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赫穆特的“生死逃离”
2023-07-02陈佳琳
陈佳琳
6月1日,巴赫穆特一片战火中毁损的住宅区。图/视觉中国
“莉利娅!莉利娅!”
库巴·史塔西雅克的呼喊声回荡在巴赫穆特空荡无人的小径上,几处紧闭的门扉后响起一阵狗吠。更远的地方,炮弹相隔几秒就炸出一记低沉的声响。
库巴将手机固定在防弹背心的前口袋,记录他的又一场冒险。这位来自波兰的志愿者接到莉利娅儿子的委托,前往小城巴赫穆特,将其滞留的母亲疏散到后方。对于这个乌克兰顿涅茨克州东北重镇,俄乌之间从去年7月开始就展开生死争夺,巴赫穆特战役也被称为“俄乌冲突中历时最长”的一场战役。
过去一年间,类似的委托超过200件。尽管库巴和他的同伴们有时只掌握一个名字和模糊的地址,他们还是一次又一次驾驶着没有装甲防护的汽车,深入巴赫穆特、索莱达尔、阿夫迪伊夫卡和锡韦尔斯克等焦点战场,解救被困于战火之下的平民。
“撤离还是死去”
画面随库巴的跑动而急促地晃动。街边一幢房子被炮火击中,燃起橙色的火焰。库巴担心有人受困,停下脚步。“那里是空的。”隐蔽在附近建筑物内的乌克兰士兵向库巴喊话。库巴继续跑起来,穿越这座破败的城市,寻找莉利娅。
巴赫穆特在战前是一座以气泡酒、盐矿和玫瑰闻名的宜人小城,7万多人口中七成说俄语,三成说乌克兰语。2022年7月,在对巴赫穆特展开炮击一个多月后,俄军集结重兵正式向此地进军。乌军则在巴赫穆特周边经营日久、工事密布,俄军和瓦格纳雇佣兵无法迅速突破,一场以壕沟战、重型火炮攻击和人海战术为特征的战斗由此展开,并延宕至今。
密集的炮击让巴赫穆特的防空警报失去用武之地,道路基本空空荡荡,居民被迫转入阴暗潮湿的地下,有时一整天都无法回到地面。库巴向《中国新闻周刊》形容说,在巴赫穆特的空地上停留太久,就意味着死亡。
数以万计的居民在俄罗斯展开攻势后离开了巴赫穆特,但仍有一些人留在原地,多数是老人、病人或穷人。许多市政服务都已终止,紧急服务部及民间救援人员冒着炮火向城内運送人道主义援助,维持着这座小城最低程度的日常运转。
比起输送物资维系人们并不安全的生活,库巴更愿意把他们带离战火的危险。去年秋季,巴赫穆特安全形势尚算稳定时,库巴就在当地展开了疏散工作。他访问被称为“无敌中心”的避难所,给人们带去前线动向,并劝说他们离开。留在城里的人们几乎每天都聚在“无敌中心”,人们除了可以在此取得食品和药物,也能取暖、充电、使用“星链”提供的通信服务。
问题是,很多人并不想走。库巴和他的伙伴们屡次劝说:“整个地区都会遭到猛烈炮击,如果留下来,你会死在你的房子里。”“请和我们离开,我们帮助你们在西部或国外安置,提供正常的生活条件。”居民们却经常展现出一种听天由命的态度。巴赫穆特居民罗曼有九次差点死于市区的炮击,尽管如此,他还是谢绝了库巴让他带上父母一起逃离的提议,理由是“我们很好,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
“人们有种侥幸或者天真的想法,觉得最糟糕的日子已经结束或者很快就会结束。”库巴向《中国新闻周刊》指出。
库巴给罗曼留下电话号码。在他看来,只要能与受困者保持联系,把自己从生脸变成熟脸,就是有益的。“建立信任是这项工作的核心。即使他们不准备马上离开,但当他们改变主意时,知道如何找到我们。”
很长一段时间,来自巴赫穆特的求援电话屈指可数。这种情况在2023年初发生了改变,当时俄军在巴赫穆特前线取得了此前数月中最大的进展。撤离请求开始激增,库巴有时一天就能接出十几个人。
