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的暗功夫
2023-07-04孙郁
孙郁
鲁迅是人们最熟悉的名字,又是最陌生的人。我们几代人,都不太容易理解他,那原因是在不同的语境里。现在研究鲁迅的,主要是中文专业的老师,鲁迅形象,也多是大学教育和中学教育里面的话语塑造的。这有很大的问题,因为呈现不出其知识结构,面目就不太清楚。
如果看鲁迅的藏书,就会发现,他的知识很驳杂,兴趣亦广。除了文学之外,金石学、考古学、科学史、文字学、哲学、美学、民俗学、心理学、历史学的著作都有,这构成他知识谱系的全面。鲁迅的藏书被完整保留下来,有14000多册。我们翻看这些遗著,内容丰富,好像一个学者的书单一般。但我们读鲁迅的书,不太易发现这些书籍的影子,这些东西都是藏在文本的背后。我的朋友刘思源说,鲁迅的伟大在于有暗功夫,确是不凡之论。暗功夫是摸不到的,是虚的存在,但爆发起来,却有大的内力。他同时代的一些学者和作家读过什么书,我们容易知道,比如胡适和周作人读的书非常多,从其学术随笔都能够看到。鲁迅不是这样,他的文字很漂亮,表面似乎没有什么,但背后有一个东西支撑着。这文本背后的东西是模糊的,几乎看不见,而且作者又不愿意表白。但我们能够感受到那些文字是在深水里浸泡过的,藏有诸多的信息。当代的小说家,语言过关的没有几个,因为语言文字的那种温润、古朴,拖着历史长影的句式基本上都消失了。所谓暗功夫,即词语背后的存在,它不显现,但在无形里存在着,而且一定程度决定了词语厚度的有无。
鲁迅一辈子翻译了近百个作家的作品,他翻譯的作品比他自己写的东西还多。他翻译小说,又整理中国古代小说,自己又在写小说,在多个维度下的中国古代小说史,就获得了一种独特的审美力量。这个跟陈师曾是一样的。对照一下《中国绘画史》和《中国小说史略》,惊人的相似。比如谈到六朝,他们对六朝的感悟连逻辑都是一样的,谈到唐代和宋代艺术,观点非常接近。为什么呢?因为那个时候他们在研究域外艺术,懂得西学的人才能够真正地了解中国的传统文化。这些年来国学热,很多工作就是不懂西学的人在做的,局限显而易见。
鲁迅藏书里德文和日文的考古报告有好多,看得出他非常关注这些东西。但是他在写文章的时候从来不谈。可是这些思想暗化在他的文化精神里面。他意识到用现代人的眼光重新来看地下出土的文物,可以改变我们的历史观。他的老师章太炎不太相信地下出土文物,一开始对王国维、罗振玉的东西都不以为然。鲁迅看了南阳的汉代造像以后,给蔡元培先生写信说,其实日本的浮世绘是模仿了我们中国的汉代造像。大家知道江户时代的艺术很伟大,特别是浮世绘,我每次去东京都要去那个国立博物馆看浮世绘,觉得那个真的是有创造性的艺术。中国的汉代造像从哪来?北京大学的李零先生考证说这个是从古波斯来的,这是文明的互动。鲁迅在那时候就意识到古文明好的存在都是互动的结果。他对古的东西与外来的东西很感兴趣,可能就是期待其间的一种互动。
鲁迅是懂德文和日文的,英文能读一点点,俄文他学过,但是基本不行。他看了大量的德文和日文考古报告以后就发现,文明是流动的,假使仅仅以汉文明为中心、以儒家为中心,对世界进行解释是有问题的。
从所藏的汉代画像里可以发现,鲁迅从此获得的灵感很多。生前搜购历代拓本5100余种,6000余张,品类丰富,多为罕见之作。拓片主要为两类:一为河南南阳的画像,一系山东的画像。这些拓片风格不同,汉代社会种种风貌以神异的方式呈现出来。观看这些藏品,气象高远而丰润,线条朗健,构图灵动,毫无说教的呆气。许多作品多神来之笔,心灵与上苍的交流,思想与远古的对话,宏阔而大气,有无量的雄浑之美流溢其间。鲁迅生前曾赞叹汉唐气魄,不是没有原因。这些藏品有的为鲁迅自己购置,有的系朋友所赠。他搜求它们,有一个梦想,就是回溯历史,打捞失去的文明,给中国现代艺术一种参照。在致青年画家李桦的信中,先生说:“至于怎样的是中国精神,我实在不知道。就绘画而论,六朝以来,就大受印度美术的影响,无所谓国画了;元人的水墨山水,或者可以说是国粹,但这是不必复兴,而且即使复兴起来,也不会发展的。所以我的意思,是以为倘参酌汉代的石刻画像,明清的书籍插画,并且留心民间所欣赏的所谓‘年画,和欧洲的新法融合起来,也许能创出一种更好的版画。”阅读这些遗物,深觉其暗功夫的不凡,这些内化在其文字里的美质,不细细体察,是难以知道的。
