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三体》的技术理性批判与文明新启蒙
2023-07-05傅守祥陈奕汝
傅守祥 陈奕汝
摘 要:当今世界正处于科技爆炸、元宇宙来临的年代,破除面对未知技术的非理性恐慌,重启科学与人文的理性对话,至关重要。科幻小说《三体》以技术为尺度构建宇宙伦理,将人类未来纳入宇宙存亡的想象性视野,在“硬科幻”创作中勾勒出人与技术互融共生的发展轨迹。它通过程心与维德的对抗,暗示技术理性批判的核心矛盾在于“技术”与“人文”的博弈;它以罗辑、章北海两位主角面对末日危机的个人选择,证明在技术时代坚守内心领地的重要性。《三体》的零度叙事和技术理性思辨,适应现代“人-代具”互融共生的现状,与斯蒂格勒的技术理性批判形成跨文化共振,有利于提升当代民众的科学素养,为新时代的文明启蒙提供可能路径。
关键词:《三体》;科幻小说;技术理性批判;文明启蒙
中国科幻小说《三体》讲述人类与外星世界“三体”从发现到对抗、搏杀、合作、灭亡的兴衰历程,设想在地球位置暴露、外星文明侵入的末日世界,人类延续种族、保存记忆与历史的可能办法。小说《三体》以技术为尺度构建宇宙伦理,创造了“黑暗森林”“威慑博弈学”“猜疑链”“技术爆炸”等概念,借此影射现实世界,强调科学技术的重要性。小说家刘慈欣提出,“真正能塑造今天社会的,从最本质的层面来说还是技术”,①尽管技术可能会导致恐怖后果,但“如果因为顾忌这些后果就停止发展技术,所导致的灾难将比技术造成的负面效应大得多,很可能造成整个人类社会的全面崩溃”②。刘慈欣的技术理性批判,突破了人文知识分子对前沿科学的偏见,建构起更加客观、更顺应时代的认知体系,为传播科学理性思想、借大众文化实现文明启蒙提供了可能性。小说《三体》在各类受众群体和大众传媒上的火爆传播,以及与科技工作者的专业互动,也预示着“硬科幻”作品可以成为传播前沿科学观念、助力社会文明启蒙的重要载体。
一、现实批判:科学精神的失落与迷信盛行的历史
毫无疑问,科学精神和文学想象是科幻创作的两个落脚点。谈论科幻小说,离不开“科学”二字,但“科学”并非不言自明的概念。《什么是科学》一书梳理了中西方“科学”概念的发展历史以及“科学”一词在现代汉语中的含义,认为国人的“科学”概念源自日本,建立在百年来因技术落后而被西方欺凌、饱受屈辱的复杂民族情绪之上,与西方强调分科性、基本指代自然科学的“科学”不同。该书还指出,在中国,科学“广义的用法,大略相当于高端知识、典范知识”。③国人对现代“科技”的推崇,使得“科学”一词在汉语环境里被人为赋予了褒义色彩,甚至被视作是正面价值评判的标准。而“科学”的真正内核,即强调理性与思辨的科学精神,反倒被忽视了。
回顾历史,近现代中国的科学叙事,与知识分子的启蒙实践和救国热情紧密相连。新文化运动时期,“科学万能论”就大行其道,科学被视作救世良方。胡适称,在当时“有一个名词在国内几乎做到了无上尊严的地位;无论懂与不懂的人,无论守旧和维新的人,都不敢公然对他表示轻视或戏侮的态度。那个名词就是‘科学”①。从1923年的“科玄論战”中,可以窥见近代中国知识分子对待科学的矛盾态度。“科玄论战”的核心是“科学究竟能否解决人生观问题”,“在科学派那里,科学本身不仅成为一种自明的信仰,而且成为一种审视宇宙人生的全息视野,这种科学视野的独断化,导致了科学主义”②。科学主义不仅不同于科学精神,甚至还有可能变成一种“信仰”,走向科学的反面。如今,科学精神在中国多已误入歧途,频频被扭曲为科学主义信仰,背后的原因值得深入反思。