对于罗曼一家而言,战斗一开始只是几公里之外的闷响。然后,噪音变得越来越尖锐,房屋的震动也愈来愈烈。直到有一天,罗曼看到窗外有子弹飞过,他意识到这已经是一个“撤离还是死去”的问题。1月12日,库巴终于等到了罗曼的电话。
罗曼家距离俄军最近的一个火力阵地只有800米。出于安全考虑,库巴一行将车辆在隐蔽处停好,徒步前往。“街面上有一群流浪狗,当它们开始逃跑时,我们也跟着它们跑。如果有枪声传来,它们会先感觉到。” 库巴事后在社交媒体上回忆这次撤离时写道。在库巴拍摄的一段手机视频中,他的一位同伴架起罗曼虚弱的父亲,正在小心翼翼地通过一座独木桥。短短十几秒的视频,就记录了两次爆炸。上车之后,库巴听到了更响亮的爆炸声,“我回头一看,一枚炸弹落在了他们的院子里……这是幸运的一天。”库巴写道。
2月24日,俄军发动“特别军事行动”一周年之际,库巴在巴赫穆特过夜,“那是一个可怕的夜晚……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消息传入防空洞,说又有人死了。” 第二天,有五辆军队和志愿者的汽车在出城的路上被击中。库巴说,死亡不是可能性的问题,而是概率的问题,“现在几乎可以肯定你会出事。”
进入3月下旬,形势愈发残酷,即使是最勇敢的一些志愿者们也有心无力了。当地居民唯一的出城方式是由军队武装护送,但军人们也在忙着守城和保住自己的生命。
“只有一条路可以通往巴赫穆特,我们称它为‘生命之路。但渐渐地,它成为一条 ‘死亡之路。”库巴向《中国新闻周刊》表示。“炮击不止不休,人们可能会死在撤离的路上。在任何一方彻底控制巴赫穆特前,人们待在自己的地下室反而更安全。”
今年5月21日,在被称为“绞肉机战役”的巴赫穆特争夺战拉锯了近一年后,俄罗斯宣布控制了巴赫穆特,但乌克兰军方坚称仍控制着巴赫穆特的部分地区。6月初以来,随着乌克兰宣布拉开“大反攻”的帷幕,乌军正从三面反向包围固守巴赫穆特的俄军及瓦格纳雇佣兵。目前,这场持续时间最长、伤亡最惨烈的战斗还在继续。据当地相关政府部门的统计,自战争开始以来,有204名平民死亡,505名居民因地雷和爆炸物受伤。最新的卫星图像显示,巴赫穆特大部分地区已成为废土。
故土难离
身着红衣、满头白发的莉利娅,把“一辈子打包装进两个小小的行李袋”,出现在画面的尽头。与库巴握手表示感谢后,莉利娅颤颤巍巍地登上撤离的汽车。随着引擎发动,一个收拾得井井有条的小院子,在后视镜中消失了。
在坑坑洼洼的柏油路上颠簸了近一个小时之后,车队抵达另一座顿涅茨克州城市克拉马托尔斯克。从巴赫穆特、索莱达尔等地撤离的乌克兰人通常会在那里的难民中心落脚,登记成为难民。之后,他们会继续登上西行的疏散火车或者巴士,去往更安全的地方。
“我看到了文明,看到了光,看到了电,看到了无轨电车在工作。我有种欣喜若狂的感觉。”“当他们第一次把饼干拿出来放在桌子上时,我感到非常高兴。我已经忘了那是什么味道。”罗曼在接受一档社交媒体节目采访时如此形容他抵达克拉马托尔斯克的感受。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满意背井离乡的生活。在克拉马托尔斯克,一位老妇人无法适应难民中心的集体生活,抱怨库巴把她带到了“荒蛮之地”。她告诉库巴,她想回去。“我告诉她,巴赫穆特已经完了,回去是自杀行为。她说,好吧,那我就和我的城市一起死去。”库巴回忆起那场不欢而散的对话。
