坪会场听你演讲。县城公教人员和圣庙中学师生、简易师范师生,以及自发参与的群众,都上街游行了。”

游行队伍高喊口号:

“庆祝湘北大捷!”

“向抗日英雄致敬!”

“打倒日本侵略者!”

……

许家山说:“陈师长,我县民众抗日热情十分高涨。”

正说着,听到游行队伍里喊出不一样的口号:

“惩办杀害蔡耿甲先生的凶手!”

“反对破坏国共合作!”

“打倒汉奸特务!”

许家山有些难为情,说:“陈师长,抱歉啊!”

劭夫说:“无妨。群众游行是自由的,各种声音都应表达。”

劭夫随着游行群众到了寺坪,跟着许家山上了主席台。扬卿和齐峰立在台下。稍作整顿,许家山举了喇叭喊道:“民众们,值此湘北战场又传捷报,我县民众欢欣鼓舞,自发游行集会庆祝!今天,我们荣幸地请到了从湘北前线负伤回乡休养的抗日英雄,他就是自北伐战争开始就追随总理遗志,跟随委座革命的陈劭夫师长。现在,我们请陈师长做演讲!”陈劭夫走到台前,两位警卫左右侍立。广场上响起欢呼声,人们高喊:“向抗日英雄致敬!”

劭夫举着喇叭,手往下按了按,说:“民众们,乡亲们!我万分感谢家乡父老的热情!我只是千万抗日将士中的一员,真正的英雄是那些已经为国捐躯的壮士!我提议,为抗战以来所有为国捐躯的壮士,以及在战争中罹难的同胞默哀。”

劭夫取下军帽,头低垂着。全场鸦雀无声,只听得寒风呼呼地吹。默哀毕,台下有人抹着眼泪。劭夫说:“父老乡亲们,自抗战以来,我和我的战友们从无卸鞍之日,从无安枕之时。我已经记不得打过多少次仗了,但我记得战场上每一位牺牲的战友。打仗是要死人的。谁不怕死?我也怕死。但面对敌人侵略,你怕死,我怕死,大家都得死!中华就会亡国亡种!我们今日能够立在这里一起说话,就是因为有不怕死的英雄在前线抗击敌人!没有他们英勇杀敌,日本鬼子早打到我们家门口来了!”

劭夫讲了很多战友杀敌建功的故事,然后说:“国民革命军人的英雄故事,我一年两年都讲不完,我们县也有上万抗日战士在前线英勇杀敌。现在,我想讲讲前线民众的故事。我是在湘阴战场上负的伤,我想讲讲湘阴民众的血性和顽强。从战争开始,淤塞港口、破坏道路、运送军粮、运送子弹、侦察敌情,湘阴民众闻令而动。大家晓得为什么要淤塞港口、破坏道路吗?为的是阻止日本军舰登陆,阻止日本机械化部队和骑兵队行进。军粮就地征购,民众踊跃贡献。挑运军粮的民众都是上千人、几百人仆仆于途,日夜兼程。有一日,五百多民众挑着军粮走了两百多里路到我师部,但我部军粮仓库已满,又请他们原路挑回。没有一个人讲牢骚话,他们稍作歇息马上返回。湘阴民众热情劳军的故事说也说不完。我部一连队夜过一个村庄,保长马上领人煮饭,这位保长那一日从午间到晚间已做了十一餐饭!乡亲们,有这样的民众,我们怎能不打胜仗呢?湘阴县长谢宝树同志早对全县民众做了战时训练,遇到敌人多就躲起来,遇到敌人少就打击敌人,敌人败退就截获敌人辎重。民众们誓与祖宗庐墓共存亡,不离乡土,不停耕作,捍卫家园。仗在打,学校却没有完全停课。只要稍微安全,老师领着学生们躲在山里也要读书,弦诵之声不绝。乡亲们,我们军人如此英勇,民众如此顽强,抗战一定胜利!”

劭夫话音刚落,广场上响起震天的欢呼声。劭夫笑笑,说:“乡亲们,天寒地冻,我也不多讲了。还讲一个日本俘虏的故事。我军俘获一个日本上等兵,名字叫水野鬼一。是的,鬼就是鬼怪的鬼字,日本人的名字是这么怪怪的。他家里极贫苦,他已是第八次被征入伍了。这说明什么?日本已招不到兵了。他招供说,他所在部队兵力不足,士兵很多是从南京、上海、汉口、华北等地临时抽来拼凑的,有些还是强拉沦陷区中国壮丁冒充日本兵的。不少日本官兵早不想打仗了,痛恨日本军阀侵略中国。乡亲们,这就是民心对比,这就是军心对比。我为正义之师,彼为失道之寇,战争胜负,早已天定!为着抗日战争早日全面胜利,我家乡父老当更加吃苦耐劳,搞好建设,资前支军。只要湘人不尽死,中国永远不会亡!日寇必败,中国必胜!”

劭夫从台上下来,青年学生们蜂拥而上,握手的,行礼的,求签名的,马上报名要跟着上战场的,挤挤攘攘,水泄不通。有人问:“陈师长,蔡耿甲先生被特务杀害,你如何评价?”劭夫说:“国难当前,任何破坏团结的行为都应该受到谴责。长沙会战中,我部同共产党通力合作,团结得很紧!”许家山喊道:“民众们,同学们,陈师长重伤刚愈,我们让陈师长好好休息吧。”许家山拉着劭夫挤出人群,说:“陈师长辛苦了,去我家里喝口茶吧。”

劭夫抬腕看看时间,说:“时间不早了,下次拜会。”许家山再三相邀,说:“陈师长,我们都不讲客气,这么冷的天,你进屋喝口热茶吧。”劭夫说:“谢谢许县长,那我稍坐就走。”

许家山又请上扬卿和齐峰。他家住在县政府院子背后的正屋,夫人立在门口微笑着让客。劭夫的两位警卫立在门外。许家山说:“我媳妇,姓靳,靳若水。她在《呼声报》主事。”

说着又向夫人介绍了客人。靳若水酾了茶,又给火塘里添了木炭,说:“我久仰陈师长大名,也早听报社同事说过陈齐峰老师,扬卿先生的大名县里公教人员无人不知。刚才我听了陈师长演讲,深受鼓舞。我们报纸会做详细报道,也会给《中央日报》提供新闻稿件。”

彼此客气了,靳若水说了不打搅,去了里面房间。许家山说:“我说话直来直去的。国共合作团结抗日,这个大局必须维护。我是国民党员,当着民国政府的县长,在后方为抗日效力。我女儿去延安了,说不定早参加了共产党。我媳妇是共产党,我和她都不说破。早些年,我们县的共产党为帮江西苏区解危处处暴动,搞得很厉害。我那会儿在省府,全省情况都知道些。三位稍坐,我进去拿个东西。”

许家山进里屋取了一沓报纸杂志出来,说:“这些都是我女儿从延安寄回来的,我都看了。我们县里的共产党比延安那边激进多了。陈老师,带句话给贵党同志,国共合作抗日,有话可以坐在一起好好说。”齐峰、劭夫和扬卿各接了几份报纸和杂志,有《新中华报》《今日新闻》《中国工人》《中国妇女》《西北》,共十几种。齐峰翻着《新中华报》,说:“许县长这么肯定我就是共产党?”许家山笑笑,说:“陈老师,我同自己家里人都不说破,你我就不说破了吧。”齐峰说:“我听说,杀害蔡耿甲的理由是他组织抗丁,破坏役政。我知道的情况是他揭露役政舞弊,揭露役政人员腐败行为。这些你们都不敢搬到台面上说,编造谣言说蔡耿甲先生被土匪杀害。去年蒋委员长下令在皖南向新四军开枪,此事至今未向国人交代。贵党在各地破坏国共合作的事件频频发生,国人看得很清楚。”

许家山说:“蔡耿甲先生遇害,若是警察局和自卫总队所为,我有责任。他到底是如何被害的,我至今都不知道。若水是贵党同志,她的《呼声报》也只能报道被土匪杀害。”齐峰说:“今日有革命群众替蔡耿甲先生申冤,县政府如何处置他们?”许家山说:“我早收到要求查明蔡耿甲先生遇害真相、惩办凶手的请愿书,上头有圣庙中学和简师很多老师的签名。我已命警察局调查,但我也不能把请愿的老师都抓起来吧。”劭夫说:“许县长,一切以抗日救亡为重,党派之争只会危害国民团结,抵消力量。我是个军人,不问政治,只管打仗抗日。我以自己多年抗日经历,得共产党同志帮助甚多。所以,望许县长紧紧依靠家乡的共产党同志,团结一切抗日进步力量。众志成城,战无不胜!”

扬卿沉默不语,齐峰黑着脸,许家山只是叹息。中统和军统未必是许家山所能左右的,大家都不说破。许家山换了话题,说:“我上回说过要去扬卿先生府上专门拜访。今日正好又坐在一起了,我想就全县开征水利附捐的事讨教扬卿先生。”扬卿笑道:“杨远衡县长临走前说此事下回分解,原来他是怂着你来搞这个事啊!我认为全县开征水利附捐会成弊政。尽管全县水利条件不好,但也有早已成自流灌溉的地方,这些地方再征水利附捐会生民怨。有些地方的水利条件百年之内都无法改善,更征不得水利附捐。”

许家山知道劭夫不明白水利附捐是怎么回事,先简要做了介绍,再说:“扬卿先生不主张开征水利附捐,除了刚才讲的理由,他还担心县政府拆东墙补西墙。这是杨远衡县长告诉我的。杨县长含蓄些,我干脆把话讲破了。县政府打的就是这个主意。杨县长说当此国难时期,希望民众做到两点,一是征兵不躲,二是税赋不欠。我也是这么想的。我们县是二等县,财力本来就不好,已没有任何门路新开财源了。只有开征水利附捐,让县政府财力多一个喘息的小口子。”

扬卿说:“许县长,百姓负担已经很重了,开征水利附捐会雪上加霜。”许家山说:“扬卿先生,比起沦陷区和抗日前线的民众,我县民众要惜福了。共赴国难,大家苦就苦一点。”

劭夫点点头,说:“陈老师,许县长说得在理。抗战花费巨大,二等县在财力上所作贡献其实非常有限。但诚如左文襄公所言,大局艰难至此,救得一分是一分,干得一事是一事。民族抗日洪波涌起,也靠涓水成河。”扬卿听劭夫都这么说了,只好叹道:“既然如此,请许县长详加考虑,慎重裁量。”

从许家山家里出来,走到大街上,劭夫问齐峰:“说到水利附捐,你怎么一声不吭?”齐峰说:“我自民国十六年回县以来,见过好几位县长了,有为人做事好的,也有极不堪的。但不论如何,哪怕一本正经,都有被各路和尚念歪的时候。这件事好坏难料,我不想多说。”

回到家里,劭夫把县里打算开征水利附捐的事说了,又说了来龙去脉。佑德公听了摇了脑壳,说:“劭夫,你我爷儿俩,卿叔,会成罪人的!”劭夫问:“为何呢?”佑德公说:“当年的李县长,如今的杨县长,可能都是想做事的人,我相信他们都是好心。但世上的事,不是屋顶上的瓦,除了阳面就是阴面。当年明达县长搞赋从租出,登报说是我起的头,至今有人为这事记恨我。如今你和卿叔赞成搞水利附捐,又从百姓身上揭一层皮,口水都会淹死你们。沙湾事实上几百年来都出水利附捐的,只是不喊这个名目。青龙坝沿路十几个保,田业人家每年都出谷子给坝上,算是祠堂子弟谷里头的。坝上一应费用,都从中间开支。十几个保公议,请信得过的人管事。但县里开征水利附捐,加码是肯定的,钱用到哪里鬼晓得。”劭夫说:“县里统一开征,全县统筹使用,时有挪借是难免的。抗日事大,所费甚巨。”佑德公说:“美坨,你扛出抗日的牌子,我就无话可说了。但愿许县长不为这事弄得民怨沸腾。”

吃过夜饭,齐树领着五疤子到了佑德公屋,说:“我老五想跟劭夫老弟去当兵。”佑德公说:“五儿,我只怕有一年多没看见你了,你怎么无故儿想去当兵了呢?”五疤子扑通跪下来,说:“福公公,你老先打我一餐,我再求美叔带我去打仗!”劭夫忙说:“老五,你快起来。你想当兵,我带你去就是了。”

五疤子起来,却不肯坐下,只靠壁立着,埋着脑壳。齐树说:“劭夫老弟回来那日,听他讲前线民众不怕死的事情,我回去就同桔红讲,不晓得老五在哪里,他要去听他美叔讲讲。今日他美叔在寺坪演讲,老五在底下听了,跑回家说要去当兵。”五疤子说:“我在城里混了一年多,不想再这么混下去了。我想跟着美叔,做个人的样子。”劭夫问:“老五喊作什么名字?”齐树说:“有仙,神仙的仙字。”劭夫说:“有仙,从今日起,你就是国民革命军战士了,我休完假就带你走。”有仙朝劭夫鞠躬道:“我一定当个好兵。”齐树却是又喜又忧,说:“劭夫老弟,我就把有仙托付给你了。”劭夫说:“树哥放心,我会把有仙带在身边的。”有仙却说:“美叔,我跟你去当兵,我就不能坐在你的大树底下乘凉,我要拿起枪去打鬼子。”劭夫立起来,重重拍了有仙的肩膀,笑道:“好,像沙湾陈家的子孙!”

齐树领着有仙走了,佑德公担心起来,说:“劭夫,有仙替人当壮丁当过好多回了,每回都跑了回来。上回你听齐树也说过。去年,他替自己哥哥去当壮丁,不光自己跑了回来,反把乡长送到壮丁营去了。”劭夫听着吃了一惊,说:“原来就是我们村里的事?我早听说自己县里有这么个稀奇事。这桩事,作为役政乱象事例,在全国兵役会议上被提到了。”佑德公说:“有仙胆子天大。”劭夫想想,说:“爸爸你老放心,再调皮的兵我都见过,我会把他带出人样来的。”

这年冬月,佑德公家冷清多年的窨子屋热闹了。容秀仍住在一进院子里陪伴佑德公和福太婆,劭夫和云枝住二进院子,贞一带着小宝宝住三进院子。淑贞、贤贞也领着郎婿和儿孙回来了,三个院子夜里都亮着灯。

一日,云枝拿起劭夫放在桌上的勃朗宁手枪,说:“这把枪好漂亮呀!”劭夫说:“这把枪是上峰送给我的,我平日也不用。云枝,我教你打枪去!”云枝摇摇脑壳,说:“我学打枪做什么!”劭夫说:“好玩嘛!贞一是个当医生的,她的枪也打得很好。”云枝听说贞一也会打枪,就动了心,说:“我跟你学学去。”

劭夫牵马出来,带着云枝往万溪江去。沙湾人头回看见男人带着女人骑马,就像看西洋景。劭夫是从战场上回来的军官,他在村里骑马没人说闲话。到了万溪江边,劭夫教云枝上子弹、上膛,说:“很容易。枪要握紧,对准目标,扣一下扳机就行了。”云枝说:“我朝哪边打?”劭夫笑笑,说:“对着江那边的蔡家坡宝塔打。”云枝说:“对江有人,那不行!”劭夫大笑,说:“这枪打不远的,江中间都打不到,你放心吧。”云枝闭着眼睛扣了扳机,砰地一响,枪掉在地上。劭夫心上一惊,却不让云枝察觉,说:“云枝,枪上了膛,不能掉在地上,怕万一走火。”两人在江边走了会儿,云枝怕劭夫冻着,说:“我们回去吧。”劭夫说:“我还想在江边走走。云枝,望见那座鹿鸣山了吗?山底下的蛤蟆潭深不见底,我小时候经常同卿坨、峰坨瞒着大人去钻蛤蟆潭。峰坨是个水鹞子,一个猛子钻过江。”

劭夫在家休养,仍放心不下前线,请齐峰每日都把《中央日报》送过来。一日,劭夫读到《中央日报》战事消息,不禁眉头一紧:

长沙保卫战序幕,已随三十一年元旦之来临而展开。会合长乐两路南犯之敌被我诱至于长沙外围……城防军人人怀必死决心,个个抱必胜信念,士气旺盛。同时敌后各线我军,亦和长沙守军沉着死守,以外线优势,齐向敌寇施重大压力;长沙保卫战前途,已入决定阶段。

齐峰问:“情势紧急?”劭夫说:“日寇已突破我外围防线,逼近长沙了。”齐峰说:“这则报道我也看了,到底没有你看得细。”劭夫说:“民心需要鼓舞。我是军人,从报道字里行间,看得出真实情况。日寇前两次进犯长沙惨败,这回更加丧心病狂了。我不能再休假,马上回前线去。”齐峰问:“身子如何了?”劭夫说:“应该没事了。”

当日夜里,劭夫就告诉云枝,他得赶紧回前线去。云枝一边点头,一边流泪,说:“美哥,我舍不得你走。”云枝隆夜未眠,天快亮时,她说:“美哥,你要好好地回来,一根头发都不许少!”“放心吧云枝,日本鬼子嚣张不了几日了。”劭夫拿出那把勃朗宁手枪,“云枝,这个留在你身边,做个念想。”云枝背着双手,不敢接枪,说:“枪你不要留作打鬼子吗?”劭夫说:“这把枪我留在屋里,你拿着。子弹取掉了的,不怕,拿着。”云枝接过勃朗宁,翻来覆去看了好久,塞到枕头底下。

劭夫又拿了把中正剑送到容秀那里,说:“这把中正剑是薛长官送我的,我平时随身带着的。你留在身边吧。”容秀把剑抽出来,但见寒光闪闪的。她说:“你留在身边有用,我拿着做什么呢?”劭夫也没说什么,只道:“你留着吧。”

晓得劭夫就要回前线,一屋人又怕又急,都守在前面院子的茶堂屋。福太婆眼泪不断,佑德公不停地吃烟。容秀胸口紧得气促,眼巴巴望着劭夫。云枝手脚微微发颤,求救似的望着福太婆。淑贞和贤贞都劝劭夫,能不能过了年再去呢?贞一抱着小宝宝,望着劭夫一言不发。她也想留哥哥,但她自己是军人,晓得军人肩上的责任。

劭夫伸手抱过小外甥,逗了逗,笑道:“戎生的爸爸正在前线打仗,我得去帮他的忙。”劭夫这么一说,倒把贞一的眼泪惹出来了。福太婆哭道:“我儿子去打仗,郎女也要打仗,怎么都是我屋里的事?”劭夫说:“妈妈,全国人民都在抗战。前线不少我一人,但我心上总挂着前线。”佑德公说:“哭也不要哭了,劝也不要劝了,劭夫是大丈夫。我们在屋烧高香,求祖宗保佑劭夫和书坤平安回家吧。”

夜里,云枝老说冷,听得屋外好大的风。劭夫说:“可能要落雪了。”第二日,云枝早早起床,看见地上铺着厚厚的雪。她又回到房间,说:“美哥,真的落大雪了。路上不好走,你不能等天晴再走吗?”劭夫说:“军机十万火急,哪是落雪能阻止的!”

吃过早饭,劭夫准备出门。两位警卫先日就挑着行李去了城里。有仙早早地赶到佑德公屋,齐树和桔红都来送儿子。有康、有龙也来送弟弟。扬卿和齐峰到得更早,一直立在屋外雪地里。扬高听得信,牵了马来。劭夫说:“高叔,我走路去城里,反正有仙也是走路的。”扬高说:“你骑马,有仙走路吧。”

佑德公屋外,立了好多乡亭叔侄,都是来给劭夫和有仙送行的。雪不停地落,人人身上都是白的。佑德公两位郎婿和扬卿、齐峰、齐树、扬高、有康、有龙,都要送劭夫到城里去。劭夫劝不住,只好随他们了。劭夫上了马,七八个人跟在背后。

云枝穿了件红缎面棉袄,扶着福太婆立在门口,眼泪哗哗地流。望着马尾在转弯处甩了几下不见了,云枝突然回头对容秀说:“秀姐,你扶着妈妈,我要送美哥到城里去!”

福太婆赶忙握紧云枝的手,说:“云儿,不要去,人家看着不好。”云枝说:“我不管!”容秀说:“妈妈,云枝一双好大脚,喊她去吧。”

云枝抹一把泪,一身红棉袄冲进纷飞的白雪里。

三十六

月余,佑德公一屋人正忙着过年,收到劭夫来信:

父母大人并容秀、贞一、云枝:

……劭夫日夜冒雪赶赴前线,战事正急。此役我军部署周密,长沙城内城外合力作战,日寇虽气焰嚣张,仍被我或死拒阵前痛击,或分割围而歼之,或在其逃窜途中腰击、侧击或伏击,敌折兵颇多。至新年一月十五日,日寇再败缩回旧巢。到此,顽敌犯我省垣三番矣!然观是役,日寇士气锐挫,彻底战败为期不远了。

书坤书生面目,英雄肝胆,阵前处惊不乱,指挥开合自如,其团官兵建功甚多。书坤近日亦有信致父母及贞一,或应收悉?

有仙自请上火线,毙敌两名,缴敌机枪一挺。新兵上阵即有如此战绩,殊为少见。请父母转嘱树哥及嫂放心。

日寇顽固凶残,恐不甘一再失败,当防其缮甲厉兵,伺机再图侥幸。故我军就地休整,马不卸鞍,衣不解带,日夜枕戈。长沙会战以来,我部得共产党游击队襄助甚多,尤以是役赖其组织民众支前得力。省垣团结抗日,见中华顽强慷慨之气,三军为之振奋!

……

容秀、云枝孝亲持家,极是辛苦,亦望二君稍为节劳,爱惜身体。

……

劭夫于长沙郊野

中华民国三十一年一月二十日

佑德公把信读了,又递给贞一、容秀和云枝再看。云枝读着信,眼泪汪汪的。又忽觉反胃,捂嘴想吐。贞一望望福太婆,又望望容秀,问:“嫂子,你怕是有了吧?”

佑德公听她们娘儿几个说身孕的事,端着烟筒出去了。

福太婆问:“云儿,身上来了吗?”云枝摇摇脑壳,脸也红了,眼睛低着不敢望人。贞一笑笑,说:“肯定是有了。”容秀笑起来,说:“那就好!”

佑德公去喊了伍海,说:“你去请齐树来坐坐,先告诉他有仙立功了。”没多时,齐树和桔红慌慌张张地来了。桔红进屋就问:“福伯伯,有仙没惹事吧?”佑德公把信拿出来,递给齐树,说:“哪里啊!有仙上阵杀了两个日本鬼子,还抢了日本人一挺机枪!”齐树看了信才放心下来,说:“有仙没有给他美叔丢脸。福伯伯,我有仙拿弹弓打雀儿眼法很准,他打枪只怕也蛮准的。”

过几天,书坤的信也到了。贞一把信读给屋里人听了,又一字一句读给刚满两个月的戎生听,念一句说一句:“你爸爸说……”看着贞一读信给戎生听的样子,福太婆忍不住眼泪又出来了。

佑德公屋里的人多了,年是过得热闹,心上却都藏着话不说。一屋人都怕提起劭夫和书坤,好像把他俩忘了似的。学校放寒假了,云枝每日到祠堂去取报纸,一屋人看完她又送回去。福太婆喊云枝不要天天跑祠堂,老头儿自己去看就是了。云枝只说没事的,不是雨就是雪的,怕爸爸路上摔了。

淑贞和贤贞两家都在自家屋里吃了团年饭,三十夜就回到沙湾。不然,她们两家得初二才能回来。今年,她两姊妹商量好,要多陪爸爸妈妈几日。

正月初三,有喜和瓜儿回来拜年,也去给扬卿屋拜年。瓜儿挺着肚子,跟着有喜进了扬卿屋南耳门,看见瑞萍的肚子也有了,两人就抿着嘴笑。

有喜和瓜儿坐下来揸火,先问了祖婆好。祖婆眼睛不亮了,耳朵也不太好,说:“我看了半日,才晓得是喜儿和瓜儿。眼睛起云皮子了,耳朵塞棉花毛了,鼻孔也石了,不中用了。”有喜大声说:“你是全沙湾的老祖婆,寿比南山!”

修豫快六岁,已上小学一年级。修戈三岁多,也晓得自己找书读了。修霖一岁多,满屋子又是跑又是爬的。有喜笑道:“他三兄弟像楼梯似的,一个比一个高,好。”瑞萍说:“你屋两儿一女,也是一样的吧。”瓜儿说:“我显泰明年也要读一年级了。”

有喜问:“陈老师,听说我们灌区水利附捐要交县里管?”扬卿说:“是的。全县都要开征水利附捐。”有喜说:“那会出事。”扬卿不好多说,只道:“县里定了,就讲大局,顾大义吧。都是为了抗战。”有喜说:“要么就讲明为什么要交县里管。越是挂羊头卖狗肉,越让老百姓不信任。”扬卿说:“我也是反对的。但县政府有难处,我就不阻拦了。抗战艰苦,大家一起苦吧。有喜,你没当竹园保长,又是上门女婿。再者,修水库你献产倾力,很得人心。万一在水利附捐这事上大家有怨气,你也可在中间讲讲公道话。许县长是个做事的人,他也很难的。”有喜说:“陈老师说的,我自然要听。”

有喜和瓜儿稍坐会儿,就要起身出门。瑞萍要留他两口子吃饭,有喜说福公公屋里讲好的了,到他屋去吃饭去。有喜在佑德公屋吃了早夜饭,问:“福公公,屋里抱棚不开可惜了。开抱棚,屋里也有几个活钱。”佑德公说:“我是做不动了,你竹园到沙湾,骑马也顾不上。你自己屋里也有事。”有喜说:“福公公,你这边要是不开了,我就在竹园开抱棚。学了你的手艺,莫浪费了。”佑德公说:“喜儿,我哪怕在沙湾开,你在竹园再开也是可以的,还怕你抢了生意?”有喜笑起来,说:“徒弟打师傅的事,我是不会做的。”佑德公也笑了,说:“喜儿,我屋肯定是没有人开抱棚了。你不如把我屋的抱棚拆到你竹园去,难得新做。放在我屋里,过几年就朽掉了,当柴烧都只燃阴阳火。”有喜说:“福公公,那我就搬过去,算你参股。”佑德公摇了脑壳,说:“喜儿讲哪里的话!我自己有用,它就是抱棚。自己不用了,它就是一堆烂柴。”过几日,有喜就把佑德公屋的抱棚搬到竹园去了。

第二年开春,有喜又担着“欢欢”叫的鸭仔走村串户。他还请了鸭老倌,养了千把只鸭子放在红花溪水库。有日,有喜担着鸭仔从沙湾祠堂路过,专门进去看了扬卿和瑞萍。扬卿逗有喜,说:“你卖鸭子怎么卖到学堂来了?”“看看你和史老师。”有喜笑笑,说,“陈老师,我看水库有个怪事。”扬卿听着紧张了,问:“什么怪事?”有喜说:“春耕大忙,我们按水库管理章程把水闸开大些,但水库的水位并不见好大的下降呀!”“哦,你刚才愒了我一跳。”扬卿低头半日,说,“水库四周山体吸了水,水库水位往下走,山体里的水就会释放出来。可能是你调高水闸的量同山体释放水量恰好相当。要是水闸放水再大些,水位就会下降。”有喜听着笑了起来,说:“那就是说,我们红花溪水库是放不完水的聚宝盆了。”扬卿说:“密切关注大坝,不要有丝毫疏忽。”有喜说:“我是不管值不值班,经常去看的。”

一个好晴日,瓜儿挺着肚子,跟有喜到水库大坝上吹风。她望着水库里的鸭子不停地扎猛子,故意问有喜:“鸭子往水里钻,它是在玩呢,还是在吃田螺?”有喜说:“不是玩,也不是吃田螺。十几丈深的水,鸭子哪里吃得到田螺?”瓜儿问:“那它们是做什么呢?”有喜说:“它们是在捉鱼吃。你看那条鸭子抓着鱼了。鸭子抓鱼比得上鸬鹚!”

瓜儿满眼清水,说:“哪日,你打一条船,我想划船进水库里看看。我记得小时候,山冲里种过荞子,种过苞谷。五黄六月天,划船进去肯定很凉快。”

有喜哈哈大笑,说:“瓜儿,你想的尽是神仙的事。”

上忙时,税赋中增加了水利附捐。幸好许家山没有登报把扬卿和劭夫扯进去,老百姓只把火气对着县政府骂朝天娘。红花溪灌区和青龙坝灌区本来就开征了水利附捐,只是红花溪灌区的水利附捐收到县里去了,青龙坝灌区的水利附捐加重了。红花溪灌区的保甲们帮着县政府同老百姓吵吵架,有喜又在中间打回闩,大家都晓得是为了抗战,也都认了。有喜是出力最多的人,他都同意县里把水利附捐管起来,别人也没什么话说了。县里其他地方不好办,许家山派警力四处弹压,闹一闹也都平息了。

一日,许家山到沙湾小学拜访扬卿,说:“陈老师,全县水利附捐总算开征了,县财政稍可有所回旋。红花溪灌区民众没有太大民怨,谢谢你费心了。”扬卿说:“许县长客气了。我也没说什么,只是同几位乡贤说了说。一说抗战大义,民众们的心都是齐的。”许家山感慨道:“不管县里公教人员,还是各区乡保,多些有公心、明事理、肯吃苦的人,事情都好办。陈老师,你手里出去的学生,肯定有杰出英俊,可不可推荐一二?县三青团急缺一位干事长。”扬卿略作思忖,说:“我有个学生叫朱克文,县简师毕业后在本村教过几年书,后来到长沙兑泽中学任教,又因回避战火,学校往湘西、常德一带迁移。克文体育有特长,民国三十年全省中学运动会上,兑泽中学获得排球亚军。去年克文应聘到浦市辰郡中学任校长。该生文武兼备,品学兼优。”许家山说:“陈老师看准的人,肯定不会错。可否去信邀请他回乡任事?”扬卿说:“我写信问问吧。”

不月余,克文回信了,愿意回县效力。克文在信中说,“已呈书校董请辞校长职务,待回复准予后即启程回乡。”

扬卿收到回信过后十几天,克文领着新妇娘回到沙湾。克文妻子姓向,单名一个亮字,也是中学老师。第二日,扬卿领着克文去了县政府。许家山握着克文的手,抬头望着笑道:“克文同志,你是只能让人仰望的呀!”克文红了脸,说:“许县长,我就长了个傻大个儿。”许家山同克文交谈约半个小时,双手一拍,说:“扬卿先生识人果然很准!克文同志,我县三青团干事长出缺多时,请你出任如何?”克文立起来鞠躬,说:“我愿意为家乡革命事业效力,一定勉力而为。”许家山说:“革命事业之前途在青年!三青团务必如委座训示,着力网罗优秀热烈青年及革命分子!”

从许家山那里出来,扬卿问:“克文,从事政治事务,你有热心吗?”朱克文说:“我几乎没读过政治书籍,头脑中没有政治这根弦。但是,我想做点实实在在的事,比如组织青年做对社会有益的人,组织青年干好自己手头的事。这应该是三青团要做的事吧。假如只是把政治二字挂在嘴上,我不如当老师。”

扬卿说:“我也是不问政治的。我理解的政治是国家治理和社会管理学问,而不是基于狭隘政治野心的权谋。也许是我天真吧。”

克文回到沙湾,随扬卿去了祠堂,特意看看史老师。瑞萍刚下课,带着修豫、修戈、修霖在天井里玩。瑞萍上课时,修戈就要带着修霖。看见克文来了,瑞萍抬头笑道:“克文,你是不是又长高了?”克文不好意思,说:“我去长沙又长了些,一米九三了。应该不会再长了。”

同学们从没见过这么高的人,都围过来看。扬卿笑笑,说:“同学们,这位是你们的学长,也是你们的老师!你们好好读书,这位朱克文老师就是你们的学习榜样!”

克文大弟克武、二弟克双已在城里上中学,三弟克全也上小学三年级了。克全看见哥哥在学校,竟然不敢过来。瑞萍喊道:“克全,怎么不过来呀?”克全也长得高,他红着脸过来,望哥哥的时候,脑壳抬得后脑勺都快贴着背了。扬卿笑起来,说:“多吃几碗饭,就长得比哥哥还高。”

闲话几句上课铃响了,克文就回去了。向亮在屋里陪着水英说话,达望到田里做事去了。向亮是头回见公婆,也不晓得帮着做什么,只是跟在水英背后,见事就搭把手。向亮看见克文回来了,见了救星似的,抿嘴笑笑。水英说:“克文,你阿娘头回进屋,你喊她坐着不动。屋里的事她也不晓得,不要受拘束。”向亮说:“妈妈,没有哩!”

达望今日从田里回来得早,坐在阶头上吃烟,问克文:“三青团是什么衙门,干事长是什么官?”克文不好怎么同爸爸说清楚,只道:“三青团就是三民主义青年团,县三青团干事长就是管全县三青团员的。”达望问:“全县年轻人都是你管的?”克文说:“不是所有年轻人都是三青团员,我们只吸收最优秀的分子。三青团干事长的工作,就是组织三青团员积极上进,无私奉献,做对民众、对国家有用的人。”达望听得似懂非懂,笑笑,说:“拿扬高的话讲,就是要年轻人做傻卵。”克文哭笑不得,说:“爸爸,我们不讲别人吧。”达望却道:“我讲他又如何?一个吃橘子不晓得分瓣瓣的人!”

吃夜饭时,水英讲:“克文同向亮是在外面成的亲,现在回来了,我讲还是要做回酒。”达望说:“你又不晓得事了。抬亲不兴做两回酒的,克文他俩在外头不是做过酒的吗?”水英说:“不喊做酒,就请人家吃餐饭吧。”达望说:“整个沙湾村,只有我朱家请人吃饭不好请。陈家是有规款,亲房、隔房如何请,都有个说法。”水英说:“我想也不难。家家都请,人家未必都来,我自己也忙不过来。我朱家在沙湾也有三亲六眷,这个是要请的。再请平时走得近的人家,有人情往来的人家。”克文说:“扬卿老师屋、齐峰老师屋、齐树叔屋、扬高公公屋,都是要请的。”达望说:“扬高屋不请。佑德公贞一在外结婚,屋里做酒也没请扬高屋。”水英说:“佑德公请了逸公老儿屋的,就不请扬高屋了。人家是隔房的,一房只请一家,都在道理上。达望,你听克文的,请扬高,莫葛仇。”达望说:“已经葛仇了,从民国十六年起就葛仇了。当个保长,哪个怕他?”

克文听爸爸这些话觉得好丑,不想当着向亮的面说这些事了。吃过夜饭,向亮洗澡去了,克文同达望讲道理,喊他莫同扬高计较。银翠也说:“我讲还是要请。我和修岳妹妹莲花玩得好,你们大人黑面。修岳不是他老头儿的性格,莲花同她娘金凤性格像。”达望说:“你为什么要和莲花玩?沙湾这么多女儿家,少她一个人?自从逸公老儿把大半个窨子屋白送给扬高屋,我十五六年没到他屋踢过脚尖子。听讲,一个好好的院子,喊他屋弄得像个猪栏屋。一屋黄眼狼,白拿了人家院子,还四处说人家一屋人傻!”银翠说:“修岳勤快,每日扫院子。如今院子里干干净净。修岳也敢讲话,他屋几个伯爷、伯娘也不敢往天井乱丢东西了。”水英听银翠讲修岳,心上警醒起来,问:“银翠,你老往他屋里跑什么?女儿家要蓄脚蓄嘴,不要四路跑着操话讲。”

水英明事理,从不许达望同人葛仇的。三娘儿左劝右劝,达望只得说:“你们要耍巴结,你们哪个去请吧。”水英骂达望:“乡里乡亲的,哪个耍哪个巴结?说句别人听了好笑的话,我克文也是个官了,我屋要耍哪个的巴结?”克文却说:“妈妈,你也莫真把我当个官。我回来为家乡效力,就是个人民公仆。”

定好吉日,克文领着向亮去请客。小夫妻先去了扬卿屋,再去佑德公屋。佑德公眼睛也有些雾了,手搭凉棚抬起脑壳望望,一脸的欢喜:“克文儿,你长这么高了?我要立在楼梯上和你讲话了。”克文说:“佑德公,我爸爸妈妈讲,要请你和福娘娘、满姑、秀叔母、云叔母,都去!”福太婆说:“克文,难为了难为了!老头儿一个人去就是了,我屋人太多了。”克文说:“人多才热闹哩!福娘娘、满姑、秀叔母、云叔母,你们都要去啊!”贞一是个爽快人,笑了笑,说:“克文,我是要去的!我戎生也去!”福太婆只得说:“好,热闹,我们都去!”

又去修根和齐树屋,一家一家鞠躬。走到达公老儿屋门口,扬高拿着马鞭子刚要出门,克文说:“高公公,我屋请乡亭叔侄吃个饭,请你赏光。”扬高拿马鞭把子敲着左手虎口,问:“你屋什么好事呢?祝贺你当官了?”克文说:“高公公,我这个不算官。我在外头成的亲,回家请大家吃个饭,热闹一下,也让我阿娘认认亲戚。”扬高望望向亮,说:“孙媳妇头回见,我也不好讲重话。你屋老头儿自从民国十六年闯了祸,我日噘了他,后来又因收税赋的事,同我黑面十五六年了。不看僧面看佛面,我来吃酒!”

从扬高屋出来,克文把民国十六年沙湾陈家同隔壁村舒家打架打出人命案的旧事说了。向亮听了忍不住笑,却不好说什么。向亮个子娇小,走在克文身边说话要抬脑壳。小夫妻在村里请客走了半日,有人就讲笑了:克文引着阿娘走在路上,就像擂钵锤子上巴了一颗豆豉。

请客那日,佑德公、达公、扬卿、扬高、修根、齐树、齐峰等坐上席,女眷和晚辈们另外开了席。福娘娘、满莲、桔红、容秀、贞一、云枝同水英、向亮一桌,大家都抢着要抱戎生。

达望喝了几碗酒,讲话就高声大气了,说:“我四个儿子凑齐文武双全,我克文一个人就文武双全了,都搭帮沙湾乡亭叔侄们好。难为了,难为了!”

水英怕达望再喝多讲话就不经听了,守在他身边不准他再喝酒。克文领着向亮挨桌敬酒,又要请扬卿讲几句话。扬卿推辞不掉,只得讲了几句,说:“克文是个好青年。他是保里送出去读书的,回到保里又教过书。他外出历练十几年,真是他老头儿说的文武双全了。沙湾子弟都学克文,眼界要开阔,胸襟要博大。等赶走了日寇,家乡建设,国家建设,靠的就是青年!”乡亭叔侄们听了扬卿的话,不管是不是听懂了都点着脑壳,只扬高笑得阴不阴阳不阳的。

克文只在屋里休息两日,就到县里任三青团干事长去了。向亮到圣庙中学教书,成了齐峰的同事。克文两口子在城里租了屋,克武、克双正在圣庙中学读书,就跟着哥哥嫂嫂住。

贞一的产假快休完了,她同书坤通了信,湘潭老家仍不安全,戎生只能寄在外婆屋里。这时候,云枝身上也显了。她最爱抱戎生,福太婆就总是打短,说:“云儿,戎生脚上好大的劲,他乱踢的。”

有喜得了信,回沙湾送满姑。贞一换上戎装,腰间别着手枪,英姿飒爽的样子。有喜借了扬高的马,他的马年轻些。贞一却喜欢骑自家马,喊有喜骑扬高屋灰马。半岁的戎生并不懂得离别,不论到谁的怀里都蹬着双脚笑。贞一抱着戎生亲了又亲,好不容易才交给嫂子容秀。云枝扶着福太婆,都眼泪汪汪的。扬卿、瑞萍、扬高、齐峰、齐树和好多乡亭叔侄都来了,佑德公窨子屋前立了好多人。佑德公喊贞一和有喜上马,喊道:“贞儿,不要舍不得,打完日本鬼子就回来了!不讲老规款了,骑马走吧!”

