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圣杜甫的至亲之爱
2023-07-04董雪静吉文斌
董雪静 吉文斌
【摘 要】“情圣”是梁启超对杜甫的认识和评价,“情”是杜甫及其亲情诗的内核。杜甫始终将自己的生命与家人的命运紧密连接在一起,用至情至性、至真至善的大爱深情,诠释了他对手足、儿女、妻子的至爱和对家庭高度的责任感,亦塑造了他更加立体多元、平易真实的人格形象。
【关键词】杜甫;至情;亲情诗;家庭观
【中图分类号】I207.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4198(2023)06—018—03
梁启超在《情圣杜甫》的演讲中说:“杜工部被后人上他徽号叫做‘诗圣。诗怎么样才算‘圣,标准很难确定,我们也不必轻轻附和。我以为工部最少可以当得起情圣的徽号……中国文学界写情圣手,没有人比得上他,所以我叫他做情圣。”[1]“性灵派”代表袁枚以“情”为标准,把评论文学的视线从传统诗歌转向诗人本人,其评论最多且评价最高的诗人是杜甫,其云:“人必先有芬芳悱恻之怀,而后有沉郁顿挫之作。人但知杜少陵每饭不忘君,而不知其于友朋、弟妹、夫妻、儿女间,何在不一往情深耶?”[2]杜甫用真挚、绵长的深情,诠释了他对手足、儿女、妻子的至爱和对家庭高度的责任感,亦塑造了他更加平易、完整、真实的人格形象。
一、孝悌恩情:崇儒尚孝的家风
杜甫生于河南巩县(今巩义市),杜家家世显赫,其十三世祖杜预为晋朝名臣,其祖父杜审言是初唐时期的著名诗人,及父亲杜闲一代虽然未及先人显赫,也曾任兖州司马、奉天县令。世代“奉儒守官”(《进<雕赋>表》)的家庭传统,使杜甫从小就受到了儒家思想潜移默化的熏陶和滋养。
杜甫的外祖父,是与其祖父杜审言并称“文章四友”之一的崔融,崔融的母亲是唐高祖李渊的孙女;杜甫的外祖母,是唐太宗李世民的重孙女。尽管杜甫与李唐皇室的这种亲属关系相当疏远,但杜甫颇以此为傲。杜甫的父系和母系家族都培养了他深厚的家族观念,所以他对亲人,始终怀有血浓于水的非常淳朴、真挚的深情。
清人刘熙载云:“少陵一生却只在儒家界内。”(《艺概·诗概》)儒家的“仁爱”思想对杜甫产生了深远影响,“不敢忘本,不敢违仁”(《祭远祖当阳君文》),“仁”是杜甫安身立命之根本,“仁”的核心内涵是“爱人”,杜甫对儒家“爱人”思想的笃行实践,不仅体现在他匡时济世、关爱苍生的社会政治层面,也体现在他骨肉至亲、心系家人的家庭伦理层面。
杜甫出身名门可谓幸运,而他一生的历程又相当坎坷不幸。他幼年丧母,父亲续娶,被寄养在姑母家长大。青少年时代居住在巩县、偃师和洛阳一带,35岁长安应举落第,困居长安十年。安史之乱后,杜甫人至中年,家国罹难,颠沛流离,最后死在潭州至岳阳的一条船上。在深重的苦难里,虽然与家人聚少离多,但杜甫的生命与家人的命運始终紧紧地系在一起,亲情成为他人生旅途中的主要归宿和生命动力的重要支点。
《礼记·大学》云:“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与其他古代知识分子类似,杜甫始终怀着两种道德责任:一种是对国家人民的责任——治国、平天下,一种是对家庭亲人的责任——齐家,杜甫是一个爱国者,也是一个爱家者,“杜甫的仁爱之心完全来源于内心情感的真实流露……他对别人的爱都是发自内心的,毫无任何伪饰的成份,也毫无任何虚矫或浮夸。杜甫一生中始终与家人同甘共苦,他对妻子、儿女的爱是他的仁爱之心的逻辑起点。”[3]