在中国,传统文化主导的情感主义阻碍了理性贯彻,模糊思维的印象主义感知方式限制了以清晰、精确、专业化为特征的科学知识的传播,更限制了科学精神的发展。在新冠疫情下,国家层面对科学认知和精准决策的强调,与民众易受谣言蛊惑、非理性思维盛行的现实之间的割裂就是这种矛盾的现实映射。2020年,新冠疫情席卷全球,疫情阴云下,民间谣言四起,舆论危机不断。民众缺乏基本科学常识,是造成割裂的重要原因。“一旦社会出现危机,人们不是会丧失基本理性,而是用一种非常理性的方式传播荒诞无稽的想法或做派。”③谣言甚至影响了抗疫政策的推进,“抗疫战”时常混杂着各种层次的“舆论战”。显然,未知灾难带来的恐慌能轻易击溃民众尚不牢固的理性思辨能力,这正是科学精神匮乏的表现。
可悲的是,科学精神在中国还未站稳脚跟,那种鼓吹“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和以玩世不恭态度对待一切的“后现代主义”思潮,无形中带动形成了一股强大的“反智主义”势力,加剧了国人对待科学精神的矛盾态度,阻碍了科学与人文的客观互动与深度融合。在这样的社会氛围下,即便号称属于“中国科幻新浪潮”④的科幻作品,罔顾中西社会发展的“代差”、一味追随西方新浪潮,呈现出轻科学事实和科学精神、重人文关怀和现代性反思的趋势,甚至将科幻小说与传统神魔小说混为一类。比如,韩松的小说《地铁》被誉为“技术时代的聊斋志异”,王晋康的小说《蚁生》描写丧失自由意志的“恶托邦”、揣测技术发展会使人变成非人等。这些作品将幻想凌驾于科学之上,站在人类中心主义视角“恶意”批判技术时代,对技术发展抱有非理性恐惧。由此可见,无论是在科幻创作中,还是民众的价值判断中,对科学的态度都需要被再审视。
在蒙昧思想和朦胧美学盛行、理性意识和科学精神备受轻视的现实下,能以客观态度审视科学技术的文学作品显得尤为可贵。以《三体》为代表的刘慈欣科幻创作,建立在对前沿物理理论的充分理解和尊重之上,拥有向读者普及前沿科学知识的自觉意识,体现出“硬科幻”的气质和科学理论“文学化”运用的特征。刘慈欣多次提到,希望其作品能够让更多的人关注科学技术、接受科学技术。他认为,中国文学界特别缺少科学思维和科学精神,而科学技术对于现代社会极端重要,“可以说只要离开科学技术,现代社会不出一周就会崩溃”⑤。在当代社会,技术的蓬勃发展不断超出人类的认知范围,大众对现代科学技术不仅不了解、不信任,甚至常常抱有不理智的恐慌,常常认为技术只会异化人、宰制人,甚至毁灭人。刘慈欣在其科幻作品中面对技术展示出的理智审慎态度,能够帮助读者纾解这种恐慌感,进而可能重启文明启蒙。《三体》借“宇宙诗学”构建对宏大世界的想象,以三体假说为基础构筑了小说的科幻框架,用人类“蝼蚁”般的命运阐释了通向微观世界的途径。通过《三体》,晦涩的前沿科学知识转换为通俗的文学隐喻、转喻,刘慈欣的技术理性批判便以生动、鲜活的方式向大众敞开。
二、技术“失落”:科学概念的含混与人文关怀的漫溢
刘慈欣重视将前沿科学理论融入科幻创作中。他认为科幻的灵魂是科学,“科学之美和技术之美,构成了科幻小说的美学基础”①。《三体》明确了基础科学和应用技术的差异,并把科学研究成果转化成实用技术的模式归结为两种,即“渐进型”与“突变型”。突变型是指“基础理论成果被迅速转化为实用技术,产生技术突变。最近的例子是核武器的出现”②。在小说中,技术发展到顶峰时,基础科学定理甚至可以化繁为简,直接成为战争工具。在《三体》的结尾,外星生命发射的“二向箔”将地球由三维变为二维,直接导致了地球毁灭;这是将前沿物理学领域的“弦理论”对多维世界的假说,变成科幻创作中毁灭宇宙的武器的实例。