贞一含泪上马,勒着缰绳,也不回头,挥手上路。有喜也上马,跟在贞一背后。佑德公和乡亭叔侄们走到路边上相送,沿路的狗都叫了起来,今日的狗叫听着竟像吉祥的铁炮声。突然,贞一挥鞭策马奔腾起来,那匹二十一岁的枣红马依然十分矫健。

三十七

云枝喜得贵子,佑德公屋里做满月酒。云枝刚生下儿子第二日,佑德公就写信给劭夫和书坤报喜了,并嘱劭夫给儿子起名字。几日前,屋里收到劭夫的信,他因军机在身不能回家,信中说“闻云枝得子,喜极而泣。劭夫今日有后,虽百死亦不足惧耳!谨遵父命,依派字给儿起名曰嵩,望吾儿有嵩长成顶天立地之大丈夫!”书坤也有信来,向岳父岳母道贺请安。

请客的规款,村里请的客人依上回贞一的。扬卿和瑞萍自然是要请的,又因逸公老儿已经走了,就请了达公老儿和二祖婆,不请扬高几兄弟也在道理上。凉水界家旺、金娥听到报喜就下山了。淑贞、贤贞两家早早就过来帮忙。福太婆竹园娘屋除了梅英领着有喜、瓜儿一家,亲房上的每家都来了。容秀家也来了两个嫂嫂,她爷娘年纪大了没有下来。

那日,从大清早起,佑德公屋前炮仗声不断,地场坪铺着红红一层炮仗末。克文和向亮都请了假,专门回沙湾吃酒。村里新妇娘们最爱看别人家新妇娘的肚子,有人就悄悄儿指着向亮,说:“只怕是有了。”说这话时,新妇娘们脸上都放着光。

主事的仍是齐树,有喜帮着跑前跑后。容秀脸上也有喜色,云枝得子,劭夫有后,自己心上也安稳了。她牵着戎生不离手,戎生刚学会走路,一身用不完的劲。正是大热天,三个天井阳沟里清水潺潺,佑德公和福太婆坐在中堂屋摇蒲扇。两老对容秀屋两位嫂嫂格外客气,时刻喊她俩坐在中堂屋吃茶歇凉。有人过来贺喜,福太婆喊几声难为,总要说:“我是不中用了,管不了场啦。”

瑞萍和瓜儿早两个月都生了。瑞萍生了个女儿,起名叫作华棣;瓜儿又生了个儿子,起名叫作显昌。瑞萍抱着华棣,瓜儿抱着显昌,坐在二进院子茶堂屋陪云枝说话。进屋贺喜的女眷们,先在前头向佑德公和福太婆喊了贺喜,都跑到二进院子来看月毛毛,都说长得太像他爸爸,长大又是当将军的料子。云枝脸放红光,总说:“不要再打仗了,我有嵩长大了不当将军,多读书好。”

天气太热,天井里开不得席,八仙桌都放在三个中堂屋和两边穿廊上。佑德公和福太婆陪容秀两位嫂嫂、家旺、金娥、达公老儿、二祖婆坐第一桌,扬卿、瑞萍、修根、满莲、齐峰、禾青、梅英、瓜儿坐第二桌,别的客人凑齐八位就是一桌。有喜、翠玉、善仙等来回添菜,要菜的添菜的都高声打喊。吃酒吃到半路上,佑德公端着烟筒,三个院子走了一回,喊着吃好喝好。

第二年春上,扬卿从上马塬过路,远远看见齐明和来芳、月桂正在车水。四跛子一身牛劲,平日都是他一个人背着石头车水。扬卿心想齐明已在读初中,怎么没有去上学呢?齐明看见扬卿过来了,喊道:“陈老师!”来芳和月桂也喊了陈老师。扬卿问:“齐明,你怎么没去上学呢?”齐明说:“不读书了。”扬卿说:“读书是天大的事,怎么不读了呢?”齐明说:“我老头儿背上长了个包,痛得隆夜困不得,哪样事都做不了。我去读书,阳春就荒了。”

齐明、来芳和月桂都光着脚板车水。扬卿无意间看见月桂包残的脚,四个小脚趾紧贴脚掌,直着的大脚趾就显得格外翘,样子怪怪的。扬卿说:“来芳和月桂歇歇,我帮你们踩一会儿。”齐明说:“陈老师,你没车过水,你踩不好的。”扬卿说:“我试试吧。”齐明笑笑,说:“莫试,我们先是打飞车,再匀匀和和踩一会儿,又要打飞车。陈老师你没车过水,踩不好的。”

扬卿回到屋里,心想齐明是块读书的料子,初中不读可惜了。他要去找四跛子和乡约老爷说说。扬卿去了学堂坳上,只走到四跛子屋大门口,就听见有男子汉哇哇叫喊。走近一看,原来四跛子正趴在中堂屋长凳上,桃香用煮开的桐油往他背脊脓包上滴。

扬卿赶上前去,立在旁边看。桃香滴完了桐油,四跛子还在哎哟哎哟叫喊。扬卿问:“背上长这么大的包?好久了?”桃香说:“半个月了。”扬卿说:“要是去医院,用刀把包划开,清掉脓汁就好了。你自己在屋里滴桐油,一个下得手,一个忍得住。”四跛子仍是趴着,抬头看看扬卿,说:“陈老师,我再不喊她下狠手,我背上的包不晓得哪日好。”

四跛子只穿着短裤,皮肉黑得像老铜,满身鼓着黄豆大的汗。桐油滴过的伤口红红的,扬卿看着起了满身鸡皮。扬卿说:“修权、桃香,我今日来是想劝劝你们,齐明聪明,不读书可惜了。只差几个月初中就毕业了。”四跛子说:“我一个人种十几亩田,忙时就得请人换工。我背上的包个把月了,痛得哪样事都做不得。齐明初中也快毕业了,书也读得差不多了,算了。”桃香说:“齐明今年也十六了,来芳都十九了,年底拜堂算了。”四跛子说:“搭帮慧净师父好,准月桂回来帮屋里做做事,要不今年阳春就耽搁了。”扬卿不死心,仍要打劝,说:“齐明要是把书读出来,上大学,也是可出人头地的。”桃香笑笑,说:“我要喊你一声卿叔了。我屋哪能跟卿叔屋和佑德公屋比呢?哪里送得起齐明上大学啊!”扬卿说:“克文没上大学,人家读了简师出来,如今也是县三青团干事长了。”不管扬卿如何劝,四跛子和乡约老爷硬是不肯再送齐明读书了。四跛子说:“卿叔,我两口老儿都晓得你是为齐明好。人各有命,算了。”

开始打禾了,克文回到沙湾,去祠堂找扬卿,说:“陈老师,三青团工作不好做。发动优秀青年加入,有响应的,也有顾虑多的。有些家长怕儿子被鼓动上战场,不准儿子参加三青团。”扬卿问:“因为怕上战场不想参加三青团的,多数还是少数?”克文说:“敢拿这个理由出来讲的是少数,但对三青团工作破坏性大。我想从乡村发动开始,先在沙湾开个青年动员会,鼓动青年人为抗属代工。陈老师能帮我吗?很多青年都是你的学生,你有威信。”扬卿说:“可以。选个时间,定个地方。”克文说:“我想了个地方。我去和佑德公讲,放在他屋天井里开会。他屋有三个人在抗日前线,明摆着的抗战模范家庭。”扬卿说:“好!佑德公家好门风,也可用以激励青年。克文,你把时间定下来,我喊学生去联络村里青年人。”

开会那日,沙湾村的青年人到了八十几位,列队立在天井里。克文请佑德公坐在中堂屋门前的椅子上,他和扬卿立在佑德公左右。克文先讲,他介绍了三青团是个什么组织,什么样的青年才有资格加入三青团,三青团员应该干些什么。讲到最后,克文说:“我以上讲的,都是书本上的话。我们村的叔侄兄弟们,大家都是乡邻乡亲,都敬重好门风的人家。佑德公是远近有名的贤达,乐善好施,人人敬重。他家独苗劭夫将军和满女贞一,女婿郭团长,都在抗战前线。这样的人家,就是我们学习的模范。我村目前已有抗属二十八户,我们青年人应该为他们做些什么?政府有优待抗属条例,但我看执行得不好。我们从自己村做起,从力所能及的事做起。我倡议,青年人组织抗属代工队,农忙时帮助抗属义务耕种和收割。我们先做好这件事。愿意的请举手!”

修岳第一个举了手,说:“我愿意!”扬卿朝修岳举了大拇指,心想这侄儿比他老子扬高明白多了。只可惜,扬高硬不肯送修岳再读书。青年们彼此看看,都举了手。克文见大家都举手了,说:“三青团是革命青年组织,大家先好好干,有意愿加入的再提出申请。在不在团,我们都要做有益民众、有益国家、有益社会的革命青年!当今之计,我们都要心系抗战。三青团工作不是兵役工作,征兵国家有法律。但是,我们革命青年都要有时刻准备上前线的准备。下面,我们请佑德公给我们鼓励几句!”

扬卿和克文扶着佑德公立起来,老人家的铜烟筒是不离手的。佑德公笑笑,说:“我眼睛很雾了,耳朵还行。刚才克文讲的,我都听见了。他讲得好!我也没什么讲的,大家好好做事做人,莫负天地良心。”

克文又说:“我们请陈老师给我们勉励几句!”

扬卿笑笑,说:“我也没什么多讲的。我们沙湾所有人家,都要学佑德公家。我们沙湾青年人,都要学克文。克文是个好青年,他有理想、有胸襟、有担当。我们少说空话,多做实事吧。”

扬卿说话时,日光已从他的脚底往上爬,照得他的额头亮亮的。墙外花园里伸进来的老红梅树上,飞来两只喜鹊登着,叽叽喳喳地叫。

克文说:“我建议自愿组合,分成二十八组,一组帮一户,每组三到四个人。我也参加一组。”

扬卿说:“学校正放农忙假,我也参加一组。”

扬卿在路上碰到有实,问:“有实,年轻人搞代工队为抗属家做事,你怎么不参加呢?”有实笑笑,说:“我屋自家就是抗属,我参加什么代工队?你们先到我家代工吧。”扬卿也笑笑,不多说了。有实早不肯读书了,这孩子曾是扬卿最难管的学生。

村里你屋我屋或亲或疏沾亲带故,年轻人们你这几个说帮三叔屋,他那几个说帮六伯屋,很快就分好了组。第二日,全村青年男子都帮抗属去打禾。抗属们欢天喜地,直喊阿弥陀佛。扬卿和修岳自然是帮修碧屋里。扬卿没有种过阳春,他举起禾把子往斛桶角上摔,修岳看着就想笑。扬卿不知道自己动作笨,嘴里嗨哟嗨哟喊着号子。扬高自家也在打禾,他见修岳去了大伯爷屋帮忙,对金凤讲:“你儿子是鬼摸后脑壳了。”

过几日,《呼声报》编发了第二区第五乡第五保沙湾村组织抗属代工队的事迹报道,文章对县三青团干事长朱克文极是赞赏。村里的人碰到达望,都说克文是个有出息的义道人。达望听着脸上有光,心上却想自己也养了个傻卵儿子。

年底,齐明和来芳拜堂成亲了。齐明穿的长袍马褂是借了齐峰的,来芳穿的旗袍是桃香请裁缝做的。禾青替来芳开的脸,她把来芳的长辫梳成了髻子,又把来芳的额头收拾得亮亮的。禾青开脸念的口诀,就是她嫂嫂那年替她开脸时编的。来芳听着禾青满嘴吉祥话,心上默念着阿弥陀佛。

小户人家做酒也是热闹的,多放相料也要凑上荤素五大碗,该请的客人都是要请的。佑德公屋、修根屋、达公老儿屋、齐树屋、达望屋,村里几家有面子的人家齐数到场,自家亲房和三亲六眷家家都来,说的尽是贺喜祝福的话。

齐明和来芳拜堂没几日,达望女儿银翠被人家退亲了。达望和水英跑到男方屋里讲理,差点儿打了架回来。达望硬要问个退亲的道理出来,男方的妈妈只讲:“你屋门户高了,我屋高攀不起。”吵了半日,听出好像说是银翠在娘屋没学好。达望拍了桌子,说:“你屋无故儿退亲,还要坏我门风?今日不讲清楚,我一把火把你屋烧了!”达望硬要问个子丑寅卯,男方屋只是云山雾罩。水英好像听出些落音,心上也有些虚了。她晓得银翠自小多事,又喜欢四路跑,哪晓得她有什么事?她最后话也说得硬,却是自己找楼梯下了,说:“莫讲我门户高,我屋只是个清白人家。你屋是王侯将相,你屋儿子等着招驸马!”

回到沙湾,水英把银翠喊到房里问:“鬼婆,你自己讲,你有什么把柄在人家手里?”“他一年来沙湾拜一回年,我正眼都没望过他,他面长面圆我都想不清,我有什么把柄在他手里?”银翠的声调比水英更高。水英揪了银翠的耳朵,说:“我的祖婆!你声音小点!你不怕丑,我怕丑!”

水英从银翠嘴里问不出半个字,达望更加觉得受了欺负,每日在屋里骂朝天娘。克文回来,达望也骂:“当个三青团干事长有卵用!看着自己妹妹受人欺负!你喊得动全村后生家替人打禾,你喊几个人去他屋讲理试试?”克文说:“爸爸,别说我不把自己的公差当个官,哪怕是个官也不是用来欺负老百姓的。”“那你不如回来跟我种阳春!”达望吼道,“不要你欺负哪个,你当官主持公道也不行?”克文说:“婚姻是两厢情愿的事。”达望摇了脑壳,说:“扬高讲的话还是有道理,人是越读书越蠢的!”

向亮得了个儿子,起名喊作尽美,已八个月大了。一个礼拜日,克文把尽美放在背上背着,领着向亮、克武、克双回沙湾。梆老倌看见克文背着尽美,就讲笑话:“克文背儿子,就像背上贴了块膏药。”克文说:“都讲岳叔敲梆编口诀快,你打比方也快。”梆老倌笑道:“有人打你和阿娘的比方,你没听见过?”克文问:“如何打的呢?”梆老倌说:“擂钵锤上巴颗豆豉。”克文高大,向亮娇小。克文大笑起来,说:“岳叔,幸好我阿娘听不懂你的话。”克武、克双也望着向亮笑了。向亮问:“他讲你阿娘什么?”克文说:“岳叔讲你长得漂亮。”向亮不信,说:“我看你们三兄弟鬼笑的样子,就知道不是好话。”

克文在路上有说有笑,哪晓得屋里正闹得鸡飞狗跳。原来,做娘的眼尖,水英终于看见银翠身上不对头了。她揪了银翠的头发扯进房里,问:“哪个的?”银翠只是哭,不作声。达望晓得了,一根绳子一把刀,哐地撂在银翠面前,说:“两条路,自己选!”

正闹得不可开交,克文他们回来了。水英忙迎出来,脸却还是青的。她接过尽美抱着,嘴里仍在骂人。尽美不晓事,以为奶奶逗他,咯咯直笑。克文听了几句,才听出个头尾。他劝住爸爸妈妈,要向亮喊银翠到屋里去说话。向亮问了好半日,银翠只是哭。向亮百般劝解,银翠才说了两个字:“修岳。”向亮不晓得修岳是哪个,喊了克文进来,说:“妹妹讲是修岳。”

克文听了也很生气,自己屋同扬高屋是死对头,她居然同扬高儿子好了。气归气,事归事,克文问:“我问你,你俩是真的好,还是糊里糊涂做蠢事?”银翠说:“修岳讲要抬我做阿娘,喊我把婚退了。”克文问:“这回退婚,原来是你自己先讲的?”银翠说:“也不是。我哪敢跟爷娘讲退亲的事?”克文说:“银翠,不是哥哥说你,你身上的毛病是有的,话多,惹事。一个人在世上做人如何,人人都看着的,说不定就有人传话。”银翠说:“肯定是月桂乱讲。”克文说:“我讲你毛病多,你毛病就来了。人家月桂都当尼姑去了,她跟菩萨去讲?”银翠说:“要不就是来芳!”克文说:“哪怕真是有人讲坏话,没事也能讲成事?你凭什么又赖来芳呢?”向亮在中间打劝,说:“妹妹,既然那边是你不喜欢的,这边又是自己愿意的,就不要去管话是怎么出去的了。”

达望听说了银翠的事,扛着扁担就要去打修岳。克文一把抱住爸爸,说:“世上的架是打不清的!”水英息事,收住眼泪去了扬高屋。过了好半日,金凤脸色惨白,一双小脚踩着碎步进来,不等水英关大门,也不管达望屋老小都在场,扑通跪了下来,哭道:“我听到是半天一雷啊!我那剁脑壳的修岳该千刀万剐啊!我只等扬高回来剥他的皮啊!”银翠见不得人,藏在房里。向亮突然想起怕出事,喊克武:“你进去守着姐姐。”克武刚进去,立时大喊:“姐姐!”克文和向亮跑进去一看,银翠正要拿绳子上吊。水英和金凤也进来,劝银翠莫做蠢事。达望却在火上加油:“打什么劝?吊死了干净!”

达望越想越气,硬要去找修岳算账。克文拉爸爸不住,也跟着去了。达望进了达公老儿窨子屋,高声叫骂:“小杂种,你滚出来!”达公老儿立在中堂门口,问:“达望,我屋哪个得罪你了?”修岳挨了半日才出来,埋起脑壳立在阶头上。达望要扑过去打人,被克文死死抱住。扬高从外面回来,看见达望在骂修岳,不问青红皂白,舞着马鞭子,说:“朱达望,你擂钵大的胆啊!”这时,金凤从达望屋回来,骂自家男人:“扬高,你养的好儿子!他惹天大的祸!”

水英喊向亮守着银翠,自己也到扬高屋来了。修岳看见水英进来,扑通跪了下来。扬高举起马鞭子抽了修岳,骂道:“不争气的东西!男子汉跪天地,跪祖宗,跪父母,他朱家算你什么?”修岳仍是跪着,说:“望叔、望叔母,我不该无媒无娶就跟银翠到一起了,要打要骂都由你们。我和银翠是真心要白头到老的,你们要是肯给我一条活路,我就抬银翠进屋做阿娘!”达望恨得牙齿都要咬碎,说:“我宁可她吃打药把杂种打掉,喊她到五云寺去当尼姑。”扬高这才晓得是怎么回事,也是火冒三丈,脑壳偏到肩膀上扛着,说:“哪个稀罕抬你女儿做阿娘?我喊修岳到高明溪小南岳庙去当和尚!”

夜里,金凤劝扬高:“修岳自己做的事,自己就要担起来。达望只是嘴巴讨嫌,他阿娘水英又是明事理的。人家也有六十多亩田,不嫌弃修岳就算好的了。”扬高说:“她家六十多亩田未必打发她做嫁妆?六十多亩田好大的名堂?我屋兄弟几个租种两百五十多亩田,比哪个差了?他六十多亩田,到儿子手里每家就只有十几亩了!到孙子手里比我屋还差!”金凤骂扬高:“猪脑壳!你是恭喜人家发子发孙,还是咒自家代代独苗?”

修岳不管扬高日夜骂人,也不怕达望喊打喊杀,每日都到达望屋里讲好话。银翠平日遇事胆大,这回却只是躲在房里。达望和扬高闷着吵了几日,都是冤家对头的样子。克文等两家脾气发得差不多了,回家把两边大人喊拢来坐下说话。修岳和银翠自己也到场听着。克文说:“剥皮上吊,当和尚,当尼姑,这些都是气话,不要再讲了。依我讲,他俩都是真心想一起过日子,就堂堂正正结婚。若只是一时糊涂,任何一方反悔,都不要强求。妹妹要是留在沙湾见不得人,跟我住到城里去。我和向亮商量了,不管生儿生女,我俩养着。”

达望说:“沙湾哪见过这样的事?无媒无聘,自己就到一起去了?我朱家还要见人?”克文说:“爸爸,我和向亮就是自己到一起的,你不做公公了?逸公老儿三个留洋的儿子抬阿娘,也是自己到一起的,不都和和美美吗?远的看不到,陈老师和史老师你们不都看到了吗?时代变了。”

向亮说:“爸爸妈妈,高叔高叔母,我一个做媳妇的,本不该多嘴。我看只要他俩你情我愿,这不是什么丑事。我听克文讲,修岳是个好青年,银翠安安心心跟他过日子,很好的姻缘。”

水英问了银翠,金凤问了修岳,两人都说自己愿意的。水英说:“哪怕你们愿意,我讲媒人还是要的。名不正言不顺,我怕乡亭叔侄讲闲话。”

克文说:“硬要媒人也行,我去求史老师。”

瑞萍听克文说了修岳和银翠的事,叹息半日,说:“可怜他们俩了,我就去做个媒人吧。”

怕银翠身上越来越显,两家急急忙忙把喜事办了。达望屋到扬高屋不过几百步,银翠仍是坐着花轿进屋的,吹吹打打,炮火喧天。依俗也得哭嫁,银翠才喊得几句妈妈娘,花轿就抬到修岳家门口了。望着花轿颤悠悠地去了,水英立在自家大门上流眼泪。

闲话却是免不了的,有人编了顺口溜:朱家女儿养得俏,逢人都是三分笑;前日那边喊退亲,今朝这边坐花轿。这些话传到达望耳朵里,他起身就要出门骂朝天娘。水英拦住达望,说:“你嫌洋相出得不够,我去借锣儿来,你敲着锣去骂娘。”

三十八

云枝每日都去祠堂读报候信。佑德公眼睛起雾,已看不清报纸了。云枝每日把报纸上读到的新闻讲给佑德公听,每回给劭夫的信也是她写的。云枝总嫌自己的字丑,佑德公说:“云儿的字不丑呢,越写越好看。”

这几年,云枝每日去祠堂,先是抱着有嵩,牵着戎生。慢慢地戎生和有嵩都能跟着走了。云枝在路上都会欢快地喊着:“我们快走呀,爸爸妈妈来信了!”

戎生和有嵩都活泼调皮,有时会学童子军走正步,唱“我们万众一心,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

一日,云枝在《中央日报》上读到消息:湘西我军全线推进,新宁赛市均告克复,中美空军飞机炸前线敌。

云枝回来把这个消息告诉佑德公,问:“爸爸,打仗的地方离我们村有多远?”佑德公说:“不远,一百多里,离你娘屋凉水界更近。云儿,不要怕,你不是每日读报吗?日本人快完蛋了。田里的禾已经灌浆,今年收成好,自家吃的早够了,我要把今年的新谷全部交作军粮!”云枝笑笑,说:“好!说不定劭夫和贞一两口子也能吃到自家今年新米哩。不晓得我自家屋里三个人在哪里打仗啊!”

很快就打禾了,青壮男子和大脚女人都在田里打禾。这几年,佑德公没有再去田里估产,都托付给齐树和佃家商量。齐树是田佃两头都信得过的人。

那日,戎生和有嵩出门就飞跑,云枝怕他俩摔了,只喊慢点慢点。戎生说:“我要和弟弟比赛!”有嵩说:“我会飞!”

云枝老远就望见祠堂门外立了好多人,不晓得出什么事了。她赶快追上戎生和有嵩,一手牵着一个。

“日本投降了!”

云枝离祠堂门还有几丈远,就听得有人高声喊道。云枝听着全身一热,脚都不晓得动了。祠堂里挤满了人,云枝带着戎生和有嵩,不敢往里面钻。

修岳看见云枝了,忙往里头打喊:“快拿出来给抗属看看!”扬卿和齐峰挤了出来,两个人都满脸是泪。齐峰把报纸递给云枝,哽咽着说:“日本投降了!”

云枝接过《中央日报》号外,看见竖排三行粗黑大字:

日本投降消息传出后

杜鲁门召集紧急会议

伦敦全城狂欢载歌载舞

云枝还没读正文,突然蹲到地上,哇哇大哭。她手中的报纸又让别人抢过去了。祠堂内外有叫喊的,有欢笑的,有哭泣的。突然,云枝不晓得哪来那么大的力气,一手抱着有嵩,一手抱着戎生,火火地往屋里跑。

她一进大门,也不晓得把戎生和有嵩放下来,高声大喊:“爸爸、妈妈、秀姐,日本投降了!”

佑德公立在中堂门口,张嘴好半日,泪水长流,说:“我今年八十八岁,死得了!”

容秀也哭了,说:“爸爸,你长命百岁!劭夫还要回来侍奉你老哩!”

福太婆抹着泪,说:“劭夫、贞一、书坤总算可以回家了。”

戎生和有嵩并不晓得世上发生了大事,他俩在天井里你追我赶,唱着“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八月十五日的号外报纸,传到沙湾已是三天之后。正是暑假,祠堂里没有学生。扬卿多么想把学生召集起来,高唱《大刀进行曲》!高唱《义勇军进行曲》!他立在祠堂门外的坪上,就像面对全校的学生,高声大喊:“同学们,日本鬼子投降了!抗战胜利了!”

扬卿喊完,扯起脚就往家里跑,跪在神龛底下,高举双手,望天大喊:“爸爸,日本鬼子投降了,抗战胜利了!”

话音一落,号啕大哭。扬卿喊声很大,院子里各个角落响起了回声。瑞萍冲进中堂屋,问道:“卿卿,怎么啦?你喊什么?”

扬卿说:“日本投降了!”

瑞萍捂着胸口,说:“总算盼到这一日了!”

修豫、修戈、修霖、华棣都围了拢来,蹦蹦跳跳,鼓掌欢呼,唱歌一样地高喊:“日本投降了,日本投降了!”

祖婆却没听清楚,她的耳朵越来越背了。瑞萍凑在娘耳边大声说:“日本投降了!”祖婆双眼顿时放光,喊道:“逸公老儿,你听到了,这一日来了!卿卿,快烧香,快放炮仗!”

扬卿立起来,长长地舒了几口气,整理好衣衫,点了香,烧了纸钱,又在神龛底下跪下,拜了三拜,说:“爸爸,列祖列宗,日寇投降了!”

告祭过爸爸和列祖列宗,扬卿又到天井里放炮仗。扬卿屋的炮仗声刚落,别人家的炮仗又起了。家家户户都在放炮仗,隔壁达公老儿屋也在放炮仗。

这时,修岳来了,一脸喜气,说:“卿叔,又正是打禾的时候,我今夜喊拢抗属代工队的青年人,明天又帮抗属打禾去!”扬卿说:“好,我也去!”修岳笑笑,说:“卿叔,你就不去了。你不是种阳春的料,你打禾的样子好丑的。”扬卿重重地拍了修岳的肩膀,笑骂道:“我去帮工打禾,你还嫌我样子丑!”

瑞萍望着扬卿,目光柔得像一池春水。

家家户户的谷子都晒干了,佑德公喊扬高到屋里商量,说:“我自家余粮够了,这几年屋里也没有收亲过女的大事。今年交过税赋,全部新谷都拿出来劳军。”扬高听了,打劝说:“佑德公,政府税赋年年增加,大家都承受不起,年年都有拖欠。你要是把全部新谷交公,大家的面子往哪里放呢?”佑德公说:“各尽各的心吧。”

克文回来,照例到佑德公屋里坐。他听说佑德公想劳军,拍手叫好,说:“福伯爷,你是大义大德啊!我也劝老头儿出谷劳军!”没几日,扬卿屋、修根屋、齐树屋、达望屋都愿意出谷劳军,小户人家也有出三五斗的。

扬名听说了,也喊拢几兄弟商量,多少也要拿几担谷出来。兄弟间心不齐,有肯的,有不肯的。扬高劝扬名不要出谷,说:“名哥,你屋修碧在打仗,我们家算抗属,政府还该照顾,你怎么还要另外出谷呢?”扬名说:“佑德公屋是出人最多的抗属,齐树屋和扬卿屋也是抗属。”扬高听着来脾气,说:“佑德公屋和扬卿屋是大财主,齐树屋是小财主,我们家是佃户,你充什么大脑壳呢?”扬名说:“修根是个尖小人,他都肯出谷劳军了!”扬高硬是不肯出谷,说:“修根屋也是财主。佑德公起的好头,把沙湾全保的人都抵到了墙上!”

五春是明事理的,她听几兄弟相争,忍不住讲了硬话:“你几兄弟出不出谷随你们,我屋是要出的。”达公老儿几个儿女平日起争,只要五春开了腔,兄弟们都不说了。弟媳们肚子里有话也藏着,怕男人骂她们不知事。

达公老儿几个儿子的话也传了出来,佑德公听了扬高的话也不生气。福太婆却是担心,说:“福老儿,你只怕把全村人都得罪了。”佑德公说:“放心,沙湾人有大方的,有尖小的,没有几个像扬高的。达公老儿大媳妇五春就是个开通人,乡亭叔侄心上都有数。”

容秀却是担心这么多谷怎么担出去,问佑德公:“爸爸,要担五万多斤谷去劳军,哪有这么多人手呢?”佑德公想着也是叹气,说:“扬高当保长不得力。”

佑德公正为担谷的人手发愁,克文回来出了个好主意。他打算在附近三十里内喊五百个年轻人,约好日子担谷劳军。克文说:“福伯爷,人手我来喊,你不管。我这几日跑县政府和司令部,约定沙湾民众捐献的谷子送交县城粮秣厂仓库。”佑德公说:“也不能让大家白费力,我再出担脚的钱吧。”克文说:“福伯爷,万万不可!你把全年收成拿出来劳军,年轻人出点力气还敢要钱?年轻人的力气用不尽的,越用力气越大!抗属带头出谷劳军,你把全年新谷捐出劳军。福伯爷,我们年轻人看到你这样做,都会更加爱国的。”

九月,大晴天,五百多个年轻人担着箩筐到了沙湾,一担担谷子从扬高屋仓库担出来。担的本是扬高屋应该交给佑德公屋的租谷,扬高看着心上却像刀剐。

修根出了五担谷,他走到祠堂门口腰板也直了。齐峰看见老头儿笑眯眯地同旁人说话,扬卿、齐树、达望都立在一起相互拱手。齐峰过去同扬卿打招呼,说:“乡亭叔侄们真好啊!”

男女老少都立在路边看热闹,出了谷子的人家觉得脸上有光。佑德公却嘱咐自家人不要出来,免得旁人围着讲奉承话。人活在世上,多做良心事,少听奉承话。修岳担的是伯爷扬名屋的谷,想着很没有面子。齐明担的是自家出的谷子,四跛子和乡约老爷把儿子送到祠堂坪前。齐明把担子放下,立在路边等号令。桃香抓一把自家的谷子看看,说:“今年我屋谷颗颗满浆,胀绷了!”又扯下四跛子的腰带搭在齐明肩上,说:“十八九岁的人了,还没登劲。百把斤的担子,你路上要出老汗的。”扬高在旁听着,脑壳故意抬得高高的,心想:你乡约老爷老声大气,不就是要喊众人晓得你出了百把斤谷吗?穷得年三十夜敲擂钵,还出谷劳军!

五百多年轻人沿路立着,箩筐里都盛满了谷子。只等克文高喊一声“起肩”,大家应和一声“走啊”,整齐的队伍挑起担子出发。学校刚开学几天,瑞萍领着学生们早立在祠堂外面,唱着歌欢送劳军队伍。

克文担着谷子走在最前头,高高的个子格外显眼。一时间,担谷的队伍不见首尾。年轻人都怕显得自己没力气,克文在前头没换肩,大家都不肯换肩。看到克文换了肩,后面的人才挨个儿换肩。佑德公听到外面太热闹了,忍不住也出来远远地打望,心想:克文不得了,一声喊就有这么多年轻人跟他来了。

村里的狗没见过这般仗势,沿路蹿来蹿去,连叫都忘记叫了。小孩子们很兴奋,蹦蹦跳跳打哦嗬。狗不叫,小孩子们叫得欢快。

过了几日,克文拿着《呼声报》回来,径直跑到佑德公屋,说:“福伯爷,祠堂订的报纸明天才看得到,我先送回来你老看看。”佑德公说:“报纸上有什么好事?我眼睛雾了,看不得报了。”克文说:“伯爷和沙湾抗属劳军的义举登报了,你看,《沙湾抗属出谷劳军,佑德公义捐全年新谷》。”

佑德公瞄了眼报纸标题,摇摇脑壳,说:“克文儿哪,我忘记嘱咐你了,不要登报。人凭良心做点事,不在听人奉承。”克文说:“福伯爷,登报对鼓舞民众有好处。赶走了日本鬼子,国家建设立马要跟上,都需要民众齐心。”佑德公说:“克文儿,天下事到底如何了,我不清楚。我每日听云枝讲报纸,听不出个所以然。照说,仗打完了,劭夫他们也该回来了。”克文说:“仗是打完了,光复失地要接管,部队仍在各处布防。美哥应该很忙。”佑德公说:“我自己还能读报就好了,听云枝讲报纸,总怕她漏了什么。”克文陪着佑德公说了半日话,劝慰说:“福伯爷,你老心放宽些,天下太平了。”

扬卿听说克文在佑德公屋里坐,也过来了。听佑德公和克文谈论时局,他半字不言。前几日,扬卿收到二哥扬屹的信,说“蒋先生每听左右提及民主和自由,即怒斥其为共党蛊惑言论”。扬屹颇为国家前途担忧,却嘱咐扬卿不与人谈论时下局势。

佑德公问:“陈老师,你乡脚宽,听到什么了吗?”扬卿的话都藏在肚子里,嘴上只说:“佑德公,老百姓都不想打仗了,想过安宁日子。”

从佑德公屋里出来,扬卿对克文说:“克文,局势要是不稳,你干脆回来教书。”克文说:“许县长上调了,新来的郭景明县长想让我去当警察局长,打算向省里推荐。我还没有回他的话。”扬卿问:“你自己怎么想的呢?”克文拿不定主意,只说:“看看吧,凡事都是要人做的。”扬卿不晓得又会来个怎样的县长,只道:“县长换得真快呀!”

秋高天气,刚打完禾,一个男子乱发披肩,一身烂衣,光着脚板,背着黄包袱走进沙湾,引得一路狗叫。男子逢人就笑眯眯地打招呼,喊出好多人的名字。他身上臭气熏得人闷脑,愒得男女老少往后退。等大家看清楚,才认出是达公老儿屋的修碧当壮丁回来了。

修碧先去看达公老儿,窨子屋大门口的狗叫得凶火。修碧骂道:“黄眼珠,不认人!”扬高出门打望,看见这个鬼样子,不晓得哪个来了。修碧笑笑,露出一口黄牙,说:“高叔,我是修碧!”扬高“啊”了一声,往后退了半步。屋里的人都出来了,把修碧围在大门口。达公老儿眼睛不太好了,他扒开儿孙们,偏起脑壳望望修碧,喊道:“我的儿,你回来了?怎么变得人不人,鬼不鬼?”修碧笑笑,说:“公公,我是祖宗保佑得好,没有真变成鬼!”达公老儿两行老泪流下来,说:“真是我孙儿回来了!修碧,你娘娘每日给你烧保香啊!”二祖婆听得响动,一双小脚走出来,哭道:“我的儿,娘娘以为你死了!”修碧扑通跪下来,说:“公公娘娘都还在,我哪里死得成呢?”二祖婆摸着修碧结成索子的乱发,根根吊吊的破衣,说:“儿哪,娘娘眼睛没瞎,鼻孔早石了,豆豉味都听不见了,还听得见你身上臭。我的儿,你几年没洗澡了?”修碧立起来,说:“娘娘,我民国三十一年就复员了,回家走在半路上,又被捉去当壮丁。今年日本鬼子投降了,我又复员了。我一路讨饭回来,哪里去洗澡?再讲,我要是穿得索索利利,又哪里讨得到饭呢?”

修岳从外头回来,一眼就认出修碧了,喊道:“碧哥,真是你回来了!”修碧也认出修岳了,说:“岳老弟,你都长这么高了。”修岳娘金凤笑道:“修碧,你岳老弟都抬阿娘,生儿育女了。他阿娘是达望屋女儿银翠。”修碧摇摇脑壳,说:“六年,就像过了几世!”

银翠已得了一儿一女,儿子齐炯两岁多了,每日在自家和外婆家跑来跑去。女儿腊英还是个手捧子,脱不得手。银翠抱着腊英,说:“一屋人都立在大门口,也不晓得喊碧哥进屋坐。”修岳说:“碧哥,你还没吃饭吧?快进屋扒碗饭。”修碧说:“不进屋坐了,我先看看公公娘娘,赶紧回家去,六年了,爸爸妈妈还不晓得我死活哩!”

修碧的叔叔叔母们都陪着他往自家屋去,修岳和银翠也跟着。修岳同修碧并肩走,说:“碧哥出去当兵六年了,世上出了好多事啊!”银翠嫌男人充能干,说:“你读几句书就喜欢讲新样话!当壮丁到你嘴里就成当兵了。”修碧笑道:“老弟母,壮丁捉去就是当兵!我是国民革命军人,复员了!”修岳轻声嘱咐银翠,说:“你自己不晓得的事就不要乱讲,我听着脚趾脑壳都往后缩。”银翠是从不晓得自己出丑的,她手里抱着女儿,一路上脑壳抬得高高的。

扬名看见几个老弟和老弟母簇拥着个野物往前来了,嘴巴张得钵碗大。五春坐在阶头凳上纳鞋底,她的眼睛尖,老远就认出儿子,刚立起来想扑过去,脚就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喉咙上像上了锁,干喊道:“我的儿,你没有死啊!”声音哑在喉咙里。修碧跑上去扶娘起来,半哭半笑,道:“老母亲,我要回来给你和老头儿养老送终啊!”扬高笑笑,说:“修碧你好会讲话,进屋就咒你爷娘!”五春满脸的泪,说:“我儿回来了,我也死得了!”五春从头到脚摸着修碧,说:“头发起索索了,衣都变条条了,儿哪,你吃了好多苦啊!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五春拉着修碧问东问西,扬名说:“五春,快喊儿进屋,问他吃饭了没有。”五春这才想起,问:“碧儿,你没吃饭吧?你快坐下来喝口水,我去弄饭。”修碧说:“妈妈,我是饿了。你端碗剩饭来,我先扒几口。”

修碧不肯进屋坐,晓得自己身上臭,就坐在阶头。扬名忙舀了一碗凉水出来,修碧咕咚咕咚喝了。慢慢来了好多看热闹的人,里三层外三层立在地场坪。五春端了垒尖一大碗饭出来,说:“儿啊,先吃,剩饭剩菜,夜饭我杀鸡。”修碧笑笑,说:“要得要得,只要是进得口的。”修碧接过大钵碗,脑壳埋下去就没起来,只听得稀里呼噜一片声响。五春看着修碧吃饭,抹着眼泪说:“碧儿,你饿几日饭了?”修碧也不答话,只是埋着脑壳扒饭。等他脑壳抬起来,大钵碗已是光光的,洗都不用洗了。五春说:“碧儿,我再装一碗来。”修碧摸着胸口,咽下嘴里的饭,说:“妈妈,我先吃一碗,晚上再多吃点。”五春说:“你和乡亭叔侄说说话,我去烧热水你洗澡。”修碧说:“妈妈,你不要烧热水,我到龙王溪去泡半日。我一身油水狗腻,哪是屋里烧水洗得干净的!”