二、手足温情:离散中深切守望
杜甫排行第二,其父续娶继母卢氏先后生下了杜颖、杜观、杜丰、杜占几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即便是与杜甫年龄差距最小的杜颖,也要小杜甫十岁左右。由于胞兄不幸夭折,实际上杜甫在家庭中扮演着“长兄如父”的角色。杜甫常年漂泊在外,尤其是安史之乱爆发后,他与弟妹绝大多数时候天各一方,难有见面机会,源自血缘天性的手足之情,凝结为杜甫心头对弟妹们萦绕不去的深切忧虑和深沉思念。
乾元二年(759年)秋,杜甫弃官携家流寓秦州(今甘肃天水),除了最年幼的弟弟杜占跟在他身边,其他弟妹被迫分散在山东、河南等地,由于战事阻隔音信不通,引发了他强烈的担忧:
戍鼓断人行,边秋一雁声。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寄书长不达,况乃未休兵。
(《月夜忆舍弟》)
在白露节清冷的月夜,诗人听戍鼓、闻雁鸣、见寒露,月光更勾起了怀乡之情,由眼前的月光感怀故乡的明月,倾吐了对寄书不达、生死难知的兄弟们的绵绵愁思,焦虑中夹杂着沉痛。这一年的冬天,杜甫转赴同谷(今甘肃成县),生活陷入困顿,更为煎熬的是三个弟弟仍然音信全无,诗人写下了长歌可以当哭的《同谷七歌》:“有弟有弟在远方,三人各瘦何人强?生别辗转不相见,胡尘暗天道路长。”杜甫与弟弟们辗转不得相见,不禁独自悲伤,哀叹唏嘘,甚至萌生了担心走到生命尽头,兄弟也聚会无期、抱憾终身的悲叹,怀乡念弟之情沉郁顿挫、凄楚不堪。
除了惦念几个弟弟,让杜甫更加牵肠挂肚、寝食难安的是他唯一的妹妹,她嫁给了一户姓韦的人家,所以杜甫称她为“韦氏妹”:
近闻韦氏妹,迎在汉钟离。郎伯殊方镇,京华旧国移。
春城回北斗,郢树发南枝。不见朝正使,啼痕满面垂。
(《元日寄韦氏妹》)
至德二年(757年)正月初一的夜晚,被押解在长安的哥哥思念着远在南国的妹妹,他非常想写封信找人帮忙带给妹妹,却也因为京城沦陷,无法寄出而不能实现,至此诗人不禁悲从中来,泪流满面。
杜甫以家写国,以小见大,将家愁国难融为一体,也反映出安史之乱中人饱经忧患丧乱的普遍遭遇。“梅花欲开不自觉,棣萼一别永相望”(《至后》),杜家兄妹棣萼相连的骨肉之情,是对弟弟的嘱咐叮咛,对妹妹的牵挂心疼,对弟妹的遥望守候……杜甫用博大宽厚的胸怀,在离乱中为弟妹们支撑起一片爱的天空,成为弟妹们坚实有力的精神依靠。
三、舔犊深情:言之殷殷的父爱
杜甫一生没有给儿女们创造幸福的物质生活,但他努力用精神上更深情、更宽厚的父爱弥补自己对儿女生活上照顾不足的缺憾。家庭生计的艰难和骨肉经常分离的生活,使得他对儿女们格外的怜惜,在诗中经常用“娇儿”称呼自己的爱子,《羌村三首·其二》记录了战乱中杜甫与家人悲喜交集的重逢场景:“娇儿不离膝,畏我复却去。”孩子们围绕着久别归家的父亲,生怕父亲回家不几天又离开家、离开他们。安史之乱爆发第二年诗人回鄜州探家,与孩子们见面:
平生所娇儿,颜色白胜雪。见爷背面啼,垢腻脚不袜。
(《北征》)
平时娇养的宗文、宗武因为饥饿面色比雪还要苍白,尽管已经是深秋,还打着赤脚没有袜子穿,满身垢腻、衣衫褴褛,见到父亲后忍不住背着脸暗暗哭泣。家人团聚后,杜甫一家的生活窘境也并未得到改善,“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娇儿恶卧”的细节,把懵懂任性的小孩子不肯钻进冷被窝的稚气生动活画出来,父亲对小孩子的行为没有一点责备,反而是百般怜惜心疼。