其实,在中国人心目中“科”“技”不分。普通中国人谈科学会不由自主地使用“科技”一词,因此,他们口中的“科学”其实指的是“技术”。③科学与技术的含混,不仅是因为“科学”概念进入中国后被赋予复杂含义所致,也是现代技术的特质。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在《世界图像的时代》一文中指出了大工业时代科学与技术的紧密联系,“以前,一项发明要被应用必须等待技术、经济、社会等一系列条件成熟,革新随之而生。而如今则是革新的需求促成发明”④。法国哲学家斯蒂格勒则“从技术切入哲学”(philosophy from technology)的思想路径⑤深化了海德格尔的“集置”观,并受韦伯等哲学家的影响,提出“科学和技术之间的紧密联系是当代技术的本质特征之一——它甚至改变了科学发现自身的条件”⑥。在现代,科学“发现”转化为技术“发明”所需要的时间大大缩短,工业和经济对于新兴技术的需求,甚至反过来推动了科学的发展;“科学受经济发展要求的支配”,⑦甚至直接服务于技术。
如果说在20世纪技术主宰/统治人的论断还属于哲学家形而上思辨的话,在人工智能(AI)时代特别是“元宇宙”时代,对呈现指数级发展的现代技术是否会侵蚀人类、即将替代人类的恐慌已成为大众舆论的热点话题,“后人类”似乎已经到来。在《技术与时间:爱比米修斯的过失》中,斯蒂格勒追溯“技术”概念从古希腊至现代社会在内涵上的变化,试图界定“现代技术”的含义。他指出,技术发展的问题在现代不能被简单归入社会学、人类学等学科中,而需要被划归成一块独立的新学科。同时,技术也并非人的所有物,“海德格尔和哈贝马斯似乎都在技术的现代性中确认了同样的矛盾:技术从表面看是人类的力量,而实际上它似乎对它的力量(也可以是它的行为)自治,以至妨碍了人的行为,即妨碍传播、决策和个体化”①。斯蒂格勒对现代技术的判断脱胎于对海德格尔“构架”或曰“集置”概念的批判性反思。他们不站在人类中心论的立场上思考问题,而是认为,在大工业时代,人类与自然一样,成为技术链条上可替换的部件。从人类具有的“缺陷性存在”和“代具性”两个品质出发,斯蒂格勒精确地指出了当下人与技术的关系。自人类起源起,技术就与人类密不可分,是弥补人类“缺陷”的一环。但在现代社会,技术的发展已经超越人类,不可遏制地向前进步,而人类处于对超前技术的踉跄“跟进”状态中。
然而,在“中国科幻新浪潮”后,所谓的“科技奴役人类”便成为中国科幻作家的时髦。譬如陈楸帆的科幻小说《荒潮》就以“洋垃圾”入侵中国为背景,虚构出以消耗垃圾为业的海滨小镇硅屿,幻想电子垃圾污染环境,底层民众迫于生存压力与垃圾为伍、生活被摧毁的情况下,电子垃圾侵入人体造就的“变异人”给小镇带来的动荡。郝景芳的小说《北京折叠》,虚构技术发展等将北京变成了一分为三的世界,在这里,技术控制了时间;三类人交替入眠与苏醒,居住在完全不同的北京;上层民众有时间的掌控权,享受了发达经济和先进科技带来的极端便利,下层人类却只能以处理垃圾为生,自己也几近变成垃圾被抛弃。“折叠”的北京使三类人几无交流的可能性,下层民众也没机会爬入上层的世界,社会阶层早已固化。简言之,在新浪潮下,不少科幻作家表现出对技术发展侵犯人类生存领地的恐慌,并以此为基础煞有介事地批判高速发展的“现代技术”。
