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岩村,一个无比亲切的名字
2023-07-04陈庆立
陈庆立
孩童时期起,我就无数次从父母与老朋友们谈话中听到“红岩村”这个名字,它已经深深地烙在了我的脑海里。虽然当时我并不太懂他们所谈的内容,但从他们激动的表情和兴致勃勃的情绪看,我猜想那里若不是一个很有趣又很好玩的地方,就一定是一个令人神往又非常重要的场所。随着年岁渐长,我才逐渐知道红岩村是中共中央南方局驻地,对外称八路军重庆办事处。在党中央的领导下,在周恩来、董必武等的指挥下,我的父辈们在国民党统治中心重庆,进行了一场虽然没有飞机大炮、坦克装甲,但同样是刀光剑影、腥风血雨的殊死战斗。
救人要紧
我对红岩村感到那么亲切,是因为我出生在那里,并在那里度过了一段欢乐的童年时光。
我的姨妈黄常和李超南阿姨,以及一些当年曾在红岩村工作的叔叔阿姨们曾对我说,母亲怀着我时,正在新华日报社负责编辑《妇女之路》专栏。重庆是山城,走路爬坡是家常便饭,况且我不是头胎,母亲便没有那么小心翼翼,直到临产前几天,还坚持到化龙桥的新华日报社去上班。由于道路高低不平,母亲每天爬坡颠上颠下,我的头部在她的盆骨上磨起了一个大水泡,因而导致难产(我出生后医生分析出的结论)。
当时的中国,生孩子很少去妇产医院,家里请个有经验的人来帮忙或找个接生婆就行。情急之下,守候在一旁的姨妈只得去找办事处的同志们帮忙。有人出主意:去请当时在重庆挂牌行医的外国妇产医生。请外国医生谈何容易,是要花大把钞票的。可当时办事处的工作人员生活都很简朴,谁也没有多余的閑钱,大家倾囊而出也凑不出几个钱来。
大家的喧闹声惊动了邓颖超,又很快传到了周恩来的耳朵里。周恩来当机立断:救人要紧。决定动用办事处的经费。据说是花金条请了个英国的妇产医生。大夫一番检查,动用了产钳,把我接生出来。一场急难就这样化险为夷。
我平安地降生了,除了要感谢父母把我带到这个世界,我的心中还时时保持着一种由衷的感激之情。感谢那些拯救了我生命的红岩村的叔叔阿姨们。感谢敬爱的邓妈妈、周伯伯。
惊险一幕
我的姨父薜子正,早年参加过上海的工人武装起义,后由党组织送到苏联东方大学读书,以后又和萧劲光等人到列宁格勒军政大学学习军事。1930年学成回国后,组织上派他到井冈山根据地工作。1935年部队突围时被敌人冲散,他因腿部中弹负伤,与部队失去了联络。后来他靠好心老乡的救助,历尽千辛万苦,潜回四川老家养伤。康复归队后几经辗转,组织上派他到南方局军事组工作。
在红岩村,他是个出了名的热心肠,一有闲暇就张罗大家凑份子、打牙祭,既调剂了生活、改善了伙食,也增进了同志之间的了解和感情。每逢此时,他不仅亲自操刀下厨,也会动员大家各显神通,拿出各自的绝活,真是好不热闹。据说周恩来也给大家做了他最拿手的淮扬名菜——清蒸狮子头,被传为佳话。
1945年毛泽东赴重庆谈判期间,在红岩村接见部分八路军办事处和新华日报社的工作人员。母亲有幸参加了这次接见。当时我两岁,正在咿呀学语,也被母亲抱着到了接见现场。对于长期战斗在国统区的共产党人来说,能亲耳聆听毛泽东的讲话,亲眼目睹主席的风采,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散会出来,大家欢乐之情溢于言表,逢人便说:“我见到毛主席了。”幼小的我虽然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却受了这热烈气氛的感染,跟着大人学语。在红岩村当然没有什么,但出了红岩村再说这些事便非常危险,甚至会招来杀身之祸。