库巴坦言,他有时会感到沮丧和疲惫,“我会问自己,为什么要为那些人去冒险?”但库巴选择不对困境中人们的拖延或者反悔做任何评判。过去一年在顿巴斯的经历和见闻让他和同伴们意识到,人们不愿意离开的原因是很复杂的。
“有一小部分人在等待俄军的到来,认为俄罗斯人来了,和平也就来了。还有一部分人一辈子都住在那里。他们告诉我,自己在外面没有认识的人,无处可去。”库巴的同伴、波兰志愿者雅戈达·帕斯科向《中国新闻周刊》指出。
人们不敢逃离故土的一个更普遍的原因是贫困。雅戈达注意到,一些家庭由于积蓄有限,加之撤离时只能带上有限的行李,转移到安全地带后,生活反而更加困顿。虽然乌克兰政府每月向每位登记在册的难民发放2000格里夫纳(约合人民币387元)的补助金,但是“战争导致物价飞涨,他们的钱又要租房,又得采购生活物资,根本不够用”,雅戈达解释说。
6月5日,乌克兰利沃夫的圣彼得和保罗加里森教堂内,人们观看乌克兰军队从巴赫穆特救出的四幅圣像。图/视觉中国
2022年夏季,波兰志愿者雅戈达·帕斯科(中)在顿巴斯地区向当地平民派发人道主义救援物资。图/受访者提供
根据乌克兰当局的统计,2022年5月成为前线城市后,巴赫穆特的人口已由战前的7万多人锐减至约2万。同年7月, 巴赫穆特之战打响后,人口进一步萎缩至约1.5万人。今年1月中旬,俄乌在巴赫穆特市郊酣战之际,只有约8000人仍留在当地。今年3月底,巴赫穆特市政府官员已无法再进入该城,此时依然有約3500名居民留守。5月下旬,巴赫穆特超过九成土地已在俄军控制之下,该市市长奥列斯基·雷瓦估计,留在城中的居民只剩约500人。
红十字国际委员会(ICRC)的代表乌马尔·汗描述今年3月底该市的情况时说,“你所看到的都是被逼到生活、生存和复原力极限的人。” 乌克兰任命的顿涅茨克州州长帕夫洛·基里连科则指出,尽管他们已经为撤离居民做了大量的工作,有一些人始终都没有离开的计划。这些居民不仅不想离开这座城市,还躲避着警察和救援人员进行的公寓检查。
与库巴发生争执的老妇人没能回到自己的公寓。一枚导弹在她离开巴赫穆特几日后摧毁了那幢大楼。不过她还是联系了亲属,随后被接回东部另一处俄罗斯占领区。库巴说,那里尚算稳定,但接下来也会成为前线。
“我能够理解,人们对离乡背井感到恐惧。但我不能总是告诉他们,一切都会好起来。我无法给他们足够的钱在某个地方生存。”一年多的志愿工作让库巴意识到,自己能做的有限。
不同的世界
结束又一场惊险的撤离行动后,库巴送志愿团队中的一位钢琴家回到波兰参加演出。鞋子开了,衣服破了,指甲里有污垢,头发乱糟糟的……库巴就这样出现在华沙恢宏的斯大林式建筑科学文化宫门前。
“人们问我,那里(乌克兰)的情况真的有那么糟吗?聚会上总是有人问同样的问题。这真的是两个世界。”库巴无意将自己的见闻变成闲聊的谈资,“所以,我只是点点头说,是的,人们在死去。”
“我崇拜海明威及奥威尔。”库巴说道。这两位知名作家都曾以战地记者的身份亲历战争,那些血与火的经历成为两人文学创作的重要现实素材。同为记者的库巴希望自己也能深度地体验及记录战争,然而,乌克兰危机全面升级后,主编拒绝让库巴赴险。未经同意自行前往乌克兰后,库巴发现救援志愿者是一个更适合自己的身份:除了能近距离观察战争,还能为弱势的平民提供实际的帮助,“我很高兴能改变一些人的生活”。
据库巴所说,救援志愿者圈子不大,在最前线活动的只有几十个人。其中一些人隶属于援助机构,但也有不少和库巴一样选择独立工作、自我组织。