刘慈欣及其科幻创作完全不同,他明白技术失控可能会毁灭人类,但“人类的最大危险是科技停止发展”。②正如法国哲学家西蒙栋所说:“文化和技术、人与机器之间的对立关系是错误、毫无根基的,是无知与仇视的结果。它躲在轻便的人文主义(facile humanisme)之后,遮蔽了富于人类的努力和自然的力量的现实。这一现实构成了技术客体的世界,并成为人与自然之间的中介。”③可见,哲学家关于技术理性的哲思锚定了技术的本质,而刘慈欣的科幻作品则以文学形式阐释了现实社会中人与技术的真正关系。
在当今社会,反思人与技术关系的话题不再限于哲学家形而上的思索,技术控制人、异化人甚至将统治人的恐慌在公共话语里、民众间不断漫溢。与尖端技术的发展及其商业化相伴而行的,是公众对超出认知范围的现代技术的急速发展的莫名恐惧。《三体》中的艺术想象和思想实验设定在人类已至生死存亡的情境,在此基础上提出技术可能会使人类陷入危机,但也是人类获得拯救的唯一途径。小说探讨了技术宰治人已成定局的情况下,人类应该如何自处的问题。借用对未来世界的文学想象,小说反思社会现实,触及技术理性批判的核心,与斯蒂格勒的技术哲思构成了跨时空的共振。
德国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曾将一味趋利避害、计算得失、追求利害、重视效用最大化归于“工具理性”(Instrumental rationality)的范畴,而将与纯粹信仰相关的义务、尊严、美、宗教训示、孝顺等归于“价值理性”(Value rationality)的范畴,借此分析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合理性”与内在逻辑。韦伯主张,通过了解现代社会的优与劣,正视真相、了解真相才能不为简单的利弊所困扰,而是诚实地面对全部的事实,然后心怀光明地生活。小说《三体》描写了多场技术与人性对立的情节,客观展示出技术发展不是将人类推入生死存亡境地的主因,人性的卑劣和自私以及对人性的绝望才使人类走向了“末日”。细读《三体》可以发现,为达目的而不惜将人工具化的行为遵循的是“工具理性”的思路,为了人文主义信仰而放弃技术发展,遵循的则是“价值理性”的思路。韦伯认为,“工具理性”和“价值理性”是互为前提的共存,屬于同一事物的不同维度;在《三体》中,“工具理性”和“价值理性”却体现为两类主角间的对抗性博弈,体现了“技术至上”与“人性至上”的立场冲突。
三、核心冲突:人文主义的愚善与技术理性的冷酷
小说家刘慈欣并不视科学为信仰,更未陷入科学主义的泥淖,相反,像马克斯·韦伯一样,他捕捉到了技术与人文之间相生相克的复杂关系。刘慈欣的科幻随笔集《最糟的宇宙,最好的地球》以时间为线索,系统展示了其科幻观念的变化过程。在创作之初,他热衷于使技术诗意化,在“科学”与“文学”二者中倾向于科学,其短篇小说《微观尽头》体现了这一倾向——故事想象了人类攻破宇宙中最小的粒子“夸克”后,整个宇宙将变为“负片”,世界颠倒了。刘慈欣承认,“这种技术内核形的小说,除了技术内核什么都没有”,①却是他那时的兴趣所在。之后的小说《三体》,内涵更加复杂,思想更为成熟。《三体》以前沿科学为骨架搭建科幻想象,但被诗意化了的技术不再是救赎。小说描写了技术在外表和形式上的美感,这种“美”能让人产生惊异感与崇高感,但无法掩饰技术内核的残暴:三体人以外表光滑无缺,极具造型美的“水滴”为武器,轻而易举攻破人类在宇宙中铸造的防线;高级文明中的“弹星者”仅靠薄如蝉翼的“二向箔”,就毁灭了整个太阳系。很明显,在《三体》里,技术的“诗意”中带着残忍。