一天下班后,母亲和姨妈带我回家,中途要乘一段公共汽车。车行驶途中,我口中突然冒出一句“我见到毛主席了”,声音很大,把母亲吓了一跳。有人不怀好意地问母亲:这小孩喊的是什么?车上的人用吃惊的眼神看着母亲,几个国民党特务正恶狠狠地盯着母亲,气氛异常紧张。
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母亲开始也有些不知所措,好在她经历过长时间的对敌斗争锻炼,积累了不少经验。她立刻使自己平静下来,并想出了对策。她没有惊慌失措地用手去堵我的嘴,而是把我抱起来,让我背对着其他乘客,减少与其他人直接对话的机会,又指着车外的景色和行人,以分散我的注意力。同时她不紧不慢、轻描淡写地回答:“学说话的孩子,谁知他在说些什么。”一边故意摸我腋下的痒痒肉逗我发笑。
我的笑声缓解了车上凝重的气氛。但为防止意外,也为了不影响同车其他同志的安全,母亲故意提前下了车。她带着我和姨妈一边逛市场、绕弯路,一边观察身旁有无异常情况,直到确认彻底安全了才走回家。
我读育才小学时,头一次听别人讲起这件事。我对自己懵懂时闯下的大祸感到歉疚。然而母亲望着我微笑,丝毫没有责怪我的意思。姨妈拍着我的肩头说:“当时你那么小,怎么能怪你呢?不过那次真的是好紧张啊。如果不是你妈妈沉着、巧妙地敷衍过去,后果就难以想象了。”姨妈的话深深地印在了我的心里。
欢乐童年
我两三岁时,和哥哥姐姐生活在红岩村托儿所里。父亲也完成了组织上交给他的特别任务,回到办事处,到《新华日报》任资料室主任。
由于办事处的工作人员有限,几乎没有专职老师管理托儿所,常常抽调年轻阿姨轮流照顾我们。姨妈就曾当过我们的老师。五六岁的男孩,正是精力过盛的时候,没事都会生出事来。我的大哥及托儿所中像他一般大小的几个男孩,当时正处在这个阶段。
重庆夏季炎热,午睡躺着不动都是一身的汗,这些小家伙又怎么会安静地躺下,去忍受难耐的酷暑呢?于是便借口上厕所,一个一个偷偷溜出了托儿所,我也跟着他们跑了出去。大家溜到院子里便撒开了欢儿,蹦啊、跳啊、喊啊、叫啊。红岩村的院子不大,又夹在山坳里,孩子们的喧闹声不一会儿就把正在午休的叔叔阿姨吵起来了。我哥哥抢球时,正好把皮球扔到了董必武的窗户上,把他老人家也给搅起来了。这还了得,事情立刻反映到周恩来处。
那时的我们哪里懂得,叔叔阿姨们常常通宵达旦、夜以继日地工作。尤其是董老、周伯伯他们几位领导,更是日理万机,忙得不可开交,难得中午有机会小睡一会儿,又让我们这帮捣蛋鬼给搅了。可毕竟是孩子们闯的祸,真是让人急不得也恼不得。董老和周伯伯没有责备孩子们,只是要求托儿所的老师多留点心,把大门关严些,不要让孩子们跑出来,避免再发生类似事情。可这事让父亲有些耐不住了,他的两个儿子都在捣蛋鬼之列,还有一个是打破窗户的肇事者。他到董老的办公室诚恳道歉,又向周伯伯做自我批评。董老和周伯伯都没有责备他,这反而使他更加不安,回到家里,好生地责骂了我们一顿。
红岩托儿所的生活是欢乐美好的,也是幸福难忘的。1947年初,国共和谈破裂,南方局也完成了在重庆的使命。孩子们则随着他们的父母到其他地方去了。
红岩村的“客人”
1940年底,由于叛徒出卖,父亲是贵州省工委负责人的身份暴露了,并被国民党贵州当局通缉。为此,南方局通知我父亲撤回了重庆。
