楸树花

□刘心武

我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在北京很难见到楸树。这是一种容易栽培，且可以笔直生长到20 米高，顶部形成一柄大绿伞的树木，无论作为庭院树还是行道树，它都非常适合。我在北京老宅里见过用楸木雕刻的垂花门，以及用它制作的太师椅。我听说这种木材特别耐湿，即使雨淋水泡，也不会变形。然而，我对楸树特别深刻的印象形成于小学期间。有一天，我和妈妈、姐姐走到隆福寺的一棵大楸树下时，我抬头一望，高兴地叫了起来：“哈！好大的牵牛花啊！”已经上中学的姐姐抢着告诉我：“不是牵牛花，是曼陀罗花！”妈妈笑了，蔼然地告诉我们：“牵牛花和曼陀罗花都属于草本植物，哪会开在这么高大的乔木上？不错，这花看上去确实有点像它们，可你们还是仔细观察一下吧。看清楚了吗？它展开的花顶像是两片对称的嘴唇，而牵牛花像一个浑圆的喇叭，曼陀罗花则像一个漏斗。这是楸树花，很好看，不是吗？”

现在还有隆福寺这个地名，可寺庙已荡然无存，大殿旁的那株楸树也不知“捐躯”何处。我对那株楸树在初夏时节开放的簇簇淡红的双唇花永难忘怀，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我在那棵树下挨过打。

上小学期间，我每天都要穿过隆福寺去上学，很多同学都是如此。那时，隆福寺的殿堂大多兼作库房，通道旁设满了摊档，就像一个每天都在营业的百货市场。放学后，我经常跟着一群男生在寺里跑来跑去，最开心的事就是看热闹、做游戏。

班里有个男生的头部较小，两只招风耳却很大。由于家里经济条件不好，他退学了，在这个百货市场摆摊卖袜子。有一阵，由个头最大的“铁拳”领头，我们几个还在上学的男生放学后，总要到那个袜子摊前骚扰一番。“铁拳”当然是个绰号，班里的男生大多都有绰号，并且公开喊来叫去。男生也偷偷给某些女生取绰号，只是不敢公开或当面使用。大多数绰号并不怎么难听，我有时也跟着别人叫。可“铁拳”给这个男生取的绰号很难听，而且，他往往在距离袜子摊很远时就开始怪叫，不少同学应和着，还非要对方答应。我跟“铁拳”他们一起玩藏猫猫、“拍洋画”、弹玻璃球等游戏，都挺自如，可让我到袜子摊前起哄，我就不大愿意，还要叫别人那么难听的绰号，我心里更像梗着一道堤坝。

记得一个夏天的某天，“铁拳”发现我坚决不跟着他们一起叫那个男生的绰号时，就逼到我跟前，非让我和他一起叫。当时他怎么想的，我至今难以透解，可我非常清楚自己为什么叫不出口。“铁拳”把我推到楸树粗大的树干上，揪住我的衣领，怒吼着逼我叫对方的绰号。我被迫仰头，恰好看到簇簇盛开的楸树花，妈妈的面容叠现在那些花朵上。于是，我气喘吁吁地告诉“铁拳”：“妈妈不许我骂人。”他鄙夷地朝我咧开嘴，骂着粗话，顺手用他的铁拳重重地击在我的腮帮上，我立刻感觉嘴里有一股咸味……

那次的事是怎么收场的，我记不清了。总之，我没有把“铁拳”打我的事告诉妈妈，也没告诉老师，而且，第二天“铁拳”照样叫我一起玩，我也跟他们一起玩藏猫猫。后来，有一次老师在班会课上说：“咱们班的女生没有骂人和说脏话的，男生么……”然后，老师点出我的名来，表扬道，“他就从来不骂人，不说脏活。”后来，我基本一直保持着这种好习惯。现在我提及这一点，并不是想自我表扬，只是酽酽地追念我那早已先后去世的父母，特别是跟我在一起生活得最久的妈妈。他们对子女绝不能骂人、说脏话的要求，融合在平日的言传身教中。长大成人之后我才懂得，我具备了一种尊重每一个平凡生命的教养。

我的父母都是很平凡的知识分子，终其一生没有立过值得社会忆念的功业。许多年过去，我鬓发已白，在一次展览会上，忽然有人叫我的名字。我望了他半天，才从他那对似乎永不会改形的招风耳上认出了他。他握着我的手，问的第一句话是：“伯母还康健吗？”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又说：“你早忘了吧？我还记得，你当时说你妈妈不许你骂人……就在隆福寺的那棵大楸树下……失学后我一直心窄……那次如果你也跟着他们叫我的绰号，也许今天你就见不着我了！”啊，他还忆念着我妈妈，可他们从来都不曾谋面啊！楸树花啊楸树花，我泪眼里全是你的光华！

名师点评

本文以楸树花为背景，叙述了“我”成长过程中的一件事。父母要求“我”绝对不能骂人、说脏话，从这种言传身教中，“我具备了一种尊重每一个平凡生命的教养”。