有学者指出,《三体》以黑暗森林法则为基础构建的宇宙社会学逻辑,是“霍布斯政治哲学的宇宙版本”②——宇宙资源有限,各类文明都有扩张的需求,生存是唯一定理。小说《三体》将太阳系“二维化”,直接导致整个人类文明覆灭的“弹星者”的母星,为了生存也将自己“二维化”,在丛林法则面前,宇宙霸主也无法幸免。“在意义之塔上,生存高于一切,在生存面前,宇宙中的一切低熵体都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③刘慈欣认为,最高级的科幻应该将目光聚焦于宇宙规律,“没有比幻想宇宙规律本身更纯粹的科学幻想了”④。在《三体》中,他将人类推至生死一线的极端境地,再思考“怎么办”的问题。小说透露了作家的价值底色:他毫不避讳自己对技术的极端重视和对技术发展的支持,同时,他的“技术至上主义”不是蔑视人性、鼓吹技术的狂热行为,而是依托技术理性批判,对人类未来处境的想象性把握。
技术的发展使人人“生而不平等”,更加激化了人类社会的各种矛盾冲突。《三体》中极端环境下的冲突对抗,确实引发了“人文副作用”,⑤在小说设定的世界里,技术一次次撕毁了人人“生而平等”的人文主义价值观,“人性本善”等信念也被摧毁。海德格尔曾担忧,技术的危险在于直接威胁人的存在本身,而《三体》将这样的危机在文学作品中变成了现实。“这个危险就在于这样一种威胁,它在人对存在本身的关系中威胁着人的本质,而不是在偶然的危难中威胁着人的本质。”⑥技术发展确实可能带来危机,因此在小说中,人类政府选择阻碍技术发展,通过“自戕”的方式消解恐慌。在《三体Ⅲ 死神永生》中,两位主角程心与维德的对抗,就是技术与人性的正面博弈。
小说中的程心一直以圣母形象示人。她的身上寄托着人们对圣母下凡拯救世界的幻想。程心的个人形象首先借云天明的回忆呈现,在云天明暗淡孤僻的人生中,程心是唯一的光。初见程心,他感觉“周围陌生冰冷的一切突然都充满了柔和温暖的阳光”⑦。在人性与兽性或曰人性与技术力量的博弈之中,程心一直坚定地站在“人性”这一边。小说以形似拉斐尔画作《西斯廷圣母》中圣母抱婴的场景,刻画了末日世界“善”的化身:程心的形象。人们朝着她呐喊:“美丽善良的圣母,保护这个世界吧,不要让那些野蛮的嗜血的男人毁掉这美好的一切。”①维德则处于程心的对立面,二人站在人文与技术的两端。维德是疯狂的技术主义者,坚信技术的力量是拯救人类的唯一出路。在他的观念中,人类是一个整体,为了种族的未来,现行的道德与法律都可以无视,只能“前进,不择手段地前进”。②个体的尊严与利益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在全人类生死存亡的绝境面前,他甚至可以将自己置之度外。
《三体Ⅲ 死神永生》以程心与维德二人截然不同的价值观念,以及面对危机迥然相异的选择为主线推进情节,主要涉及三次直接改变地球命运的矛盾。“失去人性,失去很多,失去兽性,失去一切”③是维德的座右铭。在与程心的抗争中,这句话不断出现,是破解二人矛盾对立的关键。程心与维德的第一次抗争,是关于如何把人类与三体世界之间的使者云天明成功送入三体飞船。为减轻飞船重负,让其成功发射,维德下达了“只送大脑”④的命令,而程心对此无法接受,因为“只送大脑”意味着自愿牺牲、进入三体世界为人类谋出路的使者云天明,将被视作“工具”而最大程度地被利用。“死无全尸”在中国的文化语境里无异于最恶毒的诅咒,而“只送大脑”意味着让云天明自愿选择“承载灵魂的那一部分,永远流浪在那无边无际无限寒冷的黑暗深渊中”⑤,这完全背离了人文主义的价值观。