修碧说着就立起来,拍拍屁股说:“到龙王溪洗澡去!”五春忍不住笑了,说:“我的儿,你那屁股还拍什么呢?比阶头地上还脏。你等等,我找干净衣服出来。”五春去找衣服,回头又嘱咐扬名,“你去卷床簟子,修碧好到溪边换衣裤。”修碧说:“哪要簟子!我一个当兵的,早不怕丑了。”五春哭笑不得,说:“你在外面不怕丑,回到村里要讲规矩。”扬名打劝,说:“没事,龙王溪那么长,找个没人的地方就是了。”娘递过衣服,说:“你原先的衣服,几个老弟穿坏了。你先穿你老头儿的。”修碧低头半日,说:“一屋人都不打算我活着回来了。”

修碧去龙王溪洗澡,一群男子跟在背后,几个叔叔也跟着,路上问长问短。走到樟树坪坎底溪边,修碧衣裤也不脱,嗵的一声坐进水里。他把脑壳埋在水中闷了好久,又翻身困在溪水里,望着高天上慢慢流动的云。修碧一直在流眼泪,却把泪和在溪水里,岸上的男人们看不出来。

修碧闷在水里揉头发,清水中间漂着一大团泥黄。有人开玩笑,说修碧的洗澡水肥得几亩秧田。修碧泡了好半日,才把身上衣服脱下来。破衣服油水狗腻太重,浮都浮不起来,沉在水底滚着走。岸上的男人们坐的坐,立的立,蹲的蹲。修碧换一口气,又闷进水里去,好久才抬起脑壳。扬高说:“修碧气势好长啊,钻猛子只怕比齐峰还厉害。”沙湾人都晓得齐峰是个水鹞子,从蛤蟆潭一个猛子钻过万溪江。

“你打死过日本人吗?”有人问。

修碧笑笑,说:“我是机枪手,你说呢?”

“你自己受过伤吗?”有人又问。

“我娘娘保香烧得好,我只大腿上挨过弹片,没伤到骨头。”修碧抬起左腿,给人看大腿上暗红的伤疤。溪边看修碧洗澡的人越来越多,屋里有人当壮丁去的,有人当红军去的,都有男子跑来了,想打探亲人消息。修碧说他们都在不同部队,不晓得他们在哪里。

齐凤说:“碧叔,前年我儿有信写信回来,他说同你在郑州碰过面。你晓得他在哪里吗?”修碧说:“民国三十年冬天,我在郑州见过有信。日本人占领郑州不到一个月,就被我们赶出去了。我们部队在郑州驻扎休整,有日我在街上碰到他。你屋有信厉害,那年他就是营长了,好威武的!后来再没见过。”齐凤想了想,说:“哦,那有四年了。他身子壮实吗?”修碧说:“他壮实哩!腰上挎着驳壳枪,一身劲鼓鼓的。我们都是刚打完胜仗,欢欢喜喜!”齐凤只想多问问,修碧不晓得更多的事,只说:“四年了,他肯定当团长了。”

扬卿下了课,看见祠堂外面立了好多人。出门一问,才晓得修碧回来了。又听说修碧在龙王溪洗澡,好多人跟去了。扬卿心上欢喜,忙跑进祠堂告诉瑞萍。“修碧回来了?万幸万幸!”瑞萍长长吐了口气,“卿卿,你快去看看修碧!”

齐凤看见扬卿来了,笑道:“全村男子围着人家看洗澡,山上打条野猪下来都没有这么热闹。陈老师,修碧叔讲四年前在郑州看见过有信!他讲有信四年前就当营长了,如今肯定是团长了!”齐凤心上又喜又乱,竟然忘记那年是扬卿给他读的信了。扬卿立在溪坎上比别人显眼,修碧看见了忙立起来,喊道:“卿叔!”溪里的水刚过修碧膝头,他赤条条立着不好意思,忙又坐回水中。扬卿眼睛涩涩的,只说:“回来了就好!”扬名这才喊道:“修碧,要得了,你上来穿衣裤。”

瑞萍立在祠堂门口,修碧看见了,上去请安:“萍叔母,我回来了。”瑞萍把手放在修碧肩膀上,上上下下打量,说:“活着回来就好!你先回去陪公公娘娘,陪爸爸妈妈,明日到我屋吃饭!”修碧说:“我要去看看逸公公和大祖婆。”扬卿说:“你逸公公已经下世了。大祖婆,你明日来吃饭再看吧。”修碧叹了口气,说:“逸公公最疼我了!”

白天围在龙王溪边看修碧洗澡的男子,好多又跑到扬名屋里坐,听修碧讲打仗的事,想侥幸晓得些自家亲人消息。修碧同乡亭叔侄们说到自己打机枪,格外来劲:“机枪扫过去,日本鬼子呜里哇啦倒一片。机枪手也容易牺牲,日本鬼子炮兵专门打机枪火力点。我大腿上的伤,就是日本鬼子炮弹弹片伤的。我手脚比兔子还快,噼里啪啦打几梭子弹,赶紧换地方。”抗属和红属人家还是不死心,总叹气说没有半点消息。修碧就说:“放心,又不打仗了,他们慢慢都会回来的,只怕正在回家路上哩。”修碧话是这么说,心上却担心,不晓得还有几个活着的。打了六年仗,他看见倒在自己身边的战友太多了。

第二日,瑞萍喊善仙杀了鸡,多做了几个好菜。扬卿跑到扬名屋,请修碧和大哥大嫂吃饭。扬名和五春讲客气,只说喊修碧去就是了。扬卿说:“大哥、嫂嫂,你俩就莫讲客气了,一定去。我还要请达叔和达叔母。”扬名和五春再客气几句,就答应了。

达公老儿和二祖婆不讲客气,喊来就来了。祖婆和达公老儿、二祖婆隔壁住着,却像几生几世没见面似的。祖婆已下不了床,达公老儿和二祖婆到她床边坐坐,扬名和五春立在床前。三位老人的耳朵都不太好了,各说各的话。说着说着,二祖婆突然伤心起来,说:“嫂子,我至今记得自己刚过到沙湾,头回看见嫂子,好漂亮啊!我就想,女人家长得这么好,几世修的福分啊!”祖婆听不见二祖婆的话,只顾自己说:“我那老头子,他倒好了,早早做神仙去了,把我一个人留在世上受磨。可怜了瑞萍和卿儿,隆日隆夜守着我这个老瘫子。我也算是一世善人,阎王老儿何必磨我呢?早早收我过去才好!”

瑞萍过来,附在娘耳边,大声喊道:“妈妈,你先困着。修碧当兵打仗回来了,我屋请他吃饭。”祖婆有些糊涂,耳朵又聋,问:“修碧和哪个打架?”瑞萍又讲了半日,祖婆听明白了,眼泪一滚出来,说:“哦,记得修碧是当壮丁出去了。活着回来,菩萨保佑。日本人还没赶走,我甫儿、屹儿和孙儿孙女都见不了面。”瑞萍又大声说:“妈妈,你老忘记了,日本佬早打败了,早投降了。”祖婆睁大了眼睛,说:“老天开眼了!我儿孙们都能回来了!”

修碧已剃过头发,穿的是箭袖土布白汗衣,青土布裤子,一双旧布鞋,都是他老头儿的。扬卿给扬名和修碧倒了酒,说:“我不喝酒的,大哥和修碧多喝点。”瑞萍说:“卿卿你倒一小口吧。”扬卿给自己倒了一点点酒,端了酒杯,说:“修碧打了六年仗回来,九死一生。打得日本鬼子投降,有你一份功劳,我陈家脸上有光。叔叔要敬你!”修碧喝了酒,却旧事重提,说:“卿叔,幸好没让人去顶壮丁,不然我一世都会后悔。仗是打得惨烈,日本人最后还是投降了。”扬名问:“碧儿,有信说你是神射手,你枪法真的好吗?”修碧笑起来,说:“你昨日在家问过几次了,就是想喊我讲给卿叔听嘛!机枪杀伤力大,机枪手就很危险,日本佬的大炮专门打机枪手。我枪法好,沉着不怕事,不停换地方,不给敌人机会。也是我命大吧。”五春说:“都过去了,活着回来就好。沙湾还有二十个人出去打仗的,生死都不晓得。”

二祖婆说:“你们几个都在,我说个正经事。修碧原是讲了亲的,人家也等了六年。我讲,修碧回来了,着媒人去好好说说,早定个日子把婚事办了。”五春说:“那边亲家母,我是年年葛着的,她也是个开通人。修碧带信回来那年,亲家母说三年都等了,还怕等四年?五年上,我再去问,亲家母气也有些气,说的是实话。她说,反正女儿等成老女了,干脆再等两年。”二祖婆说:“那就好,碧儿是有福气的。”

吃过饭,瑞萍找了几件扬卿的衣服出来,说:“修碧,你卿叔几件旧衣服,都是他平日自己穿的,你不嫌弃就拿去穿。你屋里请裁缝做,一两日也做不出来。”修碧忙摇脑壳,说:“萍叔母,我是个粗人,卿叔读书人的斯文衣服,我哪穿得出来?村里人看见,会讲我鼻孔上贴糖饼,装猪。”瑞萍笑起来,说:“修碧这么会讲话!你卿叔未必是猪?”修碧红了脸,说:“萍叔母,我哪是这个意思!”五春打劝,说:“我喊了裁缝,过几日才得来。叔母要你穿,你就拿着穿吧。你在屋时逢年过节都是上门去的,中秋节快到了,你捉条大鹅去岳父岳母屋拜节。”

云枝每日去祠堂读报候信,戎生和有嵩都会在她前面火火跑。她早已给劭夫去了信,说二老盼着他同贞一、书坤早早回家。却没有收到劭夫和贞一的回信。佑德公每日听云枝讲报上消息,心上隐隐沉重起来。一日,佑德公喊伍海扛了楼梯给老红梅剪枝。伍海是不会剪枝的,他只看佑德公烟筒指着哪枝就剪哪枝。伍海见佑德公好久没作声,回头问:“佑德公,还要剪哪里?”原来佑德公立在老梅树底下走神了,他想:可别又弄成楚汉相争啊!

过了中秋节,修碧成亲了。新妇娘喊作映葵,娘屋在樵江场坪上。扬卿和瑞萍出面张罗,婚事办得吉庆热闹。佑德公一屋人都来吃酒,有喜领着瓜儿也回来吃酒,扬卿和瑞萍陪他们坐一桌。扬卿看见佑德公忍不住轻声叹气,晓得他是担心劭夫、贞一和书坤。却又不便点破,只是不停地劝菜。瑞萍也看出来了,就把戎生和有嵩拉到身边讲故事。两个小的听了一会儿故事,又跑去一左一右搂住有喜的腿。有喜立起来,笑道:“你两个劲越来越大了,看能不能把哥哥抬起来?”两个小的抱着有喜的腿使劲,有喜便左脚抬一下,说:“嗬嗬,抬起来了!”右脚又抬一下,说:“啊呀呀,抬起来了!戎生和有嵩劲太大了。”佑德公看着有喜逗戎生和有嵩,端着烟筒笑了起来。

修碧婚事过后几日,云枝终于收到了劭夫的信,赶忙跑回家,双手把信交在爸爸手里。佑德公说:“云儿,你读吧,我眼睛越来越雾了。”

云枝展信读了几句,眼泪就出来了。

父母大人金安万福:

前接云枝家报,知二老身体尚健,惟老父目力稍弱。望老父早晚起居留心脚下。喜知村里父老出谷劳军,老父倾尽今年新谷,男感佩涕零。有嵩、戎生开始识字,亦颇听调教,甚慰。

自北伐至今,男征战凡十九年,少有安枕之日。今倭寇投降,抗战胜利,万民欢腾。自奉天事变以来,全国同胞为剿除暴敌之牺牲,男身历目睹之惨状,不忍记述。

……

今战事虽息,然大局鼎峙未一,男奉命在职,暂时未能回省二老,探视眷小。

有仙本可复员,他必要跟男继续服役。请转告树哥,有仙男会妥为照顾。

……

不孝男劭夫

中华民国三十四年九月二十八日

有嵩问:“妈妈,爸爸好久回来呀?”云枝揩揩眼泪,说:“爸爸很快回来了。”戎生拍着手说:“我爸爸妈妈也快回来了。”佑德公黑着脸,福太婆和容秀都在抹眼泪。福太婆忍不住哭出了声,说:“日本人赶走了,怎么还不能回家!”

这些日子,佑德公慢慢看出些奇怪。很多在《呼声报》上读到的消息,却在《中央日报》上看不到报道。《呼声报》上有些消息是从《新华日报》《大公报》上来的,沙湾没有订这些报纸。

有日,云枝在《中央日报》上读到《政府与中共代表会谈纪要》的报道,回家告诉佑德公:“爸爸,你老担心还会打仗,应该不会了吧?”佑德公长叹一声,说:“谈好了就好,不要再打了。”

佑德公每日都等着儿女回家的消息。不打仗了,军人就该放马南山,回家种阳春,生儿育女。云枝仍是每日带着戎生和有嵩到祠堂去看报候信,佑德公和福太婆只要天晴就趸日坐在门前大樟树底下。容秀过会就走到樟树底下,陪着公婆朝大路远处打望。村上出去打仗的人,也有复员回家的,也有听不到半点消息的。只要有人复员回来,他屋里就会热闹几日。

过了两个月,齐峰夜里跑到佑德公屋,避开福太婆和容秀、云枝,悄悄告诉佑德公:“福伯爷,共产党和国民党又打起来了。”佑德公着了大愒,问:“不是谈好了吗?”齐峰说:“国民党从无合作诚意,早就提出溶共、防共、限共。蒋介石现在撕毁谈判协定,开始公开反共了。共产党要搞民主,蒋介石要搞独裁。”佑德公说:“峰儿,我老了,不懂政治。我只希望不要打仗!中国人自己打仗,不就是李家的儿子打刘家的儿子?”齐峰说:“福伯爷,搞民主,李家儿子同刘家儿子都是平等公民;搞独裁,李家儿子就骑在刘家儿子头上作威作福。民主和独裁,水火不相容。”佑德公突然老泪纵横,说:“不论如何,我不想看到同室操戈,骨肉相残!”齐峰说:“福伯爷,你也早知道,我是共产党员。我是来向你辞行的。只可怜我老头儿和老母亲,我在他两老眼里就是个不孝的报应儿。我老头儿要是到你屋里来,你劝劝他不要担心。”佑德公问:“峰儿,你又要到哪里去?”齐峰说:“福伯爷,你老莫问,我有事要办。”

民国三十六年,克文当了县警察局长。这年,三青团解散了,三青团员都转成了国民党员。克文第二个儿子尽善也已两岁。克武已经上大学,克双和克全也跟二哥出去了,一个读高中,一个读初中。克武的大学在湘西、湘中不停转移,听说还要往广州去。克武很知事,不论大学搬到哪里,都把两个弟弟带着。

每回,克文和向亮回沙湾,一人骑一辆自行车。警察局有马,克文远路出警就骑马。回自家屋里,他和阿娘骑自己的自行车。沙湾人没见过自行车,不晓得怎么就把自行车喊作线车了。世上的车子要么四个轮子,要么左右两个轮子。线车却是两个轮子分前后,也不晓得克文和向亮是如何骑得稳的。

克文骑着线车,背上背着尽善,胸前竹交椅上坐着尽美。向亮骑线车跟在背后。路宽两人就并排骑车,一路上讲讲话。尽美和尽善都很活泼,喜欢唱歌。尽善口齿还不太清楚,只是跟着哥哥乱打喊。克文就笑尽善:“蛤蟆不吃禾,全在田里和。”向亮慢慢懂得些土话了,说:“乡亲们都很会讲话。听人讲民国十六年,爸爸在外头醉酒惹事,沙湾陈家同舒家坪打架打出人命案,桃香娘娘凭一张嘴就打赢了官司。”克文笑道:“桃香娘娘就有了个诨名,乡约老爷。”

克文回家都会换上便服,手枪却时刻斜挂在肩上。克文屁股上背枪了,达望走在外面人都高大些。路上碰见扬高,达望再不会先开口喊他亲家。扬高从来就是个犟人,有时会喊达望亲家,有时只当没看见。旁人不晓得的,都以为亲家俩黑面了。扬高欢喜了就抱着齐炯骑马,来脾气了就骂孙儿:“马蜂窝不能捅,坏种性不能种!”齐炯听不懂扬高的话,只晓得公公老儿骂人了。

共产党在山里起事的消息传到沙湾,佑德公愒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心上有数,却不敢去修根屋里说。又怕修根心上也有数,只闷在屋里担惊受怕。有日夜里,修根跑到佑德公屋里,悄悄儿问:“福哥,劭夫有信来吗?国民党和共产党到底打得怎么样了?”佑德公说:“好久没收到劭夫的信了。”

修根眼泪忍不住流了出来,说:“我养了个前世冤家,现世报应!我猜他肯定是共产党!他半句话不和我两个老的讲,半句话都不和阿娘讲,说走就走了。有吉今年十八岁了,高中也读完了,不晓得如何打算。他做爹的,也不想想儿子前程。”佑德公讲不得真话,只是劝解,说:“根老弟,你莫担心。峰儿做事我是见过的,他肯定不会在外做坏事。”

一个周末,克文领着向亮去看扬卿和瑞萍。祖婆身子越来越弱,已在床上困三年了。克文和向亮先去看祖婆,瑞萍附在她耳边大声传话。祖婆说:“克文,听讲你屁股上也背枪了?背枪不好啊!”克文凑上去大声说:“老祖婆,你放心,我这枪是愒猫公老虫,做样子的。”

克文和扬卿坐下来说话,言谈间就说到时局了。修豫已经十一岁,扬卿不想他听大人说话,喊他带着修戈、修霖和华棣到穿廊上去玩。

克文说:“陈老师,我看政府军队越来越不利了。”扬卿说:“民主和自由本是三民主义题中之义,国民党自己放弃了。”瑞萍说:“国民党越来越背离自己最初打出的主张,只把独霸统治权放在第一。以一党之私,塞天下之公。”扬卿望望瑞萍,说:“瑞萍从来不谈政治的,怎么谈起来一针见血?”瑞萍说:“我没说什么高明之论呀?我只是讲事实。只要是明眼人,看看这官场的黑暗和腐败!只要是认得几个字的人,从报纸上都能读出些消息!”

克文摇头道:“我偏在这个时候出任县警察局长!”扬卿说:“克文,你做警察局长,也可不问政治的。你只对社会治安负责,不参与军队事务,不参与政治事务。”“没那么简单。政府要他去抓共产党,他警察局不去?这是不是政治?”瑞萍说这话时,眼睛逼视着克文。

向亮默坐一会儿,出门逗修豫几个玩去了。她不爱听克文他们谈论时事,心想那些都是自己无能为力的事。她的心上只有相夫教子,孝敬公婆,当好老师。向亮问修豫:“你读高小了,每日要跑鹿鸣山呀?”修豫说:“早点起来就是了。只是渡船难得等,逢着渡船停在对岸,要喊老半日。”修豫每日天没亮就起床,等善仙伯伯热了饭菜,吃完就背上书包往万溪江边去。从万溪江边望过去,鹿鸣山上松林茂密,学堂就在松林深处。

过了几日,报纸刚送到祠堂,云枝已候着了。云枝都是先读《中央日报》的,扬卿就看《呼声报》,见报上登了则消息:《匪首周介民被击毙》。扬卿本不打算看这则消息,刚准备往后翻,隐约瞟见正文里有齐峰的名字。一读,脑子嗡嗡地响。

匪首周介民,本名陈齐峰,第二区第五乡第五保沙湾村人。该匪中华民国十七年自长沙潜回本县,阳为公教人员,阴为共党头目,长期化名从事不法勾当,恶行屡屡,臭名昭著,曾于中华民国二十四年乌合三百余众投靠红军。去年秋,该匪纠集地痞啸聚山林,与外地同党遥相呼应。本月二十日,该匪秘密窜入县城图谋不轨,被县警察局侦查捕获,押解途中试欲逃脱,被警员追击毙命……

扬卿双手颤抖,却只作若无其事,拿着报纸进了办公室,他不想喊云枝读到这则消息。瑞萍下课了,扬卿把报纸拿给她看,说:“如何是好?”瑞萍读着报纸,胸口发痛发紧,眼泪却掉不下来。她把报纸捏在手里,说:“克文干的?我那天专门问过他!”扬卿说:“先不管这个。我们要知道真相,想想如何告诉齐峰屋里人。尸体在哪里?”瑞萍一拳砸在桌上,说:“我要去找克文!”

扬卿从未见瑞萍这个样子,有些吃惊。他也不想喊别的老师晓得,同瑞萍走到天井,轻轻说:“我俩想清楚。先不能让他爸爸妈妈和禾青晓得。有吉也十八岁了,大事面前他要立出来。你课上完了,领华棣回屋里等着,我去喊有吉来。”

扬卿出门了,瑞萍手捂着眼睛坐下,泪水这时才哗哗流了下来。修戈、修霖和华棣不晓得出什么事,都围在妈妈身边。修戈问:“妈妈哪里痛?”瑞萍搂过三个孩子,好像老母鸡抱鸡崽,说:“孩子们,你们要快快长大!”华棣才五岁,听不懂妈妈的话,哇地哭了。瑞萍抱起华棣,说:“棣儿不哭,有爸爸妈妈呢!”

修戈和修霖还要上课,瑞萍牵着华棣回屋等着。扬卿领着有吉来了,说:“瑞萍,你喊善仙姐招呼华棣,我们到楼上去说话。”有吉不晓得扬卿和瑞萍要同他讲什么事,又不敢问。到了楼上书房,瑞萍把手按在有吉肩上,说:“有吉,你十八岁了,要经得事。”有吉问:“史老师,我爸爸有事了?”

瑞萍把报纸递给有吉,紧紧地搂着他的肩膀。有吉读了报纸,突然大喊道:“我恨陈齐峰!他不孝敬我公公娘娘,不心疼我苦命的妈妈,也不为我打算!”扬卿大声喝道:“陈有吉!你怎么敢直呼父亲名字!你是他儿子,你要把他尸体迎回来好好安葬!”瑞萍劝慰有吉:“没有儿子不爱爸爸的,我晓得你是一时气话。这事不能让你公公娘娘和妈妈先晓得,我们一起去警察局。”

下了楼,瑞萍嘱咐善仙几句,就同扬卿、有吉出门进城去。路上,有吉流着眼泪,仍是气鼓鼓的。瑞萍说:“有吉,报纸上的话是诬蔑你爸爸。你爸爸不是匪,他做人做事堂堂正正。共产党在北方正节节胜利。战争看似军事争锋,最终是民心较量。”

克文正在办公室同警员说事,看见扬卿和瑞萍、有吉去了,忙立起来握手。扬卿他们三人都没有伸手,只望着克文。扬卿问:“为什么会这样?”

克文喊警员先出去,才说:“报纸上说是警察局干的,其实是中统干的。”

有吉问:“朱局长,我爸爸在哪里?”

克文摇摇脑壳,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三日了,不到洞庭湖,也到沅江了。”

瑞萍板着脸,说:“克文你说清楚!”

“那日夜里,齐峰答应领警察去对河秘密据点抓同伙。他走到浮桥中间,突然跳到江里。警察立即往江里开枪。据警员报告,人被打死了。江里的水又深又急,又是夜里,没有把尸体捞上来。”克文眼睛望着窗外,“我派人沿河搜索,一直搜到洑水湾,没见尸首。万溪江上淹死的人,多半都会冲到洑水湾的。”

“克文,但愿你讲的是真话。史老师嘱咐一句,希望你做个明白人。”瑞萍说罢,就同扬卿和有吉出来了。

走到浮桥中央,有吉立下来不肯走,望着哗哗流淌的江水,哭得喘不出气。瑞萍说:“有吉,不哭了,我们赶快回去。怕公公娘娘和妈妈万一晓得了,他们身边没人。”

回到沙湾,天已断黑了。瑞萍问扬卿:“卿卿,今日就说,还是明日说呢?”扬卿停了一脚,说:“迟早都要说的,今日就说吧。根老儿是道士,怕说晚了有什么不好。”

走到修根屋外,听到禾青在里面嚷:“有吉出去大半日,怎么还没回来呢?”满莲说:“他跟陈老师出去的,你担什么心呢?”

扬卿立在门口,一时不敢进去。修根看见狗正朝着门口摇尾巴,出来打望,说:“不是陈老师吗?”扬卿、瑞萍和有吉进了屋,看见桌上的洋油灯火一跳一跳的。乡下人说看见灯火跳,必定是吉兆。扬卿想,这显然是鬼话!

修根见三人进屋都不作声,心上开始打鼓,问:“陈老师,齐峰出事了?”扬卿和瑞萍还没开口,有吉哇地哭了起来,说:“爸爸被警察打死了!”

满莲在地场坪收衣服,刚走到阶头上,抬脚要进茶堂屋,听到有吉的话,嘭嗵一声翻天倒地。修根忙上前扶阿娘,瑞萍跑过去说:“先别动她。”

禾青瘫坐在地,她想去招呼妈妈,手脚却是软的,只是放声大哭。修根扶着满莲的头,哭喊齐峰:“我的儿呀!你愒死你娘了!你一日到夜五神不归位,一年到头两脚不沾灰,你忙来忙去都是在找死啊!你要找死何必又到世上来走一回啊!你就留在阎王老儿身边做个牛头马面,何必跑到阳间哄爹哄娘四十年啊!”

瑞萍听听满莲的鼻息,摸摸她的脉搏和心跳,说:“卿卿,你快和有吉来,平着,抬到床上去。”扬卿和有吉抬着满莲到床上平躺着,瑞萍捏着她的脉搏。扬卿轻轻问:“没事吧?”瑞萍不作声,只摇摇脑壳。有吉说:“我娘娘着愒就会晕死过去。”

这时,听到禾青哭着问儿子:“有吉,你爸爸在哪里?”有吉说:“老前日夜里打在浮桥边的江里,不晓得冲到哪里去了。”修根说:“有吉,死要见尸,你要去把你老头儿找回来。”扬卿说:“克文派人找到洑水湾,没有找到。”修根吼道:“朱克文是我屋仇人!”扬卿不好多说什么,只道:“根老儿,不关克文的事。说来话长,以后再讲。我明日和有吉沿江再找一回。”

瑞萍和扬卿通宵守着满莲,邻舍听到响动的都来帮忙。齐树和桔红过来时,瑞萍说:“桔红,麻烦你到我屋里讲一声,免得我娘和孩子们担心。”

扬高也来了,进屋就高声大气,说:“我早心上有数,齐峰是共产党。今日才晓得,他就是周介民!他做什么不行,硬要做共产党!害了一屋人!只不晓得许芸捉到了没有,听讲她是个长得蛮漂亮的女匪。四边山里赤匪不断,修根老儿赶麻雀,东边起了西边落,都是齐峰在背后怂起哑子放大炮!”

扬卿立眉喝道:“高坨,你是来帮倒忙的吧!”

第二日天没亮,扬卿手里提着剑,带着有吉出门。从城里到洑水湾,扬卿早年勘测水利走过几回,两头黑一日打来回。扬卿小时不太喜欢齐峰的个性,这时候他想到的尽是齐峰的好。一路上,扬卿同有吉讲自己和齐峰、劭夫小时调皮的故事。扬卿说:“你爸爸是个水鹞子,可惜没当游泳运动员,要不他会是世界游泳冠军。”有吉说:“爸爸从没带我到江里洗过澡,我至今落水还是个秤砣。”扬卿说:“那是你爸爸怕你出事。俗话说,会泅水的水里亡,会舞刀的刀上走。”

扬卿突然想起小时候,他同齐峰、劭夫在蛤蟆潭比赛扎猛子,齐峰一个猛子到了江中央。他和劭夫愒得要死,劭夫还说怕要到洑水湾去找人。没想到,今日真要到洑水湾去找人!扬卿是不信神神道道的,可想着儿时玩话竟成谶言,他心上堵得发慌。

稻谷正在灌浆,再有个把月就要打禾了。沿河浅水滩和稻田里落满白鹭,扬卿看着都像在给齐峰服丧。一路问信,走到洑水湾已是下半日。洑水湾回水潭卷着黑青的漩涡,沙滩的柳树上登满了乌鸦。扬卿晓得河滩上处处白骨,不想喊有吉看见,说:“有吉,你立在柳树下不动,我到河滩上去看看。”

有吉说:“我要去找我爸爸!”

扬卿只得领着有吉往河滩上走。两人在河滩上来回几趟,没有看见刚淹死的人的尸首,只看见人的白骨和牲畜遗骸,臭气熏天。乌鸦立在死猪、死牛身上吃腐肉,吃饱了就登在柳树上。

扬卿望了望滔滔而逝的沅水,低声说道:“有吉,我们回去吧。”“不是说都会冲到这里来吗?”有吉说不清是想在这里找到爸爸,还是不想在这里找到爸爸。扬卿说:“看水势,有冲到河滩的,也有顺水漂走的。”

来去的路上,扬卿都在说齐峰做人做事的好,有吉不再怨恨爸爸,只有满心的悲伤。扬卿说:“有吉,你公公娘娘和妈妈都不理解你爸爸,你爸爸又不能把自己做的事告诉他们。村里人也有说三道四的,你不要听。你还小,不懂政治,也不要问政治,只记住爸爸是个好人,做的是好事。村里也有人把我和你史老师当傻子,不由他们!”有吉说:“陈老师,我们学生都敬重你和史老师。”

回到沙湾,天已早黑了。走到学堂坳上,听到铁炮嗵嗵响。扬卿觉得不祥,却又不敢胡乱猜想。红白喜事都会放铁炮,夜里还放铁炮的只有丧事。两人走着走着,有吉看见铁炮是从他屋顶飙出来的,大惊,说:“未必是我娘娘?”

有吉火火地跑,扬卿也跟在背后跑。有吉到底年轻些,扬卿赶不上。路上碰到人,扬卿一问,真是满莲走了。扬卿心上钝钝地痛,想这一家两丧,修根、禾青和有吉如何承受得住!

扬卿赶到时,修根屋地场坪立了好多人。新亡人已经入棺,棺材盖留着尺把长的口子。禾青穿着孝服,伏在棺材口子上,哭得撕心裂肺。有吉捶着棺材哭喊娘娘,桔红抹着眼泪给他穿孝服。扬卿点了香,跪下拜了三拜。却见佑德公早已到了,同福太婆坐在中堂屋陪修根。修根瘫坐在凳子上,哭得像黄牛吼叫。

瑞萍走到扬卿身边,轻声说:“颅内大出血。阶头上是石板,摔得太重,年纪也大了。”

佑德公喊扬卿过去,说:“卿叔,我今日才告诉乡亭叔侄,民国二十五年正月十七三更半夜送红属上凉水界躲难,明里是我做的事,背里是齐峰啊!他不光救了沙湾五十多条人命,那几日他全县四处奔走,救了上万条人命!我也不管你什么党,不害老百姓就是好党!”

道士不能给自家做法事,修根的徒弟们都来了。亥时初刻入大殓,棺材盖子哐地合上。修根哭倒在地,禾青哭喊娘啊娘啊,有吉哭叫着拍打棺材盖。地场坪炮仗噼里啪啦,铁炮震得壁板发颤。

有喜放着炮仗来了,他是赶来为齐峰奔丧的。他很晚才听讲齐峰出事了,没想到满莲叔母也走了。乡亭叔侄们商量,齐峰找不到尸身,也要好好地做法事。齐峰是伤路亡的,棺材不能停在中堂屋,就在地场坪搭了棚子。棺材用的是修根现成的,里头放了齐峰衣冠。次日大早,几个道士吹吹打打,领着有吉到城里浮桥中央招魂。齐峰是在浮桥中央走的,他的魂魄从这里被招了回去。

家家户户都来给满莲和齐峰母子烧香,女人们都要抚棺哭一场。男人们立的立,蹲的蹲,坐的坐,都说满莲一世善人,齐峰是个义道人。村上人都已晓得,齐峰是警察局打死的。水英来烧香,村上人故意讲风凉话:“沙湾人往后可莫到城里去,免得喊警察打死!”

江东马家赶来奔丧,禾青娘杏英哭着骂齐峰:“你不缺钱呀不缺米,人家做官呀你当匪;爷娘老了呀儿没成,你一脚踩进阎王门……”禾青对齐峰虽满心怨恨,依旧哭着他平日的好:“我和你夫妻一场,你从没和我红过脸啊,你手指甲都没弹过我啊,你半句重话都对我不讲……”

出殡那日,红属屋男丁都争着为齐峰抬棺。修根依俗不能送老伴和儿子上山,齐树陪他留在屋里。修根已哭了三日三夜,喉咙早没声音了,眼泪也干了,只空张着干瘪的嘴,看着两副棺材抬出大门,绝望地捶胸摇头。

有吉手执引路幡,含泪走在前头。村上人都来送葬,大家从没见过母子同日上山,男女老少没有不落泪的。朱达望没脸见人,一家人躲在屋里没出门。

夜里,扬卿坐在祖婆床前。大炸雷不停地响起,雨打得瓦檐和天井啪啦响。祖婆只看得见闪电,听不见雨声,说:“落大雨了吧?天是长眼睛的,看这雷公火闪,满莲和齐峰都死得冤枉。”

瑞萍把几个小的送上床,也到祖婆房里来陪着。扬卿问:“瑞萍,你同齐峰是老熟人,晓得他是共产党员吗?”他俩说话,祖婆是听不清的。瑞萍说:“不知道他是共产党员。我和陈齐峰老师是在长沙学生运动中认识的。他是个很坚定的人,平时不太同人说话,做事能干。”祖婆见扬卿和瑞萍在说话,问:“你们讲什么?”“娘还蛮管事哩。”扬卿轻轻说道,又附到祖婆耳边,大声说,“我讲雨落得太大,怕砸坏了禾。谷刚灌浆,经不得大雨。”祖婆笑笑,说:“卿儿又没种过阳春,样样事都理着啊。”

扬卿望着瑞萍,说:“齐峰是有大抱负的人,别人如何看他,全不放在心上。”瑞萍说:“你那日去洑水湾还没回来,佑德公把民国二十五年红属躲难的事从头到尾讲了,红属屋几十人都跑来了。过去讲过齐峰坏话的人,都骂自己舌子要生疮。”扬卿说:“佑德公也和我讲了。做人做事,大家心上清清楚楚一本账!”瑞萍叹息道:“只有隔壁那个人,手里拿着马鞭子,说他每回到乡公所开会,都听说周介民如何如何!大家都不晓得周介民面长面圆,只听讲他是我县共党头目。他讲哪晓得,周介民就在我沙湾!”扬卿说:“乡里人讲他是五疤子捡宝,不识好丑。人家有仙早学好了。”

祖婆又问:“卿儿、瑞萍,你俩讲什么?”瑞萍附在祖婆耳边,说:“我俩在说,妈妈的气色越来越好!”“我是油尽灯残,熬一日算一日了。”祖婆说这话时,脸上却是笑着的。

三十九

大雨落得隆日隆夜没停,蛤蟆潭的渡船停了,修豫已三天没有上学。雨落到第三日,扬卿就去了竹园,邀有喜同去红花溪水库看水位。有喜说:“我今日大早看了,水位没到警戒线。”扬卿说:“我看看再说。”扬卿心上焦急,忍不住飞跑起来。他背上的蓑衣越湿越重,跑到大堤上他已眼冒金花。扬卿看看水位,说:“有喜,赶快泄洪!怕水位到了警戒水位时,万溪江也涨大水了。到那时,泄不泄洪就是两难。不泄洪,水库危险。泄洪,万溪江雪上加霜。”有喜说:“要得,那我先喊家和打锣,招呼老的小的不到溪边上来,水大了怕出事。”

第二日大早,扬卿肩披蓑衣去万溪江上看水。沿路碰着去江边看水的人,也有从江边看水回来的,都说今年洪水不得了。水早已没过柳林,往栽着棉花的沙地漫过来。扬卿看洪水涨得快,他已没法再往江边走。透过柳林,扬卿望见洪水汹涌翻滚,江上漂着整栋木屋,摇晃着垮散掉了。看水的人一阵惊呼,身子都往后倒退一步。

忽见一道白白的水线从柳林那边横卷过来。扬卿心想完了,必定是洪峰经过,江水往沙湾这边冲了!他大喊一声:“大水来了!快跑!”扬卿转身飞跑,不时回头看水。大家都跟着他往回跑,惊慌地叫喊。也有不信的,立着看了会儿,赶紧追着大家跑。水头追在身后,听得见洪水的翻滚声。

扬卿快跑到村边,再回头看时,已不见白色水线,水却仍往村边涌过来。从江边越往村子方向越开阔,激流摊开之后水浪就平缓下来。浪声听不见了,洪水却静静地淹没了稻田。满垄青黄的水稻不见了,只有望不到边的浑浊的大水。

看见扬高骑马过来,扬卿说:“高坨,你现在要敲锣了。快敲锣打喊,涨大洪水了,家家小心,学校放假。”

扬高赶紧策马回去。没多时,扬高骑马满村敲锣打喊:“涨大洪水了,家家小心,学校放假!”

吃早饭时,水就涨到祠堂门口了。齐岳屋里已有尺把深的水,扬卿蹚水从他屋门路过,见他和秀珍、有续、有统正把低处的东西往高处放。梆老倌见了扬卿,却讲起笑话:“涨他个齐天大水,淹死岩鹰好养鸡!”

扬卿没想到水会这么大,他回家喊修岳邀几个人到祠堂去,把风琴和老师桌上笔墨纸砚搬到楼上去。他自己也赶到祠堂,见水慢慢地往祠堂天井里灌,族上谷仓只怕会进水。修岳也担心族上谷仓,正着急再去喊人,见他爸爸领着学堂坳上几十个青壮男丁担着箩筐来了。学堂坳上地势高,水涨不上去。下头院子各家都在自保,喊不出人手抢救族上的谷。修岳他们搬完学校的东西,也帮着搬谷,都担到戏台上堆着。水进得太快,仓底尺把高的谷还是泡了水,湿谷堆在楼上教室里。

沙湾下头院子只有佑德公屋、扬卿屋和樟树坪地势稍高些。扬卿先回家看看,水已进到天井,还没上阶头。瑞萍正急得不行,见扬卿回来了,忙说:“卿卿,我在楼上铺好床了,你快把妈妈背到楼上去。”扬卿把祖婆背到楼上,又嘱咐修豫管着弟弟妹妹,不准下楼去看洪水。祖婆总是念着:“我是死又死不成,磨死一屋人。”瑞萍笑眯眯地贴在祖婆耳边,大声说:“妈妈,你莫老说这话!你是活菩萨,你老在,就是我屋的福分!”

扬卿料想洪水进不了自家屋子,却仍担心楼上书房的水利勘测手稿。他把中文、日文两套手稿叠得整整齐齐,拿油纸包好,放进牛皮箱。这个牛皮箱是他在日本读书时带回来的。装好手稿,扬卿又把瑞萍写给他的信、他抄给瑞萍的《诗经·采葛》、瑞萍抄给他的《诗经·风雨》都找出来,也拿油纸包好放进牛皮箱。又不放心那些日记本,好几十个本子,也都拿皮纸包好,放进皮箱。再想想,又把他同甫、屹二兄和朋友们的通信找出来,也拿皮纸包好收进箱子。该捡拾的都捡拾好了,又把牛皮箱放在书柜顶上。

扬卿嘱咐瑞萍守着娘,他要去佑德公屋看看。进了佑德公窨子屋,见老人家立在阶头上望天。福太婆、容秀和云枝也立在阶头,愁眉苦脸地望天。扬卿说:“佑德公,你屋水进不来的。我屋水已到天井,你门前刚刚进水。”佑德公说:“不晓得天上还有好多水要倒下来,今日是第四日了。谷刚满浆,再泡几日,今年会颗粒无收!”扬卿说:“水是不是再涨,要看南边山里是不是停雨。我幸好昨日喊红花溪水库先放了水!”