在红岩村,像父亲这样准备在蒋管区工作的同志都被称作“客人”,住在二楼专设的房间里,平时不出房门,吃饭有人送来,听报告坐在隔壁的房间里,还会挂上帘子。按规定,“客人”只能与自己工作有关的机关工作人员接触,即使是老朋友、熟人也不允许私下往来。
父亲除了向各部门负责人汇报工作,聆听周恩来或董老的当面教诲外,每天就是抓紧时间看文件、读书、看报、听报告,学习党的政策,为下一步的工作做好思想理论的储备。例如,孔原讲了很多具体事例,告诉他们如何识别敌人的诡计、被捕后如何应对审讯等做秘密工作的注意事项。周恩来非常重视对他们的思想教育,有一次利用青年晚会的机会,周恩来从午夜一直讲到第二天凌晨。从时事政策、组织纪律、革命气节、秘密工作到恋爱婚姻、家庭生活等,凡是年轻人要涉及的方方面面问题都讲到了。他把高深的理论融会贯通到浅显的实践之中,用他几十年革命斗争的经历、体验及感悟来启迪年轻人。即便是些大道理也丝毫不让人感到空泛,大家都听得津津有味,不断点头称是,会场的气氛既欢愉又热烈。要不是白天还有许多工作要做,大家真希望他再多讲一些。
周恩来讲党史也给父亲留下极深的印象。周恩来亲身经历了党发展进程中的若干次重大历史事件。他把这些亲历的史实,提升到理论的高度来进行深刻反思,从而得到的经验和体会,绝不是在普通党史教科书中所能看到的东西,是非常难得、极其珍贵的第一手党史资料。父亲做了不少笔记,回来后又反复揣摩、消化,受益匪浅。
一天晚上,周恩来找父亲到他办公室谈话,谈到半夜两三点,周恩来便让父亲先回去休息,以后再约时间谈。他说自己还要赶写一篇第二天要见报的社论。父亲回到房间倒头就睡,一觉醒来已是上午10点。他起来看见桌上有份当天的《新华日报》,头版正是周恩来连夜赶写的题为《论军事第一》的长篇社论。父亲看着报纸,一股崇敬之情油然升起。这过人的精力,刻苦的敬业精神,精深的理論修养,敏捷的文思,扎实的文字功底,无不跃然纸上,怎能叫人不敬佩呢。
父亲待命期间,董老曾多次找他谈话,除了分析国民党发动第二次反共高潮以来的形势,还详细讲解为应对这一形势,我党制定的“荫蔽精干、长期埋伏、积蓄力量、以待时机”十六字方针,以及为贯彻这一方针具体制定的一些办法。董老给父亲留下最深印象的一件事是,已经年逾六旬的老人,还在孜孜不倦地学习英语和俄语,一有空就翻出来看,有不懂的地方便找年轻人求教。
等母亲来红岩村后,又过了一段时间,廖似光和孔原通知父母到川康特委工作,交给父亲一封表面上看似家书,其实是暗语的介绍信,让他去成都找钱瑛接头。临行前,董老把父亲找去谈话三个小时,从川康地区的形势,到父母的具体任务及家庭的安排都作了详细的交代。周恩来也找父亲谈了话,并特别叮嘱,在蒋管区的大城市单独执行任务,会接触到形形色色的人,也会碰到些乌七八糟的事,切记要同流而不合污,出污泥而不染,不但自己要记住,还要告诉别的同志都要记住。
由于红岩村四周都有特务盯梢,为了保证同志们的安全,通常用首长的专车送人下山。父亲一行离开时就是乘坐董老的车。按照事先的安排,汽车从临江门拐进一条短巷,里面是国民党的兵役署,由于巷子太短,里面又是国民党的机关,跟踪的车怕暴露便不再跟进来。甩掉了尾巴,父亲、母亲及哥哥、姨妈便连忙提上行李,下车找个小旅店住下。之后,他们费了不少周折找到一辆去成都的汽车,于1941年春到达成都,开始了新的战斗。
编辑/吴金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