他们第二次正面冲突,是在民主选举“执剑人”上。《三体》中“执剑人”掌控的按钮,类似于“冷战”时期的核弹总按钮。借助“执剑人”,人类与三体建立了酷似“冷战”的威慑平衡。按下按钮,三体星系的坐标会借太阳的辐射发送,暴露在宇宙中,这相当于在黑暗森林中亮起了火炬,三体星系不日就会被更高级的文明摧毁。与此同时,作为信息发射方的地球也会将自己的坐标暴露,遭受无差别打击。按钮的反噬力度极强,“执剑人”相当于以整个地球为人质;威慑平衡的状态摇摇欲坠,随时可能被打破。维德深知“宇宙不是童话”,⑥因此,他不惜暗杀程心,以换取全人类的未来。但最终,他败给了人类对安全感的渴求。程心“是一个童话”⑦,寄托着绝境中的人类对未来美好幻景的企盼,因此,渴求圣母再临的人类投票选择程心为“執剑人”。然而,恪守人文主义信仰的程心,却无力威慑三体世界,她刚刚执掌按钮不过数分钟,三体世界便向人类发起了总进攻,地球沦为殖民地,一步步走向毁灭。
程心与维德的第三次观念对立,体现在是否应该为求自保建造“曲率驱动”飞船上。小说中大量发射可以扭曲光线的“曲率驱动”飞船,可以制造黑洞隐藏地球行踪,这是保全地球的唯一方式。矛盾的是,仅有少数飞船升入太空时,反会留下航迹,使地球暴露。掌握技术的人可以随时通过“曲率驱动”逃离地球,但他们的逃离会使地球在黑暗森林中点明更亮的火炬,增大被外星文明发现的概率。出于对人性的不信任和对人人平等的追求,程心认为,发展飞船技术会使少数有权势者得利,逃向太空以求自保,而代价则是地球位置将被暴露在外星武装力量面前,无力逃向太空的大量普通人不日将随地球一起被毁灭。维德选择不顾一切发展技术,最终却囿于与程心的约定而放弃研发飞船、缴械投降,因此,地球失去了自保机会,最终被毁。正是程心“两次处于仅次于上帝的位置上,却两次以爱的名义把世界推向深渊”,⑧导致地球毁灭。程心与维德站在人性与技术的两极,预示着两种不同力量的激烈交锋。在末日危机中,人类不断摇摆,在宇宙的丛林法则面前,人文与技术既可能在博弈中相互成就,也可能相互毁灭。
四、互融共生:“人”“技”关系的平衡状态与文明启蒙的思想基点
《三体》中技术与人文的对立关系暗示了小说家的技术理性批判观:一方面,在末日危机前,人类能且只能依靠技术与敌人抗争;另一方面,技术链条无限延伸,在上游永远有技术水平更为先进的地外文明,在丛林法则面前,没有人是赢家。作为“中国科幻新浪潮”的领军人物,刘慈欣既不似其他科幻作家那样站在人文主义立场,对“超前”的技术抱有非理性恐慌——以恐惧代替真正的理性反思,一味放大技术的恶果;也并非科学主义的信徒,不顾人文后果竭力鼓吹技术。他认同“哪里有危险,也生出拯救”,①并已经意识到技术是把双刃剑,但人类不得不以它为依靠。在刘慈欣看来,文明发展的进程中,技术的重要性高于人文,但在末日危机前,人的内心领地却往往成为破局关键,这与韦伯的理性文明思维颇为接近。