忽听有小孩欢叫,扬卿晓得是戎生和有嵩。佑德公摇摇脑壳,苦笑道:“小儿不知天命!屋后娘井上水喷得几尺高,他兄弟俩看了半日了。”

扬卿走到佑德公菜园里,见戎生和有嵩扛着油纸伞,笑哈哈地立在娘井边上。伍海在菜园里开沟排水,望见扬卿了笑着招呼。扬卿走到娘井边,问戎生和有嵩:“泉水为什么会冒出地面?”有嵩问:“为什么呀?”扬卿说:“涨大洪水了,水往地下压,泉水就冒出来了。”有嵩说:“我好喜欢泉水冒出好高!”扬卿说:“有些地方不涨洪水,泉水也冒得好高,那叫喷泉。”戎生拍手道:“日日有喷泉就好啊!”

“日日有喷泉,你就日日没饭吃!”扬卿回头一看,原来是云枝来了。她朝扬卿笑笑,说:“他两个吃了早饭就在这里看,喊都喊不进去。”云枝把戎生和有嵩喊回去,说:“你两个伞也不会打,身上全淋湿了,快去换衣服。”

扬卿跟在云枝背后,牵着戎生和有嵩,回到前面天井。容秀见了,忙说:“我两个祖宗!”赶紧进屋取衣服。佑德公说:“我活到快九十岁了,从没见过这么大的洪水。天灾人祸都来了,世道只怕又要变了。辛亥那年,冬天雷打得不停。雷打冬,牛栏空。那年冬天,雪落得三四尺深,牛是十栏九空。”福太婆说:“那年,美坨四岁多,吵着要和姐姐打雪仗,跳进天井,人只剩个脑壳在外面。唉,屋里涨这么大的水,也不晓得美坨在哪里,好久没有他的信了。”

福太婆说起劭夫,佑德公和容秀、云枝都不接腔,怕引得大家伤心。扬卿也担心劭夫,却不好说什么话。佑德公突然想起件事,说:“陈老师,村里老小都没见过这么大的水。你去喊扬高招呼几个甲长,家家户户打招呼,老的小的要么躲到学堂坳上去,要么到我屋里,到你屋里,到樟树坪有喜空屋里。嘱咐大家屋里东西不怕水泡的不要管,怕水泡的往屋里高处搬,可莫把东西搬出去。屋里东西空了,屋就要浮起来,怕倒。还有,猪先不管,把牛都牵到樟树坪去。”

扬卿听了,马上跑去找扬高,自己也遇人就打招呼。心想佑德公谋事心细,这么大年纪脑子清清白白。扬卿沿路看水势,好像水还在往上涨。地势低的人家,水已淹到半个门,人都爬到屋顶上。扬卿远远望着屋顶上淋着雨的老人,一时也想不到办法。这时,修碧和修岳来了,扬卿问:“你两个有主意吗?”修碧说:“沙湾没有船。”修岳抓抓脑壳,说:“我屋有六个斛桶,都扛出来当船用。再喊几个泅水泅得好的,把屋顶上的老人和小孩救下来。”扬卿松了口气,说:“好办法,修岳去扛斛桶,修碧快去喊人!”

从佑德公屋门前坪往学堂坳上打望,中间隔着宽宽的大水。雨已停了,伍海正在坪上看洪水,忽见有人头上挽着衣服,从学堂坳上下水,水鹞子似的泅水过来。近了一看,原来是有喜。伍海说:“喜老弟,你从竹园来?竹园涨水了吗?”

有喜爬到坪上,把头上的衣取下穿着,下身是湿短裤。有喜说:“竹园没事,我不放心沙湾。”伍海说:“你泅水太厉害了,头上挽的衣都没湿!我是山里人,落水就是个秤砣。”

有喜进了屋,佑德公见了,说:“喜儿,你跑来做什么。”有喜说:“我怕屋里进水。”佑德公说:“看样子,水进不到我屋里。水不见落,不要再涨才好。”容秀见有喜穿着湿短裤,说:“有喜,我去拿身衣服你换了。”有喜笑笑,说:“秀叔母,我看看没事就回去,马还绹在根叔屋门口。”

戎生和有嵩听见有喜的声音,火火地跑出来,又要把有喜抬起来。云枝就笑,说:“你两个,抬喜哥抬了两三年了,每回都要抬!”有喜双手一抄,故意说:“我今日吃了好多饭,你俩只怕抬不起了。”有喜装作腿脚很重的样子,一左一右地抬脚,嘴里哎哟哎哟的,夸道:“我吃这么多饭你两个都抬得起,你两个真厉害!”

戎生说:“喜哥,娘井里的水飙得好高,你去看看!”福太婆喊道:“你两个莫顽皮了,喜哥哪有空陪你们玩!”有喜笑笑,说:“我去看看。戎生、有嵩,我们看娘井去!”有喜领着戎生和有嵩往菜园跑,福太婆笑道:“每回喜儿回来,戎生和有嵩就要缠他老半日。”

到了娘井边,戎生和有嵩抢着说井里的水为什么会飙出来,又说到喷泉什么的。有喜笑着夸两个小弟弟聪明,心上却是万分焦急,担心沙湾今年的阳春。

从井边回来,佑德公问有喜:“你去樟树坪看了吗?”有喜说:“我还没去哩。我屋墙脚砌得高,扯水不上去就没事。”佑德公摇着脑壳,说:“喜儿,竹园没事吧?今年下头院子两千多亩田没收成了!”有喜说:“竹园地势高些,洪水上不去。福公公,只要人没事,明年又是好阳春。”佑德公说:“竹园搭帮陈老师,子子孙孙旱涝无忧了。”“屋里没事,我去陈老师屋看看,就回去了。”有喜说着,又躬身对戎生和有嵩说,“你两个不准出大门啊!”

有喜还没赶到,扬卿先回到了屋里。他见天井里放着三口大水缸,问瑞萍:“你这是做什么?”瑞萍说:“善仙姐放的。这几日没办法去井里担水,屋里没水吃了,要接雨水。卿卿,你快舀鱼龙缸里的水把身上洗洗,洪水很毒的。你告诉扬高,洪水过后,他要喊大家搞卫生。”

扬卿很担心有喜的土砖屋,却没有办法过去看。祠堂门口的水已没过人头,樟树坪估计也进水了。有喜的土砖屋石头墙脚砌得米把高,只看坪里进好深的水。扬卿正想着有喜的土砖屋,有喜就来了,进门就说:“幸得昨日把水放了,要不就出大事了!”瑞萍忙说:“有喜,你是从洪水里上来的吧?快洗洗。”有喜说:“我看看你屋就走,不洗了。”扬卿说:“不晓得你樟树坪的屋是不是进水了。”有喜说:“可能进水了,只看墙脚扯不扯水。”扬卿说:“石头砌的不扯水,只要不淹到土砖墙。”

有喜上楼看看祖婆,出门走到佑德公屋前坪里,又把衣脱下来挽在头上,蹚水往祠堂那边去。越往前水越深,终于只能泅水了。泅到樟树坪,见樟树上都绹着牛,他的土砖屋里外都是人。乡亭叔侄们看见有喜了,过来说笑着招呼几句,都唉声叹气了。有喜看看脚下,坪里的水刚没脚背。

看见齐树了,有喜问:“树叔,你屋地势低,水好深吧。”齐树说:“水齐胸膛了。我有康、有龙手脚麻利,把我屋当紧东西都搬到楼上去了。今年阳春是没有了,要喝西北风。”有喜劝道:“树叔,天不绝人禄!总有办法的!”

忽又看见扬名蹲在地上,一脸黑着。有喜过去喊道:“大太太,你屋也好深的水吧?”扬名说:“屋里东西是抢到手了,阳春全完了。”有喜劝道:“大太太,你屋这两年兴旺!最大的喜事是碧公公活着回来,又抬了葵娘娘,你又得两个孙女了。淤泥好肥田,明年又是好阳春。放宽心,只等水退,日子照样过!”映葵从土砖屋出来,手里抱着小毛毛,笑着同有喜打招呼。映葵头胎得了个女儿,已经一岁多,名字起作晓英;二胎又得了女儿,名字起作再英,才四个多月大。有喜问:“葵娘娘,没看见碧公公啊。”五春抱着再英,说:“他到村里帮忙去了。”

有喜同乡亭叔侄们说说话,里里外外看看自家土砖屋,又泅水到学堂坳上去了。修根已瘦得像干核桃,看见有喜来了,眼泪就忍不住。有喜说:“根公公,你老不要再伤心了,伤心也喊他们不回来。你屋里有事要帮忙,喊有吉到竹园去讲一声,又不远。”

修根哭道:“你峰叔要走自己的路,我再骂再劝也没办法。只是你满莲娘娘没享过几日福,说走就走了。你禾青叔母还这么年轻,你有吉老弟才十八岁。”

有喜看见落了几日大雨,修根屋沿院墙爬着的南瓜藤、丝瓜藤、冬瓜藤、蛾眉豆藤好多都垮落了,地场坪尽是鸡屎和稻草,犁、耙、锄头也没归整,晾衣竹竿一头搭在三丫上,一头打落在地。有喜晓得修根平日手脚从不停的,满莲和禾青也都是精致人。他陪修根说着话,先拿竹扫帚扫地场坪,再把犁和耙搬进偏厦屋靠壁放着,又把锄头挂到偏厦屋去。修根喊道:“喜儿,你坐会儿,莫管它。”有喜说:“没事的,我顺手就捡拾了。”修根摇着脑壳,说:“喜儿,我魂魄都不在身上了,是样事都不想做。”有喜理着南瓜藤往墙上搭,说:“根公公,你不想动就喊有吉,你自己好好歇着。”修根说:“有吉也是一日到夜飘进飘出,也是没魂了。”

有喜把修根院子捡拾得整整齐齐,才牵了马往上马塬去。一路想着修根屋的惨事,想着沙湾下头院子的洪水,有喜叹息不止。沙湾早没人严守下马田上马塬的规矩了,有喜只有那年送贞一回部队,跟在贞一背后骑马出村,平日他仍不肯在村里骑马过身。

第七日,洪水慢慢退去,村里角角落落都是泥巴,深的齐小腿,浅的没脚背。随处看见死牲畜、死老鼠。进过水的屋子,壁板上显着黄水印子。家家户户都顾不上捡拾屋里,先跑到自家田里打望。稻子都倒伏了,埋在半尺深的泥巴里。天上好大的日头,一望无际的淤泥田被照得闪闪发亮。望着满田满垄的淤泥,女人们坐在田坎上哭。

自从那年向远丰讲过不要在祠堂开会,保上的会都在有喜的土砖屋里开。这回有喜的土砖屋积了泥巴,祠堂里泥巴更深,戏台上堆着干谷子,湿谷堆在楼上教室。扬高把甲长们喊到自家屋里开会,扬卿和佑德公不请自到。扬高喊大家报灾,他好向乡公所呈报钱粮减免。会开得差不多了,佑德公说:“今年下头院子的收成是没有了,钱粮免不免老百姓也没交的。只是吃饭怎么办?祠堂谷也没有好多了。我喊老伍到凉水界走一脚,我同亲家商量,有多少谷,借给乡亭叔侄,只认还本,不收息。学堂坳上的田没有淹,乡亭叔侄也相互帮帮。我屋今年受灾的田,租谷一粒不收,这是自然的。”

扬卿说:“我屋租谷原本三分之一交祠堂办学了,今年受灾的田租谷也不收。我讲个事,家家户户先不要讲阳春上的事,赶紧把屋里搞干净,把村子搞干净。水灾过后,必定有瘟疫,弄不好生病死人比水灾更厉害。家家户户清水洗过,开门开窗通风。村里的淤泥全部铲干净,死猪、死狗、死鸡、死鸭、死老鼠全部挖深坑埋掉。扬高你要分任务,今日家家户户把自家屋里搞干净,把屋前屋后死东西全部埋掉。天气热,一日耽误不得。明日起,清理村子里的淤泥。屋前屋后都要撒石灰消毒。”

也有人不太相信,说屋里米都不晓得在哪里,还管干净不干净!扬卿好言相劝,说:“乡亭叔侄们一定要相信我的话,不然今年下半年沙湾三日两头要打丧火!”

佑德公说:“陈老师的话你们要听。史老师是医生,她懂科学。我活到这么把年纪,也见过。往年只要涨洪水,村里生疱生疮的人就多,生病的人也多。”

修碧在外几年见过世面,也说:“各位乡亭叔侄,我卿叔的话大家要听。涨过水的地方,打过仗的地方,都会流行瘟疫。我有好多战友就是染病死的。”

第二日,伍海正在屋前坪里铲泥巴,有喜领着两个帮工帮忙来了。他同帮工进屋取锄头,见佑德公跟出来,忙搬了张矮凳子放在樟树底下,说:“福公公,你坐在阴处,日头太大了。”

佑德公看见大塘对岸井边担水的人排着队,就喊了担着水桶过路的人,说:“井边人多了,到我屋去担水吧。”平时村里人也不去佑德公菜园里担水,毕竟进出人家的窨子屋也怕打搅了。佑德公放了口,很多人就去娘井儿井担水。佑德公又嘱咐说:“屋里泡了水的壁板要清水洗,地上要清水冲,洪水有毒的。”

有喜看见扬卿和修碧、修岳出来担水,忙说:“陈老师,我们把坪前泥巴铲干净就到你屋来帮忙。”扬卿说:“不用哩,修碧、修岳在我屋帮忙。”佑德公也喊了扬卿,说:“陈老师,你到我屋去担水,近些。”扬卿说:“好吧,我去你屋担水。我老头儿在世,总讲你屋不用置鱼龙缸,屋里清水四季长流。”

有喜、伍海和竹园来的帮工铲完佑德公屋前屋后的泥巴,都担着水去扬卿屋洗天井。祖婆坐在阶头,看不清来人,只道:“瑞萍,来这么多客人,你喊善仙搞饭菜啊!”有喜就笑,说:“老祖婆还蛮管事的。”伍海忙说:“史老师,不要搞饭菜,很快就洗完了。”

祖婆没坐多久,人就承不住了。扬卿停了手,又把老娘抱进屋里躺着。瑞萍见扬卿抱娘的样子,好像他抱女儿华棣,又想到娘的病老,心上又暖又痛。

克文回到沙湾,村里已干干净净。达望在村里受气,见了克文就发火:“你当个警察局长,屋里不搞干净你就不归屋啊!”克文说:“爸爸,今年全县各地水灾都重,县城也淹了,县政府和警察局也淹了。我公职在身,要维持治安,要救灾抢险。”“你这个做老头儿的,儿子进屋就骂!你也不问问儿子在外好不好?”水英骂了达望,又问克文,“向亮和两个小的怎么不回来?”克文说:“我屋里也淹了,向亮在屋洗洗晒晒。”

克文同爷娘打了招呼,就去看扬卿和瑞萍,说了县城和全县的灾情。扬卿说:“县城地势更低,进水会更深。克文,齐峰老师娘儿俩丧事你没有回来,你要去他家看看。”“根叔瘦得人都脱形了,禾青每日困在床上哭。”瑞萍说。满莲和齐峰娘儿俩出殡之后,瑞萍每日都要到修根屋坐坐,要么陪禾青说说话,要么帮他家做做事。洪水退后,瑞萍每日又到修根屋去。克文犹豫着,说:“陈老师、史老师,我还是不去吧。”扬卿说:“你还是要去看看,我陪你去。”

克文只得硬着头皮,由扬卿陪着往学堂坳上去。路过的人家,克文都打打招呼,受的都是风凉话。齐树见扬卿陪着克文,斜瞟着眼睛说:“陈老师,全村人都敬重你。我要讲句直话,你不要红脸也唱,白脸也唱。”扬卿说:“知根老爷,齐峰的事,不怪克文。”齐树说:“天是长眼睛的。”

克文走到修根屋外,立了会儿才进院子。修根在阶头上靠壁坐着,脚手软软的样子。克文才要喊人,修根立起来就往偏厦里跑。扬卿以为修根不想见克文,喊道:“根老儿,克文来看看你。”哪晓得修根从偏厦屋冲出来,扬起锄头朝克文挖去。克文闪身跳到地场坪,修根挖到阶头石板上,火星子飞。扬卿一把抱住修根,说:“根老儿,搞不得搞不得!”修根手里锄头仍是乱舞,吼叫着:“朱克文,我要挖掉你脑壳!”又听到禾青在屋里长哭,骂道:“剁你脑壳啊朱克文!我阿婆老儿和齐峰都要变恶鬼取你性命!”

扬卿直抱到修根没力气了,才把他手里的锄头拿掉,拉他到阶头凳上坐下。听到吵骂的邻舍都来了,有劝修根爱惜身子的,有骂克文黄眼睛不认人的。女人们进屋去劝禾青,引得禾青更加大哭。修根高声骂道:“你讲他是共产党就要杀他?天下只有他是共产党?从民国十六年杀起的共产党,杀了二十多年杀干净了吗?民国二十四年从沙湾刀刀枪枪过路的全是共产党,都杀掉了?”邻舍们都在阶头或立或坐,只有克文立在地场坪日头底下,高高的像根桅子。任修根和乡亭叔侄骂,克文都不开腔。扬卿也不打劝,任修根骂得气醒,只有禾青的哭声越来越大。扬卿说:“根老儿,出事那日我就问过了,齐峰出祸不怪克文。报纸上的话是不能全信的。”修根脑壳撞着壁板,吼道:“朱克文,我屋记了你的死仇,你害我屋两条人命!只看报在哪日!”克文说:“根伯伯,天地良心,我是齐峰老师的学生。你日后会晓得的。”

扬卿再劝劝修根,领着克文出来了。一路上,两人都没说话。扬卿眼前仍是修根干瘪黄瘦的样子,耳边仍是禾青凄惨的哭声。克文百口莫辩,只能忍受修根家和全村人的咒骂。回到家里,达望追问他为什么要打掉齐峰。克文没法同爸爸解释,只说:“政治上的事你也不明白。”达望说:“打掉齐峰,就因为他是共产党?按江湖规矩,两党打仗,战场上见。你捉住他一个人打掉,算什么本事?”克文叹了口气,说:“爸爸,你这都是《三国演义》读多了,如今的政治哪是古人写小说那么简单!”

学校暂时开不了学,要等楼上教室的湿谷晒干归仓。扬卿要修岳喊人把祠堂里泥巴铲干净,一楼课桌和凳子不要洗。等祠堂的谷重新归仓,天井也拿水洗过,离放暑假也只有几日了。扬卿同老师们商量,今年暑假提前放假,期末考试推到下学期开学。

扬卿喊各班班长通知同学们到学校去,不带书包,只带水桶和抹布。那日,同学们都在天井里集合排队,扬卿说:“同学们,今年沙湾遭受大洪灾,很多人家屋子淹了,田里庄稼淹了,我们学校也淹了,积了好深的淤泥。淤泥是有毒的,大人们已把泥巴铲干净了,天井和一楼教室都用清水洗过了。同学们年纪小,不能让你们染病。一楼课桌和凳子上还有泥巴印子,这是陈老师专门留给同学们的。我们自己把这些泥巴洗干净,好让我们记住这场大洪灾。你们长大了,要立志修治江河,不再让大洪水泛滥成灾。放假本来还有几日,我们搞好卫生,提前放假。大家回去,田里屋里,多帮大人做事。”

扬卿见三年级的同学洗桌子凳子手脚麻利,一年级学生三两下就把自己弄得一身湿了。学生们却是个个认真,做出小大人的样子。不在乎学生们能不能把桌子凳子洗干净,得要他们记住这次大洪灾。

这时,扬高陪着几个生人进来,抬头低头四处看。扬卿迎过去,走在前面的人笑道:“你是陈扬卿老师吧?我是乡长彭大立。”扬卿说:“哦,彭乡长,幸会!”扬高说:“彭乡长到过沙湾两次,没碰到卿哥陈老师。”彭大立握了握扬卿的手,说:“我常听人说起你,我一看你的样子,猜到就是你!”扬卿也笑起来,说:“我有什么样子呢?”彭大立说:“读书人的样子嘛。”闲聊几句,彭大立说:“这回洪水太大了,我们乡受灾的地方多。我来看看。”扬卿说:“今年沙湾大部分人家颗粒无收,只怕要饿饭。”彭大立脸色凝重起来,说:“大家一起想办法吧。”彭大立问问学校灾情,出门走访受灾户去了。

送走学生,扬卿拿毛笔在祠堂神龛前的柱子水印上画了一道线,写下标记:民国三十六年六月二十九日洪水位。

四十

家旺和金娥听讲沙湾涨大洪水,夫妻双双从凉水界下来。金娥背着包袱,里头东西胀鼓鼓的。家旺担了满满一担山货,干竹笋、干蕨菜、干马齿苋、干黄蛤蟆、红薯条、薯粉丝、葛粉,还有当季枞菌和猕猴桃。

云枝并不晓得爷娘会下山来,见到爷娘担着背着进门,忙喊伍海接担子,自己接过娘的包袱,喊戎生和有嵩快来喊外公外婆。伍海接过担子,说:“佑德公正要喊我到凉水界走一脚,你们就下来了。”戎生和有嵩在外公外婆怀里扭来扭去,急着要看箩筐里装的是什么。金娥说:“现成能吃的只有猕猴桃,山里也没什么好东西。”福太婆说:“都是好东西哩!亲家不要每回都担这么多东西下来,你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要蓄身体啊!”金娥笑道:“他还一身牛劲。”

容秀和云枝帮着捡拾东西,戎生和有嵩吵着要吃猕猴桃。容秀喊住两个小的,说:“莫动莫动,到井边去洗干净。猕猴桃上毛毛厉害,你两个拿了手上要起风坨的。”福太婆说:“喊他两个不吃多了,怕拉肚子。”戎生和有嵩从穿廊往娘井儿井边火火地跑,容秀一双小脚随在后面走不快,嘴上不停地喊慢点。

金娥打开包袱,里头是她给佑德公、福太婆、容秀、云枝、戎生、有嵩、翠玉和伍海做的鞋。福太婆满脸是笑,说:“金娥,依辈分你先头是我孙媳妇,如今是我亲家母。哪要你给我们做鞋呢?我是做不得了,容秀和云枝两个手巧,纺纱织布、纳鞋绣花,样样做得。”金娥说:“托福太婆的福,我也享福了。田里和山上的事,都是家旺和两个儿子管了,屋里的事媳妇管了。我早早就享福,怕要折寿。我就做点针线。坐板凳摇蒲扇的日子,我是过不惯的。”

翠玉早想抢话说了,急得不行的样子,说:“金娥姐姐,我哪里占得你做鞋呢?”伍海也说:“我哪来这个福分!受不起受不起。”金娥说:“哪里的话!做双鞋,工都出在自己手上。要说,我也是学了老亲家和亲家母,他两老待人仁义。我也要谢谢伍海老大和翠玉妹妹,你两位帮着持家,也是辛苦。”

云枝脸上很有光,爷娘带了这么多东西下山。她喜滋滋地喊阿公阿婆试鞋,又喊容秀姐姐和戎生、有嵩试鞋。容秀领着戎生和有嵩从井边回来,说:“礼数搞反了哩!应该是我和云枝给你二老做鞋才是哩!”家旺笑起来,说:“她给你们做鞋,都是哼着山歌,心上欢喜哩!”云枝说:“我的妈妈娘,你还学会唱山歌了呀?”金娥红了脸,说:“莫信你爷老儿讲鬼话,我哪会唱山歌!”

福太婆拿起新鞋,看了鞋底和鞋面绣花,嘴里啧啧地喊好手艺。四双女鞋面子都是绣了花的,福太婆的鞋绣的是蟠桃,容秀的鞋绣的是两枝莲,云枝鞋上绣的是石榴,翠玉鞋上绣的是青竹。福太婆和容秀不方便当人面试鞋,云枝也就不试。翠玉是想试鞋喊金娥高兴的,见云枝不试,她也不试了,说笑道:“金娥姐姐给我鞋上绣的是节节高,看我哪日洪福齐天。”

福太婆怕拂了金娥的意,喊佑德公:“老头儿,你试试亲家母做的鞋。”佑德公笑眯眯地放下烟筒,伸手拿过新鞋,说:“肯定合脚!”佑德公坐下来,家旺帮他把新鞋穿上去。新鞋有些紧,用力才穿上。金娥生怕鞋太紧了,问:“挤脚吧?”佑德公说:“蛮好蛮好,不紧不松!”伍海是打光脚的,只说:“我脚上尽是灰,莫把鞋弄脏了。我要留着过年穿!”

戎生和有嵩吃猕猴桃的样子,一看就是又酸又甜。福太婆牙齿咝咝的,说:“我小时也爱吃猕猴桃,现在不敢吃了,怕酸。”戎生和有嵩穿上新鞋就跑,容秀喊道:“两个小祖宗,快莫跑!新鞋底子硬,会绊跤的。”话音刚落,有嵩就绊跤了。容秀上去扶,云枝说:“不要扶,男子汉自己绊的,自己爬起来。”有嵩刚想哭,听妈妈这么讲,自己爬了起来。戎生学大人样,朝有嵩竖起大拇指,说:“弟弟是男子汉!”大人们都笑了。容秀说:“戎生哥哥也是男子汉!”

说话间,齐岳进来,说:“福伯爷,有你的信。”佑德公喊了难为齐岳,再看看信封上的字,就晓得是贞一的信。一屋人都不说话了,眼睛都向着佑德公。云枝气都出不匀,她想从贞一信里晓得劭夫的消息。容秀心上发慌,嘴里一下就干了。福太婆心上急,说:“老头儿,你怎么不念出来呢?”佑德公只是看信,嘴皮子轻轻动着,就是没读出声来。家旺和金娥也慌了,都半张着嘴。戎生和有嵩都趴在佑德公肩上,争着认信上的字。戎生说:“军务……军务……台湾……书坤……我爸爸……回来……我认得字……我认得……”福太婆的眉头刚刚舒展,佑德公却摇了脑壳,说:“书坤和贞一到台湾执行军务,说是月余可回广州。”福太婆长长出了一口大气,说:“只要快回来就好。贞一没说她哥哥在哪里吗?”

佑德公没说话,只把信小心叠好,放进衣兜里。他问家旺:“凉水界没事吧?沙湾洪水大,我活到快九十岁没见过。”家旺说:“我猜到下头地方会涨水,没想到涨这么大。那几日凉水界也大雨不停,山垮了好几处,田里禾倒也没事。”佑德公说了给乡亭叔侄借谷的事,家旺和金娥都只点头,没说二话。家旺问:“亲家,你讲是祠堂上借总的,还是家家户户各借各的呢?”佑德公吃了几口烟,说:“我讲,各家借各家的。反正要到凉水界上担谷下山,祠堂借总的,派起工来麻烦,总有怕吃亏的人家。自己借谷自己担,就没话说了。”福太婆说:“我讲句直话。祠堂借总的,有人还不晓得记你的恩,反正他只认在祠堂上借的,还不还你都还难说。”佑德公晓得是这么个理,却不爱听这句话,说:“老太婆,我们只管做好事吧,又不图人家记不记恩。”云枝心上放不下劭夫,很想再看看贞一的信。她望着爸爸的衣兜,却又不敢开口。

佑德公越来越不喜欢扬高了,心想那是个吃橘子不分瓣瓣的人。他嘴上从来不说,只是心上有数。他喊伍海走一脚,请齐树过来坐坐。佑德公又嘱咐容秀:“你把亲家带下来的东西,一样拿一点,我送给齐树。”没多时,齐树来了。金娥忙立起来,喊道:“树叔,你健旺啊!”齐树笑笑,说:“金娥,我就不晓得如何喊你了。依你原先班辈,你喊我叔。依你如今的班辈,我喊你表叔母。”福太婆笑道:“家有三门亲,各人喊各人。金娥喊你叔,你只喊她金娥就是了。”齐树说:“家旺我还是得尊你作叔!”

说笑会儿,佑德公说:“齐树,我喊你过来坐坐,想拜托你个事。上回保里开会,我揽闲事去听了。我当着大家的面讲了,今年下头院子阳春没了,好多人家要饿饭。我同亲家商量,乡亭叔侄要借谷的,自己到凉水界上去担,只认还本就是了。不关保上和祠堂上的事,我就不和扬高划算了。拜托你家家户户问句话。我也不晓得哪个屋里缺粮,哪个屋里另有乡脚。”

齐树听了,说:“福伯爷,村上老少都要喊你菩萨了。我晓得有好多人家是要借谷的,我都去问问。我屋仓库里的谷都救住了,缺不缺粮明年再讲。”

齐树走时,容秀说:“树哥,这是表叔带来的干菜和枞菌,你带点回去。”齐树推了半日,说:“干菜我带点,当季枞菌难得,留着你屋自己吃。”金娥忙说:“枞菌又不经放,你拿回去正好做夜饭菜。七八月只有红枞菌,十月间乌枞菌才好吃。”

夜饭菜做的是腊肉烧枞菌,黄豆炒仔鸭,青辣椒炒干鱼,酸紫红辣椒炒黄蛤蟆,紫苏煎金钱蛋,外加两个瓜菜和青菜。佑德公喊伍海陪家旺喝酒,说:“亲家,伍海平日是铲了菜自己吃的,今日我请他陪你喝酒。我陪不得酒了。菜也没有菜,你多喝几碗酒,多吃几碗饭吧。”家旺说:“亲家客气,满桌子好菜哩!”福太婆就笑了,说:“一桌子菜都是凉水界上下来的。”

家旺喝过三碗酒,忍不住说起当年凉水界上的事,道:“我其实早晓得,周介民就是沙湾陈齐峰老师。我隔着一层提过,亲家不准我讲,我就把嘴巴封死了。前不久我才听讲齐峰老师被打掉了。唉,这世上的事!”佑德公说:“齐峰也是你屋恩人啊!沙湾人原先只晓得是我喊十一户人家正月十七隆夜上凉水界,其实背地里都是齐峰喊的。峰儿是条汉子,沙湾人往日都把他当忤逆不孝的报应儿。依我讲,他救了命的十一户人家,把根老儿当爷老儿侍奉都不过分!”金娥听得眼睛红红的,说:“福公公,我才晓得这事啊!家旺,我屋要记这个恩!”家旺放下筷子,坐得笔直的,说:“亲家和齐峰老师都是我屋恩人!”

云枝早流泪了,容秀暗暗忍住泪水。福太婆摇摇脑壳,没头没脑地说道:“小伢儿过家家,好起来尿泡饭,不好了刀剁断!”佑德公埋起脑壳吃烟,满肚子的话不敢讲。心想真是小伢儿过家家就好了,今日吵了明日和了。他们是真枪真刀打仗,是要死人的。云枝每日去祠堂看报候信,报纸上尽是国民革命军大败匪军的消息。佑德公怕听这些消息,他满脑壳想的都是劭夫在战场上杀人。佑德公不晓得往哪里写信,真想写信劝劭夫、贞一和书坤解甲归田。

吃过夜饭,一屋人坐在天井歇凉。听得四边蛙声鼓鼓,福太婆叹息道:“这回涨大洪水,只有蛤蟆不怕。”金娥说:“凉水界上,夜里不光四路蛤蟆叫,满山都是虫叫。不晓得有好多虫,叽叽叫的,啾啾叫的,咯咯叫的,拖着长声叫的,叫声拐着弯的,都有。我刚上山时怕吵,睡不着,如今听着虫叫像听歌。鸟也比平地多,天快断黑时山上的鸟就像赶庙会,叽叽喳喳好热闹。半夜里,别的鸟都睡觉了,杜鹃东一声,西一声,远一声,近一声,叫得不停,不晓得它要说什么。”

忽听有喜高声喊道:“戎生、有嵩,喜哥来了!”戎生和有嵩正在捉萤火虫,听得有喜的喊声,忙跑过照壁去接人。看见有喜手里没拿马鞭,有嵩就问:“马呢?”有喜说:“我学童子军,一个人行军来的。”戎生和有嵩都有些失望。两个小的喜欢围着马看,有喜担心马踢了他俩,就把马绹在修根屋了。伍海搬了凳子,喊有喜坐下歇凉,翠玉倒了茶过来。戎生、有嵩又要把有喜抬起来,有喜便装着很吃力的样子,抬一下左脚,又抬一下右脚,说:“你两个太厉害了,劲越来越大!”云枝看有喜逗小的玩,心想有喜是个好爸爸。又想劭夫要是在屋,肯定也是这么快活的。她心上藏着幽怨,嘴上说得轻快:“戎生、有嵩,你两个莫吵了,让喜哥坐坐。你两个喜欢喜哥,给他扇扇风。”戎生拿了蒲扇给有喜扇风,有嵩立在边上调皮,说:“给你扇风,你是猪公。给你扇凉,你是猪娘……”云枝笑骂道:“有嵩,哪里学的!没有上下!”有喜笑道:“云叔母,我们从小就是这么玩的!”福太婆摇着脑壳,说:“他两个一日到夜,手脚不停,嘴巴不停,吵死人了!”翠玉在旁边笑道:“福娘娘,没有他两个吵,你夜里睡不着。”

有喜边逗戎生和有嵩玩,边说了想给乡亭叔侄借谷度荒的事。佑德公说:“喜儿,我同亲家商量了,乡亭叔侄缺粮的,都到凉水界去借。”有喜说:“我也可以借。”佑德公说:“喜儿,你屋这两年才拉上来,儿女都还小。要是两边借,大家都会到你屋借,竹园三两脚路。”有喜说:“沙湾田土好,今年借明年就还了,不碍的。”福太婆说:“喜儿,你听公公的。先到凉水界借,不够再借你屋的。”家旺说:“有喜,你听公公娘娘的,我心上有数。”福太婆感激有喜救了她娘屋,这些话她往日说过的,却怕说多了不好,今日只说:“喜儿在竹园成家了,还是记得沙湾。”有喜说:“福娘娘,沙湾是我丢胞衣的地方,我根子在沙湾哩。”

听到齐岳敲二更梆了,戎生和有嵩还不肯困眼闭,两个人都在有喜背上爬。有喜说:“戎生、有嵩,你两个要困了,喜哥也要行军回家了。”有嵩说:“喜哥,下回骑马来,不要行军。”有喜说:“你们夜里要困眼闭,马夜里也要困眼闭。不然,我日里骑在马上,马栽眼闭了,我就从马背上滚下来了。”有喜一手抱着戎生,一手抱着有嵩,说:“我看你两个有好重了,下回喜哥回来再试试,看你们长重了没有。”戎生说:“我要吃好多饭,长好多!”有喜放下戎生和有嵩,说:“福公公、福娘娘,我回去了。借谷的事,我听你二老的。”

夜里,容秀带着有嵩困,云枝带着戎生困。云枝可怜戎生半岁起就没见过爷娘,平日对戎生自是多几分疼爱。容秀把劭夫的血脉看得重,有嵩就是她的心头肉。容秀夜里越来越难得困着,数着一遍一遍鸡叫到天亮。每夜听到第一声鸡叫,她就会想起那条替劭夫迎亲的大雄鸡。

打禾了,下头院子今年没有禾打,有劳力的都到学堂坳上帮忙打禾。帮人打禾的工钱都有现成规款,每条工给谷一升半。今年下头院子遭了灾,学堂坳上的人家工钱开得松些,每条工多给半升谷。田土多的田业人家要请工打禾,租种田土多的佃家也要请工打禾。扬高爷儿父子年年都要请工打禾,今年受灾就不要请工了。

修岳喊了二十几个人,多是红属家的子侄,轮工帮修根屋打禾,说好不要工钱,也不要管夜饭,只管点心饭。修碧自家屋今年没有禾打,也帮修根屋打禾。修根平日不是个大方人,这回硬要依规款给人工钱。修岳说:“根老大你先不管,先把禾打完吧。”

修根自己每日到田里去打禾,禾青和有吉留在屋里晒谷煮饭。修岳晓得禾青做家务不里手,喊银翠去帮忙,嘱咐她只管做事,不要贪话讲。银翠的嘴巴哪里是封得住的,头一日就对禾青讲了:“我屋修岳喊人帮你家打禾,都是克文嘱咐的。”禾青听着就哭了,说:“银翠叔母,朱克文是我屋仇人!我屋只记岳叔的情,不关朱克文的事!”