鲁迅这番感叹,有自己的理由。他收藏过罗振玉、王国维的著作多部,金石方面的、考古方面的都有。他看那些文献,思路大变,佩服新的学者的眼光。1914年,罗振玉编《云窗丛刊》十二种,内收魏齐石刻、唐人写本、宋元资料,其中包括王国维《简牍检署考》等。对理解历史有相当的冲击力。后来鲁迅还收集过罗振玉的《敦煌拾零》七种,俚曲、云谣、经文种种,折射出一段宏放的历史书写空间。此前,鲁迅还收藏了1909年出版的《晨风阁丛书》,均为文化史中被遗漏的一页,看得出汉文明的另一种风景。罗振玉《昭陵碑录》,王国维《曲录》《戏曲考源》,都有妙文于斯。旧时的士大夫者流,断没有这样的视野。
在鲁迅的藏品里,可以发现鲁迅对民俗、地域文化的偏爱,野史、不得志文人的笔记也有相当的比例。他对于传统的判断,和儒生不同的地方就是,撇开正史的思路,从士大夫遗忘的乡邦文献里找资料,那思路就与常人完全不同。他自己抄录了许多罕见的古文献资料。有《岭表录异》《蜂衙小记》《晏子春秋》《南方草木状》《桂海虞衡志》《释虫小记》《云谷杂记》等。这些书使他对于社会风貌、习俗渐生感觉,以为在此可以嗅出人间的真气。比如《岭表录异》,专记广东风土物产,鲁迅从《说郛》《太平广记》中抄出,它的好处是没有道学气,文人本真的东西流于其间。中国这样的书籍不多,有之,便弥足珍贵,有汉语灵动的面目在。这比韩愈的文章更接近自然与人心。再比如,他阅读明末的《立斋闲录》《蜀碧》诸书,就感到历史的残酷。儒雅的儒学只是表面的文章,百姓杀人,惨无人道。游民的破坏力量,是最为可怕的。所以,他警惕新的游民的出现,都是读史的缘故。而在小说里说传统文化吃人,亦非凭空想象,野史里的记载对于他的提示,直到晚年亦没有忘记过。
因了这些原因,鲁迅的文字,就有了古人的品格。你看他的悼念之文和记叙之文,汉唐以来的妙境是有的。论战的杂文,就有嵇康和阮籍的声音在,散文和晚明张岱的一些走笔未尝不像。他在《故事新编》里表现的智慧,有果戈理的因素,也有六朝的味道。这是一部奇异的小说集,作品借古讽今,幽默而不乏老到之笔。他对老子、庄子、孔子,都像玩偶一样放在当下生活里面来描摹,表现了一种很高的智慧。小说一改早期小说沉郁、悲楚的韵律,以漫画和杂文笔法入文,看似写古人的旧事,其实有今人的寄托在,将文人、政客的面孔一一还原出来。而且也颠覆了道德话语,真理与谬误的界限被重新改写了。这里不仅有他的文化观、社会观,审美的方式也完全不同于以往,揉进了荒谬意识与反现代的思维。这里,鲁迅精神的亮点出现了,反文章、反文学、反腔调的元素熠熠闪光。
说到反文章,鲁迅其实也受到了佛经的影响。周作人曾经介绍鲁迅抄经文的经过,看出用功之深。鲁迅文章里常常借用佛经的句式,一些词语、概念也是从中而来的。比如《野草》中的“大欢喜”“没药”“醉心的大乐”“剑树”等,都与梵语有关。有的也借用了萨满教、庄子的术语。其间的空无、死灭、地狱等意象,来自佛经无疑。
鲁迅在古句里得其堂奥,又衔接西洋人的智慧,把现实经验形而上学化,实在是不小的贡献。如果不看到鲁迅文字背后的这些东西,我们对他的了解便会流于表层,误读先生也是有的。在这个意义上说,鲁迅是我们旧文明迷人之所的知音,不是夸大之词。
(风暴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民国文学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