罗辑是人类与三体生存之战中的核心人物。他是三体世界唯一畏惧的人类,借叶文洁的点拨建立了“宇宙社会学”,参透了宇宙中的“黑暗森林”法则,握住了与三体世界博弈的筹码。罗辑找到宇宙战争命门的方式,类似于佛教中的“顿悟”。在前期,他吊儿郎当,胸无大志,不过想利用学术混口饭吃;成为面壁者后,借特权找到梦中情人,隐居北欧深山,试图挥霍一生。但隐居生活让他有了类似修行的机缘,在与自然相融的隐世天地和绝对宁静之中,他逐渐触碰到了宇宙的秘密;偶然坠入冰湖的经历,又让他顿悟了宇宙真相,即黑暗森林“是霍布斯自然状态的宇宙版本”。②宇宙资源有限而生命扩展无限,永恒的战争状态是宇宙中的现实,人类与三体世界都畏惧处于技术链条更高地位的外星文明的无差别打击。由此,罗辑以三体星系的宇宙坐标为筹码,要挟三体世界,以全人类为人质建立了“威慑平衡”状态,为人类赢得了发展技术的宝贵时间。故事的最后,在地球被“二维化”时,罗辑在冥王星上建立的地球博物馆,成为人类文明的浓缩;他不仅为全人类带来了生存的机遇,也在地球毁灭后让人类文明以遗迹的状态保存下来。
与其他主角相比,章北海在书中出现的频率似乎较低,但他是作品中最具悲壮色彩的人物,可算是人类探求未来的道路上“最高的圣者和殉道者”。他凭一己之力,点燃了人类向外太空逃亡的火种。所谓“一己之力”,主要指他在失败主义与胜利主义抗争时运筹帷幄的战术布局。针对人类能否击败高技术水平的地外文明这一问题,太空舰队的士兵持有胜利主义和失败主义两种观点。章北海明白,人类与三体世界的对抗,胜利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他深知胜利主义信念在舆论场上的重要性。太空舰队初创时,失败主义思想占据主流,而章北海虽坚信人类必败,却隐藏真实意图,在公开场合坚定表达了对胜利的信念,由此掌握了主动权,将可能阻碍他计划实施的战友“铲除”出军队。随着对三体世界的认知加深,军队倒向失败主义的趋势难以遏制,为挽救这种危局甚至衍生出“思想钢印”,尝试把胜利主义信念以真理的形式植入士兵头脑。但三体人巧施奸计,将钢印由“胜利”化为“失败”,由此在军队中形成了坚守“失败主义”的“钢印族”,遗患无穷。在此契机下,“冬眠”于钢印发明之前的章北海受到信任,成为舰长,掌握了最高控制权。掌握实际领导权后,他立刻启动谋划多年的宇宙逃亡计划,放弃战斗,选择自认失败,向宇宙逃亡。他的“叛变”,使飞船士兵有机会掌握击败三体世界的方式,更给人类提供了在地球毁灭后延续种族的可能性。
最高超的技术需要与内心的沉思冥想相辅相成,技术与人性的互融共生,才是人类制胜的法宝。章北海最重要的武器也是沉思。章北海与父亲最后的交流,奠定了他的思想基础。“他们之间的这些话语已经没有太多意义,只不过是章北海陪着父亲用语言散步而已,真正有意义的,是父子间心对心交流的那三句:‘要多想。‘想了以后呢?‘北海,我只能告诉你那以前要多想。”①拥有他人无法探知的精神领域是人类与三体人最重要的区别,也再三成为人类抗击三体世界的武器。三体世界的技术爆炸得以发生,可能就得益于他们对“人性”的学习。在与地球建立联系前,三体世界的技术一直呈匀速发展,三体人与地球人最大的区别就在于,他们的思想是透明的。三体的社会结构类似于蚁巢,最高统治者类似蚁后,掌握控制星球存亡走向的决定权;其他民众没有独立思想,以标号命名,各司其职,如同工蚁,是可以被随意替换的部件。但是,“自第一个智子到达地球后,大量涌入的人类文化使三体世界发生了深刻的变化……思想自由得到鼓励,个体的价值得到尊重——这些都有可能在那个遥远的世界引发类似文艺复兴的思想启蒙运动,进而产生科技的飞跃”②。简言之,正是思想启蒙促成了技术的爆炸式发展。在《三体》中,刘慈欣暗示了思想启蒙对技术发展、社会进步的重要性,同时,他又借助《三体》将前沿科学拉入大众视野,为大众提供了审视人文与技术的合理视角,并尝试通过科幻作品实现新的文明启蒙。有研究指出,“从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文学作品中的启蒙主题,逐渐隐去。在这样的背景下,刘慈欣再回启蒙现场,意义非同寻常”。③