瑞萍三日两头都要过来陪禾青的,打禾这几日她也帮着禾青晒谷。只是祖婆身体越来越不好,瑞萍每日到修根屋帮帮忙就得回去。扬卿每日守在祖婆床边端茶倒水,听她东一句西一句讲往日的事。越是久远的事祖婆记得越清楚,每个故事她都讲过上百回了,扬卿都像头回听见,不停地朝老娘点头。

修根屋自己种的十亩田打了六日禾就打完了。禾青打发有吉到江东场坪上剁了四斤肉,打了十斤米酒,杀了两条鸭,硬说要喊修岳几个吃夜饭。修岳不肯吃,只说:“根老大,轮流来你屋打禾的有二十几个人,你弄饭菜要弄三桌。喊一个不喊一个,也生人。算了。”修根说:“一定要请夜饭,二十几个人都请来。”修岳笑起来,说:“根老大,俗话讲的,吃得有钱人家的饭,耽误没钱人家的工。大家都有事。”修根生气了,说:“岳老弟,你就看不起哥哥了!你我各让一步,工钱我依你的不开了,今日夜饭硬要来吃。黄天白日请来吃点心饭耽误工,吃夜饭不耽误工。”修岳只得依根老儿的,打发有吉挨个儿去请人。

修根屋不再是那盏独桐油灯了,已经置了两盏煤油灯。夜饭放在地场坪吃,摆了三张八仙桌。扬卿和瑞萍都被请了,瑞萍要招呼祖婆,喊扬卿来顺个人情。三桌人吃饭,只有两盏煤油灯,大家都说好大的月亮,菜又不会往鼻孔里钻。让来让去,扬卿坐的那桌放了煤油灯,修根自己坐的那桌不放,硬要让给另外一桌。修碧本是坐在修根那桌的,他坐下之后左右看看,又到扬卿那桌去了,笑道:“我怕菜往鼻孔里钻。”

每桌一大碗青辣椒猪肉炒鸭,一碗煎鸡蛋,黄瓜、丝瓜、苦瓜、长豆角、蛾眉豆,有煮的,有炒的,有拌的,有擂的,桌上满满,热热闹闹。有吉提着竹酒筒,挨桌给乡亭叔侄酾酒。扬卿不喝酒的,拿手捂了碗,笑道:“大家都到田里打禾了,只有我是来吃白饭的,哪里还敢喝酒?”禾青说:“哪里啊!史老师自己忙得四脚不沾灰,每日还来帮我晒谷。”往日到修根屋打过禾的人说,可惜佑德公屋不开抱棚了,煎黄蛋、炸老蛋还好吃些。修根就讲笑了,说:“我正是想,买黄蛋、老蛋还划得来些。我今日鸡蛋不吃掉,下半年吃的就是鸡肉了。”乡亭叔侄开起玩笑来没顾忌,有人就说了:“根老儿,那我宁肯吃你鸡蛋,你养了鸡自己都舍不得吃,要捉到江东场坪上去卖钱,哪有我们吃的?”有人却说:“过去都讲根老儿尖小,我看他是蛮大方的!一碗青辣椒猪肉炒鸭就红天了,还要煎一碗鸡蛋!”修根也笑起来,说:“我是对自己尖小,老弟,我每碗煎蛋里有四个蛋哩!乡亭叔侄喊我充大老儿,我也充不起,平平过还是要的。”修根这桌有人突然笑起来,说:“我看还是根老儿会划算。你看,蛾子全往两桌有灯盏的桌上扑,我这桌摸黑喝酒,清清寂寂。”

说到今年阳春,下头院子的人忍不住叹气。修根说:“心痛是心痛,天灾哪个拦得了呢?我说,大家今年早早挖沟开垄把田沥干,种一届好麦子,栽油菜也要得,反正莫喊田荒着。淤泥好肥田,明年肯定好收成。”大家都说根老儿讲得在理,各家都盘算着种好多麦子,栽好多油菜。

修岳喝了几碗酒,有话想说了。他端着酒碗立起来,说:“我是齐峰老师学生,很爱上他的课。他平日只在课堂上讲话,下课是没有话讲的。我不晓得他背后做那么大的事。我要是早晓得,齐峰老师指向哪里,我就打到哪里!”扬卿压压手,说:“修岳,吃饭喝酒,话莫扯宽了。”禾青没有上桌,端了饭坐在阶头上吃。修岳看见禾青抬手揩泪,晓得自己刚才话讲得不是地方。满院子的人都不作声,只有碗筷声响。修岳找了话说:“有吉,晒谷你娘儿俩莫急,我喊你银翠娘娘来帮忙。”

几条狗在桌子间钻来钻去,修根自家的黄狗有些充主人,总想把别人家的狗赶走。有吉就骂自家的狗:“做人要大方!”乡亭叔侄们都笑了,有说有吉讲双双话的,有说他打门框惊柱子的。修根也笑,并不觉得孙儿是在说自己。

吃完饭,扬卿、修碧、修岳等二十几个人回下头院子。走在半路上,修碧想屙尿了,说:“修岳,你等等我。”修岳没有停下来,只把脚步放慢些。修碧尿屙到半截,又打喊:“修岳,你莫动!”扬卿听出修碧有些怕,停下等修碧,喊修岳也不要走。修碧边走边屙尿,突然尖叫着跑过来,抓住扬卿的手,说:“我看到鬼火了!”扬卿说:“哪里有鬼火?”修碧双手打战,说:“你头上火焰高,你就看不见。我是看见了,那边坟头上,蓝蓝的火,闪了几下。”扬卿拉着修碧走,说:“不怕不怕。你讲看到鬼火,肯定是看到了。但那不是鬼火,是磷火。”修碧手颤得更厉害了,说:“卿叔,灵火不就是鬼火?人死了就是亡灵呀?”扬卿说:“我讲的不是那个灵。我讲的磷是可憐的憐字,把竖心旁改作石头的石字。你要是学过化学就晓得,人死后埋在坟里时间长了,尸骨里会产生磷气,冒出地面自动就燃了。夏秋天气最常见。迷信说,鬼只在夜间出来,所以夜间看见鬼火。磷火白天其实也有,日头底下人看不见。”修碧和修岳听着,都是半懂不懂的。修岳觉得好奇,问:“碧哥,你从战场上下来的,还怕鬼不成?”修碧不作声,只低头走路。扬卿说:“修碧、修岳,世上是没有鬼的,鬼都在自己心上。”扬卿想起爸爸过世那夜,瑞萍独自摸黑走过这片坟地去请根老儿做道场。

修碧紧紧抓住扬卿的手,一路上眼睛不敢往四边看。扬卿突然想起刚才吃夜饭的时候,修碧怕坐在不点灯的黑桌上。走到祠堂前面要分手了,扬卿说:“修岳你先回去,我送你碧哥到屋。”修岳说:“碧哥打仗回来的,不敢走夜路?”扬卿说:“你莫多话。”修岳说:“那我陪卿叔送碧哥。”

扬卿和修岳把修碧送到他屋门口,看着映葵把他接进屋去。回来的路上,扬卿说:“修岳,你平时多和修碧说说话,他心上肯定有好多事。”修岳不懂扬卿的用意,只是答应着。扬卿又说:“你也不要到外头讲他怕鬼,怕黑,怕走夜路。修碧是抗日英雄,也是爱面子的。”扬卿的话修岳都应着,道理却是不完全明白。扬卿很心疼修碧,说:“修岳,不晓得你碧哥经历过多少生死之难!我们都多心疼你碧哥吧,他身上必定有我们不晓得的心理创伤。”

涨过大洪水的地方瘟疫开始流行,多是发烧的、打摆子的、拉肚子的。舒家坪已抬过几副棺材上山。消息传到沙湾,人心惶惶。沙湾也有拉肚子的,却比舒家坪少多了。瑞萍到城里进了些药,上门发给沙湾得病的人吃。她怕瘟疫扩散,喊扬高召集甲长们开会,她到会上讲防瘟知识,嘱咐乡亭叔侄们改掉喝生水的习惯,搞好屋里和个人卫生,不要到发病多的村子去走动。扬高偏偏硬着脑壳讲狠话,说自己喝了四十年生水,又不见喝出毛病!又说他去乡公所,三日两头骑马从舒家坪过身,怎么不见得病?瑞萍不好说他什么,扬卿在场忍不住,说:“高坨,你喜欢吃屎都由你去,你当保长的莫害了保上的人。瑞萍讲的是科学道理,井水里有有害微生物,洪水过后更多,吃进肚子要得病。”扬卿讲重话,扬高不敢反嘴,拿马鞭把子拍着左手虎口。甲长们倒比扬高晓事,都说当初幸好听了陈老师和史老师的,赶快清理淤泥,埋了死东西,屋里屋外清洗,不然得病也会像舒家坪那么多。拉肚子的人都被瑞萍治好了,她的话大家都信了。瑞萍在课堂上也讲卫生常识,同学们回家都不许屋里人喝生水。

却说缺粮的人家能不借谷就不借,白米饭改作薯米饭,干饭变作泱粥饭,三餐换作两餐。挨到十月间,有些人家实在搞不过去,就上凉水界借谷。十月间的阳春,就是油菜和麦子,锄草浇肥不在迟早三五日。家旺就留乡亲们在山上多住几日,喊他们先吃几顿饱饭再下山。

有喜晓得乡亭叔侄都要面子,他也不好问哪个屋里没有饭吃。佑德公又嘱咐他不要先放口,他只好三五日来沙湾看看。每回,有喜都把马绹在修根屋,都要在他家坐下来说话。有喜摸得准家家户户的底子,猜着哪家会饿饭。他说到这些人家,嗓子压得低低的。修根听着,脑壳不摇也不点。修根晓得有喜一片好心,却怕别人以为他俩在讲坏话。

禾青早听讲佑德公喊大家到凉水界担谷,只认还本。她也晓得乡亭叔侄们都把面子看得比里子重,都是饿得像张纸了才去借谷。凉水界这么远,她看着好造孽的。自家屋今年没受灾,乡亭叔侄们又这么好,她想劝爸爸学佑德公认本借谷。只是爸爸平日尖小,她想来想去都不敢开口。这几日,修根老听有喜讲下头院子受灾的事,他也想要尽尽力了。却又想,佑德公和家旺两家虽是做了亲家,家旺仍把自己当庄户,不肯把凉水界田土过到自家门下。凉水界仓库里的谷,佑德公看作是家旺的,家旺看作是佑德公的。他两亲家都仁义,认本借谷就好办。修根心上拿不定,怕坏了老规款。春借一斗,秋还一斗四升。夏借一斗,秋还两斗。冬借一斗,来年秋实还两斗五。这是老规款。沙湾人上凉水界借谷,借得一回无二回,不会年年大洪水。村里你我相借是常事,自家肯只认本,别人家肯不呢?自家做了好事,又把别人家顶在墙上,怕落得人家讲闲话。修根也看出来了,有喜三五日就跑到沙湾来,也是想借谷给缺吃的乡亭叔侄。

一日,禾青试着问:“爸爸,我看下头院子的人饿得像张纸了,跑到凉水界去借谷,心上过意不去。”修根说:“青儿是个仁义人!峰儿要是在世,肯定也会劝我的。不急,我去问问佑德公。”

佑德公看见修根来了,忙招呼他到茶堂屋喝茶。翠玉倒茶过来,笑道:“根公公,屋里有事你作声啊,我来去飞快的。我又不问你要工钱,福公公也不会说我吃屋里饭做外头事。”佑德公笑起来,说:“翠玉在我屋几年,人越来越亲了。我和她福娘娘就喜欢她心直口快!”修根说:“福老大,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家门不幸,乡亭叔侄人人帮。我讲,今年沙湾缺粮少吃的,我放敞借,也只认还本。”佑德公没想到修根会这么大方,自己倒后悔起来,说:“老弟,早晓得你这有这个想法,我哪里会喊乡亭叔侄到凉水界去担谷呢?有喜也专门跑回来,讲要认本借谷,我打短了。既然这样,我们都答应大家就近借谷,不再千难万难跑凉水界了。我自家到时吃的少了,请人到凉水界担谷就是了。”修根说:“福哥,我今日来,就是和你商量这事的。我新妇娘禾青知事,她提起的。”佑德公说:“禾青是个好媳妇!”翠玉听着,心想沙湾到底仁义人家多,过去听人讲根公公尖小,人家也是个大方人。又想起自家男人,也是肯做事、待人仁义的,只是命短,早早地走了。先几年,也有人做媒,劝翠玉改嫁。翠玉也动过念想,却又总听人背后说她那双眉毛乌青的,生就是克夫相。她听着,又是气,又是怕,再不准别人讲改嫁的事了。福太婆见翠玉立着不动了,问道:“翠玉,你默什么神?”翠玉忙说:“没有哩!我看福公公、根公公、有喜老弟,都是仁德之人。我做不了什么,去走脚报信,喊大家不要再去凉水界担谷了。”福太婆说:“翠儿,你只稍稍放放风,也不要家家户户去讲。乡亭叔侄都爱面子,不到揭不开锅盖,不肯承认自家没饭吃的。”翠玉头回听福太婆喊她“翠儿”,眼泪都快出来了,说:“福娘娘,我翠玉哪来福气做你的翠儿呀?”福太婆笑道:“我说你是个傻女儿!你是我陈家门上孙媳妇,不是我翠儿,还是我祖婆不成?”翠玉红了脸,说:“都说我嘴快,其实是嘴笨。翠儿记住福娘娘的话了。”

缺吃的人家再不上凉水界担谷,都到佑德公屋和修根屋借。也没有担着空箩筐先上门的,都是先日到你屋里坐坐,先东拉西扯再讲到借谷的事。又说日里有事要做,夜里再上门来担谷。四跛子屋十亩好田淹掉八亩多,只有那丘一亩半的高田没有进水。一日夜里,四跛子和桃香到佑德公门上借了五斗米。桃香说:“难为佑德公了!五云寺也是有米借的,我自家月桂在庙里,我就不好去借,怕讲不清。”佑德公拱起双手,说:“老弟母,你两口子都是硬棒人,我喜欢!”

竹园毕竟有五六里路,一时没有人到那边借谷。有喜回到沙湾,放话出去说:“都莫讲客气,要借的,只说一句,我用马驮来就是了。”

四十一

今年全县涨大洪水的地方多,省里给予田赋减免。又看灾情轻重,有部分减免的,有全部免征的。沙湾算重灾区,下忙田赋全免。灾前已征上忙田赋不再退还。沙湾受灾的只是大半人家,免的却是全村田赋。扬高到乡公所开会,听彭大立说是克文在县里说了话。扬高不想村里人把恩记在克文身上,这事他回来连自家阿娘都瞒着。扬高和达望两亲家闷在心上拼高低,哪个都不服对方的劲。扬高仗着自家有门板大六兄弟,租种了两百五十多亩田,他又当着保长,从来都把自家当财主。达望想着自家六十多亩田,一栋祖传大屋,脑壳就会摇几下。克文又当了警察局长,屁股上背着枪。三个儿子都在长沙读书,往后的门户就好比扬卿屋里。达望有时也看不起读书人,但他屋里已是克文说话算数了。克武、克双、克全出去读书,都是克文做的主。前不久克文收到克武的信,晓得三个弟弟都已到广州了。

扬卿和瑞萍平日没事不去别人屋闲坐的,如今他俩有空也去扬名屋陪修碧说话。扬名屋老二、老三成亲分家了,倒是老大修碧还同爷娘共灶吃饭。修碧和映葵有空也到扬卿屋里来说话。一个礼拜日,修碧和映葵吃过早饭,都到扬卿屋来了。油菜地里的草已锄过,田里麦子才长出寸把长,阳春上的事暂时空着。映葵的针线带在手边,坐着说话也不误工。她把晓英留在屋里跟娘娘,自家背着再英纳鞋底。修碧和扬卿在楼上书房里坐,瑞萍陪映葵坐在祖婆床前说话。祖婆困在床上,身子很是虚弱,轻声道:“你俩讲什么我也懒得问了,听不见。”

瑞萍和映葵聊的都是家常话,东一句西一句的。映葵说:“萍叔母,老人家病久了,屋里总有气味的。村里人都说,娘娘困在床上几年了,屋里干干净净听不到气味。都说你和卿叔孝顺,侍奉娘娘侍奉得好。”瑞萍笑笑,说:“你娘娘自己是个爱干净的人,我和你卿叔也洗得勤。”映葵说:“久病床前无孝子,真做到你和卿叔这样子,难啊。修碧在屋里常讲,我俩要捡你和卿叔的样。”瑞萍说:“映葵是个好媳妇,是个好阿娘,我和你卿叔也常讲的。修碧在我手里读过两年书,他自小知事。”

映葵突然红了脸,轻声说:“萍叔母,我有句话,问不出口。”瑞萍笑道:“我俩说话,有什么问不出口的?”映葵埋着脑壳,又望望四边,半日才问:“你抱着卿叔困,还是卿叔抱着你困?”瑞萍脸也红了,说:“映葵,你怎么问这个?”映葵眼睛却红了,说:“我不是问那个……”瑞萍望望映葵,问:“什么事呢?”映葵说:“修碧夜里不敢走茅厕,房里要放马桶。他一个人不敢困,每夜都要我抱着困,要像揽小毛毛样的,拍着摸着。他夜里常做噩梦,哭醒。我每夜又要哄两个小的,还要哄一个大的。”瑞萍听着,心上就明白了,说:“映葵,修碧打了六年仗,日夜都在生死关上,不晓得经过好多愒人的事。这是个病。一屋人多心疼他吧。”

忽听外头吆喝喧天的,瑞萍和映葵出来打望,扬卿和修碧也从楼上下来。修碧说:“我去看看。”过了好久,修碧一身是水,跑进屋来,气喘吁吁的。大家都着愒了,不晓得出了什么事。修碧说:“乡征收处来了两个人,起了争,齐树把一个人推到大塘里。那人不会泅水,我到塘里把他拉上来的。”扬卿听着奇怪,说:“齐树六十多岁的人,脾气还这么大?”修碧说:“我也只听到几句,好像是为册书的事。落水那个人好像喊作李老八,好大的脾气,上来就要打齐树,被人拉住了。”瑞萍说:“修碧你快回去换衣服,秋凉,莫搞病了。”

扬卿担心齐树有麻烦,忙跑出去看。乡征收处的人叫骂着走远了,村里的人还立在祠堂前面满塘蛤蟆叫。看见扬卿来了,齐树说:“陈老师,高坨领着乡征收处的人找我,要我帮着开票。一个是乡征收处副主任骆克凡,一个是斗手李老八。我翻了今年的征收章程,粗粗算了算,各种地方附加比田赋多四倍多!说得好听免田赋,空欢喜一场!我说地方附加太多了,又遭了灾,大家都交不起。我话只说得几句,他们就起高腔,说我鼓动大家抗税!”扬卿说:“知根老爷,有道理就讲道理,莫动手嘛。”齐树说:“陈老师,他们问我要册书。我手里册书又不是他衙门的,我是祖上传下来的。他衙门收税缴赋无凭无据,可以喊大家重新报业,衙门自己来人挨户清丈就是了。沙湾三百多户人家,有田业的只有一百多户。丈尺也不难做,找两根棍子钉起来就是了。”扬高说:“知根老爷,你这就是讲蛮话了。好多地方早没有知根老爷了,田籍都在县政府手里。”齐树也起了高腔,说:“他有话好好讲呀!李老八二十多岁的人,拿手指点着我鼻子,我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

扬高看过今年的征收章程,他看了也是白看。齐树是内行人,看了就记得了。这时,他把今年征收名目一五一十说出来:“过去的老名目样样都在,今年只要想得出的新名目都出来了。本来已征收多年交通附加,今年又多出了桥梁捐、义渡捐、茶亭捐。年年征收行政附加,今年又多出个不敷特捐。又不管你种不种茶叶,种不种烟叶,都要交茶捐、烟捐。沙湾人都不晓得鸦片烟树长得什么样子,都要交种鸦片的罚金。他妈妈的,今年涨这么大的洪水,粮食征实之外还要征借!”

齐岳发牢骚也像讲笑,说:“守茶亭的平日靠亭边几亩田糊口,过年沿路挨家挨户讨茶钱,家家户户随贤惠,要么打发两碗米,要么打发两个糍粑,哪是衙门出钱供的?我明日到县长那里去补他个聪明,喊他再加个敲梆捐!”

齐树笑不起来,黑脸道:“梆老倌讲的是假笑话,我刚才讲的有个真笑话,你们没听懂。有个名目喊作不敷特捐,晓得是什么吗?县政府用钱用亏了,喊我们泥老儿出钱逢上。你闭着眼睛花钱,我就要闭着眼睛交税,世上有这个道理?”

田家佃家都有气,佃家比田家气更大。自从民国十六年开始,县政府搞赋从租出,沙湾约定田赋仍由田业人家缴,其他各种税收和附加都是田佃各半。今年遭灾免下忙田赋,免的都是田业人家的,佃家头上分文不免。

乡亭叔侄们慢慢散去,齐树悄悄儿对扬卿说:“陈老师,我晓得你是不理家务的。你莫讲我算你屋账,我估了一下,依今年的搞法,你屋和佑德公屋都交不起,莫讲佃家了。你想想,你屋九十亩田,按亩产四百五十斤到五百斤红天了,你屋田里出产稻谷每年最多四万多斤,不到五万斤。田佃各半,你屋每年实收两万二三千斤。你把租谷三分之一捐给祠堂办学校,你屋每年实得租谷一万三四千斤。今年田赋税捐占到收成七股半,你屋要交一万五六千斤。你一屋人不吃不喝,倒借才能完税赋。我讲的是风调雨顺,今年你屋田里也是颗粒无收。你又是个仁义人,前年劳军你只怕把积谷都献了。佑德公屋家底我算不准,前年他把新谷全部拿去劳军了。他屋要是没有积谷,今年也交不出,可能也要饿饭。”

扬卿听着脸都白了,喉咙也发干。他只点点脑壳,木木地望着田垄。油菜田刚成青绿,麦田只是薄薄矮苗。要等到明年初夏,这些麦子才能到人嘴里。他背着手走了几步,说:“知根老爷,我俩到佑德公屋去坐坐吧。”

佑德公坐在天井里晒日头,搭手望望大门口,说:“陈老师和齐树啊!”佑德公说着就立起来,招呼扬卿和齐树到茶堂屋去坐。扬卿说:“佑德公,就在天井坐吧。”老伍听得来人了,赶紧搬了凳过来。佑德公叹道:“老了,才十月间,我在茶堂屋坐久了就太清凉。听讲,吵起来了?”齐树笑道:“你老耳朵尖啊!”佑德公说:“翠玉从祠堂门口过身,她看到了。”

齐树便把今年税赋征收章程细细说了,又拿扬卿屋打比一五一十算了账。佑德公听了,半日不作声。福太婆出来,也听到几句,就说:“还要不要人活呢?”戎生和有嵩手里都拿着个棍子,嘴里噼里啪啦的,像两个武士。福太婆喊道:“你两个,君君子子玩,莫拿棍子舞,怕犯夜!”容秀和云枝都出来了,喊戎生和有嵩莫玩棍子。云枝说:“你两个去认字,戎生明年就要读书了。”有嵩说:“我明年也要读书!哥哥认得的字,我都认得!”扬卿把两个小的喊到身边,说:“你俩好好认字,明年都到祠堂去读书。”

扬卿正和两个小的说话,听得佑德公缓缓说道:“我屋世世代代做顺民,今年我要反了!我领头做抗欠大户!”福太婆听佑德公这么说,立时就眼泪汪汪的。容秀和云枝立在阶头上,都不晓得如何是好。扬卿说:“我也没法完税,借账都找不到下家。”齐树却说:“屋里交不出税,不说没下家借,有下家也没有借钱借粮交税赋的道理。”戎生和有嵩不晓得大人们都在焦心,学着童子军唱歌:“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扬卿回到屋里,见瑞萍正给祖婆擦头发,衣服是刚换过的样子,就问:“怎么又给妈妈洗澡呢?她前日才洗过的,老人家洗澡洗多了不好。”瑞萍说:“妈妈自己想洗澡。今日妈妈洗澡也洗得久,指着我这里还要擦擦,那里还要擦擦。水都快洗凉了,我喊善仙姐又加了热水。”

夜里,扬卿招呼了修豫三兄弟读书,瑞萍领着华棣洗了澡,都坐在祖婆床前说话。祖婆问:“你俩说什么呀?”扬卿附到祖婆耳边,大声说:“我俩讲日子过得快,又秋凉了。”祖婆说:“今日澡洗得舒服,身上好轻好轻,就像困在云上。你俩早困了,明早又要上课。我也早困了。唉,好轻好轻,困在云上。”

扬卿把祖婆的被角压压,就去了自己房间。瑞萍去看看几个小的,也回了房间。瑞萍说:“卿卿,你平日不管油盐柴米进出,我也不把账算给你听,怕你担心。这几年,都是仔细盘算着过日子的。你在祠堂不领薪资,幸好我还领了一份,要不早过不下去了。”扬卿唉声叹气,说:“瑞萍,我今日听佑德公讲要反了,要领着做抗欠大户,我听着满心悲凉。这天下必定是要完了。”

半夜,满村的狗叫起来。瑞萍醒了,心想:未必来贼了?扬卿也醒了,听了听,叹息说:“人不可能无故宵行,都是乱世的样子。”忽又听到嘈杂的人声,又听到女人的哭号。扬卿坐起来,说:“只怕出事了。”扬卿穿好衣服,提刀出门。瑞萍说:“我也去看看。”扬卿说:“你莫出门,我去吧。”

扬卿走到大路上,看见很多男子火火地跑,手里都拿着扁担。扬卿打喊:“出什么事了?”有龙停下半脚说:“我老头儿喊人捉走了。”有龙说完又火火地跑。扬卿问:“什么人?”有康说:“搞不清,我猜是乡公所的和乡征收处的。我妈妈讲有十几个人。”

跑了好久,不见前面有人影。扬卿问:“好久的事?”有康跑得气喘,说:“我娘老子哭着打门,我才晓得。没多久,根把香。”扬卿停下来,说:“你两兄弟立一脚,听我讲。他们捉了人,不管是扯着走,还是抬着走,都不会这么快。你两兄弟,一个人领人往前面舒家坪走大路,问问根把香前是不是满村狗叫。一个跟我从田垄穿过去走青龙坝坎上的小路。”

有龙和几个人跟着扬卿从田垄横过去,顺着青龙坝往下水乡公所方向跑。路过单家独户一个人家,引得狗汪汪叫。这条路僻静,平常夜里不会有人走的。这户人家是舒家坪的,他屋同村子隔着宽宽的田垄。扬卿喊门:“对不住,吵着你屋了。问句话,我们是沙湾的。根把香前,听得狗叫吗?”听得里面有男人回话:“根把香前?有人过路,听脚步有好多人。”说话间,开门了,男人举了灯,认得扬卿,说:“哦,是陈老师!出什么事了?”扬卿说:“一两句讲不清。这条路上,夜里走的人不多吧?”男人说:“一年难得几回。”扬卿心上就有数了,料定齐树是从这条路上捉走的。扬卿又问:“听到什么话吗?”男人说:“只听到脚步声,没听到有人讲话。”扬卿更算准那伙人是从这里过去的。十几个人走路,不是鬼鬼祟祟,必定有人讲话。

扬卿喊了声难为,领着人又往前跑。忽听到前面有人声,有龙喊道:“前面是哪个?”听到有康回道:“他们不是从舒家坪院子走的。”扬卿和有龙几个跑过去,听有康说:“舒家坪的人讲,三更梆响的时候,有十几个人从村里过身往沙湾那边去,满村的狗叫。”扬卿一想,说:“他们是从舒家坪去沙湾的,回去改走坝坎上的路。”有康说:“径直到乡公所去!”

跑到乡公所,只见屋子一片漆黑。有康喊道:“有人听见吗?把人交出来!”好半日,一间屋子亮了灯。又过会儿,门开了,掌灯出来的是彭大立,瞪着眼睛问道:“你们哪里的?什么事?都扛着家伙,搞暴动?”彭大立突然看见扬卿了,惊诧道:“陈老师?怎么是你?快进屋说话。”

扬卿提刀入鞘,喊有康、有龙兄弟随他进屋,其他人都在屋外等着。彭大立歉然道:“屋里只有一张凳子,陈老师你坐。你两位坐我床上。”有康、有龙不坐,靠墙立着,扁担顿在地上。彭大立谦让几句,自己在床沿上坐下,问:“陈老师,出什么事了?”扬卿便把日里间齐树同乡征收处的人起争,夜里齐树被人捉走的事说了。彭大立问:“齐树就是那位知根老爷吧?他平日和哪个葛仇了吗?”有龙说:“我老头儿一世的善人,只有昨日和乡征收处的人葛仇了。”彭大立望望有龙,说:“兄弟,说话火气不要太大。无根无据,怎么就硬说是乡征收处的人捉了你老头儿呢?”有康说:“我老头儿日里间同乡征收处的人起争了,夜里就喊人捉走了。不是他们,哪有这么巧?”彭大立说:“我晓得,今天乡征收处副主任骆克凡去了沙湾,跟着去的是斗手李老八。李老八是粮库请的,做了多年斗手,是个粗人。我来当乡长,他就在粮库了。李老八被你老头儿推到塘里,他一身湿衣服跑到乡公所,日娘喧天的要乡公所撑腰。我骂了他。”

有康说:“我们到粮库找他去!”彭大立望望扬卿,又望望有康、有龙兄弟俩,说:“天快亮了。我脸也不洗了,跟你们一起去。”彭大立换了双草鞋,拿了条汗巾,跟着扬卿他们走。

乡公所到粮库有五六里路,有康、有龙他们走前面,扬卿和彭大立走在后背。彭大立说:“陈老师,我派骆克凡去沙湾的,喊他要么请知根老爷帮忙开单子,要么请他交出册书。民国政府土地清丈搞好多年了,我们县里搞得太慢,至今税赋征收要靠知根老爷帮忙。我们乡有三个知根老爷,另外两位都把册书交了,只有沙湾的不肯。他手里拿着沙湾、竹园、舒家坪几个地方的册书。”扬卿说:“我听说不是肯不肯交册书的事,而是交不交得起今年税赋的事。彭乡长,你屋有好多田?”彭大立说:“我屋田不多,五十三亩。”扬卿算了算,说:“你屋要是收成好,今年要交差不多两万多斤粮,你屋交得起吗?还不算征购和征借的。”见彭大立半日不作声,扬卿又说:“我不晓得你屋好多人,你屋只剩下一万三千多斤谷,还要还赋纳税。你屋要完今年的赋税,还得出去借。我每年出租谷三股之一给祠堂办学。除开这个,我今年自家不吃不喝,要倒借才能完税。彭乡长,你是乡征收处主任,我今日就告诉你,今年我屋的田颗粒无收,我屋没吃的,佃家也没吃的。我屋今年一粒谷子交不出,不交!”彭大立拉拉扬卿,两人暂立一脚。彭大立悄声说:“陈老师,你讲的句句在理。税捐年年增加,老百姓的确负担不起了。我公职在身,又能如何?你可以讲我在外头欺负老百姓,我老家的乡长也在欺负我老头儿。”

到了粮库,天已大亮。彭大立径直拍了骆克凡的房门,喊道:“克凡,快起来。”听见是乡长打喊,骆克凡忙开了门。见门口立着十几个扛扁担的,骆克凡眼睛睁得像铜锣,问:“这么早就送粮?”彭大立说:“送你个脑壳!”说罢,就把事情一五一十讲了。骆克凡一拍屁股,说:“我哪里晓得呢?李老八一路骂娘回来,还骂到你乡公所。你骂了他,他回来就嚷我,不肯干了,要领工钱走人。下忙征收刚开锣,仓库还是空的,我也只有两块手板。他喊我打了欠条,日娘捣牝回家去了。”有龙问:“他屋在哪里?我找他去!”骆克凡看看有龙,问:“你是哪个?”有龙语塞,不敢直呼自家老头儿名字。扬卿说:“他是沙湾知根老爷齐树的儿子。”骆克凡偏起脑壳,说:“我不管你是骑树的儿子还是骑马的儿子!大家都看见你老头儿把李老八推到塘里差点淹死,哪个看见李老八捉了你老头儿呢?你自己想清楚,吵架打架你自己去。”骆克凡看见扬卿鞘刀在手,说:“我以为只有扛扁担的,还有拖刀的!”彭大立眼睛鼓了骆克凡,说:“骆克凡你有眼无珠!这位是主修红花溪水库的陈扬卿老师。”骆克凡忙双手打拱,说:“陈老师,失敬失敬!”

扬卿朝骆克凡点点头,喊了有康、有龙到一边,说:“你两兄弟听着。骆克凡讲的是在理的,我们纵有千般怀疑,也没道理吵到李老八屋里去。我们先回去,说不定他们又把你老头儿送回来了呢?未必哪个敢吃了你老头儿不成?”有康和有龙一口咬定,肯定是李老八喊人捉了他老头儿,硬要到他屋里去要人。扬卿劝了半日,说:“先回去看看,人没回来再去问也不迟。”扬卿劝住有康、有龙,回头又对彭大立说:“彭乡长,我喊乡亭叔侄先回去。人没事就算了,人要是有事,我们会到县里去控告。”彭大立伸手同扬卿握了,说:“难为陈老师了!有事控告,这就对了。”

扬卿领着大家往回走。沿路村庄都醒来了,鸡犬之声四起。不知齐树凶吉,大家都火火地走路。有龙走着走着,又叫嚷起来,说:“他妈妈的,我老头儿要是有事,我要把乡公所和粮库都放火烧了!”

路过舒家坪,舒家人听到狗叫出门打望,看见十几个男子扛着扁担火火地走,又看见扬卿手里提着刀,不晓得出了什么大事。碰到认识扬卿的,问:“陈老师,什么事?”扬卿说:“齐树昨日夜里喊人捉走了。”舒家坪人都认得这位知根老爷,愒得啊呀啊呀的。

走过舒家坪村子,还没走到下马田,老远看见田垄里围着些人。这片田垄是舒家坪的,那些人都是起来做早工的。有康回头望望扬卿,脸立时白了,嘴巴张得老大。扬卿也隐约感觉不祥,一声不作就往田垄那边去。有龙火火地跑,大家也跟着跑。

舒家坪的人看见有人去了,认出他们是沙湾的,高声打喊:“出大事了,知根老爷死了!”有龙脚打跪绊在地上,爬起来又哭喊着跑。有康跑在最前面,号着:“我的爹爹爷啊!”

齐树仰面困在荷田坎上,上身光着,下身只穿短裤。刚才打喊的是舒家坪方坨,沙湾有人认得他。方坨说:“我清早来锄油菜草,看见我屋田里油菜踩得像牛打滚,正要骂娘,就望见一个人栽在我屋荷田里。脑壳像栽葱,插在泥巴里,人捆得像粽糍粑。我忙把他扯出来,解了身上绳子,拿水洗了面,才认出是知根老爷。唉,造孽啊!”

有康哭得脑壳往田坎上栽,有龙边哭边叫骂要杀人放火。扬卿单膝跪地,捏着齐树冰冷的手,说:“你两兄弟把衣裤快脱下来,给你老头儿穿上。”有康脱下上衣,给老头儿穿上,对老弟说:“有龙,我穿的是光身裤。”有龙穿的也是光身裤,他脱下裤子给老头儿穿,自己脱掉上衣围在下身。

横了三根扁担,竖了四根扁担,拿捆人的棕绳子扎了个架子,抬起齐树回去。有康扶着老头儿的脑壳,有龙端着老头儿的脚。拿横顺七根扁担做的架子不太牢实,扬卿招呼说:“脚步套齐慢慢走,可莫散架了。”大家走得越慢,气氛越是悲伤。扬卿想齐树在沙湾也是个角色,竟然这样稀里糊涂惨死了。过了下马田,沙湾人看见了,都放下锄头、筲箕,帮着把齐树抬回去。早有人跑到齐树屋里报信了,桔红大哭着迎出来。她哭过可怜的男人,又高声哭骂:“剁脑壳的啊,无故儿害死我男人家,我要剥你的皮!”

才到大塘边上,善仙慌慌张张跑来喊扬卿,说:“陈老师,你快回去!”扬卿心下一慌,问:“什么事?”善仙说:“莫问,你快回去!”善仙说着就往回跑,扬卿飞跑几步就到她前头去了。进门看见修豫坐在茶堂门槛上,扬卿问:“你怎么还不去上学?”修豫说:“妈妈喊我今日不去上学了。”扬卿心上猜到了,却不敢相信,飞跑进妈妈房里。瑞萍坐在床前,握着妈妈的手,回头对扬卿说:“妈妈只怕是要走了,吊着一口气不肯闭眼,等你回来。”扬卿伏到床头,手放在妈妈额上,喊道:“妈妈,我在你身边。”祖婆眼睛微微一闪,说:“甫儿和屹儿回来了,我听见了。”扬卿说:“妈妈,我们都在你身边。”祖婆眼睛慢慢闭上,脑壳轻轻点了点。听到妈妈喉头咕咚一响,扬卿的脸唰地白了。七年前,他听过这不祥的响声。瑞萍眼泪吧嗒吧嗒滴在妈妈干枯的手背上。扬卿在床前跪下,瑞萍领着修豫、修戈、修霖、华棣都跪下了。

听到这边炮仗和哭号声,达公老儿、二祖婆和他们的儿孙都过来了。扬名屋隔得远,达公老儿忙打发人去喊。五春过来哭过老伯娘,揩了眼泪说:“知根老爷自己也走了,我屋自己人来主事。卿老弟、瑞萍,你们也莫太伤心,你们孝顺,伯娘走得自在落意。修碧、修岳,你们着几个人去亲戚人家报丧,打丧火的事都听我的。”扬卿说:“大嫂,难为你出来主事。今年沙湾遭灾,我屋也不宽,打丧火撩撇点。”五春说:“我想也要得。你两口子的孝心,乡亭叔侄都晓得的。”

扬高招呼人把棺材抬到中堂屋,瑞萍和五春帮祖婆穿寿衣。瑞萍流着泪说:“昨日妈妈喊要洗澡,比平日洗得久,善仙姐还加过一次热水。难道她晓得自己要走了?妈妈活得像神仙了。”五春说:“是的呢,伯娘走得干干净净。”

不多时,修根领着有吉来了。扬卿说:“根老儿,我娘走得利索,我也利利索索把她送到山上去。”修根说:“陈老师,我晓得的。齐树那边也在当大事,我着人喊徒弟去了。”有吉穿着道袍写灵牌、画符,瘦弱的身子端端正正的。扬卿见有吉已跟着他公公学道士,又想起死去的齐峰,心上多出一分痛。

夜里,克文回来了。他跪在灵前烧了香,磕了三个头,坐下来。克文说:“我老头儿专门打发人到城里喊,我才晓得祖婆走了。我听讲树叔不晓得喊哪个害死了。”扬卿把克文拉到旁边,悄声把昨日齐树同乡征收处人起争的事说了。克文听了,说:“不敢说死,我猜就是李老八害死齐树的。为一句话就杀人的案子,我办过好几起。乡人每有愚昧暴戾,一言不合,拳脚相向。民国十六年,我老头儿嘴巴讨嫌,闹得沙湾和舒家坪打架打出人命案,不就是这样的?我喊他屋去报个案。”

克文在扬卿屋烧过香,又到齐树屋去烧香。桔红哭骂道:“我迟早要晓得是哪个的,我五儿回来剥他的皮!”克文把有康和有龙兄弟喊到一边,说:“你们去警察局报个案,我派人查。”

当夜,扬卿给扬甫、扬屹写信报丧,嘱两位兄长在家举哀即可,不必冒烽火之险回籍。扬甫和扬屹倒是常有信回来,都是问候娘的身体及家中大小安宁,他们自己境况皆无细叙,只是每次报个平安。

祖婆和齐树都停灵三日,村里路上尽是来来往往烧香的人。齐树是三个保的知根老爷,附近十里之内尽是熟人。扬卿的熟人更多,红花溪灌区的人都来磕头作揖。有喜听到信就来了,日夜在扬卿屋和桔红屋两边招呼,一直守到第三日两架灵棺渡西海。

不到半年,沙湾四副棺材抬上青松界,每回都是两副棺材上山。陈家人不晓得自己造了什么孽,族上老人们喊慧净师父和修根坐拢来商量做法事消灾解厄。择了吉日,慧净师父领着月桂等徒弟在五云寺做佛事,念《地藏菩萨本愿经》,修根领着有吉等徒弟在祠堂打醮,念《消灾护命经》,家家户户供奉米、油、香、钱。从清早到下半日,沙湾人埋着脑壳进出祠堂和五云寺,人人都像背着深深罪孽。

四十二

半夜,修根听到响动醒了。有人敲窗户,他忙坐起来,问:“哪个?”外面有人答道:“爸爸,轻点,我是齐峰。”修根愒得一身打战,说:“峰儿,爸爸没有对不起你,屋里人都没有对不起你,为你好好地做了道场,禾青披麻戴孝送你上山,吉儿举的引路幡,全村人都上山送你。我背后才晓得是你和佑德公救了红属,除了金娥屋在凉水界,那十户人家都来抬你棺材。你好好在那边修仙,莫回来害自家人。”外头说:“爸爸,我没有死,我真是你峰儿。不信,我把手指从窗格子伸进来,你摸摸是不是热的。”

修根将信将疑下床,双腿抖得像筛糠,牙齿颤得像敲梆。夜里太黑,外头伸进来的手指修根看不见,却隐约感觉到窗外传进微热的人气。修根颤抖着伸手摸去,真碰到了温热的手指。他禁不住失声大哭:“我的儿!”齐峰忙压了嗓子喊道:“爸爸,轻点!”修根开了脚门,一把抱住挤进门来的齐峰,呜呜地哭。齐峰说:“爸爸,莫哭莫哭,哭不得。”

爷儿俩坐在床上,齐峰紧紧拉着爸爸的手,把自己如何被中统特务捉住,克文如何放他跳江逃生,他又如何在外东躲西藏,一一说了。齐峰说:“我是水鹞子,等警察扯枪出来,我一个猛子钻过好远了。押我的两个警察,为头的是克文花了钱的。”修根听了,说:“峰儿,我哪里晓得是克文救了你呢?我把他当仇人,差点把他挖死了!”齐峰说:“克文是个明白人,有情有义。爸爸,我还现不得身,只能躲在屋里。禾青晓得我回来没事的,只不要告诉有吉,怕他不知事,嘴巴不紧。”修根默默流泪,说:“峰儿,你娘被你活活愒死了!”齐峰哭道:“爸爸,我不孝!害死了妈妈!我在外头就听讲了,好比五雷轰顶。”修根叹息半日,说:“儿哪,都是命!你活着回来,都好了。你娘晓得你回来了,会在底下保佑你的。我等天亮了再告诉禾青,三更半夜的,莫愒了她。”

爷儿俩困在床上,轻声讲话直到天亮。修根早早地起床,喊齐峰把门闩着。吃过早饭,修根喊有吉:“吉儿,你今日去锄油菜草。你先去,我背后就来。”有吉扛起锄头,不声不响出去了。禾青去猪栏屋喂猪潲,修根跟过去,轻声说:“青儿,告诉你个喜事,你莫着愒。齐峰没死,回来了。”禾青脸一下白了,双脚发软,手忙扶住猪栏柱子,说:“爸爸,你莫愒我!”修根不说话,只朝禾青做样子。禾青跟着修根进了茶堂屋,轻轻关了门。修根的正房同茶堂屋连着,齐峰在里头听着响动。修根轻声喊道:“峰儿,你开门。”齐峰吱嘎开了门,立在正房门口。禾青往后退了几步,张嘴立着摇脑壳,半日才扑过去,趴在齐峰肩头,呜呜地哭起来。

修根说:“青儿,莫喊外头人听见。我去把院门关了,你俩到自家房里去说话。青儿你端饭到房里去,峰儿在外只怕没吃几餐饱饭。我把楼上捡拾一下,峰儿日里只能躲在楼上。”楼上有谷仓、柜子、桶子和坛坛罐罐。修根清了一个角落,用晒簟、柜子和桶子围起来,地上铺着被子。

修根收拾好齐峰藏身的角落,扛起锄头到田里去。他平日都是起早贪黑的,有人就说:“今日根老儿少见,快吃点心了才扛锄头出门。”修根笑眯眯的,说:“我孙儿得劲了,知事,中用。”到了田里,修根满面是笑,说:“吉儿,你手脚蛮快啊!”有吉望望公公,也不作声,只顾锄草。修根又问:“吉儿,你夜里起来解手吗?”有吉觉得好奇怪,说:“我上床就是死猪,一觉困到天亮的。公公,你无故儿问起我夜里解手来了。”修根说:“我是担心夜里门户。听讲,最近外头有抢案。从今日起,院子门日夜都闩着,夜里起来解手,记得要关门。”

夜里,修根和有吉都困眼闭了,齐峰从楼上摸着黑下来,从茶堂屋间门出去,又从灶屋绕到屋背后。禾青房脚门没闩,齐峰推门进去。禾青紧紧抱着齐峰,眼泪止不住地流,说:“峰坨,你是枪口上捡回性命的人,我不再怨你恨你了。你只要活着,我就算有福分了!”