杜甫对女儿则常常称呼为“痴女”,写到小女儿最爱做的一件事情——学化妆:
床前两小女,补绽才过膝……瘦妻面复光,痴女头自栉。
学母无不为,晓妆随手抹。移时施朱铅,狼藉画眉阔。
(《北征》)
女儿们的衣服补了又补,既破又短刚刚盖过膝盖很不得体,虽然没有靓丽的衣衫,但却不能泯灭女孩子爱美的天性,她们自己梳理头发,并且模仿着母亲的样子胡乱涂抹粉黛,却因年纪太小而弄巧成拙,用“朱铅”把眉毛画得一片“狼藉”。“痴”字不仅刻画了小女儿的活泼可爱的童趣和天真无邪的娇蛮,更把父亲对女儿的宠溺、怜爱生动传达出来,表达了离乱中家人重逢的倍加喜悦和珍惜。
杜甫携妻将雏,屡屡迁徙,为家庭的安全和衣食奔走四方,然而,杜甫为家庭所做的一切,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家庭的生活状况,饥饿还是时常侵扰着他的家庭:
痴女饥咬我,啼畏虎狼闻。怀中掩其口,反侧声愈嗔。
(《彭衙行》)
为躲避兵燹,杜甫拖儿带女全家逃难行走在山野之间,平时娇宠的小女儿饥饿难忍,趴在父亲肩头又咬又哭。在荒山野岭中,诗人怕虎狼闻声而来,赶紧将孩子搂在怀里遮掩其口,然而幼小的女儿在饥饿感的啃噬下,根本无法了解父亲的苦衷,反而又踢又闹、奋力挣扎,啼哭得更加厉害。诗人对幼女的怜惜与无奈,流露在字里行间,也传达出父亲深深的自责和愧疚。
一声声“娇儿”“痴女”浓缩了杜甫对孩子真挚深沉的父爱,有时候诗人更是直抒胸臆,如“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月夜》)、“熊儿幸无恙,骥子最怜渠”(《得家书》)、“骥子好男儿……世乱怜渠小”(《遣兴》)等诗篇,频频出现“怜”字,足见杜甫对儿女们饱含的舔犊深情。杜甫与子女们通过不同的互动方式给予了彼此温情的慰藉,尤其是在特定的动荡时代中,亲子之情越发让诗人感到欣慰和满足。
四、夫妇柔情:终生唯一爱老妻
杜甫约在开元二十九年(741年)30岁时娶了年方19出身官宦之家的杨氏为妻,三十载相依为命、风雨与共,妻子杨氏不仅为杜甫生儿育女,更跟他经历了多年颠沛流离的磨难,始终不离不弃、无怨无悔地为整个家庭奉献。杨氏不仅是杜甫的贤内助,更是他的心灵港湾,杜甫终其一生始终恪守夫妻职份,饱含着对妻子的尊敬和深情: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月夜》)
《月夜》是一首表达相思诗,也是杜甫唯一描绘妻子美好形象的抒情诗。“安史之乱”后,杜甫携家逃难,最后安家于鄜州,只身投奔在灵武的肃宗,中途被叛军拘押在长安。长安秋夜月明之际,诗人望月思亲,“从对面着手”想象月夜下因丈夫音信全无、担惊受怕的妻子,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伫立长思、夜不能寐,在动荡不安的生活中还要照顾年幼不谙事的孩子,生活实属艰辛不易。“公本思家,偏想家人思己,已进一层。至念及儿女不能思,又进一层”[4],诗人将“一种相思,两处闲愁”和离乱中对妻子的思念与牵挂抒发得淋漓尽致。梁启超评析《月夜》:“这种缘情旖旎之作,在集中很少见,但这一首已可证明杜工部是一位温柔细腻的人。”[1]
杜甫写给妻子的相思寄语之作,比如《月夜》《客夜》《江月》等作品一是物象上多对月感怀,明月之夕对月怀人,更能勾起诗人身在异乡、远离亲人的无奈和思念;二是时间上多作于夜半且多作于秋季,但也有一首作于寒食节的月夜:
无家对寒食,有泪如金波。斫却月中桂,清光应更多。
仳离放红蕊,想像颦青蛾。牛女漫愁思,秋期犹渡河。
(《一百五日夜对月》)
此篇可视为《月夜》的续篇。诗人于上年冬至离妻出门,默默计数已去冬至一百五日,此时杜甫仍然被困在沦陷的长安,不知在鄜州的妻儿生死。诗人用“吴刚伐桂”的神话故事借明月传达自己对妻子的深切思念,用“青娥长恨”想象妻子因思念自己而忧伤蹙眉的愁颜,并借用牛郎织女尚且“秋期犹渡河”,表达自己不能与妻子团圆的悲苦和与妻子团聚的强烈愿望。
杜甫提及妻子除了“瘦妻”“故妻”等用词,使用最多的是“老妻”这个称呼,“老妻寄异县,十口隔风雪”(《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老妻书数纸,应悉未归情”(《客夜》)、“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做钓钩”(《江村》)……杜甫终生唯一爱“老妻”,岁月的打磨和生活的艰辛将一个妙龄少女变成了老妇人,“老妻”道尽了与杜甫同甘共苦的妻子所经历的雪雨风霜,道出他作为一家之主不能为妻子遮风挡雨的愧疚和自责,道尽了夫妇携手同心、相濡以沫的万般珍惜。杜甫和许多同时代的诗人不同,他一生只有一个妻子,一生专于情、忠于情、深于情,他与妻子的爱情与亲情融合在一起,遭遇了多年动乱浮沉的磨练,经受了艰难困顿的考验和生活的洗礼,终能夫妻同心,厮守始终,做到了忠贞不二、生死不渝。
五、结语
闻一多先生指出,杜甫是“四千年文化中最庄严、最瑰丽、最永久的一道光彩”(《唐诗杂论·杜甫》)。作为“情圣”的杜甫,極富人情味、人性美,他是孝顺的子孙,敦厚的兄长,慈爱的父亲,笃情的丈夫……杜甫始终将自己的生命与家人的命运紧密连接在一起,无论是对家族长辈、对同胞手足,还是对妻子儿女,杜甫都报以拳拳深情和殷殷至爱,悲凉中见温暖,惨淡中寓热忱,血浓于水的亲情给了杜甫人生寒夜中难得的安慰和温暖的归宿,也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更加平易近人、立体的至情至性、至真至善的伟大诗人。
参考文献:
[1]梁启超.情圣杜甫[A].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三十八[M].北京:中华书局,1936.
[2]袁枚.随园诗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
[3]莫砺锋.论杜甫的文化意义[J].杜诗研究学刊,2000(4).
[4]王嗣奭.杜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基金项目:本文系2021年上海市教育科研项目“基于产教城融合发展的高校美育创新与探索”;2019年上海市教委重点课程“经典文学与诗意人生”项目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董雪静(1972—),女,汉族,河北保定人,文学博士,上海电机学院,教授,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与美学;吉文斌(1979—),男,汉族,上海人,文学博士,上海电机学院,教授,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