毋庸置疑,小说《三体》向世界传达了中国作家对人类未来的忧思与前瞻性设想。首先,小说家以前沿科学知识支撑通俗文学创作,用科幻想象畅想未来世界,强调以理性观点审视现代技术,为启迪大众走出“视科学为信仰”或恐惧科技发展的盲目状态、以理性观照现实提供了方向。同时,《三体》向大众传达了重视科学理性、拥抱技术进步的观念,揭示了现代社会人与技术互融共生的真相。更可贵的是,刘慈欣具有借科幻写作实现文明启蒙的自觉意识。他认为,中国的社会现实是“基础科学日益远离大众,有可能使人类躺在技术的安乐窝中再次进入蒙昧时代,社会亟须第二次启蒙运动”。④从最近10多年的传播效果来看,以《三体》为代表的科幻小说确实可以通过潜移默化的方式普及科学知识,帮助越来越多的民众在理性批判基础之上重塑世界观,进而实现新时代的文明启蒙。
当前,现代技术发展的不可逆已成定局,我们需要跟进世界潮流,切实提高国民的科学素养,破除大众面对未知技术位置变化时的非理性恐慌,重启科学与人文的理性对话。科技发展促使社会各界特别是人文学者冷静审视人类至上思想,客观反思人与技术的关系。新时代需要“新启蒙”,无论是知识分子还是普通民众,都需要主动突破经验主义的桎梏,尝试新的可能。科幻小说《三体》借助讲述“地球往事”,映射了现实真相;而作品中体现出的技术理性批判,激发了民众对现代科技的再思辨与再审视。伟大作品对人类社会规律的深刻洞察和瞻望式凝视,更成为“照亮”民众独立思考的灯火,为大众提供了想象未來社会与宇宙形态的全新视角。
结语后人类思潮中的理性思考和宇宙想象
自亚当和夏娃走出伊甸园后,伊甸园的失落就成了文学创作不朽的母题。反思现代性的进程中,无数哲人与学者点出了现代社会不受控的本质。在后人类思潮的影响下,人本主义价值观摇摇欲坠。刘慈欣借用科幻创作,在理性批判的基础上,借“宇宙社会学”反思人与宇宙、人与自然、人与技术之间的关系。刘慈欣走出了囿于人性焦虑的小格局,融通前沿科学知识,将视野拓展到广袤宇宙,创作了被誉为“精神史诗”的《三体》三部曲。他借人文与技术的不断博弈,反复追问:面对不可逆的现代技术发展,人类应该如何自处?
《三体》体现出的宏大叙事和宇宙想象,并非仅仅依靠作者本人天马行空的幻想和高超的文学感知力,其背后有深广的科学依据和哲学背景。刘慈欣对科技的冷峻态度和理性思考,与斯蒂格勒达成了跨时空的共振。面对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新时代中国的文明启蒙迫在眉睫。启蒙具有开放的可能性,回到康德的定义中,启蒙意味着“要用勇气运用你自己的理性”。让民众自下而上、由内而外实现自我启蒙,才是达成新时期文明启蒙的正途。显然,实现文明启蒙,需积极探索可行路径,借《三体》式的科幻小说来传播科学精神和理性知识,无疑是启发民众觉醒的有效路径。
作者简介:傅守祥,新疆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天山学者,主要研究方向为文艺学与文化哲学;陈奕汝,温州大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