佑德公扳着指头过日子,眼看月余过去了,仍不见贞一消息。劭夫半个字都没寄回来,又像民国十六年的光景。扬卿收到扬甫的信,为老娘过世痛苦万分,恨不能插翅南飞。上海那边局势,扬甫信中只字不提。达望收到克武的信,他三兄弟仍在广州读书。

扬卿更想收到扬屹的信,想从他那里听到时局消息。他每日看《中央日报》战况报道,却是越看越糊涂。他手里拿着报纸,又像拿着地图,眼看着战火慢慢南移。一日,扬卿终于收到扬屹的信,说他近月奔走穗宁之间,收到噩耗已是半月之后,五内欲裂,天塌地陷。只恨万急军机在身,负不孝之罪迁延在外。扬屹在“万急”二字底下画了小圈,扬卿看着心惊肉跳。款后写道:又及,美坨另有前途,此事甚密!

扬卿读罢信,递给瑞萍。她读罢信,悄声说:“从报纸上看到战场不断南移,大概看出些消息。琢磨屹哥万急二字,只怕是国军快扛不住了。劭夫的事,我们守口如瓶。”扬卿说:“佑德公晓得了会担心,县政府晓得了对佑德公屋里不利。吐不得半个字。屹哥在信中写美坨,故意不说劭夫,就是怕信泄露了。”

有日快放学了,克文骑线车回到沙湾,自家屋门都没进,径直跑到祠堂。见克文急匆匆的样子,扬卿问:“未必齐树的事有消息了?”克文悄声说:“陈老师,我俩到外头去说。”

两人走到祠堂外面,立在荷塘边上,满塘枯黄的荷叶迎风摇晃。大塘那边的乌桕树上,乌鸦嘎嘎地叫。满垄深绿的是油菜,嫩绿的是麦子。路过的乡亭叔侄只同扬卿打招呼,眼睛望都不望克文。扬卿问:“到底什么事?”克文望望四边,压着嗓子说:“案破了。真是李老八领人捉了齐树,把他整死了。”扬卿虽也猜到,听着仍是吃惊,问:“难道只为起了争?”

克文细细说了那夜的事。原来,李老八本是个狠人,已在乡征收处做过多年斗手,却被齐树推到大塘吃了几口水,哪里咽得下这口气?他回去径直找彭大立,骆克凡也去了,要喊乡公所派乡丁去捉人。彭大立担心火上加油,弄得税捐没法征收,骂李老八不会办事。骆克凡在场听着,心想彭大立哪里是骂李老八?明摆着是骂他骆克凡,脸上很过不去。骆克凡和李老八一肚子气回到粮库,都说沙湾那个老家伙也要吃几口水。

骆克凡发过牢骚,却又对李老八说:“老八,我气也是气,你当忍就忍,不要和那个老家伙计较。”李老八说:“要让我咽下这口气,除非万溪水倒流!”骆克凡又说:“鲁莽蛮搞,出出气有什么用呢?要他交出册书才是。我们改天再去劝劝。”李老八说:“我气也要出,册书也要!”骆克凡忙打短:“你不听我劝,出事与我无干。”李老八说:“不关你事,我好汉做事好汉当!”骆克凡听着更急了,说:“千万忍着,莫搞出人命案!”

当日半夜,李老八就喊了十个兄弟,吆喝气壮去了沙湾。齐树正好出来解手,李老八喊了声“知根老爷”。听到齐树答应,一伙人扑上去,塞了齐树嘴巴,把人捆成粽子,抬起来就跑。桔红听到响动,穿了衣服出来,只听到满村狗叫,人早不晓得到哪里了。一伙人抬着齐树走到田垄深处,李老八扯出齐树嘴里的抹布,说:“老子在江湖上混了这么多年,哪个敢碰我?你他妈的把老子推到塘里吃水!你要是答应把册书交出来,我只喂你几口水吃,就把你送回去。你要是不肯,看我如何整你。”齐树不肯服软,吼道:“我儿五疤子回来要取你胆!烧你屋!挖你祖坟!他把乡长都绑去当壮丁了,还怕你个踢斗量谷的斗手?”一听齐树是五疤子老头儿,李老八就着愒了。他同五疤子在街上混过,晓得那是个戳得天星子落的家伙。他一发狠心,就把齐树倒栽进荷田里。这时,正好听到大路上有人叫喊着过来,李老八一伙人都趴在油菜田里。可怜齐树身子捆着动弹不得,很快就咽气了。

克文说:“我把十一个人都捉了。”扬卿说:“骆克凡说的那些话,不是吴用劝林冲吗?明里是劝阻,暗里句句都是挑唆!”克文沉默片刻,说:“骆克凡同李老八的对话,案卷里面都记录了,警员也找骆克凡对质过,他承认自己是这么说的。单看骆克凡说的话,他句句都是在劝李老八,那些话是做不得定罪证据的。骆克凡有暗示、纵容和激将,我们只能这么理解,但不能定性定罪。”扬卿说:“骆克凡要追究。”克文说:“陈老师,我找你讨主意,就是想莫把事扯宽了。骆克凡的确是个很鬼的人。你当日夜里到过粮库,他说李老八要了工钱欠条走人了。这话是他现编的。工钱欠条是打了,第二日才补打的,落了前日日期。他主意来得快,心想李老八在捉人之前就拿欠条走人了,他做什么事都同征收所无干了。”扬卿说:“这就更说明骆克凡有责任。”克文说:“陈老师,我不是想庇护骆克凡,只是想把事弄简单点。追究骆克凡就可能扯到彭大立,说不定还会扯到郭县长。县长换得太快了,对老百姓并不好。”扬卿听克文又讲了一番道理,勉强点了脑壳,说:“暂时放过这个人吧。”

有康、有龙听说是李老八杀了自家老头儿,起身就要去取刀。克文劝住他两兄弟,说:“案破了,人捉了,法办就是了。”有康说:“乡公所就轻易放过?我要去找彭大立和骆克凡!”有龙说:“一命抵一命,哪是这么便宜的事?我老头儿是冤死鬼,他李老八杀人偿命是该死的。我要去他屋抄家!”桔红朝天大哭,说:“我齐树一世善人,老天没长眼珠啊!”扬卿等桔红屋的人脾气发得差不多了,劝道:“乡亭叔侄都晓得知根老爷好,他死得冤枉。李老八人也捉了,肯定要杀掉他。有康、有龙两兄弟要忍得,莫把赢理搞成输理了。”

一夜之间,沙湾人都晓得克文办了李老八杀齐树的案子。有人开始讲克文脱种了,不像他老头儿达望。桃香记恨达望往年嘴巴惹祸,害得四跛子杀了外甥。她听说克文捉了李老八,夜里坐在茶堂屋纺纱,说:“克文是个吃橘子分瓣瓣的人。”

天气越来越凉,只要出日头佑德公就坐在天井里。坐久了就栽眼闭,云枝会拿棉衣给他盖上。每回云枝来盖棉衣,佑德公就醒了,却故意装着睡得香。老人家记得小时候,玩着玩着就栽眼闭了,娘娘会给他盖小包被子。娘娘一盖被子他就醒了,也是装着没醒,又闭着眼睛装睡。他暗笑自己,老了又像小伢儿了。

一日,云枝看见佑德公又在天井里栽眼闭,赶紧进屋取了老人家的棉衣来盖着。佑德公自然又是醒了,又故意装着睡觉。这时,听一阵狗叫,有人喊道:“佑德公!”佑德公睁眼一看,眼前立着好多人。他抬手挡住日头,看清是扬高和沙湾甲长们,还有几个他不认得的人。扬高指着一个生人,说:“佑德公,这位是乡征收处骆主任。”佑德公望望骆克凡,说:“你就是齐树被人害死那夜日里间到过沙湾的那个人?”骆克凡说:“佑德公,我久仰你的大名。凶手李老八已捉到牢房关起了,他的同伙也都捉了。民国有法律,杀人肯定是要法办的。”

听到屋里来了这么多人,福太婆、容秀、云枝都从后面院子出来,戎生和有嵩也跟着来了。扬高拿马鞭子轻敲左手虎口,他这样子福太婆也不是头回看见。福太婆今日就看不惯了,问:“高坨,你马鞭子敲敲打打的,是来打架的吗?”扬高听着脸上不好看,却忙把马鞭子藏在身后。骆克凡笑道:“老人家,莫生气。我喊了沙湾保长和十三个甲长,一齐上门拜访佑德公。你屋年年都是带头纳赋交税的,今年我们也想请你屋带头。”

佑德公半日不作声,慢慢往烟斗里装烟。云枝上去划燃火柴,给爸爸点上烟。福太婆说:“还来了几个乡丁,都背着枪,这喊拜访?你们想捉人吗?”骆克凡脸上总是笑着,说:“老人家你话说重了。我是来请佑德公带头的。”佑德公着劲点着脑壳,说:“我带头!”骆克凡大喜,说:“我就说了,佑德公不愧是全县闻名的贤达!”佑德公吃了几口烟,缓缓说道:“我带头抗欠!”

听佑德公这么说,扬高脸就黑了,说:“佑德公,你是沙湾最大的门户,你不带头,哪个肯交?”佑德公望都不望扬高,只道:“我屋租出去两百亩田,中间有一百亩是你屋租的,谷都在你屋里,你去交吧。”扬高说:“佑德公,你这就是讲蛮话了。今年我租你屋的田颗粒无收,我哪里去交?”佑德公说:“高坨,你是搂起枕头困眼闭,不晓得倒顺!你不交租,我拿什么完税?”扬高说:“你屋是有积谷的。”佑德公的铜烟筒敲得天井石板叮当响,喝道:“高坨,轮到你管我家了?我屋有没有积谷,关你屁事?”福太婆怕戎生和有嵩受愒,领着他俩进后面院子去,回头丢下一句话:“老头儿莫讲了,留着口水养牙齿!”

骆克凡仍是笑着,说:“佑德公,我敬重你是贤达,今日不是来捉人的。”佑德公冷冷一笑,说:“姓骆的,你是老鼠子爬秤杆,不晓得自己几斤几两,敢在我屋讲这种话?告诉你,今年我带头抗欠,沙湾一颗谷都不交!你要捉人,你只指个地方,我自己坐轿来!”

不晓得什么时候容秀进去取了中正剑,云枝进屋取了勃朗宁手枪,一左一右立在佑德公身边。骆克凡张嘴四望,甲长和乡丁们指指点点。佑德公这才看见两个儿媳妇手里都拿着家伙。他刚要说话,先听容秀开腔了:“你们欺我屋老的老小的小,没有男子汉在屋是吗?哪个再敢讲不自重的话,我唤狗咬人!哪个敢对我爸爸动手脚,中正剑要见血!”容秀说着就把中正剑抽了出来,剑鞘相摩的声音满天井人都听得见。又听得啪嗒一声,云枝的枪上了膛。佑德公声音沉沉的,说:“秀儿、云儿,中正剑不是杀猪刀,勃朗宁也不是鸟枪。”骆克凡脸上没趣,笑笑说:“好,我们走了。”

佑德公没想到骆克凡搞这么大的阵势,却又不声不响走了。只等骆克凡和保长、甲长、乡丁们走过照壁,佑德公忙立起来,说:“云儿你要把我愒死!怎么拿枪出来呢?万一走火,要打死人的!”云枝笑起来,说:“爸爸,我是愒猫公老虫的!我怎么敢随便开枪呢!”容秀也笑了,说:“爸爸,我平日鸡鸭都不敢杀,你又不是不晓得。”这时,福太婆领着戎生和有嵩出来了,见两个儿媳又是刀又是枪的,嘴巴一张,脸都白了。

佑德公吃过夜饭,正听戎生和有嵩齐声背诵《弟子规》,扬卿和修岳进屋来了。佑德公见他叔侄俩面色着急,猜到只怕出什么事了。扬卿说:“佑德公,修岳讲他老头儿和全保甲长到乡公所去开会,天都断黑了,还没回来。”佑德公说:“十四个人去的乡公所,怕他们丢了不成?”修岳说:“我怕是有事了。去的时候,我老头儿就嚷着不肯去,说有事在沙湾商量就是了。骆克凡说要去乡公所,好好商量完粮的事。我看他们走的时候,四个乡丁背枪走在背后,那样子就像抓壮丁。马都不准我老头儿骑,他是牵着马走的。”佑德公说:“我想不会有事。今年税捐不好收,乡公所的人肯定脑壳是大的,可能还在商量吧。那里又没地方困眼闭,肯定会回来的。”

当夜,扬高他们都没有回来。第二日大早,十三个甲长的阿娘、儿女都跑到扬高屋问信,满天井男女老少。修岳和他娘金凤正着急,要去乡公所接人。甲长们屋里也都说要去人。有说要带上家伙的,有说只去讲理的。正商量着,看见两个背枪的乡丁来了。修岳问:“我们保上的保长和甲长呢?”一个矮壮细眼的乡丁说:“你们保长和甲长都在乡公所,等你们十四户人家送粮去。”修岳一听,眼睛鼓起,问:“你们绑票了?告诉我,你俩喊什么名字?”矮壮细眼的乡丁说:“莫讲得难听。开了会,今年沙湾家家户户先自己报业,按报业多少完税捐。明年上忙前,挨户清丈田土,到时再把账算清。你们保长和甲长们人人都肯做模范户,都在等着屋里送粮过去。我们只是当差,只是送信,管我们喊什么名字呢?”修岳说:“你俩是当差的,我就得晓得你俩是哪个。我不和无名无姓的人费口舌!”矮壮细眼的乡丁说:“我姓马,他姓谌。话传到了,我们走了。”修岳喊道:“马伢儿,你们绑了票,放句话就走了?”姓马的笑笑,说:“兄弟,我俩只是传话,喊我俩担谷,也担不得这么多。”

天井里早已吵得满塘蛤蟆叫,都说乡公所连保长甲长都捉,还有哪个不敢捉呢?又说起早几年有个保长送壮丁到营里去,只因他保上壮丁数凑不上,保长自己被抓了壮丁。哪想到今日沙湾粮完不出,保长和甲长全被乡公所绑票了!修岳望望几个后生家,大家暗暗点了脑壳。只听他大喊一声:“搞了!”几个后生轰地围上去,死死抱住两个乡丁,抢了他俩的枪。金凤在旁看着,忙打喊:“搞不得,要出大事!”修岳红着眼睛,说:“妈妈,大事已经出了,乡公所把老头儿和甲长都捉了。”

乡丁被后生家们抱得死死的,却硬着脖子大声叫骂,说沙湾哪里是模范村,明明是土匪村!两个乡丁并没挨打,又只觉得手脚青痛。姓马的腔口高,喊道:“枪你们拿着就拿着,反正枪里没有子弹。枪拿去好拿,还回来不太好还。抢夺枪支不是好玩的事,民国是有法律的!”修岳笑笑,说:“马伢儿你愒三岁伢儿吧?你只要不骂娘,随你骂去!你敢在沙湾骂娘,老子打扁你!”哪晓得修岳刚说这话,马伢儿就骂娘了:“我卵毛比你公公老儿胡子都长,你喊我马伢儿!你老母亲的!”修岳哪里听得这话!他举起枪托就朝马伢儿打去。马伢儿抹了嘴角,一手的血。他一手揩嘴,一手指着修岳,喝道:“好,你敢打老子!你有种就报上大名!”修岳说:“你还敢充我老子?我是你公公陈修岳!”说着又举起枪托打人。金凤上来拉住修岳,说:“你莫惹祸!你邀人到乡公所讲理去!”

天井里的人越来越多,挤得满满的。修岳立到中堂门口阶头上,说:“乡公所平日是老百姓去讲理的地方,今日肯定不是了。我们十四户人家都有人被乡公所捉了,我是要去要人的。你们去不去呢?”家家户户都讲去,各家又有叔伯兄弟,还有仗义的,也有好事的,几十人都说要去乡公所。有康、有龙两兄弟听得信也来了,他俩正想去乡公所找麻烦。修岳说:“我们是去讲理,说不定也会打架。我们不能空手去。这枪没卵用,还他们的。”修岳说着,就把枪丢在地上。抱住乡丁的后生家也放了手。马伢儿和谌伢儿不肯捡枪,抄手立着。修岳说:“你捡不捡,关我卵事!”不料,马伢儿和谌伢儿捡了枪,都端枪对着修岳。修岳眼睛刚刚又要鼓起,马伢儿一拉枪栓,砰地放了一枪。天井里一片叫喊,有往前扑要打人的,有往后闪要逃命的,有摔倒在地被人踩得哎哟喧天的。修岳身子闪都没闪,扑下天井就把马伢儿压在地上。几个后生家再次抱住谌伢儿,抢了他的枪。金凤哭喊着跑上来,问:“岳儿,打到你哪里了?”修岳也不理他娘,只用膝头死死压着马伢儿,骂道:“你敢对老子开枪?你是来征粮的还是来剿匪的?沙湾是纳税完赋模范村,你把我们当土匪了?”

修碧听说出事了,挤进来问了头尾。他怕枪走火,取了两把枪里的子弹。一共只有四颗子弹,修碧把子弹抓在手里,嗨的一声丢到屋檐顶上。却听到哗啦哗啦滚落声,四颗子弹又啪啪地掉了下来。掉在地上的子弹被几个后生家抢了,拿在手里看稀奇。只捡了个空弹壳的人也欢喜,却羡慕别人手里完整的子弹。

修碧见修岳身上没有血印,蹲下去问:“没打着你吧?”修岳回头望望,说:“不晓得他打到哪里。”达公老儿和二祖婆怕官,听到外头吆喝喧天,都藏在屋里不敢动脚。银翠扯猪草回来,不晓得屋里出了什么事。她平日是个惹事的人,真有事来却没有胆火,张着大嘴出粗气。修碧说:“岳老弟,你放了他。”修岳狠狠骂了几句,立起来拍拍衣襟。马伢儿从地上爬起来,捡起地上的枪。修岳又喊道:“不准他俩先走,省得他俩去报信。”

这时,刚才捡子弹的几个后生家走到阶头上找枪眼。外面壁板上没找到枪眼,他们进中堂屋去。好半日,有人看见枪是打在神龛上的,家神牌子穿了个洞。修岳进去一看,子弹正打在他公公老儿的名字上。修岳骂了几声朝天娘,出门指着马伢儿吼道:“狗日的马伢儿,你打了我祖宗牌位!你不是牛娘婆打屁打出来的,你有爷有娘的!我访到你屋是哪里的,我要拆了你屋祠堂!”找到枪眼的后生家又想看子弹头落在哪里,他们跑到中堂间壁屋里找了好久,也没找到子弹,只说出怪事了。银翠见两个乡丁被人围着动不得身,胆子大起来,骂道:“剁脑壳的,敢打我屋神龛!我要咒你屋断子绝孙!”这时,达公老儿才敢出来,望着满天井的人喊阿弥陀佛,说:“莫出事啊!”

修岳领着几十个后生家去乡公所,个个扛着扁担。乡丁前后左右都有人,他俩不能快步往前走,也不能落在后面走。他俩的身子只要碰着沙湾的后生家,就像皮球样地弹了回来。马伢儿望望谌伢儿,轻轻摇着脑壳。马伢儿肿着脸,轻声说:“早听讲沙湾男人都有打功,是真的。”修岳见两个乡丁悄声说话,喊道:“你两个莫想鬼主意!想跑,打断你的腿!”马伢儿赔笑道:“陈家兄弟,俗话说不打不相识。我俩只是充丁吃粮,派你来当乡丁你也是这样的。我在这边搞得人家鸡犬不宁,我自家屋里今年的粮也完不了。”修岳说:“那你还当什么红嘴巴狗呢?”有龙瞪眼道:“红嘴巴狗,怂起火火走!”马伢儿笑笑,说:“当差,当差!”修岳脸板着,说:“你幸好枪法不准,要不老子见祖公老儿去了。”马伢儿说:“兄弟,我离你只半丈远,枪往前稍微伸出去,就抵到你胸脯上了,怎么打不到你呢?我故意打偏,愒人的!”修岳怒道:“哪个信你!”

放中午学的时候,扬卿和瑞萍才晓得修岳领着人去乡公所了。扬卿想去扬高屋看看,喊瑞萍领着修戈、修霖先回去。他刚走到大门口,看见金凤出来,泪眼婆娑的,说如何同乡丁起争,乡丁开枪打修岳。刚说到这里,扬卿忙问:“修岳打伤了?”金凤说:“没打着,打到神龛上。”

扬卿问过前因后果,打算吃过点心饭去乡公所。他进门望见瑞萍正摊着手心看着什么,修戈、修霖和华棣都围在她身边。看见扬卿回来,瑞萍说:“一个子弹头。”华棣立了功似的,说:“我捡到的!达公公屋那边放炮仗,啪的一声。我听到哐当一响,它就落在天井里。善仙伯伯讲好像金子,妈妈讲是子弹头。”扬卿接过子弹,抬头四下看看,见阶头廊柱上有处小小新痕。拿桐油漆过好多年的酱红色廊柱,新添的生印子很显眼。子弹必定是打穿扬高屋神龛,穿过他中堂屋背后房间高窗,再击着这边的廊柱子。扬卿想这要是打着修岳,只怕就没命了。听说这颗子弹是乡丁朝修岳打的,瑞萍愒得哎哟哎哟的,说:“乡丁无法无天了,枪是随便开得的?卿卿,沙湾去的都是火冒冲天的后生家,乡丁手里有枪,怕出事。”扬卿说:“我吃过点心就去乡公所。他们把保长和甲长都扣了,是逼着老百姓上梁山!”

扬卿草草吃了几口饭,放下碗筷,换上草鞋,提刀就走。瑞萍说:“我和你一起去。”扬卿说:“你不去吧,学校要管哩。”不该让孩子们晓得的事,扬卿和瑞萍说话都隐晦,只是他俩自己会意。修戈和修霖听出个大概,但也搞不清到底出什么事了。华棣不晓事,问:“爸爸是去上街吗?带我去!”扬卿一手提刀,一手抱起华棣,说:“棣儿听话,在屋里玩。爸爸不是上街,爸爸是去救火。”

扬卿出村走得飞起,才走到下马田,看见有人打马奔来。近了一看,原来是扬高。扬卿问:“人呢?”扬高勒马立住,说:“卿哥,出大事了。我和全保甲长在粮库关了一夜。修岳带了几十人,砸烂粮库救我们出来,一把火把粮库烧了。骆克凡拿了乡丁的枪刚举起,有龙跑上去几扁担就把他打死了。”扬卿脸一白,说:“出这么大的事,你一个人跑回来了?”扬高说:“我先跑回去打锣,喊村里男人都拿家伙。乡亭叔侄们都在背后跑,乡丁人少不敢追。乡公所肯定要给县里打电话,县里很快就会来人。”扬卿牙齿狠狠一咬,说:“你当保长的不晓得息事,不晓得讲理,你要害死沙湾人!”扬高眼睛血红,说:“你是读书读蠢了!如今哪是讲理的时候?你去讲你的理,我去打我的锣!”

扬卿心想再去乡公所没用了,打算径直去县政府找郭县长。走过舒家坪,看见前面黑压压地来了好多人,猜他们肯定就是沙湾的后生家。修岳跑在最前面,扬卿劈面就问:“有龙呢?”修岳脑壳往后甩甩,说:“在背后。”扬卿立下来,看见有龙了,一把拉住他,说:“有龙,你快逃命!”有龙虎眼一瞪,说:“怕个卵!我回去拿鸟铳!”扬卿死死按住有龙的肩膀,怕别人听见,压着嗓子说:“听我的,先逃命。”有康跑过来,也立住了。扬卿说:“有康,你劝有龙快逃命。”有康说:“有龙,你听陈老师的。”扬卿轻声说:“你莫和任何人讲,也不要回屋里去,径直到竹园去找有喜,他会帮你想办法。”有龙埋了脑壳,说:“好,我听卿太太的。”扬卿说:“我去县政府讲理去。有康,你回去连娘都不要告诉,也不告诉有龙阿娘,只讲他逃命去了。”

扬卿掏出怀表看看,心上急得火烧。他一路飞跑,到了浮桥上,才放慢脚步匀气。他没见过郭县长,先去警察局找克文。警察局门卫看见扬卿手里提着东洋刀,伸手拦住,问:“干什么的?”扬卿说:“我是朱克文老师,找他有事。”

克文看见扬卿进门,忙伸手上来握着,说:“陈老师,出大事了你晓得吗?”扬卿说:“我就是为这事来的。我想见见郭县长,你带我去一下。”克文说:“我刚接到彭大立报警电话,马上就接到郭县长电话指示,命我立刻出警。”扬卿说:“克文,出警无非就是抓人。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们不晓得详细情况,怕事情越搞越糟糕。”

克文领着扬卿匆匆出了警察局,走到县政府门口,克文说:“陈老师,你把东洋刀给我拿着。你进县政府,手里拿着刀,也不像。”扬卿把刀交给克文,说:“我外出都随身带着刀剑,就像农民下地扛锄头。过去见李明达县长,我都是刀剑在身的。”克文苦笑道:“陈老师,我听娘讲,她过去还提着糍粑到牢房里去卖,如今监狱戒备森严,哪个还能进去做生意?这世道,一年比一年紧。”

郭景明一副黑框眼镜,灰色中山装,正伏案写着什么。看见克文领着生人进来,手里提着东洋刀,他眼睛都直了。克文说:“郭县长,这位是我的老师,我同你说过多次的陈扬卿先生。”郭景明脸上立马轻松了,双手伸了过来,说:“原来是我县水利局长年不领薪资的雇员,主修红花溪水库的陈扬卿先生!”扬卿说:“郭县长好!我早忘记自己是水利局雇员。你也接到报告了。事情皆由税捐起,乡公所征收人员拘押保甲长,又滥用枪械。五乡五保沙湾过去都是完赋纳税模范村,如今逼成这样子,其咎多在乡公所。”郭景明压压手,说:“扬卿先生,你请坐。你细细说给我听听。”

扬卿坐下来,一五一十说了今年水灾,算了税赋细账。又说佑德公屋从清朝起就年年自封赴柜,民国以来也是如此。自民国三十年税赋征实以后,他屋也是年年雇人担粮入库。民国三十四年,听到抗日胜利喜讯,佑德公献出全年新谷劳军,通村百姓各有捐献。这么好的百姓,哪可能无故抗欠?扬卿说:“今年,佑德公屋完不起,我屋也完不起。前几日,骆克凡领着乡丁吆喝气壮到了佑德公屋,听说他居然扬言要捉人。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今日大早,两个乡丁跑到沙湾,胆大包天对保长儿子开枪,幸好没打着人。郭县长你看看,这就是乡丁打出的子弹头,落到隔壁我屋里天井。”

郭景明接过子弹头,紧紧抓在手里,手慢慢握成拳头,重重地捶了桌子,说:“党国要败在这帮人手里!”郭景明长长叹了几口气,又说,“扬卿先生,事情闹得这么大,必是要处理的。一码归一码。朝保长儿子开枪的乡丁,必定要惩戒。杀了骆克凡的凶手,必定要法办。纵火烧粮库的首恶,必定要惩办。完粮的事再作商量,完全不交肯定是不行的。彼此让让,船过桨也过。”

扬卿说:“郭县长,我听你的意思,船是过了,桨还卡着。你只是把开枪的乡丁喊去骂几句,其他全是沙湾人的罪过?骆克凡要开枪打人,沙湾老百姓上前制止,慌乱之下过失伤人致死。骆克凡把保甲长都扣作人质逼人完粮,他自作主张还是受人指使?他把保甲长都捉了,哪个还愿意当保甲长?县里乡里派人去当保甲长?纵火烧粮库到底怎么回事,也该查清再说。还有,骆克凡前不久领着斗手李老八到沙湾征税,同沙湾知根老爷起了争,当日夜里李老八就把知根老爷倒插在荷田里闷死了。这件案子,同骆克凡有没有关系?”

郭景明说:“陈老师说的都有道理,但案子经过还得查证坐实。领头去乡公所的是哪个?总有个首恶吧?首恶必办!”

扬卿说:“我问清楚了,郭县长还可派员细查。没有为头的,没有首恶,都是自发行为。我叔伯老弟陈扬高是保长,他和十三个甲长都被骆克凡带到粮库关起来了。今日大早,甲长家的人都到保长屋问信,保长扬高的儿子修岳说,他要去乡公所讲理要人。这没有错吧?甲长们的儿子也说要去乡公所讲理要人。这也没错吧?十三个甲长的儿子多的有四五个,少的两三个,就有三四十个。也有叔伯兄弟要帮忙的,也有乡亭叔侄仗义的,加在一起到底去了多少人,我也不清楚。乡公所乡丁有枪,乡丁还在保长屋里开枪,差点打死我侄儿。我陈家乡亭叔侄说怕吃亏,都扛了扁担去。这也合情合理吧?他们是去讲理,是去要人。如何打起来,如何又烧了粮库,县长派员查就是了。”

郭景明听得脑壳都要肿了,说:“这帮饭桶办事,净出麻烦!陈老师,令兄陈扬屹同志长年在委座左右,你也该知道国事艰难。民国都三十六年了,县乡公职人员仍良莠不齐,稗种颇多。克文,第五乡乡公所那边,你亲带警员去看看。你是沙湾人,不方便自己回老家办案,你派可靠得力警员去吧。”克文说:“我听县长安排。沙湾我真不能自己去办案,陈老师说的保长儿子修岳是我的新妹郎。”郭景明点头道:“好!从速办理!严嘱所有警员依法办案,不得新出警民冲突。”

从县政府出来,克文说:“陈老师,我让孙警官到了沙湾直接找你,辛苦你随着他们问话。你回去先嘱咐所有到了乡公所的人,问什么答什么,莫节外生枝。彭大立打电话来,我大致问了事情经过。打死骆克凡的情节就是你说的那样。粮库起火,我再查查。据彭大立讲,扬高和十三个甲长夜里关在粮库,这季节没被子过不得夜,粮库喊人丢了几捆稻草进去,先是稻草起火了。”

扬卿回到沙湾,看见村口已放了几十架木匠师傅的木马,又用粗树干横七竖八架着。扬高领着百把人手持大刀、梭镖、鸟铳,黑压压守在路障里头。扬卿看这样子好气又好笑,喊道:“高坨,我怎么进来呢?”扬高说:“卿哥,你慢慢爬进来。”扬卿好不容易爬过路障,说:“高坨,你莫做蠢事!出事了,要晓得动脑子。真过硬搞起来,沙湾除了多死几个人,还能如何?县里有警察局,有自卫总队,还可召集全县乡丁,还别说有驻军。”扬高哪里肯信,说:“我当了二十几年保长,喊声关了就关了,我咽不下这口气。他们开队伍来,我鱼死网破都要搞死他几个!”扬卿冷冷地说:“你腔口再高也没用。鱼会死,网不会破。”

扬卿懒得同扬高多嘴,他晓得县里暂时不会派队伍过来。看见修岳挤过来了,扬卿把他喊到旁边,细细嘱咐了,再说:“你去同你老头儿讲,不准他发蠢脾气。另外,人都守在这里做做样子也可以,但不要都挤在一堆。列成队形,拉开距离,更显阵势宽阔,威武雄壮。等警察来了,你拉开路障口子,径直把他们引进村子找我。见到我之前,你不许任何人同警察说话,你也不要说话。”

扬卿回到屋里,瑞萍很快也放学回来了。扬卿把到县政府见郭县长的过程,细细同瑞萍说了。瑞萍问:“有龙会有事吗?”扬卿也不告诉有龙去哪里了,只道:“看警察如何认定吧。”瑞萍说:“日头都快落山了,估计警察明天才会来。”

正说着,修岳领着三个警察来了。三位警察自我介绍,领头的姓孙。孙警官很客气,说:“陈老师,朱局长喊我先拜访你,要辛苦你。”扬卿说:“哪里,我愿意效劳。你看如何开始?”孙警官说:“先去陈有龙屋吧。打死骆克凡,他下的手。”

扬卿喊修岳在屋里等着,他领着三个警员,先去了有龙屋。桔红和有龙阿娘都在哭,说有龙人没有回来,不晓得躲到哪里去了。再找了十几个人问话,都是从乡丁到沙湾问起,再问到如何去的乡公所,又如何去的粮库,如何起争打架,粮库如何起火。最后到修岳屋,扬高还没有回来。扬卿喊了弟媳,说:“金凤,我们说事,你多煮几个人的饭,我和警察都在你屋吃夜饭了。”

天早黑了,修岳请孙警官几个和扬卿在茶堂屋坐。孙警官对修岳说:“你讲讲吧。”修岳把过程从头到尾再讲过,说到在粮库打架,他说:“我们是说领人的,讲理讲不通,我们自己就把粮仓门砸开了。骆克凡抢过乡丁的枪就要打人,有龙冲过去喊他不要开枪。骆克凡就把枪对准有龙。有龙手快,一扁担打下去。骆克凡倒在地上,又把枪举起,有龙再打一扁担,骆克凡就不动了。人死没死,我也不晓得。这时候,才看见粮库起火了。粮库如何烧起来的,我也不晓得。”

孙警官望着扬卿说:“陈老师,我们问了十几个人,过程没有大的出入。修岳,你领我看看你屋神龛上的枪眼。”修岳掌了灯,引警察去中堂屋,指着神龛说:“他娘的,正打在我公公名字上。我得选个日子做法事,求老祖宗莫怪罪。”警察又进中堂背后屋子看看,扬卿指着高窗说:“从窗子飞过去,打到我屋中堂廊柱上,落在天井里。子弹头我已交给郭县长了。”回到茶堂屋,孙警官说:“修岳,麻烦你把四个子弹和空弹壳找回来,办案都要证据坐实。”饭菜还在做,修岳先出门找子弹和弹壳。

没多时,扬高回来了。看见警察在屋里,扬高大声问:“又来捉我?”扬卿忍不住笑起来,说:“保长大人,警察是为公务来,今日在你屋吃夜饭,他三位是你客人。”扬高坐下来,气喘得粗,说:“进屋就是客,我也不讲重话了。保长我反正是不得当了,哪个愿意哪个当去!他妈妈的,上要受欺,下要讨嫌,哪个肯当这个保长?二十年前,我一声锣响,全沙湾男子刀刀枪枪火火地往祠堂跑。今日我打锣,要不是有十三户甲长和他们亲戚六眷,哪个还听我的?当二十多年保长,把人都得罪光了!我得罪人为哪个?官话讲得好听,为党国效忠!到头来呢?党国捉我坐牢!”孙警官笑道:“陈保长,你那也不喊坐牢,你又不是关在牢房。”扬高横脸道:“牢房还有被子吧?他妈妈的送几捆稻草进来,我们十四个人像猪样的在稻草窠蜷了一个隆夜。”

这时,修岳回来了,把四个子弹和一个弹壳交给孙警官。扬高眉毛又直了,说:“我回来路上听讲,那个姓马的乡丁朝我修岳开枪!还好他手臭,要是枪法好,我不要给儿子送终?过几日,我还要到乡公所去找马伢儿算账!你有本事扛枪去剿匪,朝老百姓开枪算卵本事!”

吃过夜饭,扬卿和修岳把警察送过路障。孙警官说:“陈老师,你喊乡亲们把这些家伙收了,夜里也不要人守着。我们依法办案,不会有队伍开进来的。”黑暗里吵吵嚷嚷的,都说不再相信官府话了。不晓得哪个高声喊道:“哪个敢来,我们就敢开枪!鸟铳打不死人,也要打得你脸上起蜂窠眼,痛得你做猪叫!”