库巴依靠有限的工具和众筹得来的经费组织疏散行动。他会根据军事智库和分析师们在网上发布的战局地图规划路线。志愿者们如果在疏散途中遇到有道路被占领或者桥梁塌陷的情况,也会第一时间在通讯群组相互提醒。这些都是控制风险的手段,以避免被卷入“火力中心”。
车辆维修费是救援工作中一笔很大的开销。为了尽快离开危险地区,撤离车队的车速一般很快。而且,为了避免成为攻击目标,车辆在执行夜间撤离行动时也会关闭车灯。在这种极端情况下,库巴和雅戈达都遭遇过交通事故,车辆也多次返修甚至报废。
“我们的工作环境很糟糕。我们没有装甲车,没有保险,做着原本应由政府部门来做的工作。近几个月来,许多像我们这样的志愿者被杀害。当这种情况发生时,家属必须支付尸体的遣返费用。”在俄罗斯长大的英国志愿者伊格内修斯·伊夫列夫-约克向媒体表示。
今年1月,英国志愿者安德鲁·巴格肖(48岁,遗传学家)和克里斯·帕里(28岁,软件工程师)在距离巴赫穆特18公里的小镇索莱达尔失踪。英国外交部后来证实了两人的死讯,他们的汽车在营救行动中被炮弹击中。
克里斯的父母在訃告中写道:“克里斯是一个自信、外向且富有冒险精神的年轻人,对他认识的每个人都很忠诚。”一位与安德鲁有过交流的记者则回忆说,安德鲁常常讽刺主要的援助组织不够尽心尽力,总是在安全地带“开着漂亮的汽车闲逛,端坐高级办公室”。
安德鲁是少数没有使用社交媒体的志愿者之一。许多志愿者们在互联网上发布最惊险的救援片段,这已成为俄乌这场战事中的一种视频流派。“在战争中,我们每个人都在与把自己呈现为英雄的诱惑作斗争。人们互相争论谁会先到哪里,帮助撤离了多少人,以及炮击距离他们的汽车有50米还是只有100米。” 库巴说,安德鲁只是默默做事,对社交媒体上的自我宣传不感兴趣。
不过,许多在乌克兰东部危险地区行动的救援志愿者虽然勇敢热情,但缺乏军事经验。曾在阿富汗服役的英国志愿者莫纳汉向媒体指出,有些志愿者会穿迷彩服,或者在车辆上贴上类似于乌克兰军队标识的黄色胶带。“如果我在阿富汗看到戴黑色头巾的人向我走来,即使他们自称是友军,我也会感到不安,认为他们是塔利班。如果我是一名俄罗斯士兵,我看到人们坐在一辆贴着黄色胶带的车里,我会向那辆车开枪。”
“生与死的区别在于是否了解战争。许多人不了解战争,他们不应该到那里去。”莫纳汉说道。
“我没有贷款要还,也没有丈夫和孩子,可以去冒险。”雅戈达则向《中国新闻周刊》表示。战事初期,这位波兰的前金融分析师来到乌克兰西部城市利沃夫,帮助妇女和儿童到欧洲避难。随着跨国难民潮降温,雅戈达又辗转到基辅、哈尔科夫等地派送人道主义物资,最后她来到了最危险的顿巴斯帮助人们撤离。
在乌克兰的日子里,雅戈达认为自己从未有过恐惧,“由于肾上腺素的作用,我甚至感到热血沸腾。”战争的破坏力一直到她返回波兰接受急救培训时才显现出来。“我在波兰街头听到巨响,下意识地觉得那是爆炸声。看到一片树林,我的反应是,这是雷区吗?”
“你可能随时被重伤,但你毫发无损,并且把人解救出来,这种感觉是难以比拟的。”库巴在救援行动中几次与死亡擦肩而过,他形容这种感觉“让人上瘾”。“但说实话,我不太理解现在的自己。在目睹人们被炸弹撕碎后,我觉得和平世界中的人们都在为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烦恼。我变得很难和朋友还有家人共情了。”
这些症状让库巴和雅戈达下定决心,给自己暂时放个假。在重新回到战火中去救助他人之前,他们已经需要先完成一场自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