过了三日,郭景明领着克文和彭大立来沙湾。走到村口,路障依然堵得严严实实,几十个男子手持大刀、梭镖、鸟铳,整齐站在路两边。郭景明皱皱眉头,问克文:“怎么还是这样?”克文说:“郭县长,沙湾是武术之乡,好勇善斗,遇事最不怕事。但好武者必重义,他们是讲道理的。不急,慢慢来吧。”克文说罢,就喊了修岳,“你喊人移个口子,请郭县长进村。”

郭景明先去克文屋看看达望夫妇,再去祠堂拜访扬卿,请他同去拜访佑德公。天气凉了,佑德公穿着棉衣坐在天井晒日头,一只花猫蜷在他脚边。云枝看见扬卿和克文领人进来,跑进灶屋烧水泡茶,伍海搬了凳子出来。扬卿说:“佑德公,郭县长看你来了。”佑德公想立起来,克文扶他坐着,说:“福公公,你不动。”郭景明说:“你老大名,职早有所闻。手头事太多,没有来拜访,你老别怪罪。我在来县之前就知道令公子陈将军大名,很敬佩。不久前乡征收处来人,多有冒犯。职当严管属下,请你老放心。”佑德公说:“我年纪大了,也不出门。我昨日才听讲,乡丁开枪打修岳,幸好没打着。打死人了,县政府收得了场?我活到八十九岁,从未听说过官府无故儿对百姓动刀动枪的事。捉了保甲长去逼粮,自从盘古开天地都没听说过。天下都这样了,我那傻儿子还日夜横戈马上行!他该早早放马南山,回到沙湾种阳春!”郭景明耐心听佑德公说完,道:“佑德公,目前各方面都很难,大家怨气都重,遇事容易上火。话不扯宽了。开枪的乡丁必要惩戒,开除。陈有龙伤人致死,警察局调查证实,属斗殴误致命案,且事出有因,从轻处理。粮库起火是因烟头引发,也是偶发火警,不是故意纵火。谁丢的烟头,也是无头案。今年完粮的事另作商量,总之要体谅水灾实情。”佑德公说:“郭县长这么说,我也没多话讲了。难为郭县长了。”

云枝烧好茶送来,郭景明拱手谢过,说不喝了。扬卿又陪郭景明等走了几户人家,问问灾情和温饱。再回到祠堂,郭景明立在建校碑序前,一字一句念了碑文,说:“沙湾乡绅识大体,重大义啊!只是碑上提到的齐峰先生,可惜了!不知他家里如何?”扬卿说:“齐峰先生养有一子,二十多岁了,侍奉寡母过日子。齐峰先生父亲是国民党员,早年当过村长,身体还健旺。”郭景明点点头,说:“大立,两党虽是冰炭水火,你们对齐峰先生家里还是要多加体恤。”

郭景明告辞回去,克文说要陪父母再说几句话。扬卿同克文把郭景明、彭大立送过路障,挥手作别。郭景明临走时嘱咐扬卿:“陈老师,你同乡亲们说说,赶快把路障搬了。这是要道,商旅不断,讹传出去怕生是非。”望着郭景明走远了,扬卿说:“高坨、修岳,没事了,你们把木马、柱头,都搬回去吧。”修岳想细问究竟,扬卿一时懒得说,只道:“我讲没事就没事了,搬吧。”

扬卿嘱咐过扬高和修岳,就同克文往回走。这事了结得太轻巧了,扬卿对克文说:“我简直不敢相信!”克文望望四边,轻声说:“我特意留下来,就是想和你说这事。不是没有事,而是郭县长不想有事。骆克凡在省里有人,郭县长要办成斗殴起因是骆克凡举枪在先,他在斗殴中被人失手打死,这样他在省里的亲戚才无话可说。要是办成有龙故意杀人,那头化解不了骆克凡亲戚的愤恨,这头还可能激起百姓更大事端。粮库被烧必须办成不慎失火,不然就是民变,会让人联想到共产党暗中指使,郭县长会被重重处分。我是琢磨郭县长意图办的案,但也没有徇私枉法。”扬卿重重地拍了克文肩膀,说:“话只到我俩为止。难为你了,你救了沙湾的乡亭叔侄。”

有喜很晓事,过了好几日才回到沙湾。他到祠堂找扬卿,两人出来说话。有喜说:“我把有龙放在水库里面岩屋罩子底下藏了几日,隆夜送到凉水界去了。没有哪个晓得,瓜儿都不晓得。”

四十三

慧净师父圆寂了,月桂接了衣钵,法号涤音,村上人仍喊她俗家名字。她回家看大人,都要从修根屋门口过。每回碰到修根,涤音都双手合十,喊:“根伯爷好!”修根就说:“桂儿回来看老头儿、老母亲?”

自从出了乡公所捉保甲长逼粮的事,沙湾没有人肯出来承头做事了。彭大立跑到祠堂找扬卿,说:“陈老师,你看怎么办呢?上忙早开始了,沙湾保长甲长都没有。”扬卿哪肯理这事,只说:“彭乡长,我只是个老师。”彭大立说:“我不敢挑明了说,请你出来当保长,太委屈你了。”扬卿说:“彭乡长抬举了,我还真当不了保长。”彭大立火烧屁股似的在沙湾跑了几日,三番五次请修碧出来帮忙。这日,彭大立又到修碧屋里,进门就打拱手,说:“修碧同志……”修碧忙舞手,说:“彭乡长,快莫喊我同志,我不是国民党员。”彭大立劝了半日,修碧心软了,说:“你硬要我当保长,就答应我两个事,一是莫喊我催粮,二是莫喊我抽丁。”彭大立说:“修碧,不催粮不抽丁,我要保长做什么呢?”修碧说:“那我就搞不了。去年刚涨大洪水,今年就喊我催粮,我催得了?我自己屋里都交不出。去年郭县长讲得好好的,你又说要催粮。”彭大立说:“郭县长说话时我在场,他只说完粮的事另议,会体谅水灾实情,没有说不完粮啊!”修碧高高地打了拱手,说:“难为彭乡长了,我奉陪不起!”彭大立只好让步,说:“修碧,我答应你先不管完粮和抽丁的事,你把保长先当起来。”修碧喊彭大立缠得没办法了,只得应了当保长的差事。

这年春,有信一身黄军服回到沙湾,随行的有三个挑夫。有信刚进屋,爷娘都还没见到,有实就去翻箩筐。有信喊道:“有实,你先到田里喊爷娘回来吧。”有实喊了爷娘回来,见挑夫早走了,担回来的东西也不见了。有信跪在爷娘面前,说:“爸爸、妈妈,我出去这么多年,你们吃苦了。”有实在旁边说:“我也不轻松哩!”有信说:“老弟,你也辛苦了。”有实说:“我讲我辛苦,就一句话?”有信说:“老弟,我是从战场上捡条命回来的,不是当官发财回来。”

第三日,屋里请客吃饭,自家亲房上的,沙湾有脸面的,都请去了。乡亭叔侄问有信当到什么官了,他只是笑,说:“回到沙湾还讲什么当官?尽是我的长辈!”齐凤满面是笑,说:“只是个团长,比劭夫老弟小多了。”有信屋里请过客,他爷娘又到五云寺去还愿。齐凤和美珠年年都到寺里烧香,求菩萨保佑儿子平安回来。

美珠赶紧请人做媒,中秋过后有信就拜堂成亲了。婚事办得很热闹,乡亭叔侄就猜有信回来时,那三个挑夫担的皮箩筐里不晓得有好多金银财宝。有人问有实:“你老大只怕是发大财回来了。”有实没好气,说:“他在外头当官,我在屋里尽孝。他三个挑夫担回来的东西,我一根纱都没看见!他不如当个烈士,我还有个抚恤金拿。”有实讲出这种话,把大家都愒着了。也有性直的,讲有实这话说得太要不得了。哪晓得有实讲出更混账的话来:“他回来了,屋里三亩田我就只有一亩半了,一栋破屋我也只有半栋了!”

难听的话传到有信耳里,他好言好语和有实说:“老弟,我没带回什么钱财。屋里穷,我专门请三个挑夫担东西,也是做给乡亭叔侄看的。”有实不信,说:“你出去这么几年,我高小都不读了,回家帮爷娘种阳春。你回来又是请客,又是抬阿娘,你讲你没钱?我不贪你富贵,你多少打发我几个铜毫子,也算你讲兄弟情分。照理说,你带回一斗米就该分我五升,你带回一块钱就该分我五角。”两兄弟吵一大架就黑面了,相见再不讲话。

一日,涤音在路边看见禾青打猪草,喊道:“禾青嫂嫂,打猪草啊!”禾青蹲在田边没有起身,抬眼望着涤音,说:“月桂妹妹呀!你到屋里去了?”月桂说:“我侄女映雪病了,齐明搭信喊我求了黑水公公一碗水。”

涤音平日除了念经,不太喜欢讲话的。村上人去五云寺烧香,她都低眉垂眼,淡淡地招呼。那日她立在路边,同禾青讲了好久的话。禾青只是边扯猪草边应答,也不立起来。原来,禾青肚子慢慢鼓了起来,她怕立起来让涤音看出她怀上了。

年底,禾青穿上棉衣都罩不住肚子了,她就藏在屋里不再出门。一日,有吉在外同人打了架,打得人家鼻青眼肿。原来,禾青身上有了,村里人慢慢地都晓得了。有个人嘴巴讨嫌,喊应了有吉开玩笑,说:“有吉,你妈妈给你怀了个满叔还是满姑?”有吉扑上去就把人家打了。自从有吉同人家打了架,村里人看见他笑都不敢笑。人家一笑,他就鼓起眼睛要打架。

有吉每日同公公去田里做事,锄草、薅田、浇粪、打牛草,两人都不讲话。有吉独自上山捡柴,会在山里坐好半日。回到屋里,禾青做好饭菜,祖孙三人坐下来吃,都不讲话。有吉眼睛都不抬,吃完饭就坐到阶头上吃烟。

禾青快生了,修根说:“有吉,你到江东去喊外婆来。”有吉也不应,埋起脑壳就去江东。回来的路上,外婆再怎么问,有吉也不讲什么事。外婆问:“吉儿,到底什么事呢?”有吉说:“你进屋就晓得!”外婆说:“吉儿,你硬急得我心脏都要落地了。”

进屋一看,禾青大着肚子,杏英愒得退身三步,张开嘴巴塞得进拳头,哭道:“作孽啊!你死鬼婆还要做人?”禾青却是笑眯眯的,招手说:“妈妈,你老人家先莫骂,进来说话。”

修根等禾青娘儿俩进屋去了,说:“吉儿,你去把大门关了,哪个喊门都不要开。”有吉出去关了大门,进来坐在阶头上,不想进屋去。修根立在茶堂门口喊:“有吉,你进来。”有吉也不望公公,没声没响进去,靠壁板立着。修根讲:“吉儿,有个天大的事要告诉你。”有吉也不作声,只埋着脑壳。修根说:“我讲了,你嘴巴要紧。”有吉还是不作声,眼睛望着自己脚尖。修根说:“你老头儿没有死,回家一年多了。”

有吉这才抬起脑壳,听到楼上轻轻的脚步声。齐峰慢慢下楼,长长的头发齐过肩头,胡子长得不见嘴巴。杏英和禾青也从房里出来,到了茶堂屋。齐峰朝杏英跪下,说:“亲娘,我让你和亲爷两老操心了。”杏英一手摸着齐峰脑壳,一手拍着自己胸脯,哭道:“峰儿啊,我屋是打烂庵堂了,还是砸烂菩萨了?为什么要受这份罪?”禾青忙劝娘,说:“妈妈,不要哭,莫喊外头听见了。齐峰还见不得天日啊!”

齐峰见过屋里人,又悄悄上楼去了。杏英问:“青儿,你算了日子吗?”禾青说:“只在这两三日了。”杏英说:“好,菩萨保佑!只要峰儿人没事,天塌落来都不怕了。我回江东打个转,让你爷老子心上有数。我明日大早就过来。”修根说:“亲家母,莫急,吃过点心饭再回去!”杏英这回开了笑脸,说:“我哪里还有心思吃点心?我要赶紧回去告诉泰老儿。”禾青又嘱咐道:“妈妈,你告诉爷老儿,对外滴水不漏啊!”

修根送走亲家母,进屋对有吉说:“吉儿,你再莫和人家打架了。人家笑,你也笑。人家讲怪话,你由他讲去。”禾青说:“吉儿,你去喊史老师来。”

有吉去了祠堂,学堂正在上课。下课钟一敲,史瑞萍从教室出来,看见有吉了,过来说:“有吉长得快啊,一日一个样子。有事吗?”有吉说:“史老师,我妈妈喊我来请你的。”史瑞萍嘴里“哦”了一声,说:“有吉你先回去,我很快就来。”

有吉回到屋里,就候在院子里等人。看到史瑞萍进了门,他就把大门闩了。史瑞萍正觉着奇怪,就见禾青挺着肚子,立在茶堂门口。史瑞萍笑笑,说:“我猜到了,刀剪都带来了。”禾青说:“史老师,可能还要两日。”修根眼睛望在别处,说:“青儿,卿叔和史老师都是信得过的人,你说吧。”禾青悄悄招手,喊瑞萍过去,附耳说:“他没死,回家一年多了。”瑞萍抿抿嘴,笑道:“我也早猜到了。”禾青张嘴道:“史老师,你是神仙?”瑞萍说:“哪是神仙!我只说我猜到了。”禾青指指楼上,轻声说:“要不要喊他落来?”瑞萍望望楼上,说:“先不见吧。我刀剪放在你屋,快生了就喊有吉报信。”

过了两日,禾青生了个女儿。孩子是天快亮时落地的,齐峰给女儿起名迎曦。修根算了生辰八字,说孙女儿会有好命。杏英早就来了,又经管月婆子,又管老小茶饭。迎曦生得不明不白,三亲六眷不好上门贺喜,乡亭叔侄也不来讨喜糟吃。杏英心上到底不舒服,却自宽自解,说:“乐得清寂,省得我搞茶饭!”杏英每日都要到溪边去洗尿布,碰到的人也不好如何说,只是朝她笑。村里人总会说起这事,又不晓得禾青女儿喊什么名字。慢慢地,迎曦在沙湾人嘴里就有个诨名,喊作满姑。

瑞萍隔三岔五就去看看禾青,两人再不提齐峰在家的事。杏英把外孙女带到半岁多才回江东,禾青自己背着迎曦做事,家务也忙得过来。迎曦落地半年,泰老儿没到沙湾踢脚尖,他心上是不喜欢齐峰的。

每日快放学时,有吉就会去祠堂把报纸取回来,悄悄送给他爸爸看。瑞萍每日都把几份报纸叠好候着,又会嘱咐有吉记得取新报时带回旧报纸。有日,瑞萍去看禾青,进屋就说:“我把大门闩了。今日我想见见齐峰。”禾青把迎曦给瑞萍抱着,自己上楼去。没多时,齐峰轻脚轻手下楼来。他长发过肩,胡子把嘴巴都盖住了,额前乱发下一双眼睛闪着亮光。瑞萍抱着迎曦立起来,说:“陈老师,你受苦了!”齐峰笑笑,蓬乱的胡子里传出低沉的声音:“我困了一年眼闭,把一世的眼闭都困完了。”瑞萍眼里微微闪着泪花,上上下下看了齐峰,笑道:“看头发像个野人,身子也还壮实。禾青把你养得很好。”齐峰说:“我害死了老娘!”禾青说:“可怜我爷老子,每日替儿子端屎端尿。”

齐峰见瑞萍有话想说的样子,支开禾青,说:“史老师进屋这么久了,茶都没喝一口。”瑞萍等禾青去灶屋烧水,忙说:“陈老师,天快亮了。”齐峰说:“我想了一年,我只要能出门,就要拉队伍。”瑞萍说:“你还记得这几句话吗?隐蔽精干,长期埋伏,积蓄力量,以待时机。如今时机已到!”齐峰笑笑,说:“我每日读报,见他们不断转移阵地。这么大的中国,快没地方让他们转移了。几日前,辰溪兵工厂被抢了,必定枭雄四起。”瑞萍说:“我左想右想,这正是你出来拉队伍的好时机。”齐峰说:“我们同上头的关系断绝好多年了,只能自己先干,再慢慢找关系。史老师,你在县里没有人脉,仍然隐蔽,我来出头。”

禾青倒茶进来,说:“村里的事,我晓得的都同齐峰讲了。”瑞萍说:“去年乡公所把扬高和甲长们都捉去逼粮,哪个也不肯当保长甲长了。保上大半年没有人管事。彭大立想请扬卿当保长,他哪里肯?乡公所到沙湾开了好多会,求公公拜娘娘,最后把修碧拉出来当保长。修碧平日做人有样子,有人听他的,他拉了十三个人当甲长。”齐峰望望瑞萍,话说得隐晦:“窥斑见豹,沙湾都是这个样子了,别的地方只有更乱的。史老师,你搭个信去,喊修岳到我屋来。先不告诉是我要见他。”禾青听着害怕,说:“齐峰,见得吗?”齐峰说:“我心里有数。”

夜里,有吉听到大门响,开门看见来的是修岳,问:“岳公公,有事吗?”修岳说:“我不晓得有什么事,史老师讲是你屋人喊我来的。”有吉略作迟疑,放修岳进来,又把门闩了。这时,禾青出来,说:“岳叔来了,进屋坐。”禾青推开茶堂门,自己却立在阶头不动,只努努嘴巴,喊修岳进去。

修岳刚进门,“啊”地大叫一声。他看见齐峰拖着长发坐着,桌上的煤油灯一闪一闪的。齐峰笑笑,说:“修岳,我是你陈老师,没死。”修岳尖着嗓子喊:“有吉,你倒碗水来我喝,我喉咙都要起火了。”有吉端碗冷茶进来,说:“岳公公,我老头儿回来一年多了。”修岳这才坐下来,说:“陈老师,你真是愒死我了。前年帮你屋打禾,我喝了几碗酒,高声大气讲酒话,说早晓得陈老师是这么好的人,他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齐峰笑起来,说:“我听我老头儿讲了。修岳,你明早到警察局去找你老大克文,只说水鹞子想到天上飞几下。”修岳点着脑壳,说:“好,我隆夜就可以去。”齐峰说:“不急,步步要稳,明早再去吧。你对外半字不提啊。你老头儿那里,气味都不让他听到。”

第二日,克文得信就回到沙湾了。他骑线车来的,比修岳先到齐峰屋。修根看见克文,忙双手作揖,轻声说:“克文儿,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啊,根叔哪晓得是你救了他呢?”克文只摇手笑笑,反身就把大门闩了。修根指指中堂屋,悄声说:“他在神龛背后小屋里。”

克文从茶堂屋门上进去,禾青把通往中堂的间门开了。中堂大门是关着的,里头有些暗。克文推开神龛旁边的角门,看见日头从高窗照进来。齐峰的长发往后拢起扎着,脸有些发白。两人紧紧握着手,半日都不说话,只是粗重地喘着气。有吉送两碗茶到门口,递进茶就走了。

齐峰喊克文坐下,自己也坐下,道:“说说吧。”克文叹了一口气,说:“从哪里说起呢?兵征不上来,粮征不上来,县长焦头烂额,公教人员惶惶不安。辰溪兵工厂被抢了,自认是条汉子的人都出来了,到处都是草头王。国民政府干脆给大的草头王发官帽子,抢了辰溪兵工厂的张玉林两万多人枪收编成川湘鄂边区绥靖公署暂编第二军,蒋委员长派了个军长来,这个人叫张中宁,张玉林任副军长。公教人员都晓得解放军马上就要来了,国民政府马上要垮了,嘴上都不说。”齐峰说:“我请你回来,想同你共商大事。大半个中国都解放了,国民党收编湘西匪部负隅顽抗,我们要有自己的队伍,保护百姓免遭涂炭。你自己想清楚,愿意跟着陈老师干,就把你信得过的人枪拉出来。你在年轻人中间讲得起话,你肯出来承头,不怕没有人手。乡亭叔侄、三亲六眷,都喊动起来。”克文没多想,就说:“陈老师,一路上我都在想,你肯定是要我回来和你一起干。我想清楚了,听你的!警察中队的兄弟都会听我的,自卫总队那边我也有朋友。”齐峰说:“自卫总队里也有我的好朋友。你找个事去自卫总队看看,说你们这里有个人诨名喊花老虫是哪个?你看是哪个答应。他没有这个诨名,只是我俩约的暗号。你就说,早听朋友讲起,每回到这里来又忘记了。他就晓得是我找他了。”克文说:“好!”齐峰又说:“但也要小心,时间长了也怕有变。要是看不出疑问,你就约他出来细细商量。小心马朝云,这个人很坏。”克文说:“马朝云老了,在城里享福。去年起,自卫总队副队长是贺幼龙,这个人比马朝云更心黑手辣。他拉着大队人马跟张玉林去了,自卫总队已没多少人枪。”

克文说完这话,突然脸色沉沉的,半日没再作声。齐峰说:“克文,你要是有顾虑,只当陈老师没说。”克文面色极是痛苦,说:“陈老师,我屋已遇家变,老头儿和老母亲还不晓得。”齐峰听着急了,问:“什么事?”克文说:“我三个老弟跟着学校去台湾了!凶吉如何,问天天都不应我!我老头儿哪日晓得了,会剥我的皮。他是不准我送三个老弟出去读书的,我和向亮硬要送的。”齐峰长叹一声,说:“生逢乱世,人人都难啊!克全太小了!”克文拳头一握,说:“如今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克武懂事,相信他会照顾好两个弟弟的。”齐峰又说:“克文,我俩商量的事关系生死,你还是想清楚。今日这些话,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只要有半点顾虑,都不要答应我去做。”克文说:“陈老师,这些年我见过很多罪恶和血泪,早不相信什么天神地仙了,只凭良心做事。真有天神地仙,人间怎会如此!天聋地哑,你我同心!”齐峰把手放在克文肩头,重重地压着,说:“克文,周密,谨慎!”

约好起事那日早上,有吉拿了齐峰手札送到佑德公手上。佑德公晓得齐峰还活着,喜得连声高喊福太婆。有吉忙悄声说:“福公公,还讲不得。我老头儿天黑了会到你屋里来。”

天断黑了,齐峰悄悄跑到佑德公屋敲耳门。他头发剪短了,胡子也刮了。老伍开了门,轻声说:“陈老师,要不是佑德公先和我讲了,你要把我愒死!”

佑德公和福太婆、容秀、云枝都候在茶堂屋,又喊翠玉早早送戎生和有嵩困眼闭。齐峰轻轻推门进来,福太婆喊了声“峰儿”就哭起来了,说:“明明晓得你没有死,只要想起村里人硬是炮火喧天把你送上山了,砌了坟了,我夜里看见你还是怕得打战。”齐峰笑笑,说:“福伯娘,我哪怕变鬼了,在坏人面前是恶鬼,在你老面前也是好鬼哩!”说了几句闲话,佑德公问道:“峰儿,我也看不得报纸了,只每日听云枝讲。国军讲转移阵地,不就是打败了吗?不晓得劭夫转移到哪里去了?”齐峰听听门外,轻声说:“福伯爷,美哥是个有主张的人,他会识时务的。”佑德公听着身上一热,额上立马出汗,说:“峰儿,听你说的,劭夫掉转枪口跟共产党走了?”齐峰不好把话点破,只道:“福伯爷,你早看出来了,我是共产党员。我在爷娘面前不孝,瞒了他两老二十多年。国民党快完蛋了。美哥的事,你放心吧。”容秀全身打战,脸都青了。云枝急得哭,不停地抹眼泪。福太婆说:“贞一和书坤去台湾,说是很快回来,至今杳无音信。可怜戎生,半岁起就没有见过娘。”云枝说:“戎生都忘记我是他舅母了,他跟着有嵩喊我妈妈,喊秀姐娘。”

齐峰正细细说着天下大势,忽听到有人敲门。云枝起身看看,却见是修碧、修岳来了。齐峰说:“他俩是我喊来的。”原来,修碧早偷偷儿喊拢十三个甲长开过会了。修碧在会上说:“我答应彭大立当保长,一不催粮,二不抽丁。如今,粮仍要催,丁还要抽。你们哪个屋里交得起税赋吗?”大家都说:“交不起。”修碧又问:“你们哪个还愿意当壮丁吗?”大家都说:“不愿意!”修碧就说:“那我们就跟着齐峰和克文一起搞!”大家齐声打喊:“搞!”甲长们骂朝天娘,骂骆克凡和李老八,骂有仙送去当壮丁的向远丰,都说到改朝换代的时候了。修岳又依齐峰嘱咐的,暗自约了红属屋兄弟子侄和代工队年轻人,夜里往北边县城方向警戒十里,往南边凉水界方向警戒五里。

齐峰等修碧、修岳坐下,说:“佑德公,你在陈家德高望重,我们要做件大事,必得先和你老说。克文今天要在城里起事,带着警察中队和自卫总队的人枪开到沙湾来。我们另立旗帜,不再听命县政府。我们在沙湾停留几日就上山去,同反动军匪周旋,迎接解放大军到来。”佑德公有些担心,说:“峰儿,我见过你做事的样子,你是条汉子。我只担心把火引到沙湾来。”齐峰说:“佑德公,我肯定最先要想清楚这事。告诉你,不会的。张玉林抢了辰溪兵工厂,各路人马鱼龙混杂,都在拉自己的队伍。克文把警察中队和自卫总队拉走了,县政府手里没几杆枪可用。这几日,周围几个县城都被兵匪烧杀抢掠,县政府不指望这些兵匪保护,免遭洗劫就万幸了。”佑德公听得梆响,已是三更天了,就对福太婆说:“你娘儿三个去困眼闭,我和峰儿几个还讲几句话。”

福太婆和容秀、云枝进屋去了,佑德公问:“峰儿,只怕是要改朝换代了。民国天命该绝,人是救不了的。我做老百姓的,只盼好官府,只盼有太平日子。你只讲,要我做什么?”齐峰说:“今夜我和克文,还有几个为头的就在你屋过夜,我们有好多事要商量。明早祠堂要上课,城里开过来的所有人都到你屋开会,把旗帜举起来。可能要吵你屋几日。”佑德公拈须一笑,说:“峰儿,我屋红军做过指挥部,县政府做过临时公署,你起事也来我屋里开会。我屋好风水,要得要得!”

齐峰领着修碧、修岳从佑德公屋出来,径直往祠堂去。梆老倌正在神龛前挑长明灯,他一眼看见齐峰,手里的梆就掉在地上。修碧笑道:“我和修岳这么两个大活人,你没看见?”齐峰也笑起来,说:“岳哥,我还活着哩!”齐岳舌头打卷,嘴里啊哩啊哩半日,才讲得出话来,说:“我一看见峰老弟,眼睛就黑了,哪里还看得见你两个!三更半夜的,又是在祠堂祖公老儿光神前,不要把我愒死?”他正说着,却见修碧撕了报纸凑着桐油灯点燃,再点亮了五盏煤油灯。梆老倌又张大嘴巴,问:“不是说老祖宗听不得煤油味吗?”修岳笑笑,说:“时代变了,听得了。”

正说笑着,十三个甲长前一个后一个进来了。他们已晓得齐峰没有死,可夜里在祠堂神龛底下看见他还是有点愒人。齐峰笑笑,说:“你们快上来摸摸,看我手是热的还是冷的!”甲长们都围上来拉手,有喊峰公公的,有喊峰叔的,有喊峰哥的,有喊陈老师的。乡亭叔侄们正热闹,忽听得北边的狗汪汪地叫,必定是克文率人马进村了。齐峰喊甲长们都在祠堂等着,他自己领着修碧、修岳往村口跑。天太黑了,看不清前面动静,只有越来越凶的狗叫声。齐峰突然有点担心,万一克文谋事不成,半夜跑进沙湾的是灾祸呢?他晓得修岳派人警戒了,但他们毕竟没有受过军事训练。听得脚步声越来越近,齐峰躬下腰身打望,大路两边漆黑的屋影夹着淡青的天光,中间有个高高的影子。齐峰心上落妥了,喊:“克文!”克文应声答道:“到!”克文话毕,大声喊道:“跑步前进!”修碧和修岳跑在前面引路,齐峰和克文领着队伍紧随上来。

进了祠堂,克文往神龛底下面朝天井立定,下令:“列队!左边警察中队,右边自卫总队!”警察中队飞快地列队完毕,自卫总队动作稍慢些。克文望望整齐的队伍,转身向齐峰行了个军礼,说:“报告陈老师!警察中队四十三人,自卫总队三十八人,共八十一人,枪九十二条。请陈老师训话。”齐峰满脸和气,说话干脆利落:“兄弟们,难为你们听从克文星夜举义!今日我们做了件大事,大家都是英雄!已经很晚了,先困好眼闭。明日上午,我们到陈劭夫将军屋开会!兄弟们放心落意上床,我已布置好村外沿路警戒。”修碧马上招呼十三位甲长,各自带五六个兄弟去自家屋里,又嘱咐说:“各位乡亭叔侄,你们领兄弟们回去,先喊他们吃点东西再困眼闭啊!”

齐峰把大家送出祠堂大门,回来嘱咐修岳:“你今夜不要困眼闭了,骑马沿路来回察看。你老头儿肯定心疼他的马,你不要管他!”修碧笑道:“我明日告诉高叔,他的马我们征用了!”

一位警察中队副队长留了下来,他叫孙南坡,就是上回到沙湾办案的孙警官。自卫总队为头的黄万荣留下来了,他就是齐峰十多年前发展的地下党员花老虫。齐峰说:“我们去佑德公屋吧。”修碧吹熄了四盏煤油灯,留一盏举着走在前面,背后跟着齐峰、克文、孙南坡、黄万荣。从佑德公屋耳门上进去,进到后进院子,看见中堂屋亮着灯。老伍和翠玉正等着,只立在阶头上,都不说话。齐峰进了中堂屋,招呼几位坐下,说:“翠玉,你去困了,留老伍端碗茶上来就是了。”翠玉问:“峰叔,福娘娘喊我煮了饭,吃几口饭吧。”齐峰望望克文,克文望望孙南坡和黄万荣。齐峰见大家都摇脑壳,就说:“翠玉,难为你了,你去困了。”

齐峰等老伍和翠玉都出去了,问:“克文,怎么多出十一条枪?”克文笑笑,道:“花老虫讲吧。”黄万荣说:“陈老师,贺幼龙把大部人马带走了,不肯走的留了下来。暂时没有副队长,郭县长喊我临时管事,等着委任。这些兄弟都听我的,全跟我出来了。自卫总队只剩一个煮饭的。马朝云住在城里,屋里有十一条枪,养了十几个人护院。我今夜起事,想尽量多弄几条枪,去马朝云那里借。他不肯,我就把他搞掉了。”齐峰听说杀了马朝云,轻轻捏了拳头,说:“马朝云是该杀的,他手里命案多。他在江东老家也有八九条人枪。修碧,你喊修岳增加江东方向警戒。”

听到五云寺的钟声撞响过,齐岳的梆声敲起来:“敲起五更梆,快要大天亮。半夜黄狗叫,沙湾起兵了。楚河分汉界,剑起双面锋。叔侄要搞赢,高香求祖宗。”克文笑笑,说:“齐岳叔嘴巴来得快。陈老师,我给郭县长写了封信,你说可以送,我就喊人送去。”

齐峰接过克文写的信看了。

郭县长台鉴:

克文今夜举义,偕万荣君率大部警员及自卫总队开出县城自立旗帜,誓将担负守土护民之职责。不辞而别,幸勿怪罪!

日前辰溪兵工厂被张玉林部哄抢,数万枪支星散山林,草头大王纷然据寨称雄,沅陵、黔阳、晃县、麻阳等县城皆遭兵祸,百姓受害至深至巨。中央政府不问良莠,惯匪大盗尽悉招罗,冠以堂皇之名,委以显赫之职。克文思量再三,决与军警割干系,与同志者另立受命民众之武装。愚虽德薄才疏,然于义利大端自有主张。愚亦知时势凶险,然为民众安危计,虽千万人吾往矣!

克文蒙恩既重,本不该相负。然今日之事已非私谊,家国大势必令愚慷慨拔剑自辟新途。愚之武装不与贵府接刃,亦祈贵府与愚部井河不犯。

匆匆奉白,敬颂

大安!

右呈

卑职朱克文

中华民国三十八年三月二十四日

齐峰看完信,说:“克文,你这封信写得好,忠义服人,既讲清私谊,又晓明大义,宣示井水不犯河水的态度。我们还没有立足之地,暂不可与任何武装接仗。保存实力,周旋为上。”修碧说:“天亮我就去送。”齐峰想了想,说:“你只管喊修岳增加江东方向警戒。送信,我另外喊人。”

克文说:“大部分警员都跟我和南坡出来了,留下的只有二十几个。我走时就同他们说了,两不相犯。郭县长一时半会儿喊不动他们的。陈老师,我们抓紧商量几件大事。一是打什么旗号,二是粮饷哪里来,三是明确纪律,四是如何扩大队伍。别的事情慢慢来,草鞋没样,边打边像。”

齐峰说:“克文头脑清楚。我想旗号不冠县名,以同官府相区别。队伍以今夜举义的兄弟们为骨干,先喊动沙湾年轻人,克文在全县年轻人中间有声望。粮饷征集不到户,只向祠堂、寺庙和义田征借,开明大户自愿捐献,土豪劣绅家可以强征。军纪要严,我们按解放军的纪律执行。”

没商量多久,大家想了个旗号:齐天界人民解放自卫队。朱克文任总队长,孙南坡任副总队长,黄万荣任军事长,陈修碧任供应长,陈修岳任文书,陈齐峰任指挥员。自卫队分两个中队,朱克文、黄万荣兼任中队长。待队伍扩大之后,再把原警察中队和自卫中队人员打散,生熟掺和,以老带新,再分几个中队,由孙南坡、陈修碧、陈修岳等任中队长。齐峰说:“修碧是老兵,打过六年日本鬼子,带兵很快就能上手。修岳聪明,我们赶紧把他带出来。”

天快亮时,修岳进来报信,说南北方向都安静。齐峰说:“修岳,你骑马到五云寺去请涤音师父来,我有事托她。”没多时,月桂从佑德公正门进来,碰到福太婆,说:“福伯娘,峰哥喊我有事。”容秀把月桂送到后面院子天井边上,说:“他们在中堂屋。”齐峰听到容秀声音,忙迎出来,说:“月桂妹妹,红尘事与你无关,劳烦你送封信到县政府去。他们问你什么,你是什么都不晓得的。”月桂红了脸,说:“峰哥喊我做事,我二话不说的。”

月桂拿着信走了,修碧说:“陈老师,我可以去送,修岳也可以去送,何必喊月桂去呢?”齐峰笑笑,说:“你两个去送信,郭县长问你我们有好多人枪,你是说还是不说呢?一个比丘尼送信去,郭景明只好跟着她喊阿弥陀佛!”

吃过早饭,甲长们领着警察和自卫队员到佑德公屋大天井集合。南墙外梅枝红红地伸进来,松林里麻雀叫得快活。日头刚刚爬上屋顶,梅枝一半在日影里,一半在阴影里。陈齐峰、朱克文、孙南坡、黄万荣、陈修碧五个人立在阶头上,面向天井里立得整齐的队伍。齐峰说:“政府武装有番号,我们自己打旗号,叫作齐天界人民解放自卫队!我昨夜就说了,肯出来一起干的都是英雄。各位警员、队员,你们本是按月领饷的。今日起,有饷发饷,无饷记账。打仗是人头落地的事,我们为什么还要冒着生死干呢?我沙湾保长陈修碧同志——对了,我们队伍里的兄弟,今后相互都喊同志——陈修碧同志在保甲长会上问了一句话,谁屋里完得了税赋?大家都说完不起。修碧同志问搞不搞?甲长们都说搞。我今日也问各位英雄,你们搞不搞?”满天井的人都举起枪杆子,高声喊道:“搞!”

齐峰接着说:“我们拿起枪杆子,就是要救自己,救自己父母兄弟!沙湾的乡亭叔侄们,自家和亲戚人家有枪的,人枪都来。出不了人,把枪献出来。”

佑德公坐在中堂屋听,他喊了云枝,说:“云儿,你把勃朗宁送给齐峰。”容秀也在旁边坐着,说:“我把中正剑也送给他。”佑德公说:“剑就算了,只是个摆样。”

齐峰正讲着解放大军南下的好消息,云枝身着碎红花薄夹衣从中堂门上出来,双手捧着勃朗宁手枪,说:“峰哥,这是美哥留给我的手枪,我爹喊我送给你。”齐峰稍稍犹豫,双手接过手枪,高高举在手里,说:“同志们,这是陈劭夫将军留在屋里的勃朗宁手枪,佑德公和云枝嫂把它交给了齐天界人民解放自卫队!”

刚吃过点心饭,月桂带来了郭景明的回信。克文先看了信,再递给齐峰,脸上苦笑着。齐峰读了信,说:“郭县长的信,辞气斯文有礼,心上很是气愤。意料之中,也完全理解。你已讲了尊卑上下,别的就由他去了。”克文笑道:“他劝我回心转意,这是他必须说的话。他也晓得这话是白说的。倒是没有吓唬我们,他晓得自己做不到了。”齐峰却说:“我们也不可掉以轻心。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身后还有力量。”

从这日开始,自卫队和村上年轻人日间操练,夜间在祠堂听齐峰和克文讲课。齐峰讲政治形势和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克文讲军事战术。齐峰早晓得有信回来了,喊修碧请他来坐坐。有信到佑德公屋见齐峰,说:“陈老师,我刚从战场回来,不想打仗了。你要是喊我讲讲军事,我愿意奉命。”有信讲军事比克文更内行,他也上了两个晚上军事课。修碧和修岳轮流喊年轻人日夜警戒,夜里不去警戒的就到祠堂听课。扬卿和瑞萍夜里也去祠堂,只是坐在旁边听。扬卿心事重重,他好久没有收到扬屹信了。扬甫倒是有信寄回,他在信中却只字不提扬屹消息。

第三日,齐峰找扬卿说:“我想请史老师夜里教唱革命歌曲,你看要得不?”扬卿笑道:“你认识瑞萍比我还早,未必要我帮你请?”夜里,瑞萍到祠堂教大家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和《解放区的天》,扬卿也跟着来了。一个晚上,两首歌都教会了,队员们齐唱起来很是雄壮。也有乡亭叔侄跟着学,很多人也会唱了。

这时,齐峰开始说话:“同志们,《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就是我们齐天界人民解放自卫队的纪律。人民解放军打败国民党军队,靠的就是这种好纪律。《解放区的天》唱的就是我们拿起枪杆子的目的,我们今后都要过上这样的日子!”

回到屋里,瑞萍说:“卿卿,齐峰、克文他们在干大事,我们屋里又帮不上什么。”扬卿说:“你是屋里管家婆,晓得屋里底子。”瑞萍说:“我想把结婚时打的金银首饰都捐出来算了,反正我平日也不怎么戴的。”扬卿说:“我依你。”瑞萍把两对金耳环、一副金项链、三枚金戒子、两个银钗子,都拿出来,用手绢包好,说:“卿卿,你送给齐峰去吧。”

齐峰担心的江东马朝云家没有过江,倒是泰老儿欢天喜地跑到沙湾来了。泰老儿进了齐峰屋,朝修根拱手作揖,说:“亲家,峰儿给我出气了!”修根听得半天一雷,问:“亲家,峰儿给你老出了什么气?”泰老儿说:“我昨日才听得讲,峰儿喊人把马朝云杀了!”修根忙说:“阿弥陀佛,亲家莫乱讲啊!”泰老儿说:“马朝云不得好死,老天开眼。他被人杀了,家丁抢了他屋金银细软隆夜跑了,管家带着他小老婆也跑了。他死了两日,才有人到江东报信。他大老婆哭晕死几回,喊几个儿子报仇,没有一个儿子有胆火。他屋在马家院子喊不动人,民国十二年马宗仁打死马老三,江东马家族上就散架了。我那年捉去坐班房,就是他马朝云放的话!”泰老儿这些话,禾青听着没面子,打短说:“爷老儿你歇口气,好好喝茶。”泰老儿喝几口茶,说:“我要见峰儿,送他五十大洋劳军!”禾青说:“他几日都没归屋了,每日都在下头院子修福伯爷屋里。”

几日下来,村里的年轻人大半都想跟着齐峰和克文走。齐明每日背着民国十六年他老头儿杀死外甥的那把大刀,不是在村外来回警戒,就是在村里参加军事训练。桃香怕出事,说:“齐明,你莫学你老头儿年轻时,红嘴巴狗,人家怂起火火走。”齐明不听娘的,每日埋起脑壳进进出出。有续、有统两兄弟劲火很足,梆老倌劝都劝不住。齐岳说:“你两兄弟隆夜都不困眼闭,不如替我去敲梆!”

齐峰要修碧把甲长们喊到佑德公三进院子开会,他到场同大家一起划算。修碧肯定是要跟着走的,十三个甲长都想跟着走。见乡亭叔侄这么同心,齐峰身上发热,他松松衣扣,说:“难为乡亭叔侄!听我讲几句。很快就是春耕大忙,阳春是耽误不得的,青壮劳力不能都走了。保甲长可以全走,今年上忙乡公所就喊不到人承头收税赋了。过去讲抗租抗税,我们人民解放自卫队只讲抗税。修岳要留下来,你这几年搞的代工队很好,可以帮缺劳力的人家出工。我们出去打仗,屋里要有饭吃。”修碧接了齐峰的话,说:“我们保甲长走了,乡公所再要推保甲长,大家都不要出来承头。各位甲长回去挨户说。沙湾的事情族上自家管,我们认族不认保。”

齐峰正要应和修碧,看见泰老儿满面春风进来了。齐峰忙立起来,说:“亲爷老儿,你怎么来了?”泰老儿从衣兜里掏了一把银元,说:“峰儿,你搞得好!亲爷老儿出五十大洋劳军!”齐峰头回听泰老儿喊他喊得这么亲,又送来五十大洋,忙上前鞠躬,说:“亲爷老儿,齐天界人民解放自卫队难为你老了!我这里忙不过来,你快请到屋里去。”泰老儿摇摇手,说:“我才从你屋里来的。你忙大事,我回去了!”

散了会,齐峰嘱咐修岳:“你留下来,要帮大家把阳春种好,还要筹饷。你筹饷打齐天界人民解放军自卫队旗号,祠堂、寺庙、义田、开明绅士,肯出的先打条子,也不先担到哪里封起,自卫队需要,随时提取。”

有喜骑马回到沙湾,马绹在佑德公门前樟树上,进了大门,绕过照壁,就见佑德公坐在天井里晒日头,眼睛闭着。有喜刚走过去,佑德公就醒了,手搭额头望望,说:“喜儿回来了?”有喜说:“我听说沙湾乡亭叔侄在搞大事,我来看看。”佑德公说:“齐峰、克文他们都在后背院子,你去吧。”

有喜走到三进天井,看见几个年轻人手持大刀,立在中堂门口。他们看见有喜,忙往里面打喊:“喜哥来了!”修岳迎出来,笑道:“进来坐。”有喜喊了岳公公,就见齐峰也走到中堂门口了。有喜进屋坐下,说:“岳公公、齐叔,四路都晓得沙湾起兵了。我哪里坐得住,回来看看我能帮上什么。”修岳说:“有喜,你来了,我就说直话。养兵要吃饭,打仗要枪支弹药,都要花钱。我们是人民的队伍,不能增加老百姓负担。”有喜笑笑,说:“岳公公一讲我就晓得了。粮多的人家出粮,钱多的人家出钱。我屋这几年收成好,我出一百石谷!”齐峰立起来,重重拍了有喜的肩膀,说:“有喜是条汉子!”有喜也立起来,问:“怎么不看见克文老师呢?”齐峰说:“克文在练兵。”有喜说:“我看你们很忙,就不久坐了。峰叔、岳公公,有我出得力的地方,只管开口就是了。”

有喜同佑德公、福太婆、容秀、云枝打过招呼,说:“我就先回去了。怎么不见每回都要抬我的两个老弟呢?”云枝笑道:“戎生和有嵩都在学堂读书没回哩。”有喜笑笑,说:“他两个长大了,只怕不会抬我了。”有喜出门,走到樟树底下,刚要解马缰,又转身进了窨子屋。他径直进了三进院子,双手捧着马鞭,说:“峰叔,马交给你们,打仗用得上。”齐峰说:“这是你美叔的马,你好好养着吧。”有喜说:“我相信美叔也会把马送给你去打仗的。”齐峰略作迟疑,接过了马鞭。修岳说:“我要老头儿把马也借出来。”齐峰说:“修岳,你老头儿那里不要霸蛮。”修岳笑笑,说:“他要是不肯,我代表自卫队征用!”

齐明、有续、有统都守在中堂屋外,只等里头会散了,都进去说想上山。齐峰说:“齐明老弟,你是屋里独儿,先留在屋里给岳叔帮忙。有续、有统两兄弟只去一个,有统跟我走,有续留在屋里听你岳公公调摆。”齐明和有续都不甘心,仍想磨着去自卫队,克文正色道:“莫多讲了,才学会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一切行动听指挥!”

自卫队在沙湾休整五日,吸收沙湾和附近保上年轻人七十多人,同原先编好的两个中队掺和打散,重新编成三个中队,孙南坡任第三中队队长。齐峰召集自卫队头头们开会,决定马上把队伍开出沙湾,先往南边山里扎营。

扬卿和瑞萍到佑德公屋会了齐峰,他俩把齐峰拉到旁边说话。扬卿说:“齐峰,你一路上喊修碧多讲他那几年打日本鬼子的事。”齐峰说:“他是老兵,我会要他多教大家打仗。”瑞萍悄悄说:“齐峰,卿坨没有把意思挑明。修碧不晓得经过好多可怕的事,他有心理毛病。一个人不敢走夜路,一个人夜里不敢困。你要他多讲,藏在心上的事都讲出来,又教了大家打仗,又疏通了自家心上的病。”齐峰好像听懂的样子,说:“你们说的是心理学吧?我记住了!”瑞萍又嘱咐说:“你不要同他挑明,心上越有毛病的人越自尊。”

拔营前夜,齐峰回到屋里。一家人坐在煤油灯下,话不晓得从哪里说起。禾青把迎曦揽困着了,又回到茶堂屋坐,双手掐着低眉不语。有吉说:“爸爸,我要跟你走。”齐峰说:“你先不走,等插了田再说。公公老儿年纪大了,你在屋里要当家。”禾青说:“前几日我爷老儿来了,他说起杀人满心欢喜,我听着心上发麻。齐峰,一定要刀刀枪枪吗?”齐峰说:“这一年多,道理我同你讲过好多了。”修根放下烟筒,说:“峰儿,我这几日都在想,那么多人肯跟你一起搞,必定是有道理的。你爷老儿没有本事,年纪也大了。那年强盗抢剩下的银钱,我都包好了,你拿去吧。我也不打算留田了。有吉,包袱在我房里柜上,你拿出来给你老头儿。我只当儿子在外头和强人打架,爷老儿帮忙。”有吉进房取来包袱,放在齐峰手里叮当响。

这几日,扬高没有出过门,坐在屋里骂修岳学坏了。修岳征用了自家的灰马,扬高气得骂家门出逆子。达望也不出门,只骂克文要闯大祸。等到自卫队开走了,扬高才出来走动。他在大路上碰到达望,鼓起眼睛说:“你养了个好儿子啊!我屋修岳喊他害了!克文读了几句书,就怂起哑子放大炮!”

四十四

修岳每日骑着灰马进出沙湾,鼓动年轻人参加自卫队,忙着四路筹粮筹钱。一日,修岳骑马从五云寺前过身,涤音师父跑出山门喊道:“岳叔,等一下!”修岳回马过来,问:“涤音师父,你有事吗?”涤音师父说:“我寺里捐五十石谷。”修岳忙下马,说:“阿弥陀佛,难为涤音师父啊!”涤音师父又问:“我请人担来,送到哪里呢?”修岳说:“先不送,你打个条子给我就是了。自卫队哪日要谷,凭条子来取。”涤音师父喊修岳稍立一脚,进去打了条子出来。修岳头回看见涤音师父的字,说:“涤音师父,你字写得这么好呀?慧净师父不会写字哩!”涤音师父合掌道:“阿弥陀佛!常日念的几本经我师父都记得,上头的字她大半也认得,只是不会写。我写字是老弟齐明教的。我在庙里清净,每日也就是念经、烧香、敲钟、写字。”

修根捐出一包银元,沙湾人都晓得了。平日都说修根尖小,哪晓得他这么大方呢?寺庙都出谷了,族上还有什么话说呢?泰老儿只是沙湾亲戚,他都送了五十大洋来,沙湾人也不好小气了。自卫队上山没多久,修岳筹得稻谷五百担,土糖一千斤,光洋两百五十块。一日,齐峰带信回来,嘱咐修岳领人去辰溪买枪,辰溪那边齐峰已找好接头人了。修岳把筹得的稻谷和土糖变卖换作光洋,约上有续、齐明,一起到佑德公屋讨主意。佑德公笑笑,说:“你们几个的名堂我晓得!我一个眼瞎耳聋的老头子,哪里出得了主意?我出五十块大洋吧。”修岳也笑起来,说:“佑德公,你的功德我们都记得。岳老弟还有一请。他们两个有匕首,我出门手无寸铁。”佑德公又笑了,说:“我喊秀儿把中正剑借你带上!”

五月二十八日,修岳几个买枪回来,隆夜回到沙湾。路上运枪雇了生人,又引得满村狗叫。修岳到自家屋前喊门,扬高叫骂着从床上爬起来。门一打开,扬高半句多话都不敢讲了。七八个人把枪支搬进中堂屋,一挺重机枪,两挺轻机枪,四条冲锋枪,十条步枪,十八箱子弹和手榴弹。

第二日,村上好多人到扬高屋看热闹。修岳专门到佑德公屋里报信,说:“佑德公,枪支我们买回来了。”佑德公问:“路上还顺畅吗?”修岳说:“佑德公,不出门不晓得,出门才知天下大乱了!我们从辰溪雇船到泸溪,再经铜湾,从大江口回沙湾。沿路尽是各个山大王的人枪。要不是齐峰老师人缘广,哪里回得来!枪都在我屋里,等着送到山上去。你去看看吗?”佑德公摇摇脑壳,说:“枪我就不去看了,都是取人性命的东西。”

修岳正同佑德公说话,有续跑来说:“岳公公快去,彭乡长来了。他领着两个枪兵,枪兵被我们拦在卡子外面。”修岳忙跑回去,看见彭大立正在中堂屋看枪。他刚要抬手摸重机枪,修岳飞步上去就把中正剑架在他脖子上,说:“彭乡长,只拿眼睛看,不准拿手探!”彭大立也没吓着,回头笑笑,说:“修岳呀!我是替县政府传信的。郭县长晓得沙湾买了枪回来,命你们把枪送到县里去。”修岳听着也笑了,收起中正剑,说:“你们郭县长讲话,打屁不傍腿!齐天界人民解放自卫队总队长朱克文同志写信告诉他了,我们自卫队同贵府井水不犯河水。”彭大立说:“年轻人,说话口气莫太大。共产党还没有打过来,这里还是国民党的天下,县政府有权命令你们送枪过去。”修岳又把中正剑抽出来,说:“沙湾老的保甲长都不肯搞了你是晓得的,新的保甲长都扛枪上山了。我们都是随时要上山的人。沙湾没有保甲长,没有人听你的了。请转告郭县长,你们要是来硬的,我们就把机枪架到村口去!来好多打死好多,老铳弹麻雀!你可以走了。”

送走彭大立,修岳同有续、齐明商量,赶快探准自卫队在哪里扎营,好把枪支送过去。修岳说:“他们先往南上高明溪,走凉水界,再挥师往北,前几日到底庄,不晓得这几日到哪里了。有续和齐明两个去找,回去扒碗饭就出门。只能走路,不要骑马。”有续说:“我晓得,骑马动静大,怕露消息。”修岳笑笑,说:“不光是这个!外头太乱,骑马还怕被抢。”齐明说:“我们没有短枪,还是带匕首上路吧。”

有续回屋吃几碗饭,腰间暗怀匕首,换上新草鞋就要出门。秀珍看着怕,说:“有续,你老头儿讲你不听,娘讲你也不听。”有续怕娘担心,只说:“妈妈放心,我只是去报信。”齐明在屋里飞快地扒饭吃,桃香问:“齐明你三扒两咽的,又要到哪里去?”齐明说话有点冲,道:“妈妈,你莫学齐岳哥,嘴上总是敲梆。”桃香脱口就是顺口溜:“不是娘敲梆,哪来茶饭香?命里三斗五,莫想封大将!”桃香随口说到命和米,就想今年的禾长得好,等收了新谷就把借佑德公屋的米还清了。去年还过两斗,今年还差三斗。

修岳把十条步枪先发了,领人日夜巡逻警戒。夜里,村里大路上松油柴灯笼烧得啪啪响。修岳又着人挨家嘱咐,日间在田里做事记得四处打望,进村同行的男子超过三人就要报信。第二日天快麻眼,有续和齐明回到沙湾,有龙跟着回来了。有龙躲在凉水界,正好齐峰和克文带着队伍经过那里,他就跟着自卫队走了。有龙回屋看看娘,吃过夜饭又同修岳、有续、齐明一起,领着三十几个人,隆夜送枪支上山去了。

枪送到山上,修岳、有续、齐明仍旧回到沙湾管阳春。沙湾大小事情和自卫队后勤保障都离不开修岳,有续和齐明每日到修岳屋听命。田里的禾转青了,正是薅田的时候。有劳力上山去的人家,修岳就领人去帮工。他出门做事都带着中正剑,又喊屋里有老铳的出门都把铳背在身上。有续的匕首总在腰间,齐明的大刀总在背上。田间做事的沙湾男人,眼睛总是四处打望,耳朵张得像喇叭花。往年熟视无睹的鹭鸶时刻在眼前飞,往年充耳不闻的布谷时刻在耳边叫。

修岳担心县政府来人找麻烦,终究没见有人过来。倒是彭大立来过几回,想把保甲长推出来,村上无人理睬。彭大立又找扬卿说:“陈老师,你二哥陈扬屹同志多年追随委员长,你在村里很有声望。我再次恭请你出任第五保保长,沙湾得有人管事呀!”扬卿笑笑,说:“彭乡长,你喊我当委员长我都不得当。”

瑞萍每回看见修岳秉剑在手,她都是笑眯眯的。一日,修岳问道:“叔母,你教的两首新歌,原先你唱过吗?”瑞萍说:“我没唱过哩。”修岳说:“你没有唱过,怎么上口就会唱呢?”瑞萍笑道:“好歌通人心,上口就会。你不是也学会了吗?”修岳又说:“叔母,县政府我也不怕,到底还是防着他们来人找麻烦。怎么只是彭大立过来说说就没事了呢?”瑞萍仍是笑着,说:“修岳,你不是每日读报吗?”修岳好像听懂了的样子,说:“我晓得,他们顾头顾不了尾,快完蛋了。只等天下太平,我就把中正剑还给佑德公。”

有龙被人抬回沙湾那日,田里的鹭鸶格外多,白白的满天飞。修岳正在田里刨田坎,先是看见鹭鸶轰地飞起来,再看见路上有人抬肉糍粑来了。人在外伤路亡的,用竹轿杠绑得紧紧地抬着,就像端午节包的肉粽子。修岳正猜可能是外村路过的,就看清两个抬肉糍粑的是沙湾人了。他赶紧飞快跑过去,才晓得是有龙打死了。一问才晓得,自卫队同张玉林匪部在封家山激战四日三夜,阻止了匪部向我县方向侵扰。

第二日大早,佑德公坐着轿子去桔红屋吊丧。老人家落轿已很费力,他只坐在轿里打望,云枝过去替他烧纸。佑德公眼睛越来越雾了,只见得满地场坪孝服白白的。修岳昨日起就守在灵棚,他到佑德公轿边劝了几句,说:“打仗死人是没有办法的事。听抬丧回来的讲,碧哥的机枪好凶火!沙湾人打仗很厉害,打赢了。”

桔红哭瘫在地上,远远地望着坐在轿上的佑德公,双手把棺材拍得啪啪响。有龙阿娘跪在灵前不停磕头还礼,人轻飘飘的像演影子戏的皮影片子。有吉做法事已经很熟悉了,半闭着眼睛敲钹念经,又不停地给公公递东递西。修根的木鱼敲得时紧时徐,嘴里唱经时快时慢,有吉的钹子套准公公的动作和唱念。只见修根高高地举起木鱼槌子,有吉宽宽地拉开双手间的钹子,哐当一声大响,长长一声唱经,法乐和经文戛然而止。修岳听见法乐和唱经停了,就想正往西海去的有龙也立在半路歇脚了?阴阳要是相通,能把他喊回来就好了。

有龙送上青松界,沙湾又有几个年轻人奔自卫队去了。他们晓得山上仗打得激烈,却个个都把拳头捏得紧紧的,走起路来恨不能起飞。齐明硬要跟着去,四跛子苦劝不住。桃香发疯样地追到上马塬,死死抱住儿子不准他走。齐明黑脸回到屋里,一刀剁在柚子树上。

佑德公晓得村里又有人上山了,暗自放在心上想:沙湾人有血性,可也不要流血才好呀!

每回山上有人下来,修岳都要先问:“搞赢了吗?”听说又打了胜仗,沙湾没死人,修岳就放心了,问:“要好多谷?”快打禾了,修岳接到齐峰的信,嘱他赶紧置办三百套棉衣,等到九十月再办怕迟了。修岳回信说,只等打完禾马上筹办。今年学堂坳上和下头院子的禾都好,村里老人家都讲修岳料理得好。大半数年轻人去自卫队了,村里阳春也没耽搁。只是乡公所的税赋收不上,正是乡亭叔侄们喜欢的。

一日,有统扛着枪回村里报信。他先跑到田垄里找到修岳,说:“岳公公,天亮了!”修岳手里正捧着禾把子,说:“不是正黄天白日吗?”有统朝天放了一枪,惊起满田垄的麻雀,说:“这话是齐峰老师说的,天亮了!美叔的解放大军进城了!”修岳放下禾把子,问:“你说什么?美叔的解放大军?”有统说:“我们昨日才晓得,美叔早在两年前就领着队伍参加解放军了!他同齐峰老师、史老师都是地下党员!克文领着湘西纵队出城五十里迎接解放军,见到解放军首长,才晓得就是美叔!”修岳听着更蒙了,问:“哪里又出了个湘西纵队?”有统仰天大笑,说:“岳公公,你是自卫队文书,做了修碧公公供应长的事。你在后方做萧何,不晓得前方旗帜换了好多回。我们现在部队旗号是湖南人民解放总队湘西纵队!”修岳这时想到的却是自己的任务,忙说:“有统你回去问问齐峰老师,三百套棉衣还办不办。”有统说:“肯定不要办了,我们马上会复员。美叔专门喊我回来报信的。我们快去告诉佑德公,美叔回来了!天真的要亮了!”

正是秋高天气,日头挂在天顶上纹丝不动。佑德公和福太婆坐在天井里晒日头,肩背晒得发烫。佑德公越来越怕冷,绒衣外面还套了薄夹衣。福太婆还算硬朗,只是眼睛也不太亮了。她又开始说冗话:“我十五岁过到你陈家门上……”

忽听到有人高声打喊:“佑德公,福太婆!”佑德公眼睛不好,耳朵还很清楚,听出是修岳的声音。福太婆眼耳都不太好了,却也听到有人打喊。云枝灵雀一样迎了出去,容秀也紧赶着出来了。眨眼间扬卿、瑞萍、修岳、有统都进了门,个个满脸喜气,大喊大叫。有统大步上前,蹲在佑德公身边,说:“福公公、福娘娘、秀叔母、云叔母,我告诉你们好消息!美叔领着解放大军开进县城了!美叔是共产党!”福太婆没听清,直问:“你们讲什么呀?”瑞萍附在福太婆耳边,大声说:“你屋美坨马上回家了!”福太婆嘴巴一张,眼泪流了出来,双手合十朝天作揖:“儿啊,你回来了!阿弥陀佛,老天祖宗保佑得好啊!”容秀双手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间渗出,小声说:“有嵩能看到爸爸了!”云枝脸色绯红,人都立不稳了,蹲下去靠着福太婆,说:“妈妈,不晓得美哥这几年受过伤没有呀?”陈统说:“我看见美叔了,美叔很好!完完整整回来了!”扬卿和瑞萍对了一下眼神,大声说:“佑德公、福太婆,我早晓得美坨前年起就在解放军里了,我屹哥写信回来说的。我先不告诉你二老,怕你们担心。劭夫不写信回来,他是怕连累屋里人。”云枝蹲都蹲不住了,一条腿跪到了地上,捂着胸口,说:“难为他这么多年没出事啊!”容秀放下双手,脸上泪痕未干,说:“怪不得美哥每次回家,你们几个都坐在一起说不完的话!”瑞萍笑道:“我们是革命同志。”佑德公颤颤巍巍去摸烟筒,老伍忙替他装了烟,云枝替他把烟点燃了。佑德公长长地吃了几口烟,连呛带咳,半日才说:“天晓得,我劭夫儿早就是共产党呀!我和他娘为他担过多少心哪!”

修岳把中正剑递给佑德公,说:“福老大,剑用不上了,还你屋的。”佑德公接过中正剑,说:“秀儿,你把剑放到神龛上去,告诉祖宗不打仗了。”福太婆泪眼昏花,问:“修岳,晓得贞一和书坤在哪里吗?他们好久回来?”瑞萍望望扬卿和修岳,安慰福太婆,说:“放心吧,他们也会回来的!”

劭夫回来了,屋里要好好热闹一下。佑德公对伍海喊说:“你快到竹园走一脚,告诉有喜和瓜儿,他美叔要回来了。”又拜托修岳,“岳老弟,我屋没有走脚报信的人手,你着人到凉水界去报信,到淑贞、贤贞屋去报信。”修岳说:“老哥老嫂放心,我就喊人去报信!”

云枝立起来,问:“有统,我美哥讲好久回屋里来吗?”有统说:“美叔很忙,他还在指挥部队清剿残余土匪。很快就会回屋里来的!”云枝脸发烫,说:“我要到城里去!我要去接美哥!”佑德公劝道:“云儿,你先莫去。美坨只怕还在打仗哩,我们都在屋里等吧!”云枝心怦怦跳,说:“我要到城里去!我要带戎生、有嵩一起去!”容秀说:“我走不了远路,戎生、有嵩还在上课,我们和爸爸妈妈在屋里等。”瑞萍说:“卿卿,我们也去!”翠玉早笑得眉眼弯弯,说:“我要留在屋里煮饭,不然我也要去!”佑德公喜得合不拢嘴,说:“回去四五年,我也扛着烟筒去城里接美坨了。你们快去城里接人吧,我讲,他能早回家就早回家。他妈妈望他,眼睛都望瞎了。”

云枝走到大门口,看看自己一身旧紫花衣裤,忽又往屋里走,想换件衣服,走两步,又掉转身往大门走。顾不得那么多了,她伸手抹抹头发,扯了扯衣角,说:“陈老师、史老师,我们快进城接美哥去!”

云枝、扬卿、瑞萍一出门,就碰到有续、有吉和齐明。有续一声吆喝,说:“走,进城去,接美叔去,看解放军去!”

劭夫、齐峰、克文三人都牵着马出城,背后跟着从湘西纵队复员的沙湾乡亭叔侄。湘西纵队已把枪支交给解放军了,大家空着双手一路说笑,一路大步往沙湾赶。修碧对劭夫几个说:“你们骑马先走,快点到家。”劭夫说:“不远,我们一起走。”修碧笑道:“我平日出门,不扛锄头,就拿草刀。空手走路,我手都没地方放!”

出城就是田垄,打过禾的田里立满稻草捆子,还没打禾的稻田金黄一片。日光照耀之下,齐天界白云缠绕,远远近近的山色有深有浅,有明有暗,时时变幻。刚割掉稻子的田垄上,空气清甜清甜的。到了下马田,就望得见豹子岭了。修碧这时上来帮劭夫牵着马,又有人上来帮齐峰和克文牵马。

劭夫对齐峰说:“想想我在国民党军队里潜伏那么多年,自己危险倒不说,屋里人也不晓得我到底是什么人,到底在干什么事。他们日子难过。我爷老儿和云枝是能读报的,不晓得他们为我操过多少心!你们在地方潜伏,也同样危险,还做了那么多大事,了不起!”齐峰说:“民国十九年,史瑞萍受省委派遣到县里来搞暴动,缓解江西苏区压力。她来的时候,县委书记刚被捕变节,很多同志被害了。我逃过抓捕,继续潜伏。我同史瑞萍是在长沙就认识的老同志,她先找到我,我们再联系上蔡耿甲。没多久,我在报纸上看到,省委书记谢长卿同志被捕牺牲了。史瑞萍是谢长卿同志派来的。从此,她同省委失去联系。我们继续执行任务,同蔡耿甲一起组织了抗租抗税自卫游击队,发动舒容江暴动。到了民国三十一年,我们从秘密渠道获得党中央指示,要求白区同志隐蔽精干,长期埋伏,积蓄力量,以待时机。”克文听着,很惭愧,说:“我是国民党员,政治上糊里糊涂,只是凭良心做事。这回齐峰老师喊我领队伍出来,我想都没多想就跟着他干了。我晓得这是对的。”齐峰想起自己喊同志到屋里打劫的事,胸口隐隐地痛。那些银钱不晓得是祖上积存了几代的家底,他的革命同志假扮强盗抢了大半,爷老儿今年又把剩下的全献给湘西纵队了。当年同他商量这事的蔡耿甲早已牺牲,假扮强盗的侯震陆、张则平后来也牺牲了。这个儿子打劫老子的悬案只有齐峰和瑞萍知道。齐峰嘱咐过瑞萍,永远保守这个秘密。齐峰并不心痛那些钱财,他只是觉得对不起老父亲!这几个月,湘西纵队在山区同张玉林匪部交战,每当夜里安营扎寨,齐峰常独坐到后半夜。他经常想起胡珮。胡珮遇难整整二十二年了。

打禾的乡亭叔侄早丢下手里的禾把子,火火地往大路上跑,边跑边喊:“回来了,回来了!”劭夫大声和乡亭叔侄打招呼,取下帽子挥舞得高高的。齐峰只是笑,朝大家连连点头。克文高出大家一截,他打招呼的声音传得最远。

劭夫望见了沙湾村边的高树,那些枫树、樟树、泡桐树、乌桕树,红的红,绿的绿,五彩斑斓,熠熠闪光。他离家这么多年,打北洋军阀、打日本鬼子、打蒋家王朝,沙湾出去的乡亭叔侄很多却再也回不来了。村边这些高树他从小就熟悉,现在仍好好地立着。忽见好多人从高树底下的大路上跑过来,劭夫一眼就望见了云枝,她一个人跑在最前面。

克文说:“美哥,乡亭叔侄接我们来了。”修碧牵马走不快,他往后挥挥手,喊道:“快跑呀!”湘西纵队的年轻人都飞鸟一样跑起来,两头的人流会合在一起了。云枝挤到离劭夫两三步远的地方,立着不动了。劭夫快步向前,走到云枝面前,低声喊道:“云枝,我回来了。”云枝满脸是泪,说:“美哥,你瘦了,你黑了,你活着回来了!爸爸妈妈都好!容秀姐姐都好!有嵩、戎生都好!”扬卿和瑞萍挤到劭夫跟前,一人紧握着劭夫的一只手,用力摇晃。扬卿说:“美坨,你回家了!”有吉不晓得喊了多少声爸爸,齐峰搂着儿子的肩膀不放手。扬卿和瑞萍都过来同齐峰、克文握手说话,大家挤挤攘攘,簇拥着劭夫他们一起往村里走。

走着走着,村里不断有人迎上来,人越来越多。进了村子,大路两边立着的人又跟着劭夫他们走,队伍越来越长。村里的狗今日都不叫,摇着尾巴一下跑到人群前,一下跑到人群后,像小孩子欢跳着领路,又像小孩子追着看热闹。走到佑德公老窨子屋前,坪上早挤满了人。达公、扬高、修根、达望、齐岳、水英、禾青、四跛子、桃香,老老少少都来了。有喜扶着佑德公,瓜儿扶着福太婆,容秀牵着戎生和有嵩立在最前面。劭夫喊了一声爸爸妈妈,快步走到佑德公和福太婆面前跪下,说:“儿子不孝,儿子让父母大人担惊受怕了!”佑德公说:“美坨,这一拜,你娘受得起。”容秀忙把有嵩往前推,说:“快扶爸爸起来!”有喜早一步跨上前去,把劭夫扶抱起来。容秀又推推戎生,说:“快到舅舅身边去。”劭夫紧紧抱住两个孩子,看着有嵩,又看看戎生,又看着有嵩,心里像有一块火炭在烧,说:“嵩儿,我是你爸爸!戎生,你长这么大了!”

窨子屋前的坪里人都立不下了,挤到了大路上。妇女们抹着眼泪,男人们都叹息。佑德公招呼大家进屋坐,说:“达公、修根老弟、修权老弟、达望老弟、齐峰、克文,快进屋坐吧。”福太婆喊劭夫:“美坨,快进屋,你喊乡亭叔侄快进屋!”天井里早摆好了凳子,佑德公和福太婆在靠椅上坐下,劭夫挨着爸爸坐着,戎生和有嵩靠在劭夫身边。有喜逗戎生和有嵩,说:“你们两个长大了,劲越来越大。爸爸回来了,舅舅回来了,就不抬喜哥了!”有嵩说:“我长大了,跟爸爸当解放军去!”戎生说:“我也跟舅舅去当解放军!”

天井里的人坐的坐,立的立,挤得满满的。忽然噼里啪啦的炮仗声在屋外炸响,久久不停。一大群红属子弟都挤了进来,挤到佑德公身边问好,朝劭夫、齐峰和克文鞠躬行礼。劭夫忙立起来招呼,说:“各位乡亭叔侄,齐美这些年不在屋,难为大家照顾我一屋老小!齐美没齿不忘!齐美给乡亭叔侄鞠躬!”

福太婆问:“美坨,我听讲贞一和书坤到台湾去了?台湾在哪里?远不远?易不易得回来?克文三个老弟也到台湾去了?”劭夫心情沉重,却笑着说:“妈妈,贞一和书坤,还有克文三个老弟,一定都会回来的!”有统故意讲笑,说:“福娘娘,台湾海峡不宽,跳一脚就过来了!”

说话间,淑贞挤了进来,抱着劭夫又哭又笑,说:“美坨,姐姐为你担惊受愒二十几年呀!”福太婆问:“淑贞,你一双小脚这么快就回来了?”淑贞说:“我哪有本事这么快回沙湾?我听得报信,喊人抬了轿子起飞走!”又听得有人高声喊美坨,贤贞也回来了,喊道:“美坨,好消息传得真快!我一路都听人讲,沙湾陈劭夫带着解放军回县里来了!”

进进出出的人太多了,云枝、淑贞她们不坐,都立在劭夫身后。劭夫回头望着云枝,说:“你们都坐下来呀!”云枝说:“两个姐姐就想靠着你立着。”淑贞就笑了,说:“只有云枝不想靠着她美哥立着!”听淑贞说笑,满屋的人都笑了。齐峰立起来,说:“你们一屋人好好说话,我一屋人先回去了。”齐峰把马鞭子递给有喜,说:“枣红马好好的,还给你了。”又把勃朗宁掏出来,说:“手枪还给云枝嫂。”云枝接过手枪,双手紧紧握着。佑德公说:“云儿,你把手枪也放到神龛底下去,喊祖宗晓得不打仗了。”克文也把马鞭交给修岳,说:“修岳,灰马也还给你。”又说:“我一屋人也先回去了,你们好好坐。”

齐峰和克文两家人先走了,还有很多乡亭叔侄却不想散去,都在讲东讲西。桔红挤了进来,问劭夫:“美老弟,我五儿呢?”劭夫早听克文说有仙爷老儿和二哥有龙的事了,他赶紧立起来,拉着桔红的手说:“嫂子,有仙是条汉子,他勇敢、机智,会打仗。他当连长了,正领着兵开往湘南。放心,我解放大军所向无敌。”桔红却是担心,说:“我五儿要早回家才好啊。”劭夫说:“有仙很快就会回来的。”桃香问齐岳:“梆老倌,我听你昨夜敲梆说,五更梆声响,快要大天亮。沙湾子弟兵,打了大胜仗。匪部张玉林,远走逃他乡。你怎么算得这么准呢?你晓得今日劭夫要回来?”齐岳笑起来,说:“四叔母,你醒得早啊!我随便编的,怕没有人听见哩!”桃香说:“我是劳碌命,醒是醒得早,也相信命里只有一把糠,不怕你半夜三更喊天光。可我这几年看天下风水在变,乡亭叔侄都要转好运了。”劭夫笑道:“四叔母讲得好,已经改天换地了!解放大军马上进军大西南,新中国即将诞生!”

淑贞和贤贞说的尽是劭夫小时候的事,好多故事都是容秀和云枝听过多回的。淑贞说:“我走到哪里,美坨就跟到哪里。我们女儿家盘毛,他专门替人捡盘毛钱。有回,我把盘毛钱踢到大塘去了,他扑通跳到大塘去捡。愒得我要死,我回家挨了妈妈打。”贤贞忙说:“我也记得这事哩!那日起,爷老儿才晓得美坨会泅水,才晓得他经常和卿公公、峰坨偷偷到万溪江洗澡!那年,美坨才六岁!”佑德公笑个不停,说:“天该如此!齐峰要不是个水鹞子,他哪能躲过大难?”淑贞和贤贞越把小时的美坨讲得呆傻,云枝听着越是心里软软的,越觉得这个呆傻男人要她好好地疼。

佑德公随两个女儿热闹去,他喊有喜、翠玉、伍海到身边来商量,说:“明日屋里好好开几桌席,请亲房的乡亭叔侄好好喝几碗酒!花木兰壮士十年归,屋里磨刀霍霍向猪羊。我美坨可是出生入死二十多年啊!”有喜说:“福公公,这事都交给我,你不用操心。我明早管杀猪,翠玉嫂嫂管杀鸡杀鸭,伍海去江东买牛肉。人手都是现成的,打声喊就到场。依我讲呢,这回屋里做酒,老规款都不作数。你想,出去当红军的,到湘西纵队去的,跟美叔出去抗日的,哪里还分亲房远房呀?他们都是美叔的战友,沙湾家家户户都请!”佑德公举着铜烟筒,要打人的样子,笑道:“喜儿,你就不怕把福公公屋里吃空了?”翠玉笑道:“福公公屋里吃空了,万溪江就没有岩坨了。”伍海说:“喜老弟要不是晓得佑德公仁义,哪会打这个算盘呢?”乡亭叔侄听着,都说明日都来帮忙,好好喝酒庆贺!

又听得屋外砰地响了一声,不是炮仗响,也不是铁炮。云枝听出是老铳的响声,晓得是爸爸从凉水界下来了。她挤出人群,家旺和金娥笑眯眯挤进来。劭夫忙立起来,喊亲爷亲娘。戎生和有嵩上去喊人,争着接下外公外婆的竹背篓。佑德公说:“你两个这么快呀?”家旺说:“幸好金娥是双大脚,我俩一路火火跑!”有喜搬了凳子过来,云枝喊爸爸妈妈坐下,她自己也挨着妈妈坐着,望着劭夫不回眼。劭夫说:“我整整二十八年没上凉水界了。”家旺说:“凉水界山林、田土都好,得空了上去住些日子。”

招呼完家旺和金娥,佑德公立起来,双手在两肩和衣襟上仔仔细细拍了几下,说:“美坨,我们进去拜祖宗吧。”劭夫神色庄严,说:“是的,新天新地,可以告慰祖宗了!”亲房上的乡亭叔侄依礼也该拜劭夫屋家神,远房上的乡亭叔侄也有心拜劭夫屋家神。有喜飞快地准备好香纸、炮仗和铁炮,佑德公领着儿孙们进了中堂屋,四跛子、桃香和众乡亭叔侄立在天井,一起朝向神龛立着。

大门外,有喜放起长长一挂鞭炮,伍海连连点响铁炮,响声直震到齐天界上。一树老梅新修剪过,绿叶疏朗,铁干虬枝。

尾声

清明,扬屹携妻子雪安、儿子立佑、女儿童玉,贞一携女儿念梓,克武、克双、克全三兄弟,结伴回沙湾省亲。烽火山海阻隔,扬屹一家去乡五十五年,贞一去乡四十六年,克武三兄弟去乡亦有四十二年。念梓生于台湾,也已三十八岁。

贞一自此再没有回台湾,她不能又与儿子戎生分离。念梓每隔三五年就回沙湾看望妈妈和哥哥,次次都劝妈妈回台湾去。昨日,念梓又打来长长的电话,苦求妈妈去台湾安度晚年。次日,贞一给女儿写了一封信。

念梓吾儿:

昨日接你电话长谈,你再次恳请接娘往台湾养老。拳拳孝心,娘悉能明白。娘虽在电话里已将心思表达,犹未能尽意,再写信与梓儿说几句。

时间过得真快,娘回到沙湾老家转眼已十六年。犹记一九八八年清明,你随娘还乡,两岸迢迢,终得团圆。娘原打算在沙湾小住两月即回基隆,但骨肉恩情再难割舍,桑梓故土更难分离,狐死首丘,娘决意终老家山,不复漂泊。然你与你哥哥戎生,娘都放心不下。所幸现在海峡两岸往来方便,信息通畅,你亦多次返乡省亲,娘知你安好,颇感欣慰。

梓儿,娘虽年届耄耋,心思尚未完全糊涂。每每静坐,平生过往皆奔来眼底心上。念及你和戎生身世,娘便有锥心之痛。六十二年前,娘和你父亲放下你刚满半岁的哥哥戎生,跃马扬鞭,奔赴你劭夫舅舅抗日麾下。五十三年前,你尚不满周岁,你父亲即因共谍案在台北入狱,病逝囚中,从此阴阳永诀。你我母女在台湾孤苦无依,得你扬屹太太、克武叔三兄弟及众乡党搀携,方能侥幸苟全。你自小知事,不怕吃苦,性情勇毅,无输男儿,得承郭陈两门家风,你父亲泉下有知,也必安心。

娘归居沙湾十六年,村中老人时常相伴,述往道今。旧事历历,烽火如昨,苍黄翻覆,感慨万端。自你祖父、舅父、父亲,到村中诸先进,如你齐峰叔、克文叔等,或为乡中贤达,或为英雄壮士,皆大丈夫也。最可感怀者,每遇家国急难大事,乡亭叔侄皆慷慨踊跃,极少宵小为乡人不齿。而今每年清明,你祖父、舅父及齐峰叔、克文叔坟头,通村往吊,香火不断。明德尚义,崇贤向善,为沙湾乡人之传统。

沙湾受家山垂佑,享万溪润泽,沃野平旷,粮足猪肥,鸡唱鱼欢。然旧时亦多有水患,乡亲受灾并不鲜见,尤以一九四七年至剧。今万溪江已于四十年前修筑河堤,该堤修筑由政府主持,村中父老子弟齐心襄力,你扬卿太太躬为监理,从此沙湾永绝水患。县内江河修治凡四五十年奋力不息,沙湾仅豹之一斑耳!又,你扬卿太太旧时即主持修建红花溪水库,至今运行良好。你省亲时曾去红花溪水库观光,其胜景之美又何输于日月潭?

村中同代老人多已故去,惟你扬卿太太、瑞萍太太及有喜哥健在。有喜八岁即为孤儿,你祖父祖母将其养育成人,又由你祖父祖母做主娶亲成家。有喜虽未读书,然知恩重义,诚朴勤奋,一世行善,村中老少无不称其贤,真子夏所云未学谓学也。

梓儿,昔日你舅父、你父母、你扬卿太太、瑞萍太太、你齐峰叔、克文叔一代人奋不顾身,前仆后继,皆为了今日的清平世界。如今的沙湾故土,早已是我同你舅父、父亲梦想之家园。戎生和有嵩一九八八年都树过新屋,今年又各自翻新。娘腿脚尚可,能每日出门稍许散步。视力差些了,读报看书已很吃力,写信勉能书写小楷。今年春上尤有一喜事:老宅娘井干涸多年,今春上又汩汩出水了!方井池里薄雾隐现,清流鼓涌,冬暖夏凉,依然是娘小时候的样子。娘从儿时起就爱在井边玩耍,垂老仍得啜饮,何其幸!娘井里的水流入儿井,从儿井又流到天井,从天井流出老宅,通到万溪江,如此绵绵滔滔,川流不息,直奔长江、东海!

梓儿,娘已得长寿。今后无论娘在或不在,勿忘故土,勿忘家山,常带儿女们回来!

娘贞一手字

2004年5月1日

选自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12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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